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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道医 天雨欲晴 18176 字 2个月前

“杜仲膏我这儿没有现成的,需要花些时间制作,等做好了,还要劳烦您再过来一趟,我给您示范一下敷贴的位置,贴过一次之后您就知道应该怎么用了。”苏衡缓缓道。

“好。”欧阳修重重点头。

杜仲膏以“杜仲”为名,身为君药的杜仲自然不可或缺。杜仲性温,主治腰膝酸痛,可补肝肾,强筋骨。除了杜仲这一味药,还需白芥子、延胡索等七味药,配制起来比复方琥珀膏要复杂多了。而且,因为膏药配方中还有价格昂贵的乳香与没药,杜仲膏的制作成本亦远超复方琥珀膏。

苏衡花了好些时间才将药配齐,等制作出一批杜仲膏药贴已是四月。膏药贴一做好,苏衡便派人告知了欧阳修。欧阳修如约前来,但是脸上却眉头深锁,神色不虞。

这是怎么了?苏衡微微不解。

欧阳修甫一坐下便深深叹了口气:“小衡,你这批杜仲膏药贴可用多久?”

“够用一个月。”苏衡答道。

欧阳修摇头:“恐怕不够,可够再做多两个月的量?”

苏衡闻言一顿,联想到近来传闻,猜测道:“您可是快要离京了?”

欧阳修苦笑点头:“不错。”

第76章 第76章惠民南局

“这膏药贴,每次用五片,分别敷贴五处穴位,悬枢、命门与腰阳关为主穴,次次都要贴,这里的肾俞、气海和大肠俞穴三处穴位,每次选两处敷贴,轮换着来。”苏衡一边为欧阳修带的贴身侍从示范,一边教他如何找准穴位。

“是。”那侍从边听边拿纸笔记下。

“如今正值春季,每次敷贴二至三个时辰,等到了夏日可以将时间缩短为一至两个时辰。这期间要记得提醒你家大人注意保暖,切勿再受寒。”

“是!”

交代清楚杜仲膏药贴的用法,苏衡目送欧阳修的侍从踏上后门不远处的观桥离去,方回至观中。思及近来风闻的市井议论,苏衡不觉蹙起眉心。

“乖徒儿,这是怎么了?是谁招惹你了还是清风那臭小子又开始闹腾了?”贵生道人见苏衡回来时一副面沉如水的模样,不由问道。

苏衡缓缓摇头:“没什么。”顿了一下,他又问道,“师傅,我听说因为新政陆续实行,损害了不少人的利益,现在就连坊市之毁谤新政的言论也日渐增多。而朝堂上斥责范爷爷和富叔叔他们结党营的言论又兴起了。”

贵生道人闻言了然,向苏衡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坐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坐下饮茶慢慢说道。

“乖徒儿,你可曾听过《庆历圣德诗》?”贵生道人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慢悠悠问道。

“自然”,苏衡点头,“石守道的这首诗传播甚广,就连远在眉山的轼儿都从先生处听到了全诗的内容。”

当时,苏衡回家小住,苏轼还问他知不知道诗中提到的范、韩、富与欧阳等人,尤其是在边关有没有遇见过范仲淹与韩琦。苏衡也是听到苏轼问起,才陡然想起自己之前写的家书中竟从未提及范仲淹等人的名姓,只以官职称之轻轻带过,或以“叔”“伯”等字眼称呼,因此家中还不知道他与范家相交甚笃,与韩琦也有交情。

不过,既然之前未提及,事后突然提起,也有些奇怪。苏衡与他们一开始是医者与患者的关系,熟悉之后又处成长辈与晚辈的关系,仅此而已。再加上某种恶趣味,苏衡当时只将范仲淹在边关兴屯田、坚堡寨、凿水井、聚众羌等事迹告诉苏轼,却把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隐去了。

“范相公真厉害,要是我能有机会见上一见就好了。”苏轼目露仰慕地叹罢,旋即又皱起两条浓黑的眉毛,“那个夏竦只知迎合上意,阿谀奉承,倾侧反复,就是个大奸人!”

回忆至此,苏衡忽然明白了症结所在:“想来,是石守道在诗中一味称颂范爷爷和韩叔叔他们,还将夏大人等朝廷重臣斥为奸邪,褒贬太过,反而误事。官家该不会真的相信范爷爷他们结党营私吧?”

贵生道人哂然一笑:“石守道《庆历圣德诗》一出,朝野哗然。官家面上还是信任范公等人的,然而朝堂上说的人多了,怀疑的种子自然也慢慢种下了。若是再给一点水,估计便要生根发芽咯。”

“是不是欧阳叔叔做了什么?”沉默片刻,苏衡问道。

贵生道人玩味地笑了笑:“欧阳永叔写了一篇文章,叫《朋党论》,文章大意是,小人同利为朋,君子同道为朋,小人至朋为伪,君子之朋为真。故而小人无朋,君子有朋。”

苏衡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他险些忘了,欧阳修的这篇《朋党论》在也是千古名篇,但他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欧阳叔叔这是将朋党之事直接摆到了台面上,与天

子明着叫嚣结党合理,并自诩为君子党啊……“苏衡叹气。

党争之事可做不可说,两派朝官桌下博弈,欧阳修却直接掀翻了桌子。《朋党论》一出,直接给了对手一个明晃晃的攻击理由,估计这个月欧阳修收到了不少来自台谏官员的“亲切问候”。

“欧阳叔叔不日将要离京出使河东,也不知范爷爷他们能不能顶住压力,继续推行新政。”

“怕是难了,这才哪到哪,且看着吧。”贵生道人不看好地摇头。

五月,开封城内的榴树跟比赛似的,争先恐后地开满了一树又一树火红似火的榴花,远远望去,仿佛一朵朵红云降落人间。历时数月,借着榴花的喜气,位于城南的熟药惠民南局终于开张了。这是继总局之后,开封城第二处官办医药局。

熟药惠民南局虽开在外城,但所处地段却是个极好地段,往北几里是太学与国子监,往南走五里许,那一带都是民居。这下子,附近学生与居民若是得了什么小病小痛,倒是十分方便就近求医问药了。

范纯祐曾极力邀请苏衡坐镇南局,苏衡当时提出的条件是要他把清风哄好。范纯祐费心费力做足了功课,用张金线的一出悬丝傀儡丝把人哄好了。苏衡履行当日诺言,答应范纯祐每三日来熟药惠民南局坐堂半日。

南局开张这日,苏衡将新作的一批正骨紫金丹和复方琥珀膏放进了正中的成药展示木柜中。凡是在惠民药局出诊的医官或特别聘请的民间郎中,都需要将自己研制的至少一至两样丸药、膏药、散剂等具有代表性的成药放在展示柜中展示,并配以功效主治、服用方式、治愈病例等文字说明。这是坐镇熟药惠民总局的何太医想出来的点子,说是能让前来求医的病人更为直观明了地了解局内诸位郎中的医术水平。

具有代表性的成药?苏衡初时有些犯难,可选择的太多了,竟不知哪个更具代表性。左思右想没想出个结果,苏衡最后把直接把新近做好的两款成药送了过去。

“刘兄你看那边,那位就是帮我医好了左脚的苏小大夫。我就说人苏小大夫医术了得吧,这都当上熟药惠民南局的坐堂大夫了。你之前还不肯信,非说我吹牛!”一位身穿绿色官袍,瘦瘦高高的官员大声与他身旁的刘姓同僚说道。

“我又没见过他的真本事,你这人说话一向爱夸大,我可信不过你。”刘官人隔着人群遥遥望了苏衡一眼,见真是位年方十一二岁的小郎君,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么年轻,惠民南局的其他郎中们能服气吗?”

“苏小大夫可是范相公家的大衙内举荐的,他们就算不服气也得憋着!”绿袍小官左顾右盼,被他发现了摆着正骨紫金丹的展示柜,连忙用胳膊捅了捅同僚,“刘兄,你看,那便是我服用过的仙丹!”

绿袍小官不顾同僚反抗,硬是扯着他的袖子挤到了展示柜跟前,兴冲冲地在柜前指指点点:“你看,正骨紫金丹,主治跌打扑坠闪错损伤及疼痛、瘀血,饭后配以童便服用,黄酒亦可……嗯?!黄酒亦可?!!!!”

刘官人被绿袍小官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埋怨道:“你一惊一乍作甚!”

“你不懂……”绿袍小官悲愤欲绝,他克服了多大的心理障碍才用那童子尿服了正骨紫金丹,现在告诉他原来用黄酒也可以?!!!那个叫清风的小道长分明是在耍着他玩!苏小大夫竟然也不揭穿他,还与他同流合污!可恶啊!

绿袍小官雄赳赳气昂昂地拨开人群,打算找苏衡讨个说法。

“苏小大夫!”绿袍小官两手“啪”地一下撑在苏衡的桌前,如同一头穿着粗气,红着眼睛的斗牛。

“杨官人。”苏衡不慌不忙地拱手行礼。

“苏小大夫,我问你,那正骨紫金丹是不是可以用黄酒服用?!”

“是。”苏衡颔首。

“那你当日为何说要用童子尿!”绿袍小官,也就是杨官人闻言气得直拍桌。

“您当日只问是否可以用童便,没问是否能用黄酒。”苏衡慢条斯理道。

“你!你!你!”杨官人被苏衡噎了一下,指着苏衡“你”了好半天,也憋出一句,“你强词夺理!”

“我说不过你,我找你小师弟去!”杨官人说着负气要走。

“且慢”,苏衡唤住他,商量道,“这件事我们的确有做的不妥之处。这样,我送您十张复方琥珀膏药贴如何?”

“我不要膏药贴,我不失眠,我每日睡得可香了!”杨官人气哼哼地拒绝。

“那您说,您想怎样?”苏衡妥协道。

杨官人看了看左右,确认过无人偷听,这才低声说出自己的要求:“那个……你也知道我刚入职牛羊司不久,没什么照顾牛羊的经验,最近不知怎的,老有羔羊拉肚子,拉完肚子后短则几个时辰,长则次日,那羔羊就不行了。我想请你帮忙看看……”

牛羊司是光禄寺牛羊司的省称,顾名思义,这个机构专掌畜牧羊、牛并将每日产出的牛奶与牛羊肉供给御膳房。杨官人与刘官人都是牛羊司新进的小官,杨官人主要负责照看羔羊,刘官人主要负责饲养肉牛。

听了杨官人的请求,苏衡沉默一瞬:“……我不是兽医。”

杨官人请司中兽医看过,也检查了饲料,没能找处一点问题。不过幼崽脆弱难养,牛羊司死个把牛羔羊和小牛犊也是常事。他找苏衡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能成最好,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医人可比医羊难多了,苏小大夫您医人这么厉害,治一治小羔羊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杨官人睁着眼睛就开始胡说八道。

“……不行,换一个。”苏衡冷然拒绝。

“你就同我去看看,治不好也没事!我认真的!”见苏衡态度坚决,杨官人这才老实吐露内情,“那几只羔羊就是给我这新人养着练手的,死了也没事。但我和刘——我同僚打了赌,看谁手底下活下来的幼崽多。我不想输给他,还想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救。苏小大夫,你就帮帮我呗?”

“好吧。”在杨官人的死缠烂打下,苏衡最后还是同意了。

第77章 第77章新政失败

牛羊司设在外城,拥有一大片草场。听说苏衡要去牛羊司为羔羊治病,清风屁颠颠地跟了过来。

“哇,是大草地!”夏季的牧草长得格外茂盛,清风像脱缰的野马,在草场里头小小撒欢了一阵儿,跑累了就地躺下,望着晴空上白云舒卷,舒服得想随地大小睡。

“苏小大夫,这个圈里的都是我负责照料的小羔羊,你看看能治吗?”杨官人眼巴巴地问道。

羊圈中的羔羊瞧着状态都不太好,有些精神不振,有三只还在发热,其余羔羊则无精打采地在饲料槽里慢吞吞地吃着饲料。

苏衡前世曾跟着老道长在乡下行医,乡下人家很多都养了牛羊。牛羊生了病,穷乡僻壤也没有兽医,往往都是请老道长帮忙医治。苏衡跟着老道长见多了,也会治一些常见的一些牛羊病,但复杂些的就不会了,毕竟也没有专门学过。

不过,杨官人运气不错,这些羔羊得的病不算罕见。苏衡细细查看了病羊的情况后,起身道:“杨官人,你给羔羊吃的一直是这个饲料吗?”

“对啊”,杨官人下意识地点头,点过头之后才猛然想起,“哎?等等!我中途换过一次饲料。一位前辈说司里新研制出一款饲料,能促进羔羊更快长大,我就换了新饲

料。是这饲料有问题吗?可是,我们牛羊司里其他的羊也是吃的这种,并没有出现问题啊。”

“初生羔羊肠胃脆弱,突然改变饲料配比是会诱发肠胃疾病的。”确切来说,这些羔羊得的是大肠杆菌病,不过时人可不懂什么细菌不细菌的,苏衡便只说是肠胃病。

“啊?”杨官人懊恼地一跺脚,“唉,早知道我就不换了。这,这能治吗?”

“嗯,”苏衡点头,“将白头翁、黄连、黄芩、黄柏、秦皮、甘草还有葛根用清水熬煮,每日给这些病羊灌服两次”

“等等等等,白头翁、黄连、还有黄什么?”杨官人听到一串药材名字头都大了。

“有纸笔么?我把具体配比写下来给你。”苏衡道。

“有有有!”杨官人忙不迭应道。

杨官人按照苏衡开的药方将药配齐,给他负责的小羔羊灌了三日药汁,生病的羔羊果真好了。最终,杨官人养的十只羔羊,除了一开始死了一只,其余九只顺顺利利

赢了与刘官人的比试,杨官人喜得恨不得昭告天下,逢人就拉着对方唠嗑——

“苏兄,你也来喝茶啊?哎,我跟你说啊,我养的羔羊九成都活下来了。多亏了五岳观的苏小大夫……”

“林兄,晨安啊。你怎么知道我赢了刘兄?十羊九活,厉害吧!这都是苏小大夫的功劳……”

“张兄,好久不见。是的,刘兄输给我了。五岳观的苏小大夫帮了我一个大忙……”

很快,不仅牛羊司的人知道五岳观有位姓苏的小道长擅长医治牲畜疾病,连杨官人常去的茶坊酒楼都开始流传起“兽医道长”的传说。

“气死我了,那个姓杨的一天天都在瞎说什么!托他的福,我小师兄现在都成了外城远近闻名的兽医了!”清风怒气冲冲地回到观里,直直往苏衡所在的房间走去。

清风今日得闲,去了牛羊司附近的一座茶坊饮茶,结果就听见那茶坊里的说书人在讲一个什么“兽医道长”的故事。起先,清风还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觉得这故事的主人公十分熟悉。

这不是在说他小师兄吗?他小师兄不就是帮那姓杨的医过一次小羔羊吗?怎么就成了兽医了!还有那什么包治牛羊百病的“神仙水”,那时什么东西!小师兄医羊那日他也在场,开的是寻常药方,怎么就被传成“神仙水”了?

清风一打听,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果然就是杨官人。扔下几个铜板让茶博士结账,清风火急火燎地就跑回五岳观,打算和苏衡告杨官人的状。

“小师兄!我跟你说——哦,有客人呀。”清风刚气势汹汹地把门推开,半只脚跨过门槛,就看见坐在苏衡对面低头饮茶的范纯祐,拔高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

苏衡方才与范纯祐谈话的内容许是比较沉重,他看向清风时脸上还残留着冷凝之色,看得清风火速收回脚立正站好:“小师兄你先忙,我待会儿再来!”语毕,速速离去,还顺手把门带上了。

“清风小道长还是这般风风火火的,这跑步速度,去玩蹴鞠说不定能出成绩。”范纯祐开玩笑道。

苏衡却没心思与范纯祐说笑。之前宰相章得象联合台谏官员攻击欧阳修等人结党,并栽了一个期罔擅权、怀奸不忠的罪名,欧阳修因此离京。方才,范纯祐又告诉他,夏竦拿出一封石介写给富弼的信,状告富弼、范仲淹等人打算行“尹霍之事”,大逆不道。朝堂上一片哗然。如今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对范仲淹等人实属不利。

苏衡蹙眉问道:“范兄,石大人写出《庆历圣德诗》也就罢了,怎会写出那样的书信。而且那书信内容如此隐秘,又怎会落入夏大人的手中。错漏百出,荒唐至极。”

“石大人的确写过一封信给富伯伯,不过信上写的是希望富伯伯行‘尹周之事’,像伊尹辅佐商汤、周公辅佐成王一样辅佐天子成就大业。夏大人也不知用什么手段,把‘周’改了‘霍’字,一字之差,语意全变。这位夏大人也是厉害。”

厉害?心狠才对吧。苏衡心道。伊尹除了辅助商汤有功,还曾经放逐商汤的嫡孙太甲,待其悔过才将他迎回宫中。至于霍光更是重量级,身为汉武帝任命的辅政大臣,曾废立当朝天子,另立新帝。试问哪位皇帝会喜欢这样权倾朝野,甚至有废帝大权的臣子?夏竦这一招,不可谓不狠毒。

“官家应当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苏衡道。

范纯祐动作一顿,缓缓道:“今上是位睿智的仁君,自然明白阿父他们并无此心,不过是有人恶意构陷。只是这些流言到底还是在官家心里头留下了疙瘩,以至于一见阿父他们,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伊尹与霍光来。阿父恐怕也是察觉到官家的心思,心下不安,故而才以‘防秋’为名,外出巡守,宣抚陕西。”

“范爷爷他……会没事的。”苏衡攥紧了手心。

“嗯,官家对阿父还是信任的,否则也不会还让阿父留着参知政事的头衔。阿父虽然离京,但新政还会继续施行的。”范纯祐轻声说道,也不知是在安慰苏衡还是在安慰自己。

然而,事与愿违。事态逐渐向苏衡等人最不想看见的方向发展。

八月,富弼离京,任河北宣抚使。

九月,富弼的岳父晏殊罢相,以工部尚书出知颍州。

就在苏衡等人以为这便是最坏的结果,心情沉重地过了个没滋没味的年后,朝堂上又传来一则噩耗。事实证明,事情还能更坏。

范仲淹与富弼分别被罢免参知政事与枢密副使一职,前者出知邠州,后者出知郓州。次日,充当两人保护伞与新政有力支持者的杜衍也被罢相,出知兖州。朝堂上,主持新政的朝官最后竟只剩韩琦一人。

然而,这最后一个独苗苗到底也没保住。韩琦上书天子,为范仲淹、富弼等人辩解,正正装上枪口,最后求仁得仁,落得个出知扬州的下场。

既然主持新政的人均已不在朝堂,不趁此机会推翻新政,恢复旧制,岂不是错失良机。很快,磨勘新法、任子新法、科举新法相继被废除,宣告着庆历新政以失败落幕。

“小师兄……”清风小心翼翼地觑着苏衡的神色,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苏衡似是习惯了接连不断的坏消息,抬眼瞥了清风一眼,神色淡淡地道:“说吧,又有什么噩耗?”

“那个……前几日,欧阳官人递了折子,替范、富、杜、韩四位相公分辩,被贬到滁州任知州了。”清风道。

“滁州啊……”苏衡面容平静地往杯盏里添了茶水。那相必《醉翁亭记》很快要问世了。

“还,还有一件事……”清风背着手,用脚尖来回磨蹭地面。

“说。”苏衡眼也不抬地道。

“熟药惠民南局的几个医官写了一封联名信给总局,声称小师兄你才不配位,医治病患的名气还没有医治牲畜的名气大,既然更擅长医治牛羊,建议直接去牛羊司任兽医。”清风越说越气,说道后面都气笑了,“这些睁眼说瞎话的庸医!小师兄你在边关行医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京城哪处酒楼潇洒呢!”

看来是惠民南局中有人见范仲淹和富弼等人被贬出京,以为苏衡无人撑腰,终于按捺不住想要搞点事情了。

“总局怎么回复?”苏衡冷静道。

“总局那个何太医就是个和稀泥的老狐狸”,清风撇撇嘴,烦躁地把甩了甩袖子,“坐镇惠民北局的蔺太医倒是个好人,替小师兄你说了许多好话。不过南局那些庸医不依不饶,还说小师兄你在边关做出的成绩其实都是师伯的,只不过师伯为了让你这个徒弟扬名,自愿将功绩安在了你身上。”

“何太医怎么说?”苏衡神色平淡。

“那个老狐狸说惠民药局的首席医官是能者居之。既然有人不服气,那便与小师兄你比试一场。那群庸医最后推选出了一个人,说要由那个人与你比试。这是他下的战帖。”清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帖子,从外表就能看出来它曾经遭受了怎样非人的蹂躏。

苏衡接过帖子,似笑非笑地看了清风一眼。

“我,我就是生气嘛!一时没控制住,手劲大了点。”清风小眼神往旁边乱飞。

“小师兄,你要应战吗?”

苏衡粗略地扫了帖子内容几眼便放下,冷声道:“自然。”

第78章 第78章止渴干葛散

时近黄昏,太学里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外出觅食。虽说太学内也有

食堂,为学子们提供一日两餐,但在太学里待得久了,老生们难免会吃腻食堂的饭菜,偶尔也会出去打打牙祭。

夕阳似乎格外偏爱这群学子,投去温和的眸光,太学生们的青布襕衫上顿时笼上一层赤金光纱,分外惹眼,形成了太学与国子监一带独特的黄昏风景线。

北面与东面的食肆与小摊众多,众学子们纷纷如鱼入大海般往这两个方向涌去。偏偏有两尾鱼特立独行,脱离了觅食队伍,往太学以南的熟药惠民南局走去。

“子固,熟药惠民南局的复方琥珀膏药贴真的极为好用,我这几日睡前试了一下,夜里果然睡得安稳许多,不会像之前那般半夜惊醒了。走吧,你就当陪我,咱俩一道去惠民南局看看,我正好想再买上一盒膏药贴。”一位二十来岁的太学生亲亲热热地拉着他的同窗,神采奕奕地往南边走。

被称作表字“子固”的青年白面无须,生得一幅文质彬彬的模样,被力气极大的同窗连拉带扯,只好满脸无奈地跟了上去。

“嚯!今日怎么这么多人?总不会是在派发免费膏药贴吧?”那年轻太学生显然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连忙扯着白面青年往里挤。

里头原来是在进行一场辨病开方的比试,参与比试的双方都是熟药惠民南局的郎中,一位是在太医局内任职的王医官,一位是五岳观的苏小道长。

“这位王大夫是要挑战苏小道长在惠民南局的权威啊,啧啧,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厚着脸皮欺负人家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那太学生摸清了状况,和白面青年吐槽道。

“首席医官,能者居之。他年纪轻,更需要展露过人的本事方能服众。”白面青年温声道。

“过人的本事啊……”那太学生挠挠头,“我只知他的膏药贴治疗失眠的确效果极佳,其他的嘛——哎,子固,你听说过‘兽医道长’的故事没?听说这位苏小道长有个神仙水,能治牲畜百病,极为厉害。”

“说书人捕风捉影编造的故事罢了。”白面青年浅笑着摇头。

“哟,这不是那个乡下来的穷酸牛大吗?你来这儿作甚?”一位长着一双三角眼的学子发现了白面青年二人,扬声道:“我说曾子固,好歹你祖父也曾官至户部郎中,怎么老和这种下里巴人混在一起,也不嫌掉价!”

“丁珷,你说谁是下里巴人!”那姓牛的太学生闻言大怒,不顾斯文地就打算撸起袖子上去和那“三角眼”干架。

曾子固连忙拉住他:“下午还有孙先生的课,你莫要冲动,届时带一身伤回去,当心又要被先生责罚。”

“子曰:有教无类。太学招生不以官品门第论之,吾辈交友亦不看出身。丁兄执着于家世背景,忽视了明辉的才学,属实着相了。”曾子固不卑不亢地向丁珷行了一礼,全了礼数后才出言反驳。他的语气虽然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个叫丁珷的青年是国子监的监生。太学原本隶属于国子监,因生员增多,国子监不足以容纳这么多学子,前些年才将太学分了出来。如今太学已搬至国子监以西不远处的锡庆院,彻底独立了出来。国子监只收七品以上京官子弟,太学则不同,不论贵庶,凡有才学者悉数纳之。

丁珷听了曾子固有理有据的一番话,脸色直接沉了下来,正欲分辩一番,就听见一声锣响,紧接着就是药童拔高的嗓音:“诸位静一静,静一静,比试马上就要开始了!”

场内顿时安静下来,此时再出言争辩难免不合时宜,丁珷一口气刚提上来,由只好忿忿地咽回肚子里去。

“苏大夫,这两位病人都是三岁小儿,病症不一。一个是吐泻不止,米谷不化一个是面黄发热,食欲不振。我们一人负责医治一个,最先把患儿治愈的人便是获胜者。你看如何?”王医官两手负于身后,抬着下巴道。

“病症不一,如何比较?万一一个是疑难杂症,一个是小病小痛呢?”清风第一时间跳起来反问道。

“能寻来相同年纪的患儿已是不易,病症相同的往哪里找去?”王医官不悦道,“那这样,公平起见,我们通过抓阄决定负责的患儿,这样总可以了吧?”

苏衡神色淡淡地点头:“可以。”

两人分别抓阄,最终结果是王医官负责医治上吐下泻的患儿,苏衡负责医治另一位。

“小大夫,劳您帮我家四郎看看。他从昨日起就开始吃不下饭食,只一味地饮水。今儿早上还发起低热。”抱着患儿的妇人面露愁容,一边配合地把患儿藏在衣袖里的小手露出来,好方便苏衡诊脉,一边絮叨着自家孩子的病情。

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是从其他惠民药局来看热闹的医官,闻言彼此低声议论道:“这病听着不难治啊,既然患儿喜饮,那便对症下药,用止渴干葛散便是了。”

“干葛一钱,生姜三片,大枣二枚,青竹茹、槐子,以水煎服……”有医官当场便将药方配比说了出来。

不懂行的围观群众们似鸟雀般叽叽喳喳:“惠民北局的医官这样讲,我也听明白了。看来,这苏小道长是抽中了一个简单的病症,医治起来难度不大啊……”

苏衡恍若不闻,四诊合参后提笔开方,让药童去左边药柜取药,当场制药。

众人本以为药童会取出干葛等药材,却见那小童按照药房,一一取出了丁香、缩砂仁、乌梅肉和巴豆。围观群众不明所以,又闭上嘴巴窃听其他惠民药局医官们的讨论。

“丁香温中降逆,砂仁温中止泻,乌梅能医久泻,巴豆可泄寒积,这个配方……这不是止渴药,是消积止泻药啊。”众医哗然,“苏小道长这药,听着怎么倒像给王医官负责的那个吐泻不止的患儿开的。”

药柜前,药童已将药材都磨成细末,用面粉糊成了黍米大小的小丸子。苏衡取了三丸,递给那患儿的娘亲,示意她用温水为其服下。

“苏小大夫,我家四郎只是食欲不振,还喜饮水,没有呕吐腹泻,这药——”那妇人也听见了旁医的议论,拿着药丸,面露犹疑。

那厢,王医官开的药也配制完毕,是温中补脾的丁香散。王医官负着手踱步至苏衡这边,傲然道:“苏首席,你开的这药病人亲属都不敢给病人服用,你是不是再斟酌一下药方才是啊?”

这时,药童端着王医官开的药从苏衡身前经过。苏衡眸光一动,没回应王医官的质疑,反而道:“王大夫,您开的是丁香散吧?你负责的患儿得的是热证,丁香散乃温药,若让患儿服用恐会加剧吐泻,建议您改以凉药治之。”

辩清症候,对症下药,常用治法归纳概括起来不过十六个字:寒则热之,热则寒之,实则泄之,虚则补之。苏衡与王医官遵循的治法是一致的,但两人得出的诊断结论却截然相反。围观的众医官不由皱眉,看向坐在正中的五位裁判。

如今开封城中包括总局在内的五所熟药惠民局均已建成,何太医身为太医

丞,坐镇总局,北局、东局、西局的首席医官则由三位挑选出来的太医局教授担任。如今在场的五位裁判中,有四位便是各熟药惠民局的首席医官,还有一位则是翰林金紫医官——林郎中。

所谓翰林金紫医官是从天下名医中选拔出来专门为天子诊病的医官,他们轮流值宿宫中,天子若有需,便即刻赶至御前。这位林郎中今日正好休息,不用留在宫中值守,便应了何太医的邀请,来南局任一下裁判。

苏衡与王医官开的药方被药童们呈给五位裁判传阅。那林郎中看王医官的药方看得直皱眉,等看到苏衡的药方才,严肃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微笑。

五位裁判医官合计了一下,最终由何太医清了清嗓子,公布结果:“苏首席所开药方对症,王医官辩证有误,这场比试,苏首席胜出。”

“怎么会?!”围观众医哗然。

“别是裁判评错了吧?”有人刚提出质疑就被另一人驳回去,“那上头坐着的不是太医局的主官教授就是为官家治病的翰林金紫医官,个个都是名医,怎可能评错?就算其中有一位评错了,总不能五位医官都错了吧?”

“也是……那看来,是那王医官技艺不精了。”

王医官涨红了脸,额头都冒出了汗。他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若真当着这么多同僚和百姓的面败给一个十二岁的小儿,他这医官可就做到头了。绝对不行,他还有机会!对,只要那患儿服用了他开的药,症状好转,就能证明他没开错!

“我不服!”王医官硬着头皮孤注一掷,“这药对不对症,用了才知道。还请让两位患儿分别服用我二人所开方剂,以观疗效!”

围观众人中,那牛姓太学生闻言最先皱眉,目露厌恶:“分明是自己辩证不清,还要拿患者的性命冒险试药,丝毫不将患者的安危放在心上。医术姑且不论,单论医德,这王大夫就不过关!”

曾子固知道他这位同窗的父亲便是因为庸医胡乱开药,病情加重离世,因此格外憎恶如王医官这般草菅人命的无德郎中。见同窗激愤不已,他也只能劝慰道:“放心,患儿之母不会同意的。”

没成想,曾子固话音刚落,就听见那吐泻小儿的母亲扬声道:“我同意!我家大郎百日的时候也生过病,还是王大夫给治好的。我相信王大夫!”

第79章 第79章白虎汤

“王医官,你与这患儿之母原来是旧相识。”那妇人之言一出,坐在何太医左手边的蔺太医立即反应过来,拖长了语音提醒众人,末了,还不忘向王医官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对啊”,围观众人也纷纷反应过来,“若患者对大夫不信任,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增加医治难度,若是熟悉的病患那就好办多了。既然是比试,那便应当公平公正。那苏小道长与那两对母子彼此不认识,怎地王医官却与其中一位熟识呢?这可有违公平了。”

“就是啊。苏小道长负责的那位方才不就是因为不信任,所以犹犹豫豫不肯让她儿子服用苏小道长开的药丸吗!”

“不过,既然人家当娘的都开口表示愿意了,咱们也不好拦着吧。”

“坐在那上头的五位可是全京城医术最好的五位大夫,他们都说王医官诊断有误了,那还能有假?这妇人就那么相信王医官?”

“谁知道人家怎么想的,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李娘子,方才苏首席已经说了,你家孩儿得的是热证,当以凉药治之。王医官辩证失误,开了温补的丁香散,热上加热,恐会加重你儿的病情。”蔺太医苦口婆心地劝说,但那妇人仍然坚持。

王医官给自己做了下心理建设。没事的没事的,他还有机会。就算是名医又如何,那也有误诊的时候,他方才诊断得很仔细,那患儿米谷不化又频繁吐泻,是伤了脾胃,用补脾的丁香散就算不能治愈,也不至于加重病情。

“蔺太医,下官知您与苏首席有交情,但是这是比试,您身为裁判却屡次站在苏首席这边为他说话,恐怕有失公允吧?”王医官已经破罐子破摔,这场比试,不成功便成仁,既然他已无路可退,也不怕多得罪一位太医局的教授。

蔺太医沉下脸来,闭口不再劝说。

“既如此,那边请两边分别服药,以观疗效吧。”身为主裁判的何太医一锤定音。

苏衡负责的患儿,服用了他开的三枚消积丸,不过片刻,身上便开始退热。

“四郎,你感觉怎么样?”妇人紧张地问她儿子。

“阿娘,肚肚好像没那么涨了。我有点想拉臭臭。”四郎揉着自己的小肚子,稚声稚气地说。

“拉臭臭?”妇人忙问苏衡,“这是正常的吗?我家四郎这是要好了还是没好啊?”

苏衡温声对妇人道:“夫人别担心,令郎食欲不振,咽干饮水,是因为食物堵积食管无法消化。简而言之,是积食了。他服用了我开的消积丸,有排便反应是正常的。明日还请您带令郎过来复诊,我再为他开些补脾胃的药。”

“多谢苏小道长,啊不,是苏首席。”妇人欢喜地抱着孩子去茅厕了。

反观王医官那边,李氏才将丁香散喂给她儿子,他儿子就“哗啦啦”地吐了她一身,吐完又开始大喘气,气息虚弱地找李氏讨水喝。

“这……”这下子,连口口声声说着绝对信任王医官的李氏也慌了,“王大夫,我家孩儿服了药怎么还吐了,这是要好转的意思吗?”

王医官见状,暗道不妙,但众目睽睽之下,他竟还梗着脖子说瞎话:“慌什么,这服药后的正常反应。吐了说明要对症了,过个一两日便能好了。”

“嘭”地一声巨响,林郎中黑着脸重重拍了下桌子,起身怒斥道:“荒谬!都到这个地步,非但不知悔改,还要愚弄患儿亲属。你当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是死的不成!”

被林郎中当头棒喝,王医官这才从自欺欺人的幻梦中醒来。回想起方才比试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他脸色蓦地一白,颓然地垂下头,终于承认道:“是我输了。”

“啊?输了?”李氏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登时开始抱着她的孩子开始哭天喊地,“天杀的庸医,害我儿性命,我家大郎若是去了,我也不活了——”

王医官输得一败涂地,本想就此立场,没想到那李氏一只手抱着三岁的稚子,另一手还能空出来死死拽住王医官的衣袖。

“你害我儿成这般模样,还想跑?赔钱!”李氏恍若换个人似的,从方才六神无主的慌乱模样变成一副泼辣蛮横的嘴脸。

“赔什么钱?你这妇人,好生无赖。方才分明是你坚持要让你儿子吃那药的,怎还怪到我头上来了。蔺太医不也劝过你了,你若是听劝,你儿子现在什么事也没有。要怪也是怪你自己!”王医官脱身不得,心急之下竟不管不顾地与李氏对骂起来。

苏衡看着这场闹剧,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如霜雪笼罩:“都住口。既然王医官已认输,我便还是这熟药惠民南局的首席。王医官,从今日起,惠民南局不再欢迎你。”

王医官虽然心中已猜到了这个后果,但被苏衡当着众人的面赶出惠民南局,脸上还是挂不住,红一片白一片的。

“李娘子,”苏衡眼中冷意不减,对李氏道,“令郎病情要紧,还请配合一下,让在下为他把脉。”

苏衡对病人亲属一向极有耐心,但对这个李氏却是例外。冷眼旁观李氏之前的言行,便知她分明没有将怀中孩子的安危放在心上。

“十一,按第一张方子抓药,将白虎汤煎好喂给患者。小十,按第二张方子把药材配齐,团十二颗药丸子过来。”苏衡吩咐两名药童道。

“是。”药童十一与小十接过药方,领命去了药柜抓药。

两人分工,白虎汤的药材很快被找齐,十一用黄纸将药材包起来,拿去煎药房熬煮。苏衡写的第二张药方是一种叫“白饼子”的药丸,上面写了五种药材:滑石、轻粉、半夏、南星和巴豆。小十把这些药材都磨成粉末,再用糯米粉将它们团成绿豆大小的丸子,按照苏衡的要求,用纸包了十二颗白饼子送过去。

一碗白虎汤下肚,那患儿便慢慢恢复了正常呼吸,不再急喘。

“白虎汤还要再服用两次,等服过三次白虎汤,再用这些药丸,每次三颗,每日两次,饭前就着紫苏汤一起服用。”苏衡神色冷

淡地将包好的白饼子递给李氏。

“哦……多,多谢苏小大夫。”见苏衡真把她儿子治好了,李氏尴尬又不自在地接过药包,讪讪地道了谢。

见苏衡不费多少力气便镇住了场子,将乱局理顺,蔺太医赞许地点点头。

“起初,得知坐镇熟药惠民南局的是位才十二岁的小道士,我还以为对方是在说笑。后来,听说那小道士是范相公家的大衙内极力保举,又有老蔺你的推荐,我才明白这是真事儿。”林郎中干瘦而严肃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惠民南局开了也有段时日了,我一直不得空来看。这次来当裁判,倒是让我好好见识了这位小首席的本事。”

“我的眼光何时错过?”蔺太医得意地翘起他的山羊胡子。

“不知他可有师承?若是还未拜师,我还真想收他为徒。”林郎中问道。

“他有师傅了!”蔺太医想起那个一见面就跟他炫耀自己收了个好徒弟的贵生道人,不由翻了个白眼,“他要是还没拜师,当初在延州的时候我就收他为徒了。”

“好吧……”听说苏衡有师傅了,林郎中虽然遗憾,也只好作罢。

波澜起伏的一场比试以苏衡获胜宣告结束,围观的百姓都散了,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去了。从其他熟药惠民局的医官们却有不少留了下来,一些瞅准机会,凑到何太医、林郎中等人跟前蹭个脸熟去了,一些则聚到了苏衡身边,想与他讨论方才那两个病例。

见苏衡被医官们围在中间,牛姓太学生遗憾道:“原本还想过去和苏首席说说话,讨教讨教养生之道呢,看来今日是不可能了。子固,我们买了膏药贴便回去吧。”

曾子固却没有应声,只一味盯着围在苏衡周边的那些医官,不知在想什么,好似出了神。

“子固?子固!”牛姓太学生见曾子固没反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什么呢,喊你那么多次你都没听见。”

曾子固回过神来,皱起了一双清秀的眉毛:“方才,我听见那位宫中的翰林金紫医官说,这位苏首席,是范相公家的大衙内极力保举的。可有此事?”

牛姓太学生笑着叹气:“子固你啊,我就说你别老是把自己困在太学里,一味读书,偶尔也要出来逛逛,去茶坊听听说书,去瓦子看看表演,否则,连市井百姓都知道的消息你都不知道。这位苏首席靠山可大着呢,根据我听来的小道消息,不仅范相公家的大衙内与他交好,便是连韩相公、富相公还有如今在滁州任知州的欧阳大人,都与他有交情呢。”

曾子固惊讶道:“当真?”

“大家都这么传,应当是真的吧。”牛姓太学生耸了耸肩,“子固你与欧阳大人和范相公不是有书信往来吗?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原来,那曾子固也不是藉藉无名之徒。他随父入京,及冠之年便入太学,写了一篇名叫《时务策》的文章给欧阳修,深得欧阳修赏识。后来,又结识了杜衍、范仲淹等人,彼此时有书信往来。

这曾子固是个有才学之人,可惜他更擅长策论而轻于应举时文,因此这些年来屡试不第。范仲淹等人推行新政,其中有一条举措便是更改科举取士之法,从以诗赋取士改为以策论取士。曾子固原本踌躇满志,打算在下一科博一个进士出身,不曾想,新政很快便失败,范仲淹等人相继离京,科举新法也被废除。真真是造化弄人,时也命也。

“这等小事,何须专程去信询问。我只是一时惊讶罢了。走吧,我们得快些买药回去,下午还有孙先生的课呢。”曾子固温声拒绝了同窗的提议。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很快,他与苏衡也有了交集。

第80章 第80章庞籍赠猫

秋去冬来,冬日的阳光斜斜地从半开的窗户照进来,在药房的地面上投下窗外梅枝的剪影。药房内并无人语,唯有石碾子碾药的声音规律地响起,浅淡的药香丝丝缕缕,逐渐氤氲满室。

五岳观的住持对苏衡颇为照顾,专门腾了一间屋子给他用作药房。这药房位于观中最清幽的位置,紧挨着藏书阁,也方便苏衡查阅医书。藏书阁和药房前的小院子栽满了腊梅,如今正值腊梅的花期,枝头金黄绽放,满院浮动暗香。

藏书阁前的金梅林是五岳观冬月的盛景,可惜遇上了一个不识情趣的主儿,满心满眼都是手中的药碾子与药材末,徒留窗外满院的腊梅寂寂开放,无人欣赏,辜负了大好的景致。

“小师兄!小师兄!”一个身穿道袍的身影像风一样穿过一株株腊梅,衣袍翩飞间,惹落满袖金黄,枝头的碎金“簌簌”铺了一地。

药房的大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苏衡碾药的动作并未停顿,像是早就知道来人是谁。

“小师兄,你猜猜我今日在外头听到了什么消息?”清风风风火火地从外头回来,一路摸到了药房,门也不敲,“啪”地一下就推门而入,大声嚷嚷。

“门。”苏衡眼也不抬地道。

“哦!”清风老老实实地把药房的门关好,又凑到苏衡跟前,“小师兄,你知道吗,原来那个李娘子竟是后娘!我就说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坏心肠的亲娘,原来不是亲的!怪不得她对那娃娃不上心呢!那日她分明存了心思要害她继子。”

“嗯。”苏衡淡淡地应了声。

“小师兄你怎么这般冷淡,难不成你早就知道那李娘子是后娘了?”见苏衡反应平平,清风泄气地问。

“不知。”苏衡简洁地道。

“好吧……”清风从旁边拖了张椅子出来,一屁股坐上去,晃悠这两条腿左顾右盼,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

“还有事?”药末已研好,苏衡放下药碾子,抬头道。

清风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封请帖,递过去道:“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一个小厮,他穿得可好了,还有马车坐呢,也不知道是哪个权贵人家的仆从。我听见他和守门人说请帖是要送给小师兄你的,我就顺手给带进来了。”

请帖?在京中认识的人里头,似乎没有谁找他还会这般正式地递请帖。苏衡接过来一看,微微睁大双眼,竟是庞籍。

“老夫此番回京任职,忙碌不休,一直没能腾出时间与苏小友见上一见。苏小友,请用茶。”庞籍抬手示意。

“是晚辈一直没有登门拜访,有失礼数,还请庞相公见谅。”苏衡连忙拱手。

当初,富弼等人被卸职离京,庞籍接替富弼但任枢密副使一职。细细算来,庞籍回京,至今已近一年。朝堂之事,苏衡其实并不太关心。若不是贵生道人经常在每日的朝食“小聚餐”时,与五岳观住持畅聊京中八卦与市井传闻,苏衡恐怕连庞籍何时回京都不知道。

“老夫在延州时曾经允诺,苏小友日后若遇到困难,只管找老夫,老夫定会鼎力相助。”庞籍饮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听闻数日前熟药惠民南局几位医官闹事,不服你的管束,苏小友怎不来寻老夫帮忙?”

苏衡道:“不过小事一桩,晚辈已处置妥当,怎敢劳烦庞相公。”

“苏小友这便见外了”,庞籍摆摆手,“小友救了我儿夫人一命,于我有大恩。你的事之于我,怎会是麻烦。下次,若是还有这样的事,尽管找老夫。”

“多谢相公好意,晚辈只是希望以能服人。”而不是以势压人。苏衡默默在心中补充道。

庞籍听出来苏衡未竟之意,呵呵笑道:“小友误会了,老夫可不是想让你学那些膏粱子弟为非作歹,仗势欺人。不过么,君子易处,小人难防。老夫的名头还算响亮,搬出来亮一亮,也能吓退一些欺善怕恶的小人,省去不少麻烦。”

“多谢相公。”苏衡礼貌致谢。

“这才对嘛”,庞籍啜了一口热茶,舒服得眯起一双小眼睛,又提起一事,“我有一侄女儿,爱猫如命,在家

中养了一只狮猫,通体白毛,煞是可爱。前些日子,那狮猫生了一窝的小猫,我寻思着你们年轻人都喜欢这些猫儿狗儿,便同她讨了一只。苏小友带回去养着逗趣解闷吧。”

说罢,庞籍抬了抬手,侍立一旁的仆从立即会意离去,把那小狮猫抱了来。

苏衡原本微微不解,不知庞籍为何突然要送他狮猫。等那小狮猫被抱了来,看见那小猫脖子上系着的小金牌,苏衡便明白了。

小金牌上有“庞”家的字样,明眼人一见便知这猫出自谁家。能得庞家赠猫,苏衡与庞家的关系可见一斑。庞籍这是在用狮猫隐晦地传达苏衡有他当靠山这层意思。

“喵~”小狮猫窝在苏衡怀里娇娇地叫了一声。它刚出生没多久,小脑袋小身子,连爪子都是小小的,翻过来还能看到粉嫩粉嫩的爪垫。

苏衡顶着一张欺霜赛雪的俊脸,面无表情地轻轻捏了一下小狮猫的爪垫。嗯,手感极佳,再捏一下。

庞籍见状,微微一笑。虽然苏小友聪慧过人,也比同辈成熟稳重,但到底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呢。

“多谢相公赠猫。晚辈明日便携礼来聘。”苏衡正色道。

庞籍眯眼笑着点头。

在大宋,养宠物并不罕见。民间多有养猫养狗当**宠的。开封城中还有专门售卖宠物粮的商铺呢,供宝马食用的草料、供猧子,也就是狗子食用的饧糠,供狸奴食用的鱼鳅,还有供池鱼食用的虮虾儿,应有尽有。

时人养猫还有个惯例。若是亲朋好友或左邻右舍邻家有母猫生了小猫,想讨一只来养,就要备上一份“聘礼”,上门将小猫聘回家。这聘猫的聘礼其实也不贵,都是些寻常物什,比如一包糖,一袋盐,或者一尾鱼。毕竟是聘猫嘛,一般把鱼当做聘礼的居多。

商定了聘猫一事,庞籍又提出想让苏衡为他按摩一下肩颈。苏衡一听便知,又是韩琦那个大漏勺漏出去的。之前漏给了欧阳修,现在又漏给了庞籍。

最后,苏衡足足给庞籍推拿了半个时辰,庞籍才心满意足地放过他,让车夫驾车送他回五岳观。

坐在车厢内,苏衡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腕。

“红珠儿看过来,来我这边~”

“喵~~~”

“哎——对!真乖!香一个!”

“岂有此理,我家的花狸,吃我的住我的,却一点也不亲近我,反倒亲近你们两个外人!”

苏衡:?

外头什么动静。

掀帘一看,是车子经过了回回人聚居的蕃坊,三个回回妇人正在巷口逗弄一只虎斑猫。那只虎斑猫很是奇特,四只爪子竟然是红色的。怪不得叫“红珠儿”呢。

马车很快驶过了蕃坊,那三人一猫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苏衡放下帘子,闭目养神。嗯,虎斑猫也挺可爱的,但是,不如茯苓儿。

是的,那只小狮猫还没聘回去,苏衡已经单方面地给猫取好了“茯苓儿”这个名字。茯苓色白,与小狮猫毛色一致,正好。

次日一早,苏衡便用柳条穿着一尾肥美的鲤鱼,去庞府把茯苓儿聘了回来。

“喲,居然还是黄河鲤。”当时,庞籍笑眯眯地欣赏着那尾大肥鱼,如同见到什么绝世佳人,“苏小友,这冬日的鲤鱼肉质最为肥美,可惜太难钓,鱼行里也不见得天天有货,端是有市无价,最为难得。你这聘礼送得妙啊,老夫今日有口福了。”

苏衡刚抱着茯苓儿回到五岳观,早早得到消息的清风已经在观门口等着了。一见那小狮猫,便兴奋地嚷道:“哇~好小一只。小师兄,咱们把它养肥了就让他去抓老鼠!”

“……”苏衡沉默片刻,缓缓道,“茯苓儿不是养来捕鼠的。”

“茯苓儿?这是猫猫的名字呀?害,一听就知道是小师兄你起的。”清风琢磨完狮猫的名字,又问,“狸奴不就是养来抓老鼠的吗?难不成,这是个吃白饭的猫猫?”

“……茯苓儿是狮猫,不是花狸,不会不能捕鼠。”苏衡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清风非要执着于抓老鼠这件事。

“啊?好吧……”清风很是失望地耷拉下肩膀。

苏衡:“。”不是,至于这么失望么?

腊月廿八,五岳观藏书阁与阁前的金梅林依照往年惯例,开放给太学和国子监的学子们参观。众学子们或于藏书阁二楼凭栏读书,待到手倦抛书,便倚栏俯瞰楼下的梅林;或于花间游赏,吟诗作赋;或与三五好友携酒置于梅树下,畅饮美酒,闲坐赏梅。

腊梅,又叫金梅、黄梅,取花色金黄之意。五岳观的金梅林中,栽种了近十种不同品种的腊梅,其中,以卷瓣金盘与玉玲珑这两个品种的腊梅为上品。

卷瓣金盘花色为最纯正的金黄色,花朵密集,开在枝头如同一朵朵黄金云。玉玲珑则小巧精致,花如其名,花瓣的质地是玉一样的质感,如同端方君子,温润如玉。不认得也没关系,只需看看哪株梅树下赏花的学子最多,那株梅树不是卷瓣金盘便是玉玲珑。

就连很少出门的曾子固,今日也来了五岳观。不过,倒不是为了赏花,而是为了去藏书阁翻阅古籍孤本。要去藏书阁,首先得穿过这片金梅林。曾子固一路穿花拂枝,行至一株玉玲珑下时,突有一只白色狮猫扑来,绕着他的黑靴娇兮兮地挨蹭个不停。

曾子固被迫停住了脚步,俯身试探着想要将那狮猫抱起。那狮猫竟似通人性,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打量了曾子固几眼,微微扬起圆滚滚的小下巴,抬起一只前爪,施恩似地搭在曾子固手心上。

曾子固心下一喜,正准备把狮猫抱起,就听见不远处有人一边大喘气一边喊:“茯苓儿,你别跑!我今日一定要摸到你的小肚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