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重阳佳节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金黄的秋意随着南飞的鸿雁乘风而起,宣告着一年一度重阳佳节的到来。玻璃水绿,秋山明朗,一群群鸿雁在高远的湛蓝天际排出“人”字队列,也不知是从北地的哪个军州飞来。
眉山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不少行人耳鬓插花,欢欢喜喜地上街采买。稚龄小童手里抓着一小把黄花,在街上蹦蹦跳跳,追逐嬉闹。一阵微凉的秋风吹来,不知吹落了哪位倒霉行人的帽子,一群小童蜂拥而上,把那帽子当成了蹴鞠球,互相抛帽笑闹,好不欢乐。
重阳佳节,苏家也与寻常人家一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上街游玩,顺道采买节庆之物。不过,集市上的商品种类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苏家众人产生了一些小分歧。一行人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分头行动,采买好各自心仪的节物再于街尾的会仙酒楼碰面。
苏轸心心念念要给家中小院添几盆菊花,拉着程氏与青枝直奔花铺买花去了。小吃货苏轼最期待的便是节日的吃食,想也不想地就跟着采莲采买菜肉蔬果去了,还不忘拉着自家可爱乖巧的幼弟。苏辙的乳娘金蝉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你们都走了?就没人想与我一同买酒去吗?”苏家一行人转眼就四散开来,徒留苏洵一人在原地。
“行吧。”苏洵原本就严肃的面庞更添一分木然,无奈地负手离开,独自前往酒楼买酒去了。
重阳节正适合饮菊花茱萸酒。茱萸为“辟邪翁”,菊花为“延寿客”,将此二花添入酒中,不仅能增加几分风味,还有辟邪延寿之效。整个眉山,就数会仙酒楼的菊花茱萸酒最为香醇。得!他直接慢慢踱步去会仙楼,买了酒在酒楼里等其他人便是。
“小兔子,你还能走吗?脚疼不疼?不然,还是让二哥抱着你吧。”苏轼低头问道。
“谢谢二哥。我还能走!”苏辙的声音脆生生的,又软又萌,扑闪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像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般惹人疼爱。
“好。那二哥牵着你走,走累了要记得同二哥说哦~”苏轼的心被弟弟萌得一塌糊涂,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弟弟的小手手。
苏辙如今已经两岁了,可以独立行走,只是不能走太久。两岁的小娃娃脚丫子生嫩,走多了路容易脚疼。苏轼牵着苏辙温软的小手,很有兄长风范地细心护着自家阿弟逛市集。采莲在前头带路,金蝉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位小郎君身后。
自从苏衡离开眉山后,苏轼那股黏人劲儿无处释放,好在有了乖巧软萌的弟弟,他黏糊的对象就换成了苏辙。每日的功课做完,得到苏洵的首肯后,苏轼就如挣脱了绳子的狗狗,“汪”地一声黏到了苏辙身上。苏辙没少被他二哥的口水洗脸。
苏洵给苏辙起了“卯君”的小名,苏辙的性子也真的如兔子般温顺。苏轼成日对着他贴贴抱抱啃啃,他也没闹脾气,只是乖乖地伸出小手小脚,任他二哥“把玩”。
苏轸见了心里很是嫉妒,她也很想和弟弟贴贴的!但她已经是六岁的大姑娘了,阿兄不在,家里就数她最大,她要拿出长姐的风范,不能像二弟那般胡来。因此,苏轸虽然手痒心也痒,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没上手去捏幼弟白嫩嫩的小脸。
“卖螃蟹嘞,个大饱满的螃蟹,蟹膏金黄流油,保准您吃了一个还想吃第二个!”有道是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秋天的螃蟹最是肥美。苏轼听见卖蟹人的吆喝声,眼睛立时亮了起来。
“莲姨!有螃蟹!”苏轼兴奋地嚷道。
采莲回过头来,对上苏轼亮晶晶的期待的视线,笑了笑:“知道了。正准备去买呢。”
苏家人个个都爱吃螃蟹。苏轸爱吃那蟹身那白嫩鲜美的蟹肉,苏轼最爱那金黄金黄的蟹膏,程氏的心头好则比较刁钻,是那蟹脚的白肉,一条长长的蟹脚肉沾上红醋,程氏能就着吃小半碗饭。至于苏洵嘛,他主要忙着剥螃蟹,蟹身肉给长女,蟹膏给次子,蟹腿肉给他心爱的慧娘。长子懂事,不需要他操心。
“哟,四郎,你带着你阿弟来逛集市呢?吃螃蟹不?今早刚撒网捞上来的,新鲜着呢。看在你阿兄的份上,一斤给你们便宜十文钱。”几人还没走到蟹摊,蟹摊的摊主就认出苏轼了。原来那卖蟹的竟是老相识阮大郎。
苏轼原本开开心心地牵着苏辙过来买螃蟹,一听阮大郎提到他阿兄,原本亮晶晶的眼神顿时黯淡了几分。
“哪壶不开提哪壶!苏小神医远在边关,不能回来与家人过重阳节,人家四郎心里肯定难受。你给人优惠就直接给,非要多那句嘴!”一旁的阮娘子见了,连忙那胳膊肘狠狠杵了杵阮大郎。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高兴,没想起来嘛。嘶——娘子,你轻一点啊,要不要那么狠。”阮大郎吃痛,五官硬生生扭曲了一下。
“二哥……”苏辙好似注意到了苏轼低落的心情,把另一只手也搭在苏轼牵他的右手上,学着程氏平日里哄他入睡的动作,轻轻拍了拍。
苏轼回过神来,揉了揉自家阿弟的小脑袋,扬起一抹笑:“小兔子乖,二哥没事。走,咱们挑螃蟹去!”
蟹摊上摆了一排的木盆,木盆里盛了水,大小不一的螃蟹被阮大郎用草绳缚得无法动弹,只能乖乖待盆里吐泡泡。苏轼见了心痒痒,手贱地伸手去戳它们。
“哇~好多蟹蟹。”苏辙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见苏轼伸手去戳螃蟹,他也伸出手想去戳一戳。
“不许戳,当心划伤手。”苏轼吓得立刻缩回手,捉住苏衡的两只小爪子,正色教育道。
“可是二哥也戳……”苏辙低下头,委委屈屈。
“呃……”苏轼语塞,恨不得时光倒流,狠狠训方才手贱的自己。让你戳螃蟹!让你手贱!这下好了,被小兔子学了去。这事儿要是让阿姐知道,肯定又要被她狠狠嘲笑,然后写进信里告诉兄长!
“方才是二哥不对,不应该伸手戳螃蟹。小兔子最乖了,不要学二哥。知道了吗?”苏轼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嗯!”苏辙很快就被哄好了,乖乖软软地点头。
肥美的螃蟹买到手,采莲又带着几人去了她常光顾的几个摊子,做菜的食材与时令瓜果,很快便采买齐了。几人便慢慢沿着长街往会仙楼的方向走去。
“阿娘,要不还是买这盆桃花菊吧。家里已经有黄色和白色的菊花了,粉色的却没有。”
“可这盆金盏银台品相上佳,也很不错呢。要不,再买一盆这个?”
“阿娘,这金盏银台好看是好看,可也太贵了,都能买三盆桃花菊了。”
“说的也是……”
苏轼四人行至一家花铺,隐约听见里头传出熟悉的声音。循声一看,果然是程氏母女还店内选花。
“阿娘,阿姐,你们还没决定要买什么花吗?我们又是买螃蟹又是买鸡鸭鱼肉蔬菜瓜果的,居然还比你们更快买好。”苏轼大为不解,买花而已,需要这
么纠结的吗?
“你懂什么。这里的菊花少说也有三四十种,而且就算是同品类的菊花,每一盆的品相都不一样。重阳节的重头戏就是赏菊,我们自然要精挑细选了。”苏轸理直气壮地说。
好吧……反正来都来了,那边一起看看。苏轼牵着苏辙走进这家花铺。
程氏与苏轸挑选了半天,统共筛选出四盆。两人正在纠结,到底要买哪一盆。苏轼低头看去,那四盆菊花颜色各异,有粉的、黄的还有白的,有单色的也有双色的。
“掌柜叔叔,这些花都叫什么名字?”苏轼看不懂,直接求助花铺掌柜。
“这位小郎君,你看这盆粉色的是桃花菊,清新甜美,最讨小娘子们的喜欢。这盆黄色的是金铃菊,花朵圆滚可爱。这盆纯白的是喜容菊,纯洁典雅。至于这盆花朵硕大,色白心黄的叫‘金盏银台’,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花铺掌柜笑眯眯地介绍道。
“这盆镇店之宝确实好看,小兔子,你说是不是呀?”苏轼低头问苏辙。
“嗯!好看!”苏辙很是配合地点了一下头。
“阿娘,咱们就买这盆金盏银台吧,养在家里好看。等阿兄回来,他也能看到了。”苏轼望着程氏提议道。
提起苏衡,思及今年重阳家里少了一人,程氏母女都默了一瞬。
“好,就买这盆。还有这桃花菊也包起来,我们两盆都要了!”程氏最终拍板决定道。
会仙酒楼外,苏洵提着一坛菊花茱萸酒等得花都要谢了,才看见他的娘子孩子与婢子们款款而来的身影。
“你们可算来了,再迟些,这会仙楼的酒旗都要卸下了。”苏洵话音刚落,就有一名会仙楼的伙计走了出来,把那写着“醉仙”二字的酒旗一把扯了下来。
“……”苏洵望着会仙楼外空荡荡的旗竿子,陷入沉默。那旗竿子在八月中秋时已重新上了漆,现在看着颜色依旧鲜亮。
这还不到中午呢,会仙楼的酒就已经售空了?
“选花耽误了一些时间,我们这便回去吧。”程氏温声细语地解释道。
等苏家一行人回到纱縠行苏宅,发现今日还有一份巨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们——延州来信了。
“是阿兄的信!给我给我,我要第一个看!”苏轼蹦得老高,伸手去够苏洵手里的信件。
“急什么,去屋里坐下,大家一起看。”长子来信,苏洵也高兴得很,只是顾着自己身为一家之主的面子,努力地又往下压了压嘴角。
“那阿父您还站着做什么,快进屋呀!”苏轼快急死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兄长给他的回信,半刻也等不及。阿父,速速!
第52章 第52章贼船难下
“七月初七,邻家狄夫人生一女,从其母姓。八娘见之,定然欢喜。”苏轼读着苏衡的回信,面容逐渐扭曲。
“不就是一个小女娃,有什么好稀罕的!阿兄居然还给她送了亲手做的安眠香囊!”嫉妒使苏轼面目全非。
“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阿兄不是也给我们每人都做了一枚香囊,托人随信送来了吗?这小香囊里头放的都是草药吧?闻着怪香的,味道让人很舒服。”苏轸把玩着属于她的那枚安眠香囊,很是爱不释手。
“可是那个女娃娃拿到了阿兄做的第一枚香囊!我这个都不知道是第几枚了,哼!”苏轼心里酸得不行。
“那也没法子,谁让阿兄现在身在延州,与眉山隔着千山万水呢。再说了,人家女娃娃也招你惹你了。我倒是想要一个香香软软的妹妹呢,可惜——”可惜总不能如愿。苏轸倒是对苏衡信中提到的女娃娃生了几分兴趣。女娃娃抱起来一定软乎乎的吧,要是再长大些,还能给她编辫子,带着她一起用凤仙花染指甲呢。
“可惜什么?你有我和小兔子两个弟弟还不够吗?”苏轼没好气地说。
“你们又不能陪我穿小裙子编小辫子还有染花指甲,小兔子倒是很乖巧,但你——”苏轸略略嫌弃的撇撇嘴,“你还老同我吵架斗嘴呢。如果是可爱的妹妹,一定不会这样。”
苏轼顿时感觉自己兄不疼姐不爱的,生而为男子难道还是他的错么?阿姐重女轻男就算了,就连阿兄也被邻家女娃娃迷了眼,一点都不记挂他这个亲弟弟!
“嗯?这是什么?”采莲翻出了一个侧面很薄但正面却不小的包裹。
苏衡托人带回了书信和一个大包裹,里头除了他亲手做的安眠香囊,还有延州的土特产。青枝拆包裹的时候拆得不仔细,最底下还有一个用细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若不是采莲抱起这堆包裹布时觉得手感不对劲,又仔细地翻看了一遍,那最底下的细麻包裹差点就被当作垃圾扔掉了。
“呀,四郎君,这上面写着是给你的礼物。”采莲从小跟在程氏身边,与程氏一同长大,能读会写,因此认得包裹上的字。
“给我的?!”苏轼原本还在那垂头丧气正伤心呢,以为苏衡有了邻家小妹就乐不思眉,也不记挂自己了,结果采莲翻出了这么个大惊喜。
“我看看我看看!”苏轼又满血复活,乐颠颠地跑去拆包裹了。
层层细麻布解开,里头竟是一张反曲小弓,弓身用黄烨木做成,弓弦则是用丝麻绞成,虽然小巧,但寻常大弓该有的部件,这张小弓全部都有。
苏轼紧紧地抱着这张小弓,感动得都要哭鼻子了。呜呜呜,他不过是在信里提了一嘴,结果阿兄就记在了心上。他说过的话,写过的信,阿兄全部都记得!他还是阿兄最爱的弟弟阿兄没有“移情别恋”!
“莲姨,还有别的包裹吗?”见苏轼得了兄长给他的专属礼物,苏轸咬咬唇,眼含期待地看向采莲。
被八娘子用这般眼神看着,采莲顿时觉得她手里的这堆包裹布重达千斤。采莲只好将那又大又厚的包裹布拎起两角,用力甩了几甩,发现确实没有遗漏别的小包裹了,便向苏轸摇摇头。
“没有……”苏轸很是失望地低下头,暗暗使劲地绞着手里的帕子。怎会没有?怎会没有!阿兄偏心!
就在苏家人为了苏轼收到的专属礼物吃醋的吃醋,羡慕的羡慕,懵懂的懵懂时,远在万水千山之外的延州,苏衡正在邻家院子里一边摇着摇篮,一边温习医书。
“嘎吱——嘎吱——”竹制的摇篮被七岁的小少年轻轻推着,一上一下颇有韵律地摇晃。摇篮中的女娃娃在这轻柔的摇晃中阖上眼帘,沉入了梦乡。
狄青的骁勇善战在军中出了名。月初,范仲淹又遣狄青率军攻取西界芦子平。听李十七说,范大人很看好他家指使,有心栽培。几日前,范仲淹特地把狄青喊去单独谈话,李十七就在营帐外守着。狄青两手空空地进帐,出来时他手里却拿着一卷书,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范仲淹赠予他的。
李十七大字不识一个,便凑过去好奇地问狄青那是什么书。
“《左氏春秋》。”狄青麦色的面庞上隐隐有兴奋之色。能得到名满天下的范仲淹范大人的赏识,有谁能无动于衷呢?
“左氏……春秋?这是啥书?范大人为啥要送大人这本书啊?”李十七粗人一个,不解地挠挠头。
狄青此时心情正好,对蠢下属极其有耐心:“‘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春秋是鲁国的史书,孔圣人笔削春秋修订成经。左传、公羊、榖梁三传均为对孔子《春秋》的注释,合称’春秋三传‘。其中,《左传》乃左丘明所著,更像一部史书。范大人希望我能熟读经典,通晓古今。”
李十七听完更懵了,只觉得指使大人说话突然变得文绉绉的,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大人,俺没听懂……您现在说话的调调和那些文雅书生好像啊。”
“……”狄青额角一抽,没好气地瞪了亲卫一眼,“闭嘴!有空去识识字,念念书!”
“哦!”李十七愣声应道。
狄青:“……”他怎么就收了这么个蠢亲卫!
“将不知古今,匹夫勇耳”。凭着过人的记忆力,不到一个时辰苏衡就已将手中医书温习完毕,还做好了批注。收起医书,苏衡回想起李十七透露的消息,不由将范仲淹对狄青说的这句话念了出来。
如此看,狄青后来能成为一代名将,也许范仲淹功不可没。
前世他醉心医术,在历史这块,他对除了医学史以外的内容不怎么感兴趣。也就是他的那位挚交好友因为迷上了鼎鼎有名的“苏东坡”,爱屋及乌对北宋的历史也产生兴趣,买了不少相关书籍囤在宿舍里。看书看到兴头,分享欲爆棚的时候,就会跑过来敲他宿舍的门,强行给他喂安利。
但他早就练就一手排除噪音干扰,专心看书的功夫,所以他在读那些厚厚的中药学专著时,压根听不进他那位好友的安利。现在想想,倒是有些许后悔。若是听上两耳朵,也许就能知道北宋边关几次大型战役的细节,避免宋军的败亡了。
算了,苏衡看着秋日阳光穿过槐树枝叶,投射在地上的光斑,轻阖眼帘。
历史的走向也不是他一个小小人物能改变的,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他这只蝴蝶翅膀一闪,还不知道哪一处会刮起飓风。毕竟,他所处的时代,就是前世的历史。他经历的现在,也会成为后世的过去。过去、现在与未来,时间是如此玄妙,永远也无法参透。
就像现在这样,尽己所能,行医救人,那也很好了。
“啊啊……”竹制摇篮里传出动静,打断了苏衡的思绪。
苏衡睁眼往摇篮里一看,正正对上一双眼瞳乌亮,清澈至极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好似愣了一愣,花了不少时间辨认出来对方不是自己亲娘后,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出来。
苏轸、苏轼与苏辙三姐弟还在襁褓的时候,苏衡身为年纪最大的兄长,都有帮着程氏与他们的乳娘一起照顾他们。尤其是苏轼,打小就黏人,还是个小哭包,一看不到他就哭,哭得抽抽搭搭的,好不可怜。因此,苏衡对如何哄小宝宝止哭这件事,可以说是经验老道。
“嘎吱——嘎吱——”竹制摇篮再次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得左右摇晃,很有节奏地左摇,右摆,左摇,右摆。
低沉而不失温柔的哼唱在摇篮上方响起,仿佛有着让人听了便宁神静心的魔力,摇篮里的小魏溪哭声渐弱,只有那双清亮乌黑的眼睛旁还挂着两滴泪珠子,不时还打了个哭嗝儿。
七岁的少年垂眸低吟,秋日的阳光为他披挂上一身斑驳的树影。长发乌黑,衬得少年的侧脸越发白皙,如霜似雪。可那低低的哼唱却极尽温柔,仿佛有无数阳光栖息在里头。
从远处小树林练箭回来的狄咏见状,慢慢放轻了脚步。天呐,原来阿衡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阿衡平日里不是面无表情就是面无表情,说话基本上能用一个字就不用两个字,也就是给人诊病的时候例外。没想到,原来阿衡带娃娃的时候也会出奇地温柔啊。
怪不得阿娘不放心他这个亲兄长,反而把小妹拜托给阿衡呢。啧啧啧,真是想不到啊。
狄咏背着弓矢悄无声息地靠近,表情略为浮夸,还有些欠扁。苏衡耳尖一动,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对上狄咏的视线:“……”
“表情。”苏衡淡淡开口。
“啊?什么表情?我的表情怎么了?”狄咏直接伸手摸上自己的脸。呃,他什么时候笑得牙花都露出来。
“咳咳!”狄咏连忙压压嘴角,假咳了两声,正色道,“多谢阿衡替我照顾我家小妹。”
魏氏今日要出门办事,估计要两个时辰后才能回来。狄咏已经八岁了,留他在家魏氏倒也不怎么担心。只是小女儿才不到三个月大,虽然已经喂了奶哄睡了,但万一她醒了,没人看着,那便大事不妙。
自家的皮小子自家清楚,狄咏是不可能安安静静地坐在摇篮旁边守着魏溪两个时辰的。正巧贵生道人今日也出门去了州衙,留苏衡在家温习医书。魏氏便把苏衡请了来,本意是想着苏衡与狄咏两人有伴,可以说说话,也能轮流看顾一下小女儿。
然而,魏氏还是低估了狄咏的大胆程度。魏氏前脚出门,狄咏后脚就从床底下扒拉出他的宝贝弓箭。自从狄青给狄咏做了这把小弓,狄咏就时不时趁魏氏不注意,偷偷跑去附近小树林练箭。有时还是狄青带着他一起练。父子俩鬼鬼祟祟地干这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邻居的苏衡全都看在眼里。
这次也是。魏氏一离开,狄咏就熟练地双手合十拜托苏衡照看他小妹,自个儿背着箭囊跑去小树林练箭去了。
“不谢。”苏衡在哪里都能看书,倒也不觉得这是件麻烦事。
熟悉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狄咏全身皮子一紧,急急忙忙跑回屋里藏弓箭,还不忘交代苏衡:“阿衡,你帮我拖延点时间!别让我阿娘那么快进来!”
“……好。”苏衡到底还是答应了。
有一有二就有三。果然第一次遇见狄青父子俩偷偷练箭的时候,就不该包庇他们。他算是被狄咏拉上贼船下不来了。
第53章 第53章筑城青涧
在延州的日子日复一日,金秋似乎一转眼就过去了,仲冬的雪花如同冬日的精灵,打着旋儿飘落人间,宣告着凛冬的降临。
一夜风雪呼啸,次日起来,窗户上已经结出了漂亮的霜花。苏衡心中惦记着贵生道人昨夜的吩咐,冬雪从窑洞顶部“簌簌”落下时,他就已经醒了。
从温暖的被窝中坐起身,苏衡看了一眼漏壶,推了推睡得死沉的贵生道人:“师傅,师傅,卯时已到,该起了。”
“嗯——”苏衡催了多次,贵生道人才不情不愿地眯着眼睁开一条缝,“乖徒儿,你先去洗漱,为师这便起了。”
苏衡无奈,只好先行下床洗漱。等苏衡裹上厚实的冬衣,穿上皮靴,一切都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时,贵生道人还在炕上睡得直打呼。
轻轻叹了一口气,苏衡认命地走过去,再次执行起艰难的叫早任务:“师傅,该起了,再不起就来不及了。去青涧城的队伍辰时便要出发了。”
“冬日就是要早睡晚起,天杀的谁定的出发时辰,起那么早简直有违天时!”贵生道人痛苦地挣扎了半刻,终于闭着眼睛从被窝里坐起来了。
“师傅,伸手。”贵生道人迷迷瞪瞪地依言伸手。
“掀被子。”贵生道人闭着眼往下摸了摸,一把掀开了厚厚的两床被子,骤然接触到被窝外冷空气的身体冻得一哆嗦。
“下床。”就算被冷意刺激了一下,贵生道人依然不肯睁眼,摸索着下了床。
“……穿鞋。”贵生道人依言又摸索着穿上了鞋子,然后又愣愣的站在炕前不动了,一副随时都能再次倒头睡死过去的困倦模样。
苏衡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虽然他已经习惯了贵生道人起床速度,但每次像这样指挥着半梦半醒的师傅起床时,依然感觉很无奈。
灶上的蒸笼冒起了热气,里面是苏衡一起床便放进去蒸的羊肉馒头。苏衡熟练地用两块白布包住抓手,将蒸笼取下。在寒冷刺骨的冬日,来上一口热腾腾的羊肉馒头,身心脾胃都能瞬间暖和起来。
刚蒸好的白面馒头蓬松香软,苏衡用竹筷轻轻松松便夹成了两半。包裹在白面里头的肉味瞬间爆发出来,盈满半个窑洞。
“!”什么东西这般香。贵生道人鼻头耸动,闻着羊肉馒头的诱人香味,整个人瞬间清醒了,眼帘“唰”地一下张开。
“好香!今日朝食是羊肉馒头!好极,妙极!”贵生道人动作麻利地
洗漱更衣,没一会儿就毫无形象地坐在厨房小桌前啃起了羊肉馒头。
一入冬,贵生道人便进入冬眠模式,往往要睡到日晒三竿了才肯起来。偶尔早起,都是因为营中有事,需要他出面。今日之所以起那么早,也是因为如此。
两个月前,鄜州判官种世衡向范仲淹献策,既然塞门寨和承平寨等寨子已废,不如修建新的城寨来作为抵御西夏贼人的要冲,并大肆营田以充实边关,开放互市以流通财货,富城富民。此策正与范仲淹的边防战略不谋而合,范仲淹自然点头应允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宋与西夏之间的战争僵持日久,军需与军运问题成了重中之重。范仲淹身为鄜延主帅,就任以来一直在琢磨分析宋夏局势,以寻求应对西夏敌军的有力之法。经过对宋夏国情军情的调研分析,范仲淹渐渐坚定了主守不主攻的战略方针。兴屯田,筑堡寨,严边城,实关内就是他在西北边关实施积极防御战略的重要举措。
延安东北二百里有古宽州,种世衡便提议不若就在古宽州的废墟之上兴建新城。得到范仲淹首肯后,种世衡立即带兵前往筑城。西夏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得知这一消息后屡次出动小股部队前来阻挠。种世衡一边筑城一边退敌,终于赶在入冬前把新城建了起来,取名青涧城。
青涧城新建,各行各业都缺人手。冬日寒气彻骨,一不留神便会被寒邪袭表入里,染上伤寒。种世衡担心城内军士与百姓患病无医,便向范仲淹请求增派医官。而伤病营自苏衡师徒接管改造以来,运转良好,营内民夫已经成长为熟练的护工,有蔺太医一人便足矣。于是,苏衡师徒便被派往青涧支援。
战马高大,贵生道人与苏衡一老一少都不方便骑马,营里特意为他们租了一辆马车。苏衡师徒紧赶慢赶,总算在队伍出发前赶到了集合点。两人刚登上马车,带队的军官就下令启程了。
昨夜北风紧,冬雪在整个陕北高原上呼啸徘徊,来去自由。今早起来,黄土地面已经完全被白雪覆盖,放眼望去,已是满眼的银装素裹,冰雪大地。马蹄踏雪声轻微细碎,几不可闻,惟有雪地里的一行行蹄印提示着部队的行踪。
不过,像这样的风雪天,北风一刮,新雪一落,那一行行蹄印车辙便会被彻底抹去,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车窗外的雪景白得有些晃眼,苏衡欣赏了一会儿,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车帘,默默闭目养神。
贵生道人闲坐无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自家徒弟说话解闷:“乖徒儿,你知道为什么这座新城被取名‘青涧城’吗?”
苏衡睁开眼睛,回道:“不知。”
“这里头可是有桩美谈呢。古宽州遗址内并没有水源,但对于干旱少水的西北来说,水就是生命之源。一座城寨,如果没有水源,定然不能长久,种城主便命人凿泉。众人凿了足足有五十尺深,发现遇到了又大又坚硬的巨石。这巨石成了新城凿泉路上的拦路虎。石工纷纷推辞说那巨石不可能被凿穿。”
哦。苏衡不用猜都知道,按照套路,这种时候就应该轮到种城主出场,想出妙计,克服困难,凿穿巨石,水如泉涌。新城落成,取名青涧。
“种城主想出了什么凿石的妙计?”苏衡直接问道。
贵生道人呵呵一笑,取出钱袋子在苏衡面前晃了晃:“没有妙计,但有铜钱。”
苏衡眨眨眼,懂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凿石穿。
凿泉遇石受阻那日,种世衡发话:“本官偏不信邪,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今日,我定要凿出泉水不可!传令下去,城中人人皆可来凿石,每凿出一簸箕碎石就赏钱一百。”
凿个石头还有钱拿,这样的好事可不多见。于是,众人蜂拥而上,争着抢着卖力凿石。最后,那巨石不堪众力,终于被凿穿。凿穿那刻,清冽的泉水喷涌而出。
“种城主没花多少钱就让众人齐心协力把石头凿穿,泉水涌出,新城自此有了水源。城中百姓有了可饮之水,新开垦的近千顷农田也有了泉水灌溉。咱们此去青涧城,没准还能欣赏到田园风光呢。”贵生道人话不过脑,随口说道。
苏衡沉默片刻,才道:“……师傅,现在是冬月,恐怕见不到田园风光。”
“……”贵生道人被苏衡的话给噎住,幽幽道,“徒儿,有时候保持沉默也是一种美德。”
“哦。”苏衡又默默闭上眼睛养神。
贵生道人:“……”
一行人在雪地跋涉了二百里,终于到了青涧城。青涧城不愧是以据敌要冲的标准修建的大城,高达三丈的夯土墙往两侧延伸,站在城门前完全看不到尽头。整座城寨如同一座巍峨的小山一般高大,使人站在城门下往上望时,顿生微渺之感。
到了城门前,就得下车,接受守门吏例行的搜检,以防西夏奸细乔装打扮混进城内。好在守门吏似乎认识苏衡所在队伍那位领头的军官,查验过公文真伪后,守门吏简单地查看了一下苏衡师徒所在的马车,便放他们一行进城了。
既然下了马车,苏衡师徒干脆与军士们一同步行穿过光线昏暗的门洞,前方豁然开朗。一行人兵分两路,士卒们被军头们领着往军营报道去了。苏衡师徒身为前来支援青涧城的郎中,则跟着领头的军官前往城主府。
“真是不巧了,城主大人他不在府中。若是不急的话,劳烦几位随老奴到议事厅稍作歇息。”一位佝偻着背的年迈长随出来迎接苏衡三人,面色十分为难。
“种城主何时能回来?”领头的军官见那老长随神色不太对,浑身透着焦躁的气息,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城主大人他,他——”老长随犹犹豫豫,也不知是否应当将种世衡的行迹告诉苏衡三人。
这时,一位眼神锐利,下巴留着长髯的军官走了进来。那军官还未张口,老长随就激动地迎了上去,如同看见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两眼放光:“安都监,您可算来了!”
“谦叔,城主呢?”那长髯军官不动声色地用视线扫过苏衡三人,问那老长随道。
“城主大人他——”老长随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瞟了一瞟苏衡三人。
长髯军官立即会意,朗声笑道:“谦叔只管说来。那三位既是从延州来支援我们青涧城建设的郎中与军将,那便是自己人,不必过虑。”
长髯军官早就听说延州来支援的人马今日会到,贵生道人与苏衡一老一少的组合特别显眼,他一见便猜到他们就是改造延州伤病营有功的唐大夫与苏小大夫。
老长随对长髯军官信任得很,听见对方发话,这才跌足叹气道:“城主大人他只带着几个护卫就冒着大雪,往牛奴讹的部落去了!”
“什么?!”长髯军官大惊失色。
第54章 第54章取信于蕃
“那牛奴讹跋扈得很,他的部落盘踞此地多年,他却从来不曾拜过本地长官。城主大人得知此事,却与那牛奴讹约定,说要亲自前往他的部落慰问犒劳部众。结果昨夜下了好大一场雪,这冰天雪地的,路又难行,多危险啊!”
老长随长吁短叹:“结果城主大人却铁了心,坚持要去那牛奴讹的部落。老奴无能,劝不住城主,还被城主下令留守城主府,不许老奴跟着同去!”
老长随自种世衡年幼时就已跟在他身边服侍,如今数十年过去,种世衡已年过半百,老长随也到了耳顺之年。若论起这城主府中谁对种世衡最为忠心,那必定是这位老长随无疑。可种世衡连老长随的劝说都听不进去,可见其守约践诺的决心。
“牛奴讹的部落所在地在一座山丘上,上山之路既窄又险。如今这大雪都积了三尺厚,山路定然更为难走。城主此行也太过冒险。不行,我还是点上一队人马,前去接应城主!”长髯军官将手扶在腰刀刀把上,一甩披风,转身就走。
“安都监,还请带上老奴!”老长随急急跟上,跑了几步才想起苏衡三人,又回身道,“三位请先回——”
“不如把我们三个也带上吧。”贵生道人截住了老长随的话。
“啊?”老长随闻言一愣。
“我与我徒弟是道医,我们带上急救的绷带与药物与你们同去,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不测,双方起了冲突见了血,我们还能为受伤的将士们施以急救。至于这位——”贵生道人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还不知道那领头军官的名姓。
“唐大夫,我姓孙。”孙军头主动解围道,“护卫两位大夫是我的责任,我愿一同前往。”
长髯军官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好一段距离,老长随心中焦急,也不过多思量就点头应下了:“成!那便请三位跟老奴走吧。”
距离青涧城不过几十里的无名丘上,牛奴讹舒舒服服地侧躺在营账里,一手托腮,一手从摆在面前的食碟里拿取肉干,扔进口中咀嚼。
这肉干是牛奴讹的心头好,由部落里手艺最好的厨子,取牛身上肉质最好的部位烤制而成,上面裹满了部落厨子特制的调味香粉,吃起来又麻又辣,特别过瘾。
“老大,那新来的汉人头头,就是那什么青涧城城主,不是说今日会来咱们部落参观参观,还答应了给咱带几坛好酒吗?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坐在牛奴讹右手边第一位的矮个蕃人朝帐门口频频张望,一直没等到有人进来,不由得有些失望。
“切!汉人说的话你也信!”牛奴讹左手边首位是一位编着十来条小辫子的瘦子,那瘦子听了矮个蕃人的话,当场发了个大白眼,话里话外都是对汉人官员的不信任,“要到咱们这儿,就得爬那又陡又险的山路,而且昨儿晚上还下了那么大一场雪,一脚踩下去,那雪都能没到小腿肚儿了,那些个汉官都怕死得很,准来不了。”
“可我听说那个姓种的城主是个守信义的。之前青涧城还没完全建起来的时候,他们往地下挖泉挖到一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那种城主许诺,只要有人凿出一簸箕碎石,就赏钱一百。那石头最后都被那些汉人争着抢着凿穿了,种城主也兑现了诺言,真给那些凿石头的人发钱了。”矮个蕃人反驳道。
矮个蕃人有个汉人小妾,那小妾的娘家人就参与了那次凿石工程,领到了足足三百文钱。因此,矮个蕃人对青涧城的这位城主倒是有些许好感。
“不过一些小恩小惠,从贪腐的钱袋子里漏个零星半点来作施舍罢了!我就不信他真敢冒险上山。”小辫子蕃人两手环胸,冷哼一声。
“扎刺打说的在理。甭说外头雪深三尺,就算是个大晴天,那些个汉官也没胆子上俺们部落来。这位种城主啊,定是来不了咯——”牛奴讹说完,懒懒散散地又往嘴里头扔了两粒麻辣肉干。
“报——老大,那青涧城的汉人头子到俺们大门口了。我们要不要放他们进来啊?”牛奴讹刚断言种世衡不会来,部落大门的卫兵就屁颠颠地跑过来通报种世衡一行已经抵达部落的消息。
“什么?真来了?”那个叫“扎刺打”的小辫子蕃人吃惊道。
“来了多少人?”牛奴讹坐起了身。他想的比扎刺打要多,第一时间问起种世衡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一、二、三、四……加上那汉人头头,统共就六人。”卫兵还真低头掰着指头数了数。
就六个人?牛奴讹与两位最亲近的属下面面相觑。
“走,随俺一起去迎接这位种城主去!”牛奴讹站起身拍拍屁股,豪迈地大手一挥,就带着两位属下往部落大门去了。
“牛奴讹拜见种大人!”
扎刺打本以为自家老大会像从前那样,给那些个汉人头子没脸,没想到牛奴讹竟一改往日作风,见了种世衡倒头便拜。老大都拜了他还能直愣愣地站在那当显眼包吗?扎刺打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还傻站着的矮个同僚,赶紧学着老大向这姓种的汉官行礼。
“快快请起,何须这般客气!”种世衡已过知命之年,肤色因常年风吹日晒显得十分黝黑,与牛奴讹部落里的部众肤色到十分相近。方面阔鼻,浓眉星目,眉眼间天生有股豪爽放达之气。蕃人部众见了,不由自主便生出些许亲近之意。
“种大人乃人中英杰,胆识过人,俺着实佩服!俺方才还与兄弟们说,这大雪天的,山路难走,大人您想必不会来了。没想到,俺刚说完,大人您就到俺们家门口了!”牛奴讹大着嗓门说。
“既答应了你们,我自然要履行承诺。喏,这板车上是答应带给你们的黄酒。”种世衡抬手示意。
“俺们这里,寻常汉人可不敢来。大人您非但不疑心,还信守承诺来俺们这,还给俺们带了好酒。”牛奴讹见了那一车酒坛子,神情很是激动。
就在种世衡一行与牛奴讹等人在帐中举杯共饮,把酒言欢时,长髯军官领着苏衡等人还有青涧城中的精锐抵达了山下。
“这山顶上便是牛奴讹的部落了吧?”长髯军官问老长随。
“正是!安都监,咱们快上山吧!城主就在上面。”老长随着急道。
“这位大人,我建议您还是再等等。”苏衡突然出声言道。
“小娃娃莫要乱说话!事关我家大人安危,片刻也等不得!安都监,咱们赶快上山吧!”老长随不认识苏衡,也没听说苏衡在延州的事迹,只把他当作寻常的药童。
“谦叔莫急。这位苏小大夫不是寻常小儿,与延州狄指使相熟,听说就连范经略使也对他称赞有加。想来定然聪慧过人,我们不妨听听苏小大夫的见解。”长髯军官劝住了老长随。
“大人谬赞。我只是觉得,以种大人的睿智,不会无缘无故行此险招。蕃人部落对汉人向来多疑,种大人为了青涧城的日后发展,以身犯险,践行诺言,想来就是展现我们的诚意与诚心。种大人冒雪山行,取信于蕃,用心良苦。若我们冒然上山,蕃人见了我们这么多兵马,恐怕会破坏种大人的计划,横生枝节,甚至弄巧成拙。”
苏衡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贵生道人不由诧异地看了自家徒弟一眼。
“此言有理。”长髯军官沉思不语。
“那咱们不上山了?”老长随护主心切,大声道,“那万一,万一牛奴讹他硬得跟粪坑里的石头似的,没被大人感化,反倒不管不顾地扣下了大人,又该如何是好?!”
“那便先派人上山打探一下情况。”长髯军官开口道,“正好延州派来支援的人马今日抵达,按例孙军头是要与大人汇报情况的。不如我与孙军头一同上山,就说我是带孙军头找种大人汇报延州支援一事的,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老长随闻言立即反对:“那怎么成!万一安都监您也被扣在山上,咱们这支队伍不就无人指挥了吗?还是由老奴去吧。那些蕃人见老奴年迈,也不容易起疑。”
正僵持间,忽有两人一前一后推着板车下山。老长随定睛一看,那不正是跟着种世衡上山的五人中的两位吗!他忙迎上问:“你俩怎么下山了?大人呢?大人怎么样了?!”
“安都监,谦叔。”两人向长髯军官与老长随行了一礼,“大人猜到您会来,打发我们下山,一是与您知会一声,牛奴讹对大人很是信服,正在营中摆酒设宴款待大人呢。二是派我俩回城等候延州那边派来的两位郎中,那两位郎中一到,立即带他们上山。”
闻言,苏衡与贵生道人对视一眼,心道巧了。
“大人找延州来的两位郎中山上山?大人病了吗?”老长随紧张道。
“不是,是牛奴讹的爱妻得了怪病,蕃人部落的巫医治不好,他便向大人求助,希望大人可以派郎中为他爱妻治病。”
“那便请二位带路吧。”苏衡站出来道。
“啊?”那二人见队伍里突然站出来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一时有点懵。
“算你们走运,不用回城了。我与我徒弟已经在山脚了,你们带我们上山便是。”贵生道人摸着胡子道。
这一老一少就是延州那边派过来的郎中?那两人面面相觑。该不会是延州那边无人可派,便打发了这一老一少来凑数吧?把他们两个带上山,能行吗?
第55章 第55章乌梅丸
“这位小郎中,你可有诊出什么没有?若是不行,还是让你师傅来吧。”扎刺打冷眼旁观,见苏衡又是看舌头又是把脉,倒腾了小半会儿都没说话,不由心急道。
“闭嘴!怎么与苏小大夫说话的!滚一边儿去安静看着!”牛奴讹踹了扎
刺打一脚。
苏衡不受扎刺打质疑的干扰,只静心为牛奴讹爱妻把脉。
根据牛奴讹的口述,他爱妻这个怪病发作起来主要是腹痛与腹胀,腹痛发作时不能进食亦不能饮水,一进饭水就会呕吐,严重的时候还会吐出虫子。但等到腹痛缓解后又开始腹胀,两相交替,痛则不胀,胀则不痛。
方才苏衡给牛奴讹之妻看过舌象,苔薄白,舌淡红,如今加上弦而细的脉象,他心中已有了决断。
“蛔虫内扰,脾胃虚寒,胃失通降,郁而化热,尊夫人这是寒热虚实错杂证。”苏衡收回手,慢条斯理道。
“什么寒什么热?苏小大夫,俺是个粗人,听不懂那鸟玩意儿,你就跟俺说,俺娘子这病能不能治?”牛奴讹眉头皱得死紧,理解了半天也理解不了苏衡的话,干脆一拍大腿,请苏衡直接说治法。
“乌梅丸可治。”苏衡说着,提笔写下乌梅丸的配方:乌梅三十枚,细辛、附子、桂枝、人参、黄柏各六钱,干姜一两,黄连一两六钱,当归、蜀椒各四钱。
蛔虫得酸则静,得辛则伏。乌梅味酸,用重酸安抚,能使蛔虫安静下来,这样牛奴讹爱妻的腹痛便能则停止。蜀椒与细辛性温而味辛,可以温脏寒、驱蛔虫。黄连与黄柏性味苦寒,清热下蛔。这五味药都是用来对付蛔虫的。
同时,由于牛奴讹之妻患病已有一段时日,蛔虫久积必伤气血,乌梅丸中的人参与当归二味益气补血药物能够帮助病人扶正气,补胃虚。
牛奴讹爱妻这病,需要温脏补虚,祛寒清热,用乌梅丸正合适。
不过,考虑到牛奴讹对医药一窍不通,也不懂什么四性五味寒热虚实,这一大堆分析苏衡并没有说出口,只细细地交代了乌梅丸的制法:“这上面的药材须按量配齐。配齐药材后,用苦酒腌渍乌梅一夜,去核蒸熟,再捣成乌梅泥。其他九味药与乌梅泥一起捣碎捣匀,再用蜜作为黏合剂,团成杏仁大小,乌梅丸便制成了。每日三服,直至诸症消除。”
牛奴讹只认得一些简单的汉字,复杂一些的字他就不会了,因此,药方一到手,他就把部落里能读能写汉字的下属叫了过来:“你念!”
“乌梅三十枚,细辛、附子……”牛奴讹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一味药时,他怔了怔,“还要蜀椒?”
“蜀椒?这稀罕玩意儿可金贵了。俺们营里统共只有半斤,还是很久之前从行商手里头高价买来的。俺们部落厨子特制的调味香粉里头就放了蜀椒。这可是专门供给俺们老大的。这蜀椒不能换成别的吗?”扎刺打紧跟着叫出声。
对哦。老大平日里最喜欢吃裹着调味香粉的麻辣肉干,要是没了蜀椒,那老大最爱的肉干可就吃不着了。矮个蕃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扎刺打,居然见缝插针地在老大面前表现,以为这样就能讨老大欢心吗?哼,口腹之欲重要还是婆娘重要?
果然,牛奴讹只是皱眉思量了一会儿,便摆手道:“换什么换,就用蜀椒。让厨子把剩下的蜀椒全部拿出来,送去配药。”
苏衡闻言,开口道:“若是缺蜀椒,我这里有好几斤,可以送一些给你们。”
之前眉山那边家里人来信,随信还有一个小包裹,其中便有蜀椒。程氏担心苏衡去了北地吃不惯那边的饮食,特地把蜀地独有的调味料——蜀椒,装了好几斤托人送来。
“真的?那可太好了,多谢苏小大夫!”牛奴讹喜道。
“一个个都排好队,别推也别挤,人人都有份!”
青涧城东西南北分别设了四处大棚,棚内架起一口大锅,锅下烧着柴火,锅内的羊肉汤咕嘟咕嘟翻滚着泡泡,香味儿隔着十里都能闻到。几名士卒指挥着闻香而来的百姓们排队,领取免费的防寒角子。
“可真香啊,也不知道里头放了什么,自家煮的角子可没这味道。”
“可不是嘛。我昨日也来排队了,领到了一大海碗的羊肉汤还有三个防寒角子。那羊肉汤又鲜又麻,热乎的一碗汤下肚,我就觉着全身上下都暖和了不少。”
“还有防寒角子也特别好吃!个头又大,又舍得放料,里头除了羊肉还有不少药材,听说可以驱寒。我家大郎不喜欢喝药,嫌那药汁子苦,但这防寒角子他却很爱吃。”
领取防寒角子的队伍排得老长,还没轮到的百姓们便彼此闲聊起来,大家都对城主府派发的防寒角子赞许有加。
“乖徒儿,你这个搭棚派发防寒角子的法子不错。希望今冬患寒疾的百姓能少些。”贵生道人裹着厚厚的冬衣路过,遥遥望了一眼城门前的热闹情景。
“嗯。”苏衡点头,提醒贵生道人,“师傅,走这边。”
冬至将临,苏衡想起前世在中医大学念书时,食堂里必定会准备各种内馅的饺子。当时还有“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的谚语。饺子的由来有许多传说故事,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东汉医圣张仲景与驱寒娇耳汤的故事。
相传,张仲景告老还乡时,正值冬至。寒冬腊月,严寒刺骨,不少穷苦百姓因无钱买衣,受冻挨饿,甚至耳生冻疮。张仲景心忧百姓,便将羊肉与驱寒药材同锅煮熟,剁成肉馅用面皮包成一个个耳朵形状的“娇耳”,分发给当地贫民食用。驱寒娇耳汤一下肚,浑身发暖,两耳生热,当地百姓冻掉耳朵的情况大为减少。
苏衡想起张仲景故事,便提议搭建医棚,派发防寒角子。传说故事的真实性已不可考,但羊肉性温,冬日食用最为滋补,配上生姜、肉桂、茴香等散寒药材一起熬煮,确有温中暖下之效。
前些日子苏衡为牛奴讹爱妻治病,所开乌梅丸的配方里有蜀椒一味。牛奴讹之妻按时服用了小半个月,胃痛腹胀的症状已全部消失,蜀椒倒还剩下不少。苏衡干脆把剩下的蜀椒贡献出来,让城主府的厨子放入羊肉汤中调味。因而这羊肉汤喝起来才会有刺激味蕾的微麻之感。
“唐大夫,苏小大夫,俺们可算把你们盼来了。”苏衡师徒在城南城墙根下开了一家善济堂,每日坐堂为青涧城中百姓免费看诊。两人还没走到善济堂门口呢,就已经有不少病人在门口候着了。
苏衡上前把善济堂的锁解开,病人们鱼贯而入,自动自觉地取了号,熟门熟路地往候诊室一坐,乖乖等着叫号。
贵生道人见状,满意地点点头:“还是乖徒儿你这个法子好。整座青涧城就咱们善济堂一家医馆,先前病人们一窝蜂地全往这儿拥,那叫一个乱。现在弄了个候诊室,又用木牌写了看诊号,秩序井然,看着舒服多了。”
“当当当——”苏衡摇响桌上的铜铃,候诊号为“一号”与“二号”的病人闻声而来,分别坐在苏衡师徒的两张诊桌前。
“唐大夫,俺最近不知怎的,老觉着很烦躁,夜里睡不好,吃饭也没啥胃口……”一号病人是个高高瘦瘦三十来岁的男子,在诊桌前一坐下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自己不舒服的情况一股脑地抛出来。
坐在苏衡面前的二号病人却有些呆愣,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苏衡便引导他:“是哪里不舒服?”
“哦哦”,二号病人这才反应过来,“俺手疼。”三个字,没了。
“是两只手都疼还是只有一只手疼?疼了多久?”苏衡只好继续引导。
“右手疼,疼了一个月。”二号病人跟挤牙膏似的,问一句答一句。
“是一直都疼,还是某个时段才疼?”苏衡又问。
“夜里疼。”又是三个字。
“具体是怎么个疼法?是针刺一样地刺痛,还是酸痛,灼痛,隐隐作痛?”
在苏衡耐心的引导下,二号病人总算一点一点挤牙膏似地把自己不舒服的情况讲清楚了。苏衡提笔在病案上将病人的主诉记下,然后便是看舌,把脉,开方。
“当当当——”苏衡还在为二号病人开方时,另一张诊桌的铜铃再一次被贵生道人摇响,四号病人从候诊室走出来。
善济堂的铜铃断断续续地响了一个上午才止歇。等送走最后一位病人,苏衡师徒才发觉自己忙得连水都忘了喝一口,烧好的开水早已放凉,冷得不能下肚。
“师傅,我再烧一壶。”苏衡起身道。
贵生道人摸摸瘪瘪的肚子:“别烧了,等水开了咱俩还没渴死就先饿死了。走,跟师傅吃饭去。今儿早上路过的那家包子铺就不错。”
“好。”
城南的李四包子铺是青涧城中数一数二的食店。他家包子个大料足,一口下去还会爆汁,很受城中百姓的欢迎。苏衡师徒去得晚,李四包子铺前排队的人早已吃饱喝足家去了,店主李四郎正收拾东西准备关店。
“手下留包——”贵生道人一下子急了,三步并作两步,拦住了李四郎,“要四个羊肉包子!”
“唐大夫,您来得也太晚了,我都要关店了。羊肉包子都卖完了,还有两个豆沙包子,您要吗?”李四郎为难道。
“有有有!唐大夫,他记错了,羊肉包子还有呢。您与苏小大夫两个人就只吃四个包子呀?这哪儿够啊!这俩豆沙包子干脆也拿走吧,不要钱,白送!”李四郎的娘子用麻布包着四个羊肉包子从里间走出来。
“娘子,这不是……嗷!”李四郎被他娘子狠狠踩了一脚,痛呼出声。
“给,您和苏小大夫拿好,慢慢吃。好吃再来啊。”李娘子笑容满面道。
“多谢。”苏衡从钱袋里数出二十六枚铜板,给了离他最近的李四郎。
“娘子,那四个羊肉包子不是你说想吃,让我一定给你留着的吗?你方才为什么踩我,我做错什么了?”李四郎又痛又委屈。
“咱们青涧城就这两位大夫,人家为什么这么晚才来?还不是为了给咱们老百姓治病耽误了饭时。你倒好,没心没肺的!昨儿领的羊肉角子汤你可没少喝!搭棚派汤也是人家苏小大夫提议的。你说说你,除了会做包子还会什么!”李娘子戳着李四郎脑门就骂。
“哦……我错了。娘子莫生气了,给,这是方才的包子钱。”李四郎把苏衡给他的铜板全数交给李娘子。
“嗯?怎么还多了六文?”李娘子发觉不对。
“豆沙包三文一个,这应该是那两个豆沙包的钱。”李四郎弱弱地说。
“这……哎,苏小大夫也太客气了,都说了白送的。”李娘子摇头叹气。
第56章 第56章攻守二策
哪怕是寒冬腊月,身为大宋京城的开封依然是一派繁华热闹景象,日夜起笙歌,富贵迷人眼。开封的百姓们睡眼惺忪地从暖被窝里起来,正准备烧水做饭呢,就发现外头下起了好大好大的雪。
“呀,下雪了,可真美啊。”
“是啊,总算下了一场大雪。待会儿用了朝食,咱们去院子里给十七郎堆个雪狮子。去年冬天只飘了点零星小雪,那雪落在地上还没看清就化成水了,连个雪球都团不起来。今年这雪可真大啊,终于可以给十七郎堆个雪狮子了。”
“可不是嘛,自打入冬起,他就眼巴巴地盼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