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槐花散
“狄夫人?”
就在魏氏百口莫辩,就要被那兵士当做西夏奸细带走关押之际,贵生道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魏氏猛地抬头望去。
一旁的狄咏也看见了贵生道人与苏衡的身影,简直要喜极而泣:“贵生道长!阿衡!”
“唐大夫,您认识这对母子啊……”那名凶神恶煞的士卒见了贵生道人,那副凶狠的嘴脸立刻收了起来,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容。
贵生道人几日前便带着苏衡来了军营。他曾经在陕西一带当过游方郎中,于陕西路的各州与各军之间到处跑,上至主帅下至士卒,都被他救治过,承过他的人情。那时他还没有“贵生”这个道号,而是用“唐慎微”的名字行医于各处城寨中,军士们都习惯称呼他为“唐大夫”。
延州医疗资源紧缺,好郎中更是不可多得。曾经被贵生道人治过伤,救过命的兵士有不少都升了军头。贵生道人带着苏衡一报上名号,就有好几个老军头认出了他。在这些军头的帮助下,贵生道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了延州军营的医官,每日带着苏衡出入军营,为延州地军士们治病疗伤。
在营里郎中紧缺的情况下,医官们大都忙着为军官治病,谁还顾得上底层的士卒。但贵生道人确实“有治无类”,只要是伤病,他都会收治,来者不拒。因此,延州军营底层的兵士们都很感激贵生道人师徒。
况且,行军打仗怎么可能不会受伤?受了伤若无郎中治疗,那就只能等死了。因此,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兵士敢得罪郎中。哪怕军中汉子大多脾气暴躁,但这个暴脾气从来不敢在郎中面前表现出来,除非那人不想活了。
因此,那名为难魏氏母子的兵士很是惶恐,连忙向贵生道人道歉:“唐大夫,实在不好意思。今日日头太烈,晒得我昏了头了。这位娘子与小郎君既然是您的熟人,必定不会是西夏的奸细。是我弄错了,这是我的不是。”
狄咏完完整整地看到了那兵士前倨后恭的模样,不由瞪大了眼睛。延州这边的军汉都这般善变的吗?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他们是来寻亲的,放他们进来吧。”贵生道人神色淡淡地吩咐道。
“是是是!”那士卒点头哈腰地把魏氏母子请进了军营。
“多谢两位,你们又救了我与咏儿一次。大恩大德,实在不知该如何相报了。”魏氏抬手弯腰,打算向贵生道人行一个大礼,被苏衡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狄夫人,您有孕在身,不宜行此礼。”苏衡不赞同道。
贵生道人也摆摆手,示意魏氏不必多礼。他只疑惑一点:“狄夫人,你是来营里寻狄官人的吧?他怎么也没同守卫的士兵打好招呼。今日若不是我们正巧撞见,你就被那兵士当成奸细给抓了。”
提起这个狄咏就忍不住道:“我与阿娘根本没有见着我阿父!”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收到狄官人的来信,说他已经调至延州了吗?我们到延州已有一些日子
了,你们竟还未与狄官人见上面么?“贵生道人奇道。
魏氏苦笑着摇摇头:“我亦不知。我与咏儿日日都来此处探问,难得有个好心的军汉愿意理会我们母子,可是他却说没听过我夫君的名字,更别说见过了。”
“师傅,我们在营中行医已有数日,的确不曾听说狄官人的名号。”苏衡出言道。
“这样……”贵生道人沉吟片刻,“此处毕竟是军营,孕妇在此有诸多不便。狄夫人你先带着孩子回去,我来替你打听狄官人的下落。今日酉时一刻,我们在那日城门附近的面摊处会面,如何?”
“多谢道长!”
“师傅,韩军头善交际,消息最为灵通,不如我们找韩军头问问吧?”目送魏氏母子离开后,苏衡向贵生道人提议。
“好。韩老三那人的确是个包打听,乖徒儿你观察得倒是仔细。”贵生道人满意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苏衡师徒二人正打算找韩军头,还没动身呢,那韩军头就一脸菜色地找上门了:“唐大夫,苏小大夫,我有一事相求,咱们能不能寻个隐蔽处说话?”
苏衡与贵生道人闻言,互相对视一眼。巧了,正有此意。
“我知一处,绝对隐蔽,没有活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贵生道人主动表示要在前头带路。
活人?苏衡敏锐地捕捉到终点,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韩军头想着心事,对此倒是毫无察觉,一听见“绝对隐蔽”四个字,便点头同意了。
“韩老三,此处够隐蔽了吧。有什么事,说吧。”贵生道人左拐右拐,竟把自家小徒弟与韩军头带到了伤病营不远处的乱葬岗。
即使现在是青天白日,乱葬岗依然鬼气沉沉。食腐尸的乌鸦栖息在枯树枝丫上,一动不动。黄土铺就得地面上还有不少暗沉的血迹,散发出一股锈蚀的腥味。若是在夜晚,乱葬岗一带就更加阴森可怖了。
韩军头毕竟也是上过战场,见过鲜血的人,到了乱葬岗他也不见惧怕,反倒高兴得很。这里确实足够隐蔽,正常兵士绝不会到乱葬岗来。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就不会被旁人偷听了去。
“是这样的,我那个,那个,呃……”韩军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磕磕绊绊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有内容的话。
“到底何事?吞吞吐吐的,哪里像个军汉!”贵生道人板起脸斥道。
“我得了病,想拜托您给看看!”韩军头闭上眼大声喊道。
苏衡面无表情:“……”
贵生道人掏了掏耳朵,也很是无语:“看病就看病,搞得神秘兮兮地还以为你犯了什么事呢。”
“我那个病不太见得人……”韩军头脸皮薄,可是肤色黑,脸红了也瞧不太出来。
见不得人的病……贵生道人与苏衡双双低头。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韩军头下意识地捂住,豁出了老脸,“我就是拉屎的时候老是拉出血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我还有救吗还有几天能活?”
韩军头一口气把话说话,连个标点符号与停顿都不带,然后惴惴不安地看着贵生道人与苏衡。
贵生道人:“……”
苏衡:“……”
从怀里熟练地摸出用黄纸做成的迷你病案本,再掏出用炭条自制的简易“铅笔”,苏衡面无表情地在第一行写下韩军头的姓名年龄,然后空一行写下四个字,“主诉:便血”。
“放心吧,你死不了。我都不稀得给你看了,乖徒儿,你来。”贵生道人冲韩军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啊?”韩军头一时不知自己应该哭还是笑。
“大便下血是什么颜色?”苏衡面无表情地问。
“呃……红,红色?”韩军头尴尬地摸摸自己脑瓜子。
“是浊而暗沉的还是清而鲜艳的?”苏衡耐心问道。
“我想想……是后者!”韩军头见苏衡面不改色,渐渐也被他的淡定从容所感染,答话越来越自如了。
“张嘴伸舌,我看看舌象。”苏衡从病案本中抬起眼。
“啊——”韩军头依言照做。
苏衡低头刷刷又是几笔。舌红。
“伸手。”苏衡的指令简单明了。
“哦。”韩军头乖乖伸手。
脉数。苏衡的病案本上又添了两个字。
“血清而色鲜,这是肠风。你的病并非疑难杂症,只是风热湿毒壅遏肠道,损伤血络,故而引起便血。”苏衡合上病案,慢条斯理地给韩军头分析道。
“真的?!”韩军头喜不自禁,“那我还要吃药吗?还是它能自己好?”
“……药还是要吃的。治法以清肠凉血为主,兼以疏风行气。我给你开一剂槐花散。”苏衡低头,用炭笔在黄纸上写下药方。
槐花散配伍简单却巧妙,只有槐花、柏叶、荆芥穗和枳壳四味。槐花为君药,能清大肠湿热,凉血止血。侧柏叶为臣药,能增强槐花凉血止血之力。荆芥穗与枳壳疏风理血。四药合用,具有行气止血,疏风清肠之奇效。
“将这方上的四味药研磨成二钱细末,再用米汤调好服下即可。”苏衡撕下那页黄纸递给韩军头。
韩军头双手接了,如获至宝。
“病看完了,我有一事要问你。”贵生道人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
“您问您问。您尽管问!”韩军头将苏衡给他开的药方贴身藏好,整个人一扫沉郁,感觉自己又能重新抬起头做人了。
“跟你打听个人,你可听说过‘狄青’?”贵生道人问道。
“哎哟,您这问的!”韩军头一拍大腿,“这可是咱们延州指使的名字,整个延州军营,谁不知道啊!我还当您想问什么军中秘情呢!”
狄青竟然就是延州的指挥使?那为什么魏氏之前问军营中人,那人却说不知。苏衡这般想着,也开口问了出来。
“不知道?怎么可能!狄指使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上阵杀敌从来都是他打前锋,带着兄弟们就往前冲,那些西夏鼠辈见了,纷纷望风而逃!别说延州了,保安军的将士也都熟知咱们狄指使的威名啊。那人说不知道,要么就是在耍人玩,要么就是从其他地方新招进来的新兵蛋子,他知道个屁嘞!”韩军头说得唾沫横飞。
“那狄指使如今可在营中?”苏衡问道。
“不在”,韩军头摇摇头,“泾原与秦凤路来了个新的经略安抚司判官,狄指使数日前去拜访那位尹判官了。”
第42章 第42章判官尹洙
泾原路新上任的经略判官姓尹,名洙,字师鲁,是河南人士。
这位尹判官与范仲淹是多年好友。当年范仲淹被贬至饶州,他曾因犯颜进谏,为范仲淹求情,也被朝廷贬出京城,监唐州酒税。后来元昊叛变,边关告急,他被举荐为经略判官,与韩琦有所往来,为韩琦所赏识。三川口大败后,朝廷任命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总揽泾原路军务,尹洙又被授以泾原路经略判官一职。
因此,尹洙与韩、范两人均有交情。
狄青以延州指使的身份前来拜访,尹洙很是和善地接待了他。两人交谈之下,尹洙发现狄青对边关形势与行军作战很有见地,不由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三川口之战,朝野震惊。西北主帅范雍被革职,如今坐镇西北的主帅副将均重新洗牌。夏竦就任陕西经略安抚使,驻扎永兴军,为西北前线的主帅。范仲淹与韩琦为其副手,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分别总览鄜延路与泾原路的军务。
狄青所在的延州就在好友的管辖之下,不如修书一封,也算为仲淹举荐一位难得的将才。尹洙心下虑定,当即取出纸笔,洋洋
洒洒地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命跑腿的信卒给范仲淹送去。
狄青拜别了尹洙,便骑马回了延州,回程路上他还在回味与尹洙的交谈。
“若能训练当地民夫为土兵,代替各地征调来的戍卒,便能大大减少边关军费。况且,土兵们自幼在边关长大,对生养自己的土地抱有比外来戍卒更深的感情,他们对当地的地貌更为熟悉,也更习惯本土的气候,于行军打仗更为有利。”
尹洙之言犹在耳畔,狄青深深地被他的深谋远略所折服,感慨道:“此方为御敌的长久之策啊。”
狄青策马回延州时,苏衡与贵生道人如约于酉时一刻到了城门附近的那个面摊。
大多数大宋百姓每日只吃两顿饭,一早一晚各一顿。朝食吃得不算太早,一般八九点左右,暮食用得也不算太晚,下午四五点便吃完了。因此,苏衡与贵生道人到达时,那面摊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桌客人了。
那桌客人很快也把碗中那个面汤饮尽,一抹嘴巴,在桌板上搁下饭钱,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延州白日与夜晚的温差大,此时太阳渐渐西斜,天虽还未黑,但寒气已经开始丝丝缕缕地往地地面上钻。延州城内的百姓都裹紧了上衣,步履匆匆地回家去了。
“贵生道长!阿衡!你们来啦!”狄咏两眼亮晶晶地从长板凳上蹦起来。
魏氏母子心里记挂着狄青的下落,酉时不到便已经在面摊旁候着了。他们租了摊主娘子的窑洞,彼此熟识,因此那卖面条的摊主娘子不仅没有赶他们走,还贴心地给他们提供了一条板凳,好坐着等苏衡师徒。
“道长,您可打听到我夫君的下落?”魏氏也站起身,迫不及待地问,见贵生道人点头,顿时喜极而泣,“可算有消息了!”
“不过,狄官人现在不在城中,数日前,他策马前往泾原路拜访长官去了,不知何时归来。”贵生道人补充道。
魏氏眼中的喜色立刻暗淡下来:“竟是这样……”
“夫人您别急,狄官人如今是延州的指挥使,没有上级调令,不可能长时间离开延州的。也许,他现在已在回程的路上了。”苏衡出言宽慰道。
“但愿如此吧。”魏氏垂眸,左手抚上已经八个月大的肚子,失落地小声喃喃道。
月明星稀,窑洞外的银杏与槐树静默不动,仿佛已经陷入了沉睡,惟有清浅的槐花香气透过窑门上的小天窗飘入窑洞中。
虽是五月,但夜间仍需盖被,否则极易受凉。虽然苏衡与贵生道人租下的窑洞有两间房,一间正房一间厢房,但是贵生道人不知怎的,非要拉着苏衡与他一同住正房。那间厢房直接被充作了书房与药房。
“师傅,我真的没事,我可以一个人睡的。”苏衡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不行。万一放你一个人睡,你想家了又哭鼻子怎么办?”贵生道人用被子裹住自家小徒弟,不让他离开。
苏衡的眉角隐隐跳动:“师傅,那日我没哭。是您看错了。”或者说,脑补过头了。
“我没看错,你就是想家想得哭鼻子了。乖,师傅抱抱。你才多大呢,哭鼻子就哭鼻子了,别不好意思承认,不丢脸的。”贵生道人咬死苏衡那日就是想家想哭了。
“我,没,有。”苏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师傅,一字一顿地说。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不说这个了,师傅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贵生道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
“……”什么叫“没有就没有”,没有就是没有!苏衡默默把被子拉过头,闷声道:“我不想听。”
“不行,你一定要听!”贵生道人把苏衡从被子里挖出来,硬要给他讲睡前故事:“今日那韩老三正好提到尹洙,那为师就给你讲讲这位尹判官的故事吧。”
“师傅,您曾经给那位新上任的尹判官治过病吗?”苏衡反对无效,只好乖乖地配合他师傅听故事。
“这倒没有。是逍遥那老家伙跟我唠嗑时讲的。”贵生道人板起脸,“认真听,不许打断我讲故事!”
苏衡:“哦。”
“那尹判官姓尹,名洙,与范仲淹范公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他们的交情好到什么程度呢?当年范公在京为官时,任天章阁待制,屡屡直言进谏。当时的宰相是极擅长逢迎帝意的吕夷简。吕相此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有心计,善权谋,但也确实有眼光,有才干,还有一定的胸襟与气度。因此,他执政多年依然屹立不倒,深得圣心。范公为人刚正不阿,心忧天下,自然看不惯吕相得过且过,明哲保身的行事作风。因此数次上书,直切吕相当政的要害。”
苏衡安安静静地听着,贵生道人却不满了:“为师辛辛苦苦说了这许多,你怎么也不给点反应?”
“……”不是您老人家让我不要打断您讲故事的吗?
苏衡心知若是不顺着他师傅的意,还不知道他会折腾出什么别的花样,这样的话今夜就别想睡了。因此,苏衡虽在心中叹气,但仍然配合地给他师傅“捧哏”:“那范公都批评了吕相什么?”
贵生道人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说下去:“这可就多了去了。比如虚报政绩,比如操纵朝廷用人大权,比如掩饰事关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只求稳居相位等等。”
“哦,那范公与吕相闹矛盾,又干尹判官何事?”苏衡继续“捧哏”。
“这不是快说了吗。范公屡屡攻击吕相,吕相自然要在圣上面前为自己辩护,并以‘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的罪名弹劾范公,我方才也说了,这吕相简在帝心,吕相与范公之争,圣上最后还是偏向了吕相。范公被撤掉天章阁待制官职,贬谪出京,去饶州当了知府。范公为人忠直有风骨,朝中不少人皆以他为楷模。此事一出,朝中有志之士纷纷上书进谏,求圣上收回成命。尹洙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苏衡若有所思,“患难见真情。君子之交,莫过于此。”
“那尹洙不是第一个上谏的,却是头一个主动请求贬谪的。”贵生道人今夜颇有谈兴,又说了一些细节,“当时最先进谏的是集贤校理余靖。余靖替范公陈情,似乎反过来坐实了范公‘结朋党’的罪名。尹洙不服,当即站出来说,‘仲淹与臣义兼师友,仲淹因朋党获罪,臣亦是仲淹之党,不可苟免’,于是,他便被贬去监唐州酒税了。”
苏衡眨眨眼,这位尹判官也是很刚。求仁得仁,最后与范仲淹一同被贬出京去了。
“那西京留守推官蔡襄还为此作了五首诗,名《四贤一不肖诗》,借以颂扬范公以及为范公进谏陈情的尹洙等人,斥责谄媚吕相支持贬谪范公的小人。这首诗传播甚广,就连那契丹的使臣也悄没声儿地买了诗作刊本,带回国偷偷品鉴。”
苏衡听到前面还没什么反应,等听到契丹使臣那里,顿时啼笑皆非:“师傅,您也说是‘偷偷’,这么隐蔽的事情,您怎么知道?”
“逍遥那老家伙说的呀。有个道士去了契丹幽州闲游,在那幽州馆内的墙壁上看到了那五首诗,回来就告诉了自家师叔师伯师兄师弟,一传十,十传百,就都知道了。”
“……”苏衡叹为观止。
昨夜听故事听得晚,苏衡睡得迟了,今日一早醒来,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乖徒儿,要不你再睡一会儿。”贵生道人显然知道谁是造成苏衡熬夜的“罪魁祸首”,也不敢再折腾他了。
“不用。我这就起了。”苏衡闭了闭眼,又揉了揉太阳穴,动作利落地掀被下床,“师傅,您今日不是与张知州有约,要与他商谈伤病营的事情吗?”
贵生道人捊胡子的动作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缓缓点头:“……嗯,是的。”
苏衡见状,心中了然。师傅,您果然忘了。
“张知州忙得很,轻易不见外客。我们托熟悉的军头递话,好不容易才等到张知州同意接见。师傅,您可千万别迟到了。”苏衡不放心地叮嘱道。
“我记着呢。忘不了!”贵生道人死鸭子嘴硬地摆摆手。
第43章 第43章病营改造
知州府内栽种了不少柏树,夏蝉隐匿其上,知知不休又旁若无人地发出恼人的鸣叫,聒噪得很,使得事忙的延州知州张存听得心头火气,烦躁更甚。
“嘭”地一声扔下手中公文,张存眉头皱得死紧,语气森森地命令随侍的小厮:“把窗户关了,这蝉鸣怪闹心的。”
“是。”侍从低眉敛目,恭恭敬敬地将窗户关严实,外头的蝉声一下子小了下去,朦朦胧胧地,只能依稀听到几声。
张存的眉心刚舒展开,就有门吏前来禀报:“大人,唐大夫与他徒弟前来拜访,如今已在正厅候着。”
“唐大夫?”张存揉了揉眉心,近来事多,全都堆到了一起等着他处理,他深感精力不足。最近见的人也多,竟一时没想起来“这个唐大夫”是谁。
三川口大败,延州被围,因天降大雪才险之又险地保住了城池,延州包括主官在内的一应官员免不了被追责免职。张存正是在这时被朝廷任命,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似的知州一职。延州城因经历战火,萧条一片,百废待兴,还有不时扰边的西夏军在北边虎视眈眈,张存自上任以来,每日都忙得焦头烂额。就连那窗外的夏蝉也被无辜地牵连,承受了一番张存的怒火。
贵生道人带着苏衡来了知州府,下人很快奉上两盏清茶。贵生道人也没客气,在知州府内如在家中,半点也不拘束,听着窗外断断续续的蝉鸣,饮着热茶,倒是惬意得很。
“唐大夫,实在抱歉,今日公务繁忙,故而来迟了些,让您久等了。”张存在下属的帮助下,终于记起自己几天前答应要接见延州军营里新来的一老一少两位郎中,连忙整理着装,款步去正厅迎客。
贵生道人与苏衡见张存出来,忙放下茶盏起身行礼:“见过知州大人。”
张存细细打量二人,见年长的这位须发皆白,羽冠鹤氅,仙风道骨,年少的那位相貌清俊,小小年纪却有着从容的气度与风骨,不由在心下暗自赞赏一番。
“二位请起。边关的郎中一向紧缺,二位心怀天下,愿意冒险北上,为延州军士疗伤治病,本官不胜感激。”张存亲自扶起苏衡师徒。
“听说,唐大夫有心接管伤病营,还想对其作些改变?”张存很快进入正题。
“准确地说,整改伤病营是我徒儿的主意。衡儿,你来与知州大人细说。”贵生道人道。
“是”,苏衡从容且清晰地阐述道,“回禀知州大人,自我们在营中行医以来,我就便留意到伤病营目前虽有掌事医官,但因为营中郎中紧缺,医官大多忙着为上层军官疗伤看病,甚少踏足伤病营。且伤病营并未配备看护的护工,营内伤兵既很难得到医官的治疗,又无法得到充足的照料。再者,伤病营内无人打扫,污秽满地,极易滋生疫病。恳请大人将伤病营交与我师徒二人管理,我们好着手整改营内卫生与医疗情况。”
张存听了默然。伤病营的情况他也知道一些。军官们受了伤,都是回自己府邸延医治疗,居家养伤。最底层的兵卒们,若是亲人就在延州的倒还好一些,还能得亲人入营照顾,但大多数兵卒都是辞家万里来此行军打仗,孤苦无依,惟有依靠亲近的同袍在练兵之余来照料一二,但是这种照料远远不够。绝大多数人都只能留在伤病营捱日子等死。
延州军营中,伤病营的位置就在乱葬岗不远处。这是因为大家都默认伤病营中得兵卒都是些救不回来的死人,日子到了断了气,便拉去乱葬岗埋了。这种情况并非延州如此,在军中其实很普遍。因此,很少有人会去关注伤病营,甚至还劳心劳力地想做些改变。
“军中人人都嫌伤病营的活计腌臜,无人乐意去清扫。而且伤病营中的确容易爆发疫病,之前就曾发生过负责清扫营中污物的士卒不慎染上疫病,药石无医,最后只能用裹尸布裹了,埋到乱葬岗的惨痛案例。如今军中人人都对伤病营避而远之,就算两位有心接管,怕也是无人可用,心有余而力不足。”张存不看好地摇头。
“不怕无人用,老道我已有良策。只需知州大人答应给那些愿意来伤病营干活的人管饭就成。”贵生道人习惯性地摸起了他的白胡子。
“哦?不知唐大夫有何良策。”张存挑眉,来了兴趣。
“城中乞儿甚多,衣不蔽体,食不饱腹,不如将他们招作民夫,每日供给三餐,命他们为伤病营做事,既安置了城中乞儿,又有人力照料军中的伤员,一举两得。”贵生道人缓缓道。
张存闻言,面有愧色:“战火频仍,苦了百姓。在本官治下,延州城迟迟未能从兵戈余烬中恢复,不少平头百姓的家财毁于战火,落得个乞讨为生的下场,这是本官之过。”
最终,张存还是同意了苏衡师徒接管伤病营的请求。两人得了知州的首肯,终于可以开始着手改造伤病营。
“师傅,您对这位知州大人了解几分?方才与他交谈,瞧着倒是位心怀百姓的好官。”苏衡与贵生道人乘马车离开了知州府。在车厢里,苏衡问道。
“你问这位张知州啊——”贵生道人一进车厢骨头便软了下来,斜斜地倚着厢壁,毫无仪态可言。方才在知州府端着讲话可累死他了。
“这位知州大人自上任以来,倒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只是,延州年初刚经历了战火,元气大伤,须得好好休养生息,方能恢复过来。西夏大军尚在北边虎视眈眈,这位张知州临危受命,想来定然压力重重,卧枕难安,也是极不容易。”贵生道人伸出左腿,示意坐在他左边的苏衡帮忙捶捶。
苏衡对此早已习惯,好脾气地替他捶打起来。他师傅每次装完一波得道高人,就得躺着缓上至少一个时辰。
贵生道人被自家乖巧懂事的小徒弟伺候得舒坦,继续说道:“这位张知州还是个忠直敢言之人。三川口一战,儒将刘平奋勇杀敌,兵败被俘。反观都监黄德和,不仅临阵脱逃,还厚颜无耻地倒打一耙,诬陷刘平降敌,险些铸成一桩冤案。当时,正是这位张知州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刘平辩言。朝廷派文彦博调查此事,最终真相大白,刘平得以沉冤昭雪,黄德和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腰斩示众。”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公案。”苏衡心中对延州的这位知州大人,顿时升起了几分敬佩之情。
“地上的秽物必须每日清扫干净,保持营房的整洁。尤其要注意洒落地上的吃食一定要及时处理掉,否则又会惹得老鼠蟑螂在里头筑巢抱窝。”苏衡板起小脸,指挥起民夫来有模有样的。
“甲一,你负责天字一号至天字十号床,甲二,你负责天字十一号至天字二十号床……丁四,你负责黄字五号至十五号床。”为了方便分工也方便记忆,苏衡以甲乙丙丁打头,一二三四五的数字作区分,给这些摇身一变成军营民夫的前乞儿们都编了号。
伤病营里头全是大通铺,每条通铺上的每个铺位苏衡也给编上了编号,以天地玄黄打头,按照一二三四的数字排好。原本有些像无头苍蝇到处乱飞,这边扫一扫,那边擦一擦的民夫们一下子明晰了分工,再也没有出现两位民夫先后为同一名伤兵更换绷带的乌龙事件。
原本的伤病营长时间无人打扫,满地污秽。地上除了脓血、呕吐物、还有残留着血迹的废弃的绷带,细看那上边的血迹早已发暗。偌大的营房里弥散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气味,那是伤口腐烂发臭的味道。若是在夜幕降临,灯火昏暗的时分走进营房,还有可能一不小心一脚踩到死老鼠。
伤卒们神情麻木,面容呆滞地躺卧在通铺上,耳边充斥的是一阵阵哀嚎与疼痛难忍的梦中呻吟。夜风从离伤病营不远处的乱葬岗呼啸而来,营房里瞬间涌进一股杂糅着死亡、孤苦与绝望的气息。
而这一切,在苏衡试图接管伤病营后都消失无踪。苏衡领着民夫们每日清扫营房,地上的污秽被清扫一空,被石灰界过的黄土地面终于重见天日,营房内的空气也变得清新。民夫们还按照苏衡的吩咐,及时换洗脏污的床单被褥,伤卒们再也不用盖着脏臭的被子入睡。
医官们几个月不踏足伤病营一次,受伤的士卒哪里等得到医官来为自己处理伤口,只好让亲近的同伴为自己包扎。但兵士们又不懂专业的包扎手法,绷带绑得乱七八糟的,根本不利于止血与伤口的恢复。苏衡随手挑选了
一位伤卒,为他拆开绷带,那鲜血就直往外冒,简直就是无效包扎。
为此,苏衡极有耐心地培训民夫们学会最简单的包扎手法,先用盐水为受伤士卒们清洗伤口,再撒上营内提供的金疮药,最后用干净的细麻布为他们重新包扎。
“这些麻布绷带必须用开水煮过,晾在太阳底下晒过之后才能重复使用。不要再出现把地上的绑带捡起来随意过一过水,洗掉血迹就用的情况。”苏衡严肃地叮嘱道。
“是,我们晓得了。”民夫们纷纷点头。
贵生道人放手由苏衡指挥、培训这些民夫,偶尔也会在旁指点一两句。在苏衡师徒的努力下,不到两日,整个伤病营就从上到下,由外而内地变换了一番全新模样。
于是,从泾原路策马归来的狄青一进伤病营,就惊愕地睁大了眼。
“这是伤病营?”
第44章 第44章点穴麻醉
“狄指使,这伤病营的情况可比你先前与老夫所言的好多了。”一位身着灰袍皂鞋,留着一把山羊银须的医官从狄青身后转出来。
“蔺大夫,狄某可没哄骗您。我离开延州前,伤病营还不是如今这般模样。”狄青随手招了一个军头过来察问具体情况。
“回禀指使,这伤病营如今面貌一新,全是唐大夫与苏小大夫的功劳。”那军头肤色黝黑,说话时露出一口大白牙,在日光下有些晃眼,正是那位号称“延州包打听”的韩军头。
“营中何时又来了两名大夫?他们可是陕西一带有名的游方郎中?可仔细探查过他的身份?”狄青蹙起一双剑眉,延州乃边关重镇,进出城门的人都需要被搜身盘问,更何况是机要的军营。若是盘查得不仔细,教那些西夏奸细混了进来,那便是引狼入室了。
“指使放心,唐大夫不是生人,他是一名云游四方,到处行医的道士,道号“贵生”,在中原颇有名气。此前也曾在边关一带行过医,营中不少老人都曾被他治过伤,救过命。此番前来,亦是听闻边关告急,郎中稀缺,这才一路北上,前来支援。”韩军头毕恭毕敬地应道。
“哦?那这苏小大夫是——?”狄青不动声色地问道。
韩军头连忙回道:“苏小大夫是唐大夫的徒弟,年纪虽小,医术却很了得。不瞒指使,卑职先前得了个怪病,还是苏小大夫开药给治好的。”
“嗯。”狄青不置可否,面上窥不见喜怒,韩军头心下忐忑,也不知狄青什么想法,忙又帮苏衡师徒多解释了几句:“唐大夫他们前几日曾去州衙拜见了知州大人。将伤病营交由唐大夫他二人接管,亦是知州大人的命令。”
“既然张知州已经首肯,那便无甚大问题。狄指使,你快让开路来,让老夫进去!”那灰袍医官是个急脾气,方才能耐着性子等狄青查问那两人的身份,已属不易。他一听到苏衡师徒二人在伤病营的所作所为是过了明路,得到知州的授意,便不愿再等,催促着狄青快些进营,莫要再营帐门口杵着。
狄青无奈,只好停下问话,与那灰袍医官一同走进伤病营。因苏衡师徒正好不在营内,相对熟悉伤病营近期情况的韩军头便跟在后头,向狄青介绍起伤病营改造的始末。
“狄指使,您看到的这些民夫其实原是城内的乞儿,他们都是唐大夫作主寻来的,营中每日供给三餐,这些民夫们便心甘情愿地为伤病营干活,每日清扫营房,照料伤卒,十分尽心。苏小大夫还教会了他们简单的包扎手法,因包扎不当致使伤口流血发脓的情况如今已大大减少。”
“这上头写的,是每个铺位的编号?”狄青注意到每条通铺的铺位上都用贴了巴掌大的黄纸,上面写着“天一”、“地五”、“玄七”、“黄十一”等字,便推测这纸上所写是每个铺位对应的编号。
“回禀指使,正是如此。苏小大夫不单给每个铺位按‘天地玄黄’的顺序编了号,还给二十位民夫也编了号,您瞧,他们的胸前都缝了自己的编号呢。”韩军头道。
灰袍医官不耐烦听这些,他只关心这两位游方郎中的医术如何,对伤兵身上常见的疮肿、折伤一类伤病,都是如何处理的。但是营中民夫大多是在干些清扫地面,浆洗被褥和细麻绷带的活计,在灰袍医官眼中,属于没什么看头的杂活。
正巧,有一位民夫端着一盆热汤进营,路过三人时,一股药材味飘过,灰袍医官顿时眼前一亮,叫住那民夫:“等等!那个谁,丁五是吧?你等等,先别走!”
丁五茫然地停在原地,不知所措。灰袍医官小跑过来,俯身闻了闻盆中热汤,一边点头一边微笑起来:“这是葱芥汤,用生葱、荆芥与土当归煎成汤淋洗伤口,有消疮去肿温痛之效。”
“的确是葱芥汤,蔺老头,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这手嗅味辨药的功夫倒是没有退步丝毫啊。”贵生道人一掀帐门,朗声调侃道。
灰袍医官循声望去,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唐慎微?!原来‘唐大夫’就是你这个老家伙!我说‘贵生’这个道号怎么听着怪耳熟的,这不就是你当初辞官前,与我们几个一道饮酒,醉中起的道号么!”
辞官?苏衡立即捕捉到重点,“咻”地扭头看向他师傅。
“害,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贵生道人并不想提起往事,但那灰袍医官却仿佛没看懂贵生道人的颜色,转头就把贵生道人以前的经历给掀个底儿掉。
“狄指使,你这运气可是了不得。你们延州可是来了尊金大佛!这老东西以前可是我们太医局的主官,他的医术,他若是称第二,没人敢当第一。当年啊,满京城谁不人知道太医丞唐慎微的名号啊。你可是捡到宝咯!”灰袍医官摸着他的山羊胡子笑呵呵道。
原来,这位灰袍医官姓蔺,也是大有来头,乃宫中太医局的教授。太医局下设九科,每科置一名教授,这位蔺太医便是疮肿兼折伤科的教授,专善医治伤口骨折类疾病。此番蔺太医前来陕西,正是为了给诸营将士疗伤治病。
说起来,这位蔺太医也是位妙人,他拒绝了知州提供的宽敞又舒适的免费居所,反倒带着随侍的药童东奔西跑,在泾原与秦凤二路游医。蔺太医到了哪个城寨,也不拘对方官阶高低,遇上伤兵就会出手医治。
狄青一直清楚延州伤病营的情况,只是苦于没有良医愿意来伤病营为最底层的士卒疗伤。数日前,狄青前往泾原路拜访尹洙,回程路上幸运地遇到蔺太医。狄青便将延州伤病营的情况细细与蔺太医陈述了一番,诚恳地邀请蔺太医随他一同前往延州。蔺太医心善且仁,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只是,当时二人都没想到,他们在延州还会遇到“大惊喜”。
“原来竟是前任太医丞唐太医,狄某失礼了。伤病营多亏您与您的高徒费心改造。”狄青听到蔺太医的介绍,忙向贵生道人行了一个大礼,以表谢意。
贵生道人却吹胡子瞪眼,很不高兴地冲蔺太医发火:“都说了休要重提旧事,什么太医局?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我早忘了。还有,什么‘金大佛’?!我是道士,道士!”
贵生道人没留心到狄青的自称,苏衡却注意到了,仰起头问那面容刚毅,麦色肌肤的军官:“请问您可是狄指使?”
狄青眉梢微动,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就是狄青?”贵生道人终于反应过来,“你妻儿北上寻你,如今就在延州内,已经苦等你近半月之久了。”
“什么?”狄青先是愕然,继而大喜,拱手又行了一礼,“可否劳烦唐大夫告知狄某,我妻儿在延州何处?”
“城门西边第二排窑洞,往里头直走,院子里头有个磨面石磨的那家便是。”贵生道人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将魏氏母子的住址告
诉了狄青。
“多谢!”狄青按捺着激动的心情,转向蔺太医,“蔺大夫——”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吧。此处是军营,难道我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蔺太医截住狄青的话,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寻他妻儿。
“指使,我去给您把马牵来!”韩军头很有眼色,屁颠颠地冲出伤病营,一路小跑着去牵马了。韩军头今日这嘴巴就没合拢过,连二接三的惊天大瓜直直往他嘴里塞,又是唐大夫的旧日身份,又是狄指使的妻儿千里寻夫/父,真刺激!
小山一样高大具有震慑力的军官离开了,伤病营内的管事人只剩下“柔弱”的两老一少。贵生道人有意向蔺太医炫耀他收的徒弟,便没有插手,让苏衡在丁五的协助下,为一名从战马上跌落摔断了腿的伤卒正骨。蔺太医也带着些许考校的意味,默默在旁围观。
寻常的正骨突然变成一场“随堂小考”,还有蔺太医作为“外审”专家,苏衡对比淡定无比,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仔细观察了那名伤卒的断腿,并没有发炎红肿的迹象,苏衡便让丁五用葱芥汤为对方洗净伤口。
“嘶——”那摔断腿的小兵痛觉神经似乎格外敏感,十分耐不得疼,只是简单的清洗伤口,便让他疼得倒吸一口气。
苏衡见了,心中有数,待伤口洗净后,他趁那小兵不注意,迅速伸手点了他几处穴位。
“咦?好像没那么疼了。”断腿的小兵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点穴麻醉?”蔺太医见了,用胳膊肘碰碰贵生道人,凑过去小声道,“这是你教的吧?”
正骨虽疼,但就那一下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泰半郎中是不会费这般功夫给病人麻醉镇痛的。而且就算要镇痛,基本上也是涂抹上麻沸散、镇痛膏之类,好减轻病人的痛苦。但点穴麻醉这一招,是贵生道人自创,不费一针一药,随手可用,方便得很。
“这招不好学。当初你在太医局教那些医学生,没少因为他们苦学不会被你骂个狗血淋头。你这徒弟被你骂了多久才掌握的?”蔺太医八卦道。
“哼哼”,贵生道人傲娇地一仰头,“少拿太医局那些蠢货与我的乖徒儿比较,就没有可比性!我徒儿极其聪慧,一点就通,我只教了两遍,他便学会了。”
“什么?你说谎也打下草稿,这怎么可能!”蔺太医翻了个白眼,表示不信。
“爱信不信!你继续看,瞧好了!”贵生道人得了个白眼也不恼,这不更说明他徒儿收得好么?蔺老头这是嫉妒!
第45章 第45章黑龙散
“喀嚓”一声,也不知苏衡是怎么动作的,那断腿小兵还没反应过来呢,他摔断的腿骨就被接正回来。
“黑龙散。”苏衡下的指令简洁明了,丁五立即低头从怀里取出一盒膏药,动作熟练地将那膏药细细敷贴于那小兵的伤处。
黑龙散?蔺太医眼神一闪,无须费劲回想,脑中已自发浮现出黑龙散的配方:穿山甲六量、丁香皮六两、土当归二两、百草霜半两枇杷根叶半两,五味药焙碾为末,以姜汁水调为膏状即成。
黑龙散治筋骨碎断有奇效,是他在太医局时惯用之方。蔺太医瞥了一眼贵生道人,咬耳朵小声道:“你对你徒弟倒是大方,把别人的绝活都给教了去。”
贵生道人嗤了一声:“什么你的绝活,那黑龙散就写在唐人医书上,只许你用,不许旁人用不成?”
“尽信书不如无书,光看医书便能治病的话,还要我这个教授作甚。太医局里那三百医学生看书自学不是更方便!定是你这老东西教的,别不承认了。”蔺太医咬死不信这是苏衡自己看书便学会了正骨与用药之法。
贵生道人与蔺太医在一旁窃窃私语,分毫不影响苏衡专心正骨。丁五在那小兵的断腿处敷贴了足量的黑龙散后,又按照苏衡的吩咐,用两块柳木板将那断骨固定住。
苏衡取出一罐白泥,填补在夹板缝隙处,好固定伤处,然后才用细麻绷带在那伤兵腿上绕圈绑紧。
“好了”,苏衡给绷带打上结,站起身对丁五吩咐道,“三日后须解开绷带换一次药。”
“是,俺记住了。”丁五应道。苏小大夫之前给他们这些民夫培训时说了,如今是夏日,换药须得勤快一些,两三日便要一换,须将那细麻绷带解下来,重新为伤卒淋洗伤口,然后重复敷药,上夹板,糊石膏泥,绷带捆绑固定这几个步骤。若是正值那寒冬腊月,四五日一换也是可以的。
蔺太医见苏衡为那小兵处理好断腿,这才施施然凑过来细看:“这白泥是何物?”
“此物为‘石膏’。将石膏煅烧成粉,再以水调和成泥,既可固定伤处又有止血、生肌、敛疮之效。”苏衡解释道。
“煅石膏外用还有这等奇效?”蔺太医不由升起几分兴趣,“三日后换药,我定要再来一观。”
生石膏入药并不罕见,在汉代名医张仲景所著《伤寒论》中就有不少方剂使用了生石膏。石膏为大寒的药物,生用可清热泻火。但煅石膏外用,蔺太医倒是第一次见识,因此打算观察这位断腿小兵后续的恢复情况,以验证苏衡所说是否属实。
“哒哒”两声,是蔺太医在轻敲那两块木板的声音。“这是柳木还是杉木?”蔺太医又问。
苏衡:“柳木。”
蔺太医皱起眉头:“柳木这般硬,若非你用了石膏填补缝隙,根本无法将伤处裹住。为何不用杉木皮包裹?杉木皮软而透气,这样的断骨,用上数片杉木皮包裹,再以麻布环绕绑紧,岂不更省事?”
“杉木皮软而透气,既是优点亦是缺点。《仙授理伤断续秘方》中的确记载了杉木皮夹缚之法。但这位伤卒断的是腿骨,须牢牢固定住断骨,不可使其挪动。杉木皮过软,若不留神,容易使得断骨再次错位。再者,柳木易生发,此特性亦有助于腿骨生长愈合。”面对蔺太医的质问,苏衡并不恼。不同医者有不同的治法与用药习惯,多多交流反倒有利于碰撞出新的治疗思路。
“哦?你还看过《仙授理伤断续秘方》?那黑龙散——?”蔺太医言未竟而意已达。
“黑龙散之方正是晚辈从此书中学得。”苏衡会意,主动解释道。
当初苏衡还未拜师时,无碍子就已受贵生道人所托,将埋在银杏树下的那箱医书挖了出来,送到了苏家。那箱医书汇集了历朝历代名医所著医书,也有不少今人编写的方药集子,十分珍贵。唐朝骨科名医蔺道人所著《仙授理伤断续秘方》亦在那箱医书中。
“你师傅不曾教过此方?”蔺太医追问。
苏衡缓缓摇头:“不曾。”
“好!”蔺太医一击掌,认真起来,“那我便考考你!治扑损折伤,筋骨碎断之药,除了黑龙散,还有大红丸、小红丸与大活血丹等,品类丰富。但军中常备药物却只有大红丸与黑龙散,少见小红丸与大活血丹,为何?”
苏衡没想到蔺太医提问的角度如此刁钻,但万变不离其宗,他敛眉沉思了一会儿,便想到了答案:“因乳香与没药两味药材,价格昂贵,大活血丹的配方中有乳香一味,小红丸的配方中两味贵价药更是兼而有之。这两种丸药最是金贵,朝中军费有限,断无可能大肆制作或购买如此昂贵的丸药以备底层士兵使用。”
蔺太
医点点头,又问了一些细节,比如“小红丸中的当归应用土当归还是川当归”、“大活血丹所用骨碎补以何处所生者为佳”之类的问题。苏衡过目不忘,早已将《仙授理伤断续秘方》中的内容熟记在心,因此从容作答,无一错误。
“不错不错”,蔺太医摸了摸他的山羊胡子,又绕回了一开始的问题,“虽说小红丸与大活血丹金贵,但若要用时也得用上。只是耗资甚巨,你可有解法?”
“我说蔺老头,你别太过分啊!考校一大堆问题了还没问够,又给我徒弟出难题!你够了啊!”贵生道人跳出来插话道。
“不是你说你徒弟天赋异禀,天资卓绝么?我自然要出些有难度的问题,不然怎么显出你徒弟的厉害?”蔺太医回嘴道。
“你这老家伙!”
贵生道人正想继续与蔺太医吵嘴,苏衡却出声了:“以三倍枫香代乳香,以番降真代没药,可降低制备丸药的价格。”
两位老人齐齐愣住,贵生道人最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笑声极为得意张扬:“怎样?蔺老头,你服不服!太医局那三百庸才,加起来也比不过我徒弟一根手指头!”
苏衡:“……”师傅,倒也不必如此夸大,您老人家嘴角都要咧到天边去了,好歹收一收啊。
蔺太医这下真的出离地嫉妒了,凭什么唐慎微这个老家伙能收到如此天资的徒弟,他却只能每日对着太医局的那些蠢货!
“你姓‘苏’对吧?我听他们都叫你‘苏小大夫’,那你叫什么名字呀?”蔺太医突然在苏衡面前蹲下来,笑与苏衡平视,得一脸和蔼。
“晚辈单名一个‘衡’字。”苏衡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答道。
“是小衡儿啊,你有没有兴趣多拜一位师傅?”蔺太医握住苏衡的手,循循善诱,“你师傅已经辞官了,太医局的九位教授中,就数我医术最好,资历最高,没准过几年便能升为太医丞。你跟我回京城,没准啊,我能把你培养成大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医丞。”
“晚辈——”苏衡正想拒绝,他师傅就怒而跳脚,就差直接上脚揣某臭不要脸的老东西一个屁股蹲了。
“蔺!石!斛!你居然敢拐我徒弟!我看你是活命长了!是不是找打!”
贵生道人在军营中穿着没有家中那般随意,他那件心爱的“乞丐装”被苏衡收进了衣橱,如今身上穿着的是寻常道士的装扮:一件黑色滚边的浅黄道袍。此刻贵生道人怒气冲冲,撸起袖子就打算与蔺太医干架,从宽大的袖口还能隐约看见白边——那是最里头的贴身中衣。
“怎么?老夫怕你不成!”蔺太医“腾”地站起身,也摆出了架势。
“……”苏衡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不是,他师傅与他师傅的旧日同僚都一把年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怎么还跟几岁小孩一般,嘴上吵不过就要动手,也不怕闪着老腰。老顽童老顽童,还真是越老越像小孩儿了。
“多谢蔺大夫美意。只是一来晚辈自身无意功名,二来晚辈的身体也不允许。晚辈幼时曾患怪疾,是师傅将我救醒。师傅曾言,我这病若要好,除非入道,不为功名所困,不为利禄所扰,方可一世平安。”苏衡及时出言,阻止了两位老人的一场“大战”。
“没错没错,乖徒儿你不提醒,为师差点忘了”,贵生道人一拍脑袋,对蔺太医道,“衡儿是天生的道医,太医局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你可别害了我徒弟。”
蔺太医听了苏衡的拒绝,只好怏怏作罢,只是到底还是不甘心,最主要是见不得唐慎微那副得意的嘴脸,便又堆起笑容,问苏衡:“小衡儿啊,你可有阿兄阿弟?他们可想拜师学医?”
“……有是有,但——”苏衡脑海中浮现出苏轼那双亮晶晶的狗狗眼,还有临行前苏辙那声稚嫩的“阿兄”,“恐怕要让蔺大夫您失望了。家严对我两位阿弟寄予厚望,盼着他二人有朝一日可以骑马游街宴琼林,家中有晚辈一人从医足矣。”
“唉,是老夫无缘。”蔺太医深深叹气,很是遗憾。
伤病营多了一位良医,为苏衡师徒分担了不少治病疗伤的压力。
蔺太医虽没能如愿诱哄苏衡拜他为师,但却很是惜才,将自己治疗疮肿骨伤的经验毫不保留地教给苏衡。苏衡嘴上不说,心中却默默记下了这份恩情。到了后来,两人虽无师徒的名分,却有师徒的情谊,倒让贵生道人喝了不少酸醋。
那厢,狄青在贵生道人的指点下,很快寻到了租住在窄小仓储窑洞内的魏氏母子。狄青的长子原本在泾原路当敢勇,得知魏氏与阿弟来了边关,也跟上官告了几日假,策马赶来延州,一家人终于团聚。
狄青把魏氏母子安置在离延州军营只有三里路的一处民宅聚集区。巧的是,那两口窑洞就在苏衡师徒所住窑洞隔壁。到头来,苏衡师徒与魏氏母子竟成了邻居。
对此最高兴就是狄咏了。若不是魏氏怀着身孕,他要陪在魏氏左右方便照顾,狄咏恨不得天天跑去找他的小伙伴苏衡。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七月初七乞巧当日,伴随着一声啼哭,魏氏顺利产下一女。这个女娃娃一诞生便有了名字——魏溪。
第46章 第46章眉山来信
“魏溪”这个名字是魏氏的阿父生前便取好的,狄青对此并无异议。老丈人只有魏氏这一个女儿,他早已答应了老丈人,魏氏腹中的孩子生下后,要冠以“魏姓”,传承魏家的香火。老丈人生前准备了两个名字,若魏氏生男,便为其取名“魏石”;生女,便为其取名“魏溪”。
狄青重情,最为看重家人。在汾州西河老家时,他兄长因与乡里恶霸发生冲突,被当地捕快以“斗殴犯事”的罪名逮捕。当时狄青才十六岁。因家中贫寒,拿不出银钱将狄青的兄长赎回,狄青便主动站出来,表示自愿代兄受过,将兄长换了出来。
少年狄青就这样被投入监牢,黥面刺青,发往京师充军。好在狄青拥有一身武艺,骑射更是精妙,在禁军中熬了几年,被上司赏识,提为散直。后来西夏叛乱,朝廷选拔勇武军士戍边,狄青凭着一身骑射本领被选上,到了西北边境。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封狼居胥,是多少武官的梦想。狄青来了陕西,就如脱笼之鹄,一身本领终于有了翱翔的天地。
而此时,数次在战场上冲锋厮杀,凭着一条条军功竖立起威严的延州指挥使,狄青,狄大人,如同小山一般高大威猛的存在,在一个婴儿面前,却显得局促且无措。
“娘子,你快把溪儿抱走!我怕我力道太大,伤着她!”狄青双手抱着一个粉色的小襁褓,不停地往妻子那头发出求救信号。
魏氏坐在床上并不动弹,只捂着嘴一个劲地笑:“那你力道轻些便是。”
“我……我怕轻了把溪儿摔着!娘子——莫要再取笑我了,快来帮帮忙!”面对妻女,他又不可能像教训军中那群小子一样,把对方骂个狗血淋头,更不可能动手。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就连语气略重了些都要担心对方会被气哭,狄青就差给这两位祖宗跪下了。
魏氏这才止了笑,把小女儿从狄青怀里接了过来。哼,谁让她这位郎君不省心,就该让他着急一下。自个儿跑去戍边也就算了,居然还把谘儿也带上了。谘儿也是个不省心的,竟跑去泾原路报名当敢勇去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谘儿才十六岁,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她这个当娘的如何是好!
“娘子,我知你生我的气。你怀着身子,我却在外行军打仗,非但没照顾过你,还让你成日担惊受怕,实在委屈你了。”狄青面有愧色地低下头。
“夫君说的哪里话。我不过一介女流,自然是出嫁从夫,夫君的决定我哪能干预。自然是夫君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哪敢多话呀。”魏氏抱着小女儿,倚在床头,很是阴阳怪气了狄青一番。
“……”狄青嘴笨,心知说不过自家娘子,只好环顾四周,不知在搜寻何物。
“夫君看哪里呢?这是生我的气,连我们娘俩儿都不想看一眼了么?”魏氏生产后,功力不减,持续输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