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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道医 天雨欲晴 18580 字 2个月前

狄青寻了一圈,终于被他寻找了想要的物件,默默地走过去拿了来,“啪”地就往地上一扔,“咚”地就跪那物件上面了:“……娘子,我错了。”

“……”魏氏息了声,狄青自跪搓衣板这一招还真是屡试不爽,每每有效。

“每次都这样,认错倒是特别积极,但就是不改。谘儿从小跟着你学枪,嘴上不说什么,我这个当娘的却很清

楚。他一直向往着像你这个阿父一样,上战场,杀敌寇。如今,可算是被你们父子俩逮着机会了。罢了,我也劝不住你们。只一点,溪儿与咏儿,你可不许再把他们哄去当兵打仗了。“魏氏叮嘱道。

“娘子,溪儿是个女娃娃,我怎会教她舞刀弄剑,你大可放心。只是咏儿——咱们还是听听孩子自己的想法,若是咏儿也想像他大哥一样学学枪法,也未尝不可……”狄青在魏氏的越来越凶的眼神下,说得越来越小声。

“狄汉臣!咏儿是要读书习字考进士当文臣的。你要是再敢偷偷教咏儿射箭,我就与你和离!”魏氏气急,不管不顾地威胁道。

“娘子,你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和离’这种话可不许再说了。”狄青肃声道。

“哼,那你答不答应?”魏氏斜睨他一眼。

“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绝无二话。”狄青老老实实道。

“这还差不多,行了,你也别跪着了。我要给溪儿喂奶了,你忙你的去吧。”魏氏得了狄青的承诺,便饶了他一回。

“哦。”小山一样高的汉子从搓衣板上站起来,闷不作声地把那板子放回原处,这才慢吞吞地离开了窑洞。

“阿父!”狄咏见狄青终于出来了,眼睛一亮,正打算背着狄青送他的小弓跑过来,就被狄青几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捂住嘴巴。

“嘘!你娘在里头能听见,咱们去远一点的地方练箭。”狄青小声提醒次子道。

“嗯嗯!”狄咏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父子俩瞒着魏氏,跑去练箭了。

苏衡师徒就住在隔壁,苏衡通过窑洞木门上的小天窗,对狄青父子偷偷跑去练箭的行为看得一清二楚。

“第九次了。”苏衡摇头道。也不知狄夫人何时会发现。

不过,苏衡很快就没心思去想别人家的事了。因为贵生道人回来了,还给他带回一封他盼了许久的信。

“乖徒儿,你瞧瞧为师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苏衡平静无波地小脸上头一回现出明显的喜色:“是我家里给我的回信吗?”

“喏。眉山那边送来的。你说呢?”贵生道人笑吟吟道。

“谢谢师傅。”苏衡稳稳地接过信件,回书房拆看起来。

这信拿在手上时便觉得沉甸甸地坠手,拆开看,里面竟有多达二十多页信纸,信纸上的字迹不一,细数起来,多达四种。

苏衡心下一暖,知道这是阿父阿娘还有弟弟妹妹每人都动笔写了回信。若不是最小的六郎还不识字,恐怕这字迹还要再多上一种。

嗯?这是——

苏衡眼神一柔。其中一页信纸上一字也无,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是一个黑乎乎的小手印,旁边还有一行稚嫩的小字:小兔子书。一看便是苏轼的代笔。

苏衡把手覆在那墨手印上比了比。看来小卯君与他离家那时相比,长大了不少。也许是兄长滤镜,苏衡欣赏这枚小手印足足欣赏了一刻钟,怎么看怎么可爱。

欣赏完幼弟的手印,苏衡这才拿起厚厚的一沓信纸,逐页逐字细看起来。

这手端方板正的字体,一看就是苏洵写的,信中除了关心他的吃穿用度,还问了不少与边关战事有关的问题。苏衡轻易便能透过这些问题看到苏洵对国事的忧虑。

接下来两页是程氏所书,得知苏衡跟随贵生道人去了延州行医,程氏忧心万分,字字句句都在叮嘱他注意安全,切勿涉险。

苏轸心细,深知苏衡心意,在来信中细细交代了祖父还有阿父阿娘的身体情况。自从苏衡离开眉山,苏轸就主动承担了督促家里人每日习练八段锦的任务,日日监督苏家众人在晨间打上一套“唐真人安乐法”,重点监督惯爱偷懒的苏不疑。苏不疑原以为大堂弟云游潇洒去了,他也能歇一歇,不再练这个该死的功法,没想到大堂弟不在,大堂妹却成日盯着,简直苦不堪言。

一沓家书中,苏轼一人写的内容就占了几乎一半。苏衡特意数了数,足足有十页纸,其中有五页纸都是在表达对他的思念,问他几时能回眉山,有三页纸是在邀功求夸奖,里头详细记述了苏轼的“丰功伟绩”,剩下两页纸,就全是在告状了。

“这是把全家人的状都告了一遍?”苏衡读着最后地两页纸,哭笑不得。

苏轼一是告苏洵的状,指责苏洵每日压着他读书就算了,居然还有惩罚,背不出来就不许他吃点心。二是告他阿姐的状。小家伙还挺记仇,把自己与苏轸吵架的每一件事就记了下来,让苏衡来评理。

“某年某月某日,阿姐与我争抢阿兄的椅子,阿姐凭借身高与力气优势,抢赢了。阿姐以大欺小,我不服,遂吵之。”

椅子?苏衡回想了一下,该不会是他在书房里看书时,坐惯的那把圈椅吧?苏衡默默扶额,书房中的圈椅有的是,他坐过的就那么受欢迎吗?

“某年某月某日,糯米团子病。兽医爷爷说是吃多了积食。一定是阿姐昨日喂了太多胡萝卜,阿姐却说是我喂多了青草,简直不可理喻。吵之。”

糯米团子是苏家养的那只白兔的名字。想来是苏轸与苏轼都想喂兔子,可怜的糯米团子被两人一通狂喂,吃撑了。苏衡摇摇头,轻轻叹气。

苏轼状告的第三个人,是苏不疑。这完全在苏衡的意料之中。这两人打小就不对付,在老宅办家宴时,两人就经常因为吃食争吵起来。

苏衡往后看去,发现苏轼还控诉了第四个人,这个人确实苏衡没想到的——小堂弟苏不危。小堂弟今年才三岁,这也能惹到家里这位小黏糕?

原来,苏轼见苏不危老是宅在家中,不是发呆就是睡觉,他的几位哥哥又要去书院上学,只有旬休时才能回家一趟,便主动邀请苏不危出去玩。没想到苏不危竟然拒绝了他。苏轼很不理解,待在家里多无聊,定是小堂弟害羞。于是,苏轼又去邀请苏不危。就这样,苏轼连着找了苏不危三次,都被拒绝了。

苏轼:?原本只是出去玩耍时顺手为之,结果苏不危的三连拒反倒激起了苏轼的逆反心理。苏轼下定决心,一定要成功把小堂弟约出去一次不可!

苏不危也被这位锲而不舍的堂哥给折腾烦了,便找了鬼点子最多的二哥求助。苏不疑眼珠子一转,大笔一挥,就给他亲弟写了一首打油诗,让苏不危贴在门上,便可安然避“轼”。

于是,苏轼第四次兴冲冲地跑去邀请苏不危时,就在小堂弟房门看见了那首诗:

山中猛虎皆独行,笼中鸡鸭结成群。自古圣贤皆寂寞,何须强与庸人行?——不疑代弟书。

苏轼气得憋红了脸:“苏不疑,你说谁是鸡鸭!谁是庸人!给我等着!”

苏衡读到此处,摇头感叹:“不危幼时便嗜睡,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仍是如此,竟大有以被窝为天下的意思。阿弟若能哄他多出来走走,也是好事。不疑也是促狭,竟编出这么一首诗,怨不得阿弟生气。”

厚厚的二十多页家书尽数看过,苏衡很是珍重地将信件收进木匣中,还上了锁。

“也许,等这木匣被装满,边关战事便能平定了。”苏衡默默祈愿。

时值七月末,窑洞外的槐树花期已过,槐花早已落尽。银杏叶倒是开始转黄,夏末初秋的风一吹,青黄交错的银杏叶便在风中摇曳,一声声,仿佛游子的呼唤。

第47章 第47章新任知州

“卖茶嘞——卖茶嘞——”苏衡跟着贵生道人踱步至延州城外,耳畔是一声声卖茶人的吆喝。

因入城需要缴纳一定的过税,在城内做买卖还需再缴纳一定比例的驻税,不少小商小贩为了省钱,干脆就在城外做交易。久而久之,延州城外渐渐形成一个颇具规模的草市。

城内一些精明的卖茶人嗅着商机,用竹筐装了茶瓶与炭炉等物什,出城卖茶,专做那些行商的生意。

不过,自从年初与西夏那场攻城战后,延州城内外都萧条了许多。如今城外的草市已大不如前,隐隐有衰败的迹象。往日如星子般散布其中的卖茶人,而今也只剩得零星几个。

“师傅,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城外,您可以说了吗?”苏衡仰头问道。

今日一早,贵生道人忽然翻出了许久不用的竹杯筊,说是要打卦。

杯筊形如蚌壳,每个杯筊都有一凸一平阴阳两面。掷杯筊是请神沟通以占卜吉凶的一种方式。杯筊掷出,若是一凸一平,即一阴一阳,则为圣杯,类似上签,或者“大吉”。若是两个杯筊都是阴面,那就是凶多吉少,类似下签。若都是阳面,则表示情况不明,神明主意未定。

贵生道人的医箱里头,一直藏着两个竹制的杯筊,很少见他拿出来打卦。今早不知怎的。贵生道人突然把那两个杯筊取出,在院中卜了一卦。苏衡在旁看着,也不知他向神请示了什么问题,最后的结果反正是一阴一阳,圣杯。

“不错!”贵生道人这下高兴了,收好杯筊就要带着苏衡出城。出城做什么?苏衡问他,他却卖起了关子,就是不肯说。

“乖徒儿,待会你就知道了。渴不渴?师傅给你买碗茶吃?”贵生道人笑眯眯地问。

“不必。师傅,我不渴。”苏衡摇头。

“两位道长,要来一碗茶解渴吗?现烧现泡,两文便有一大海碗!”从今早出来到现在还没开过张,卖茶人心里着急得很。茶叶倒还好,卖不掉留着还可以存很久,但这一壶壶茶汤烧开都是要烧炭的,这炭钱若是挣不回来,他便要折本了。于是,一见苏衡师徒走近,那卖茶人就卖力招揽起来。

“我徒儿不喝,那便给我来一碗吧。”贵生道人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铜板。

“好嘞!马上!”如今八月初,秋风已起,天气微凉,那卖茶人头裹软巾,足蹬麻鞋,已穿上了长衫长裤,腰间还系着一条白色长汗巾。收了贵生道人的铜板,卖茶人微微弯腰,一手拿茶瓶,一手拿茶碗,给贵生道人倒了一大碗热茶。

茶瓶被卖茶人拿起,下面的炭炉就暴露了出来。原来,那炭炉就放在竹编的圆筐里头,竹筐底下放了个透空矮木架,设计倒也巧妙,高度刚刚好,卖茶人只需微微俯身便可拿起茶瓶,不必费力下蹲,透空的设计也能使得空气能流通,便于烧炭。

“师傅……”苏衡正欲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一阵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似春雷鸣响,一下下敲击着人心。他循声望去,只看见滚滚扬起的黄沙还有几面依稀可辨的旗帜。

“这阵仗,定是有大官爷要进城了。”卖茶人从旁边的小竹篓里用铁夹子夹了几块炭,添进炭炉里头,直起身随口说道。

大官爷?苏衡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队伍,心下琢磨起来。这延州城最大的官便是延州知州张存,知州再往上,那便是——

距离越来越短,那支队伍终于从黄沙朦胧中现出真形。举着旗号官牌的旗牌官走在最前头开道,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之跟在后头。那些骑兵披坚执锐,身上的铠甲在日光下反射着金光,簇拥着最中间一支队伍,也护卫着最里头那位长官的安全。好一副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恢宏场景。

苏衡目光一顿,他好像知道他师傅今早那一卦算的是什么了。

威严肃穆的队伍缓缓而行,城门周边的小贩们纷纷退避。等那支队伍进城远去,众人才重新开始做起买卖,吆喝声,还价声不绝于耳。

贵生道人已将那碗茶饮尽,他抹了抹嘴,将那粗陶碗还给卖茶人:“热闹也看过了,走吧,回伤病营。早则今日,迟则明日,被簇拥着进城的那位便会来营里巡视了。”

苏衡垂眸回想了一下,方才遥遥一望,那位大人被下属簇拥着,他只能隐约看见那位大人的清瘦板正的身形:“师傅,那位就是与您有一茶之缘的范大人吗?”

“不错。”贵生道人点头,与苏衡一道慢慢往城里走,低声道,“延州城怕是要变天了。我打听到,张大人的老母年事已高,近来入秋又犯起了老毛病。八旬老母重病难行,张大人又是个孝子,正为此忧心如焚。如今范大人一来,他终于可以脱身了。”

原来如此。苏衡眼神一闪,也不单单是因为母亲病重需要人侍奉吧。延州为边陲重镇,又经历了战火,如今城内一派萧条,百废待兴,延州知州这个位置谁坐谁头疼。

苏衡到延州,已有数月,这数月以来,也就见过张存两面。第一面是在知州府衙,那次是为了商议伤病营管事权一事,第二面是在伤病营,张存来营中检查改造的情况,结果自然是很满意。再后来,苏衡就没再见过这位知州大人了。

两次见面隔了不过半个月,但张存肉眼可见地消瘦憔悴了许多。不用想也知道,繁重的公务和与日俱增的压力压在身上,张存这位知州若是能睡得安稳,那才是怪事。

不过,这位范大人本身已是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总揽着鄜延路的军务,若是代张存接任了延州知州,鄜延路财政军大权便集中于他一人之手。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这位范公已年过半百,也不知身体是否吃得消。若是能有机会为他把把脉就好了,苏衡如是想。

康定元年八月,延州知州张存以母老需侍奉为由,请求调回内地。朝廷应允,将其调至泽州。范仲淹迁户部郎中,代张存知延州。

“延州交给范公,我便可安心离去了。”张存微微仰头,任由随侍的小厮为他系上挡风防寒的披风。行囊已于昨夜整理打点完毕,随时可以启程。

“听闻亲家公病重,亲家母离世,三女婿已辞官回家守丧。夏县地偏又不富裕,也不知三娘现今如何了,可有受苦。”张存踩上上马石,登上了马车。车夫问他行程,他沉吟半晌,打算先回家看望老母,再去夏县看看出嫁的三女儿。

张存共有一子六女。六个女儿中,长女、次女与三女均已出嫁。其中,张三娘最得张存喜爱,于前年被他许给了他十分看好的一位青年才俊。那青年年仅二十便进士及第,风光无限,被朝廷授官华州判官。只可惜,时运不济,初入仕途,便遭逢母逝,只好辞官居丧三年。

“倒是个大孝子,只是苦了三娘。”张存摇头叹道。

“大人,唐大夫与苏小大夫遣人送来一个包袱,说是临别赠礼,虽不是什么金贵玩意,但路上也许得用,希望您能收下。”有长随小跑而来,在马车外禀报道。

“哦?拿进来。”虽然只有两面之缘,张存对这对师徒却印象深刻。

他上任知州以来,虽勤勤恳恳,却也没有作出什么亮眼的成绩,只是平平。但伤病营的成功改革,却给了他灵感。边关军营都有这么一座伤病营,若是能总结出好的经验,在陕西各营推广开,也是一件功德。于是,那日亲自视察过后,他便梳理总结了延州伤病营的改造经验,往上递了折子,得到了圣上的赞许。这两位游方郎中,倒是他的贵人了。

原来,那日蔺太医一语道破贵生道人的前前任太医丞的身份,当时营中除了民夫与伤兵,还有韩军头与狄青。在贵生道人的强烈要求下,营内众人都向他保证,一定死守这个秘密,不与旁人言说。况且,贵生道人任太医丞的确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旁人打听这个也没什么好处。因此,身为知州的张存一直以为贵生道人只是一位普通的游方郎中,顶多在民间有些名气。在折子上他也只提了“游方郎中

唐、苏二人“,并未引起朝中相公们的注意。

飘远的思绪拉回,张存低头打开那小包袱一看,发现里头都是一些便携的药丸、药膏,还有一张巴掌大的黄纸,上面详细写明了每种药物的用途,很是贴心。

张存心中熨帖,将这些药物重新包好,放入马车内的暗匣中,打算把这些药转送给女儿张三娘。夏县贫苦,想来医药条件也不太好,这些药送给三娘,图个心安也好。

张存没想到的是,这些药后来竟真的发挥了大用处,救了张三娘一命。为此,张三娘与她夫婿都默默记下了苏衡师徒的名字。此乃后话。

给张存送药是苏衡的主意。当初若非这位前知州大人的支持,他与师傅也不会那么顺利地就接管了伤病营。投桃报李,张存如今卸任离去,他们师徒多少也要表达一下心意。于是,便有了送药一事。

药一送出,苏衡便抛在了脑后。他现在正在伤病营中给一位伤卒疗伤。

“苏小大夫,咱们这位新知州几时会来呀?这都快晌午了。”民夫丁五急得团团转。自打收到新知州要来军营巡视的消息,丁五就开始坐立不安,领着其他民夫又把伤病营的地面打扫了一遍,床单被褥也浆洗得干干净净。

“稍安勿躁。营里平时是什么样,便展现给知州大人什么样,不必过于紧张。小心过犹不及。”苏衡头也不抬,平淡回道。

“哦,也是。那好吧。”丁五挠挠头,冷静了下来。

苏衡替那伤卒上好了药,取出细麻绑带正要为他包扎,有一位民夫急匆匆地冲进营内,大声提醒道:“来了来了!新任知州大人往咱们营这边过来了!”

第48章 第48章良相良医

“知道了。”得知范仲淹一行就要莅临伤病营这个消息,苏衡只是淡淡应了声,手下动作不停,为那位伤卒包扎好了伤口才缓缓起身。

“大惊小怪什么,来便来了。”贵生道人今日仍旧穿着他那一身黑色滚边的黄道袍,头上裹着灰色头巾。他不耐烦戴道帽,平日里要么披头散发,要么就胡乱抓一个圆髻用头巾裹上。

营内几人说话间,一位大官在众下属的簇拥下进了伤病营。苏衡听闻范仲淹的大名许久,至今不得一窥真容,逢此机会,不由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名动天下的范公。

来人年过半百,已生白发,但一双眼睛沉稳而不失锐利,并不因年岁增长而变得暗淡,反而在岁月的沉淀中散发出温润却不刺眼的光辉。身量清瘦却不孱弱,身姿笔挺,傲骨铮铮,既有文士的儒雅又不失武将的气概。

“哪位是唐大夫?”范仲淹款款开口,温煦而可亲。

“贫道便是。”贵生道人越众站出,拱手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那这位便是苏小大夫了?”范仲淹颔首回礼,又垂眸望苏衡。

苏衡对上范仲淹的视线,不慌不忙地垂首行礼:“见过范大人。”

“听诚之言,这伤病营的大小事务都是你做主,你师傅只是从旁辅助,可是真的?”诚之是前任延州知州张存的字,范仲淹显然已与张存交流过伤病营的事情。

“回大人,此事属实。但伤病营能有今日模样,多亏二十位民夫的辛勤打理。他们才是最大的功臣。”苏衡不失礼仪地回道。

范仲淹听了,微笑点头,对贵生道人道:“唐大夫教出了一位好徒弟啊。”

贵生道人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听多了他人的夸奖,早已没了感觉。但是旁人若是夸他徒弟,那便是挠到了痒处,听得他浑身舒坦。不过当着营中这么多官员的面,他还是要装装样子的,于是只好压下嘴角,敛眉低目道:“范大人谬赞。”

“唐大夫莫要谦虚。老夫瞧着,苏小大夫着实聪明伶俐,那便有劳苏小大夫为老夫介绍一二了。”范仲淹对苏衡微和蔼一笑。

“是。”苏衡依令上前为范仲淹引路,“大人请往这边走。伤病营共有‘天地玄黄’四组大通铺,每个铺位都有其对应的编号……”

苏衡虽是七岁稚龄,身量却较同辈高上许多,加上他沉稳内敛的气质,瞧着倒像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郎。明眸皓齿,芝兰玉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范仲淹一边听着苏衡条理清晰的介绍,一边观察,暗暗点头。

苏衡领着范仲淹一行将伤病营逛了一圈,也介绍了一番营内的运作机制。范仲淹正欲提问时,有人掀开营帐入内,朗声道:“不知范大人今日前来,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蔺太医?”范仲淹回首一看,却是一位灰袍医者,那把标志性的山羊银须让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蔺太医心怀黎庶,主动请缨至边关行医,何罪之有!”

原来,范仲淹与这位蔺太医是老熟人了。范仲淹身患肺疾,每逢秋冬必然发作,发作起来往往头目昏沉,食不下咽,举动无力,很是磨人。严重时,甚至毫无征兆地昏倒,不知人事。范仲淹在开封时,此病就曾发作过两次,两次都是蔺太医出手为他治好。因此,两人对彼此都不陌生。

“范大人此次来得正好,我为您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蔺太医挂念着范仲淹的旧疾,他长于治疗疮肿折损之病,对范仲淹的肺疾却每每无法根治。今日范仲淹与贵生道人恰巧遇见,他当即便想将贵生道人引荐给范仲淹。

“老蔺啊,这便不用你介绍了。范大人方才已经与我们在营中逛了一圈了。”贵生道人皮笑肉不笑地插话,用眼神警告蔺太医,莫要说出他旧日身份。

蔺太医只好怏怏地放下手:“是吗?好吧。是我来迟了。”

比起贵生道人,范仲淹对年纪尚小的苏衡更感兴趣。参观完伤病营,一行人往外走时,范仲淹还特地把苏衡叫到身边,继续问他一些个人问题,比如什么“你如今几岁了?”“家在何处?”“几岁开始学医?”“为何想学医”之类的长辈式提问。

苏衡对这位儒雅和煦的文臣兼儒将很有好感,可能也有前世背诵《岳阳楼记》赋予的滤镜在,听了这些问题也不觉得烦,很是耐心地一一回答道:“回大人,晚辈年方七岁,眉州眉山人士。五岁起跟随师傅学医。至于为何学医——”

苏衡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晚辈当初弃文从医,晚辈之父亦曾问过这个问题。当时,晚辈的回答是‘学医可以救人,读书于我无用’。虽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命数。但若至亲身患病痛,身为儿孙却无计可施,岂非憾事。晚辈学医,始于救亲之心。”

范仲淹那双睿智的眼眸里又添几分笑意:“是个朴素却很真实的理由。说起来,老夫少年时,也曾有从医的宏愿。”

苏衡闻言,惊讶地看向范仲淹。

“那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你可有兴趣听老夫讲个故事?”范仲淹缓声道。

“晚辈愿闻其详。”

范仲淹与苏衡在前方相谈甚欢,贵生道人和蔺太医却跟在后头暗搓搓用胳膊肘干架。

“我说你这个大嘴巴,方才若非我反应及时,你个漏勺直接把我的底细抖搂给范公了!”“漏勺”这个比喻是贵生道人从苏衡那里学来的,当时他一听便领会了这个词的意思,觉得这个比喻实在妙极,如今正好拿来用用。

“你以前那点子破事儿谁还记得啊。当初你怒而辞官说要去道士,不就是因为——唔!唔!”蔺太医话还没说完就被贵生道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巴,强行禁言。

“我警告你蔺老头,不该说的莫要乱说!”贵生道人放下手,十分嫌弃地在道袍上擦了擦。

“成吧。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蔺太医又凑过来道。

“什么事?”贵生道人警觉地瞪起双目,“我可提醒你啊,徒弟是决计不可能让给你的,这个免谈!”

“不是!我所求之事与小衡儿无关!”蔺太医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道,“我是想拜托你替范公诊病。他的老毛病我是根治不了了,但或许你这个老家伙可以。我希望你能尽力一试。”

“范公病了?什么病?”贵生道人问。

“你小声些!你附耳过来,我与你细说。”蔺太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将范仲淹的病情细细陈述了一遍,追问道,“你到底同不同意啊?”

贵生道人瞥了蔺太医一眼,有些犹豫。这老家伙倒是会给他出难题。整个陕西谁人不知蔺老头是京城来的郎中,医术了得。若是他一个游方郎中把蔺老头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给治好了,这算怎么个事儿。在民间名声响亮是一回事,名声传至朝中又是另一回事。

他可不想再回太医局了。

“我再想想,过几日给你答复。”贵生道人觉得有些闹心,太医局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一个肺疾居然难倒了所有太医,还得请他出手。治呢肯定是治的,就是怎么个治法,让他很是头疼。都怪这个老东西!尽给他出难题!

西北的夜空似乎格外深邃,星子散落其间,如同落入一汪深蓝不见底的湖水中。闪烁的星芒下,贵生道人在院中银杏树下低头徘徊,不知在思量着何事。

苏衡抱着一件灰绿滚边的绿色外披出来,淡声道:“师傅,晚间风凉,您还是穿上外披吧,小心着凉。”

“好,还是我乖徒儿最贴心。”贵生道人乐呵呵地将他常穿的绿外披穿上。

苏衡正打算转回回房,把思考空间留给他师傅,贵生道人却叫住了他:“衡儿,回来。为师有话问你。”

“师傅,您想问什么?”苏衡只好又折返回来。

“白日在伤病营外,你与范公走在前头,你们都聊了什么?”贵生道人问。

“没聊什么。范大人就是问了一些年岁几何,家在何方之类的简单问题。哦,对了,范大人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苏衡慢条斯理地答道。

“讲个了故事?”贵生道人挑起一边眉毛,来了兴趣,“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是范大人少年时发生的一件事”,苏衡娓娓道来,“范大人十七岁时,曾在颜神镇的秋口读书。有一日,他与几位同窗在外散步,路遇一座寺庙。当时,很多百姓在寺中求签,说是特别灵验。范大人与他同窗便来了兴致,也去排队求签。范公求签,是想卜问自己前程,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日后可否为相?’签解出来,为‘否’。范公于是又问‘我日后可否为医?’签解出来,又是‘否’。”

贵生道人便笑了:“范公原来还想过行医呢?不过,以范公的才德,拜相是迟早的事。这签不准吧?我就说那些和尚不中用!要卜卦还得是咱们道门!”

苏衡:“……师傅,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有的寺庙还是很灵的。”

“瞎猫撞着死耗子罢了。”贵生道人翻了个白眼,坚定“和尚不中用”论不动摇。

苏衡:“……”好吧,看来是劝不动的。

“那后来呢?这个故事就这般结束了?”贵生道人回过神来追问道。

“后来便是范大人决心苦读,发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不达目标不罢休。”苏衡道。

贵生道人面无表情:“这个故事一点也不有趣。除了能为证明寺里和尚不中用添加一条有力证据,半点意思也无。范公跟你说这个作甚。”

苏衡缓缓道:“也许范大人只是想说,我选择弃文从医,并没有错。在他看来,医者,上疗君亲之疾,下救贫民之厄。可以救人利物,福泽万民的,除了宰相便是良医。”

“范公倒是位有真知灼见的名士,与那些视医术为奇技淫巧的酸儒大为不同。”贵生道人赞许地捻须点头。

“行吧!”贵生道人如释重负地做了个决定,“明日,你随我去一趟州衙。”

“师傅,去州衙有何要事吗?”苏衡微微不解。

“有!给范公治病去!”

“嗯?范大人有病?”

“是啊,还是大病!”

“……哦。”苏衡默默低头,总觉得他与师傅的这番对话哪里怪怪的。

第49章 第49章己椒苈黄加减汤方

柏树长青,延州虽已入秋,但知州府内仍然一片苍翠。穿过青松翠柏枝干的掩映,依稀能望见窗前沉思的范仲淹,在他面前的,是一副平摊在桌案上的是陕西地图。

“自延安以西至庆州之东共百余里防线,堡寨棋布,原本可连成一道坚固的防线,偏偏金汤、白豹、后桥三寨为西夏元昊所有,如一个巨型楔子,截断了延州与庆州的通道,直插边关腹地。”范仲淹眉心紧蹙,叹气道,“防线断开,驻城军队彼此难以互相策应,岂非正中贼寇下怀。”

“此局不破,定然后患无穷。”范仲淹正蹙眉沉思对策,门外却响起几声音量不高不低的敲门声。

“大人,延州伤病营唐大夫与苏小大夫求见。”门吏毕恭毕敬地在门外传报。

“昨日才见过,今日来是为何事?”范仲淹觉得奇怪,加之今日公务并不繁忙,索性道,“带他们去公厅吧,我稍后便来。”

“是。”门吏领命而去。

范仲淹换了一身公服,这才缓缓踱步至公厅。苏衡师徒已在厅内饮茶等候。彼此寒暄行礼过后,贵生道人心知范仲淹身兼数职,并不清闲,便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

“是蔺太医拜托您老为范某诊病的?”范仲淹闻言,诧异地又确认了一遍。

“是。贫道不过一介道医,虽在民间有些名气,但若单论医术,自然无法与宫中太医相比。但大人是否想过,以太医局众太医之能,竟无法根治大人的旧疾,或许是您不知何时惹了什么脏东西,为邪祟所扰,而非药石之过呢?”贵生道人故作高深地捻须而笑。

范仲淹沉默半晌:“……子不语怪力乱神。”

“大人,我师徒二人来都来了,您何妨一试?既然纯方药的手段无用,只能暂时压制,那若是以道法与方药相结合呢?既然有机会根治您的痼疾,不若试试。不知大人意下如何?”贵生道人循循善诱道。

昨夜,在银杏树下,贵生道人灵光一闪,竟真被他想出一个既能出手救人又不会暴露他医术水平的法子。那便是——装神弄鬼。

毕竟,他可是“祖传道医”。在不明内情的外人看来,道医自然与寻常郎中不同,少不得用些符箓、咒术之类,配合方药来为病人治病。他便仿照当初在秭归时那般,像糊弄那位迷信的妇人一样,念几句经,模糊一下视线。若是把范公治好了,那便推到道法上,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不就结了。

为了配合今日的“演出”,贵生道人还特地换上了他最华丽的那套装扮:头戴莲花冠,脚踩登云履,一身道袍深蓝为底金黄镶边,上面以金线刺绣日月星辰与仙鹤纹样,手持拂尘,飘然若仙。

苏衡当时见了,不由开始好奇。原本,他对他师傅曾任太医丞的经历并不感兴趣,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师傅既然不想说,那他便不问。但如今他师傅为了隐藏当初在太医局任职的经历,竟不嫌麻烦地换上了这般隆重的装扮,还大费周章地绕那么大一个圈子给范仲淹治病。他师傅到底为何对当年的经历如此讳莫如深。

贵生道人的提议,范仲淹略一思索便同意了。毕竟他的肺疾的确困扰他许久,若有机会根治,试试也无妨。贵生道人替范仲淹把脉时,苏衡一直默默盯着他师傅看,在心里猜测他师傅隐瞒经历的原因。

蔺太医似乎知道内情,但是他师傅定是提前与蔺太医通过声气了,他私下去问蔺太医,也没问出个结果。苏衡暗暗叹气,师傅总是喜欢吊人胃口,真是恶趣味。

贵生道人替范仲淹把完脉,胸有成竹地从医箱中取出了一个锦囊:“此囊中装了一枚平安符,还请大人将此锦囊至于枕下,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方可取出烧掉。”

苏衡不错眼地在一旁看着,嘴角微抽。师傅,那不是您前日在街

边花了两文买的布袋吗?里面的平安符……苏衡默默回想,摆在药房桌上的那本薄册子,似乎缺了一块,该不会——以他师傅的脾性,随手撕一张纸画符还真是极有可能。

“大人的病有了这平安符加持,便不难治了。贫道心中已有一方,衡儿!”贵生道人突然把苏衡喊过去,“为师要在一旁拟方,你去替范大人再把个脉。”

苏衡闻言,忙看向范仲淹。范仲淹点头应允,将手臂重新放回脉枕处:“苏小大夫,请。”

“多谢大人。”

方才贵生道人问诊时,苏衡已默默记在病案本上。如今把过脉,他能确定范仲淹所患之病史肺性脑病昏迷。主要是由痰热结聚,肺失宣降,清浊易位导致的。若要根治,应从化痰降逆着手。

“诊完了?”贵生道人搁下笔,招手让苏衡过去,“为师要为范大人念金光神咒加持药效,方子我已拟好,你根据范大人的病情在此基础上斟酌加减。”

“是。”贵生道人为了锻炼苏衡,经常干这种事。先拟一个主方,再让苏衡根据病人实际情况加减药材或药量。苏衡本以为这次为高官诊病,贵生道人会慎之又慎地全程主导,没想到他师傅竟如医治寻常病人一般,将开了一半的方子扔给他。

苏衡垂眸看向纸上的药方,上面已写了四味药:防己、葶苈子、椒目与大黄。这是——己椒苈黄丸。防己行水泄热之效,椒目可以燥湿降逆……这四味药相配伍,有通肺坠痰之效。不过,范仲淹病肺已久,正虚阳衰,还需再加制附片、干姜以扶正回阳……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贵生道人还在一旁掐诀念咒,苏衡在这金光神咒中默默思索药物的配伍。嗯,痰饮为病,归根结底是脾不运化所致,再添茯苓、党参二味药,健脾益气。苏衡执笔又写上两味药。

沉疴痼疾,久治不愈,不如改丸为汤,见效更快。

“金光速现,覆护真人!”贵生道人念咒毕,苏衡也正巧放下了毛笔。

“师傅,您看这样如何?”苏衡两手捧着药方递给贵生道人。

“恰到好处,此方可行。”贵生道人一甩拂尘,对范仲淹道,“范大人,贫道已为此方念咒加持,平安符、金光神咒与这道己椒苈黄汤三管齐下,便是您这多年沉疴,也得动上一动。此汤每日三剂,连服三日,三日后,贫道再登门为大人复诊。”

“多谢唐大夫。”早有长随上前,毕恭毕敬地接过药方。

“范大人公务繁忙,我师徒二人便不叨扰了。三日后见。”贵生道人拱手道别,便打算带着苏衡离去。苏衡心中藏了事,忍不住回眸时,被范仲淹注意到。

“苏小大夫似乎还有话想与老夫细说?”范仲淹开口唤住苏衡。

“……是”,苏衡犹豫了片刻,还是仰头道,“范大人可曾听过‘唐真人安乐法?’”

贵生道人:“!”

范仲淹:“?”

贵生道人那套原始版八段锦最终还是被苏衡成功地安利了出去。范仲淹学了这套功法,从头到尾打一遍下来,的确觉得心静神宁,通身舒畅许多,渐渐也爱上了这套功法,每日晨起不打上一套唐真人安乐法,这一日便觉少了些什么。

苏衡师徒每三日登门为范仲淹复诊,调整药方。一个月下来,范仲淹的肺疾竟再也没有发作过。

与此同时,这个月间,陕西各地也有了不少变化。尤其是延州,仿佛从萧条沉寂中复苏过来,如同一头潜伏在丛林中的猛虎,渐渐有了摄人的威压。由于频繁出入州衙,苏衡隐约能猜到延州城内气氛变化的原因。

这个月以来,范仲淹一直在忙一件事情:养兵备战。落入西夏之手的那三座堡寨,范仲淹势在必得。

战事一起,伤病营内得伤卒定会数量剧增。苏衡与贵生道人商量后,决定让民夫们在营中腾挪出两条大通铺,增加铺位,同时大量囤积细麻纱布、杉木皮、柳木板、止血絮等常用物品,以备战时使用。

九月秋至,衡阳雁去。塞下风景无人赏,四面边声不堪眠。进攻的号角终于吹响,将士的羽弓矢猎猎待发。身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任延州知州的范仲淹,调集了鄜延路、泾原路、环庆路三路步兵、骑兵近四万人马,向金汤、白豹、后桥三寨发起进攻。

有战争便有伤亡。一将功成万骨枯并非夸大之词。伤病营内,尽管提前做好了准备,苏衡师徒与蔺太医三人依然忙得不可开交。

若只是普通的出血,民夫们已能熟练地用止血絮按住伤口,紧急止血。伤势较轻的便让他修养自愈,但伤重的士兵,民夫们都不会处理,只能仰仗三位郎中。

“苏小大夫,此人头骨摔碎了。”民夫丙十一与丁五又抬进来一位伤兵。

“可有破皮?”苏衡头也不抬,低头忙着为一位腹部被敌军用长枪捅破的士兵缝合伤口。

“破了破了!”丙十一连忙回道。

“先用风流散敷填破皮的疮口,然后再包裹。千万不可让伤口见风沾水,否则成了破伤风,头痛必然发作,到那时便难治了。”苏衡叮嘱道。

“是!”丙十一慌忙从药箱里翻出风流散,正打算为那伤卒敷上时,却犯起了难。这位士兵生了一头浓密的头发,每根头发都又粗又黑又硬,他一根头发能顶得上人家三根。丙十一拿着药,根本无从下手。

“苏小大夫,这人头发挡住了伤口,这要怎么上药呀?”丙十一大声问道,等了片刻,却没有听到苏衡回复,不由拔高了声音,“苏小大夫?!苏小大夫?这接下来要怎么做呀?”

原来,苏衡替那腹部受伤的伤兵缝合完伤口,又片刻不停地去了另一边的通铺替一位摔断手臂的士兵正骨去了。营内呻吟声,问话声,指挥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苏衡在另一头根本听不见丙十一的问话。

“蠢死了,头发挡住那便剪了!这点子小事还需要问吗?”贵生道人恰好走至附近,闻言翻了个白眼,替苏衡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是。”丙十一连忙与丁五合作,给那小兵胡乱剪了个狗啃似的发型,把破皮的伤口露出来好上药。

“不好了不好了!狄指使身中数箭,鲜血直流,哪位大夫有空跟我走一趟,为狄指使疗伤?”一位满身血污的士兵冲进营中,大声喊道。

“我去吧。”苏衡为那断臂士兵正了骨,直起身道。

第50章 第50章面涅将军

“杀——”箭雨声动,长箭破空,尖啸的弦鸣伴随着气势汹汹的杀伐之声铺天卷地般袭来。马蹄声乱,扬起阵阵黄沙,为血雨纷飞的战场更添一层黄土高原独有的的色彩。

狄青面覆一张狰狞如恶鬼罗刹的黄铜面具,一头乱发披散在肩,一柄屈刀舞得虎虎生风,骑跨高头战马之上,率领先锋部队直插敌军心脏。

那长柄屈刀是狄青惯用的近战神兵,刀身用精钢打造,刚利无比。狄青挥舞屈刀,快准狠地斩落敌军首级,面前绽开一朵朵鲜红的血花。带着腥味的血珠子四下飞溅,有不少沾在狄青的黄铜面具之上,衬得那黄铜面具越发凶厉可怖,如同顷刻便能夺人性命的凶煞恶鬼。

屈刀落处无人生还,刀尖闪耀的血光仿佛永远不会褪却。战场上刮起阵阵狂风,飞沙扑面,箭影重重,双方的视线都被扰乱。

“咻——”地一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利箭射入狄青左肋,没入血肉之中,使得狄青挥刀的动作一顿。

“指使!”亲卫立即从箭囊中抽出羽箭,对准暗箭飞来的方向,开弓射箭。利箭脱弦而出,只听得一声箭矢入肉的闷声,一名西夏骑兵应声摔下马背。

狄青沉着脸,将那羽箭后半部分斩断,连痛呼都不曾发出便策马继续冲锋,斩敌人于马下。

风止尘息,一阵厮杀过后,西夏军不敌,弃寨而去。大宋与西夏此役,最终以宋军获胜告终。

鄜延路的官兵虽然获胜,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狄青身中两箭,负伤而归。偏偏营内医官人手不足,比狄青官阶高的大有人在,要想疗伤还得排队候着。这般看来,竟还不如下层士卒,伤病营改造后,底层士卒受伤送去营中还能有民夫照呢。

想到伤病营,亲卫一拍脑门,伤病营内不是有三位郎中么,他竟险些忘了!于是,那亲卫护主心切,也没请示狄青,便自作主张火急火燎地去伤病营请郎中去了。

那亲卫到伤病营时,营内二十位民夫都在忙碌,贵生道人与蔺太医也在为受伤的士兵处理伤处。惟有苏衡已经将自己负责的伤卒全数处理好,听闻狄青负伤亟需治

疗,便主动站了出来:“我去吧。”

自开战以来,苏衡便把伤病营划分为左中右三个区域。苏衡师徒与蔺太医各自负责一个区域的伤卒。贵生道人与蔺太医考虑到苏衡年纪尚小,担心他身体熬不住,便将铺位相对最少的中区分给了苏衡。苏衡抗议无果,只好接受了这个分工。

“多谢苏小大夫!还请苏小大夫跟俺走!”那亲卫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还长了一脸又黑又硬的大胡子,见苏衡愿意给狄青疗伤,喜不自胜,连带着那脸大胡子都颤了两颤。

别看苏小大夫年纪小,但是师承唐大夫,医术可是很十分了得。自苏小大夫接管伤病营以来,被他治好的士兵数不胜数,下层士卒们都听说过苏衡之名。大胡子亲卫屁颠颠地就把苏衡往狄青所在军帐里带。

“苏小大夫?你怎么来了?”医官久等不至,狄青正打算自己动手拔箭,他的亲卫李十七就带着苏衡进了营帐。

“指使,是俺把苏小大夫请过来的。”李十七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胡闹!伤病营中上百伤员却只有三位郎中,你把苏小大夫请了来,伤病营的兄弟们要怎么办?!你有没有脑子!”狄青黑着脸斥责道。

“啊?指使,俺,俺知错了……”李十七原以为能得到狄青的表扬,没想到被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顿时有些委屈地低下头。

“狄指使不必担心。我们提前做了准备,伤病营的伤员现在基本上已经得到了治疗。而且我师傅与蔺太医也在营中,人手还算充裕”苏衡见状,出声替那位大胡子亲卫解释道。

“如此便好。”狄青闻言,脸色缓和下来。

苏衡卸下医箱,蹲下身为狄青处理伤口。两支羽箭箭头都是精铁所制,苏衡一鼓作气将它们拔出,李十七十分有眼力见地捧来托盘,好让苏衡有地方放这两枚铁箭头。

“这金疮是红色的,没有发黑,谢天谢地!”李十七瞄了一眼狄青的伤口,大大松了一口气。

金疮就是刀斧剑刃等金属兵器造成的伤口。金疮颜色淡红,则吉多凶少,比较容易治愈,金疮若颜色紫黑,那便是凶多吉少。狄青还是比较幸运的,那两支羽箭箭头并未涂抹毒药,他身上两处箭伤都不算太严重。只是,狄青中箭后不顾箭伤,奋力杀敌,使得伤处二次撕裂,因此伤口处看起来血肉模糊,显得十分惨烈。

止血絮、金疮药、细麻绷带轮番上阵,苏衡处理起这类伤口已经很是熟练,没一会儿功夫就将狄青的两处箭伤收拾得妥妥帖帖。

“伤口不要碰水,也不要做剧烈动作,好生修养几日。”苏衡一边收拾医箱,一边叮嘱狄青道。

狄青点头:“多谢苏小大夫。狄某还有一事相求。”

“狄指使但说无妨。”苏衡合起医箱,抬头道。

“还请苏小大夫莫要将狄某受伤之事告诉我妻儿。”狄青刚毅的麦色的脸庞上露出些许尴尬的微红。

回想起狄夫人阴阳怪气挖苦狄青的功力,苏衡默了默,最终还是答应道:“……好。”

“多谢!”狄青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然而,狄青这口气还才松到一半,苏衡背起医箱正打算离开,就有传令兵急急来报:“指使大人,西夏贼人重新集结了三千人马,正开往新寨!”

狄青一听敌军将至,也顾不上身上箭伤未愈,挺身而起,急急忙忙地穿回披挂,提起血迹未干的长柄屈刀就要奔赴战场迎敌。

苏衡见状,忙出声叫住狄青:“狄指使,你伤口刚刚包扎好,若是再有大动作,极可能撕裂伤口。”

“大敌当前,顾得不这么多了!”狄青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营帐。

“指使大人身负重伤依然坚持迎敌,俺们怎能龟缩在营里。兄弟们,抄上家伙,跟随指使上阵杀敌!”李十七举起他的战弓,粗生粗气地大声呼吁。周围士卒们纷纷响应,争先恐后地跟在狄青身后,嚷着要与狄青一同上战场,当前锋,诛夏贼。

苏衡看着眼前这幅热血沸腾的场面,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是劝不住了。只是这样一来,狄夫人那里可就很难瞒住了。”

九月下旬,金汤、白豹、后桥三寨被宋军成功夺回。延、庆两州之间筑成了一道坚固连绵的防线。

在此番夺寨战役中,指挥使狄青身为前锋,身负箭伤仍策马挥刀杀敌无数,西夏贼人一望黄铜面具便纷纷畏战而逃。狄青“面涅将军”的名号渐渐在军中传播开来,就连西夏那边也有所耳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范大人也亲口称赞狄青“有良将才。”一时间,狄青在边关风头无两,风光无限。

“阿父真厉害!”狄咏听了李十七的讲述,激动得拍红了手。狄青坚持带伤上战场,身上那两处伤口终于还是如苏衡预料那般又撕裂开了。这次受伤,可就不是静养几日便能好的。再加上范仲淹体恤将士,凡是受伤的军士不仅有赏赐,还得了假期,可以安心静养,不用出工和巡检。

狄青本想瞒着魏氏,留在军营养伤,大不了去伤病营蹭个铺位。结果狄青迟迟不归,魏氏找来军营,李十七这个大嘴巴一时得意,在唾沫横飞地讲述狄青丰功伟绩时说漏了嘴,把狄青中箭受伤一事漏给了魏氏。

魏氏找上伤病营时,狄青第一时间扭头看向苏衡。苏衡眼也不抬:“狄指使,这可不是我说出去的。”

“那个……大人,是俺不小心说漏了嘴。”人高马大的李十七垂头丧气地站出来认错。

“……”狄青脸色黑得跟锅底灰似的。这个李十七,一手箭术确实精妙,但偏偏不长脑子!

于是,狄青只好灰溜溜地跟在魏氏后头回家养伤。李十七在魏氏的邀请下,也跟着去了狄指使的家蹭饭,半点没注意到他家指使大人的眼色。

到了狄青家里,魏氏冷着脸拉狄青回房,要查看他的伤势。让狄咏在外头招待一下李十七。狄咏真愁没人可打听他阿父的英勇事迹呢,立刻泡了茶端上来,跟李十七唠嗑起来。李十七是个话痨,狄咏一问,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

“可不是吗?你阿父最厉害了。身上中了两箭都没事,穿上披挂又是一条好汉。”魏氏刚从房中走出就听到狄咏对他阿父的夸赞,立刻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娘子……”狄青面色讪讪地跟在魏氏后头出来了。

“哼!”魏氏扭头,眼不见为净,走到小女儿的摇篮旁,细心的替熟睡中的魏溪掖了掖被子。”

狄咏见他阿娘面色不好,也不敢再追着李十七问他阿父的光辉战绩了,只好换了个话题:“十七叔,你见过西夏的赵元昊真容吗?听说他长得十分可怕,青面獠牙,延州的小儿听了他的名号都会被吓得不敢哭出声。这是真的吗?”

“俺还真的见过!”李十七的大胡子骄傲地抖了抖,“那元昊老贼长得就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鼻子长得老大,还爱装模作样地穿一身白色衣裳,衬得他更黑了,哈哈哈哈哈哈!”

狄青额角抽了抽,沉声警告道:“李十七——”

“俺不说了!俺闭嘴!”李十七连忙捂住自己嘴巴。

狄青没好气

地瞪他一眼,这才对狄咏道:“咏儿,别听他胡说。那元昊就是中等个子,身材魁梧雄壮,长着一张圆脸,还生了个党项人特有的鹰钩鼻。”喜穿白衣这一点倒是真的。元昊在阵前也是戴黑冠,著白衣,身佩弓矢,箭不离身。

“哦。”狄咏点点头,继而小声嘀咕,“果然还是阿父最厉害了。我也想像阿父一样,带兵打仗,当大将军。”

狄咏的声音虽小,坐在不远处的魏氏却听见了,只是不动声色,当做没听见罢了。

一个个的没一个省心的。老大狄谘十四岁便跟着狄青去了边关,如今年才十六,就已经正式从了军,在泾原路当敢勇。老大非她亲生,她也不好管太多。但咏儿是她十月怀胎好不容易才生下的骨肉,也闹着要从军。刀口舔血的日子难道很好过吗?

魏氏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垂眸看着熟睡的小女儿。只盼溪儿不要被他阿父与兄长们影响,成日惦记着打打杀杀。溪儿日后只需学学女红,学学管家,当个快乐的小娘子,再寻个良人嫁了,相夫教子,安安稳稳一生便罢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魏溪日后非但没有像魏氏希望的那样长成一位娴静闺秀,还像她父兄一样,走上了同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