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桑杏汤
“唔……”郭氏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好不容易才从梦境旋涡中逃脱,挣扎着睁开双眼。
“阿娘,你怎么样了?”程之才扒着床沿两眼泪汪汪。
“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鼻子了?”郭氏抬起手,为程之次拭去眼泪,“阿娘没事,就是年底家中事务繁琐,没注意休息,这才累病了。喝了郎中开的药,睡了一觉发了汗,现在阿娘已经好多了。”
“真的吗?”程之才不安地与郭氏反复确认道。
“真的。”郭氏点点头。
“我听说苏衡表兄医术很厉害,大家都叫他‘小神医’,阿娘,要不然,我们请苏衡表兄来帮你看看?或者——或者找苏衡表兄的师傅帮你看看!苏衡表兄已经那么厉害了,他师傅一定更厉害!”程之才提议。
郭氏笑笑:“不用麻烦你表兄了。阿娘真的没事,估计再喝两剂郎中开的药汤就能好全了。”
“可是——”程之才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领
着婢子前来送药的潘素素打断了。
“姐姐,药熬好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哎哟,让底下的人熬好了送来便是,倒是劳累你跑这一趟。多谢你费心了。”郭氏在婢女的帮助下,靠着床坐起身,将潘素素送来的一碗药一饮而尽。
潘素素紧紧盯着郭氏喝药,见那药碗空了,眼神微闪,这才笑道:“为姐姐分忧是奴的本分。奴只盼着姐姐能早点好起来,重新主掌府内中馈呢。姐姐服了药,好生歇歇,奴便不打扰姐姐歇息了。”
潘素素用眼神示意婢子收起药碗,便带着婢子离开了。
谁知,郭氏这病竟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因成日咳嗽不停。郭氏自己吩咐下人炖了不少川贝雪梨汤,但是川贝母连续吃了又一斤多,咳嗽总不见好。甚至,在服了郎中开的药后,症状反而还加重了。
程之才见了很是心焦,认为定是之前请的郎中医术不行,这才加重了他阿娘的病情,便嚷着要换一个郎中。最好,能把眉山的贵生道人请来,为他阿娘看病。
然而,程氏生病后,程家掌中馈之权又重新落入潘素素手中。潘素素听了程之才要求,二话不说便开始在程濬面前委委屈屈地哭起来,抽抽噎噎地向程濬诉苦。字字句句都是在说自从郭氏生病以来,她是多么尽心,不仅请了全县最好的郎中,还小心翼翼地日日服侍,熬药送药都是亲力亲为。
“大郎想换郎中,奴岂敢不应。可是那史郎中已是青神最好的郎中,请别人来,恐怕还不如史郎中。奴实在不知如何做,才能让姐姐和大郎满意。”
“不好好照顾你娘,劲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下次再让我听见你胡搅蛮缠,休怪我动用家法!”程濬听信了潘素素的话,对程之才一番斥责。
程之才心中委屈,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仍是强忍泪水,提出请求:“阿父,能不能请眉山的贵生道长替阿娘看一看?贵生道长是苏衡表兄的师傅,医术定然远超史郎中。”
“去去去”,程濬不耐烦地摆手,“一个小小的咳嗽而已,还要专程跑去眉山请郎中,倒显得咱们青神不如眉山一样。”
“阿父……”程之才还想再试着争取。一旁的潘素素却插话道:“大郎,你阿父今日饮多了酒,正头疼呢。你先回去吧,不要在此时打扰你阿父歇息。”
程之才又是伤心又是沮丧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又溜出房间,想找人给眉山苏家递信。巧的是,程氏因见郭氏许久没带程之才等小辈来眉山玩,心中奇怪,便派了人前来青神探问。程之才趁机托那人给自己带话,求程氏帮忙交给来人转递程氏。
程氏收到口信后,立即把苏衡喊了过来:“衡儿,你师傅近日可有空?你郭舅母生病了,吃了青神郎中开的药后,病情非但没好,反倒还加重了不少。可否请你师傅随我们去青神一趟,替你郭伯母诊治一二。”
“阿娘,实在不巧,师傅他老人家昨日同我说,今日一早要去彭山一趟,三日后方归。”苏衡想了想,建议道,“阿娘,要不我与你同去,让我试试为郭伯母诊病。”
“行,治病宜早不宜迟,那我们收拾收拾,即刻便出发。”程氏当机立断。
苏家的驴车在程宅门前停下,程氏与苏衡一道下了车。此番来青神走得急,程氏没让苏轼和苏轸跟来,金蝉和采莲也都被留在家中,一个负责照顾年纪尚幼的苏辙,一个负责准备苏家的饭食。
“阿妹?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也没提前打个招呼。妹夫呢?怎么没同你一道来?”程濬见了程氏,很是惊讶。
“听闻阿嫂病了,特意前来探望。”程氏淡淡地道,“洵郎他有事在身,便没一同来。”
“哦”,程濬一听,神色也淡了下来,“来看你阿嫂啊。你与她倒是比我这个兄长还亲近些。我倒是忘了,你出嫁前,与她确实很聊得来,感情极好。”
“阿兄,阿嫂如今在何处?可是还在房中养病?”程氏急着见郭氏,便直接问道。
“嗯”,程濬随意地点了点头,“你自去看她吧。我就不进去打扰你们姑嫂交流感情了。”
苏衡默默跟在程氏身后,向程濬行了个礼,便也进了郭氏的房间。程之才也在房内,见了程氏与苏衡,高兴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下来:“姑母,表兄!我还以为你们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过来呢。”
“你阿娘病得这般重,我们自是要尽早赶过来帮忙的。只是衡儿他师傅赶巧不在眉山,要三日后才能回来。你表兄医术还不错,先让你表兄为你阿娘看看。”
“嗯,好!谢谢姑母!”程之才知道自己阿娘与程氏最为交好,因此对程氏十分信任。
“咳咳,谁在说话?我怎么,咳咳,好像听到阿妹的声音?”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的郭氏被说话声吵醒了。
“阿嫂,是我。我来看你了。”程氏见郭氏满脸病容,不由得吃了一惊,“阿嫂,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郭氏苦笑:“病了一个多月了,郎中也看过了,咳咳咳,药也喝了,总不见好,咳咳咳咳……”郭氏说完,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伸手急急从床头抓了一个痰盂,往里头吐了一口痰。
苏衡默默走近,出言道:“舅母,您这咳嗽有多久了?除了咳嗽,有痰,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衡儿也来了?”郭氏又咳了几声,回想道,“自生病以来,就一直咳嗽,咳了有月余了,而且喉咙痛得很。我还炖了不少川贝母吃,咳咳,但也没什么作用。吃了郎中开的药方后,咳嗽没减轻,还开始有些,咳咳,还有些气喘。平日里呢,总觉着心烦,咳咳咳,胸口胀满,还有后背很怕冷。”
苏衡默默记下,又问:“平时是否会觉得口干?”
“有有有!”郭氏连连点头,“但是饮了水又觉得肚子不舒服。倒叫我,咳咳咳,倒叫我不知应该饮水好还是不饮水好了。”
苏衡点头:“我大致了解了。能否请舅母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让我看看舌象。”
郭氏依言张嘴,苏衡细看,发现郭氏舌尖发红,舌苔黄腻。看过舌象,苏衡又替郭氏把了把脉,心中便有数了。
“之前郎中开的药方可有留存?”稳妥起见,苏衡又问起前医开的药方。
“这……”郭氏有些为难,“药方在素娘那儿。自打我病了,请郎中、煎药送药之事都是素娘在打点,药方也被素娘收了起来。”
“我这里有!”程之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药方,得意道,“阿娘吃了药,咳嗽没好反而还加重了。我怀疑史郎中不中用,乱开方,便藏了一张他之前开的方子。表兄,你快看看!”
苏衡接过药方一看,上面写着的药材共七味,分别是桑叶、杏仁、沙参、梨皮、象贝、栀皮和香豉,便道:“这上面写的方子是桑杏汤。”
“对,我想起来了”,郭氏一边咳嗽一边道,“史郎中说我这是被热邪侵扰,便给我开了很多清热的药物,说是能清润止咳。”
“表兄,这个药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程之才见苏衡眉心微皱,立即敏锐地问道。
“这个方子的君药是桑叶与杏仁,一个轻清宣散,一个苦温润降。整个药方辛凉甘润,透散温燥,的确具有清润止咳的功效”,苏衡缓缓道,“但,这个方子化痰力度不够大,反而使得舅母病情加重。”
郭氏脉弦滑而细,咳嗽,气喘,咽痛,吐黄白痰,背恶寒,口干欲饮,饮后胃脘不适,服用清热药反而症状加重,说明药不对证。背恶寒是因为水饮停胸,困阻胸阳,导致阳气不能施布于背。郭氏所患是外寒内饮证,兼有上热。史郎中忽视郭氏原有的寒饮内停,而用苦寒之药清热化痰,不但达不到化痰的效果,还会使得郭氏阳气大伤而加重痰饮。
“表兄,我听不太懂……”程之才弱弱地说。
“简单地
说,就是舅母现在痰饮加重,时间久了,就会化热,犯于心胸,所以舅母会出现心烦胸满的症状。我给舅母开一方,首先便是化痰,痰饮一去,内热便散,内热散去,方能止咳。”
“好好好,表兄,我去给你拿纸笔!”程之才一溜烟地跑去拿纸笔了。
第32章 第32章小青龙加石膏汤
“麻黄三钱,桂枝三钱,细辛二钱,干姜二钱,白芍三钱,炙甘草三钱,生石膏一两半,这是仲景的小青龙汤加生石膏。”贵生道人一手拿着苏衡几日前为郭氏开的药方细看,一手捊着他那长至腰间的花白胡子。
“是。”苏衡恭谨地答道。
“嗯”,贵生道人点点头,“麻黄与桂枝这两味君药解咳喘,化内饮,干姜与细辛协助君药解表驱邪,再加上半夏、五味子、白芍和炙甘草,八味药相配伍,解表与化饮相配合,一举两得,表里双解,小青龙汤用于此证,比那桑杏汤高明多了。”
贵生道人夸奖自家徒弟的同时,还不忘拉踩一下其他郎中:“病人有热象而出现烦躁,加生石膏以清郁热,远胜于那史郎中,尽用一些清热但不温化的药物,反倒加重病人病情。”
“徒儿听说那史郎中是青神县医术最好的郎中,以他的水平,应当不至于犯这种错误,许是背后有什么隐情。”苏衡若有所思。
“哼”,贵生道人冷笑一声,“不管有什么隐情,明知药不对证还开给病人,那便是医德败坏,比医术不精更可恶!”
苏衡沉默,贵生道人所言不错。若史郎中不是误诊,而是有意开这样一个会加重病人症状的方子,那便是存心害人了。
贵生道人又拿起第二张方子,第二张药方把细辛与干姜这两味增加至三钱,石膏减量为一两:“这是你为病人复诊后开的第二张方子吧。第一张方子病人服用后,有什么成效?”
“第一张药方徒儿开了三剂,病人服用后黄痰减少了,心烦胸满与口干的症状也减轻不少。第二张方子病人现在已经服用了六剂,黄痰已清,背恶寒的情况也消失了,只是仍然还有少量白痰。病人内热已清,接下来把药方中的生石膏去掉,病人继续服用几日,便能痊愈了。”苏衡把复诊的情况说得十分详细。
“嗯”,贵生道人微微点头,点评道,“药方还是对证的,只是见效有些慢,若是配合针灸,病人能恢复得更快些。待我与你细细说来。”
“是,师傅。”
这厢,苏衡在天庆观跟随贵生道人学习医术,那厢,苏轼双手托着下巴坐在能看见大门的地方,望眼欲穿。
“阿兄怎么还不回来,往常这个时辰阿兄差不多已经到巷子口了。但是现在外头静悄悄的,连个驴蹄声都听不到。唉——”苏轼像个小大人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啊啊!”苏辙被程氏裹得像个小圆球,坐在榻上叫了两声,似乎在应和苏轼的话。
苏轼闻声回过头去,正巧看见苏辙冲着他咧嘴笑,脸颊上还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苏轼瞬间感觉自己苦等的寂寞被可爱的弟弟治愈了,站起来“哒哒哒”地跑到榻边,开始逗弟弟玩。
“小兔子,你也觉得阿兄今日回来得特别慢,对不对?”苏轼手脚并用也爬上了榻。
“昂!”苏辙很给自家二哥面子,清脆地应了一声。
苏轼一下子就高兴了,一把抱住糯米团一般的苏辙,猛地往他脸上亲了一大口:“小兔子你真懂我!”
“来,小兔子,我叫你喊‘阿兄’。跟我一起念。阿——兄——”苏轼兴致勃勃地教苏辙说话。
“啊啊!”苏辙大声喊道。
“不是‘啊啊’,是‘阿——兄——”苏轼耐心纠正道。
“啊——噗!”苏辙“噗”得太用力,唾沫星子都飞溅到苏轼衣服上了。
苏轼也不恼,把两只手放在苏辙胳肢窝下,微微用力一提,给苏辙转了个方向,让弟弟背对着他坐,然后再把人搂进怀里。这样弟弟说话喷口水就不会弄到他衣服上啦。他真聪明!嘿嘿!苏轼得意地翘起了尾巴。
“小兔子,我们继续!跟我念,阿——兄——”
“阿——呜——”苏辙倒也乖巧,不哭不闹地跟着他二哥学说话。
“喲,这是在教卯君说话呢。我也来!”苏轸做完了今日的针线功课,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便看见两个弟弟在正厅软榻上亲亲密密地贴贴,很是欢乐的样子,顿时眼睛一亮,也脱了鞋子爬上榻。
“小卯君,到阿姐这儿来。阿姐这里有好玩的摇摇鼓哦~”苏轸拿起榻边木柜上的摇摇鼓,发动“玩具”诱惑。
“啊啊!”苏辙眨眨眼,似乎对会发出声响的摇摇鼓很感兴趣,两只手往前伸了伸。
“不许去!要先学会了喊人才能玩玩具。我们继续学,跟我念,阿——兄——”苏轼执着地想要教会苏辙。
“小弟还没满一岁呢,哪有那么快会说话,你别为难他。”苏轸批评了一下苏轼揠苗助长的行为,继续摇着摇摇鼓诱惑苏辙,“来,卯君,到阿姐这儿来。”
苏轼生气地鼓起脸,正打算和苏轸争辩一二,就听见大门处传来熟悉的驴蹄声,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是阿兄回来了!”
“阿兄!”苏轸也动作迅速地下榻穿鞋,与苏轼一道争着抢着跑去迎接苏衡。
“昂?”小苏辙突然就被二哥和阿姐抛下,榻上转瞬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望着苏轼和苏轸的背影瘪了瘪嘴,“哇”地一声哭出来。
“卯君怎么哭了?”苏衡刚下驴车,就听见苏辙响亮的嚎哭声,“你们两个,谁把卯君惹哭了?”
苏轼眨眨无辜的狗狗眼:“不是我!我方才还在教小兔子说话呢,小兔子学得可开心了!一定是阿姐惹到了小兔子!”
苏轸摇摇头摆摆手:“不是我!我方才拿着摇摇鼓陪卯君玩儿呢。一定是二弟硬逼着卯君学说话,不让他玩儿,把卯君惹哭了!”
两姐弟同时替自己辩解开脱,顺带把锅甩给对方。两人说话,纷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向彼此。
苏轼:“?!”
苏轸:“??”
“你胡说!我与小兔子在榻上好好的,他根本没哭过。是你来了之后他才哭的!不是你惹哭他的还能是谁!”苏轼大叫起来。
“呵,我拿着摇摇鼓逗卯君玩,是你拦着不许他玩,他这才哭的!你不要血口喷人!”苏轸不甘示弱地反击。
“明明就是你惹哭的!”
“才不是,是你惹的才对!”
“是你!”
“是你!!”
“是你是你是你!!!”
苏衡只问了一句,苏轸与苏轼姐弟俩就又吵了起来,不由得无奈扶额。正厅软榻上,苏辙还在哇哇大哭。苏衡无声叹了口气,绕过还在吵得跟乌眼鸡似的弟弟妹妹们,径直走到正厅,动作轻柔地抱起苏辙,轻轻地拍哄。
“呜呜呜……嗝!”苏辙被长兄抱着哄着,心里的委屈渐渐消散,哭声一点点地降了下来,还打了个哭嗝儿。
苏轸与苏轼两人吵够了,回过神来,终于发现长兄不知何时已经进屋了,小弟的哭声也听不见了。
“阿兄……”
“阿兄。”
苏轸与苏轼灰溜溜地也进了正厅,垂手低头羞愧地并排站到苏衡跟前。
“吵够了?”苏衡抱着幼弟,眼也不抬,语气淡淡地开口。
“阿兄,我们知错了……”苏轼和苏轸齐齐认错。
苏辙舒舒服服地窝在长兄怀里,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低头认错地哥哥姐姐们。
苏衡晾了他们一会儿,这才大发慈悲地开口饶了他们:“行了,去洗手准备用饭吧。”
苏轸和苏轼姐弟俩欢欢喜喜地洗手去了。苏衡抱着苏辙,慢悠悠地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落在屋内的一扇屏风上,眼神闪了闪,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抱着苏辙离开了。
等苏衡走后,屏风后屏息凝神的一主一仆终于放下心,深深地吸了口气,如释重负般呼出。
“娘子,我就说不用您出面,三郎君保准把八娘子与四郎君管得服服帖帖的。您方才可瞧了。”采莲笑眯眯道。
“下次我可再也不由着你胡闹了。”程氏笑着摇摇头,“方才衡儿那眼神,准是发现我们了。还好衡儿没打算计较,抱着卯君回屋了。”
原来,在苏轼搬着小板凳坐在正厅门口等苏衡时,采莲悄无声息地把苏辙放到了软榻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躲到屏风后,与程氏一道默默观察后续发展。
果然,没过多久,苏轼就被苏辙吸引了过去,爬上榻与苏辙一道玩耍。过了一会儿,苏轸也来了。等苏衡回来,苏轸与苏轼姐弟俩丢下苏辙就跑,把苏辙惹哭时,程氏按耐不住,正想出去,却被采莲阻止了。
后面事情的发展如采莲预料的一样,苏衡处理得很好。程氏见了,又是欣慰又是惆怅:“衡儿聪慧又懂事,他几个弟弟妹妹也都与喜欢与他亲近。只是,眼看着明日就是年节了,过了年,衡儿便要履行当初与贵生道长的约定,随他师傅一道离开眉山,四处游医。到时,还不知道他们几个要哭成什么样呢。”
“小郎君们渐渐大了,总要外出闯荡一番的。娘子宽心些才是”,采莲出言劝慰道,“年节快到了,我明儿一早便去采买些新鲜食材回来,今年除夕的年夜饭,可得好生准备一番。大家高高兴兴地吃一顿年夜饭,再欢欢喜喜地过个元宵。若是娘子满面愁容,可让三郎君怎么放心跟着贵生道长一道远游呢。”
“说的也是”,程氏垂下眼帘,心中到底还是难忍不舍,“一晃眼,衡儿都快七岁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冬雪夹杂着雪花在枯木枝头飞舞,如同开了满树的梨花。新春的脚步,在这“簌簌”的落雪声中,渐渐走近了。
第33章 第33章辞别故园
眉山的初雪下了一整夜。鹅毛大雪自空中飘落,青石板路上渐渐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行人走在路上,留下一串串被踩得厚实的雪脚印。枝头沉睡的白雪被树下的脚步声惊醒,“簌簌”落了一地。整座小城一夜之间就换上了银装,美不胜收。
玻璃江表层的江水也被冻得结实,但冰面之下,依旧游动着许多鱼群。若是有人眼神不好,走到了玻璃江的冰面上,那绝对要载一个大跟头,在玻璃江的冰水里泡得直哆嗦,扑腾老半天,才会被偶尔路过的行人捞起,帮着送回家去。
“铛铛铛,铛铛铛”,此时,眉山人人都不敢走近的玻璃江边,阮大郎正拿着铁凿子和铁锤子在敲冰。好不一会儿,玻璃江上才出现了一个冰窟窿。
阮大郎摩擦摩擦双手,往手上呼了几口热气,喜道:“总算凿成了。这天寒地冻的,水面都结了冰,想弄点鲜鱼都难,更不用说河虾河蟹之类水产了。”
阮大郎以捕鱼为生,他们这些渔人,一年四季中最发愁的就是冬季。因为水面结冰,无法撒网捕鱼,顶多在冰面凿个洞出来垂钓,聊胜于无。
听说北边的辽人因为缺衣少食,哪怕冬天也会大规模捕鱼,他们管那叫做“捺钵”。不过,这也是他听一个从北边过来做生意的皮货商人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这些做生意商人嘴里没几句真的。
若不是得知苏小神医元宵之后就要离开眉山,想送几尾鲜鱼给苏家,聊表心意,他今日也不会出来冬钓。阮大郎的娘子今年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恨不得每日都在家里陪他着他娘子和乖儿子。
去年他娘子孕中得病,多亏了苏小神医诊治有方,这才保住了大人小孩的性命。昨日苏家的采莲到早市上采买食材,说是家中小郎君想吃鲜鱼,结果在早市转了一圈,愣是连鱼尾巴都没见着。阮大郎听说了这事,今日一早,便来玻璃江凿冰垂钓了。家中并不富裕,也不能回报给苏小神医什么贵价之物,也就只有这一身钓鱼的本事能拿得出手。阮大郎便想趁此机会,再向苏衡表达谢意。
“哗啦”一声,阮大郎及时扬起钓竿,一尾大鲫鱼破水而水,被甩到了冰面上,两边鱼鳃还在一张一合地翕动着。
“看来今儿运气不错,这尾鲫鱼得有四斤多了。”阮大郎收了钓具,提着大鲫鱼高高兴兴地往苏家送鱼去了。
纱縠行苏家家中,气氛却有些低迷,全无过年的喜庆。
“阿兄……”自从偶然听到苏洵与程氏之间的对话,得知自家兄长过了上元节便要动身,随贵生道人离开眉山,苏轼就一直闷闷不乐,黏苏衡也黏得越发紧了。虽然舍不得兄长,但是苏轼却没有说一些挽留苏衡或者央求苏衡不要离开的话。去岁除夕,兄长就在自己跟前倒下的场景,苏轼仍然历历在目。他生怕苏衡心疾复发,再次昏迷不醒。
“阿兄,那白胡子老头只说你要入道,方可免受病痛,又没说一定要拜他为师。不如,你别跟着那个白胡子老头了,选一个就在咱们眉山的道长拜师,不行吗?我觉得咱们天庆观的那个胖胖道长就不错!”苏轼眼珠子咕噜一转,想出个歪主意来。
“别胡闹。既已拜师,怎能轻易背叛师门。”苏衡轻声斥道,“还有,不许给人乱起花名。”
白胡子老头指的是他师傅没错了,天庆观的“胖胖道长”又是谁?苏衡回想了一下,眉角隐隐跳动。他二弟说的该不会是天庆观的肖住持吧?那位肖住持生得膀大腰圆,确实——很有福气。
“阿兄……”苏轼两眼泪汪汪,把头往他兄长怀里一埋,拒绝起来。
“好了,别撒娇了。我只是未来几年会跟着师傅四处游医,等我医术大成,师傅宣布我能出师了,我或许会选择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开一家医馆。”苏衡轻轻拍着苏轼的后背,柔声道。
“那阿兄你会回眉山开医馆吗?”苏轼闻言,抬起了头,眼角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很可能不会”,苏衡想了想,解释道,“眉山太小了,不需要那么多医馆,有林家医馆和秦家医馆便足够了。要成为一名好郎中,需要多实践,我想去更大的地方看看。”
“更大的地方?天底下最大的地方就是京城,阿兄是想去京城开医馆吗?”苏轼问道。
“有这个可能”,苏衡点头。
“那我以后也要去京城!阿父说了,天底下的读书人都想去京城面见天子,参加殿试。我长大以后也要去京城,等我考上状元,我要骑很高很高的骏马,威威风风地游街!阿兄,你要在京城等着我!”苏轼“口出狂言”,还伸出小手指,要与苏衡拉勾。
状元啊……苏衡默默回想了一下前世好友为他讲述的“东坡事迹”,笑了一下,伸出尾指勾住了苏轼的手指:“好,一言为定。”
“上菜咯上菜咯——”青枝喜气洋洋地端着热腾腾的年菜,一碟碟地摆上桌。
除夕年夜饭照例仍在苏家老宅中进行,采莲一大早便与老宅的厨子们在厨房里忙活起来。阮大郎送来的那尾大鲫鱼,鱼头被采莲拿来红烧,鱼尾被拿去熬汤,鱼身的肉被她刮成鱼蓉,做成了苏轼喜欢吃的鱼肉丸子。
“咦?这鱼是从哪儿买的?我今早也去逛了早市,根本没有鱼贩子出来卖鱼。”杨氏见青枝接连端出了红烧鱼头、豆腐鱼尾汤和酥脆炸鱼丸,不由得奇道。
“这是阮大郎送的,衡儿曾经给他娘子治过病。他听说我们家到处采买鲜鱼却买不到,便专程从玻璃江钓了一尾鱼送过来。”程氏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说呢。”杨氏点头。
苏坐在主位上的苏序嘬饮了一小口苏洵带来的青梅酒,满意道:“不错,就是这个味儿!”
“这梅子酒去年便酿好了,又埋在院子那株梨树下大半年,今儿一早才挖出来的。阿父您喜欢便好。“苏洵知道苏序就好一口好酒,因此每年都会精心挑选一坛独特的酒水当做给苏
序的节礼。
大人们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小辈们的注意力则主要放在面前这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饭上,一个个都埋头苦吃,压根顾不上说话。
酒足饭饱,残羹冷炙被撤下,换上了琳琅满目的时鲜瓜果、香糖果子、还有瓜子儿茶水等。苏家老老少少十数口人围炉夜话,闲坐守夜。
就连最小的苏辙也精神得很,平日里这个时辰苏辙早就犯困,沉沉睡去了。今夜倒是全无睡意,兴奋地看着哥哥姐姐们嗑瓜子儿闲聊。
“对了,三郎,等过了元宵,你是不是就要跟你师傅一道离开眉山,逍遥自在去了?”聊着聊着,苏不疑突然这件事儿来,便扭头和苏衡确认道。
苏衡还没张口,苏轼就黑了脸,苏轸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瞅瞅四郎与八娘的脸色,快别问了。阿弟,你可长点心吧!”苏不欺悄悄用胳膊肘杵了杵他的蠢弟弟,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提醒道。
“哦……”苏不疑小声逼逼,“不提就不提嘛。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还巴不得能离开眉山到外头潇洒去呢。”
“嗷!”苏不疑被他亲哥暗搓搓地踩了一脚,终于老实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外头传来邻居们放爆竹的声音,还能隐约瞧见随着夜风飞舞的爆竹红纸与香烟。
在除岁的爆竹声中,苏家众人互道新年祝福。
“新年吉祥,事事如意。”
“新春纳福,康宁喜乐。”
“啊啊!”小苏辙还不会那么复杂的新年祝福,但是也十分应景地喊了两嗓子,惹得一众大人与哥哥姐姐们都笑了起来。
除夕一过,正式进入新的一年。苏衡离开眉山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逼近。往年总是很期待元宵节的苏轼,今年最不希望的就是元宵节的到来。
程氏已经带着采莲几个给苏衡准备起行囊,忙得不可开交。保暖的冬衣带几套,耐放顶饱的干粮也要多带些……
“衡儿,这是你宋大娘给你的辣脚子,又辣又开胃,最主要的是很耐放。路上若是干粮吃着没味,便夹一些辣脚子在里头。”
“好。”
“这是我给你缝的几双袜子,装在这个小布袋里头了。”
“嗯。”
“还有这个,这是你常用的刷牙子与牙膏,用这个青色的长布袋装着了。”
“嗯。”
“还有……”
“阿娘,我自己收拾吧,用不上这么多的。”眼瞅着程氏就要把他用惯的床铺都打包起来,苏衡终于忍不住出言阻止。
程氏停下手,回过神来,尴尬一笑:“好像确实有些多了。”
苏衡与贵生道人临行那日,除了苏家人,不少眉山的百姓也纷纷前来送别。
初春气候仍寒,江边的垂柳才刚刚吐出新芽,星星点点的绿意潜藏着无穷的生机与春色。
苏洵夫妇与苏轼、苏轸还有懵懂的苏辙一送再送,把苏衡送至玻璃江边。提前雇好的船已在岸边等候。
“江边风大,小心着凉。”苏衡劝道。
“阿兄,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苏轼哭得稀里哗啦。
“还有我!”苏轸也哭成了泪人儿。
“好。”苏衡认真承诺。
船缓缓驶离江岸,苏衡靠着船舷,注视着岸上的家人与自己的距离越拉越远。
“啊——阿——”被程氏抱在怀里的苏辙突然大声叫了起来,“阿——兄!”
苏轼朦胧着泪眼,又哭又笑:“小兔子终于会喊‘阿兄’了。阿兄——你听到了吗?”
初春的风送来幼弟的呼唤,也吹鼓了航船上的风帆。苏衡站在船上,心头微动。
故园已在身后,前方路途遥遥,还望各自珍重。纵天下之大,终有再聚首之日。
第34章 第34章三峡天险
三峡之险,天下闻名。
贵生道人决定带着苏衡走水路出蜀地,必然需要经过急湍飞流,险象环生的三峡。自瞿塘峡至巫峡,最后出西陵峡,这段江流足有七百余里。七百余里的江段能隐伏多少危险,就连身手最为敏捷,技艺最为娴熟的船夫也不敢言说。
船行水上,人坐舟中,日升又落,月盈复亏,置身茫茫江面,恍惚间,有时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年。自眉山玻璃江出发,船行了不知多少日,终于能看见瞿塘峡。
贵生道人从行囊中取出包裹得很是仔细的香炉与香,吩咐苏衡用船上的旧桌案,搭建一个简易的临时祭坛。
三峡天险,过三峡者九死一生。因此,行船进入三峡之前,人们往往要焚香祷告,乞求上苍庇佑船只平安过江。等出了三峡,人们还要焚香谢神,同时庆贺自己“逃出生天”。
苏衡在贵生道人的示意下,默默点燃降真香。火舌往下吞噬香木,香烟袅袅直上云霄。
贵生道人今日特地换了一身新道袍,香烟一起,便默念祝香神咒:“道由心学,心假传香。香热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佩临轩。令臣关告,径达九天。”
传闻,真正的降真香出自黔南,与杂香拌和共燃,可以引得仙鹤降临。苏衡无声地望着香炉中的降真香烟袅袅直上,在湛蓝的天空下幻化出不同的形状,耳边是贵生道人颇有韵律的诵经声。
贵生道人长须白发,穿着一身用金线勾勒出星辰日月的道袍,临江而立。初春的寒风猎猎吹来,送来清浅的花香,却不知这飘香的春花真身在何处。穿着简朴的船夫用一种很是崇敬的神色看向这边,满目虔诚。
苏衡轻眨长睫,默默看了一眼贵生道人。嗯,衣袂翩翩,仙风道骨,仿佛下一瞬便会羽化登仙,与平日里那副不修边幅,吊儿郎当的模样截然不同。
“……皈依天地水官,水府众圣,即使风恬浪静,水途安妥,舟航载稳,绳缆监牢,所谋顺遂,诸圣拥护,万神赐福……”
前世,苏衡的师傅也是一位道士,因此他对贵生道人持诵地经文熟悉得很。他师傅正在念的是《三官经》,全名《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顾名思义,有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之妙效。
“快看,是仙鹤!”
“真的,仙鹤飞过来了!道长的香把仙鹤引过来了!”
“天降祥瑞,仙鹤盘旋。大吉啊!这次航行一定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船夫们仰头望天,纷纷叫嚷起来,惊讶与喜悦在他们黝黑的脸庞上浮现。
等焚香祈福的仪式结束,船夫们散去,只剩下贵生道人与苏衡两人。
“咳咳!”贵生道人清了清嗓子。
又来了。师傅又要开始了。苏衡眼神微闪,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
“徒儿,怎么样?你师傅我方才威风不威风?!哈哈哈哈哈哈!”贵生道人开始拉扯身上的道袍,“就是这衣服不够软和,还是我那套旧衣穿着舒服。”
苏衡暗暗腹诽:您老人家那套旧衣都不知打了多少个补丁,去岁端午前后,穿着那套“乞丐装”去人家凉水铺子买冷饮,结果还真被那店主当乞丐了。
“哎哟,我的老腰啊,方才那遭,弄得我腰酸背痛的,好徒儿,快来帮为师揉揉肩,捶捶背。”贵生道人形象全无地伸了个懒腰,也不看船板上脏不脏,一屁股就坐下了,还是那种两腿伸直叉开的不雅坐姿。
苏衡:“……是。”
船夫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船舵,把船缓缓驶进了瞿塘峡。此时比起水浅见石的冬季,江水上涨了不少。瞿塘峡的危险之处就在于其水面下隐伏着无数暗石,若是夏日水深或是暴雨水涨,那些水底的暗石更是肉眼不可见。
苏衡前世也曾游过三峡,但是因修建了三峡大坝之故,三峡之水就如同
被驯养的猛虎,收起了尖牙利爪,露出大猫一样温顺可爱的一面。如今,却是苏衡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三峡的险峻与危险。虽然危险,却也美得惊心动魄。
一连数日,苏衡在船上所见,都是群山连绵,危崖竦峙的景象。
那悬崖之上,不时有一道素白的悬泉自峭壁飞流直下,一路冲刷着嶙峋的怪石,溅起漫天的飞雪。生长在悬崖之上的竹子,颜色似乎格外冷翠。悬崖上的绿意,除了竹子,最多的便是具有极强生命力的松柏。不知是否是生在峭壁的缘故,那些柏树的枝干长得千奇百怪,扭曲又怪异,怪异又顽强。
苏衡凝视着那些在高耸的峭壁之间翻滚转出的旋涡出了神,竟没察觉到贵生道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
“乖徒儿,瞅什么呢?喲,那儿还生了棵石楠树呢,一路上见多了竹柏,乍一看见这石楠还怪新鲜的。”贵生道人手贱地伸出爪子戳了戳苏衡的侧脸,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背在身后,企图用石楠树转移自家徒弟的注意力。
苏衡捂着被戳疼的右脸,平静无波的眼神默默盯着他师傅。
“瞅我作甚?喏,看那边,那边的石楠树比你师傅好看。”贵生道人看天看地就是拒绝与苏衡对视。
“……”苏衡面露无奈,只好重新回头,望向江边山景。
不远处的一座悬崖上,果然生长着一棵孤零零地石楠树。此时既非石楠的花期,又非果期,只有满树的绿叶迎风摇曳,追逐着一缕缕难得的日光。
“徒儿,既然这么巧见着了石楠树,为师顺便考考你。这石楠什么部位可入药?都有些什么功效?”贵生道长一摸长须,随机来了一场“小考”。
苏衡并未被难倒,不假思索地答道:“石楠的叶与根皆可入药。石楠叶与石楠根皆性平味苦,有小毒。石楠叶具有祛风湿,通经络,益肾气之功效。石楠根能祛风除湿,活血解毒。”
“嗯,不错不错”,贵生道长心知这个问题简单,已难不倒他徒弟,“徒儿,你可知这三峡虽险,但是这两岸高山峭壁可都是无穷的宝库。山上的草木虫兽,有不少都是绝佳的药材。可惜,此间人空守宝山,却不认得那些天材地宝。”
“师傅怎知山上居民不认得山中草药?”苏衡问道。
贵生道人微微一笑,指着一处山崖上的茅屋,示意苏衡细看:“你看那座茅屋,屋顶片瓦全无,只用一些木板盖着,勉强遮风蔽雨罢了。那屋中主人恰好在附近砍柴,看这情形,他应当是以此为生的樵夫。若是他能辨得山中珍贵药材,靠卖药就就足以挣得盖一间瓦屋的银钱,又何须辛苦砍柴,只挣得几个勉强能饱腹的铜板。”
苏衡依言望去,果然看见一间背负青天,伶仃而立的小茅屋,依稀能看见屋主人在近旁砍柴。此时,恰有一只苍鹰自空中盘旋而至,翅羽凌风,逍遥云中。苏衡见了,默然半晌,突然道:“人生劳苦,不如苍鹰。”
贵生道人闻言,直接给了苏衡一记爆栗:“思考半天你就得出这么个结论!你师傅我天生乐观豁达,你身为我徒弟,怎么没学到我的半点开朗呢!”
“……”苏衡揉揉脑门,不发一语,把贵生道人气个半死,拂袖而去。
“师傅。”苏衡叫住贵生道人,“离开眉山前我就问过您,此行要去何处。您说要等进了三峡再告诉我。不知现在,您愿意告诉我了吗?”
贵生道人脚步一顿,然后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原本今日要告诉你的,但是你方才惹为师生气了,为师现在没心情告诉你!等明儿再说。”
“……”苏衡望着贵生道人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闭上了嘴。算了,师傅又在耍小孩子脾气,还是等明日再问吧,不急这一时。
次日,航船终于离开离开瞿塘峡,驶进了巫峡。
一进巫峡,苏衡能明显感觉到船上的光线暗了下来。巫峡因两岸悬崖高耸,江面要比瞿塘峡狭窄许多,日光也难以照射进来,只有在正午时分,能沐浴到转瞬即逝的阳光。
巫山十二峰,最出名的便是神女峰。此峰因状似神女而得名,又因宋玉的《神女赋》而盛名远扬。神女峰上有座神女祠,神女祠附近栖息着无数乌鸦,百姓们都管那些乌鸦叫做“神鸟”。
神女峰一带的乌鸦似乎确实比别处的乌鸦要有灵性,也不怕人。船夫们往空中抛洒吃剩的干粮碎渣,它们往往能从空中迅捷地俯冲下来,精准地叼走碎渣,吞吃入腹,惹来船夫们的一片叫好。
苏衡心里惦记着事,早晨起身,更衣洗漱后,便开始找他师傅。没想到一向喜欢赖床的贵生道人竟不在房中,而是早早起了床,和船夫们一道喂乌鸦玩。
“师傅。”苏衡找到贵生道人时,他正兴致勃勃地在抛洒饼渣逗鸟,不时还虚晃一枪,只做了个抛掷的动作,却不见饼饵,惹得头上盘旋不去的乌鸦一阵气愤地大叫,“呱呱呱”的声音响成一片。
“徒儿,快来,和我一起喂乌鸦。这些傻鸟儿还挺好玩的。”贵生道人玩得不亦乐乎。
见贵生道人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日答应的事,苏衡只好再次提醒道:“师傅,说好了您今日会告诉我我们此行要去哪里的。”
“哦,”贵生道人并未停下扔饼饵的动作,随口道,“北边正打仗呢,我们要去鄜延路行医。军中伤患多,正是急需郎中的时候。”
鄜延路?苏衡眼神微闪。那可是在大宋与大夏的交界。听阿父说,宋夏如今交战,战况胶着,而且目前的情况是朝廷的军队败多胜少。军中危险,师傅竟有这般胆魄带着才七岁的他去行医。师傅真是……
苏衡望着还在专心致志喂乌鸦的贵生道人,唇边忽然勾起一抹浅淡的微笑。不过,正合他意。
第35章 第35章神针驱邪
“巫峡有神女,瞿塘峡的山上也有神仙哩,我曾见过那山上神仙显灵呢!”
难得遇上一段水流较温和平缓的水路,还有“神鸟”一路尾随,啄食船上之人抛掷的饵食,船夫们一路紧绷的神经总算可以稍微放松一小会儿,迎着江风,赏着两岸山景,颇为闲适地唠嗑起自己曾经的奇遇来。
一位脸颊干瘦,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老船夫,摸着他那短短的花白胡子陷入了回忆:“那圣母泉就在进入瞿塘峡不远处的高山上。我年轻时很有一把子力气,曾爬过那座高山。只是爬山时一不下心,爬了一段山路后把挂在腰间的水葫芦给弄丢了。等爬至半山腰的时候,我嗓子都要干渴得冒烟。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叉着腰对着那山壁发泄般地大喊‘渴死了——给口水喝——’你们猜怎么着?”
贵生道人很是捧场:“那山上神仙显灵了?”
“对!”如干瘦鱼鹰的老船夫激动地一拍大腿,“就在那山壁的石头缝隙处,一道泉水应声而出。我当时那个兴奋啊,立刻上前伸出双手接着那泉水就迫不及待地喝下肚了。那是我喝过最甘甜清冽的水,那滋味,我至今难忘。”
船夫咂咂嘴,解下腰间系着的水葫芦,拔了壶口猛地喝了一大口水,似乎是想以此缓解对那圣母泉水的渴求。
苏衡在旁默默听着,心中却回想起前世学到的物理知识来。听这位船夫描述,这似乎类似于“喊泉”。
在一些具有特殊地质结构的岩洞,确实会产程“涌泉”现象。人在泉口大声吼叫,声波传入泉洞中,产生共鸣、回声与声压等物理声学作用。若是此时洞内储水池处于满而即将溢出的状态,水面一旦收到压力,就会引发虹吸作用,涌泉就此形成。
苏衡垂眸默默回忆,其余听众们却很是捧场,纷纷大呼圣母泉之神奇,甚至跃跃欲试,想着那日得空,他们也去瞿塘峡的山上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山中神仙。
苏衡:“……”倒显得他很不合群了。很多事情掰开了讲,用科学原理分析过后,原本精彩的故事反倒褪去奇幻的色彩,变得平平无奇了。
“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年轻些的船夫们起哄,
想再听老船夫讲讲他年轻时的奇遇。
“行!”老船夫今日谈兴甚佳,又说了他年轻时爬巫山神女峰的故事:“那日很多年前的秋天了,我还记得是一个下霜的早晨,我行走在山中,那山上的猿猴性子特别顽劣,在林间荡来荡去,总想偷我的帽子。我就跟那些猴子暗暗较劲,看谁爬得高。后来,我果然爬到了那山的山顶,猿猴们跟了一段路,就纷纷放弃了。”
“我很是得意,又看到山顶有一处冒着热气的神奇温泉,便脱了衣裳,在那泉中沐浴一番。反正那些喜欢偷衣裳的猿猴们也不在,衣裳挂在树枝上很是安全。山顶风大,山风吹一会儿,衣裳便干了。”
“您在山上就只遇着猴子了?这也没什么神奇的啊,那山里头的猿猴多了去了,成日在山上啼鸣,听着凄凄惨惨的。”一个年轻的船夫插嘴道。
“还没说到奇遇呢,年轻人多点耐心”,老船夫润了润喉,继续讲故事,“我沐浴后,在山顶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神女祠。当时,恰逢月在中天,一线月光自密林缝隙落下,照亮了那座神女祠,看起来圣洁又神秘。我屏息走进去,祠内空无一人,一片沉寂。一阵山风恰到好处地吹来,那神女祠内栽种的竹子竟好似神仆一般,向前俯首,顶礼膜拜。”
一众年轻船夫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后面的故事,不由得地追问:“神女呢?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您老没见着传说中的神女啊?”
“没有。”老船夫摆摆手。
“害——”年轻船夫们很是失望,都觉得这个故事不如方才那个圣母泉的精彩。
苏衡却与年轻船夫们截然相反,对老船夫描述的月下神女祠很是向往。沉寂的山顶,彻骨的山风,繁枝茂叶的遮挡使得山上光线晦暗。一线月光却自叶隙间穿出,倾泻在神女祠上。群竹俯首,恍若神仆。这种超然物外的意境,是常人难有的奇异体验。
闲聊听故事的闲适时光很是短暂,因为他们的船很快就驶过了那一小段平缓的江面,开始进入接连不断的奇绝险滩。经验老道的船夫们稳稳地把着船舵,有惊无险地驶过了波涛汹涌的东濡滩和怪石星罗棋布的怒吼滩。
然而,最危险的是一个叫做“人鲊瓮”的地方。此处因有一块天然巨石斜入江中,占据了大半的水道,江面显得尤为狭窄。航船经过,需要技术特别娴熟的船夫才能看稳位置,抓住机会,急转船头,顺利驶出,稍有不慎,便会船破人亡。
在此处沉没的船只不计其数,船上的旅人也因此丧命,如同瓮中死鱼,久而久之,这个地方便有了“人鲊瓮”的可怕威名。
好在苏衡他们的船上有位老船夫,在他的指点下,航船险之又险地驶离了人鲊瓮,不久后便沿着水道驶出了巫峡,来到了屈原故里——秭归。
到了秭归,连绵的群山与高耸的悬崖终于被恬淡的田园风光所取代。船夫们在此处停船靠岸,稍作修整。贵生道人游兴勃勃,拉着苏衡下船游玩。可他偏偏又生了一身懒骨,没走几步路便觉得腰酸背痛,就这样,他还想爬上那些小山坡眺望远景。
苏衡无奈,劝道:“师傅,您不是说脚疼吗?要不咱们先回去,歇息好了再来爬山吧。”
“不行,我今日一定要爬上这小山坡!”贵生道人耍起了无赖。
“……”苏衡拿他师傅没办法,环顾四周,发现附近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用木桩和麻绳系着一头小毛驴,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师傅,那边有头小毛驴,我们找他们借用一下毛驴,您骑着毛驴上坡,可好?”
贵生道人自然无有不应,喜得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钱袋扔给苏衡,催促道:“乖徒儿,你替为师走一趟,把驴牵来。为师这老胳膊老腿的,走不动咯。”
“……好。”苏衡接了钱袋,走过去敲了敲那户人家的木门。
不一会儿,里头就有一位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妇人梳着发髻,发髻上插着六根木簪,脑袋后面还拢着一把巴掌大的木梳子,是此间已婚妇人的打扮。想来此地民风淳朴,邻里和乐,因此那妇人并不设防,不假思索地就打开了门。
“喲,好俊俏的小郎君。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你是来这边寻亲戚的么?”那妇人声音响亮,还带着点当地的口音,苏衡勉力辨认了一二才听清她说话的内容。
“不是,”苏衡微微摇头,“阿婶,我师傅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可否借你家驴子一用?这是租金。”
“借驴子?”那妇人朝苏衡指示地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穿着一身破烂衣衫的老人。那老人的衣服也不知道多旧了,上面打的补丁比她们村子里最穷的人家衣服上还多。
“不用不用,借个驴子而已,这点子小事,用不着给钱。我把驴子给你牵出来,你师傅用完了,你再还回来便是。”妇人摆摆手,拒绝了苏衡的租金,转身回屋牵驴子去了。
苏衡抿抿唇,他注意到那妇人衣着朴素,石青色的裙子已被洗得褪色,上面还打了两个补丁,显然家境并不富裕。
牵了驴,苏衡回到了那个小山坡脚下。贵生道人正坐在山脚草地上歇脚。
此时正值阳春二月,清晨时分应是下了一场毛毛细雨,山脚的草叶上缀满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小水珠。贵生道人没留意,一屁股坐下去,现在起了身,才发现草地上的雨露沾湿了他的衣服。
“师傅,要不您还是回去换身干爽衣服再出来。”苏衡看着他师傅后面那一片因被水洇湿,颜色比别处要深一些的布料,额角微微抽动。不知情的人见了,还未是他师傅尿了裤子……
“不要”,贵生道人果断拒绝,动作利索地骑上驴背,全然看不出刚才那副虚弱无力的模样。
“走咯——上春山!”贵生道人一拍驴屁股,那小毛驴便嘶叫一声,抬起驴蹄子往山上走去。苏衡见状,只好认命地跟上。
清晨微雨初霁,骑驴山行,倒也别有雅趣,只是若只靠双腿走着上山,那就不太美妙了。地上湿滑,茂盛的草丛还挂着雨珠儿,走动间轻易便能沾湿人的鞋袜和裤腿。苏衡走了几步,脸色便僵住了。鞋子湿了。
“哈哈哈哈哈”,贵生道人见状大笑,骑着毛驴往回走,也不问苏衡,直接把他抱上了驴背,然后再重新坐回去,“坐稳咯——”
一老一小骑着小毛驴慢慢上了山坡顶。
高处的风光确实更美妙,视野也更开阔。苏衡放眼望去,只见近处的水边栽种着疏疏落落的几株野桃花,几只小鸡崽在岸边草丛里寻找着早起的虫子,企图给自己加一顿美餐。
村中每户人家都扎了竹篱,一些人家的竹篱上还爬满了不知名的绿色藤蔓,藤蔓上开着星星点点的鹅黄小花。时辰还早,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已经升起了炊烟,那是农户的女主人在煮芹烧笋,准备饷田的吃食。
苏衡骑在驴背上,俯视着山坡下的田园风光,觉得时间流逝都仿佛慢了下来。初春的微风缓缓拂过发梢,带来青草的淡淡清香。贵生道人也难道没有煞风景,而是用双臂护着苏衡,与他默默欣赏着早春村景。
“时辰不早了,下山吧。”贵生道人尽了游兴,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终于心满意足地打算打道回府。
“师傅,我还得把驴还回去。”苏衡提醒道。
“走吧走吧,为师与你同去。”贵生道人心情极好,也不介意多走几步路。
“阿婶,多谢您的驴。这是借驴的租金,您拿好。”苏衡把驴还给那妇人,并且坚持要付租金。
“哎哟,小娃娃,都说不用钱,你快把钱收回去。”妇人连忙推拒。
两人为着租金一事来回推让间,那妇人的婆婆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从里屋走到了院中。“阿娘!”那女娃娃手里举着一个用野花编成的花环,冲妇人笑得很是开心。那女娃娃梳着两个圆圆的小髻,发髻上系着红头绳,走动间,红头绳一晃一晃地,煞是可爱。
“喲,这是谁帮囡囡做的花环呀?真好看!”妇人温柔一笑,眉眼弯弯。
苏衡看着母女俩的温馨互动,不由得触景生情,想起远在眉山的亲人们。也不知阿父阿娘如今怎样了。阿妹与二弟在他离家后,还有没有每日吵架。他临行那日,小弟已经学会开口喊“阿兄”了,相必现在应该又学会了新的词语吧?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那小女娃挥舞花环的动作突然中断,手中的花环直直掉落地上。那小女娃两眼往上一翻,猝然昏倒在地,口中还吐着白沫,四肢不住地抽搐。
“不好了,脏东西又缠上囡囡了!”那妇人的婆婆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阿娘,上次大仙给的黄符还有剩的吗?赶紧把那神符烧了,给囡囡喂一碗符灰水。”那妇人也顾不得苏衡与驴子,急急忙忙地转身回屋。
苏衡一听妇人竟要给那小女娃喝符水,忙上前几步,阻止道:“阿婶,你家娃娃这病可以用针刺治疗,但是千万莫要乱喂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