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小娃娃不懂,快些让开,别拦着我救我家囡囡。”妇人急得压根听不进苏衡的话,就算听得进去,她也只会选择相信“道法高深”的大仙,而非一个七岁的孩子。
见妇人不信,情急之下,苏衡忙搬出贵生道人的名号:“这位是我师傅,道号‘贵生’,是世代传承的道医。我师傅他医术很好,您若是信不过我,可以让我师傅帮您女儿治病。”
那妇人听了,这才愿意停下脚步,犹豫地看了白发白须的贵生道人一眼,纠结地问道:“道医?您是道士还是郎中?”
“贫道即是道士亦是郎中。”贵生道人故作高深地捊了捊长须,心中暗恨今日出门没有换上他那件看起来就仙气飘飘的新道袍。
妇人闻言,眼中狐疑放下了大半,解释道:“这位仙师,我家囡囡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她又是个女娃娃。之前路过我们村的黄大仙说了,男为阳,女为阴,我家囡囡是天生的至阴之体,阳气极低,所以十分容易遇见脏东西。脏东西一上身,我家囡囡就会发作,像这样突然昏倒,四肢抽搐。仙师,您可有什么灵丹妙药或者神符法咒,能帮我家囡囡驱逐那上身的脏东西?”
苏衡正想张口解释那小女娃并没有被鬼上身,而是得了痫病,贵生道人却一口应了下来:“没问题!包在贫道身上。只是此事须得我徒儿帮忙。”
“乖徒儿,快过来。”贵生道人招手示意。苏衡走到他跟前,贵生道人俯身凑到苏衡耳边,小声问道:“徒儿,你放才说可用针刺治疗,你打算如何治?”
苏衡不明白贵生道人为何要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那妇人听见,但也配合地低声道:“此为痫病,可针刺内关、申脉与照海,宁心安神。”
“善。”贵生道人略一思忖,赞同地点头,直起身子,对那妇人说道:“你家娃娃是被阴物缠上身了,须得一童男持神针刺之,借神针将纯阳之气传导入体内,驱逐阴物,我再与于一旁念金光神咒加持,你家娃娃便能苏醒了。”
苏衡:“?!”师傅,您在说什么?
“乖徒儿,神针在此,还不速速施针,导入护体阳气!”贵生道人取出针袋,背对着那妇人朝苏衡挤眉弄眼。
“……”苏衡顿悟,默默上前接过针袋,取出长短合适的银针,先是在那女娃前臂腕掌侧,远端横纹上两寸的地方,垂直入针,然后分别在她的外脚踝下缘与跟骨的凹陷处,还有内脚踝下缘边际凹陷处用银针直刺。
针灸治疗痫病往往有奇效,在痫病发作时为病人针灸,不仅能缩短发作时间,还能减少发作次数。他现在为这女娃针刺的三处穴位,是他在前世中医大学里学到的。那时,岭南针灸“靳三针”疗法的创始人,靳瑞教授曾到他们学校开讲座,讲座上就重点介绍了“痫三针”。
所谓“痫三针”,指的是内关、申脉和照海。人体有奇经八脉,这三处穴位均为人体八脉交会之穴。内关为心包络穴,可以宁心安神,调畅气机。申脉属阳,通阳脉,照海属阴,通阴脉。清代御医吴谦等主持编撰的《医宗金鉴》还有“昼发痫证治若何,金针申脉起沉疴”的记载。
苏衡在专心致志地为女娃行针,贵生道人则在一旁捏诀念咒:“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洞慧交彻,五气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醒了醒了,囡囡醒了。”那老妇人自从贵生道人开始念金光神咒起,就一直用一种崇敬的目光看着贵生道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见贵生道人念咒毕,她的乖孙女儿也恢复了神志,她恨不得跪下大呼“仙师保佑”。
“多谢仙师!多谢仙师!仙师,我刚蒸好了一锅麦饭,仙师与您的徒弟不如留下来用了饭再走吧?”妇人很是热情地挽留贵生道人与苏衡。
“不必了,我们还要赶路,多谢好意。”贵生道人环视一周,心知这户人家很是清贫,那锅麦饭想来是他们今日的食粮,刚好足够他们一家人吃,并没有多余的米饭。若是他们留下用饭,这户人家定然有人要饿肚子。
“乖徒儿,走咯——”贵生道人牵起苏衡的手,原本做好了被苏衡挣开的准备,没想到他徒弟竟反常地乖顺,并没有抽出他的小手。贵生道人窃喜,心情愈发飞扬。嗯,今日真是个好日子。
苏衡任由贵生道人牵着他的手,默默想着心事。虽然他师傅性格跳脱,爱逗弄人,爱装又爱玩,总是正经不过三秒,但是骨子里,却是温柔心细又善良,就跟前世收养他的老道士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航船在秭归停了两日,便重新行驶在充斥着急流漩涡的江面。大船战战兢兢地航行了不知多久,终于驶出了三峡,两岸风光一变,仿佛从奇谲险诡的森然鬼界,回到了祥和宁静的安乐人间。
船上旅客纷纷互相庆贺,摆酒设宴犒劳一路精神紧绷,辛苦掌舵的船夫们。贵生道人与苏衡也如初入三峡时一般,设坛焚香,还要献上好酒好肉,以谢神灵。
航船行至江陵,苏衡与贵生道人这漫漫地水路终于宣告结束。两人弃船登岸,雇了一辆马车,走陆路继续北上,前往鄜延。
不过,贵生道人似乎并不着急,一路上还不忘教导苏衡医术。若是遇到名山,必定会带着苏衡一道上山,教苏衡辨药、采药。若是遇着道观,贵生道人便会领着苏衡直接借住观中,倒是省了不少租住旅店的银两。
这日,贵生道人与苏衡坐着马车,又来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山脚下。贵生道人让车夫在山下等候,在附近随意寻处可以歇脚解渴的茶摊打发时间,带着苏衡便往山上走。
一老一小背着竹篓,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山间林木多,空气更为清新。苏衡低头仔细辨识林下的草木,寻找可以入药的植物。然而一路上山,只寻到一些薄荷与紫苏。
“乖徒儿,这采药呢,也是讲究时节与方法的。每一种的草药都有特定的采收时节,主要看的是它入药部分的成熟度。比如你竹篓里的这些薄荷与紫苏,主要是以它们根部以上的部分入药,因此直接从根以上将它们割取下来即可。但若是那种连根入药的,比如柴胡、车前草之类,在采集时就得连根拔起。”
“嗯。”苏衡默默点头。其实,他在前世已经学过这些采集草药的基础知识,学校的导师也曾带着他们上山采药。当时还有一位女同学不小心被蛇咬伤,幸好那蛇无毒,被苏衡一把抓住七寸,扔得老远,不知所踪。
“有的植物只以根茎入药,这类草药的采集时节,只需牢记一句话,‘春宁宜早,秋宁宜晚’。因为初春与晚秋时节,往往是植物根茎药力最浓的时候。当然了,也有极个别例外的。比如半夏,就宜夏季采收,而非春、秋。都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苏衡应道。
“我倒是忘了,这座山我曾来过。要不是见着这座道观,还真想不起来了。”贵生道人与苏衡走至山腰,竟发现此处建了一座小而精巧的道观。贵生道人见了这有些眼熟的道观,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在二十年前云游至此,在这观中留宿了整整数月,这才下山继续云游。
“二十年前的事,师傅竟还记得。”苏衡感慨。
“主要是因为这观中住持很是和我眼缘,我俩相见恨晚,你师傅我一高兴,便在这观中多住了些时日。你可别以为这道观建在半山腰,远离凡尘人世,实际上啊,这观中道士的消息灵通着呢”,贵生道人神秘一笑,“快随为师进去会一会老朋友!”
贵生道长的老友是这半山腰道观的住持,那住持年岁也不小,足足八十有五,可是瞧着精神矍铄,不见一丝老态。
“老朋友,别来无恙啊!”贵生道人乐呵呵地与那住持寒暄了几句。苏衡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他们闲聊起往事。
也不知怎么,聊着聊着,那住持问起贵生道人此行的目的地,得知贵生道人要带着苏衡前往鄜延路,很是惊讶地道:“我说慎微啊,你竟还不知三川口之事么?”
“三川口?我们一直走水路,前些日子才弃船登岸,不知朝中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贵生道人问。
那住持长叹一声,唏嘘不已:“那元昊率军沿着清水南下,攻打我们大宋。朝廷的军马不敌夏军,被那元昊一路荡破塞门与金明二寨,包围了延州。鄜延路的刘副都总管与石副都总管率兵来援,军队反被那元昊在三川口围歼,两位副都总管双双被俘。此事传回,可谓朝野震惊啊。”
贵生道人闻言,陷入久久的沉默中。
苏衡见他师傅情绪低落,伸手拉了拉贵生道人的衣袖,仰头道:“师傅,会好的。我阿父也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兴许,会有将星出世,力挽狂澜呢。”
贵生道人摸摸苏衡的小脑袋,叹息道:“但愿如此吧。”
第36章 第36章山中织网
无名山道观的住持身在山中,却熟知山外事。上至朝堂要务,下至农家田事,他竟知道得一清二楚。苏衡不由对这位住持生出些许好奇。
“逍遥老兄,三川口大败一事,你可知其中细节?”贵生道人很快平复了心情,端起一杯热茶,浅嘬了一口。嗯,不错不错,是他爱喝的峨眉雪芽。二十年过去了,他这位好友依然记得他最爱喝的茶。
“三川口之败,说起来,刘、石二位将领也是可惜。当时,那元昊自称大夏皇帝,‘御驾亲征’,率军十万大军偷袭金明寨。那金明寨由都监李士彬把守。李士彬乃党项族人,还是酋长,虽非汉人,但对我大宋忠心耿耿,骁勇善战,人称‘铁壁相公’。”无名山道观住持逍遥道长缓缓道来。
“只可惜,他有个致命的弱点:骄矜自傲,刚愎自用。元昊派人一面吹捧李士彬,派亲信率部众诈降,一面暗中拉拢对李士彬含怨的部属。时机成熟后,元昊使出声东击西的毒计,明面上围攻保安军,暗地里却悄悄派主力军,于凌晨金明寨众将士还在睡梦之际,发动袭击,诈降的亲信作为内应,里外配合一举夺下金明寨。李士彬当众被杀。”
“延州难道没有派兵前去救援?那金明寨可是延州北面的门户,金明寨破,延州危矣!”贵生道人摇头。
“延州?”逍遥道长“呵呵”一笑,捧起茶盏饮了口茶水,润润嗓子,继续道,“那延州知州范雍怯懦无谋,中了贼人声东击西之计,派延州主力军前去保安军救援。元昊夺了金明寨后,迅疾行军南下,一举攻占沿路诸寨,直逼延州。别说让延州出兵救援或是夺回金明寨,当时延州的大部队已开往保安军,城内兵士空虚,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那三川口又是怎么回事?”贵生道人疑惑。
“此事也与范知州有关。当时延州有难,兵力不足,范知州紧急调派附近兵马来援。鄜延路的两位副都总管刘平与石元孙集结了上万兵力前去支援。结果,那元昊派人伪装急脚子假传范知州口令,说‘范太尉已在东城门等候,但夜晚入城,人多眼杂,恐会令敌军奸细浑水摸鱼,混入城中’,让刘、石二人将援军分为数个小队,分批进城。”逍遥道长目露惋惜。
“刘、石二人不疑有他,听令分队行军,每隔约五里便派出一队兵士。结果数十队人马派出,了无音讯。遍寻先前来传信的急脚子,也不见踪影。两人这才发现中计,急急忙忙重整兵士,行至三川口,正中元昊埋伏,被元昊率军围歼,全军覆没。”
“师傅,什么是‘急脚子?’”苏衡突然出声问道。
“哦,就是传递紧急文书军令的铺兵。”贵生道人随口解释道。
他师傅为何会对这些军中用语这般熟悉?而且,师傅的这位好友为何熟知宋夏交战细节?苏衡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道:“逍遥住持,您为何如此熟悉边关战事细节,就仿佛您曾亲临现场似的。”
逍遥道长放下茶盏,乐呵呵地看着苏衡,眼中很是慈祥:“你便是慎微收的徒弟吧?他眼光高,轻易不肯收徒。当初云游至此,留宿我观中,不知迷得我观中多少年轻弟子求着拜他为师。可惜,他一个也没瞧上!”
竟还有此事?他师傅以前这般受欢迎的么?苏衡眉梢微动,默默地望了他师傅一眼。
贵生道人今日上山,嫌新道袍不舒服,依然穿上了他那套已经被洗得掉色的破烂乞丐装,脚上穿的是一双草编的单鞋。许是与逍遥道长太熟,彼此熟知对方底细为人,贵生道人大大咧咧地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很是放松随意,全无得到高人的形象。
嗯……也不知那些求着想当师傅徒弟的年轻道长们,有没有见过师傅的这一面……还是说滤镜太大,即使见到了,也觉得是洒脱率性的高人做派?
“听无碍子说,你虽年纪不大,但是天资过人,凡看过的医书典籍,都能过目不忘。六岁时,已被眉山乡亲邻里赞为‘小神医’了?”逍遥道长胡子稀疏而短,与贵生道人截然相反。但是逍遥道长随身携带一柄拂尘,木柄上还挂着一串檀木珠。贵生道人喜欢捊他的花白长须,逍遥道长则喜欢把玩拂尘柄上的檀木串珠。
“您还认识无碍子大师?”苏衡闻言,更为惊讶。这位逍遥道长交友甚广,消息竟灵通至此,实在是——有些骇人。
“呵呵,这天底下的道士,就没有我不认识的。”逍遥道长转着手中的檀木珠,和蔼一笑。
“莫非——”苏衡灵光一现,“莫非您的情报全部来自散布各地的道士?”
逍遥道长手下一顿,看向苏衡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欣赏,“不错,很敏锐。”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贵生道人得瑟地摇头晃脑。
三人在茶室闲话,山风自外穿过山门,徐徐入室,吹得门上的竹帘微微晃动。
离无名山几百里远的京城汴梁。宫城之内,朝堂之上,寂然无声,气氛凝滞得如同寒冬被冻结的池水。
天子宝座之下,是一本被人从高处扔下的奏折。那奏折边缘已
有磨损,可以相见它曾被人反复打开阅看过。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底下群臣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低着的头埋得更深,死死盯着脚下的地面,似乎希望能有个洞供他们钻进去,好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朝堂。
“怎么?众爱卿为何沉默不语?”龙椅上的赵祯面沉如水。
底下的群臣互相对视,用眼神激烈地交流。
【看我做甚!你有本事你上啊!】
【我没本事,我不敢。三川口大败,连我朝名将刘平都全军覆没,兵败如山倒。大将刘平与石元孙被元昊俘虏。这等奇耻大辱,圣上震怒,也是难免。这种时候,谁说话谁倒霉!】
【但总这么僵着也不是事儿啊!而且,不是还有个好消息嘛。天佑我大宋,元昊久攻延州不下时,天降大雪,严寒彻骨让不少敌军兵士病倒。元昊撤兵,延州城保住了。这不是好事儿嘛!快点快点,官家朝咱们这边看过来了,你快去说句话啊!】
【不行不行,我顶不住。刘平效力边关,功劳卓著,可惜主官昏聩。你没看之前有人替那延州主官范雍说话,惹得圣上龙颜大怒,不仅贬了范雍,还把为他说话的人也降职贬出京城了吗?还是你上吧!】
“朕不过是问众爱卿可有推荐戍边的大将人选,怎么众卿沉思这般久,也没想出个合适的人选?难不成,我堂堂大宋,竟无一位将才?!”赵祯面无表情地质问群臣。
“官家,老臣欲举荐一人。此人一直关心边务,曾就西北边防多次上疏,建言献策。官家您亦曾夸过此人对军务边防颇有见地。”
“哦?此人是谁?”赵祯面色微缓,问道。
“此人正是去岁赈济蜀地有功,刚回京述职的韩稚圭。”
“韩琦?”赵祯眼前一亮,笑道,“对对对,朕差点忘了他!韩爱卿可在?”
朝臣中有一人身姿挺拔,应声出列:“回官家,臣在。”
赵祯细细打量了一番韩琦,沉吟半晌,问道:“不知韩爱卿对三川口一战,有何想法?”
嘶——这真是个死亡问题。底下乌压压一片的群臣倒吸一口气,然后屏息凝神,等着听韩琦的回答。
“回官家,微臣以为,我朝西北主要在环庆、泾原、鄜延三路布防,形成掎角之势。环庆路山川险固,易守难攻,贼军轻易不敢侵扰,泾原路为“关陇锁钥”,壁垒森严,贼人亦难以攻破。而鄜延路以延州为首,虽号称“三秦锁钥”,但却有些名不副实。自承平至安远二百余里,长宁至黄河畔一百余里,加之足有三百里许的防线,地阔寨疏,防务薄弱,戍兵寥寥。此为我朝边防薄弱之处,三川口之败,既是偶然,亦是必然。”
群臣一片哗然。不愧是曾经以一道《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一连参倒前任宰相王随与陈尧佐,还把两位参知政事韩亿和石中立给顺道拉下台的猛人!可真敢说啊!
宝元元年,韩琦任右司谏。当时天灾频发,饥民遍地,流民死骑。当朝宰相却无计可施。韩琦怒而上奏,把四位宰相参得同日罢职。从此,韩直谏“片纸落去四宰执”的威名,就此传遍京华。虽然韩琦现在已卸去谏官之职,但当日情形,群臣至今难忘。
天子宝座之上,赵祯闻言,不置可否。群臣心焦,纷纷在下面揣度圣意。没想到直至散朝,圣上也没半句点评。群臣心中惴惴,像极了热锅上的蚂蚁。
谁知几日后,中贵人传旨,韩琦受任陕西安抚使,即刻启程赴任。
此消息一出,自然瞒不过满京城的道士。道士们的之间的信息传递速度之快,超乎苏衡的想象。没过几日,隐居山中的逍遥道长就得知了此事,并在闲聊间,告诉了贵生道人。苏衡简直叹为观止。
不过,想想汴京城中道观数量,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天底下道观数量最多,分布最密集之处,就是京城汴梁了。自宫城宣德门外御街直至外城南薰门,一路而下,左右道观无数,如真宗朝就已创建五岳观、接待各地道教信徒的延真观,供奉太一神的中太一宫等等。更别提还有散布在京城各处的大大小小道观,如东水门内的醴泉观,新宋门里街以北的上清宫,梁门以西的建隆观等等……
逍遥道长所居的无名山道观,简直就像所有情报的集中站,是织网的大蜘蛛。自无名山道观往外延伸出无数个“情报据点”,一张庞大的情报网就这样通过道观与道观之间的连结,编织而成。
“您了解这些消息,是为了什么呢?”苏衡不解。
“哦”,逍遥道长慢吞吞地转着手中檀木串珠,悠悠道,“山中无聊,听来解闷罢了。”
苏衡:“……”
能与他师傅成为数十年好友的,果然也不是一般人。
第37章 第37章同药异名
常人可能以为山中生活必然清苦,实则不然。无名山林深叶茂,有着丰富的山珍林产。暮春三月,山上竹林中生长了许多胖大白嫩的笋子,山上居住的道长们背着竹篓,带上锄头,一挖一个准。
贵生道人遇见多年旧友,免不了在山上小住几日,与逍遥道长重温旧日时光,顺道一起议论人间八卦。两人似乎都是恶趣味的主儿,稳居山中,就着春茶畅谈山下趣闻逸事,笑看人间风云,对两人而言似乎别有乐趣。
苏衡对这些八卦并不十分感兴趣。他实在难以理解,他师傅与逍遥道长为什么能就某某县阿花家的猪今日多吃了一根粟米,某某村渔民前日弄丢了渔网,最后发现是被大风刮上了树梢这类小事,一聊聊上一炷香的时间。
不理解,但是尊重。苏衡默默退出茶室,把畅谈的空间留给他师傅与逍遥道长。
“嘿!”苏衡突然被人从后头拍了拍肩膀,回头一看,却是观中掌勺的圆脸道长,“怎么不进去吃茶,反倒在这外头站着?”
“师傅他们在聊天,不便打扰。”苏衡礼貌回道。
“那正好,走,跟我到外头挖笋子去!师爷他老人家吩咐了,今晚要大宴一场,好好招待你们师徒,让你们感受到我观中人的热情!”圆脸道长颠勺习惯了,手劲大得很,一边说话一边兴奋的拍着苏衡的肩膀。
苏衡眉间微皱,有些吃痛,便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把他的肩膀从圆脸道长手下解救了出来:“好。请问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不用,竹篓与锄头我都准备好了,你跟在我后头就成!其实也不用你出什么力气,你就当是在这山中游玩,看看山景,采采山花,聊以解闷儿。”圆脸道长爽朗地摆摆手。
春笋,是一种季节性的应节食物,滋味鲜美,比之冬笋,更多了些脆爽滋味。春笋一般会在立春后冒土而出,如同一只只可爱的绿色小精灵,一阵春雨过后,就嘻嘻哈哈地钻出土地,从竹林中冒出好奇的小脑袋。
竹笋的出土期也是分阶段的。第一个阶段是二月上旬至四月中旬,这段时间是长出来的笋子,叫初期笋,与五月之后冒出的后期笋一样,成竹的可能性不大,因此十分适宜采挖,食用。四月中下旬的长出来的笋则是中期笋,往往个头比较大,如同身体健壮,生命力旺盛的健康新生儿,孕育着无限希望,有着无比光明的未来——因此中期笋大多会被留下来培育成竹。
圆脸道长带着苏衡采挖的是初期笋。虽是初期,但是立春后的春笋,笋体也很肥大,并且生得洁白如玉,食之鲜嫩爽口,被誉为“菜王”。为了这一口嫩笋,山下百姓也常常不辞辛劳,专门上山来挖笋,带回家去给家里的孩子们烧上一顿美味的笋菜。
圆脸道长显然是挖笋的老手了,一锄头一个笋子,挖笋速
度之快,连苏衡这个跟在后头默默捡春笋的人都差点没跟上。最重要的是,圆脸道长挖笋不尽快,还非常准。一锄头下去,嫩生生的笋体半点没被伤到,上面的竹鞭、竹根、竹芽都毫无损伤。
因为圆脸道长这一手出神入化地挖笋技巧,两人不到半个时辰就挖到了满满一竹篓的春笋,满载而归。道观东南角的小厨房里,很快响起了热油“滋啦”的响声,菜刀切菜有节奏的“咚咚”声,还有一阵又一阵浓烈的饭菜香味。
傍晚欢迎宴上的菜色果然十分丰富,苏衡眼尖地看见里头有不少用他与圆脸道长一起采挖的春笋做的笋菜。
“乖徒儿,你可有口福了。这观中的伙食可是人间美味,连最繁华的京城中,也未必能吃到这般鲜美的菜肴。”贵生道人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给苏衡夹了一大筷子春笋白拌鸡。
“慎微啊,你还是这般会说话。”逍遥道长乐呵呵地谦虚道,“我这里也就胜在食材新鲜罢了,若是论及精巧,我这山中小观是远不及京中那七十二家正店的。”
说着说着,逍遥道长与贵生道人有来有回地互相吹捧上了。又来了……苏衡已经开始有些习惯他师傅与逍遥住持的相处之道,并不理会那两位老顽童,只自顾自地默默夹菜吃菜。
这道春笋白拌鸡采莲也会做。首先要把鸡料理干净,放入清汤中,加入料酒与葱姜、煮至八成熟,再捞出鸡肉,将它切成薄片。春笋去掉根部,放入汤中汆熟,再捞出切成薄片。鸡片与笋片搅拌在一起,最后再淋上卤汁,这道菜便完成了。
春笋白拌鸡这道菜要想做得好,有两点最为紧要。一是食材必须新鲜,新鲜的春笋与放久的老笋做起来完全是两种味道。二是卤汁要调得好。采莲的卤汁是用酱油、醋、盐与少许提鲜的糖调和而成。圆脸道长的卤汁闻起来却比采莲的要香许多,苏衡夹起一片薄薄的笋片,轻轻一咬,立刻知晓了答案——圆脸道长在卤汁里加了芝麻油。
笋嫩而清香,肉瘦而不柴,两者吸饱了卤汁,入味得很。笋片与鸡肉片一起食之,鲜美的滋味仿佛在舌尖绽放。
“这满桌子的菜,味道都极好,其中,以这道春笋白拌鸡味道最佳。”贵生道人与逍遥道长碰了碰杯,饮下一口观中自酿的樱桃酒,咂了咂嘴,点评道。
“我听明玄说了,这春笋白拌鸡用到的春笋,还是你徒弟与他在观前的竹林下采挖的呢,用这般新鲜的春笋做菜,能不好吃么?”逍遥道长食至半饱,便放下了竹筷,“只可惜今日这鱼因没有放紫苏,味道比往常逊色了一些。”
“紫苏?你观中无紫苏怎么不早与我说。我带着我这徒儿一路上山采药,名贵的林下参没寻到,但是薄荷与紫苏却是采了足有一小竹篓。”贵生道长也放下了筷子,只专心品尝着用野山樱桃酿的美酒。
逍遥道长:“你这一路还有闲心带着小徒弟上山采药?按照这速度,你们几时才能到达延州?”
“眉山到底是个小县城,满城也就两家医馆,医馆药方里的药材种类也有限。我这不是想着带我徒儿多辨识辨识草药么,这可是行医用药的基本功。”野山樱桃酒果然给力,后劲儿特别大,贵生道人才饮了小半壶,胭红色的酒晕便浮上面颊。
“我观中亦有药房,药材种类还算齐全。若是,若是你小徒弟感兴趣,用完饭后,自去参观便是。何须,何须这般麻烦!”逍遥道长也是个人菜饮还大的主,饮酒不仅饮得满面红光,甚至说话还有些大舌头了。
暮食不宜过饱,苏衡也早早搁下竹筷。听闻观中还有一间大药房,他很是感兴趣,只是见他师傅与逍遥住持二人喝得醉醺醺的模样,未免有些不放心。恰在这时,圆脸道长明玄用方木盘端着两碗沆瀣浆进来了。
沆瀣浆是浅白色的,颜色类似洗米水,喝起来微甜可口,是一种能醒酒的饮品。做法也简单,就是把甘蔗与白萝卜切成小方块,用水煮至烂熟,滤去残渣后,剩下的汁水便是沆瀣浆了。
苏衡帮与明玄道长一道,给贵生道人与逍遥道长一人喂了一碗沆瀣浆,两人饮后,状态明显好了许多,已经能稳稳地起身走路,不摇也不晃地回屋休息去了。
“徒儿,你也早些歇息。今日赶路,你想来也累了。”困意上涌,贵生道人没什么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手若无骨地朝苏衡挥了挥。
“……是。”苏衡略微遗憾,看来只好等明日再去药房参观了。
次日清晨,苏衡很早就醒了。在明玄道长的带路下,很快找到了观中药方所在。苏衡来得时机倒也巧得很,负责管理药房的道长刚从山下采买了一批药材回来,正忙着分门别类地挑拣整理,再用防潮的纸袋装好同种药材,放入一格格药柜中。
那忙着给药材分类的道长看着年岁不大,也才二十出头的模样,身板倒是很结实,虎背熊腰的。苏衡在旁默默围观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位道长,请问为何这药柜上不仅有写着‘虎杖’的格子,还有写了‘酸杆’和‘土地榆’的格子?”苏衡忍不住出言询问。
“啊?”低头忙着分拣药材的年轻道长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药房中除了自己,还多了一个看起来像七八岁的小孩儿。这年轻道长有些呆呆地,面相也有些憨憨的,愣愣地问道:“不好意思,我方才没听清。你刚刚说了什么?”
苏衡好脾气地又复述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年轻道长这次终于听清了,他挠挠头,比苏衡更加疑惑地反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每一种药材都有对应的药格子呀。师傅说了,药材要分门别类地整理好,这样要取出来用的时候才不会乱。”
苏衡张了张口,有些迟疑:“……可是,虎杖、酸杆和土地榆指的是同一种药材啊……”
“啊?是吗?!那拿憨憨道长瞪圆了眼睛,然后把那三个药格子都拉开来,细细比对三个药格子里头放的药材。
“还真是!它们长得一模一样!我就说整理药材的时候怎么老是感觉自己放进去过类似的药材,原来它们就是同一种啊!”憨憨道长一拍脑瓜子,恍然大悟。
“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要是像你一样厉害,我师傅就不会老是气得拿拂尘打我了。他老人家打人可疼可疼了!”憨憨道长并没有因为苏衡年纪小就看轻他,反倒很是崇拜地看着他。
“您师傅是——?”苏衡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憨憨道长老实回答道:“哦,我师傅就是我们观的住持,道号‘逍遥’。”
第38章 第38章黼阴山下
自那日苏衡点出未名山道观药房存在同药异名,重复分类的情况后,那憨憨道长便对他推崇备至。得知苏衡竟是逍遥道长的多年好友,贵生道人的亲传弟子后,憨憨道长对苏衡的崇拜简直能从眼中满溢出来。
倒也……不至如此。苏衡微汗。
那憨憨道长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遗弃在山里。那时正值严冬腊月,小小的婴儿在室外几乎要被冻僵。幸好那小婴儿及时被外出卖酒的逍遥道长发现,捡回了道观,当做亲儿子般拉扯长大。
因此,别看憨憨道长才二十出头,年轻得很,但因着逍遥道长徒弟这一重身份,他在观中的辈分高得很。与他同辈的道长大多已长了花白胡子,与他同龄的年轻道长们一般也不敢找他嬉笑玩闹,因此憨憨道长在观中尝尝独来独往,很是寂寞。
“小苏衡,你再多住几日嘛。”憨憨道长拉着苏衡的小手,很是不舍。难得来了一个不怕自己,愿意同他说话,辈分也与他相当的人,虽然年纪比他小了十多岁,但是他不介意啊。没想到,小伙伴才在观中住了三日,便要离开了。
“我与师傅要去西北军中行医,为那些戍卫边关,守土卫国的边关将士看病治伤,不便久留。若有机会,我会再来无名山看你的。”短短几日,苏衡与憨憨道长成为了忘年交。
“好,我会想念你的。到了军中,记
得给我写信。“憨憨道长依依不舍地与苏衡挥手告别。
此时已是三月末,贵生道人为了加快速度前往边关,大手笔地雇了一辆马车赶路。车轱辘在黄土铺就的车道上急速翻滚向前,扬起阵阵飞尘。车厢四角挂了四个铜制的小铃铛,马车前进间不时颠簸一下,那几个小铜铃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路上的行人听见了铃响,便会自动自觉地避让,以防被车马撞到。
“师傅,听逍遥住持讲,如今在陕西担任军事要职的,是韩安抚使?”车厢内,苏衡问起如今主持西北军务的主官。
“是副安抚使。韩官人年才三十有余,到底还是太年轻。不巧,韩官人自己心里也有些没底,觉得自己一人势单力薄,因此向官家极力举荐了一人。”贵生道人习惯性地摸摸胡子。
“是何人?”说到韩琦,苏衡并不陌生。
去岁川峡四路闹饥荒,韩琦就任益州与利州两路体量安抚使。他甫一上任,就下令减免赋税,让蜀地百姓纷纷松了一大口气。同时整顿官场,肃清吏治,裁撤了一大批贪婪成性,德才均不配位的官吏,益、利两路官场风气为之一正。
面对蜀地饥民遍野,流民四窜的情况,韩琦作主开常平仓,将仓中粮食全部取出以赈灾。各地得以有足够的米粮设棚施粥,救活饥民百万余人。蜀地饥民因此感激涕零,视韩琦为再生父母。
因着赈蜀一事,苏衡对这位韩官人很有好感。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得这位韩大官人鼎力推荐的,相必也是一位治世能臣。
“这个人啊,你师父我当年在京城行医时,曾与他在郊外一处茶摊上一同饮过茶,因此有过一盏茶的缘分。”贵生道人慢悠悠地回忆道,“此人姓范,名仲淹,亦是一位能臣。前些年因‘朋党’一事,先后被贬至饶州和润州,如今正在越州任上坐冷板凳。旁人不敢为范公陈情,这位韩官人倒是敢于进言,向官家力荐范公。”
范仲淹?苏衡眨眨眼,学过初中语文的人都曾背过《岳阳楼记》,也曾为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所感动。千古名句,赤子之心,尽在于此。没想到,
此去延州,还能有机会一睹范公风采。苏衡对这次旅程更为期待了。
不过——苏衡心算了一下,出言道:“师傅,韩官人年三十三,范公却年已五十有二,他们二人差了近二十岁呢,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准确地说,他俩到底是怎么好上的?
贵生道人摇头笑笑:“不知。兴许是英雄所见略同,惺惺相惜吧。”
马车一路向北驶去,苏衡二人离西北边境越来越近了。
康定元年三月,朝廷采纳韩琦之言,起用范仲淹出任边帅。范仲淹官复天章阁待制,知永兴军。次月,朝廷又命范仲淹改任陕西都转运使。都转运使掌管一路的财政大权,同时还有监察辖区内各级官员之重任,类似后勤财政。
但范仲淹是个军事全才,他的才干并不局限于后勤财政。到任后,范仲淹认真琢磨分析宋夏局势,以图找出应对夏军的有力战略。其实,单就军队数量而言,宋朝军队远胜夏军。但是朝廷缺少良将精兵,多次战败的经历也使得军中士气低迷,从战斗力上看,宋军远不如夏军。
“唉,刘平将军战功卓著,亦是一代儒将,可惜三川口之战不幸败于敌军奸计,屈辱被俘。朝中正缺将才啊。”范仲淹面对塞外黄沙,负手慨叹不已。
而此时,车行一个多月后,苏衡与贵生道人终于到了鄜延地界。师徒二人乘着马车,行至黼阴山脚。黼阴山因山脚有洛水流经,水源较丰富,渐渐地有人口在山下安居落户,时间久了,便形成了一个小镇。
“两位可要住店?本店提供免费的热水与热巾子,一间上房一晚只需两百文,价格优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车夫赶着马车,停在镇口一家客店前。苏衡与贵生道人刚下马车,那客店的小二就眼尖又机灵地迎了上来,笑吟吟地试图把师徒二人往店里头引。
“两百文一晚?太贵了,我们换一家。”贵生道人不为所动,抬腿便要带着苏衡离开。
“客官客官,别急着走呀,我还没说完呢!今日掌柜家里有事,凡是住店的客人,房钱一律减二十文!一百八十文一晚的上房,全镇可就只有我们这一家。您不看看么?”那店小二嘴皮子很是利索,张口就来。
“这还差不多,乖徒儿,我们进去看看。”贵生道人悄悄拢了拢衣襟,示意苏衡快步跟上。
塞外风大,他们到达黼阴山时又是黄昏。日头一落,地底的寒气就往上冒。贵生道人又不喜多穿几件衣服保暖,一下车就有些被冷到了。幸好那店小二松口快,让他迅速的把价格砍到了一百八,否则最先顶不住一定是他,这外头的贼风也太冷了些!
“呼——终于暖和了。”付了房钱,进了房间,贵生道人就迫不及待地用那店小二所说“免费的热巾子与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把脸,还让店小二提了个木桶上来给他泡脚。
“师傅,此地晨间与夜晚风大寒冷,白日却又晒又热,这种温差,一不留神很容易会感寒邪生病。明日,您还是出门寻家成衣铺子,买件厚实一点的袄子备着吧。您的包袱里头就只有一套道袍厚实些,您那些乞——咳,旧衣,都太薄了。”苏衡差点把私下给贵生道人的那些旧衣起的花名给说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贵生道人不以为意地裹着被子泡脚,“对了,乖徒儿,你饿了没?路上就只啃了几口干粮,这客店好像有厨房,可以点菜吧?你去找那店小二,买两碗热汤饼,让他等厨房做好了直接端上来。这时候,来上一晚热乎乎的汤饼最合适不过了。”
“是。”苏衡从包裹里找出钱袋子,默默下楼,找店小二点菜去了。
这家客店的客人并不多,除了贵生道人和苏衡,就住了一对母子。那母亲还怀着孕,肚子已经很大了,看上去至少也得有五六个月了。苏衡同那店小二点完菜,正欲上楼时,恰好看见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小郎君,扶着那怀胎妇人出了房门,故而知晓。
厨房很快就煮好了两碗热汤饼,店小二稳稳当当地用木托盘托着一大一小两碗汤饼上了楼:“二位客官,这是您要的一份大碗羊肉汤饼,一份小碗素汤饼,还有一碗生姜葱白水,给您上齐了。”
“生姜葱白水?我没点这个。”生姜用来当佐料调味贵生道人可以接受,但是拿来榨汁煮水,那股子姜辣味就非常刺激人味蕾了。因此,贵生道人最讨厌喝生姜水,一听见店小二还端进来一晚生姜葱白水,立刻变了脸色。
“这是我点的”,苏衡淡声道,“师傅——”
“你点的你自己喝!”贵生道人像是知道苏衡打算说什么,没等苏衡说完就急急忙忙地开口打断他道,“我不喝!打死我也不喝!”
“……”苏衡黑玉色地眼眸里闪过一丝无奈,“生姜葱白水能祛寒,师傅您就别倔了,等用完羊肉汤饼,您就趁热把它喝了吧。”
“说了不喝就不喝!”贵生道人把身上披的被子往后一扔,用干毛巾拭干脚上的水迹,跽拉着鞋子就过来抱走了那碗羊肉汤饼,“吸溜吸溜”地大口吃了起来。
苏衡见状,也默默拿起筷子。
贵生道人饿得狠了,脸盆那么大的一碗羊肉汤饼,被他三下五除二地吸溜个干净,放下碗筷就想遛回床上,被苏衡眼疾手快地拉住衣袖。
“……”贵生道人皱眉瞪眼。
“……”苏衡面无表情地默默回视。
师徒两人用眼神较量了一番,最终还是贵生道人败下阵来,怏怏地捏着鼻子,把那碗生姜葱白水给灌下了肚。
苏衡默默盯着他师傅把祛寒的姜水给饮尽,这才收回视线。
夜
已深,西北的月色倾泻而下,照亮了这片高原的黄土地。
午夜时分,师徒二人已各自入睡,酣梦甚惬,楼下忽然响起一阵痛呼与慌乱的脚步声。
“快来人啊——有没有人啊!谁来帮帮忙!谁来救救我娘——”孩童清脆又凄厉的求救声刺破了夜晚的寂静。
第39章 第39章艾灸至阴
黼阴山下的这座小镇,生活很是简单。镇上的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夜时分,全镇的人早已进入梦乡,整个小镇静悄悄一片。
“救命啊——求求了,快来个人,救救我娘——”凄厉的求助声从镇口一家客店中传出,但很快便被塞外夜晚呼啸的大风吹散。
好在客店的掌柜与店小二就住在客店楼上,听见客人的求救声一个激灵,从美梦中惊醒,匆匆披衣起床,下楼探看具体情况。
“胎位不正,兼受了寒邪,故而腹痛不止。徒儿,取纸笔来,我来开方。”客店掌柜与那店小二下至一楼时,发现已有一老一小在帮忙照顾那怀孕的妇人。
那店小二走近一看,咦?这不是那老道士与他的小徒弟么。原来那白胡子老道士还会医术呢!店小二两眼放光,他们这个边陲小镇总算又来了一位郎中,他老娘最近总是喊着肩膀疼,这下可以找这位老道士帮忙看一看了。
苏衡下楼时,就已经心细地把医箱背上了。贵生道人替那孕妇把过脉,索要纸笔时,苏衡已经在床头小柜上铺陈好了笔墨纸砚。贵生道人提笔就要写下药方,却被那店掌柜苦着脸拦下了:“这位道长,您不用写了,我们这儿偏僻,整个小镇连一家药房都没有,您就是写了方子,我们也没法抓药的!”
在一旁紧张关注他阿娘情况的小郎君闻言猛地抬起头,尖叫道:“那我阿娘怎么办?!”
“这个……咱们这儿的人生病了,都是自己熬一熬,小病呢,往往还没等到郎中,自己就慢慢地好了。大病就没办法了,要么等城里郎中每月一次的义诊,要么自己掏钱去城里找郎中。如果运气好的话,偶尔有赤脚郎中云游至此,可以施展些针刺艾灸之类用不着草药的治法。这位道长,您看看,要不试试其他疗法?”客店掌柜低头弯腰陪笑道。
“这……”贵生道人也没想到这个镇子的医药条件居然这般落后,连家药房都没有。好在这位孕妇的情况,确实可以用艾灸法来治疗,不必非用汤剂。只是若是有条件服用汤剂,他同时进行艾灸,双管齐下,效果会更好,好得也很快些。眼下这种情况,只能用艾灸了。看来,要在这个镇子多住上一段时日了。
“徒儿,取艾条来。”贵生道人心下有了决定,搁下手中毛笔,准备给床上的孕妇用艾灸的疗法。
“是。”一路北上,医箱中的艾条并没有消耗多少,存量富余得很。
贵生道人点燃了两根艾条,将它们分别放在妇人两只脚的小指尖外侧,保持一段距离,问那怀孕妇人:“这位娘子,你现下感觉如何?”
“两只脚暖暖的,很舒服。”那妇人慢慢地回答道。
贵生道人点头,把两根艾条往前放,靠得离那妇人的脚趾尖更近:“现在呢?可觉得灼痛?”
妇人答道:“还好……”
苏衡在一旁默默帮他师傅计时。他看得分明,他师傅是在用艾条悬灸那妇人的至阴穴。至阴穴是催产的重要穴位之一,主治胎位不正与难产。艾灸这一穴位有助于健运胞宫气血,促进胎儿运动。
客店掌柜与店小二似乎很久没见过郎中了,两人都没离开,围在旁边观看贵生道人替那怀孕妇人艾灸,神情很是兴奋。
约莫艾灸了一刻钟有余,贵生道人收回手,又问那妇人:“好了,现在感觉如何?”
那妇人皱紧的眉头在艾灸过程中已经慢慢舒展开,闻言温声回道:“谢谢仙师,我感觉好多了。”
“道长爷爷,给您诊金。谢谢您救我娘。”那七八岁大的小郎君见他阿娘重新恢复了气色,很是懂事地从包袱里翻出钱袋,数了足有一半的铜板,递给贵生道人,“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如果不够的话——”
贵生道人抬手阻止了那小郎君,语气有些重地说:“不必付诊金。我行医有个规矩,每月必须为三位有缘人义诊一次。正巧,你娘就是那第三位有缘人。这诊金你收回去,莫要坏了我的规矩!”
那小郎君涨红了脸,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这个规矩。”
“不知者不罪。”贵生道人故作高深地捊了捊胡子,“你阿娘这情况还未彻底解决,明日我再来为她艾灸。估计须得再灸治五日,方可使胎位复正。”
“啊?可是……”那小郎君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瘪瘪的钱袋,很是沮丧。可是他们带的钱不够他们继续在客店住上五日之久。原本计划明日就动身赶路寻他阿父与阿兄的……
苏衡从这对母子的穿着与那小郎君的神色上猜出了他们的窘境,便问:“你们此行打算去何处?若是顺路,倒也不必在此久留,可与我们一同上路,我师傅可以在路上为这位夫人艾灸。”
那小郎君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浮现出满含期待的光采:“我们打算去延州!不知可与两位顺路?”
苏衡眼里闪过一丝异彩。一对母子,尤其是母亲有孕在身,不在家中休养,却一路奔波前往延州这个边关军事重地?除非——
“巧得很,我与我师傅也要去延州。”苏衡缓缓道。除非,这对母子是北上寻亲的。
“那可太好了!”小郎君生得脸蛋圆圆,笑起来还有一对可爱的小酒窝。
次日,用过朝食,贵生道人如约为那妇人用艾条悬灸了两侧至阴穴。艾灸完毕,四人便打算收拾行囊出启程。谁知,一打开客店的大门,门外竟排起了长队。黼阴山小镇的百姓们在门外吵吵嚷嚷,像菜市一般热闹。
“别挤别挤,你踩着我衣服了!”
“好你个张十一郎,居然插队!给我站后头去,这个位置是我的,我先来的!”
“别吵了,吵得我头痛。那位道士郎中怎么还不见出来呢?”
“出来了出来了,那位道长出来了!”
众人一见贵生道长,纷纷激动起来。
“这位道长,我家太夫人年纪大了,眼睛视物不清,不知您能否帮忙诊治一二?”
“还有我还有我,我家阿郎前些日子修屋顶时不小心摔下来,把腿给摔断了。我家娘子胡乱用树枝与布条帮他处理了一下,但是我们阿郎那条腿还是肿得老高,能否请您帮忙看看?”
“我阿娘肩膀酸疼得厉害,我这个为人子的却束手无策。幸好道长您住进了我们店里,不知可否劳烦道长您为我阿娘针灸一一二,以减轻她老人家的痛苦。”
最后一个人,竟是那客店的店小二。也不知他是几时出去的,竟回家中把他那年过七旬的老母亲扶了过来。
苏衡默然。不用说,消息肯定是店小二传出去的。因此,镇上有求医需求的百姓才纷纷一大早前来排队等候。
苏衡无声地望向贵生道人:师傅,怎么办?
贵生道人亦无声地回视:能怎么办?来都来了。开始干活吧!
一老一少达成一致,放下行囊,取出药箱就开始逐一为前来求医的病人诊治。这一折腾,就不知不觉过去了数个时辰,等最后一位病人离去后,太阳已经西斜。期间,苏衡与贵生道人只简单快速地用了一碗汤饼,就又投身于诊病治病之中。
“终于结束了。”贵生道人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捶捶自己有些酸疼的肩部。苏衡见状,默默上前,替贵生道人按摩肩背。
“对对对,就是那里,再用力一点!”贵生道人伸直了腿,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徒弟的按摩服务。有了徒弟就是好啊,以前他独自游医的时候,也曾遇到过今日这种情况。但他就一个人,只能苦哈哈地独自从早忙到晚。现在有了徒弟,不仅能帮他分担一二,还有贴心的按摩。徒弟没白收!
“您二位今日辛苦,还请用些热汤饼努暖暖身子。实在抱歉,耽误你们行程了。我们掌柜的做主,免费提供两间上房给您四位续住。明早启程,本店再给几位送上免费的朝食。”店
小二端上来四碗羊肉汤饼。
那怀孕妇人见她们也有份,忙道:“我们没有点这个。”
店小二弯腰笑道:“这是本店免费赠送的。我们这儿偏僻,没有郎中愿意久留。今日来看病的都是家里穷,没钱雇车去城里看病,又等不及月底的那次义诊,这才找上门来。若不是因为二位,我们还不知道镇上来了两位神医。这两碗热汤饼算是小小谢礼。”
那妇人这才谢过店小二,与那圆脸小郎君慢慢吃了起来。
四人同桌用饭,贵生道人是个安静不下来的性子,自家徒弟却是个闷葫芦,因此只好有一搭没一撘地与那妇人还有圆脸小郎君说话。
这一交谈,方知那妇人姓魏,是开封人士。她夫君原是宫中禁卫军士,两年前,因元昊叛乱,朝廷将他夫君选拔去了边境戍边作战。她因放心不下家中老父与幼子,便留在了开封,没有跟着夫君与长子前往边境。
一个月前,那魏氏的生父因病去世。魏氏孤身一人,又因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一些登徒子便不怀好意地寻上了门。魏氏不堪骚扰,便寻了个机会,收拾家中细软,带着年方八岁的幼子北上寻夫。
虽然魏氏说得隐晦,但贵生道人与苏衡对她孕中携子北上的缘故都猜到了几分。
“我曾收到我夫君亲笔信,他在信中说他想去延州戍边。他的上司对他很是赏识,为此特意修书,将他引荐给韩官人与范官人。因此,我便想着去延州寻他。”魏氏说话时温声细语地,如同三月的春风,听得人很是舒服。
韩官人与范官人?苏衡与贵生道人对视一眼。莫不是韩琦与范仲淹?
“可否一闻您夫君的名讳?”能得韩琦与范仲淹青眼之人,想来不会是寂寂无名之徒。苏衡心想。
“我夫君姓狄,单名一个‘青’字。”
第40章 第40章延州窑洞
黼阴山离延州已经很近了,但因为还带着怀孕的魏氏,苏衡一行也不好赶路太仓促,时不时便要停下来修整,等歇息好了,一行人才重新上路。贵生道人为魏氏艾灸了六日,魏氏的胎位终于恢复正常,与此同时,四人也终于到达了延州。
此时已是五月初六,端午节刚刚过去没多久。贵生道人对端午没吃上粽子一事这件事很是扼腕:“重午刚过,应当还有人卖粽子和水团的吧?乖徒儿,我想吃粽子了。要去岁那种咸蛋黄馅的。”
“师傅,等我们寻到歇脚的地方,放下行李,再出来买也不迟。”苏衡冷静地泼了贵生道人一盆冷水,“不过,咸蛋黄馅的恐怕没有。这边的人只吃甜粽,估计连咸粽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马车徐徐停下,一老一小下了车,与魏氏母子行礼道别。
“狄夫人,狄二郎,延州已到,那我们就此别过。”贵生道人很是洒脱地一甩拂尘,脸上不见丝毫感伤。
“愿您早日与狄官人相会。”苏衡叉手道。
“多谢二位一路照拂。”魏氏款款行礼。
一旁的狄咏抿着嘴唇,默不作声。他与苏衡年纪相仿,这一路上,他与苏衡已经成为默契的好朋友。骤然要与新朋友分离,狄咏心里头很是难过与不舍。
苏衡自然注意到了,开口道:“同在延州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语罢,苏衡注意到附近有家面摊,便与狄咏约定,若是想找对方,就来这家面摊用上一碗面,再托面摊老板给对方带话。
与魏氏母子分别后,苏衡背着他的小包袱,默默跟在贵生道人后头。延州城的守军有自己的营帐,就驻扎在城东。贵生道人似乎知道这一点,带着苏衡就往东边的方向走。
“师傅,您来过延州。”苏衡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因为他觉察出贵生道人对延州的道路熟得很,一点也不像初来乍到之人。
“不错。你师傅我天南地北地游医,哪处我没去过。你就安心跟着便是。”贵生道人很是自得。
“黼阴山山脚的那个镇子您就没去过。”否则怎会不知那里没有药房,当初还打算给魏氏开方治病。苏衡一本正经地帮贵生道人补充道。
贵生道人恼羞成怒,用拂尘轻轻抽了苏衡的胳膊一下:“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还走不走了。”
“哦。”苏衡面无表情地闭上了嘴巴。
“哼!”贵生道人扭头边走,嘴里犹自小声地嘟囔,徒弟听话聪慧这点是很好,但说话也太直了!不知道当师傅的都是要面子的嘛?!真烦人!他决定今日与小徒弟冷战一刻钟!
贵生道人并没有领着苏衡直接往驻军的营地奔去,而是在离延州军营只有三里路的一处民宅聚集区停住了脚步。这一带都是地坑式窑洞,又叫下沉式窑洞。这种窑洞做起来也不复杂。在平地往下挖出一个深而大的坑,然后在坑壁横向挖洞即可。出入口一般设在东南角,那里往往有一个不太陡的坡道以供人进出。
“这种土房子你没见过吧?这叫窑洞,是西北一带颇具特色的民居,住着可舒服了,冬暖夏凉。走吧,为师带你见识见识。”贵生道人熟门熟路地找到此处负责房屋租赁一事的牙人,三言两语就谈妥了一单租房买卖,在苏衡面前得意地转着钥匙,示意他快点跟上。
苏衡:“……哦。”
贵生道人租下的窑洞并不算大,有一间正房,一间厢房,只能说中规中矩。窑洞顶部覆盖一层厚厚的黄土,黄土都被夯实了,十分坚固。
这间屋子的前主人似乎很善于利用有限的空间,在窑洞顶部还铺了一层土壤,种上了蔬菜。苏衡仰头时,还能看到那洞顶种着的稀稀疏疏几根韭菜,那韭菜大部分已经因为太久无人浇水打理枯死了,只剩下最后几根生命力顽强的幸存韭,要枯不枯地等来了下一任主人。
门洞处安着一扇用柳树条编制的栅栏门,贵生道人见了直皱眉:“等晚些时候找城中木匠买扇结实的木门,把这漏风的栅栏门给换了。”
苏衡心细,注意到大窑洞旁边挖了小洞,不知有何用处,不免多看了几眼。
“你瞅什么呢?”贵生道人顺着苏衡地视线看过去,乐了:“那是鸡窝,用来养鸡的。”
“这里还能养鸡?”苏衡又多看了那鸡窝几眼。
贵生道人突然心生警惕,语气严肃地警告道:“咱们两个可没养鸡的需求。养一群鸡崽还要天天伺候它们吃米喝水,既怕冻着它们又怕热着它们,而且这些鸡崽子成天吃了就随地大小拉,又臭又脏。你可不许养!”
“……”苏衡无奈道,“师傅,我没说要养。”
“那最好!”贵生道人仍然不放心地看了洞门旁边的小洞几眼,心里琢磨着寻个机会把它给堵上,永绝后患。
窑洞外有个小院子,院中种了一排的树,主要是杏树与槐树。此时还未入秋,银杏叶仍是绿油油一片,像一把把绿色的轻罗小扇,在蓝天下微微摇曳。槐树倒是正值花期,开了满树的槐花。这些槐树开的花都是淡紫色的,花香浓郁。微风一起,满树槐花一院香。
“开了这么多槐花呢。这房子租得值!”贵生道人闻着槐花香,只觉心旷神怡,“槐花可是个好东西!”
“嗯”,苏衡赞同地点点头,以为贵生道人又要像在路上一样,考察他对草药的熟悉程度,“槐花性味苦寒,生槐花可以清肝泻火,炒槐花、槐花炭则具有凉血止血的功效。”
“……”贵生道人缓缓把张大的嘴巴合上,神情略微复杂。其实,他原本想说槐花可以做许多菜,比如槐花角子,槐花炒鸡蛋,槐花炸丸子都好吃得很。没想到,他一心想着吃食,自家徒弟还心心念念着槐花入药有什么功效。倒显得他这个为人师傅的有些不务正业了。
“咳咳,没错,说得很对,正是如此!”贵生道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掏出钥匙开了门锁,“先进来看看吧。”
一老一少进了窑洞,窑洞里头的床桌柜椅之类家具物什都还算齐全,房里还盘了火炕,冬日可以用来取暖。窑洞里还有个小厨房,灶台旁还堆了一小把用剩的柴火。
“瞧着还不错,若有缺的,我们到时再买了补上便是”,贵生道人随手把行囊扔进衣柜里头,一屁股就在床上坐下了,“先歇一歇,这一路奔波,可算有个正经歇脚的地方了。”
苏衡闻言却没有坐下,而是放下肩上背着的行李,开始默默收拾房间。日头开始西斜,一缕黄昏的日光从柳条编的栅栏门斜斜照入窑洞内,为屋内的一切都渡上一层暖色。
离家千万里,黄沙飞满城。举头望斜日,独不见眉山。
在路上奔波时倒还好,现下突然安定下来,明确知道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会在延州行医,不知怎地,对故乡与家人的思恋就突如其来地涌上心头。也不知祖父身体可还康健?阿父阿娘现在在做些什么?阿妹与二弟可还三天两日地吵架?他离开之后,有没有躲在被子里偷偷哭鼻子?还有最小的小弟,如今应该学会走路了吧?
苏衡望着照进来的夕阳出了神,孤零零的背影看着很是落寞。
贵生道人在床上跟条死鱼似地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咕咕咕”敲鼓一般叫嚣起来的肚子迫使他从床上坐起了身。
“徒——”贵生道人正想喊上苏衡一块儿出去觅食,就瞧见自家徒弟可怜兮兮的背影,声音一顿,眼神一下柔和下来。就算再早熟再聪慧,到底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呢。他四海为家,云游惯了,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倒是忘了他的小徒弟这是初次离开家里出远门。之前苏衡一直没表现出来,行动言语与平时别无二致,贵生道人便没想到这层。
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贵生道人满腔心疼地走过来,一把抱住苏衡就把人往自己怀里按:“我的乖徒儿——”
“?!”苏衡突然就被贵生道人强行抱住,耳尖立刻染上热意,两手挣扎起来:“师傅,你做什么呢,快放开我。”
“别动,让师傅抱抱”,贵生道人顺着自家徒弟浓密乌黑的头发往下撸,如同给一只傲娇的黑猫顺毛,“想家了吧?”
“……”像是被“家”这个字眼触动,苏衡停住了挣扎,在贵生道人的顺毛下,慢慢不动了。
“没事儿啊,咱们现在安定下来了,你可以写信回眉山告诉家里人,这样他们也知道给你回信要寄到延州来了。”贵生道人柔声哄道。
“……嗯。”苏衡闻着自家师傅身上淡淡的药香味,耳尖通红。他现在的身体是七岁没错,但他前世早就成年了,那么大个人了还因为想家差点哭鼻子,还要被师傅抱着哄,好丢脸。
这厢,师徒两人温情脉脉。那厢,魏氏与狄咏废了好些力气,终于也寻到了一处居所,在一处小小的窑洞安了家。魏氏身上带的银钱并不多,一路北上花去了大半,只能挑最便宜的房子租住。
说来也巧。魏氏母子现在租住的窑洞,正是那个开面摊的摊主娘子家的。那摊主娘子家中刚好有个无人住的窑洞,平日里都是拿来当仓库使用,里面原本堆的是些喂鸡的麦糠,如今收拾了出来,低价租给魏氏母子。
魏氏原本以为她夫君狄青就在延州,一家人很快便能团聚,如今姑且随意凑合住着,很快便能搬出去一家人同住。没想到,她去军营打听,那些兵士根本不搭理她,若不是见她有孕在身,甚至还想动手把她赶走。她接连在军营附近转悠了好几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面善的士兵,愿意听她讲话。结果,那兵士却说没见过叫狄青的人。
狄咏在一旁瞧着很是心疼他阿娘:“娘,您还是回去吧。我每日来军营守着找阿父就行。您现在怀着阿弟阿妹,还是小心为上。”
“你才多大,让你一个人来,我怎么放心得下。你放心,阿娘没事。”魏氏虽然温温柔柔,但性子却很倔,她决定的事,旁人无论如何也劝不动她。
这日,魏氏再次带着狄咏来军营碰运气,结果不巧遇见一个刚犯了错被上级责罚的兵士。
那兵士正憋着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瞧见在军营附近转悠的魏氏母子,一彪邪火立刻杀上面庞,浓眉倒竖,恶狠狠地拦住了他们:“站住!干什么的?!此处是军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你们莫不是西夏派来刺探军情的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