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的雪景与边关的雪景全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边关苦寒,雪落处是黄土大地,是千沟万壑,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辽阔天地。开封的雪景却是一派富贵气象,雪落处是雕梁画栋,是纸醉金迷,是葱葱佳气锁龙城,青楼弦管酒如渑的烟火人间。
当边关的士卒为岁寒冬衣薄而愁眉苦脸时,汴京城中的豪门大户们已预备好了赏雪盛宴。在开封,举办一场宴席并不需要主家费心费力,只要出够钱,专门负责替人操办宴席的四司六局定会安排得妥妥帖帖。富贵人家们只需安坐赏雪,一边饮酒说笑,一边观赏院中活灵活现的雪狮,是枝头悬挂的雪灯。
一墙之隔的大街上,小贩们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临近年关,开封城中满大街的商贩都在叫卖年节节物,譬如门神像、捉鬼钟馗像、辟邪桃木板、迎春桃符、招财年画等等……还有不少小贩走街串巷地卖叫干茄瓠、马牙菜还有麦芽糖之类除夕守夜时吃的的零嘴儿。
开封城内,天子脚下,士庶同乐,以待年节。但是宫城之中,崇政殿内,贵为天子的赵祯此时却对着御案上的两份奏疏发愁。
赵祯如今不过而立之年,生得眉目温和,气质温润,自他继位以来,待臣子们也很是宽厚,文臣们无不称颂他的仁德。只是,赵祯面色却是不健康的苍白,少了点血色,宽大的天子之袍也掩盖不住他瘦削的身量,整个人瞧着有些病弱之态。
也无怪乎如此。毕竟自六年前起,赵祯便开始感到身体不适,虽不是什么重病,但就是会不时发作一下好彰显存在感,太医们对此束手无策。被病痛缠绵这么多年一直没好,赵祯气色能好才是怪事。
崇政殿乃天子阅事之所,是天子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御案之前,韩琦与尹洙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立,低眉顺目,等候天子的决定。
西北边关,西夏贼寇一直是赵祯的心腹大患。大宋与西夏对峙良久,败多胜少,三川口之败更是震惊朝野。天子命夏竦担任西北主帅,韩琦与范仲淹为副帅,对三位能臣给予了厚望。天子问边关攻守之计,身为陕西经略安抚使的夏竦左右为难。
朝中相公们为了边关应用攻策还是守策早就挣得面红耳赤,但也迟迟没争出个什么结果。夏竦熟知西北军情,看得通透。他深知若是一味进攻,分兵深入敌腹,粮草不支,进退维谷,恐怕非但不能败敌反为敌军所败。但是天子似乎更倾向攻策,想要速战速决结束西北的战事。
夏竦左思右想,干脆准备了两份策略,一攻一守,陈明各自的利弊,让韩琦和尹洙带着这两份边防策略赶赴京城,面圣上奏。
天子看着御案上的攻守二策,长久皱眉不语。西北数十万兵士所耗军费巨大,战事拖得越久,消耗的财费越大,长此以往,国库定然无法支撑。况且,数十万兵力尽数派往西北戍边,恐生他变,赵祯心里自然希望能够速战速决,尽早结束战事。
虽然赵祯心中倾向于攻策,但想起范仲淹所上奏疏,难免有所犹豫:“依韩卿家之见,攻守二策,孰优孰劣?”
韩琦比天子还要年轻两岁,正是血气方刚,锐意进取的年纪。再加上两个月前韩琦派环庆路副总管任福率兵主动出击,突袭白豹城,击退了西夏在白豹城的驻军,打了场胜仗,韩琦如今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然向天子建议用主攻之策。
赵祯沉吟许久,依然游移不定,便命韩琦与尹洙先退下。
崇政殿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白雪无声地落于崇政殿屋顶的琉璃瓦上,没一会儿整个庑殿顶便换上了纯白的冬衣,惟有最高处的鸱尾上还能依稀看出原来的颜色。
天子还在为西北边事发愁纠结时,苏衡已与贵生道人一同回了延州。
苏衡师徒在青涧城待了将近两个月,开办善济堂为城中百姓义诊,青涧城的百姓都对他们感激不尽。太医局那边按例每年都要派医学生到边关行医,最新一批外派的医学生紧赶慢赶,总算在年节前赶到了西北。其中,便有几位被安排到了青涧城。
苏衡师徒只是过来青涧城支援,并非要在青涧久住。况且年关将至,也该放人家回延州过年。因此,那几位医学生一到青涧,种世衡便让那些医学生们去了善济堂。苏衡师徒与他们交接好的一应事务后,便在孙军头的护送下乘马车回了延州。
“阿衡,你们可算回来了!阿父被调去了泾原路,你也去了青涧城,你都不知道我在家里待着有多无聊。”狄咏一见苏衡与贵生道人回来,第一个扑了上来。
苏衡伸出左手,稳稳地抵住狄咏左肩,淡淡瞥了狄咏一眼。说话便说话,不要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狄咏“嘿嘿”一笑,收回蠢蠢欲动的双手。害,偷袭失败,今日也是
没能成功抱到阿衡的一天。
“狄家二郎,你阿娘不是给你生了个妹妹,你还怕无聊吗?”贵生道人笑呵呵道。
“阿妹连一岁都不到,又不会说话,我当然无聊了!”狄咏抱怨道,“而且阿娘基本上都不让我和阿妹待在一块,说是怕我带坏了小妹。”
“为何?”苏衡不解地问道。他记得他与师傅去青涧城之前,狄夫人出门办事还会交代狄咏看好魏溪,怎么才不到两个月,狄夫人就态度大改,不让狄咏单独照顾魏溪了?
“唉——别提了”,狄咏长叹一声,垂头丧气道,“年节不是快到了吗?我阿娘便想着给屋子大扫除,将窑洞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打扫一遍。我床底下藏的反曲弓和箭囊就这样被我阿娘发现了。阿父去了泾原,留我一个人承受阿娘的怒火,真是过分!”
原来是东窗事发了。怪不得呢。魏氏一心希望狄咏读书,别像他父兄一样在刀口上添血,豁着性命攒军功升迁。偏偏狄咏一心想当大将军,大英雄,至于经书典籍他是一点也学不进去。魏氏既然发现了狄咏床底的弓矢,相必也猜到了狄青偷偷教狄咏射箭一事。
“‘舞刀弄枪,一身臭汗,别来沾你阿妹,边儿去’”,狄咏学着魏氏说话的神态,把魏氏的话讲给苏衡听,“我阿娘她就是这么说的。”
“臭小子,在外头编排我什么呢!”魏氏把魏溪哄睡了,拿着一个包裹从隔壁窑洞走了过来,一来便听见狄咏在苏衡师徒面前唧唧歪歪,狠狠瞪了次子一眼。
“小衡,给。”魏氏与苏衡师徒已经很熟了,也不多作寒暄,直接将手中包裹递给苏衡,“这包裹是昨日一位眉山来的郎君送将过来的。你不在家中,我本想请他将这包裹送去青涧,但那郎君急着赶路,去青涧恐耽误他的事,我便自作主张替你先收着了。”
“多谢夫人。”苏衡礼貌谢过魏氏。
“你们刚回来,想来有不少东西要收拾,我与我家混小子便不打扰你们了。”魏氏说完,便领着狄咏离开了。
“你方才在编排我什么呢?你如今可是大有长进了,非但敢偷藏弓箭,还敢到处编排你阿娘了。等回去你就知道……”
随着两人的离去,魏氏教育狄咏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了。
“师傅……”苏衡看向贵生道人,未竟之意尽在不言中。
“知道了,你快去吧。屋子待会儿再收拾也不迟。”贵生道人会意地摆摆手。
苏衡捧着家中托人辗转送来的包裹去了书房。包裹中是家乡的土产,还有与上次一般厚的家书。除了最小的苏辙还不会写字,家中每人都给苏衡写了信。与上次收到的信件不同的是,除了苏轼,其他人的信中字里行间都透着股隐隐约约的酸意。苏轸的信中尤甚。
苏衡初时还微微不解,疑惑为何阿父阿娘在信中多次提及他送苏轼的那把小弓。直到看了苏轸在信中委委屈屈地指责苏衡偏心,质问苏衡为何只给苏轼送专属礼物,却把她给抛在脑后,苏衡这才明白其中缘故。
“……”苏衡略略心虚地陷入了沉默。当时他也没想太多。只是因为狄青给狄咏做了一把小弓,他想起苏轼也曾提过想要学射箭,就拜托狄青多做了一把,放在包裹中托人送回了眉山。没想到竟惹得阿父阿娘还有阿妹一个个都吃起醋来。
他的错。是他考虑不周。这次便给阿父阿娘还有阿妹补上一份礼物赔罪吧。至于阿弟那份,还是算了。否则阿弟得了两份礼物,只得了一份的人又要喝醋了。
临近年关,延州城内过年的气氛渐渐浓烈起来。
与此同时,还有两件喜事传来。一件是种世衡因筑青涧城与招抚蕃部有功,升任环洲知州。另一件是狄青受尹洙举荐,任泾州督监。
“狄夫人,恭喜了。”贵生道人对前来送腌肉的魏氏贺道。
“多谢道长。”魏氏对狄青升官一事反应平平,反而在介绍腌肉的花式做法时更为热切,“这腌肉是我自家用盐腌制的,切成片蒸着炒着吃都香得很,拿来焖饭也很是不错。”
“这可是好东西”,贵生道人笑眯眯地接过装了腌肉的篮子。
“道长爷爷,阿衡呢?怎么没看见他?”跟着魏氏过来送腌肉的狄咏左顾右盼,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他的最喜欢的小伙伴。
“衡儿啊,他不在家中。”贵生道人又开始捊他的花白胡子。
“他一个人能去哪儿?就算阿衡性子稳重,道长爷爷你也太放心他了吧。他一个人出去遇到坏人怎么办?”狄咏顿时着急起来。
“他在范大人家中,能有什么危险。”贵生道人笑呵呵地说。
“哦,原来在范大人家中。”狄咏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范大人?!”
他的小伙伴什么时候和范大人关系这般好了,还能被邀请去范大人家中。哇,厉害了,他的小伙伴!狄咏顿时感到与有荣焉。
第57章 第57章范公劝学
范家宅院外又飘起了雪。幸运的是,只是些微小雪,落到地面就化了。否则苏衡还真要担心他被大雪困住,要在范家留宿一夜。
“范爷爷,这道拔丝乳饼虽好,但也不能多吃。”屋外白雪飘飘,屋内却是暖意融融。见范仲淹第七次将筷子伸向桌上那道拔丝乳饼,苏衡忙出声阻止。
“好吧”,范仲淹依言地收回筷子,看了苏衡一眼,笑道,“之前是祐儿管着我,如今是你与祐儿两人一起管着我,不许多饮酒不许过食甜不许食辛辣,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怪不得你们两个年龄差了十岁却能说到一起去。”
乳饼就是奶豆腐,范家的厨子有道拿手菜,拔丝乳饼,就是用奶豆腐与糖浆做的。吃起来外脆里嫩,奶香浓郁。乳饼原本就带着丝丝甜味,裹上糖衣一炸,甜度更上一层,颇得范仲淹的喜欢。
但范仲淹如今已年过半百,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小病小痛,饮食起居都要多加留心。更何况范仲淹还有宿疾,虽然苏衡师徒当初曾为他开方调理过一个月,肺疾不曾再发作,但久病伤身,要把身体完全调养好,却是急不得,得徐徐图之。
苏衡把后世八段锦雏形“唐真人安乐法”教给范仲淹后,范仲淹每日都会练上一练。再加上有范纯祐严格按照苏衡的医嘱来监督范仲淹饮食起居,范仲淹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瞧着比初来延州时还要年轻上几岁。
范纯祐是范仲淹的长子,年方十七,侍亲至孝。范仲淹被朝廷委命到陕西主持边关防务,抵御西夏,范纯祐毫不犹豫地就跟着他阿父来到艰苦的边关,侍奉在范仲淹左右。
之前,苏衡与贵生道人每次去知州府衙为范仲淹复诊,调整药方,范纯祐都在一旁默默听着。等苏衡师徒诊完,范纯祐便会拉住苏衡,细问饮食养生之道,决心一定要调养好范仲淹的身体。一来二去,范纯祐与苏衡两人竟成了好友。
不过,苏衡师徒为范仲淹诊病一事算是秘密,只有少数人知道。因此,狄咏才对苏衡去范仲淹私宅一事这般惊讶。其实,苏衡与范家的关系已经好得能同桌用饭,随意谈笑了。
“你离开延州近两个月,在青涧那边吃住可还好?怎么瞧着好像瘦了些。”苏衡师徒从青涧城回来已有一些时日,范仲淹忙于公务,一直没能抽空见一见苏衡。恰好今日得空,范仲淹便邀请苏衡师徒来家中用饭。
范家与苏衡师徒租赁的窑洞离得远,范家的下人上门递请帖时,贵生道人正好懒癌犯了,不想出门,便让苏衡自己去了,他在家中乐得清闲。但苏衡十分了解贵生道人,心知他师傅这是嫌范家的饭食太过清淡,所以才不想去。
范家的饭桌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彼此一边用饭一边交流一日的见闻。苏衡话虽不多,但有问必答,听见范仲淹问起他在
青涧城的事情,把口中米饭咽尽,这才开口回道:“种城主治理有方,青涧城虽然新建,但一般城寨该具备的都具备了。我与师傅就住在城主府中,至于吃食,街上食铺不少,我与师傅一般都在外头用饭。”
“哦?那青涧城中可有什么独特吃食?”范纯祐好奇地问。
苏衡认真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没有。毕竟青涧城就在延州两百里外,风土人情与延州无甚差别。
苏衡便道:“青涧有的,延州也有。延州有的,青涧却不一定有。非要说的话,青涧城南有家李四包子铺,他家的羊肉包子是城中一绝。我与师傅的善济堂就开在李四包子铺后面那条街。因为离得近,每次错过饭点我与师傅都是去他家包子铺买包子填肚子。”
“李四包子铺?等有机会去青涧城,我定要去试试。”范纯祐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老练稳重模样,不似十六七岁少年郎,只有在亲近之人面前,才会显得活泼些。
“你与阿衡不许为父多吃拔丝乳饼,自己却想着去青涧城吃羊肉包子。”范仲淹似笑非笑地逗了长子一句。
“孩儿不敢。”范纯祐说完,耳尖红红地低下头,抱着饭碗往嘴里扒饭。
苏衡见状,有心替范纯祐解围,便主动提起一个话题:“范爷爷,我听说有位出身陕西的儒生想要投笔从戎,向您自荐去招募关西豪杰,以收复青唐部的蕃人。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
“确有此事”,范仲淹道,“那儒生一心弃文从武,收复吐蕃,组建汉蕃联军齐攻党项。但我与他交谈之下,发现他学问极好,若是放弃做学问跑去从军,反倒可惜了。”
“这么说,范爷爷您定是拒绝了他。”苏衡笃定道。
范仲淹点点头:“我赠了他一本《中庸》。”
苏衡眨眨眼:“范爷爷,您是带了一车的书来延州吗?”
“怎可能!阿衡,你这话问的!”范纯祐失笑道。
“可是”,苏衡颇为无辜道,“就我所知,范爷爷送了狄指使一本《左氏春秋》,又赠了那儒生一本《中庸》。也许,范爷爷还送了别人其他书籍,只是我不得而知。范爷爷这般喜欢送书,我以为定是带了不少藏书来延州才是。”
“呃……”范纯祐语塞,偷眼看了一下他阿父。
“你这小子,真真促狭,不愧是你师傅的得意弟子。”范仲淹亲昵地敲敲苏衡脑门,嗔道。
苏衡以七岁稚龄,将延州伤病营管理得井井有条,又聪慧过人,一身医术远胜太医局数百医学生。延州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暗恨苏衡为何不是自家孩子。看看人家七岁是何模样,再看看自家瓜娃子是何模样!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但是,范家父子与苏衡相熟之后,却深知苏衡并不是他表面上看着那般清冷端方,稳重识礼,而是与他师傅一般,有着戏谑人的恶趣味。只不过贵生道人对这一点并不做遮掩,苏衡则是只在亲近在意之人面前才会展露这一面。
“对了范爷爷,那位儒生姓甚名谁?”苏衡想起来还不知道那位勇武的儒生叫什么。
“姓张名载,字子厚。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
“咔嚓!咔嚓!”狄咏啃着一根又一根环饼,啃得不亦乐乎,脸上还沾了不少环饼上的黑芝麻,
张载……这个名字总觉得很耳熟,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苏衡注视着积雪的庭院,努力回想,放在手边的环饼一动都没动过。
“阿衡,你想什么呢?咔嚓咔嚓!这般入神。咔嚓咔嚓!”环饼酥脆掉渣,狄咏一边啃一边问苏衡。
“我在想那位被范大人劝回去念书的儒生。”苏衡回过神来,也拿起碟中环饼咬了一口。这环饼炸得金黄发硬,上面还撒了不少黑芝麻,与后世的麻花差不了多少。
“哦——你是在想范大人劝学这件事呀。这事儿已经传遍整个延州城啦,茶摊里的说书人还专门根据这个故事写了个话本呢!”狄咏抹了一把脸,把脸上的黑芝麻全都弄了下来。
“还有这事?”苏衡每日除了去伤病营就是在家中钻研医书,从没去听过人说书,还真不知道范仲淹劝学一事已经成为类似“司马光砸缸”这样的名人故事了。
“对啊”,狄咏理所当然地点头,“不过,那儒生已经离开延州回家去啦。”
“你如何得知?”苏衡奇道。
“说书人说的!”狄咏又拿起一根环饼开始肯啃啃,“那儒生与范大人交谈过后,就带着范大人所赠的《中庸》回横渠去啦!”
横渠?苏衡想起来了,张载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横渠先生,关学的创立者。他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利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谓振聋发聩。
原来,张载年轻时还起过投笔从戎的念头?若不是范爷爷惜才,把人劝住了,说不定北宋便会从此少了一位名儒与大教育家了。
“阿衡,听说你昨日去范大人家用饭去了,范大人的家会不会特别大呀?他们家吃的会不会都是什么龙肝凤髓之类的?”狄咏啃着环饼,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八卦兮兮地问道。
“……”苏衡沉默一瞬,才道,“范大人家也就比你我两家稍大些,至于吃食,范家的饭菜与我们平日吃的没什么不同,除了——”
“除了什么?”狄咏期待地问。
“除了饭菜味道比我们往常吃的要清淡些。”苏衡慢条斯理地说。
“啊——就这样?”狄咏很是失望。
“嗯。”苏衡缓缓点头。
“唉,没意思。”狄咏撇撇嘴。
“我还得知一件与你阿父有关的事。”苏衡慢悠悠地补充道。
“什么什么?快说!”狄咏果然又被钓起胃口。
“范大人与范泾原路的韩琦韩大人联名写了一道专折,向朝廷举荐边关将才。你阿父的名字,就排在第一等第一位。”苏衡慢条斯理道。
“真的?!”狄咏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蹦跳了好几下,“我阿父真厉害!”
“阿衡,剩下的环饼都给你,我要去练箭了!我也要努力,早日成为像阿父一样厉害的将军!”狄咏冷静下来后,把他的那碟子乳饼一股脑地塞给苏衡,自己一溜烟地跑回家拿弓练箭了。
苏衡看着狄咏的背影摇摇头,默默回想着被范仲淹与韩琦两位边关重臣列为第一等的四个名字:狄青、王信、种世衡、范全。
嗯,倒有一半是他认识的。
第58章 第58章八岁生辰
热闹的新年一过,延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北地春初寒甚,风雪尤大,街上的行人都裹紧了冬衣,将两手揣进衣袖里,闷头赶路。路边的食摊也盖实了锅盖,防止锅内热汤被北风吹凉。一晚热腾腾的羊肉汤下肚,食客们终于感觉暖和上些许,冻僵的四肢换了过来,重新有了赶路的力气。
“走走走,别磨蹭了。伤病营离苏小大夫家不过几里路,哪里就冻死你们了。”韩军头冲还赖在食摊上揉肚子的同袍们翻了个白眼。
“来了来了!”那十位军汉粗犷地一抹嘴,扔下粗陶碗就起身跟了上来,嘴里还不忘给自己辩解,“俺们不是磨蹭。俺们这么多人,怕苏小大夫家里没那么多吃食。俺们先吃饱了再去,省得给苏小大夫增加负担。”
“呵呵”,韩军头冷笑两声,“是吗?那到了地儿,狄夫人做的腊肉焖饭你们可别吃。”
一众兵士个顶个地能吃,明明刚胡噜了一大海碗的羊肉汤饼,一听见有腊肉焖饭,立刻两眼放光,纷纷叫嚷着:“还有腊肉焖饭!
不行,俺们要吃!俺们还能吃!”
“行了行了”,韩军头被他们烦得不行,“还去不去苏小大夫家了?”
“当然要去!”饭桶们异口同声应道。
“那还不快走!”韩军头没好气地随机挑选一位兵士踹了一脚。
今日是正月十八,苏衡的八岁生辰。原本,只有贵生道人知道。但是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叫延州军营的“包打听”韩军头给知道了。这下可好了,苏小大夫生辰快到了的消息像露布飞捷一般迅速传遍整个军营。
延州军营中被苏衡救治过得士兵数不胜数,纷纷吵嚷着要去为苏衡庆生。贵生道人被这帮兵痞子吵得头都大了,直接把泄露消息的罪魁祸首韩军头给推了出去,让他处理好这件事。
韩军头大手一挥,让那些军汉们“竞争上岗”,最后角逐出十位能参加苏衡生日宴的幸运儿。
就算这样,贵生道人也嫌人太多。但一转头贵生道人想到他们师徒在延州也快待够一年,再过几个月就要离开,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于是,一群凭实力争取到这个机会的兵卒们就在韩军头的带领下,提着战友们托他们代送的礼物,大包小包地往苏衡师徒家进发。
苏衡对此全然不知,依然如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去厢房研读医书。苏衡师徒租下的窑洞并不大,只有一正一厢两间房。苏衡跟着贵生道人住在正屋,唯一一间厢房便被充作书房兼药房。
苏衡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没多久,在床上假寐的贵生道人也静悄悄起了身,简单收拾了一下,径自往隔壁去了。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苏衡合上手中医书,本应离开厢房,但是不知怎地,他竟没有起身,而是看着桌上的一只陶瓷小狗出了神。
往年,每到这一日,采莲就会早早地去菜市采买苏衡平日爱吃的吃食,置办一桌丰盛的生日宴。苏轼和苏轸在这一日也会表现得特别乖巧,哪怕遇到矛盾想要吵架,也会忍着,等到第二日再一齐算账。
今年,还是苏衡第一次在外过生辰。去年苏衡生日时,苏轼送了他一只陶瓷小狗。那陶瓷小狗是苏轼用自己的小金库买的,眼睛滚圆,又黑又大,搭配上小小的嘴巴,瞧着又憨又傻,丑萌丑萌的。但苏衡很喜欢,因为他觉得那小瓷狗的神情与苏轼犯傻的时候有几分相似。
当初离开眉山时,苏衡特地把那只陶瓷小狗也带上了,如今就放在药房的木桌上。苏衡平日待得最多的地方除了伤病营就是药房,他每日早起晨读,一抬眼就能看到苏轼送的小瓷狗。
苏衡伸出一根手指,在小瓷狗滑溜溜的脑门上摩挲了两下。摸摸狗头。思乡的情绪顿时缓解了许多。
“往左一点,再过去一点。对对对,放那放那!”
“谁来搭把手,这玩意儿忒重,一个人搬不动。”
“火升起来没有,搞快点!”
外头院子好似来了许多人,吵吵嚷嚷一片。苏衡神情一肃,立即起身到外头查看。好家伙,小小的庭院里挤满了士兵,连那几棵银杏与槐树都快被他们挤得无立锥之地。
“你们这是……”苏衡认出来他们都是延州军营的兵士,但对他们跑来自家院子摆桌布椅,搭灶生火的行为微微不解。
“苏小大夫来了!”有一位眼尖的军汉最先发现苏衡的存在。
“苏小大夫,生辰快乐!”
“这是俺与几个兄弟给你准备的礼物,生辰快乐!”
“还有俺的!俺也准备了礼物!苏小大夫,还请收下。”
“干什么呢,你们都要用礼物把苏小大夫埋起来了。把这些大包小包全部搬屋里头去。”韩军头轻轻踹了离他最近的军汉一脚,挤开众人走到苏衡面前,咧嘴笑道:“苏小大夫,生辰快乐!我带营里的几位兄弟来给你庆生。大家伙儿一起热闹热闹!”
“谢谢。”苏衡抱着一堆礼物,心里暖暖的。
“阿衡,生辰快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不过看样子你也没法接了,我给你放屋里头去。”狄咏笑嘻嘻地在苏衡面前晃了晃自己的礼物,蹦跶着进屋去了。
“好好走路!蹦蹦跳跳什么呢。”魏氏指挥着两个军汉把一大锅腊肉焖饭搬进庭院,结果一进院子就看见狄咏活蹦乱跳的背影。
“哦。”狄咏身形一顿,规规矩矩地把礼物放在桌上,规规矩矩地回了院子。趁魏氏没注意,还偷偷冲苏衡做了个鬼脸。
苏衡无奈摇头。
贵生道人是个厨房杀手,全无半分厨艺天赋,因此,苏衡生日宴上一大桌的菜,除了腊肉焖饭是魏氏帮忙准备的,其余菜色全是贵生道人从外头酒楼买回来的。
“感谢各位拨冗前来参加我徒儿的生日宴,来,这酒我先干了!”贵生道人举着酒碗站起身,语罢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好!”韩军头带头鼓掌。
“唐大夫您可别这么说,能来参加这个生日宴才是俺们的福气呢。俺之前摔断了腿,要不是苏小大夫,俺恐怕已经是个废人了。大恩不言谢,全在这酒水里头了。”一个军汉站起来,一连干了三碗酒。
苏衡记得他,他就是那位从战马上跌落摔断腿的军汉。因为他的痛觉神经十分敏锐,特别怕疼,丁五用葱芥汤为他清洗伤口时都哼哼唧唧叫唤个不停,苏衡在为他正骨前,便趁他不注意时点了他的麻穴,暂时封闭他的痛感。因此,苏衡对他还是有印象的。
“俺肚子上被西夏贼人用刀划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快掉出来了。苏小大夫妙手回春,愣是把俺救回来,缝好了肚子。现在俺肚子上就只有一道浅浅的疤,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苏小大夫,俺敬你一碗!”又一个兵士“噌”地起身敬酒。
“俺这右胳膊折了,也是苏小大夫接回来的!苏小大夫,俺也敬你一碗!”
“还有俺!”
“俺也是!”
有人起头,一干军汉呼啦啦地都站了起来,要给苏衡敬酒。
“救死扶伤,医者本分。大家不必如此”,苏衡劝道,“请坐下吧。”
“行了,赶紧坐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欺负苏小大夫,非得给人灌酒呢。”韩军头斥道。一种军汉又纷纷落座。
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苏衡八岁的生日宴因为有了这些军汉的加入,显得格外热闹。
韩军头不愧是延州军营的“包打听”,喝醉了酒,酒意一上头,就开始“哗啦哗啦”往外掉“八卦”:“我跟你们说……我最近打听到一个特——大——的消息!”韩军头加重了“特大”两个字的发音,两手比划出一个半圆。
“什么消息?韩叔叔,您别卖关子,快说呀!”狄咏催促道。
“我听说啊——官家有令,让我们今春正月就大举进攻西夏,抄了贼寇的老巢,彻彻底底灭了这些贼军!”韩军头用力地握了握拳头。
“不会吧?真的假的?你骗人的吧!真要打仗,咱们营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一个军汉喝酒喝得面红耳赤,闻言大声反驳道。
“你不懂!咱们营没动静,那是因为范大人!”韩军头伸手指了指那个反驳他的军汉,继续道,“范大人爱惜我们这些士兵的命,对待战事一向慎之又慎。官家想要速战速决,让我们正月就发起进攻征讨西夏,朝廷里的相公们,那些相公们一个个都迎合圣意,不敢出言反对。只有我们范大人!他说——他说——”韩军头饮多了酒,睡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越说声音越小,渐渐地,竟趴在桌上睡死过去。
狄咏顿时急了,正听到精彩处呢,讲故事的人怎么就趴下了!
“韩叔叔,韩叔叔!你快醒醒,别睡啊,起来继续说啊!”狄咏用力摇了摇韩军头,韩军头非但没醒,还打起了呼噜。
“算了,让他睡吧。”苏衡出言阻止道。
“好吧。真是吊人胃口!”狄咏气鼓鼓地回了自己座位上。
可不是吗。苏衡在心里赞同道。等下次去范爷爷家用饭的时候,问问范爷爷好了。朝廷真的打算在这种早春多雨雪的天气出兵征讨西夏
吗?他虽然不知道宋夏交战的细节,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历史上西夏并没有早早覆灭,甚至直到北宋被金国所灭,西夏依然存在。
要想让宋夏之间的战事结束,除非是两国议和。要想彻底灭掉西夏,那是不可能的。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
第59章 第59章兵败山倒
春二月,龙抬头。仿佛一夜之间,星星点点的绿意就缀连成一片燎原的春色。在这些春日的传信使中,又以荠菜居多。
荠菜耐寒喜冷,对土壤要求不高,具有极强的环境适应性。田间地头,山坡路边,菜园乃至荒地,都能看见它们嫩绿嫩绿的身影,在温煦的春风中恣意生长,将春日的讯息传遍大地。
苏衡师徒租住的那孔窑洞之上,就有一块肥力不错的土地。苏衡在那块地里撒了不少菜种,其中也包括荠菜。洞顶的那块土壤肥沃疏松,荠菜长势极好,又鲜又嫩,手上微微用力就能将一颗荠菜轻松拔出,不必费劲地用笨重的锄头采挖。
现下正值食用春菜的好时节,洞顶中的荠菜正是最鲜嫩的时候,若是放着不吃便老了。苏衡一大早便挎着竹篮采摘荠菜,没一会儿就摘了小半篮。缓缓直起腰身,苏衡挎着菜篮顺着斜坡回到窑洞。小厨房里很快响起洗菜切菜声,没过一会儿,缕缕炊烟从烟囱里慢慢升起。
贵生道人是个厨房杀手,任何食材到了他手上,能都被做出千奇百怪的难吃味道。因此,他们师徒俩平日里要么出去吃,要么就是苏衡做饭。在延州住了大半年,苏衡不仅医术越发精湛,连厨艺也突飞猛进。
一只只胖乎乎的荠菜鸡蛋饺飞速地在苏衡手中成形,这些大胖饺子们还没在洒了防粘面粉的砧板上待够,又晕头转向地被扔进沸腾的汤锅中,滚烫的温度让它们狠狠翻了好几个跟斗,不用多久便晕乎乎地鼓着大肚子浮了上来。
苏衡刚用笊篱把熟了的荠菜鸡蛋饺捞起,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阿衡,你在家吗?”苏衡认出来这是范纯祐的声音。
范纯祐是专程来邀请苏衡去范宅做客的。那日生辰宴后,苏衡原本计划去范宅拜访。但是范仲淹近来似乎一直在忙公务,每日都在州衙忙至深夜,最后直接在州衙睡下,连回家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忙碌了小半个月,范仲淹总算得空回家休沐一番。
“我先是去了伤病营寻你,但丁五说你不在。”范纯祐道。
“太医局来的医学生已经熟悉了营中事务,我与师傅如今不必日日都去营中了。”苏衡解释道。
自从太医局那批医学生抵达陕西各军州,苏衡师徒肩上的压力便减轻了不少。而且延州伤病营的二十位民夫都已成长为懂包扎,会接骨的熟手护工,营内大小事宜也有章程可循。在苏衡的提议下,丁五被提拔为民夫长,如今伤病营的日常事务都由丁五处理。苏衡和贵生道人只需隔上一段时间去营中巡视,一下子清闲了不少。
“那便好,我阿父今日在家休沐,你之前不是有事想问我阿父吗?今日他正好得空。”范纯祐向苏衡发出邀请。
“我收拾一下,还请范兄稍候片刻。”他师傅还在里屋呼呼大睡,苏衡自然不可能直接一走了之。留了字条与荠菜鸡蛋饺,苏衡这才提着食盒,随范纯祐离开。
“阿衡,你手上提的是?”范纯祐问。
“是荠菜鸡蛋角子。”苏衡回道。
范纯祐笑道:“如今确实是吃荠菜的时节。这角子可是你做的?”
“嗯。”苏衡缓缓点头。
“那我与阿父可就有口福了。听狄夫人说,阿衡的手艺相当不错,都可以与延州城大酒楼的厨子手艺相媲美了。”范纯祐微微一笑。
苏衡淡淡道:“范兄谬赞。”
“对了范兄,我有一事想问问你。近来营中有传言说,朝廷本打算命戍边守军大举进攻西夏,是范爷爷上书朝廷,反对过早出兵。此事当真?”苏衡问道。
“确有此事”,范纯祐揉揉眉心,叹气道,“阿父上书朝廷,奏请鄜延路暂不出战,以留议和之路,并且反对此时积极进攻西夏。我曾看过阿父写的折子,阿父在《论夏贼未宜进讨》的奏折中写得很清楚,春初盛寒与山川险阻都是我们起兵的不利因素。而且大军出击,所需粮草动辄过万。若是辎重跟不上,我军又深入敌腹,敌军趁我军人疲马乏,补给不足之时反扑,后果难料。”
确实,塞外雨雪纷纷,将士多有冻伤冻死。况且,他听说西夏多次作战不利,已经有了议和的倾向。按照后来的历史发展,宋夏两国最终肯定是要走议和这条路的,只是苏衡不记得两边是何时达成议和共识的。
思及此,苏衡问:“朝廷最后有采纳范爷爷的建议吗?”
范纯祐苦笑着摇头:“速战速决是官家的意思,朝堂上的相公们并不敢忤逆圣意,因而纷纷指责阿父惧怯,长夏贼志气,灭大宋威风。满朝文武,竟只有御史中丞杜衍杜大人与安抚使夏竦夏大人愿意为阿父辩言。”
苏衡听贵生道人提起过夏竦,便道:“夏大人乃是陕西经略安抚使,以主帅之位坐镇西北。有夏大人的支持,也许官家能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但愿如此吧。”范纯祐一虑及此事仍旧忧心忡忡。
在马车上交谈的两人不知道的是,范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时此刻,那位不请而来的客人正在极力劝说范仲淹出兵攻夏。而派这位说客前来的长官,正是苏衡与范纯祐口中曾上书支持过范仲淹的夏竦。
“夏子乔亦曾主张守策,但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能坚守本心。”范家正厅内,范仲淹与多年好友尹洙相对而坐。子乔是夏竦的字,范仲淹得知夏竦竟命尹洙来延州当说客,便知夏竦已经站在主攻派的一边。
“希文兄,你与我多年交情,此番前来,你当知我心”,尹洙耐着性子劝道,“宋夏局势僵持,我朝倾全国之力供给边关,然而大军每日所耗军费甚巨,若不早速战速决,国力迟早定难不住。”
“所以我才主张修堡寨以实关内,开屯田以筹粮草,通榷场以富边关”,范仲淹不为所动,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热茶,继续道,“三川口之败后,军中士气低迷,应当严守堡寨,以不变应万变,方为长久之道。当前局势,守为上策,攻为下策。依我所看,此时若是强令大军征夏,轻兵深入,胜算实在渺茫。”
国事面前,一码归一码。虽然范仲淹与尹洙之间有着深厚情谊,当年范仲淹因“朋党”之事被贬,是尹洙挺身而出,为他极力辩护,甚至自请贬谪。两人的情谊可见一斑。但是,在出兵西夏一事上,这两位好友却站在了对立的两边。
夏竦也是很鸡贼,派谁来劝说不好,偏偏派了范仲淹的挚交好友,尹洙。若说他不是有意为之,恐怕也没人会信。
尹洙久劝不下,竟像想出了一个昏招——激将法。只听他叹气道:“希文兄啊,你如今的确是老了,顾虑也多了,瞻前顾后,胆识竟不如韩稚圭。同为西北军副帅,韩稚圭曾言,‘大凡用兵,应当将胜败置之度外’。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反观希文兄你,却是过于谨慎怯弱了!”
尹洙此言可谓诛心。被多年挚友当面指责自己胆识不如另一位年轻副帅,寻常人但凡有些血性都忍不下这口气。
但范仲淹却不是一般人,他的胸襟与度量远非常人能级。听了尹洙的话,范仲淹脸上并不见一丝怒意,他仿佛接纳百川的大海,平和而又沉静地回应道:“师鲁,此言差矣。大军一动,关系到千百万
将士的性命。人命关天,为帅者怎可将胜负置之度外?”
尹洙顿时语塞。
苏衡恰在这时跟着范纯祐走进正厅,看到尹洙,他才发现自己来得不巧,范仲淹正在接待客人。担心打扰到范仲淹会友,苏衡正欲请辞,尹洙却面色不虞地起身:“既如此,那我下次再来。希望希文兄你可以早日想通,回心转意。告辞!”
这便走了?苏衡微微讶异。
“尹叔叔,您不留下来用饭吗?”范仲淹与尹洙交好多年,范纯祐随侍范仲淹身边,对尹洙熟悉得很,见尹洙起身便走,忙出声把他叫住。
“不了,下次吧。”尹洙说罢,扬长而去。
“阿父,您与尹叔叔……”范纯祐察觉到异样,犹豫地站在原地。
“无事,他明日定会再来的。”范仲淹平静地放下茶盏,向苏衡招招手,“好些日子不见了,听说正月十八你生辰那日,延州军营里一帮军汉跑去你家大吃大喝了一顿。家中米面可还有剩?”
“范爷爷,听说您这些时日经常点灯熬夜,三更天了仍未就寝。您还记得您答应过我什么吗?”面对范仲淹的打趣,苏衡神色不变地反问道。
范仲淹闻言失笑:“好好好,说不过你,我不说了。嗯,这是何物?”
“这是阿衡亲手做的荠菜鸡蛋角子,特地带来给您尝尝。”范纯祐很有眼色地帮他阿父转移话题。
“……”苏衡抬眼看了看这对父子,决定暂时放过熬夜的某人一马,于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那日,尹洙虽含怒而去,但次日果然如范仲淹所料,再次登门。
尹洙为劝服他这位好友出兵,在延州逗留了整整二十日。然而,无论尹洙如何劝说,范仲淹依旧坚持己见,不为所动。尹洙气得直骂范仲淹是茅坑里的石头,但也拿他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恰好这时,元昊率领大军倾国而出。宋夏之间的战争号角,就此吹响。
第60章 第60章度亡法会
时已黄昏,日落崦嵫,暮色四合,经过了长途的跋涉,任福率领上万人马已是人疲马乏,饥渴交迫。大宋的军队一路急行追击,粮草又未能及时接济,众军士如今已是饥肠辘辘。
拖着疲倦的身躯在山谷中不知行进了多久,走在最前头的士兵忽然瞥见路边放着好几个泥盒子。那些泥盒子不知被人用什么颜料给涂成了银白色,就这样大咧咧地摆在黄土路上,显得格外晃眼。
“报——任将军,前方发现数个银泥盒!”有兵士策马来报。
任福此时也是疲容满面,在进入这山谷时他就开始暗暗后悔,后悔不该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带着大军一路追击敌寇。若果真如手下副将猜测那般,此乃元昊贼人诱敌深入之计,那他带领的这支大军就危险了。但事已至此,任福已是进退维谷,只得硬着头皮率军继续前行。
“银泥盒?”任福心中正烦乱,见士兵捧来数个泥盒子,顿时有些惊疑不定,“打开看看。”
“是!”
盒盖一开,上百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出,直上云霄。开盖的士兵一个没控制住,泥盒随着白鸽的飞出“咚”地一声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上百只鸽子可不是和平的信使,而是召唤敌军的哨鸽。哨鸽一出,埋伏在暗处的西夏敌军收到信号,立即骑着战马自高处杀出,将底下的宋军冲得七零八乱,溃不成军。
败局已定。
“任将军,我们突围出去吧!”说这话的军将已是满身血污,分不清哪些是敌寇的鲜血,哪些是自己人飞溅过来的血。
“败军之将有何脸面苟活……”任福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还不如以死报国,也算有个交代!”
“将军不要!”那军将说话时,已是迟了。眼睁睁地看着主将自尽于眼前,军将目眦欲裂,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不——”
康定二年二月,以任福为首的一大批将领战死好水川,上万士兵阵亡,仅有一支部队突围成功。消息一出,关右大震。史称“好水川之战”。
好水川一战,宋军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延州城。战败的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韩琦识人不明,指挥不当;有的说是任福贪功,骄兵必败;还有人说是那元昊的军师张元,诡计多端,使了个佯败诱敌的奸计。
毕竟,好水川之战后,这位贼寇军师兴奋地作了一首讽刺诗。诗曰:“夏竦未曾耸,韩琦未是奇。满川龙虎輦,犹自说兵机。”一首诗贬低了两位边关重臣,西夏贼人闻之得意,陕北军士听了火起。很快,这首讽刺诗就传遍了西北。
“师傅,你知道这个张元的来历吗?”苏衡问贵生道人。
近来伤病营中多有兵士在议论这诗,说起张元,一个个都恨得牙痒痒。
“直娘贼!天杀的张元,要是让俺遇见了,一定用箭射他娘的!”
“提起那鸟人俺就来气,尽会使些阴沟臭虫才会使的腌臜手段!要是正面对打,俺们大宋男儿绝不会轻易认输。
“狗日的张元!我草他大爷!”
这些伤员们平日里对苏衡总是笑脸相迎,一副乖巧懂礼的模样。因此,苏衡还是第一次听见他们骂脏。众军汉对张元深恶痛绝,愤恨他的程度竟不下于对元昊的。苏衡有些不解。
“呵”,贵生道人冷笑一声,把几缕长长的白须从衣服里抽出来,很是爱惜地给他那银白胡子顺了顺毛,这才像说起什么脏东西一样,皱着眉头慢慢说道,“这个姓张的并非党项人,而是土生土长的宋人。他老家就在陕北永兴军华阴县。”
什么?苏衡微微睁大双眼:“那他为何投了西夏?”
“哼”,贵生道人脸上浮现出一丝讥笑,“这人自负有才,狂傲得很,结果在殿试中被黜落,丢了大脸。于是,这姓张的狗贼便恼羞成怒地投了西夏。这种背祖忘宗的狗东西,迟早遭天谴。”
“可是……”苏衡迟疑道,“一个连进士都没考中得举子,如何胜了韩安抚使?最近,大家都在传张元的那首讽刺诗。一个落第举子,一计竟使得几万将士命丧好水川,打得朝廷颜面扫地,这也太……”
贵生道人摆摆手:“好水川之战,虽说是这姓张的在为西夏贼军出谋献策,但我军大败,主要还是因为那任福轻敌冒进。”
也不知道贵生道人是如何做到的,哪怕在西北边关,消息也一样灵通。外界还在对好水川一战议论纷纷时,贵生道人就已经获悉了实情。
原来,是元昊一开始就在好水川设下了埋伏,却声称要攻打渭州。身为主帅的韩琦立即下令任福率军绕至西夏军队后路,待敌军回师之时再进行截击。
韩琦在命任福率军出发前就曾叮嘱过他,一定要先绕至敌后,截断元昊军后路再伺机出击,切不可轻易与之交战。但是任福在张家堡遭遇了敌军,短兵相接,任福小胜了一场,斩获敌首过百。
西夏敌军佯作不敌宋军,一路丢弃装备、财物,仓皇北逃,企图诱宋军追击。任福被之前的胜利与眼前出手可及的军功冲昏了头脑,率领大军追击敌军,脱离了韩琦划定的行军路线。粮草供应不及,人疲马乏的宋军在好水川中了敌人设下的埋伏。
“听说,范公的好友尹判官当时正好回到庆州,听闻好水川一事,等不及请示上司,便命令部将率领数千精锐,前往救援。但援军还没到,元昊已闻讯率兵离开。”贵生道人捊着胡子缓缓道。
竟是如此。苏衡在心中叹气。
“对了乖徒儿,今日回去之后,收拾一下我们的道袍法器,明日我们便出发去好水川。”
好水川?苏衡一怔,随即明白了贵生道人的意思:“师傅,您是想开一场度亡法会?
“不错。”贵生道人点头。
因自己用人不当,致使数万军士命丧好水川,韩琦领兵回师的路上,心如石覆,沉痛无比。身后的队伍异常沉默,难言的悲痛在队伍间默默流淌,随着这支军队缓缓踏上回程,走入那深沉的塞北夜色。
“大人,前方有数人聚集,不知是敌是友!”有斥候飞马来报。
韩琦手中缰绳一紧,寒眸微沉,正欲下令让全军警戒,眼前的茫茫夜色中忽然次第亮起了灯火。那是防风灯的亮光。
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黄土原的夜色中缀连成一片星河,地上的灯火与
天上的星光呼应,闪烁的微光照亮了来人的脸庞,竟都是些老弱妇孺。
韩琦连忙勒马,抬手示意大军止步。
灯火在夜风中摇曳,然而持灯的百姓们眼中眸光已然黯淡,惟余大悲后的麻木与深深的绝望。两边无声对峙,相顾无言,令人窒息死寂中,只有夜风呼啸着穿过黄土高原,将这些阵亡将士亲人手中的死者故衣吹得猎猎作响。
静默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大哥,二哥!你们跟着韩招讨出征,如今招讨使回来了,你们却战死了!你们的魂灵可有跟随韩招讨回来!”
这声呼喊仿佛一个引线,瞬间点燃了众百姓心头的悲愤,一众老弱妇孺举起故衣纸钱为战死的亲人招魂。一时间,黄土原上哭声震天。
“儿啊……我的儿啊……”八十岁老妪皱痕深深的脸上满是浊泪。
“娘,咱们是在这里等爹爹吗?”稚童不知生死苦,犹自喃喃问阿母。
梳着发髻的妇人抱着年纪尚幼的女儿失声痛哭:“囡囡,你爹不会回来了。他回不来了……”
“魂兮归来,不下幽都……”
“魂兮归来……”
带着哭腔的招魂声不绝于耳,如泣如诉,凄凄切切。夜风吹干了阵亡战士亲人的眼泪,却吹不散笼罩在黄土原上空的哀恸与凄凉。
韩琦掩面而泣,驻马不能前。
回想从前,他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甚至说过“大凡用兵,应当将胜负置之度外”的傲慢之语。然而,一朝战败,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数万将士战死沙场,上千妇孺招魂,当此情景,他才真正明白,何为“大军一出,万命所悬”。为帅者,根本无法将胜负置之度外。
数千阵亡将士亲人在前阻拦,大军无法前进,双方在夜风中僵持许久,忽有一老一少两位道士,手持招魂幡,自茫茫夜色中走出,引得众人侧目。
“韩大人,我师徒二人从延州而来,想为在好水川中战死的将士们举行一场度亡法会。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来人正是贵生道人与苏衡。
韩琦没见过苏衡师徒,正犹豫间,有手下凑上前道:“大人,这两位道长我认得。他们是延州军营中负责管理伤病营的唐大夫与苏小大夫。”
延州伤病营的成功改造,陕西各军州皆有耳闻。被手下一提醒,韩琦便想起来了。
“既如此,那便有劳两位了。度亡法会所需三牲酒礼与明灯香烛,本官会命人备齐。”韩琦郑重承诺道。
围堵在大军回师路上的百姓闻言,这才慢慢散开,将路让了出来。
道远几时通达,路遥何日还乡。
好水川度亡法场已经布置妥当。威严肃穆的法坛之上摆着两个香案,一个香案上放着亡者灵位与引魂童子像,另一个香案上供奉着十殿阎君。
男红女绿,苏衡用红纸逐一书写了阵亡士兵的名字,置于灵位上,以收亡者三魂七魄。
贵生道人作为掌坛的高功,身穿红色道袍,道袍上用金线绣着祥云团鹤图样。
“召请安魂定魄天尊降临法坛——”贵生道人一声令下,苏衡高举手中华幡以接引天尊。
阵亡士兵的亲族站了满山满谷,安安静静地听着贵生道人诵念度人上品妙经与登天箓。度亡牒文被投入火中焚化时,一缕清风拂过,裹挟着火盆内的纸灰余烬冲上云霄,仿佛是故去的亡魂在向今生的亲人作最后的告别。
亡者已登天界,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
度亡法会结束后,苏衡师徒便回了延州。他们租住的窑洞还有不到两个月便到期,贵生道人打算过了端午便带着苏衡启程,去往下一个军州游医。
韩琦因好水川兵败,自请降职。最终,他被降官右司谏,贬知秦州。苏衡得知此事并不惊讶,但意料之外的是,范仲淹也被贬了,降官户部员外郎,贬知耀州。
苏衡找上范纯祐:“范兄,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