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仍想着她究竟为何中药,懒得与她掰扯这些,便敷衍着“嗯”了一声。
月思朝收回手,抿了抿唇,心想,果然是她想多了。
他对她好,是因为他本身是个很好的人。
*
武安侯请旨欲娶一个小官家庶女为妻的消息在京城不胫而走。
在这样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实面前,先前那些关于月思朝的风言风语反倒不攻自破了。
“之前不是说月家的小姐与那什么史公子私通,被罚跪在府前吗?我看简直是空穴来风。若我能搭上慕侯爷,谁还看得上史公子啊!”
“可不是嘛,那天慕侯爷听说她受了委屈,刚出宫便急慌慌地赶过去,亲自登门澄清此事,想来那时便已对她情根深种了罢!”
情根深种个屁。
月思朝走在街上,耳边听着周围人的议论之声,心中无波无澜。
她可是得了他的亲口回答。
那日之事她回府并未声张,但这不意味着她不会追究下去,如今她怀里正抱着入宫时穿的衣物,往一间药铺走。
药铺老板原是位医女,有次她冒雨采菌子,结果受了寒,回城的路上发高烧晕在了草堆边,是她捡到了她,无偿为她医治。
后来,自她夫君因为一场意外亡故后,她便接手了这间药铺。
其实只要走出宅院,月思朝见过很多不依附他人而活的女子,他们没有高贵的身份和不俗的家世,却依然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可以说,是她们给了她勇气,让她能坚韧地挣扎至如今。
“怎么样?这衣裳上熏的香可有什么端倪?”
老板端着衣裳细嗅半晌,凝眉道:“应当是一种名为艳声娇的香料,此香贵重,一盒价值千金,绝非你会舍得买的东西,是近日得罪了什么惹不起的人吗?”
“……好贵。”她喟叹道。
她没想到怀宁郡主竟这么舍得在她身上花银子。
她出手这么大方,还不如直接拿几千金来砸她,让她今后务必躲着慕昭,不许同他多说一句话。
看在钱财的份上,她绝对会同意的。
她继续问:“那这香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征吗?”
老板蹙起眉回忆:“我在一本古籍上看见过,寻常香料燃尽便只剩香灰,而它燃尽后却不会散落成灰,而是会凝成碧绿色的结块。”
她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那晚回来时便悄悄取回了主院倒掉的香灰,确实曾在里面看见过这碧绿色的结块。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场算计她记下了。
“对了老板,你日后药材的运输需要走水路的话,记得来寻我,我给你折扣。”临走时她不忘提一嘴自己的生意道。
“好嘞!”
之后她又去了趟书画铺子,见季述还未回来,帮他料理了些琐碎的事情。
待回到府里,已过了晚膳的时辰。
院内大大小小放满了盖着红绸的箱子,她甚至有些无处落脚。
她端坐在圆凳上,等着浣枝给她热饭,想起她要与慕昭成婚一事,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府中人的喜悦是真情还是假意她并不在乎,浣枝和娘却是真心为她高兴,都觉得这样好的亲事能落在她头上,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可她们不知她的苦衷,八成也没法同她感同身受。
如果有的选,她更想去嫁一个她配得上,能与之并肩的男子,而不是像慕昭这样可望不可及的。
他与她有着云泥之别,他对她随手的看顾对她而言已是万分难得,
而这份看顾,是他想何时收回,便能何时收回的东西,远远不足以成为她能够仰仗的底气。
她的底气只能是她自己。
她还是得尽快赚够银子。
正想着,浣枝端着粥进来:“小姐,今日侯府送了数不清的礼来,其中还有一只聘雁,听说是侯爷亲自猎来的……”
浣枝刚兴冲冲地把碗放下,忽听见外面有小厮敲门。
她走过去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先前的兴奋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为难。
“小姐,季公子来了,说是在府前等您。”
“您要见他吗?”
季述?
她即刻搁下勺子,起身迈了出去。
还未走至大门,便在灯笼的微光下看见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
数日未见,他似乎清减不少,晚风从大袖中灌进来,挥霍着身上挺拔的少年气,只是她走近了再瞧,却见他风尘仆仆,青衫落拓,看起来有些憔悴。
“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你要嫁人了?”
两人异口同声,脱口而出的却皆是关心对方的话。
空气静默几分,她点了点头。
于此同时,精致奢华的马车停在月府街巷的拐角,一男一女的对话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闯入了慕昭耳中。
他掀帘去看,觉得那身影有几分眼熟,像是先前那夜见到的那个,却又有些不大一样。
他今夜前来,是想问问她小衣之上的熏香。
他查过了,那香名为艳声娇,是皇室特供之物,且不说寻常人很难买到,即便有渠道买,一盒也价值千金。
断然不像她那般穷酸之人会舍得付出的手笔。
没曾想,竟又撞见她和旁的男人府前一叙。
他忽然十分好奇他们究竟会说些什么。
他叫停凌川,悄无声息地下了马车,环顾四周,见并无藏身之处,只好轻轻一翻,跳上了院墙,躲在了他俩头顶不远处的树影里。
男子蹙眉凝着她,神色很是落寞:“嫁给武安侯?”
她轻轻“嗯”了一声。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极为厌倦高门大户里的明争暗斗,怎么我才离京一个月余,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慕昭瞥见男子的手暗自攥成拳,看起来对他颇为不满。
不满有什么用,十个他也不可能打得过他。
“……是他逼你的吗?”
呵,他用得着逼她?
她上赶着还差不多。
他倒要看看她会怎么回答,该不会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吧?
月思朝看出他心绪有些激动,安抚道:“季大哥,你冷静些,没有人逼我。”
“慕昭虽不曾明说,可是我心中知道,我和他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她搞笑呢?
又和他各取所需上了。
她自己也不想想,他能需要她什么。
“……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情,我需要借他的势,而他亦需要一个乖觉懂事的女人,来应付陛下对他履履施加的压力。”
“你也知道,他们那样的人……婚事总是牵扯着权力倾轧,我想,他实在不愿娶怀宁郡主,才会拿娶我做挡箭牌。”
这是她想了许久,想出的除了慕昭对她情根深种以外,唯一合情合理合逻辑的理由。
而慕昭蹙起眉头,觉得她简直在胡编乱造。
他需要吗?
拒绝别人对他而言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
不容拒绝也拒绝多次了,根本不差这一回。
“……那你怎么办,就这样把一辈子搭进去吗?”
“自然不会。”她默了默道,“他答应我了,若他有了心爱之人,便与我和离。”
好家伙,合着她那天问他这个,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的心爱之人尚且无影无踪,她倒好,不但早就找好了下家,事到如今还不忘维护。
季述蹙眉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若他一辈子都没寻到心爱之人呢?”
还有句话他没好意思问出口——
若你就是他心爱之人呢?
毕竟她真的是一个很值得人喜欢的姑娘。
“怎么会呢?他那般年轻,余生还有很多年。”
季述鼻间有些酸涩,他深吸一口气道:“朝朝,你有没有发现,你如今口口声声都在替他说话?”
啧,还“朝朝”上了,他都没叫她叫这么亲密。
不知道还以为那男的在喊他呢。
他也可以叫“昭昭”啊。
……有吗?
月思朝陷入沉默。
她觉得她没有夹杂任何私人情感,只不过是在阐述事实。
季述扯住唇角笑笑,从怀里摸出一只药瓶:“这是之前你一直想求的假死药,我得知西南有一位蛊医做出了这个,这才不顾一切地赶过去,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
月思朝严肃打断季述。
“……之前的事需得从长计议,起码现在不能这样……慕昭他如此帮我,我不能全然不顾他的感受,只成全我自己。”
“那太自私了。”
“季大哥,你也不会喜欢这样自私的我,不是吗?”
心照不宣的窗纸就这样被她毫无征兆地捅破。
季述凝着面前神情坚定的姑娘,一时陷入了沉默。
慕昭微眯双眸,若有所思。
不出他所料,那男人果然喜欢她。
可月思朝这女人却有些让他捉摸不透。
她喜欢他这件事毋庸置疑,不然也不必在言语间一直维护他。
可她好像也在和这个男人秘密谋划着什么,且是他毫不知情的事情。
……如果一个姑娘喜欢一个男子,是会依赖他,事无巨细地同他商量,还是会瞒着他,免得惹他烦心?
慕昭抿了抿唇,觉得她不论瞒不瞒他,如今都已惹他烦心了。
他自院墙上跳下来,潇洒落地,理了理衣袍,双手背于身后,端出一副矜贵姿态走向她。
“好巧,这不是在下的未婚妻吗?”
“那这位是——”
第26章 微妙“你小衣落我那儿了。”
……巧什么巧?
月府离侯府足足隔了小半个京城,若非慕昭特意过来,怎么可能和她在府前撞上?
但月思朝看破不说破,仍好心介绍道:“他叫季述。”
“我同你提过的,那个生意上的朋友。”
慕昭故作恍然:“原来是他。”
他正是那个曾与她深夜叙话的男子,难怪看着莫名眼熟。
怎么还来?上瘾了是吧?
他知道他之前给她造成了多大的困扰吗?
上回要不是他好心替他背锅,她如今只怕都被迫嫁去史府做妾了。
心中虽唾弃了他一番,他再看向季述时,却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姿态,反客为主道:“她之前总怕我误会,反复解释你们没什么关系,今次一见,季兄果然气度不凡,多谢你从前对她的看顾。”
月思朝蜷了蜷手指,微微蹙起眉心。
……他说得虽是事实,可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怪呢?
像在对她宣示主权,又像在和季述炫耀她很怕他误会。
季述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儿与慕昭碰上。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这般匆忙地一入京就跑过来见她,应当回去好生沐浴熏香,再换身更为得体的衣袍。
现下倒好,在慕昭的趾高气扬之下,倒衬得自己更狼狈了。
不,早知如此,他该在生辰那日向她表明心意,这样就不会给慕昭可乘之机了。
季述压了压心头的烦躁,低声道:“侯爷不必客气,她既唤我一声大哥,照顾她本就是我应该做的,日后仍不会变。”
……季述的话也好奇怪,像是在向慕昭证明他俩关系很是牢固。
三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微妙,月思朝头皮发麻。
她抬手扯了扯季述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毕竟他日后入朝为官,难免还要与慕昭打交道,实在没必要因为她把关系搞这么僵。
为了终止这令人尴尬的气氛,她扬起一抹笑容,主动打圆场问道:“慕昭,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慕昭的视线落在少女纤细的手指上,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她也这么扯过他的衣袖。
她对谁都这样撒娇吗?
再瞧瞧她这话问的。
他眸中不悦更甚:“怎么?他能来,我就不能来?”
被他这么一问,月思朝想起她如今确实顶着他未婚妻的身份,莫名有几分被人捉/奸的心虚:“能能能……”
季述眉心微动。
都说慕昭此人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他根本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从对她说话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更气的是,她先前竟还在替慕昭说话。
她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可他忍不了她平白受这个气。
他冷声道:“她说的也没错,依照礼制,男女大婚之前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哟,这男的还记得他俩要成婚啊?
那他深更半夜找别人未婚妻叙话,就一点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吗?
慕昭悠悠看向他:“是啊,正因怕被别人瞧见,我才趁着天黑偷偷前来。”
“若你不在这儿,不就没人知晓我俩大婚之前见面了吗?”
“和你心中打的算盘一样。”
最后一句话,被他一贯冷淡的嗓音掐出些意味深长。
季述眉心拧得更紧。
一样什么?
他与她素来克己守礼,从未有半分逾矩。
“我们可不一样。”季述正色道,气势之上毫不输慕昭,“我来见她,是光明正大登门拜府,走了通报的。”
“可你夜里求见的是本侯未过门的夫人,再光明正大也不妥当。”
……
“你们找我还有事吗?”月思朝忍无可忍叫停道。
“没事的话我回去了,你们自己在这儿慢慢吵。”她转身,抬步欲回府中。
两人一齐闭嘴看向她。
慕昭先发制人道:“回来。”
月思朝止步,再度转身,深吸一口气道:“你有事就说。”
慕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没有言语,而后若无其事地瞥了季述一眼。
似是在警告她,他在,他便不会说。
她皱起眉,实在不明白慕昭为何今日偏要与季述争个输赢,当真是好生幼稚。
而季述站在一旁,亦无要走的意思。
三人仍旧僵持不下。
最后月思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慕昭念及他的正事,颇有些不满:“有外人在,你让我怎么说?”
这会儿他可真不是为了同季述争高下。
她再这样问下去,到时候他把那东西拿出来,他们三个都不会高兴的。
“……罢了,我先走了。”季述率先开口。
慕昭说得没错。
既然月思朝拒绝了他先前的提议,大婚一事便失了最后的转圜余地。
那么对他俩而言,他确实是那个外人。
“东西我给你留着,你若改了主意,随时来找我。”
月思朝见季述的神色很是落寞,咬了咬唇道:“慕昭……他不是外人,你有事直说就是了。”
好小子,和他玩以退为进是吧?
知不知道他已经见她用过多少次了?
好啊,说就说。
慕昭心中冷笑一声,自袖中抖落出一个柔软之物,平静而坦然地望向她。
“你小衣落我那儿了。”
……
三人之间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月思朝瞳孔微缩,雪白的脸庞转眼变得通红,甚至可称之为娇艳欲滴。
问问问,问个屁。
她忽然很是后悔方才为何没径直走掉。
似是看穿了她的窘迫,慕昭走至她面前,把那件小衣塞入她手中,摊了摊手沉声道:“我也不想,是你自己非要我说的。”
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抹揶揄的笑。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她几乎咬牙切齿道。
“不客气。”他从善如流答她,继而看向季述,“季兄站这么远做什么?都是自己人,之后的事过来一起听啊。”
“……不必了,告辞。”
季述转身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直到目送他消失在巷口,月思朝这才收回目光。
“……你故意这么说的!”
与她的羞愤截然不同,男人看起来颇为云淡风轻。
他坦荡承认:“是又怎么样,我又没撒谎。”
“……你怎么这样,他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难道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吗?”
发生是发生了,可这种私事怎么好向季述透露?
她觉得慕昭多少有些冒犯了,义正辞严道:“那也不能——”
他打断她:“我再重申一遍,是月姑娘你,三令五申,让我在旁人面前直说的。”
她的声音弱下去:“话虽如此,可你——”
“行了,你还护个没完了。”
他上下扫视她一眼,心想他还以为季述接受度多高呢。
“这才看见个小衣都接受不了,到我们成婚的时候,他是不是要去投湖啊。”
她严肃道:“我没有护着他,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说他,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又是好人。
是不是遇见的每个好人,她都会留三分情。
他怪异看她一眼,故作受伤道:“可你也说过我是
个很好的人,怎么还在这儿凶我。”
月思朝彻底被他绕了进去,甚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她深呼一口气,放软声线,内疚道:“……对不起啊。”
他盯着她,轻哼一声:“我原谅你了。”
他凑近她,神秘而严肃道:“不过我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她一颗心悬了起来:“什么?”
他看着她微微鼓起的脸颊:“你生气的模样,很像一只小河豚。”
月思朝:“……”
“你才像河豚,浑身都是刺,一碰就扎手。”
“我碰着扎不扎手,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淡声道,而后垂眸看向她又被他轻易惹红的脸颊。
提起河豚,她不觉得它模样可爱,不觉得它味道鲜美,竟是觉得它扎手。
慕昭很难从一位官家小姐口中听到这样的描述。
这意味着河豚对她而言,并不是观赏的玩物或者品尝的美食。
“你没事碰它做什么?”
“从前我替人下河采过一段时日的蚌珠,有时候犯懒,便把它捏鼓,拿来刷洗蚌壳上的泥沙。”
难怪她水性不错。
可她到底是享天家俸禄的小姐,怎会替人做这个?
慕昭把逐渐飘远的思绪拉回来:“好了,说正事。”
“你既是被怀宁陷害的,为何那日却不说?”
“你知道了?”她愣了愣,平静解释道,“我没有证据,而且说了也没用,没有人会因为一个小庶女的一面之词,去得罪一位金尊玉贵的郡主,我能做的,唯有尽力把损失降至最低,如今能嫁给你已经很好了。”
她倒是直言不讳。
他凝着她问:“这么说,你明知她要害你,还要故意来找我?”
……总感觉他问得有些奇怪。
但事实正是如此,她还是点了点头。
慕昭心中的犹疑再次落地。
他想,她还是最喜欢他的,不然为什么明知自己中了药,还只想着来找他,不找旁人。
不过,也许是她找不着旁人。
他记得他偷听他俩说话的时候,季述曾经提过一嘴,他离京一个多月,今日才刚刚回来,那时她就算想找他也找不到。
呸,有他这样出众的男子近在眼前,她怎么可能想找别人呢?
认识月思朝这么久以来,慕昭一直以为她对他情深不渝,今次还是头一次觉得,她与季述之间亦莫名有些微妙。
不过兴许在季述眼里也是这般。
因此才会在见到她小衣在自己手中的时候,失控到落荒而逃。
没过多久,慕昭便觉得他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
她到底喜欢谁,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喜欢她,相反还很讨厌。
她诡计多端又三心二意,同样的撒娇手段在不同的男子身上都能施展一遍又一遍。
他管她做甚。
被迫娶她,已是他仁至义尽了。
若成婚后,她还整日不知天高地厚地招惹自己,他定不会给她好脸色。
第27章 大婚戳穿她的假装。
她与慕昭的婚期定在了四月十七。
月府一派喜庆景象,连府前的招财树的每一根枝杈都挂了红绸金线制成的小灯笼,院内更是布满红绸与各式各样的婚礼剪纸。
依着月夫人的意思,家中嫡亲儿子娶妻都不曾大操大办,嫁一个庶女更不必麻烦。
不过慕昭却不同意。
他说,时间虽仓促了些,但这终究是他武安侯府的婚事,又是陛下亲自指的婚,不可有失颜面,一切用度都只能比着最高的规格来。
因此,月府之内的一切布置,包括为月思朝添置的嫁妆,皆由他亲自安排。
浣枝会作为她的陪嫁同去侯府。
如今这个家里,月思朝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的娘亲。
季述既已找到了假死药,那么她的计划便可以提上日程,只是在这之前,她需要说服娘亲,让她自愿配合,以免日后节外生枝。
她一边斟酌着如何开口,一边等娘亲亲自为她绾发,妆罢,温雪望着铜镜里的女儿,感慨道:“总感觉你还小,没曾想,一转眼竟要离开娘身边,嫁人了。”
“那我不嫁了,一辈子陪着你。”她轻声道。
“胡闹,哪有谁一辈子不会离不开谁的?”
“那娘,你可曾想过要离开爹吗?”
她小心翼翼看向温雪。
“……你这孩子,净胡说,虽说你爹他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爹终究是你爹。”
“离了他,我还能去哪儿啊?”
“咱们买间宅子,自己住。”她握住她的手,“娘您也知道,我是可以养活您的。”
温雪听她这么说,第一反应便是她没打算同慕昭好好过日子。
她反握住她的手,眸中难掩担忧道:“……娘知道,你内里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不过你嫁过去之后,多少要收敛些脾气,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男子?娘看他对你真是不错,你多顺从他些,夫妻之间才能和和美美……”
月思朝深吸一口气道:“……您这般顺从爹,也没见你们多和美,既然如此,为什么还非要守着他,一道条走到黑呢?”
温雪愣了一下,眼底有几分受伤。
月思朝意识到她话说得有些重,缓了下道:“……娘,我不是指责你的意思。”
温雪抚了抚她的头,宽慰她道:“娘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娘不是让你一味委屈自己,只是慕侯爷他位高权重,咱们家在他面前是说不上话的。”
“既然无人能在出事的时候为你托底,不如选择忍一忍,不让不好的事情发生,你明白吗?”
她明白,但不完全认同她。
无人托底,那就自己为自己托底。
忍一时之苦是权衡,忍一辈子,可就是懦弱。
不过好在她确认了一点。
娘亲虽胆小懦弱了些,却不至于不明事理。
只要她能让娘亲相信,她们可以在外过得很好,她应当会同意。
蒙上浣枝递过来的红盖头后,温雪亲自扶月思朝出了府。
外面热闹无比,温雪把她交予慕昭手中时,眼眶微红,心中恍惚有一种释然。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待自己的女儿到底有几分真心,毕竟她从前也被月庭的甜言蜜语和俊美皮囊迷得五迷三道。
她感激慕昭那日来府上为女儿解围,也知女儿嫁过去其实算高攀。
毕竟他对她新鲜劲儿未过,为她做什么都是肯的。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侯府里的人际关系竟还不若她们这小小五品官的府上复杂。
由此可见,他的家风很好。
既然如此,哪怕他日后不爱她,也不会苛待她。
真心总是难求,如此已是甚好。
温雪眨了下眼睛,泪水无声地砸在女儿的衣袖,而后便由另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接替了她,握住了月思朝的细腕。
慕昭垂眼凝着她的母亲。
他依稀对她有点印象。
上回他来府上为月思朝撑腰的时候,她也是如此,眼圈红红,默默垂泪,什么也不敢说。
他没有言语,只是递出去一方赤红的手帕,和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掌心的温度缓缓把袖间的湿润透过来。
月思朝垂眼,自盖头下方的缝隙看去,见他的指缝间隐隐透出些沾染在婚服上的泪渍,正圆圆地晕开一团,往外扩散。
男子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红。
虽瞧不见他的脸,单从气质上已比他穿黑衣时少了许多凌厉,多出几分艳绝。
只是……他也不至于哭吧?
她有些拿捏不准,慕昭这究竟是因终于找到合适人选成婚的喜极而泣,还是被迫与她结亲的自怜自艾。
她只好用另一只手轻拍了拍他的手,以仅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别哭,这
么多人在呢。”
“……谁哭了?”
男子声音压得很低,从她脑袋侧方传过来。
还不承认。
算了,他一向都这般要面子。
她本着好心没继续拆穿他,只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慕昭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盖头遮住了新嫁娘的脸,但从窈窕身段,仍能窥见她的娇美可人。
不是,她这话何意?
莫名其妙开启话题,又莫名其妙暗示他这一句。
是想让他从现在开始就期待她今日会把他“怎么样”吗?
她知不知道何为矜持,何为害臊?
她这招欲擒故纵还真是百用不腻。
“……你能不能安分点。”
他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轿子里。
月思朝独自坐在轿中沉思。
她到底怎么不安分了,她不是很老实吗?
车轿在侯府前停下,那只大掌再度稳稳握住了她。
只是比先前不同的是,他很刻意地与她保持了些许距离。
鞭炮齐鸣。
烟雾缭绕中,喜娘往她手中塞了截红绸,不必想便知另一端定在慕昭手中。
有了红绸的牵线,他离她更远了些。
红毯两边传来宾客的喧闹,她很想亲眼瞧一瞧,却碍于礼数,不得如此为之,只能透过盖头摇摇晃晃的缝隙偷偷打量。
可她此前从未来过侯府,对这儿并不熟悉,一时没留意足下的台阶,当即一个踉跄,往前栽去。
完了。
她绝望地想。
这是陛下亲自下旨,侯府大操大办的婚事。
可想而知会有多么瞩目。
而她,这个慕昭亲自选定的夫人,理应端庄持重。
如今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摔一个狗啃泥了。
也不知道盖头会不会被摔掉,多丢人啊。
还有这一头金灿灿的钗环磕坏了可怎么办?
很值钱呢。
谁料天旋地转间,手中的红绸一紧,而后她的腰便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紧接着,跌入一个萦绕着清冷茶香的怀抱。
鼻尖撞在他胸膛上,有些痛。
她抬手去揉了一下,随手攥住他的衣襟站稳,下意识抬头去看他,却只看得见一片红。
她默默想,他竟然没让她出糗。
也是,这同样是他的大婚,她丢脸和他自己丢脸别无二致。
“哟,这就抱上了,今日抱新娘,明年抱娃娃!”
周遭传来些令人脸燥的起哄声,她的声音自盖头里闷闷传出来:“……谢谢你啊慕昭。”
月思朝试图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些距离,谁知他的手依然握在她的腰上,并未打算与她分开。
她居然还趁机摸他的胸膛。
慕昭不悦地盯着她。
他就知道,不论他警告她多少句,她都不会真的安分。
她八成是见自己刻意离她远了,不高兴,所以想出这个法子,势必让他在众人面前与她亲近。
真是。
一定要在人前这般腻歪吗?
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现下人这么多,你就不能等晚上?”
等晚上?
什么等晚上?
摔跤这种意外之事还可以任她挑选时候的吗?
月思朝茫然:“……啊?”
他懒得陪她装傻:“……你知不知道你季大哥也在?非得和我贴这么近吗?”
……也是,她好像还在他怀里,手还攥着他的衣裳。
宾客这么多,被人瞧见怪不好意思的。
她“哦”了一声,垂下手来,“那你放开我呀。”
谁知男人的手掐得更紧了。
一提季述,她就赶紧和他撇清关系,她什么意思?
他才是她的夫君。
他承认,他是没季述喜欢她,可在他这个正牌夫君面前,她能不能多少装一装,收敛些她吃着碗里盼着锅里的心思。
他垂首,低声警告她,冷淡的声线透过盖头传入她耳中:“虽然你我成婚是因一场意外,但月思朝,我希望你能摆清你自己的位置,明白吗?”
月思朝轻轻道:“哦。”
他松开手,为她理好红绸,与她继续进行繁复的拜堂礼。
直至喜官道出最后一句吉祥话:“送入洞房——”
她被他牵着,扶进一件屋子。
很快房门阖上,暂时把她与喧闹隔绝开来。
浣枝看向窗外,已是日暮西斜。
“小姐,姑爷去迎宾客了,估计要快子时才会回来。”
她坐在床榻上,眼前朦胧一片红色:“这么久啊。”
浣枝欢喜道:“是呀,今天的人可多了,奴婢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听说陛下还亲临了呢!”
陛下都亲临了……
月思朝扶了扶额,忽想起慕昭在她耳旁说的那句话,开始思考其中深意。
他要她摆清自己的位置。
她如今的位置是武安侯的夫人,而不是慕昭的爱人。
所以,在外她需得端庄持重,不要坏了他武安侯府的名声,私下里还得与他保持距离,省得他总误会自己意欲勾引。
唔……只需要把自己当戏子,把慕昭当戏班老板,她演好这个角色,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酬劳。
如此一想,自己这哪是嫁人,分明给自己找了个更赚钱的活计。
她心头的紧张顿时松快了好些。
她伸出手,一把将脑袋上的红盖头扯下来。
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红烛和浣枝惊讶的脸。
“小姐你……你怎么不等姑爷来揭盖头哇。”
她把盖头随意团成一团,丢在布满干果的床榻上,笃定道:“他不会来了。”
浣枝有些惊讶:“啊……为什么?”
“你以后会知道的。”月思朝没同她细细解释,只抚了抚一整日没怎么吃东西的肚子,道,“浣枝,我有些饿了。”
“你叫人传膳吧。”
浣枝忐忑道:“会不会不太好……”
“不会的,我和慕昭既是那样的关系,他便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亏待咱们,想吃什么,只管去同侯府的女使要。”
“等吃饱了,给我放热水,累了一日了,我要好生沐浴一番,然后早些休息。”
“哦还有,以后千万不要唤他姑爷,叫他侯爷就是。”她严谨叮嘱道,“千万别失了分寸。”
打工就要有打工的样子。
既要把慕昭当包吃包住的掌柜看待,那她的态度就要先一步摆出来。
可不能肖想着他会因成了婚,而与她先婚后爱。
届时成了深闺怨妇不说,还要平白被扣月例银子。
因着她的神情太过笃定,浣枝在将信将疑中选择了服从。
她同小姐安安稳稳地饱餐一顿后,小姐又唤人来撤了餐盘。
待屋子里的人走光后,浣枝感慨道:“小姐,侯府可比咱们府上好多了。”
从前在月府,连小姐都过得像丫鬟,何时享受过被人伺候的滋味。
“你也觉得好是不是?以后咱们会更好的。”
现如今这些再好也是慕昭的,等她攒够银子,买间院子,那就实打实是自己的了。
浣枝只笑着应她:“对,以后咱们会更好的。”
*
月上枝头时,侯府的热闹终于散尽。
“竟这么晚了。”
慕昭携着一身酒气坐于主位,眸中满是应付宾客后的倦色。
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看似头疼地问一旁的凌川道:“她派人来催几次了?”
凌川站得笔直:“回侯爷,夫人她懂事得紧,从未派人来催过。”
她?
懂事?
她懂事就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投怀送抱,害得他今夜被打趣了不知多少次。
慕昭呵笑一声,继续问:“那她今夜都做什么了?”
凌川事无巨细地汇报:“听夫人院中的丫头说,她传了膳,八菜一汤,饱餐一顿后又叫了水。”
嚯,还知道吃饱饭。
做那种事确实很费力气。
还特地趁他不在时先行沐浴。
怎么,是要维持好她那若有似无的体香吗?
看来,今晚注定是一场她来他躲的硬战。
慕昭苦恼地叹了口气:“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属下不知。”
“去看看。”
片刻,凌川来禀:“……这,侯爷,夫人她睡了。”
慕昭冷笑:“她装的。”
“盖头未掀,合卺酒未饮,她能睡才怪。”
凌川满脸为难:“不是……似乎是真的。”
“夫人房内的烛火都吹熄许久了。”
……她真睡了?
这怎么可能。
这定是勾他前去的手段。
凌川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侯爷,书房已为您收拾好了,您看您还要依先前吩咐,去那处歇吗?”
沉默无声蔓延。
隔了半晌,男人站起身,大步迈去了月思朝的院子。
一路上,他想,他不干别的,只是去戳穿她的假装。
第28章 撩拨“想要投您所好!”
月明星稀。
喜袍未褪的男子在门前止步,斟酌着是径直入内,毫不留情地揭穿她,还是再给她一个机会,不至于在这大婚当晚,就让她尴尬难堪。
思来想去,最终他抬手,轻叩了三下门。
而身心俱疲的月思朝早已坠入梦乡,如今睡得正熟,哪里听得见这般文雅的敲门声。
久不闻其动静,慕昭不耐抿起唇,再度叩门。
手上的力道重了些,却依旧无人应他。
很好。
他给她好心递了台阶,她不下。
待会儿他闯进去,抓她个正着,她可别再倒打一耙。
他不由分说地抬手推开房门。
随着“吱呀”一声,如银的月光跟着照进来,点亮如墨夜色。
借着月光,他瞧见床帐深处躺着一个女子,一动不动。
他走上前去,只见她侧睡在软枕上,锦被只随意遮着小腹,阖着双目,呼吸平稳。
装得和真的似的。
他顺势坐在床沿,居高临下唤道:“喂,月思朝。”
眼下的姑娘呼吸未乱,并未理会,只是翻了个身正对着他,原本尚遮着小腹的锦被就这样被她丢在了一旁。
许是感受到了凉意,她曲膝蜷了蜷身子。
高大的影子笼在她缩成一团的身躯上。
慕昭冷眼旁观,这才发现她仅着了件水红色的寝衣,是大婚之前他连同嫁衣一齐送过去的那件。
与她素日爱穿的棉布料子不同,上好的绸缎在她身上被驯服得柔软贴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身前的圆润挺拔。
其实她是该被人娇养着的。他默默想。
目光下移,甚至可见他一掌可握的纤腰。
慕昭喉结上下一滚,想起那最细一笔的滋味,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收拢。
却握了个空。
他蓦地升腾起一丝烦躁。
心道,她故意翻身,定是为了让他不经意看见这些,而后情不自禁地同她做些什么。
啧,他就知道她是在装。
好在他是一个颇为自持的男人,可不能让她得偿所愿。
众所周知,装睡的人是很难被唤醒的,寻常的手段他已经试过了,对她没用,若想戳穿她的伪装,需得上点强度。
于是他抬手,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别躺在这儿不出声,我知道你在装。”
仿若触及了天边的云朵,绵软柔嫩。
他拍完,莫名没舍得拿开,心中说服自己并不是真想摸她的脸,而是因为他还没拆穿成功。
还未等他继续,陌生的触碰令月思朝微微蹙了眉。
她再度翻了个身,把他的手彻底压在了软枕与脸颊之间。
原本只是轻轻触碰的云朵顷刻盈满掌心。
他顺着云朵的弧度收拢,再微微放开,反复几次,唇角不知何时,已然微微上扬。
而睡梦中的月思朝则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河豚,在水里与螃蟹打架。
螃蟹很是不讲武德,总拿钳子捏她圆鼓鼓的肚皮。
她不满嘟囔道:“……别捏我了,烦。”
唇角的笑戛然而止,他猛地抽回手来,警惕看着她:“……你到底睡没睡?”
见她仍没回应,甚至眼睛都没睁,他竟莫名松了口气。
看来是真睡了。
清冷夜色里,他已浑然把拆穿她装睡一事忘在了脑后,只凝着她的睡颜看得出神,没留意到她正四处摸索的手。
手臂就这般毫无防备地被她一把握住,往身前带去。
他垂眸,指尖之下正是她身前的沟壑。
手指微微一蜷,便能触及一旁比方才云朵还要柔软的所在。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碰了一下,竟还想碰。
指尖再次陷落,触及温软,他凝着她,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做了什么后当即头皮一麻,浑身僵硬起来。
薄红攀至耳后,燥热自指尖侵袭至小腹。
连呼吸都怕算作惊扰,他只小心翼翼地试图自她身前抽回手臂,却见她抱得更紧了些。
而梦中的月思朝只觉得自己机智无比。
她寻到一枝珊瑚抱住,把它抵在了螃蟹的钳中。
螃蟹捏不动珊瑚,以为它也是她的一部分,气急败坏,转而与它较劲起来。
她死死抱着珊瑚,就这样轻而易举把螃蟹玩弄于鼓掌,垂首蹭了蹭坚硬的珊瑚枝,满意地笑起来。
温热平稳的吐息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感受着抵在指尖的柔软,只觉得心跳声愈发地明显,微醺的酒意彻底醒了个干净。
他脑海中如今只剩一个念头——
还好她睡着了,不知自己曾经来过。
他不知弯身坐了多久,久到手臂开始发麻,像有若干虫蚁在爬,才终于等到她彻底睡熟的那刻。
看着她白净的面庞,他忽然想起他还不曾见过她盛装时的模样。
如今那些华贵的钗环与繁复的嫁衣被她规规整整地叠放在一旁,仿若只是被她借用着,走个过场。
他竟有些后悔没早些来瞧她一眼。
不是为了看她本人,而是瞧瞧他那些银子究竟花得值不值当。
他轻轻抽回手臂,起身随意揉着,蹙眉环顾四周,做贼心虚般地把床沿他久坐留下的痕迹理去,又扯过被子,照着他来时的模样,给她盖上了小腹。
做完这一切,他垂眸瞥了眼熟睡的少女,转身离去,轻手轻脚地阖了房门。
天光大亮时,月思朝坐起身来,环顾一番房间,心想果然不出她所料,慕昭是不会来的。
……只是她为何会梦见自己真变成了一只河豚?
这人嘴毒又高高在上,她才不会在意他的形容。
月思朝呼出一口气,换了衣裳下榻,梳洗一番后,迈出了房门。
侯府没有主母,她也不必去同人敬茶,于是她打算在侯府转上一转,也好尽快熟悉。
隔着老远,她看见凌川同她打招呼。
“夫人早!”
她还不大适应这样的称呼,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回他道:“……要不你还是喊我月姑娘吧。”
“那怎么行呢,侯爷极重规矩,若被他知晓了,会扣我月例银子的。”他严肃道。
月思朝轻轻啊了一声,颇有些内疚:“那还是算了,你就这么叫吧。”
凌川默默瞥她一眼。
重规矩是他编的,扣月例也是他编的。
别看侯爷表面上很抗拒她,实际上自他改口称她为夫人的那刻,侯爷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甚至他自己也会这么称呼她。
他分明就是心甘情愿娶她的,真不知道在那装什么。
他昨日都以为侯爷要歇在主院了,没曾想,他半夜又摸回了书房。
多年的情谊让他决心为侯爷添把柴火。
他适时提醒道:“所以夫人,当着旁人的面,你可千万记得称他为夫君啊。”
夫……夫君?
有点肉麻。
月思朝眉心轻拧。
仿佛看穿了她的抗拒,他故作高深道:“其实您昨夜未等侯爷宴罢宾客,便独自歇下,已让他不悦了,所以可别在这种小事上再惹着他。”
“您想,即便你们并非两情相悦,但他可是重礼之人,盖头未掀,合卺未饮,又怎算礼成呢?”
月思朝面露难色。
“可从前我也没觉得他这般重视这些……”
“那是您不够了解他。”
凌川适时开口。
“您想,若他不重视,何必耗费心力钱财筹备婚事?既搞了这么大阵仗,又怎愿意婚礼留下未尽的遗憾?”
“但他顾念您累了
一整日,等了一整日,便不忍再叫醒您,只得压下自己心头的委屈,默默忍受一切,我想,若不是您今日碰见了属下,侯爷是断然不会同您提起此事的。”
凌川默默想,侯爷就是嘴太硬,不如和他学着点,女孩子的心都很软的。
果然,下一瞬,月思朝犹豫问他:“……那我是不是要同他赔个不是?”
凌川以退为进:“不必了,这些事您心里知道就好,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被人忽视了。”
月思朝不认同他:“旁人忽视他是旁人的错,如今这事儿既是我考虑不周,那我理当负责啊。”
凌川故作惭愧:“夫人您真是深明大义啊!我不与您闲聊了,我还得去给侯爷买些茶点,午后他约了人来府中一叙。”
月思朝叫住他:“那个……不然我去吧。”
她向凌川打听了慕昭平日最喜欢吃的糕点铺子,带着浣枝坐着侯府的马车前往,挑了满满一食盒。
打算回府时,忽发现这处离季述那儿不远,仅隔着一条街。
他上回说,他帮她寻到了假死药。
这些时日她忙得不可开交,如今终于得了空闲,此刻又离午后尚久,不管怎么说,她去谢谢他是应当的。
送慕昭那盒她放在了马车上,命车夫和浣枝在此地等她,又折回去选了另一盒,独自拎着往书画铺子走。
此时,凌川“恰巧”引慕昭经过此处,讶异道:“哎,侯爷你看,那好像是夫人!”
“夫人她刚从您最爱的糕点铺子里出来!”
“想必是特地打听了一番,想要投您所好!”
慕昭掀起车帘看去,见果真是她。
月思朝还没走出多远,恰与刚从书画铺子出来的季述迎面碰上。
“季大哥!”她率先叫住他。
季述足下一顿,朝她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食盒。
“怎么你独自一人拎这么重的东西?是要回……侯府吗?”
“我送你吧。”他道。
月思朝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我特意买来谢你的。”
她指了指食盒,“你就快秋闱了,还要操心我的事,听说西南山路崎岖,这一路你定为了我吃了不少苦,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就收下吧。”
季述抿唇笑笑,眸中情绪有些复杂,但还是应了声:“好。”
“假死药你什么时候要?”
和暖的日光照在两人身上。
季述常穿素淡的宽袖袍,脊背清瘦,颇有几分俊逸出尘的味道,与她身上恬静安然的书卷气很像。
慕昭就这么静静瞧了许久,没有出声,而凌川扶额头痛,不知该说什么好。
早知道不带他来了。
重金求一双没见过他俩的眼睛,给侯爷换上,还来得及吗?
“还不走?”
车帘放下,慕昭冷淡的声音自车内传来。
凌川清了清嗓子:“那个……属下认为夫人和那男子只是碰巧遇见了,碍于情面,才不好不送给他。”
慕昭冷笑:“她爱送谁送谁,关我什么事。”
马车自两人身边擦身而过。
月思朝并未留意,只道:“如今还不大方便,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去找你的。”
她的声音飘入马车内,慕昭冷笑一声。
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
是她如今住在侯府,不方便与季述深夜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了吗?
他让她注意自己的身份,她倒确实注意了。
没乘侯府的马车,也没带侯府的人,就这么孤身一人地偷偷摸摸地来找季述。
然后被他抓个正着。
慕昭垂下眼眸,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生气后,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真可笑,她爱找谁找谁,关他什么事?
*
月思朝辞别季述,独自走回马车。
回到府中用了午膳,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拎起食盒,打算去书房寻慕昭。
凌川守在门外,见她来赶忙目露求救之色:“夫人您终于来了,侯爷就在书房等您呢!”
她再不来,这儿就要被他的低气压给冻死了。
月思朝点点头:“好。”
她推开慕昭房门,却见已有位年近四十的大人在与他叙事,见是她,两人的话戛然而止。
只是慕昭半阖着眼,甚至懒得看她。
她把食盒放在一旁的圆桌上,想起今早凌川同她交待的话——
他极重规矩,尤其是有外人在的时候。
她抿了抿唇,垂首嗫嚅道:“夫……夫君,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
……夫君?
谁允许她这么叫的?
早上同旁的男子幽会,午后便又觍着脸来撩拨他?
慕昭抬眼看她,眸中深不见底,忽然开口道:“这点心是独独我有,还是旁的什么人也有?”
第29章 共衾“你夫君来和你睡。”
瞧他这话问的。
人家大人如今还站在这儿呢,她若说这些茶点皆是买给他的,没旁人的份儿,那待会儿客人吃还是不吃?
“……自然不是只买给你的啊。”
月思朝瞥了那大人一眼,试图帮他挽回局面。
心想,他多少有点太不懂事了。
慕昭沉默片刻,多少有几分无语:“你居然还敢承认?”
谁家的夫人背着丈夫偷情,不都得心虚些?
怎么到她身上,反而如此理直气壮?
除了那句还算能听的“夫君”,她连扯个谎骗骗他,说些哄他高兴的甜言蜜语都不乐意吗?
他就知道。
他的纵容早晚会让她蹬鼻子上脸。
月思朝蹙眉,再次瞥了那位大人一眼,不明所以道:“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这不是寻常的待客之道吗?
还是说,侯府太过显贵,以至于造访的大臣不配享用慕昭爱吃的点心,需要单独另备一份?
月思朝很是费解。
“你——”
她亲眼瞧见慕昭的眉心跳了跳,始终不曾自她脸上挪开的目光中渡上些责备。
他起身,踱步至她面前,压低声音警告道:“你别以为有旁人在,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他还威胁上她了?
她是听了凌川的话,觉得有些惭愧,才好心好意地来给他送茶点的。
忙前忙后一早上,还不落好,那她还不如在府里睡大觉。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家世不高。
若她哪里做的不妥当,不合侯府的规矩,他直说就好了,犯得上在这儿阴阳怪气么?
月思朝不满起来。
她抬眸看向他,忍无可忍道:“那你想拿我怎么样?”
“送个茶点罢了,你若不愿吃,便悉数给这位大人吃好了。”
她拎起食盒,不由分说地塞入那位大人手中,扭头便走。
临出门前,她回首狠狠嗔他一眼,用仅容他们两人听见的声音轻哼道:“谁吃谁是小狗,真懒得搭理你。”
慕昭:“……”
她这是什么态度?
目送她的身影毫不留恋地消失在廊下拐角,他黑着脸,独自坐回了书案后。
张钧手中拎着沉甸甸的食盒,尴尬道:“……这,之意,我还是不吃了。”
他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吃,怎能不吃呢?反正她又不是特意给我买的,见者都有,你即刻就吃,吃不完带回府上。”
张钧行至桌前,把食盒按在桌面,叹息道:“我知你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可也不至于连我这个四十多岁的人的醋都要吃罢?”
慕昭心想,他知道个屁,他是有苦说不出。
他总不能把她和季述的事儿,就这么直白道于人前吧。
……等等,张钧说他什么来着?
吃醋?
呵,怎么可能。
他严肃否认:“我没吃醋。”
“行了,你也别装了,骗骗别人得了,我可是过来人。”张钧掀起食盒,从中取出一只点心递给他,“你放心,虽然我一表人才,文采斐然,年纪轻轻时也曾收获京城不少闺秀青睐,但如今都一把年纪了,对你造不成什么威胁。”
“说起来,我可太明白你了。”
“我追求我夫人那阵儿,她还在仰慕你父亲呢,为此,我也暗自吃过好一阵子醋,每回上朝时看见你爹就想揍他,要不是我自知打不
过……”
慕昭暗自思忖,这么说他也挺想揍季述的,但不是因为什么旁的。
他只是单纯看不惯他表里不一。
天天端得一副遗世独立、温柔出尘的清高模样,还不是私下偷偷见有夫之妇。
而且他自信绝对打得过他。
之所以不屑动手,是因为他觉得季述的道德败坏终究和他没什么关系。
所以他才不是在吃醋。
慕昭未曾想到张钧居然也有与他类似的经历,再望向他的时候,忽然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他好心去接他的话:“哦?还有这事?”
“可不是嘛,我俩后来聊起往事,她说她那时只觉得要嫁,就嫁一位盖世英雄,儒生再风雅,也少了那份豪情,后来——”
张钧没再往下说,怕提及慕昭的伤心事。
他夫人那时感慨,与英雄美人相伴的,多是生离死别,情深不寿。比之充满遗憾的天人永隔,还是与他这种疼媳妇的文臣相伴终生为好。
张钧只道:“后来我强忍醋意,整日讨她欢心,好在你父亲也不怎么搭理她,她便渐渐转了心意,嫁了我,与我和和美美至如今。”
慕昭若有所思。
因父亲不怎么搭理她,她才转了心意,最终爱上了张钧。
那月思朝起初对他情根深种,是否也是因他待她冷淡,才转而去施舍给季述眼神。
季述在她狂热追求他的时候,只怕也妒忌得要命吧?
想想他也曾体验过自己心中的这般滋味,慕昭就莫名有些畅快。
……不对,他俩不一样,他才不是吃醋。
张钧继续道:“所以你刚才因为我,同你夫人拌嘴,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待会儿咱俩散伙之后,你好生去哄哄她,人家还不是为了你的面子,才会在我这个客人面前表现出几分贤德。”
不是。
他俩拌嘴的原因根本就不是他,他别太自作多情了。
慕昭懒得解释,干脆摆了摆手道:“别提她了。”
“不提也罢,那咱们聊正事。”
“朝中如今盘根错节,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今年秋闱,依我之意,是多选些无甚背景的年轻人,但你舅舅却不同意……”
之后张钧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就是沉不下心来,思绪纷乱。
他对她真的很冷淡吗?
也没有吧。
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实际上都不知道纵容过她多少回了。
可方才连他都想听她多说几句甜言蜜语,她是不是也一样?
他没季述豁的出去,不好意思把他做的那些添油加醋地说给她,她就觉得他待她冷淡了?
这女人也真是的,她自己没长眼睛吗?
张钧独自说了半晌,见慕昭只抿唇垂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慕昭被他唤回神来,顶着张钧热切关心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张大人,你方才不是说你是过来人吗?”
“我忽然想起,我有一个朋友,他前些日子曾找我诉苦。”
“你朋友?你哪个朋友?”
“别管。”
“我这朋友也是个武将,同我一样,这些年都不怎么与女人说过话,这方面的经验确实很匮乏,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帮他。”
张钧热心道:“你说来听听。”
慕昭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有位姑娘在追求他,他觉得两人还算合适,便想着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也成,谁知他答应她以后,她反而待他冷淡了下来。”
“有一日,他偶然发现,原那姑娘除了追求他以外,还背着他同另一个男子眉来眼去。”
“你说,那姑娘究竟是何意?”
“啊……还有这事?”张钧瞪大了眼睛,“那个男子和你朋友是一个类型的吗?”
慕昭想了想他与季述的分别,斩钉截铁道:“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那……那姑娘先认识你朋友,还是先认识另外那个男人?”
“先认识另外的那个。”
“他俩的条件谁更好?”
他比季述的条件简直好不要太多。
“自然是我那个朋友。”慕昭甚笃,“甚至可以说是全方面碾压。”
张钧抿住唇,半晌无言,良久,沉重道:“既然如此,那只有一种可能。”
慕昭忐忑看向他:“那姑娘同时喜欢上了他们两个,是不是?”
他说着,蹙起眉:“张大人,你说,天底下怎会有这般花心的女人?”
“我长这么大,见过移情别恋,见异思迁的,也见过逢场作戏,谁都不爱的。”
“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如这姑娘一样,同时喜欢上两个,还左右摇摆、难以取舍的,真是头一回见。”
说罢,他心虚补充道:“还好这事儿没发生在我身上。”
谁料张钧认真斟酌一番,道:“我觉得……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那姑娘应当只喜欢她先认识的那个男人。”
“对于你朋友嘛……八成只是看上了他的条件。”
空气凝滞片刻。
慕昭沉声问:“为何?”
“这很简单。”
“你想,若她真喜欢上了你朋友,他条件又远超之前那人,为长远计,她完全没必要再去搭理从前那个男子,只要好好同他过日子,下半辈子便不会差。”
他严肃应是。
张钧继续分析:“既然她舍不下,宁愿冒着被你朋友发现日后人财两空的风险,也要坚持同那人联络,说明她心里真正喜欢的,是那个男子才对啊!”
“如此,她心中明明已装了旁人,还对你朋友展开热烈追求,定是想图些你朋友有,而那男人没有的东西。”
“至于后来又待他冷淡,说明她想图的已然得手了,就不必再装下去了呗。”
慕昭觉得张钧的推断简直可笑至极。
他扯扯唇角,却笑不出来。
良久,他低低“哦”了一声。
张钧扼腕,摇首感慨:“真心果然难求,还是你这样的好,从不愿妥协,一心只想娶自己心仪的姑娘,不把利益关系扯进婚姻里。”
慕昭冷冷瞥他一眼。
若眼风能化作利刃,想必这会儿张钧已经变成了座冰雕。
送走张钧后,他独自仰靠在椅上,默默消化着他同他说的话。
这太荒谬了。
月思朝居然不喜欢他,只喜欢季述?
比起这个,他一时竟觉得她同时爱上两个男人,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他简直疯了。
她不喜欢他,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被一个空有皮囊目光短浅的女人喜欢,才是他的悲哀吧?
想她做什么,正事要紧。
他提笔,顺手拿起一旁自边境送来的军报。
搭眼一扫,见其上并没什么大事,只是例行汇报。
跟她送来的茶点一样。
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那她还叫他“夫君”?
她若只是与他虚与委蛇,又怎么叫的出口!
呵,她一向豁的出去,从前她思慕他时,为了他,简直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对,她不喜欢他。
哼,她喜不喜欢他重要吗?
不重要。
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姑娘,诡计多端,不择手段,刁蛮任性,为了嫁给他甚至不惜——
既然她不喜欢他,那为什么要嫁给他?
总不能真的为了他的钱财与色相,想当金尊玉贵、耀武扬威的侯夫人吗?
“啪”地一声,慕昭把手中的军报撂在桌上,阖上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反正他也同样不喜欢她。
他也是有权有势之人。
若真喜欢她,大可以像屎真香那厮一样,以地位要挟她。
不必顾及她的感受,也无需在意她的想法,甚至不用爱惜她的身体。
他也可以只顾自己快活,把她锁在府里,与她日夜缠绵,磨平她那动不动冲他使小性子的臭脾气。
他可以把她变成一只彻底属于他的,温顺乖巧的宠物。
……什么玩意儿。
他有他的自尊与骄傲。
他绝不会为了一个令他厌恶的女人,变成一个混账。
慕昭随手捏起一块糕点,垂首咬了一下。
依旧是入口即化的清香,不会过于甜腻。
和她一样。
“其实你一点也不好吃。”他蹙眉望着糕点,冷冷道。
而后他秉持着不愿浪费的念头,一口一口,把它吃了个干净。
*
明月高悬。
沐浴过后,慕昭独自躺在书房的内室,心中仍是不忿。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烦什么,翻来覆去地想,觉得大抵是她嫁入侯府以后,便霸占了他的院子。
而其他偏院离他的书房太远,他懒得去,将就挤在了这间小房子里。
从前,他是想着,她思他如狂,为免她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他得离她远一点。
如今既已知晓她不喜欢他,那还有什么好避嫌的呢?
凑合着过呗。
共枕同衾却又同床异梦的夫妻,不是多了去了?
隔了半晌,男子猛地坐起身来,随意披了件外袍。
墨衣隐匿于夜色,他轻车熟路地摸进了月思朝的院子。
推开房门的时候,他瞧见月思朝正穿着寝衣,在烛下写着什么。
她的衣裳穿得并不规整,抬头望向他时,不慎露出一瞬雪白。
慕昭面不改色地扫过,只见她一脸正气地问他:“慕昭?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问罢,还不忘拢一拢衣襟,一副保守至极的模样。
与她从前勾他时简直判若两人。
果然,诡计多端的坏女人,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就懒得再逢迎他了。
他居高临下盯着她,冷哼道:“你夫君来和你睡。”
第30章 春潮“别乱蹭。”
烛下的少女有一瞬怔然:“啊,这不好吧。”
“我们昨夜不是都各睡各的,相安无事吗?怎么今日你反倒过来了……”
慕昭冷眼瞧她:“这是我的房间,我凭什么不能来?”
说罢,他觉得这话说得好似他上赶着来寻她一般。
“我认床,旁的睡不惯。”他找补道。
“总不能因为娶了你,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能安稳地睡一觉了吧?”
少女哽了一哽:“……你说的也有道理。”
她往前走几步,困惑道:“那我睡哪里啊?”
慕昭:“你也睡这儿。”
她蹙起眉:“这怎么能行呢?”
他俩明明不是真正的夫妻关系。
“怎么不行呢?”慕昭先发制人道,“都这么晚了,府中人都睡了,人家起早贪黑地做一个月,只拿十两银子,你总不好意思现在把人喊起来,再给你收拾间屋子吧?”
……十两银子,在月府做一年也给不到十两。
真是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更何况侯府还算是只强壮的骆驼。
慕昭毫不客气地走到床沿,坐下,大掌随意搭在软枕上,“何况我今日听说,朝中有位官员娶了媳妇,在新婚夜却没去她房中,以至于日后府中人人都瞧不起她。”
他顿了顿道:“我过来,也是为了你好。”
月思朝小声道:“……可当,当初不是你亲口说的,要我离你远点,莫要肖想旁的吗?”
“是啊,我只是来单纯睡个觉而已,没别的。”慕昭脸不红心不跳地审视她,意味深长道,“哦……月姑娘,你不会在想什么旁的吧?”
……嗯,她确实想了。
纵然两人已有过夫妻之实,可月思朝对那件事的记忆,唯有忍着药效寻他之前的难受,和解药之后身体的酸软。
之间是否欢愉,她毫无印象,自然也谈不上盼望。
但她毕竟是一个正常且健康的女子,面对她名义上的、样貌气度堪称出众的夫君这般暧昧的提议,她自然而然想到了那个方面。
不过她只是好奇。
而且他看起来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她心虚到故作坦然道:“哪能啊,我再信你不过了,来,我们一起睡。”
吹熄烛火,两人仰面躺在床上,中间隔着一条被子,颇有些客气。
慕昭开口打破沉默:“喂,你给我送的点心我吃了。”
月思朝:“哦。”
慕昭:“……所以你别生气了。”
他不提这事儿,她要都给忘了。
那时她说什么来着?
谁吃谁小狗。
“慕昭,你居然自愿当小狗。”她感慨道。
“汪。”
他在心里叫了声,旋即清了清嗓子,侧目望她。
“你白日不是还喊我夫君吗?怎么如今倒只喊我慕昭了。”
“……那不是有外人在吗?凌川说,不能失了礼。”
竟是那小子的主意。
不过他总算办了件人事。
可以考虑给他涨点月钱。
“你这样不行。”慕昭面不改色道,“万一哪日叫混了怎么办?为了建立你良好的习惯,以后私下里也这么叫吧。”
月思朝:“……”
话虽有道理,可她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她翻了个身,面朝着他,思考着该如何婉拒,还未想出法子,困意便席卷过来。
夜深人静。
他睁开眼,凝着她的睡颜。
睡梦中的她看起来乖巧恬静。
他与她明明早有过比如今更亲密的关系,可在之后的那段日子里,他总是避不去想那个满是潮湿水汽的雨夜。
回忆,便意味着眷恋。
可即便他刻意不去想起,每每望见她,那夜的触感仍会从记忆深处一遍又一遍地浮现,真实得仿若刚刚发生过。
他记得她很软,抱着的时候很舒服。
他下意识伸出手,搭住了她的细腰。
他一向起得早,应当不会被她发现的。
心里这么想,他的动作便大胆了几分,把隔开两人的被子轻轻抽出来,环着她的手臂收紧,将她扯进了自己的怀里。
反正都已是他的夫人了。
只是搂着睡一下,应当不过分吧。
只图他的条件又怎么了,起码他有钱有色,那就是他的本事。
所以如今他可以躺在这抱着她,而季述不行。
更何况他只是觉得她抱起来很舒服,又不是喜欢她。
两片寝衣紧紧相贴。
布料的摩擦让他莫名觉得仍与怀中温软有些许隔阂,他随意扯开自己的衣襟。
而后手指落在她寝衣的系带上。
犹豫许久,仍是默默缩了回去。
他俩并非两情相悦,他可以大大咧咧解自己衣裳,但不能冒然去解她的。
东方渐起鱼肚白。
慕昭这夜睡得格外沉。
月思朝则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自己被强盗五花大绑了起来,腰后还抵了把匕首,迷迷糊糊之间,她试图从中挣开逃命。
耳后传来一道带着睡意的慵懒呢喃。
“别乱蹭。”
这一句轻语犹如惊雷,在她耳边轰然炸开。
她猛地睁开眼睛,垂眼见腰上束缚着她的手臂收紧几分,而那把“匕首”仍抵在她的后腰。
……啊这。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凭借本能自他怀中抽离,回首便看见他寝衣散开的上身。
她赶忙闭上眼睛,用手欲盖弥彰地捂住。
再轻轻分开指缝,透过其间,默默打量男人宽阔的肩膀与流畅完美的胸肌,而后觉得脸上有些烫。
再往下……可惜他穿了裤子。
啊不对,她在可惜什么?
因着她的动静,慕昭很快睁开了眼睛。
他没想到月思朝会先他一步醒来,想想昨夜他莫名其妙做的那些,顿时有些心虚。
他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地理好寝衣,疑惑地瞥她一眼,轻声道:“奇怪,我睡着之时,衣裳尚且规规矩矩的,怎么醒来就成了这样?”
他这话简直意有所指。
月思朝红着脸,放下手,眼睛仍控制不住地落向他的衣襟深处。
“反正绝对不是我。”她眼神坚定无比。
慕昭蹙眉:“话别说那么死,你知道你睡觉不是很老实吧?”
月思朝跟着拧起眉。
这和她睡觉不老实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她滚去了他怀里,可总不
能是她解了他衣裳吧?
“我知道啊,但……”
“巧了,其实我也不是很老实。”
“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巧合,月姑娘。”
月思朝点点头,无比赞同:“对,巧合。”
慕昭:“所以抱你也是。”
月思朝:“……”
合着在这儿等着她呢,行吧。
她只好把想问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今日打算做什么?”他一边穿衣裳,一边随口问她。
“唔……上回写的东西到了交稿的日子,要送去书画铺子,然后再往船铺里去一趟。”
行程安排得倒是满满当当。
合着一整个白天,都跑去见季述了。
这不行。
两人四目相对,慕昭若无其事地提起:“你我大婚之时,陛下曾赏了匹自邻国进贡的好马驹,只可惜府中会骑射的皆有自己惯骑的马,我想了想,似乎就你没有,只好送你了。”
上回同慕昭回京时她曾骑过一遭,初学的新鲜劲儿还未过,闻言,清凌凌的眸子亮了起来。
“真的吗?”
他颔首:“既开始学了,就不要荒废,多多练习才是。”
她兴奋地“嗯”了一声。
“你要教我吗?”
“不教。”他拒绝道。
他只是不想见她整日去和别的男人偷情,又不是喜欢她。
他很忙,还有很多正事要做。
“从城西出去,有片皇家树林,专供跑马,今日你先与那马儿熟悉熟悉,明日我找人带你过去。”
*
用罢早膳,凌川便依慕昭所言,带她去了马厩。
马夫刚从中牵出一匹马儿,正给它梳毛喂草,见是凌川,当即走上前恭敬行礼:“凌大人。”
留意到跟在他身后的女子,他笑出一口白牙:“想必这位便是侯夫人吧?夫人好!”
月思朝颔首致意,望向那匹马儿:“好漂亮的马!”
马夫走过去,抚了抚马儿的耳朵:“回夫人,它是侯爷爱驹所生,自然漂亮,性子也好,现下乳牙才初初长齐,正是认主的时候。”
月思朝愣了愣。
“……不是说是陛下赏的吗?”
凌川适时干咳几下,岔开话题对马夫道:“还不快去取些草饼来。”
马夫会意缄口,取了些草饼交给月思朝。
月思朝摊开手,等它凑上来吃完,最后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她的掌心,晃了晃尾巴。
果然很亲人呢。
翌日,她带着浣枝和凌川出了城西的门,大约走了半柱香,终于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林前有数名禁军模样的人把守。
凌川出示了令牌,守卫见是武安侯府的女眷,放行时特地叮嘱道:“林里有不好得罪的贵人,你们跑马时小心些,莫要冲撞了。”
凌川闻言皱了皱眉:“何人?”
“长公主及若干女眷。”
长公主是怀宁郡主的娘亲。
那她是不是也在?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月思朝嘱咐道:“我们还是往偏些的地方去吧,离她们远点。”
谁料还未走出多久,只听远处传来怀宁郡主的娇音:“呀,这不是之意哥哥的马生下的小马驹吗?”
月思朝头皮发麻,不得不止步。
事与愿违常有,她越不想遇见,便越容易遇见。
凌川瞥了眼月思朝,眸中流露几分同情,而后给了浣枝一块令牌,示意她赶忙回侯府请人。
片刻,怀宁一行人便骑马而来,她率先翻身,跳落在她面前。
“呀,这马驹他平日里宝贝得和什么似的,连大皇兄开口问他要了几回都不肯给,没曾想……就这样轻易地落你手里了。”
她说着,抬手抚了抚马儿的脑袋。
马儿并未反抗,任由她轻抚。
大概是“好朋友不可以和讨厌的人交往”的幼稚心理,月思朝对这匹马儿生出些不满。
怀宁郡主见它对自己很是温顺,心情大好,笑着道:“妱妱,它看起来很喜欢我呢。”
月思朝蹙眉,心想她俩很熟吗,她就这么叫她。
还未待她出声,却见怀宁身后走出一个蓝衣少女,肤白若雪,眉眼弯弯,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是呀,郡主。”她笑意盈盈地应和她一句,望向月思朝,“想必您就是武安侯夫人吧?”
还未待月思朝回答,怀宁看向凌川道:“凌大人,此间都是女眷,我们想同朝朝说些体己话,你一个大男人在这儿多有不便吧?”
凌川本想拒绝,却见月思朝冲他摇了摇头。
怀宁说的在理,在场的闺秀起码有十多个,他一个男子在这儿确实不妥当。
况且也没必要为了她冲撞怀宁,这么多人在,她也不敢把她怎样。
待凌川走远,怀宁把周围人一一同她介绍了一遍,最后似笑非笑对月思朝道:“你可别误会,她是女字旁的妱,我家的远房亲戚,小时候与我玩过好些年,近日刚来京城,同你的名字不一样。”
“你今日也是来骑马的吧?我们不妨比一比?”
月思朝不欲与她纠缠,推拒道:“我骑术不佳,还是不与郡主一较高下了。”
怀宁诧异看向她,讥笑道:“身为武安侯府的人,居然骑术不佳?”
“也行,不比就不比。不过——”
她抬手去抚马儿的鬃毛:“你既自愿认输,便配不上这匹好马,不如转赠给我罢。”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此马是侯爷亲赠,我若拿它作赌注,赢了便罢,若是输给了他本不愿相赠之人,他定会不悦。”
“还望郡主莫要为难。”
她这番话说得巧妙,似在暗示众人怀宁郡主挑拨他们夫妻之情。
跟着怀宁一同来的皆是高门闺秀,谁人不知她过去对慕昭的企图?
“……你!”怀宁的眉毛微微扬起,“这样,妱妱亦是今日初学的骑术,你同她比总行了吧?”
众人跟着起哄:“是呀,来都来了,比比看嘛。”
还没完没了了。
如她所言,她若赢了,便是理所应当,若是输给一个初学骑术的女子,那便是连带着给慕昭丢人。
无论她输赢都讨不到好处,那何必要比呢?
“郡主若这般想要这马儿,便领回去吧。”她站在人堆里,面色平静,“只是君子务本,技以载道,不以市贾为心,还请郡主恕我难以从命。”
说罢,她转身离去。
怀宁望向身边的马驹,有些欣喜道:“……她这就不要了?就这样轻易送给我了?”
一旁出自书香大家的闺秀轻笑:“郡主,她这是讥讽您不似名门闺秀,倒似市井小民,以技谋利呢。”
怀宁唇边的笑容戛然而止。
*
其实月思朝并不认同一些士大夫的话。
譬如方才那句。
以技谋利又如何?
只要靠得是自己的双手和本事,那就不丢人。
可怀宁那种自幼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之人,最怕的就是和她眼里瞧不起的人,沦为同一个阶层。
既要戳人痛处,便要对症下药。
待这事儿传出去,长公主为了他们府上的面子,定会登门还马。
她除了需要从这儿走回雇马车的铺子以外,什么损失也不会有。
只是她走着走着,发现周遭竟愈发地僻静。
……该不会是走反了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前方杂草丛生,连树影都仿若化成了鬼影。
她提心吊胆地继续往前走,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暧昧娇吟。
什么动静?
她不会撞见了别人野外偷情吧?
她止步不敢再动,打算等他们完事儿了再摸出去,生怕搅了别人的旖旎,继而惹来杀身之祸。
她正蹲在草堆里竖耳倾听,后领忽然被一只大手拎小鸡一般拎起,“你蹲在这儿做—
—”
熟悉的冷声低低响起,她赶忙回身,捂住慕昭的嘴。
他下意识扣住她的腰。
薄唇紧贴着她的肌肤,两人离得很近。
四目相对,温热的呼吸洒落在她的掌心,惹得她有些痒。
心莫名乱了一拍。
“嘘。”她松开手,冲他比口型道,“慕昭,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她不问,他倒真不曾留意。
可既听她这么说了,那些若有若无的暧昧之声竟变得明显起来。
……好像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塞住嘴后的断续呜咽,夹杂着颇有韵律的撞击之声。
两人大眼瞪大眼地沉默着。
紧接着,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唯一的亲身经历,再看向慕昭时,只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起来。
慕昭的确是来寻她的。
他本以为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却不曾想找到她的时候,她居然安然无恙地蹲在草丛里,兴致勃勃地听这个。
真无语,早知道不来了。
更令他无语的是,他莫名闻到了一股来自于她身上的浓郁香气。
很烦。他默默收紧掌心。
垂眼却见她颇不安分地在他身前蹭来蹭去,而后顶着张鲜艳欲滴的脸,似喜似嗔地瞪了他一眼。
……她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