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枉死地狱(贰)
“我是不是把他困住了好多年?”
天上乌云遮住了月亮, 地上的光芒随之暗了一些。
盛夏了,夜晚的田村里蝉鸣阵阵,吵人又心烦。
白无常站在一边, 沉默地望了沈奕半晌, 走了过去。
地上的草嘎吱嘎吱地被踩了一阵,他走到了他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我呀,”白无常并肩和他看着棺材,慢吞吞地出声, “我也是死在河里的。”
沈奕一愣。
“或许是同病相怜,我总觉得温默挺可怜的。大黑心疼那个姓谢的,我就心疼温默。”白无常朝他笑笑, “你知道吗?虽然说,邪术在地府已经不管用了,但是如果中了邪术, 死人还是会连着邪术一起被扔到黄泉路上。”
“这样,鬼差好处置嘛, 我们可以处理邪术。”
“不过以前没有现在这样先进。运气好了,死者们是到路上来。运气不好,就会在旁边一大片的彼岸花丛里, 得费劲去找。”
“而且那时候封建迷信最厉害,邪术千奇百怪, 什么都有。有的人中邪术是被剥皮, 有的人是只剩一团烂肉。温默那时候, 是连人带棺材被扔进来。”
“大老远, 我就听见他又拍又喊。”
四周吹着风,白无常前额的发被吹得飘飘, “我去把他放了出来。他真是很瘦很小的一个人,浑身都是伤和血,眼睛里流的泪都已经成血了,完全就是个小恶鬼。”
“他情况很特殊,我带他去了判官司。他一路上捂着嘴,拉着我,看到什么都很害怕。”
“后来,他进了拔舌地狱。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是坐在很高的地方吹风。那里是个学校,他总坐在很高的楼层的窗户外面,好像一点儿都不怕掉下去。”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我远远看着他,总觉得他好像不是在我面前。他好像在一个别的很远的什么地方,跟个孤魂野鬼一样,在那里流亡徘徊。”
“他或许真是被困了很多年。”白无常慢慢地说,“但你知道吗。会不会被困住这种事,也是分人的。有的人对你不屑一顾,头都不会回一下。”
“但有的人,就会心甘情愿的画地为牢,被你圈在原地。”
白无常笑了声,“算起来,你是幸运的。”
“四十多年前,你死的那时候,因为怨念执念都太深重,迷了眼,死后没了记忆,完全不知自己为什么死,所以循着本能,你自己先来了地府。”
“你没等他。”
沈奕脑子一嗡。
他脸上猝不及防漫上一片怔愣,随后变成一片惊悚——他猜到了后面的事。
“他死后有两天的空闲可以下来,毕竟村民们在他死了两天后,才做的法事。”白无常说,“但他找了你两天。”
“他没找到你。”
“找你的期间,法事开始了,他被困在了棺材里面。”
“我……”
沈奕瞳孔一缩,腾地站起身,张嘴,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但他又哽了哽,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一脸无措,瞳孔颤抖了好久,连呼吸都开始局促。他低下脑袋,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怎么都缓不过神来。
白无常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他没怪你。”
沈奕怔怔地抬头望他,眼里绞着一片凄凉的痛苦。
“这没办法,你是横死的。”白无常说,“死前遭到剧烈冲击,会很恍惚,死后被怨念洗了记忆,是很正常的事。”
“我带温默去了判官司以后,拔舌地狱的大判官言看他可怜,就提出送他去拔舌地狱做守夜人。”
“他很快就去了,但去之前,他问我你在哪里。”
“你知道吗,人不是马上就去投生的。”白无常看着他,“世上每天都在有人死,虽然也每天都有人降生,但并不是死了之后马上就能上去的。”
“什么都要分先来后到嘛,轮回也需要排队。”
“没排到的人会在地府里随便晃悠,但也有一些怨念太深的地缚灵,没有记忆,又被一直困在死前的场景里,重复死前的事,一遍一遍地感受死亡的苦痛。”
“比如你。”白无常说,“你一直没有记忆,等着轮回的二十年里,就一直坐在忘川河旁边发呆。”
*
温默往前走着。
四周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往前走了很久,忽然听见了风声。
他加快脚步。渐渐,风声大了,一些花草摇动的飒飒声也响起。四周的黑暗忽的散去,温默往前跑了几步,骤然停下。
面前,是一片彼岸花丛。
曼珠沙华摇曳不断,再往下是血的河流。那片河里,扭曲的人脸和挣扎的手沉沉浮浮,麻木的笑声和哀嚎哭泣,正毫无气力地低声此起彼伏。
那是忘川河。
温默哑然。
他往前又走了两步,在花丛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一个被烧死的尸鬼。
那尸鬼半个身子被烧得焦黑,浑身是烧伤,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原来的脸。他就坐在彼岸花丛里,呆呆地望着忘川河。
迎面吹来阴风,把尸鬼的焦发吹得一晃一晃。
温默停在他后面,一动不动了很久,缓缓走了过去。
像从前一样,他默默地在尸鬼旁边坐了下去。
尸鬼没有说话,温默也没有做什么。
尸鬼已经不怎么会说话了,尸鬼是被烧死的地缚灵。
地府帮尸鬼洗去了会痛苦的感官,让他不会再一遍遍地感到被烧死的疼,也作废了原本该把他也拉回现世去的九龙钉,却没办法把他从死前一遍一遍重复的回忆里拉出来。
他们说那是地缚灵的本质,他的恨他的怒他的不甘把他变成了地缚灵,和邪术没有关系,那是他的本质。
所以地府也无能为力。
尸鬼永永远远都会在火海的记忆里。
只有时不时的寥寥一会儿,才能挣扎出几分清醒。
温默在他旁边坐了很久,和以前一样。
迎面的阴风徐徐,带着一股血味。
就这样和尸鬼一起沉默了很久,尸鬼忽然转了转头。
他空洞的眼睛望了温默片刻,麻木沙哑地开了口:“你……是谁?”
温默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
尸鬼每次都会这样问他。
尸鬼已经看不明白他的手语了。
他没有做声,尸鬼也没有追问,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你……”尸鬼顿了顿,“你还在,等人吗?”
阴风徐徐。
温默抬起眼皮,平静地望着他,没有惊讶。
“等到了吗?”尸鬼问他。
犹豫片刻,温默点了点头。
尸鬼忽然哑声笑了。
“那就好,”他喃喃着,“那就好。”
“那你去吧。”
“我也该走了。”尸鬼说,“我要走了,他们说,我要走了。”
“外面,还有人等我。”
这样说着,尸鬼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身上忽然飘出黑色的烟尘——他的身体一点点分解成黑色的烟尘。
温默跟着站起,尸鬼在他面前消散而去。黑色烟尘随着风远去了,再也不见了身影。
温默站在原地,望着那片烟尘飘忽而散。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尸鬼那天。
那时,温默已经成了拔舌地狱的守夜人,白无常来到了拔舌地狱里,告诉他,尸鬼走完手续了,现在在地府里等着投胎,温默可以去见见他。
“但他应该不记得你。”白无常说,“横死的怨念太大了,对魂魄的冲击难以想象,他的记忆都被洗掉了。所以可能,见了,也说不了什么话。”
“你还要去见吗?”
温默点了头。
不论怎样,他都想再见见他。
他去见了尸鬼。
那时尸鬼就是这样,呆呆地坐在花丛边上。
温默是死后第一次见他。见到的一瞬,血泪立刻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他立刻忘记了白无常的话,激动地朝他跑过去。不顾尸鬼已经是个面目全非的、触目惊心的焦黑模样,他扑到了他身上。
尸鬼却没有反应。
他摇了摇他,尸鬼还是没有反应。过了半晌,尸鬼才一动。
尸鬼转过头来,满是烧伤的脸呆呆地望向他。
“谁?”他问他,“你……是谁?”
温默瞳孔一缩。
尸鬼不记得他。
和白无常说的一样,尸鬼不记得他。
一开始,温默当然焦急过。他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接受不了这件事,哪怕白无常告诉他的时候,他心里一片茫然,似乎还挺平静。
可等看见了尸鬼,他才发觉,他根本接受不了。他急得满脸是血泪,拼了命地朝他比划手语——一点也好,哪怕只是一点也好,他希望尸鬼想起他是谁。
可是尸鬼一直没有反应。
他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看不见他的手语。温默比划很久,尸鬼也没有任何反应。
后来,温默渐渐接受了。
许多个能来看他的日子,温默都一声不吭地坐在尸鬼身边。
有一天尸鬼又清醒了些,忽然迷迷蒙蒙地问他:“你,也在等人?”
温默愣了。
他比划了几下,尸鬼却没反应。
尸鬼还是麻木空洞地看着他,然后毫无预兆地说:“我在河边等人。”
“有人会来河边找我。”他说,“我不知道,是谁。”
“你知道,是谁吗?”
“……”
温默没有做声。
尸鬼忽然也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过去很久很久,尸鬼又问他:“你也在河边,等人?”
呆了片刻,温默点了头。
“哦,”尸鬼喃喃着说,“我们都在等人。”
温默听得突然笑了,他一扯嘴角,嘴上的缝线扯得嘴巴一痛,淋淋的血淌了下来。
我们都在等人。
或许吧。
他想,或许吧。
他在尸鬼身边坐了很多个日子,看忘川河里的魂魄麻木地飘飘浮浮。温默望着河里的人,又看了看身边的尸鬼。忽然有天,他坦然了,他心说还好,还好啊奕哥儿,幸好你成了地缚灵,幸好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看忘川河里的人。他们都是不想失去记忆的人,他们不想喝下孟婆汤,他们都有不想忘的人和事。每个不想失去前世记忆的人都必须跳进忘川河里,在三途忘川河里漂浮三万年,才可以带着记忆进下一个轮回。
你如果还清醒,也一定会跳。
幸好你不记得了。
幸好你不记得了。
二十年后,尸鬼被带走了,温默跟着去送了他一程。到了轮回路头,温默就不能再往里去。
他被鬼差拦在了路头。他看着衣衫褴褛一身破碎的尸鬼被带上轮回路,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去时,温默心里还是想——幸好,你不记得了。
幸好你可以毫无挂念地去新生。
幸好你可以忘了我。
第112章 枉死地狱(叁)
温默站起身。
血红的彼岸花摇曳, 上空,漂浮着尸鬼的烟尘碎片。
温默望着它们飘扬着消失,低头看向路的远方。
他往前走去, 一路上瞧见了许多。
他看见路边有余老太的小卖部, 余老太正戴着老花镜在里面数钱;他看见了一条清澈的河,河边有摇曳的芦苇丛;他看见河边有正在洗衣服的幼小的自己,他身边还坐着一个江奕;他看见从县城卖菜回来的江奕骑着自行车嘻嘻哈哈地从他身边过去了,车后座上,瘦瘦小小的温默抱着他的腰。
他走到一片田地里, 江奕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地。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温默回头,见他自己抱着个铁罐盒饭, 从远处跑了过来,张大嘴巴用气音儿喊了一声,江奕就从地里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发亮, 脸上大汗淋淋。江奕哈哈笑了一声,朝他挥挥手。
温默就跑下田地, 江奕也朝着他走出田来。
他拿过温默手里的盒饭,把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见手心里干净了, 才伸手拍拍他的脑袋。
死了的温默站在岸上,望着他俩。远处风吹来, 吹得麦浪摇晃。
忽然, 江奕抬起头来, 望向了他。
“阿默!”他朝他一笑, 叫他,“你要去哪儿?”
温默愣了瞬。
【……我要离开这儿了。】他在心里说, 【我要离开村子了。】
“是吗。”江奕笑笑,“那以后要好好的。”
“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温默愣然。
江奕揽住还小的温默,朝他挥了挥手,大声说拜拜,阿默。
他们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
他们消失在了田路上。
温默怔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气息。
他回头,见一道门出现在面前。那是一道漆黑的、几乎比天高的大门。门上有两个鬼面,复杂的花纹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和挣扎的瘦手。它们在门上涌动着,挣扎着,如同一张地狱绘图。
门十分的重,温默伸出手,费了很大的力气,将门推开。
伴着笨重的声响,门开了。
沙尘从门中央滚滚而落,好似已经很久没人打开过门。
门后,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白光刺眼,温默抬手挡了挡。
白雾从门后涌进来,漫在温默脚边。
他走进门里。
片刻,白光散去。
突然脚下一空,温默向下重重坠去。
他惊叫一声。
一阵失重感的天旋地转后,砰的一声,温默重重摔在地上。
背上却没有任何痛感。
温默喘了几口粗气,有一种魂魄离体又被塞回身体里的涣散感。他脑子里恍惚的不行,钝钝的闷疼了很久。
捂住脑门缓了会儿,温默稳了稳神。
他躺在地上,感到四面八方一片黑暗。温默伸手碰了碰四周,四周狭小,旁边就是板子,连面前顶上都是一块离得很近的木板。
棺材!?
温默一惊,往事漫上心头,恐惧立刻遍布心底。
他惊恐地猛一推棺材板。
这一次,板子立刻被推开,明亮的月光洒了进来。
温默一愣,又被激起的沙尘呛到,不禁用力咳嗽起来。
他边咳边坐起,低头一看。
他真的坐在棺材里,但被他推开的棺材板上,只有钉子留下的印子,没有任何一根钉子留在上面——有谁把钉子拔了下来。
“阿默!”
就听一声伤心欲绝的大喊,温默抬头,看见一个毛茸茸的炮弹朝着他发射过来。
炮弹咚地砸到他身上,温默肋骨一疼,被撞得一个后仰,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他抓住自己后头的棺材板,堪堪稳住身形。他都没来得及低头看什么情况,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在耳边嚎啕起来。
有人把他用力地抱住,温默肩膀上立即湿热了一片。他低头,才看清这团毛绒是沈奕。
沈奕边哭边抱紧他,浑身抖个不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再也不、再也不……”他哭得直哽,把他越抱越紧,“再也不会忘了你了……我再也不会……对不起——”
他边哭边说,哭得又咳又哽,语句细碎得不成段,哭得像要背过气儿。
哭声几乎贴着温默的耳畔。
真是吵人。
温默明白了他在哭什么。他怔了会儿,在沈奕崩溃的大哭声里,刚刚才过脑海的往事浮上心头。
温默忽的红了眼。他笑了声,忽然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
明明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明明他早就觉得没关系,可沈奕一跟他哭起来,这事儿被当事人知道、又对着他悔恨大哭的这一刻,温默忽然也跟着委屈起来。
他跟着哭了。他也抱住沈奕,哭得哽咽。
待哭了半晌,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温默抹了抹眼睛,抬头望去,见到白无常笑眯着眼,手插着兜,从后面树下的阴影里,闲适自在地缓步走了出来。
另一旁,罩着卫衣兜帽的一个黑毛也缓步走出来,走到了月光底下。
白无常伸出惨白的手,拍了几下,掌声在这静谧的月下林间突兀又诡异。
“恭喜。”他笑着说,“枉死地狱,结束了。”
温默抽抽眉角,又忍不住瞪了白无常一眼。
他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再说枉死地狱——温默真是一点儿都没有过关的感觉,他只觉得这最后一轮只是走个过场。
“张嘴说话呀。”白无常对他说,“试试,出个声。”
“……”温默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要他张嘴说话,这人真是……
“我一个哑巴……”
只在心里想着的话,突如其来地就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温默当即被吓了一大跳。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满脸惊骇。
沈奕也惊得抬起身来,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卧槽。
温默难得在心里爆了粗口。他松开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他刚刚,居然,顺畅地发出了声音。
温默咳嗽几声,又试着发出一点声音。
竟然没有丝毫阻碍,他真的顺畅地发出了气音以外的声音。
沈奕惊喜至极:“你会说话了!”
他比当事人都兴奋,抓着温默晃个不停,脸上还很滑稽地挂着没干的眼泪。
温默眼前胡乱晃了一通,终于回过神来。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
白无常笑眼弯弯:“一点离职福利。”
温默:“……咳。”
“别的福利也有一些,但是要等你回去安定下来,再给你送去了。”白无常走上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文件袋来,“恭喜,你的游戏结束了。最后一轮的确没什么难度,但原本也就不该给你上什么难度。你本来就是因为地府工作不到位才来做守夜人的,这是我们欠你的。”
“虽然最近找到了针对你的体质的解决方案,你已经可以去轮回,但是我算了算,江奕已经二十了,他也满足带走守夜人的游戏条件,所以干脆让他下来一趟,免得你去轮回之后又爱人错过。让他来一趟,大家都能皆大欢喜。”
“你获得新生了,拿好喔。”
白无常将手里的文件袋递给了他。那袋子不大,小小一个,但是却鼓鼓囊囊的。
温默伸手接过,解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各种证件——身份证、户口本,什么都有。
“你毕竟是四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这次复活,和又重新轮回转生了一次没有任何区别。”白无常笑着,“所以地府给你重新安排了身份。你的个人资料,已经在人间这边建档了。”
“好好享受你新的人生吧。”
温默抬头。
林间有风吹来,白无常站在他面前,面容柔和,血眸平静。
“这次要长命百岁。”白无常说。
“……真的,结束了?”温默磕磕绊绊出声问。
“结束了,你又没什么过错,几轮游戏过来就好了。”白无常无可奈何,“不要总觉得好事儿来得太快,觉得不真实。你受了很多苦,这回少吃一点苦,也是应该的。”
“那你怎么,跟了我一路?”
“我无聊嘛。”白无常哈哈一笑,“比起这个,你想做什么?”
温默歪歪脑袋。
他哑巴惯了,就算现在能出声,疑惑也只会这么表达。
“你要给自己找个工作。”一直沉默的黑无常终于在一旁出声了,他朝温默手上的文件袋撇撇嘴,“毕竟你是新生。”
“想做什么都可以,随便挑,地府给你安排。不能安排父母家人,但工作学历都可以。”
沈奕一听,抽抽嘴角说:“你们这不是学历造假吗?”
“哎你这人,说话好难听。”白无常嘶了声,“怎么叫学历作假!不懂不要瞎说!我们安排好了之后,学历和工作所需要的相关的知识和经历,都会一起给你塞进脑袋里的!”
白无常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语气抑扬顿挫,十分用力,“这可不是造假,我们是实打实、全心全力的帮你融入现代社会好不好!”
温默恍然大悟——所以谢未弦那个古人才能在现代社会里面做人民的公仆。
沈奕“噢”了声:“原来如此!”
“所以,”黑无常又看温默,“你要去做什么?和江奕一起上学去?”
“这个好啊!”沈奕一听就亮了双眼,转头一脸期待地看向温默,“咱俩做同学,你跟我一块上学去!”
温默看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有点没法拒绝。可他突然又想起铁树地狱里,谢未弦和他说的话。
他说你大不了以后出来做警察。
温默思索半晌——思索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其余三个人都在看着他。
“我……”温默顿了顿,朝着沈奕苦笑了声,说,“我其实,有点,想做警察……”
沈奕愣了:“为什么?”
“已经习惯,抓人了。”温默讪讪,“而且……多一个我,做警察的话,世上会不会少几个,像我当年那样,求谁都没用的人?”
沈奕立马说不出话来。片刻,他笑了声,点了头:“好,你想做什么就做。”
温默也朝他笑笑。
白无常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沓东西,再次递给他:“拿着吧。”
温默抬手接过,一看,居然是个警察证。
他翻开,就见自己的证件照一脸正气,乌黑的杏眼里翻涌着坚定。
“……”
温默迷惑抬头,“你提前准备好了?”
“无常嘛,随便掐个指头算算就知道你以后要干什么。”白无常笑着说,“回去记得请沈安行吃饭,他帮你拿的钥匙。”
“钥匙?”
“王神婆怕你们出来闹,后来还给这些钉子上了把锁。是沈安行帮我搞来了钥匙,你才能出来。”白无常说,“走吧,回去吧,温默。”
“你的前世和地狱,结束了。”
温默沉默了瞬。
他站起来,从棺材里走了出来。他低头,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发黄,都是四十多年前死时的衣服。
他转头,有些怅然地望向旁边王神婆的屋头。
沈奕也循着他的目光转头,眼神复杂地望向一旁。
“王婆子死了。”黑无常说。
沈奕一怔,转头看去。
温默并不意外,但也看向他。
“她活得倒是长,所以一直没进拔舌地狱。剩下的当年的村人,这些年接二连三地都进了你那里去,对吧。”黑无常看着温默,“只有王婆子,你一直没能亲手杀掉。”
沈奕顿时悚然:“你!?你都杀过一遍了!?”
温默点了头。
没死的那群村人,他基本杀了一遍。
于覃死的时候就来过,后来转世成龚沧,又被送下来一次。
想着,温默说:“于覃我杀了两次。”
沈奕战术后仰,随后立刻伸手,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温默:“……”
“毕竟守夜人有权处决生前仇人,这是说好的事。”黑无常往旁边的大树上一靠,“虽然不是立刻有报应,但这四十年里,当年那些村人至少死了四分之三,每一个都进了游戏,送进了光明高中里——当然,是之前拔舌地狱的光明高中。”
“不过王婆子倒是活得很长,没来得及进去。但你放心,她前两天死的也很惨。等她下了地府,也会送进判官司好好审的。”
“你知道的,言判手段很多。”白无常朝他笑笑,“不要担心。”
温默点点头,并不担心:“她会进,拔舌地狱?”
“当然,”白无常说,“去真正的拔舌地狱。”
不是游戏。
第113章 枉死地狱(肆)
“还有问题吗?”白无常问他们。
温默拍了拍身上的灰——他身上居然有不少灰, 估计是死的这几十年里落下的。
甫一出来,温默才感觉身上处处都僵硬得不行。他就像一个生锈的小机器似的,一动身上, 骨头就嘎巴嘎巴响了一阵。
温默龇牙咧嘴了阵, 浑身骨头疼,只觉得这具身子不太好使。
“最后一个,”他说,“为什么舂臼地狱那会儿,他……进的那么快?”
白无常早知道他要问这个, 便开口说:“关键在于心态。”
心态?
“只有拥有视死为生的觉悟,才能有重获新生的资格。破釜沉舟的心态,是守夜人离开这里的条件——换言之, 你必须把过桥的事情告诉他,有和他共同一次又一次去面对死亡,直到结束的觉悟, 你才能离开。”
白无常指了指沈奕,笑着说, “虽然说我们肯定是会送你出去的,但这一点也是阎罗王的硬性要求。你那时候抗拒的心态太明显,所以就出了些问题。”
……居然还会这样。
温默无言以对。
“还有事吗?”白无常问他。
温默摇摇头。
“那走吧, ”白无常说,“我送你们回凉城。”
他侧身, 反手一挽, 招魂幡出现在他手上。
他抬手又一划, 空中立刻被招魂幡划出一道黑漆漆的裂缝。须臾, 裂缝变大了些,变作了一道门。
黑漆漆的烟气从中飘出来。
“这是地府的鬼门, ”白无常对他们说,“穿过门,就可以回到凉城去了。”
“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吧,直到你们寿终正寝的那天。等到那天,我还会来接你们。”他朝他们笑笑,“要长命百岁,别太早来见我。”
温默心里一动。
白无常朝他弯起眼睛笑着,温默忽的百感交集。
他想起过去的四十二年,想起白无常某天去到光明高中,在他坐着的窗框边上一靠,也这样笑着跟他说:“我也是死在河里的。”
“不过我是自己跳的,”他说,“和我聊聊吧,小猫,咱俩同病相怜呐。”
白无常会叫他小猫。
有时候也叫他小黑,他说温默像只小黑猫。
白无常帮过他很多。
温默走上前去,临走前,和他抱了一下。
白无常一怔,张开手,被抱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轻笑出声,拍拍温默的后背。
“新生快乐。”白无常最后说。
温默在他肩膀上点点头,吸了口气。
“别哭,”白无常无奈道,“今天开始就活过来了,哭什么。出去要养只小黑猫啊,我一直觉得你不养一只小黑说不过去。”
沈奕从后头站直起身,走了过来。听到这话,他笑了声,说:“好啊。”
温默走了,跟沈奕一起。
临进门前,他又回头,朝着白无常深深鞠了一躬。
沈奕跟着他一起鞠躬,白无常又笑笑,朝他们挥了挥手。
温默穿过鬼门。
他走进门中的黑暗。
在黑暗里行走片刻,面前豁然开朗。黑暗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白茫茫的白雾之中,依稀能见一座桥。
那是奈何桥。
沈奕心里一紧,拉紧了他。
“没事。”
温默转头,笑着安慰他,“游戏结束了,应该没有事。”
沈奕哑了会儿——他实在不是很习惯温默开口说话。
“不管怎么样,我陪着你。”他说,“我再也不会松开你了……我也,再也不会忘记你了。”
“对不起,”沈奕又红了眼睛,抓着他的手,扑簌簌地又边哭边道歉,“对不起,阿默……我是混蛋,我就他爹的是个混蛋……”
“好了,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是,混蛋。”温默磕磕巴巴的说话,他转身,捧住沈奕的脸,抹掉他的眼泪,“不怪你,不怪你。”
他不说还好,一说,沈奕哭得更凶了。
温默只得苦笑:“别哭了。至少,你还又陪了我,二十年。”
沈奕一哽,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又抽搭了一下,整个人都一抽搭。
“奕哥儿,”温默第一次这样叫他,“我爱你,世界上,你对我最好。”
说罢,他一仰头,啄了一口沈奕的嘴巴。
沈奕腾地红了脸。
温默又抱了抱他,随后松开,朝他一笑,拉着他转身走向奈何桥。
过桥之后,白光蔓延视野。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后,视野里白光散去。
他们站在商场门口。
身旁两侧人来人往。天黑了,身后门口亮起灯光,商场的大屏也播放着广告。一旁的奶茶店里放着宣传曲,远处的一块造景也亮起灯。
一片繁华。
温默低头,摸了摸身上——他毫发无损。
显然,无事发生。
沈奕松了口气,又高兴起来,抱着他原地转了一圈,大声欢呼起来。
周遭人群吓了一跳,温默也吓了一跳。他惊慌失措,慌忙拍了沈奕两下,让他赶紧把自己放下来。
沈奕哈哈笑着,抱着他转了两圈才松手。
他把温默放到地上。
温默赶紧看四周,四周的行人停下来了几个,他们投来或讶异或不解的目光。见没事了,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有人忍不住对他吃吃笑了几声。
温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赔笑,回头又不满地瞪了眼沈奕。
他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拳头,骂他:“以后别在这么多人的地方,做这种事!”
他蛮生气,可是沈奕比他高,低头望去,就只看见他瞪得溜圆的乌黑杏眼——真可爱。
沈奕嘿嘿笑了两声,说行行行。
“我高兴嘛!”他捏了捏温默的脸,“眼睛变黑了,和以前一样。”
温默撇了撇嘴。
“不过衣服可真旧,”沈奕不太满意地拉拉他身上四十年前死时的旧衣,“怎么把我给你的衣服弄没了,真讨厌……话说你活过来了,晚上去哪儿住?”
这真是个好问题。
温默这个样子,肯定不能再跟着沈奕回学校。
温默皱皱眉,低头懊恼时,忽然,文件袋里嗡了声。
他一怔,低头,打开白无常给他的文件袋,一看,里面居然多出一只手机。
他把手机拿出来。
沈奕凑了过来:“诶,这是最新款的手机哎,白无常还挺给你下血本的。”
温默同意地点点头,摸索片刻,摁下锁屏键。
手机亮起,电量是满格的。
一亮起来,页面上就显示了通知。
信息有好几条。
第一条是:【尊敬的701业主,您的物业费已缴纳成功,感谢您对万千城物业的理解与支持……】
第二条是:【您的入职手续已经通过,请于6月27日,前往治安管理支队报到。——凉城公安局】
温默往下翻了翻,下面的都是什么“电信公司欢迎您”和“凉城天气局提醒您”一类可有可无的短信。
最重要的就是顶上这两条。
“卧槽,万千城?”沈奕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说,“地府给你的房子吧?这也太下血本了……那边可是凉城最贵的房子。”
“有多贵?”
“据说一平米二十万。”
温默差点把眼睛瞪出眼眶来。
沈奕直起身:“所以说,地府真是下了血本,那个小区可是这个省里最高档的小区。”
未免也太高档了!
温默一脸惊悚,沈奕哈哈一笑:“不过还挺好的,给你发了这么厉害一个小区。诶,不知道谢哥是不是也住在那边啊,还有沈老师也是。”
听到那两个人的名字,温默的神色有所缓和——他应该不是特例,那两个人估计也是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该不会整栋楼都是守夜人吧。
那不就成了地府离职员工宿舍……
这想法刚冒出个头来,温默就干笑两声,心说自己这思维真是跳脱,怎么可能。
“那你,跟我去吧。”他对沈奕说,“这应该,就是我的房子了,你迟早也要住进去。”
“行啊!”沈奕高兴应下,“宿管那边,我打个电话拜托别人帮我请假就行,我今晚去你家住怎么样?”
他高兴得眼睛发亮,温默几乎能看到他狂摇的大尾巴了——真是个跟大狗一样热情洋溢又很好懂的人。
温默哭笑不得:“好,那你来睡吧。”
“yes!!”
沈奕欢呼一声,拉起他往外欢欢快快地走,拿出手机就摇人。
电话一接通,他就欢天喜地地和对方说:“喂?是我!我不回宿舍了,你帮我和大爷请假!”
温默走在他身边,听见电话里那人疑惑不解地问他:“你不回宿舍去干吗?”
“我去我对象家住!”
沈奕一点儿不掩饰,说完就哈哈地乐。
电话对面沉默片刻,“操”了一声。
“滚!”他痛心疾首地骂,“你怎么就有对象了!我靠!死一边儿去,你以后都别回来了!”
温默噗嗤笑出了声。
沈奕跟对面又开两句玩笑,就挂了电话。两人穿过人群,来到路旁。沈奕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就满面红光道:“万千城!”
“行。”
司机应下。
温默关上车门。
车子开了出去,温默抬头,望向商场。商场十分繁华,灯光绚烂,大屏上画面不断变化。
天黑了,可此处人声喧嚣。
从今往后,这些繁华,也有一份属于他。
温默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这一层,随后一笑。
他已经逃出了那个村子。
从今往后,是他的新生。
第114章 人间
出租车到了地方, 两人下了车来。
刚打量了小区一眼,沈奕立刻“哗”了一声。
温默跟着一看,也瞪大了眼。
单单只是个门口, 万千城就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富贵。
它并不张扬, 但门口小山流水,大门高大。一旁挂着“万千城”三个大字的岩石壁感的墙体下,是一片清澈见底的锦鲤池。
红色的锦鲤在里头欢快地游泳。
温默凑过去看了一眼,又看看四周。
小区大门的另一边,栽了一大排绿竹, 墙上也有流水哗啦啦地留下,水声十分悦耳。
低调中不失风雅,风雅中又不失富贵。
真是个一眼看过去就让人觉得不简单的小区。
“听说还有明星住在这里。”沈奕拉着他的手说, 又一脸感慨,“没想到我也能有踏进这个小区的一天。”
温默奇怪地歪歪脑袋:“你之前进不来吗?为什么?”
“不是随便谁都能进的啊,小区安保很严格的, 毕竟价格都摆在这里了。”沈奕说,“不是业主都不让进。走吧走吧, 温总,带着我这个小娇妻回家看看。”
温默听不太懂,但听出沈奕又在讲玩笑话。于是他无奈点着头说“好好好”, 跟他一起往大门前走去。
门前有个台子,一个穿着保安服的健壮青年负手站着, 一脸凶恶, 看起来让人很安心。
看见他俩走进, 青年转头:“站住, 是业主吗?”
“是啊,”沈奕说, “阿默,你翻翻钥匙。”
温默一听,赶忙拉开文件袋,在里面翻找了一通,拿出了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上,还挂着一个门禁卡,足以说明一切。
保安朝他一点头,往后一挥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恭敬道:“欢迎业主回家。”
温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真是不习惯被这么恭敬地欢迎。
他缩起脖子,不安得跟个小偷似的,和沈奕一起进了门去。
小区里面比外面更诗情画意。
路上铺的是石板砖,一进门就是个标致的喷泉。路灯并不刺眼,灯光的亮度都低调得正好,路两边都是相当朴实无华又十分顺眼的绿竹。
顺着路往里走了会儿,温默拿出手机来,打开信息看了眼,确认了具体的楼号和单元号。
俩人找到了地方,进了单元门又进了电梯。
电梯怎么摁都摁不亮,温默疑惑地皱皱眉,正不解时,沈奕从他手里拿过门禁卡,往楼层数字下面的一块感应区上一贴,七楼的数字自动亮了起来。
温默眼睛一瞪。
还能这样!
沈奕在旁边笑出声:“好高科技啊,是不是。”
“嗯。”
“现代很多都已经这样了,”沈奕说,“时代的进步真是可怕。”
温默深感同意地点点头。
出了电梯,温默往左一走,看见了自己家。他走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门。
门打开来。
温默走进门,转头在墙上一摸,摸到了开关。
咔哒。
灯亮了。
暖黄的灯光洒在地上。
温默倒吸一口凉气。
沈奕也在他后边一僵:“卧槽。”
面前,是个装修十分温馨的家。原木的地板纹路漂亮,进门旁是个开放式的厨房,再往前是摆着墨绿色沙发和几个五颜六色的抱枕的沙发。再往旁边,是全透的落地玻璃门和外头的一个阳台。
地方不算多大,但看起来十分温馨,连沙发旁的落地灯都干干净净。
“这么好!”沈奕高高兴兴地欢呼起来,“快进快进!”
温默被他推搡着进了屋子,沈奕脱了鞋,光着脚就跑进去满屋子乱窜,帮他视察各个房间,嘴里还哇哇哇个不停:“有衣帽间!”
“卧槽,还有大浴缸!有没有按摩功能啊?还是卫浴分离!”
“这什么?我天!阳台上还有秋千!”
沈奕越跑越高兴,呜呜嗷嗷地叫起来,好像返祖了似的。温默站在门口,很无奈地看着他跟个大狗似的甩着舌头四处乱跑。
哎。
真是个像狗似的人。
沈奕在里头喊了半天,温默才动了动腿,脱下了鞋。他蹲下去,很规矩地把鞋摆好到一边去,然后安安静静地打开旁边的鞋柜。
里面摆了几双好鞋,最下面是几双拖鞋。温默把拖鞋拿了出来,站起身来换上,手插着兜往里走来。
沈奕又从阳台上跑了回来。他跪到茶几旁边,忽然安静了,就那么缩成一团,两眼放光地望着桌上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造景鱼缸。
温默走了过来,沈奕转头朝他眨巴眨巴眼,指着鱼缸:“你看,白无常还给你买了几条金鱼。”
温默一看,那小鱼缸里有三四条小胖头金鱼。鱼缸底部摆了个小房子,旁边几条海草摇摇,金鱼在边游边吐泡泡。
暖黄的灯光一照,瞧着十分岁月静好。
温默也蹲了下来。他托腮,望着清澈的鱼缸里游来游去的几条小鱼,忽然想,自己这一路终于是苦尽甘来了。
“这房子真不错。”沈奕说,“有点小,室内面积应该不到一百平,但是装修的特别好,南北通透,还有阳台。”
“很宽敞了。”温默淡淡道,“比从前宽敞多了。”
“那肯定的啊,以前是个破村子诶。”沈奕哭笑不得,“以后你住在这里,我闲着没事就来找你。”
“闲的时候直接来住也可以。”温默低声嘟囔,“反正你又没多少课。”
“那倒也是。”沈奕说,“你什么时候上班?”
“二十七号。”
“就是后天了嘛。”沈奕说,“说起来,我也快放暑假了。”
“嗯。”温默说,“你要回家?”
“不太想回诶,你在这里,我想跟你在一起。”沈奕说,“跟我爸妈说一声,这次暑假就不回去算了。哎,你要不要见我爸妈?呃……好像有点太突然,我先跟他们说我谈了再说,慢慢来吧。”
温默没吭声,他悄悄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沈奕一转头,看见他皱着眉低着脑袋,一整个垮了个小猫批脸的模样,笑出声来:“怎么,不敢呀?”
温默蔫蔫点点头。
“之前,”他闷声说,“有过那种事……”
“不会啦,现在是法治社会。”沈奕说,“而且我这回,爸妈还不错的,你别担心,他们早说了,我想干嘛就干嘛,不会和上次一样的。”
“真的?”
“真的呀。”沈奕坐到地上,往旁一歪,自然而然地一把抱住了他,“别怕啦,这次我们会很好的。”
他亲亲他的耳朵。
温默红了脸,连耳朵上都漫上一片红彤彤的血色。
可爱。
沈奕越看越觉得他可爱。他搓搓温默的脸,又亲了两口他的耳朵。
“你要不要去看看衣帽间?”沈奕问他,“我看见你的制服了。”
“嗯?”温默迷茫,“什么制服?”
*
打开衣帽间的门,温默又打开了灯。
狭窄的一个房间里,原木色的厚木板隔绝开左边上下两排衣杆,右边是个洞洞墙,挂了一墙的帽子。
最里面还有个全身镜。
……我天。
温默又在心里叹服了阵。
一是衣服很多,二是装修真的漂亮。
他走进去,拨拉了一下挂着的衣服。布料一件比一件好,设计也一件比一件好看。
都是些复古的设计,没有很花里胡哨的图案和很扎眼的样式。看来白无常对他了解的不行,他很明白温默喜欢什么,所以给他置办的东西都跟他的风格一样。
温默翻找了会儿,忽然,拿出来一件浅蓝色的板正制服。
胸前两个口袋,左口袋上头还有一串编号。
“?”
温默歪歪脑袋,把衣服拿到跟前,有些迷茫。
他没见过警察的制服。
是设计吗?
“这是制服。”沈奕在旁边说。
温默愣了愣,扭过头来。
“警察都有统一的制服的,你后天要穿这身去上班。”沈奕依然满脸笑意,给他解释,“后面不是还有条裤子吗?穿上去试试?”
温默回过头,往后一扒拉,就见还真有条黑裤子。
试试就试试。
反正后天也要穿了。
温默拿起一身制服,转身出去换衣服去了。
换好衣服,他又推门进来。
他推门回来的时候,沈奕正站在全身镜前打量自己。听见开门声,他转头过来一看,当即一愣。
温默已经穿好一身警察的制服。
这身衣服板正得很,腰线被掐得标致,显得他身形瘦长又一身英气。虽还是原来瘦小的身板,但也宽肩窄腰,看起来气场足足三米八。
沈奕对着他愣住了。
温默扯了扯领子,一转头,就看见沈奕一张脸呆呆傻傻。
“怎么了?”温默问他,又歪歪脑袋。
扑通一声,沈奕直直朝着他跪下了。
“!?”
温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刚到跟前,沈奕就抬起头,满面通红一脸虔诚地看着他,然后巴巴地抬起了两只手。
“温警官,”他很狗腿子地把两只手送到温默跟前,很大声地、声情并茂地说,“我愿意!”
“……你愿意什么?”
“被你逮捕。”沈奕说,“我愿意一辈子被你关在牢房里。”
温默噗嗤笑出了声,低手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嘟囔:“胡闹。”
沈奕哎哟一声,柔弱可欺地躺到地上,臭不要脸地嚎了起来:“温警官,人家摔倒了!”
温默被他这一出闹得笑得不行,坐到他旁边的地上,头都抬不起来了。
“那我扶你,”他说,“我扶你好不好,祖宗?”
“你扶我就得对我负责。”沈奕嚷嚷,“温警官,人家要你的一辈子!”
这话真是恶心,沈奕说完自己都觉得恶心,好悬没干呕出来。
温默笑得更厉害了,整张脸都是红的。他点着头说好好好,过去拉住沈奕的手,要把他拉起来。
沈奕半推半就地跟着他坐正起来。
他们笑成一团,沈奕边笑着边看着温默,他看着他一如从前的眼睛。
沈奕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的那时候,事情败露后他抱着温默逃走未遂,被抓回老江家,江胜国把他绑到椅子上,把他打了个半死的那时候。
李桂兰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哭得伤心欲绝,眼泪鼻涕抹了一把又一把。
“你服个软哪!”她哭着喊,“为什么啊,奕哥儿,你怎么瞎了眼蒙了心,做出这种事儿!?”
“你说你没中邪,那你为什么非要那个臭哑巴啊!”
江奕那时候被打得意识模糊,眼前事物都出了重影,什么都看不清。
他耳边也嗡嗡作响,好多话都听不清了,可偏偏这句话听得很清楚。
他他声音沙哑地笑了出来,喉咙里痛了一下。
江奕咳嗽了声,啐出一口血来。
他抬抬脑袋,看向李桂兰。
他只看见一块模糊的人影。
“几年前,跟你吵架,的时候……”江奕哑声说,“所有人,都劝我,该理解你。”
“都说我,做老大,我活该……都说我欠你的……就只有他跟我说,我觉得委屈的话……就不要道歉。”
“就只有他让我,为自己想想。”
“……”李桂兰哑巴了瞬,再开口时难以置信,“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江奕脑子里懵了一瞬,又笑出声来:“对。”
“就因为这个。”他说,“就因为你觉得,根本无所谓的,这个。”
江胜国狠狠地又用力抽了他一巴掌,江奕一下子摔到旁边的地上。
他听见李桂兰的尖叫声。
那真是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但如今衣帽间里一片安宁,只有他跟温默的笑声。他们没必要担心谁会闯进来,这里是温默的房子,是他的家。
沈奕伸手抱住他,软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笑到几乎失声了。
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真好。”他没头没脑地突然说。
温默懂他在想什么,“嗯”了一声,伸手捏住他耳朵揉了揉,应声说:“是很好。”
“李桂兰,”沈奕顿了顿,问他,“你也杀过?”
温默沉默片刻,点了头。
“杀了。”他说,“你怪我吗?”
沈奕摇摇头,又问:“江胜国呢?”
“杀了。”
“林红呢?”
“杀了。”提起林红,温默沉默了会儿,叹了一声,“杀她的时候,她跟我哭,说对不起。她说她有想去救我,但是她到的时候,我已经被沉塘了。她说她尽力了,让我别恨她。”
“我在拔舌地狱里给她写字看,我说我不是恨这个,她又说……‘那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呢’。”
沈奕沉默了。
“她根本就没意识到,她做的那些事是对不起我的。”温默说,“我突然就……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反正突然,就很无力。”
“我没有再跟她写什么了,她甚至都看不明白我在比划什么。”
“我直接杀了她。”温默说,“后来白无常告诉我,在现世,我死后,她就疯了,老温家家破人亡,我弟弟被送到亲戚家养大了。”
“你想他吗?”
温默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弟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他也偷偷给我送吃的,但我的确也总是因为他挨打挨骂。家里的人总偏心他,我也做不到完全不怨他。”
“但我也很感激他……怎么说才好呢,有一半怨,一半又感觉对不起他,还有一半……也是,还算爱他吧,我也会担心他。”温默说,“我说不清。”
“很正常,人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东西。”沈奕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都是前尘往事了。”
温默笑了笑:“后来听说他上大学了,白无常告诉我,他一直为我的事伤心。……我这弟弟,还是不错的。”
“是啊,你弟弟不错,”沈奕一脸嫌弃起来,“我弟弟就不是个东西了。事情败露那会儿,就江雨帮我说话,我那死弟弟咧着个大嘴在旁边乐,还鼓掌让老江打死我,说打死我以后就没人跟他抢饭吃了。”
温默听得脸一黑。
他啧了声,面色难看道:“怪不得你那弟弟夭折。”
沈奕一惊:“夭折啦?”
“是啊,你死后没几年,突然有天天上降下道雷,给他劈死了。”温默说,“好像现在还在地狱里接受改造,下面有专门接收问题儿童的部门。”
沈奕当即眼睛一亮,“哈”地大笑一声:“活该!痛快了!”
他跟反派似的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温默哭笑不得。
“江雨是十几年后不小心得了什么流行的传染病,听说是病死的。”温默顿了顿,“她……对不起。”
沈奕也一哽。
江雨死了啊。
他心中忽的惘然,想起她小时候。妹妹是那个家里唯一一个有温度的人,她会叫他哥,她会躲在他身后,她也是唯一一个说,哥你别太辛苦的人。
他想起从筒子楼里跑去乡下时,妹妹跟在后头,说帮你。那时候她小小的一个孩子,费力地提大箱子,用力得唇角都绞紧。
……
恍惚半晌,沈奕回过神。他抬头,看见温默抱歉的眼睛。
沈奕苦笑了声:“你道歉什么,跟你又没关系。江雨现在也好好的嘛,几十年前……好了,我们不提几十年前了,那时候大家都命不好。你回来了,几十年前的事都结束了,那都是伤心事,以后再也不说了。”
这话莫名沉重。
温默捏了捏他的脸。
“好,以前的事,以后都不说了。”温默说,“暑假还回去吗?”
“回几天吧,回去给他们交代一下。”沈奕由他扯着脸,声音含糊的说,“然后我就来温警官你这里当老赖,赖着不走……”
温默:“……那你来吧。”
“温警官,我饿了。”沈奕说,“能不能奖励淳朴的老百姓一顿饭吃?温警官你说好要跟我吃饭的,咱俩吃饭去吧,温警官你可是警察,警察不能说了不做到……”
“能不能别一口一个温警官?”
“那不行,这太帅了,我必须一口一个。”沈奕说,“温警官,你不能剥夺公民的言语自由。”
温默无语了,又拿他没办法:“知道了,你随便吧。”
沈奕嘿嘿地笑。
“温警官,他说,”咱俩以后就可以好好的了,是不是?”
“是。”温默说。
“我以后绝对、再也不会,忘了你。”沈奕说,“真的。”
“我知道,不用一遍一遍的说。”
“你都不问我会不会再忘,都不给我个承诺的机会。”沈奕抱着他,“你不找我问,我就自己送上门来咯。我答应你,我保证,再也不忘了你了。”
沈奕趴到他身上,毛茸茸的脑袋蹭了他好几下。
“温警官,”他又说,“咱俩以后好好的,我要跟你过一辈子。”
衣帽间里灯光安宁,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
世界崭新而安静,温警官感到身上暖和起来,于是点头说好。
温默换下衣服,沈奕拉着他出门吃了烧烤。他高高兴兴要了一堆烤串,又要了一大瓶可乐,俩人坐在外头,看着路上车来车往,喝着可乐,吃了一顿饭。
这还是温默第一次喝带气儿的水。刚喝了第一口,他就感觉被可乐咬了,生哆嗦了一下。沈奕又乐了,问他是不是很带劲。
“喝不惯。”温默把可乐推远,对它敬而远之。
“喝不惯就喝别的!”沈奕说,“橙汁喝不喝?”
橙子做的果汁吗?
那应该还可以。
温默点了头,于是沈奕抬手又招呼:“老板!橙汁来一瓶!”
烤着肉串的老板大声应下:“得嘞!”
烧烤架那边滋滋作响,肉香味儿都传了过来,烟气也飘到了空中,在夏夜的风里悠悠扬扬。温默望着那些缥缈的烟气,看着它们在空中飘散开。
四面八方都是谈话声,热闹得很,真是一派烟火气息。
服务员送上来一杯冰橙汁,冰凉的水滴顺着杯壁淌到桌子上。温默拿过来,喝了一口,甜味冰冰凉凉地入喉。
活过来的气息也浓重地扑面而来,温默目光柔和下来,低头小口咬了口肉串。
“阿默,”沈奕说,“你吃饭怎么还是小口小口的。”
温默叼着肉抬头,冲他眨巴眨巴眼,有些疑惑,不懂哪里不对。
沈奕盯着他的嘴巴,认真道:“真的很像小猫吃饭。”
温默:“……”
沈奕又哈哈笑了起来——温默发现,沈奕这人一跟他在一块,就真的很爱笑,闲着没事儿就乐。
吃完饭,他俩回去了,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沈奕就回学校去上课。
又过一天,温默上班去了。
他穿着警服,到了凉城公安局。
第115章 人间(贰)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 都会平稳地随着时间进行。
不论这世上是出了死人复活、亦或是地府发离职补贴这般离谱的事。
时间从不会停下脚步。
太阳照常在东升西落,昼夜也依然交替,夏风更仍然灼热地吹拂起来。
又一天清晨。
夏天天亮的尤其早, 早上七点半多, 一辆黑色的、“朴实无华”的科迈罗黑武士,一脸凶相气势腾腾地从万润府小区里开了出来。
开出来了一段路,车在一个小吃摊跟前停了下来。
摆小吃摊的大姨忙着摊饼,半点儿没注意到。
片刻,科迈罗的车窗摇了下来。
一张剑眉星目、一脸戾气的脸从里头探了出来。
正是谢未弦。谢未弦皱着眉, 眼下一片青黑,对摊饼大姨说:“姐,两个鸡蛋灌饼。两个都放两个蛋, 一个不要肠,两个都不要辣。”
“好嘞!”
大姨应下,继续忙活。
饼的香气飘进车里, 谢未弦把脑袋缩回车里,嘟囔着骂了句“真是闲的”, 把车里的广播点上了。
刚点开,广播里就传出主持人轻柔的嗓音:“早上好,各位亲爱的听众。又是一天美好的清晨……”
个屁。
哪儿有清晨美好了, 清晨就该睡觉。
全是被逼着起床的牛马。
正想着,他这头牛马的手机就很是时候地响了起来。
谢未弦伸手把刚摁响的广播又摁灭了, 拿起手机一看, 是徐凉云——刑警大队的队长。
他接起:“怎么?”
“同意书下来了。”徐凉云开门见山, “搜查令也下来了, 今天就可以去隔壁省搜那个游乐园。你赶紧来,拿上东西我们就走。”
“哦。”谢未弦应下声, “几个人去?”
“四个人就行了,你跟我,还有钟糖。”
“这不才三个人吗。”谢未弦说。
“再从民警那边带一个打杂的走。”徐凉云说,“今天正好来了个新来的,让他来做司机,顺便过去跟着看看。”
谢未弦“嗯?”了一声,眉角一挑:“新来的?”
“对。”
谢未弦沉默了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
跨省追捕查杀人案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会带个新来的去?
他立马想起了铁树地狱,想起那个小哑巴。
谢未弦嘶了声:“该不会,那个新来的,叫温默吧?”
“嗯?”徐凉云愣了,“你怎么知道?”
谢未弦的嘴角猛抽了两下。
他不困了。
原本令人困倦的早晨,突然就变得阳光刺眼,重务在肩。
头顶响过一阵鸟叫,不知是什么鸟扑棱着翅膀飞了过去。
车外,急急忙忙地跑过两三个行人,早饭小贩的叫卖声也更响了。
店外挂着的喇叭里,传出铿锵有力的吆喝声:“朝鲜面,拉面,豆腐脑,肉包子——”
谢未弦叹了口气,挂了电话,转头说:“大姨,再加一张饼。”
大姨又应下:“好嘞!”
*
温默穿着警服,站在凉城公安局门口。
他没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仰头看了会儿公安局威严的标志,又低头看了看门旁蓝底白字十分庄重的门牌。
凉城市公安局,凉城区分局。
旁边全透的玻璃门上,是大大的“公安”两个字。
真是很庄严的一个地方。
温默心里骇然,他咽了口唾沫,正要走进去,忽然又想起——
这么一说……虽然谢未弦说能带他,可也不知道他是哪个部门的。
他说能带他,但如果不在一个部门……
算了,不在一个就不在一个。
人不能总靠别人,自己的事情还是要自己做。
温默下了决心,他用力握紧手里的档案袋。
那是地府给他做的资料档案袋。他走上台阶,推开了门。
里面的同事站起身来,他身上是和温默同样的一身浅蓝色制服。
“你好,”他问,“你是……”
“今天来报道的。”温默忙说,然后将手里的档案袋递了出来,“这是资料。”
“哦,好。”同事点头应下,把档案袋拿了过来,“你等一下。”
温默点头。
同事拿着他的档案袋,转头往旁边走去,走进了旁边的门里,不知是去找谁。
应该是去找哪个领导。
温默想。
手机叮叮响了两声,温默拿出手机一看,是沈奕。
他俩加了绿泡泡,沈奕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私信互发信息就行,他还偏偏把温默拉了个群,群里也就他和温默两个人。
沈奕在群里叮叮发了几条消息。
温小狗:温警官
温小狗: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
温小狗: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
……好长的字。
有点晕字。
温默扶扶脑门,打字回复:怎么了?
温小狗:【动画表情】
是一只豆柴便宜兮兮地贱笑的动图表情。
温小狗:温警官早上吃的什么
温小狗:上班了吗温警官
他还是一口一个温警官。
温默很无奈地回他:在报到了,你没课吗?
温小狗:下午才有
温小狗:晚上我可以去你家吗温警官,警官你家的床好大好软
温小狗:【眼巴巴的黄豆表情】
温默哭笑不得地回他:想去就去,反正你有钥匙,但我不知道几点才能回去,今天第一天上班
还没来得及等到沈奕回复,刚刚拿着他的档案袋离开的同事就折回来了。
“你这边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