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四十多年没吃过什么了。
虽然从来不饿。
温默一想吃东西,眼睛就亮了亮,鼻尖都动了动,像小猫闻到猫条似的。
“行呀,”沈奕笑出声来,“那我……”
正说着,突然,一个人从后头走上来,毫不客气地就坐到温默的位置上。
这人一下子把温默坐上了。
温默浑身一透,整个人就这样被无情坐了个贯穿:“……”
沈奕:“……”
“哎哟我,”他还大叹一声,撸了一把汗淋淋的头发,“真热死了!哟沈奕,好久不见呐!”
沈奕的脸顿时黑了。
来人是沈奕的同级学生,俩人关系还算不错。他朝沈奕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丝毫没觉出任何不对来——他当然觉不出丝毫不对,一般人根本看不见温默。
在他们看来,沈奕就是在和空气说话,沈奕旁边就是坐了一团空气。
温默默默地起身。
他身上被坐得黑气飘飘起来,小腹到大腿的地方出了一片朦胧的黑雾。看来在现实里,鬼突然被人穿透,是会有些影响的。
好在那些黑雾正在聚拢,重新回到他身上。
影响不大。
但沈奕受不了他被这样对待。
坐到他旁边的这男的却是个天然的傻子,仍是没感觉出任何不对,对着他哈哈笑了两声,又抱怨起来要上的这节课:“话说这课作业好重啊,每节课结课的时候都有作业,真受不了。哎,你……?你怎么了?”
真正愚蠢的男大终于察觉出不对了。
沈奕眉头深皱起来,对着他一脸杀气腾腾。
他正要发作,温默走过来,摁住他的肩膀。
沈奕抬头。
温默给他比划了几下:【我没事,别怪他,他又看不见。】
沈奕声音拔高:“那也不行!”
旁边的同学吓了一跳:“什么?”
【……别生气了,我没怎么样。】温默赶紧安抚他,【他又不会知道,你在生什么气,闹起来你又说不清。我坐到那边儿去就行,别跟他生气,你听我的好不好?】
温默柔声柔气,好言好语,又抓着他晃了两下,跟撒娇似的。
沈奕顿时没了脾气。他抽了抽嘴角,只好作罢,不情不愿地点了头,给了温默这个面子。
温默朝他笑了笑,伸手呼噜两下沈奕的头发,坐到了他另一边去。
沈奕脸色有所缓和。
被他凶了的男大莫名其妙:“你生什么气呀,谁惹你了?你跟谁说话呢?”
“打游戏输了。”沈奕语气还是不耐,“打语音说话呢,不用理我。”
“哦,脾气这么大。”男大嘟囔。
教室的门从前面打开,负责这节课的老师抱着讲义进来了。
男大闭上了嘴。
*
中午十一点五十分,下课了。
凉城艺术大学的食堂里,沈奕嗦啦完了一碗面条。
他还是一脸的不服:“就有病,没长眼吗,怎么还坐你身上……气死我了,我要给他拉黑一晚上。”
温默并不明白拉黑是什么。
他苦笑着,给沈奕比划:【他又看不见,你别总这么生气。不要怪他,消消气。】
沈奕哼唧几声:“就是生气。”
太不讲理了这人。
以前也这样,只要温默受委屈,不管对象是谁,也不管前因后果,他就要冒出头来大声嚷嚷。
【别生气了,等以后我真正通关了,别人能看见我了,就好了。】温默比划。
“也对。”沈奕拿起旁边的酸梅汤喝了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嗯?不对啊。”
温默:“?”
“不是可以去问吗。”沈奕松开酸梅汤的吸管,“沈老师和谢哥都是已经出来的人,他们一定知道怎么才能出来的!”
说完这话,沈奕腾地一拍桌子,满面红光地站起来,“对啊可以去问的!我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了!阿默!走!”
温默还没反应过来,沈奕就一个箭步冲过来,直接把他拽起来,十分青春地狂奔向学生课。
温默猝不及防地就被拽飞出去了。
他踉踉跄跄地跟着沈奕奔向远方,心里头又一阵无语。
沈奕的执行力。
真是超强到让他觉得恐怖。
*
“沈老师?啊,沈安行。”
学生课的台子前,一个年长的男老师接待了沈奕。
学生课里依然灯光明亮,冷气怡人。
男老师扶了扶眼镜框,说:“他不在。”
满面红光一脸期待的沈奕听到这泼头冷水般的仨字儿,立马垮下脸:“啊?”
“他不在。”男老师重复了一遍,“刚刚午休的时候他就走了,跟边老师一起。”
“跟边老师?”沈奕歪了歪脑袋,“他跟边老师去干什么?”
“我哪儿知道,好像是有事情要谈,一早就走了。”男老师说。
第107章 共明月(贰)
学校里, 在一楼教学楼门口,往旁边一拐,有条通往别馆的走廊。
走廊上摆着几张桌子, 旁边是几台饮料贩卖机。午休等着上课时, 有学生会来这里打发时间。有人是来闲聊摸鱼,有人会来处理些作业。
边老师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低头玩着手机。
沈安行站在饮料贩卖机前,对着机子点了一会儿——和此刻仍然面带笑容的边老师不同,沈安行此刻面色凝重, 脸上五官各个都紧绷得很。
连他点下贩卖机的手指,此刻都用力得僵硬。
沈安行脑袋里一片风暴。
昨晚的事袭上他的心头。
昨天晚上,他刚从乐园里出来, 整个人身心俱疲,急需点什么来补补。正好家里没东西,柳煦一天连着开了两个庭, 也懒得做饭了,俩人又都有点想吃烧烤, 干脆就在家附近找了一家烧烤店,坐在外头吃了一顿。
他俩脑袋对脑袋地沉思很久。
半晌,烧烤店吵吵嚷嚷的烟火气儿里, 柳煦眉头深皱地做了总结:“也就是说,这个边老师的外婆给那个守夜人的棺材上了钉子, 现在需要边老师手上的钥匙解锁, 所以地府让你过来想想办法?”
沈安行一脸苦涩地点了头。
“那我觉得, 你没必要真的偷。”柳煦托起腮来, 看向他,“那个边老师只是拿着钥匙, 不一定是守着钥匙,对不对?”
沈安行愣了愣:“什么意思?”
“她万一根本没有死守钥匙的意思呢?”柳煦说,“万一她不知道内情,只是拿着;又或者,家里人并没有告诉她那是什么,只是交给她而已?”
沈安行嚼着肉的嘴一顿,眼睛里一亮。
“现在可是新时代了,棺材上钉上钉子这事儿,是封建糟粕。”柳煦拿起冰红茶,“那村子里的人估计也知道自己做了黑心事,杀了人,八成也没敢告诉她。”
“就算村子里的人如实告诉她了——她可是大学老师啊。以她的眼界,我觉得也不可能同意这种封建糟粕的持续。”
“所以,你去探探口风再说,没准不用费力气,聊个天就拿下了。”
……有那么容易吗。
沈安行持怀疑态度——他倒是不怀疑柳煦的推断,这人高中的时候就年级第一。
他是怀疑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几个学生嘻嘻哈哈地从走廊那边过来了,看见边老师,一脸青春洋溢地笑着和她打了招呼:“边老师好!”
边老师笑着应:“好呀,下午上课不要迟到哦!”
“知道了知道了。”
几个学生又笑着跑走。
贩卖机里碰碰两声,沈安行买的两瓶饮料掉了下来。
他低头低身,把饮料从底下拿了出来,转头走回到边老师的桌子边上,将一瓶拿铁递给了她。
“我看您工位上一直是摆着这种饮料,”他说,“我想,您应该是爱喝这种的,不知道我弄没弄错。”
“没弄错。”边老师笑着接过来,边拧开瓶盖边问他,“你是有什么事跟我说?怎么突然要叫我出来?”
沈安行默了默。
思索片刻,他又看了看四周,才低身过去问:“我昨天审核资料,看见边老师的户籍地址是娘娘庙村。挺巧的,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家以前也是那里的。”
边老师脸上的笑意一僵,神色一变。
沈安行一眯眼。
边老师脸上的僵硬一闪而过,她局促地笑了起来:“哦,这么巧。”
她低头,喝了口拿铁,别开脸,眼神往外瞟了瞟。
沈安行不动声色地把她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
“听说那个娘娘庙,前几年才修好的。”沈安行说,“之前好像也想动来着,但是工事才起个头,就突然停下了。停了七八年,前段时间才开始重新动工。”
“是这样吗?”边老师苦笑了笑,“你知道的很多呀。”
“我跟那朋友关系还算不错,他知道什么都跟我说。”沈安行说,“边老师知道那个庙为什么突然停工吗?”
“这还真不知道。”边老师说。
“因为里面烧死过人。”沈安行平静道。
边老师沉默。
“娘娘庙以前是观音庙,观音庙外头是条河。那个村子很偏,四十多年前,庙里庙外丢了一共四条人命。”
“先是偷情被发现的一对男女。女方被沉塘在庙外的一条河里,男方在河边被村人活活打死;后来有人说,村里一对小年轻好像有关系,于是他们又发现,两个小男青年有那种‘不正当’关系。”
“村里的人就说,他们中邪了。在灌符水做法事都没效果之后,村民把他们关进破庙里,一把火烧了。”
“但他们没死绝,其中一个跑了出来。他愤恨交加,回到村里,砍死了几个村人,但双拳不敌四手,最后也被摁在河边揍了一顿,扔进河水里,沉塘溺死了。”沈安行说,“随后三十几年后,也就是八九年前,道路开发、景区扩建,那个村子通了大路,好起来了,上边就想把破庙重建,建成一个景区。”
“结果刚一动土,据说就有了怪事。”沈安行说,“出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但据走漏的风声说,白天时那里出现了鬼影,晚上包工头做了怪梦,梦见浑身焦黑的焦尸和烧成火海的破庙,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尖叫,有个声音一直在喊‘救救我’。”
“所以,工事才吹了。”
边老师拿起拿铁,抿了一口——她眉头蹙了蹙,神色复杂。
看起来,她没有很过人的演技,瞒不住什么。
沈安行想。
“我那个朋友,是被他父亲带出村子来的。”沈安行缓声继续,“这几年,他父亲跟他零零散散说过一些。他说,他见过那个被烧死在破庙里的人。”
“听说是个刚要去上大学的小孩,其实根本没什么不对劲。就只是喜欢了个男的而已,两个人就一起被当成了恶鬼邪祟,闹得村子里不得安宁。”
边老师轻笑了声。
她说:“到底是谁让村子不得安宁?”
沈安行一顿。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看着他,“沈老师,我看你简历也是文科,就别玩燕国地图了,匕首拿出来吧,实话实说,怎么样?”
沈安行没吭声,打量了她两眼。
边老师还是面带笑意,但笑意之中无奈深深,带着股对于偏见的、无能为力的愤恨。
她咬着牙。
沈安行往下看了看,看见她指尖抠着拿铁饮料的表皮,一下一下不耐烦又生气而用力地抠开了饮料的包装皮。
沈安行沉默片刻,明白了什么,嗤地笑了一声。
“赢不过。”他嘟囔了句。
“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家里的事。”沈安行说,“我说我男朋友真是百发百中,说什么就是什么。”
边老师一怔。
“所以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批判那两个人。”沈安行说,“你说的对,让那村子里不得安宁的,不是那两个谈恋爱的男人。”
“是村人本身。”
他说,“他们自己看不过去,非要施以‘制裁’。不安宁是他们自己带起来的,和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自诩正义,以为自己就是公正,其实只是一群无头苍蝇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边老师迷茫地眨巴眨巴眼,一脸猝不及防——一看她就是没想到,居然反转了。
“你要我开门见山,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沈安行朝她笑了笑,“柜子里那把青铜钥匙,能不能给我?”
边老师更愣了:“什么?”
“你外婆,就是当年那个神婆吧?是她下定论说那两个男人中邪了,还给他们做了法事和符水的,没错吧。”沈安行说,“不瞒你说,被她钉死的其中一个死人,跟我认识。他最近倒霉得很,找了个大师才知道,前世还有因果没清。”
“所以他找到我,说希望我想想办法,我这才按着大师指示,跑到这儿来兼职。能不能帮帮忙,边老师?”
边老师愣了半天,半晌才笑出声来,往后一倒,一脸的无可奈何。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怎么了……吓我一跳。好,你要的话,那把钥匙就给你,反正我早看那把钥匙不顺眼了。”
“为什么?”
“小时候,我在离那边不远的县城里长大。”边老师声音缓缓,“外婆的村子里条件不好,父母就带着我去县城里。外婆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除了我母亲和舅舅,另外两个姨姨都留在了村子里。”
“她神神叨叨的,我母亲不怎么喜欢,也不怎么回去。但毕竟是外婆,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回去看看。”
“钥匙就摆在外婆家的供台上,供台上供着个菩萨。是哪路神仙,我不知道,我也不怎么研究这些。”边老师说,“小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碰过一次那个钥匙,被大姨抓到,逮着我好一顿骂。”
“我不知道为什么挨骂,就只记得大姨急得脸都白了。”边老师笑了声,“后来第二天晚上,我半夜的时候突然惊醒,迷迷糊糊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叫我。我出去了,在院子里看见一个飘飘忽忽的人影。”
“那是个男人,看着很年轻,也就跟你差不多大。”边老师说。
沈安行:“……”
沈奕吧。
沈安行喝了口茉莉绿茶,问:“然后呢?”
“他回头冲我笑笑,朝我招招手。”边老师说,“我跟着他跑出去了,他一直跟我有距离,在前面飘飘忽忽的走,我怎么都追不上,就在后面跟着跑了一路。后来跑到一个很空的地方,他没影了,我往前跑了几步,一看,就看见地上有两个很大的木头盒子。”
“……那不会是……”
“是啊。”边老师笑笑,“是棺材。”
“……”
“四周一片空荡荡的,谁也看不见了。我四处喊了会儿都没回音,突然又困了,就躺在其中一个上面,又睡着了。”边老师说,“第二天,是我母亲把我摇醒的,她吓得一直喊。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起来一看,就看见家里人都围着我,每一个人都脸色不好看。”
“后来外婆跟我说,我被鬼招走了,然后她告诉我村子里以前发生的事,说有两个中邪的男人被诛死过。为民除害诛死了他们的,就是我外婆,所以他们想报仇。我那时候小,也很害怕,后来大了一些,不知怎么,突然就觉得不对劲。”
“可我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
“外婆说我被盯上了,那钥匙就该交给我。她说那把钥匙封印着两个恶鬼,叫我一定好好保管。”
“我那会儿也真的很害怕,很谨慎地保管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十二岁那会儿,村子里开小卖部的余老太得了重症。”
“她那也算寿终正寝,她那时候都九十七岁了,快一百了。余老太人很好,村子里的许多人都去看她。”边老师说,“我也特地去了。小时候我回村子也会去小卖部,余老太总是偷偷给我塞珠子汽水喝。”
“我去看她那次,她突然把人都赶走了,神秘兮兮地叫我到了床头前。”
“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她知道钥匙在我手上。她说等我长大了,就去找个寺庙,让人把钥匙毁了,把棺材上的法术也解了。”
“她说那两个人不是中邪,她说她还年轻一点的时候,也是看着那两个人长大的。她说,他们就是现在所说的同性恋而已,可那会儿村子里的人,就觉得他们是怪物。”边老师说,“她告诉我说,是村子里的人杀了人,大家良心难安,才一直说他们本身就有错,说他们中邪了。”
“余老太拉着我说,救他们一把,说他们俩都是好孩子。她说小的那个就没过过好日子,小时候总是一身青紫地来,还是个小哑巴。她说替你外婆放人家一马吧,让他走吧。”
“我答应了余老太。”
“我走了,等我回家,晚上我父亲回来就说,余老太闭眼了。”
“余老太走了,第二天我出门,看见送灵的队伍驮着她走了。等他们的车不见影了,我突然就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你外婆说的话吗?”
“是啊,她说我招鬼了,村子里的人也说我招鬼了。他们说那是两个恶鬼,我一直又害怕,又觉得不对劲。”边老师说,“余老太走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了。”
“真的是恶鬼的话,我那晚怎么没事呢。”
“我可是睡在棺材上了。”边老师说,“他怎么没有吃了我?”
夏风吹来,空高日晴,枝繁叶茂的大树被吹得呼啦啦响。
沈安行额前的发摇摇了会儿。
边老师站起身来。
“我这些年一直在找寺庙解决,可四周不是嫌远,就是嫌麻烦,要不就是解决不了。”边老师说,“你能解决的话,我拿给你。”
“好。”沈安行点头应下,“你放心,我能解决。”
*
警局办公室。
世界真是和平了,办公室里的人今天都很清闲。有捧着茶杯去窗边吹着冷气看风景的,有戴着眼罩倒在座位上睡觉的——还有像谢未弦这样,闲着没事靠倒在椅子上,看着斜前方新来的小刑警偷偷玩蜘蛛纸牌。
手机突然嗡嗡地响了起来。
谢未弦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拿起手机一看,是个熟人。
旁边还有人在午睡。
谢未弦扫了一眼四周,很有素质地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出了办公室,他找了面墙靠住,接起电话:“干什么?”
沈安行站在学生课最里面的茶室里,啧了声:“接电话这么慢?”
“废话,我在上班。”谢未弦也啧了声。
“钥匙拿到手了。”沈安行开门见山。
谢未弦一听,惊得差点咬到舌头:“我靠,真的假的,这么快?”
“拿这事儿骗你我有什么意思。”沈安行说着,低头摊开手掌,一枚生锈得厉害、色彩十分诡异的青铜钥匙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现在怎么办,这个钥匙交给……”
他话音还没落,一只瘦白且毫无血色的、五指修长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在他眼皮子底下,就那么水灵灵地把钥匙拿走了。
沈安行声音一顿,一抬头。
一个相当眼熟的白毛笑眯眯地看着他,还顺势把手里的青铜钥匙拿起来,朝他晃了晃。
沈安行震惊:“白——”
白毛朝他嘘了一下。
谢未弦还在电话那头一无所知地低声说话:“我也不知道交给谁,他们就跟我说要把钥匙弄到手。你要不等几天……”
白无常毫不犹豫地一把拿过沈安行手里的手机,笑容爽朗地对对面的警察叔叔说:“没事没事,我已经来拿了,不用你费心了哦。加油上班,警察叔叔——”
谢未弦惊得在警局里顿时挺直了背:“!?”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白无常二话不说挂断了电话。
“不是你怎么这么快——”
谢未弦话才出口,刚说一半,电话就被单方面挂断,手机界面回到了主页。
谢未弦:“……”
他无语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无语地对着手机抽抽眼角。
“真他大爷自说自话。”他嘟囔着。
“说谁呢?”
对面传来声音。谢未弦抬头,看见刑警大队的徐队长朝他走过来。
“一个熟人。”谢未弦简短地揭过这茬,问他,“怎么说?”
徐凉云后边就是局长办公室。
“可以批,但是说了,如果没东西,就是你全责。”徐凉云狐疑地盯着他,“你最好是能想出来一个能说服所有人,你为什么知道那里面有尸体的解释。”
谢未弦笑了声:“连我都要怀疑?”
“干的就是怀疑的工作。”徐凉云说。
“那确实,”谢未弦点点头,“行吧,我努力。”
白无常挂了电话,抬手就很随意地把手机扔了回去。
沈安行吓了一跳,连忙接住。
他有些不满地挖了白无常一眼:“你也太自说自话了吧。”
“有吗?我一直这样啊。”白无常哈哈笑了两声,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那这个就交给我啦。没你的事了,辛苦了。”
沈安行转身追上去几步,忧虑不安问道:“你要怎么做?”
“解开钉子啊,很简单。”白无常笑笑,“担心吗?你跟阿默不是只见过几天不到吗,这就有感情了?”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跟那个没关系。”
白无常哼笑出声。
“放心吧,没问题的。”白无常说。
“好吧,你办事,大家都放心。”沈安行说,“毕竟你是白无常。但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你说。”
“为什么这次连我都进去了?”沈安行不满道,“不是说好的,我不用进去吗?”
“本来不打算让你进的,后来想了想,罘太吓人了,为了保险,还是把你也送进去了。”白无常耸耸肩,“我觉得我没做错。如果你不在,这回不知道会怎么样。”
沈安行无言以对。
毕竟白无常说得很对,罘小姐的精神状态真的不太稳定。
“那我走了。”白无常说,“能过上好日子的话,当然是快点过上最好,对不对?”
沈安行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枉死的门要开了?”
“不远了。”白无常说。
沈安行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很快就能又见到他了。”白无常笑笑,“还有事吗?没事我就真走了。”
“还有个问题。”
“……”
白无常问他还有没有事,真的只是个客套话。
没想到沈安行这人还真的不客气。
白无常只好回头过来:“还有什么事?”
“你听见边英凡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白无常说,“她小时候得到钥匙前后的事嘛,怎么了?”
沈安行说:“边英凡今年二十六岁,毕业还没有几年;沈奕今年才二十一,跟她隔了只有五岁。她既然记得当时的事,就说明当时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至少五岁以上。”
“没记错的话,在地府,死人排队去转生这个过程,都至少需要七年。最近人口比较多嘛,这还是你告诉我的。”沈安行说,“我一开始以为边英凡小时候看到的鬼影是沈奕,但我后来觉得不对了——沈奕那时候应该在轮回路上等着排号。”
“所以,她看到的,到底是谁?”
第108章 共明月(叁)
白无常和他对视了会儿。
沈安行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片刻, 白无常笑了声:“别害怕,那确实是沈奕。不过更准确的说法——他是江奕。”
沈安行一怔:“可……”
“可他当时明明在轮回路上?”白无常抢下他的话头,转头朝他眯眼一笑, “不一定是本人。世上, 你所看到的鬼影,都不一定是魂魄。你放心好了,那不是脏东西。”
沈安行疑惑不解:“不是魂魄,能是什么?”
“你过段时间问本人咯。”白无常耸耸肩,转头毫不留恋地离开, “那我走了,还有事。”
白无常转身化成一团白雾,忽的消散离开了。
好说歹说这是一尊大佛, 正正经经的地府鬼神,阎王爷手底下的真鬼差。他走了,沈安行还是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不管怎么说,他的差事还是终于——
“沈老师!”
沈安行心里的大石头蹭地又撞上嗓子眼来, 吓得后背噼里啪啦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猛地回头,看见刚刚话语中心的当事鬼——如今是个活人的沈奕,水灵灵地站在他后面。
沈安行拍拍胸脯, 松了口气:“吓我一跳。”
“抱歉抱歉,我找你半天啦。”沈奕笑着, “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
沈奕刚刚没看见白无常。
估计白无常不想被他看见, 才隐身了——沈安行很理解。白无常这种存在, 想让谁看得见谁看不见, 那还不就是一掐手的事儿。
“刚刚打了个电话。”沈安行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你找我有事?”
“喔, 有一点。”沈奕说,“我想来问问你,你不是之前也是守夜人吗,那你是怎么——”
话到一半,沈安行立刻伸手。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沈奕嘴前几寸。
沈奕吓了一跳,下意识闭上嘴。
“嘘,”沈安行一脸讳莫如深,“闭上嘴,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奕:“……那……”
“不能说。”沈安行松开手,“这个真不行,说了等于透题,透题等于违规,违规等于我又要倒霉。我不想倒霉,尤其我倒霉了我男朋友也得跟着倒霉,所以你别逼我。”
沈奕:“……”
小嘴儿说得还挺溜。
沈奕撇着嘴:“一点儿都不能说?那守夜人会过几次桥,这游戏还有几轮,你能告诉我吗?总不能每次都这样呀。”
沈安行瞪了瞪眼:“你知道了?”
沈奕点点头。
“我去。”沈安行十分意外,“他还真的告诉你了,我以为至少得再来两三次。”
“……”沈奕明白了什么,“哦——所以天堂乐园那个时候,你们三个表情那么怪异,就是因为这个?”
沈安行点了点头。
沈奕拉下脸来:“你们还真是默契,怎么三个人全都愿意帮他瞒我。”
“自然而然。”沈安行随口答,“都是以前的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能见吗。”
沈安行想了想,认真道:“见不了。”
那你说个【脏话】啊!
“不过你不用担心,应该没多久了。”沈安行说,“多的我就说不了。”
沈奕无可奈何:“行吧,谢谢沈老师。”
他转身,对着空气招呼几声,然后揽着空气就走了。
带出来了啊。
沈安行一眼就看出来了。
*
沈安行那儿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沈奕肉眼可见地消沉,拉着温默回了教学楼以后,他带着他去了学校的走廊,买了两瓶冰可乐以后,沈奕直接瘫在桌子上。
温默哭笑不得,把他摇了起来:【没事,我都说了,来几次都可以的,反正一定会有结束的那天。】
沈奕嘴撅着不高兴。
他叹了一声,把他抱住,在他耳边嘟囔着说:“就是不想看你受苦。”
温默抬手也抱住他,还捏了捏他的耳朵。
沈奕又抱着他乱蹭,跟大狗黏主子似的。
“阿默。”沈奕凑在他脖子边上嗅嗅,“你好香。”
温默:“……”
他比划:【我身上好像没味道。】
“不对,有味儿,”沈奕蹭地抬头,一脸正色,“特别香。”
【什么味儿?】
“说不出来,反正很香。”
沈奕又冲到他脖子旁边,边蹭边嗅了一遍又一遍。
温默真是受不了,沈奕越来越像狗了。他把他的脸推开,无可奈何地指指头上:【有监控,你收敛点。】
沈奕半张脸都被他捏在手里,不得不朝着他仰起脸。
他一脸无辜:“有就有咯,我又不在乎。”
【别人眼里,你就是在跟空气……】
“我不在乎嘛!”沈奕委屈巴巴,“我亲亲你怎么了!”
温默说不出话,又真是非常无奈——沈奕总这样,跟他亲近起来,有种不顾旁人死活的美。
“哎,学长!”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沈奕回过头,温默也转头一看。
温默顿时目眦欲裂:“!?”
方梨正从后头跑过来。她穿着短袖短裙,扎了个高马尾,整个人看着十分精神,比外头的盛夏烈阳都耀眼。
她高高兴兴地跑到沈奕桌子旁边:“好久不见呀学长!”
江……
江、江江江……江雨!?
温默惊得微张开嘴。
沈奕也愣了愣神,然后咧嘴一笑:“哦,方梨!”
温默蹭地转过头来,又一脸震惊地瞪向他。
他怎么一点儿不惊讶!
“学长在这儿干什么呢?”方梨走过来,“下午不是没课吗?”
“来坐一会儿,再回宿舍。”沈奕说,“你下午有课吗?”
“是啊,三限有课,上完就没事了。”
沈奕拉长声音“喔”了声,忽然想起什么:“话说回来,现在文艺部谁是部长?”
“啊?你傻啦,是我啊。”方梨指指自己说,“半个月前投完票决定的啊,学长你当时还给我发消息,说恭喜恭喜呢。”
温默听得一头雾水,转头看向沈奕。
沈奕哈哈干笑了两声,挠挠脑袋,含糊着说“好像是这样来着”。
“学长真是不记事。”方梨笑骂他一声,低头一看表,说,“那我走了,上课前还要去文艺部处理点事情。”
沈奕点点头,笑着跟她挥挥手:“拜拜。”
“拜拜——”
方梨朝他也挥挥手,转头笑着走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本来就跟我是大学同学。”
沈奕开口,温默把惊疑不定的目光转回过来,和他四目相对。
沈奕望着他:“我一开始做梦的时候就很惊奇了,没想到她居然是我亲妹妹。”
温默无言以对。
他又五味杂陈地望了望方梨消失的方向。
这诡异的重逢。
“还是挺有缘的。”
沈奕倒是看得开,他哈哈笑了两声,“也不是坏事,她又不是于覃。”
温默苦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
当年把他从火海边上拉开,把他带去大路上,求着他快跑的人,就是江雨。
他怎么能不知道。
江雨没有怪他杀了江奕,没有怪他害死江奕,只是哭着求他走。她说他是江奕最喜欢的人了,她说求你走吧,别去送死。
“于覃就是刚刚说的那个文艺部部长。”沈奕告诉他,“他在外面是干这个的。”
温默瞬间没了好脸。他低下眼帘,翻了个白眼,用气音嗤了一声。
沈奕笑出声来,抱住他又摇晃两下。
“太可爱了你,”他笑着说,“不理他了,这回是我们活下来了。”
他这么一说,温默立马也没了什么脾气。
他抬眼看沈奕。他们脸挨着脸,温默看见他亮晶晶的眼,于是跟着笑了声,点了点头。
他说得对。
这回是他们活着。
沈奕带他回了宿舍去。
一到晚上,温默提心吊胆了会儿——毕竟昨天一到晚上,沈奕就被风掀下去了,温默很难不替他担心。
不过这次倒是无波无澜,一夜安宁。
——安宁的日子又一连过了好几天。
温默身体最近恢复得不错,沈奕天天都硬拉着他出门。他这几天貌似很开心,每天都拉着温默去做自己平时做的事。
上课下课吃饭玩电脑做作业,碰上点儿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还都要拉着他一通叨咕。
碰上了认识的人,等那人走了,他就偷偷给温默介绍;到了食堂吃饭,他就指着菜单给温默看,又摇头晃脑地问他他该吃什么。
上课的时候不方便说话,他还会偷偷给温默递小纸条,小学生似的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一堆温默看不太明白、看明白了又感觉没什么必要的废话。
沈奕总是亮晶晶地眨巴着眼看他,温默也总是无可奈何。
温默突然想起从前某天,他跟奕哥儿躺在芦苇丛里。温默抬头望着天,问他为什么就稀里糊涂喜欢自己了,于覃不好吗?
“于覃有什么好的,”江奕说,“就要你,你最好了。”
【我哪里好了?】温默比划,【没人说过我好。】
“我说过了呀!”奕哥儿腾地坐了起来,很认真地看着他,“没人说你好,因为他们都不看你!自己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看别人当然也不好了!你信我的,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就要你!”
他认真得突然,温默吓了一跳。他讪讪地跟着坐起来,和江奕对视。
他看见江奕认真的眼睛。
“阿默,”江奕说,“除了你,我这辈子就想不到别人了。你跟我过,跟我走,我保证咱俩能很好。”
温默现在的确觉得很好。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
沈奕总是带着他出门回家,无时不刻不拉着他的手。他想沈奕是在想让他进到他的生活里,他想让温默看见他平时都在干什么,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又想让温默加入进来。
温默都明白。
他也愿意加入,所以愿意跟着沈奕去各种地方。
又一天朗朗晴天,夏天越来越热了。沈奕在宿舍里开了空调,又拿着刚买的水果出去洗了。温默窝在他宿舍角落里的一个懒人沙发上,懒洋洋地翻看沈奕书架上的老时尚杂志。
没一会儿,沈奕推门进来了,还在说话。
“你都几天没回来了,还记得我呢?我真谢谢你大恩大德啊。”
说着,他推门进来了。
在跟谁说话?
温默诧异。抬头一看,就看见沈奕抬着肩膀,把手机夹在耳朵边上,边打着电话边拿着水果进了屋。
他回头,用脚关上门。
温默从懒人沙发里站起来,把水果从他手里拿过去,放到了桌子上。
沈奕朝他笑了笑,用手势比了个多谢,转头把手机从肩膀上拿了下来,摁了免提。
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出来:“我知道我知道,没办法嘛,看完比赛以后我跟固排面基来了,这几天过的老爽了!我们还在松阮,我估计还得下礼拜才能回去了。学分不用担心,反正我之前一直全勤嘛,这几周缺几节课也没什么。不过最近期末,要结课了,结课要做什么,你记得给兄弟通报一声!”
“你真是,”沈奕撇了撇嘴,“行是行,但咱俩共通的就那几节课,我只能帮你一点儿啊。”
“好说好说!回头我肯定请你吃饭!”对面喜笑颜开,“谢谢奕哥!”
电话挂了。
“这混账。”沈奕笑骂了声,回头对着温默也笑笑,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张空床,“打电话的就是这个。他这几天看比赛去了,一直没回宿舍。”
温默点了点头,又看向四周:【你其他几个一起住的人呢?】
“这个是于覃,死了,”沈奕指指对面已经啥都不剩的空床位,又指指自己旁边,“这个跟女朋友出去住了,所以现在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
“……”温默无语,【怎么都这么巧。】
“是啊,怎么都这么巧。”沈奕哈哈一笑,“没准地府在暗中安排。”
温默无言以对。
这还真有可能。
“话说回来,阿默,有点奇怪呀。”沈奕说,“这不都已经第五天了吗?”
一说这事儿,温默也皱了皱眉。
他从昨天开始就觉得奇怪了。
距离他们离开舂臼地狱,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今天正是第五天。
沈奕的频率是三天一进,可距离三天的期限已经超时了两天,他们居然还什么事都没有。
温默早已经开始发愁——难道是因为之前进的太快,所以这回要隔个六天?
他不知道。
他没有任何依据。
也有不了什么依据。
【担心也没有用。】他比划,【地狱不叫人,我们也进不去。晚了也是好事,能在外面轻松一段日子。先就这样待着吧,能活一天是一天。】
沈奕哈哈笑了两声:“你倒真看得开。行吧,那后天去不去商场?”
温默歪歪脑袋,一张惨白如鬼的脸上,他血红的杏眼睁得无辜,变得跟从前一样单纯,没了许多杀气。
沈奕越看他越觉得可爱,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脸:“商场就是玩的地方。”
温默点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么乖呀,就不问我是带你去干什么?”
【是去干什么?】
“我抽中了两张电影票!”沈奕把他抱起来,高高兴兴地在宿舍里狂转一圈,“我都八百年没中过奖了!终于让我转运了一回!!”
温默被他转了一圈放下。
他笑了声,问:【那你抽中了什么电影?】
“呃……”沈奕拧眉回想片刻,“好像是叫黄泉路。”
“……”温默比划,【好不吉利的名字。】
“是啊。”沈奕说,“可是抽都抽到了,不去白不去嘛。”
温默好一阵无言以对——不得不说,不论过了多少年,这世上,尤其是这个国家,永远都无法反驳这一套四字真言。
来都来了。
大过年的。
还是孩子。
抽都抽了。
不去白不去呀。
尤其这话还是沈奕说的,温默更没脾气了。他想了想,有自己这么个地狱游戏的守夜人在,这电影再阴间也阴间不过他。
【几点的场?】
沈奕拿起手机看了看:“下午五点半。”
傍晚时段。
那还行,不是午夜场。
【恐怖片吗?】
“不知道,没有写诶。”沈奕说,“我这里就只有电影名称和恭喜中奖的通知,还有换票的二维码,其他什么都没写。”
温默走到他身边,探头一看,还真是如他所说,电影下头没有类别。
电影信息少得可怜,而且不知是不是校园网出问题了,海报和演员表都加载不出来。
温默总觉得不太对劲,抬手又比划:【你在哪里抽到的?】
“昨天晚上零点,在一个APP平台首页刷到一个抽电影票的活动,闲着没事就点进去了一下,结果一发就抽中了。”沈奕看着他,“是一个主播个人发起的。”
【主播叫什么?】
“我看看。”沈奕拿起来,点了几下,“泰山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
第109章 共明月(肆)
泰山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
温默沉思。
泰山他知道——但是泰山居然开发了地下旅游点, 这个他还真是不知道。
话说泰山……
泰山地下……?
怎么好熟悉。
有一种好熟悉的感觉。
温默拧紧眉,突然特别难受,心里堵了块大石头一般, 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好像知道什么, 他觉得自己知道什么的,有关于这个“泰山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
答案仿佛就在嘴边,温默却死活想不起来。
他不由得沉下脸拧紧眉,捂着下半张脸,脸色沉重地头脑风暴起来。
沈奕一无所知地在旁边当傻狗, 无忧无虑地感叹着:“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诶,泰山什么时候开发地下旅游中心了,好神奇, 我从来都不知道诶。”
温默没吭声。
“居然都发展到十八号了,是不是前面还有一号二号三号?他们文旅局宣传力度真大,我看看……”
沈奕说着, 点了进去。
加载条转了两圈,转出来一个:【当前用户已注销】
沈奕眨巴眨巴眼。
他的脑子也加载了一会儿。
不对劲。
沈奕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 和对这情况本能的警惕——
忽然,另有一股什么东西拂过心间。
仿佛母亲轻柔的手心,仿佛带着暖流的春风, 拂过心间的那一瞬,心中沟壑全都被抚平了。
不安和警惕, 一下子全都没了。
沈奕瞬间没来由地豁然, 他哈哈一笑, 把手机朝向温默, 给他看手机界面:“校园网真不好。”
温默:“……”
他看看上头【当前用户已注销】的显示,又看看一脸单纯无害的沈奕。
温默眉角抽了两下,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又过两天,沈奕带着温默出门去商场了。
坐上公交,温默掰着手指头一数——已经七天了。
足足七天没进游戏了。
换个死人来,都该过头七了。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到了目的地。
【前方到达“清泰商场”,请到站的乘客从后门下车,小心……】
车上的播报有条不紊地响起,温默跟着沈奕下了车。
沈奕牵着他的手,两个人穿过大马路,走进了商场里。
这还是温默第一次进这种地方,他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好奇地张望四方,脑袋左扭右扭个没完。
沈奕拉着他,给他介绍四面八方所有的东西。
这会儿才四点半,还早,俩人四处逛了逛。温默还是只能喝沈奕给他带来的水,沈奕去点了杯抹茶喝。
温默拿过去闻了闻,闻到了他这辈子都没闻过的香味儿。
“好闻吗?”
温默点点头。
“那等你出来,我就给你买。”沈奕说,“每天都给你买一杯,买上他一百杯。”
温默苦笑,心说没那么大必要。
“你知道吗?我特别期待你活过来,到时候大家都能看见你。”沈奕说,“到那个时候,我就能告诉他们,这是我男朋友!”
温默拉住他,点着头比着好。
【我知道,】他比划,【我都知道,你消停点,现在别人还看不见我。】
沈奕这才收敛,又有点不高兴地噘起嘴。
“诶?”
一旁突然传来声音。
两人齐齐转头一看,看见一个穿了一身黑的、戴着墨镜和鸭舌帽的妹子,手拿着一杯冰茶,朝他们走了过来。
韩骨爱!
温默惊了。
沈奕也惊了。
“这么巧啊,两位!”韩骨爱扶了扶墨镜,“没想到我们居然是在一个城市里!”
“是、是啊,”沈奕吓得说话都磕巴了,“你怎么在这儿?”
“放假了,来这里放松放松。”韩骨爱说,“都来商场了,还能是做什么?总不能来这儿上班吧?”
沈奕:“说的也是,哈哈哈……”
韩骨爱哈哈着应下声,侧了侧头。
温默浑身一震。
在看他??
他难以置信——在人世间,理应是除了沈奕都没人看得见他的。
应该没在看吧?韩骨爱戴的一副墨镜,他又看不见她的视线落处……
可他分明感觉到了视线。
……错觉?
片刻,韩骨爱把脑袋又侧回去,对沈奕说:“说起来,默哥好像一直跟着你走,是你把他带出原来那个地狱了?”
“嗯,是啊。”沈奕毫不犹豫地应下。
“不会很麻烦吗?”韩骨爱问他,“身边多出来个鬼,日常生活都变麻烦了吧?”
“没有啊。”沈奕说,“有他才正好。”
“那有后悔过吗?”韩骨爱追问,“假如,上一次没有喜欢他的话,后来也就不会那么惨死了。你有没有这样后悔过?”
温默一怔。
沈奕也怔住。
片刻,他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反正一开始就是猪狗不如的日子,没有他,我也会死。”
“是吗。”韩骨爱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扬扬嘴角,“恭喜。”
“?”沈奕莫名其妙,“恭喜什……”
“学长?”
身后又传来声音。
沈奕跟温默一块回头,方梨带着她两个姐妹站在他们身后。
她有些惊讶:“这么巧呀,学长,你在跟谁说话呢?”
沈奕愣了下,指指身旁:“跟她啊。”
“哪儿有人呐?”方梨疑惑。
“什么哪儿有人,人不就是在——”
沈奕扭过头,一看,身旁居然一片空荡。
韩骨爱人不见了。
沈奕顿时瞪大了眼。
我靠!
大变活人吗!!
“你看嘛,根本没有人。”方梨疑惑,“学长,你到底在跟谁说话呢?”
沈奕无言以对,也不知怎么解释,只好哈哈干笑几声,挥挥手翻过了这一页:“没事没事。话说你呢,今天来干什么?”
“我带她们来密室逃脱玩呀!”方梨指指后边的电梯,“学长要不要一起来?密室逃脱新开的解密本,人肉村!一个吃人肉的村子!听起来就很刺激!”
温默:“……”
沈奕:“……不用了,谢谢你。”
“真不玩吗?”方梨一脸遗憾,“学长脑子那么好用,我们进去就不用动脑子,可以躺赢的。”
“真不用了,谢谢你。”沈奕抽抽嘴角,“你去吧,加油,我的灵魂与你们同在,我不想出来还要过这种日子。”
方梨不明白他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歪了歪脑袋。
她到底没多问,沈奕不乐意她也不强求。她朝他挥挥手,转头带着姐妹上楼去玩了。
沈奕松了口气,转头和温默说:“于覃一开始发疯,她就在场,被吓得精神状态都不对了。幸好变成跳楼死的,她也是又开朗了,还挺好。”
温默没回答,只是走过去,拉住沈奕的胳膊,贴到他身上。
沈奕一愣,伸手也揽住他,摸了两下他的脑袋。
五点十分。
他们在商场里溜达了很久,眼看着电影还有不久就要开场,两人上了顶楼。
他们往影院走去。
温默觉得有些不对。
越往影院走,四周越冷清。就见四周的行人越来越少,等到了影院跟前,四面八方已经杳无人烟,影院前台就只有一个穿着黑卫衣、脸色惨白厌倦的厌世脸男青年站在那儿。
温默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
沈奕停下,回过头来,就见他面露警惕地打量四周。
“怎么了?”沈奕问他。
温默边继续打量四周,边比划:【不觉得有些不对吗,怎么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沈奕一听这话,跟着看了看四周:“还真是。”
说罢,他又宽心一笑:“不过也正常吧,这边是影院,没有多少店家,所以才没多少人来。”
怎么可能,今天可是周五!
周五的五点半,一个人都没有?
再说刚刚在楼下,这商场里还人来人往的,怎么会一到影院就一个人都没有?
沈奕却丝毫不以为意。放下刚刚那句话,他转头就往影院跟前走去:“我去换票啦。”
温默五味杂陈地看着他一无所知地往前走。
他看了看前台那个一身黑的厌世脸,又看了看傻得跟被人封印了智商似的沈奕。
温默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
站在前台的黑衣青年正前倾着身,靠在那里。
沈奕走过去,他直起身。看了眼他递过来的手机上的二维码,黑衣青年伸手把他的手机拿了过去,在机器上噼里啪啦操作了一通。
沈奕站在台子前等着。
闲着也是闲着,他往四面八方看一圈,忽然瞥见前台的机器后边,摆着一盒饭。
那应该是工作人员的饭。
白花花的米饭上,一双筷子直直地竖着插在米饭中央,就像给死人上香一般。
沈奕小时候这么插过筷子,那时候他亲妈被他吓得冲过来拔掉筷子,还揪着他的耳朵怒骂了他好几句来着。
这人怎么这么插。
正想着,一双惨白的手伸了过来,手中捏着两枚票子。
沈奕回过神来,抬起头。
手是黑衣青年的手。
两人四目相对,青年朝他挑挑眉,晃了晃手里的票子。
“你的票。”他说着,将票放到桌子上,平滑地推给了他,又拿起他的手机,递了过去,“你的手机。”
“哦哦,多谢。”
沈奕拿过票子和手机,回头拉过温默,又问,“现在可以进场了吗?”
“可以。”青年看看时间,“进吧。”
“谢谢。”
沈奕又对他道了声谢,带着温默进了电影院里。
没有人在门口检票,两人畅通无阻地进了影院。
温默凝重着脸,跟着沈奕走了一段路。
忽然,一只手伸到跟前来,手心里还夹着一张票。
“你的票。”沈奕说。
温默点点头,把票拿了过来。
“怎么了?感觉从刚才开始就看这儿看那儿的,在警惕什么?”沈奕问他,“这儿又不是地狱,别害怕啦。”
他说这话时笑容灿烂,一看就是没有任何烦恼。
温默顿时更愁了。
他停下脚步,拉住了沈奕。
温默脸色凝重地对他比划:【那个韩骨爱,问题很大。】
沈奕迷茫:“哪里?”
【她在地狱里的问题,就很大。】温默比划,【你记得,她拿你的手机自拍吗?】
“记得啊。”沈奕说。
【如果没有她的自拍,我们根本就发现不了稻草人悬挂在房顶上。】
【而且那个情况下,谁会拿着手机自拍?】温默有些着急,【太刻意了。】
“有吗?”沈奕挠挠脸,“很正常吧,女孩子嘛。”
“……”这人怎么就真的跟智商被封印了似的。
温默急得比划的速度都快了:【还有一次,你还根本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在说什么,她光看我的手语就知道了……】
“说不定是她学过手语呀。”沈奕说。
“……”
温默服了。
“她是队友呀,阿默。”沈奕说,“再说,如果她真不对劲,这么多场游戏下来,她早该做些什么了,可不是一直都尽心尽力地在玩游戏吗。”
这倒确实,温默无言以对。
【那她刚刚怎么突然消失?】温默不甘心地试图继续劝说,【江雨刚才也跟你说了,她问你在跟谁说话,她是不是根本看不见韩骨爱?】
“那肯定是韩骨爱社恐,看见来了人就跑了呗。”沈奕说。
“………………”
温默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沈奕还一脸天真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你应该是想太多了,”沈奕说,“真要有什么,这么多次游戏,她早动手了。走吧,别总疑神疑鬼的,这儿是人世间,不是地狱,放轻松啦。”
他拉起他的手。
温默只能跟着他往前走。
电影院里宽大无比,两人往前走去。温默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票子,上面写着《黄泉路》的影名和开场时间,影厅是七号厅。
“怎么看不着七号厅?”沈奕嘟囔。
他们已经走进来了,四面八方都是影厅,头上也有指引影厅的路牌。
影厅很多,一到六号都有,八到十号也有,就是没有七号厅。
“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真奇怪,一般来说人就算再少,检票口也会留两个工作人员的吧?”
你终于感觉出不对劲了吗。
温默正欣慰此子被地府封印的智商还有救时,沈奕就又置之一笑:“看来他们偷偷翘班了!”
温默:“……”
果然还是没救了,这人。
沈奕笑容爽朗,温默却越看他,越觉得这是个假的——这也太蠢了,奕哥儿什么时候这么蠢了。
温默有点不想直视他,心里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
该不会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地府拉进了新一轮游戏里,这轮游戏主打的就是这种梦核一样的设置,其实从奕哥儿说什么电影票那天开始这一切就都是假的……
不然奕哥儿怎么蠢成这样。
温默胡思乱想着,继续往前走。
找不到七号厅,又没有工作人员可以问,他们两个只能自食其力地自己找。
往前继续走了一会儿,沈奕忽然“喔”了一声。
他指着前面挂在天花板上的指示路牌:“前面好像有!”
说着,沈奕松开了温默,往前跑了两步,“我去看看哦,我看路牌上面有写。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沈奕往前跑走。
温默下意识地伸手一扯,没拉住他,便看着沈奕越跑越远。
望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温默心里咯噔一声。
“默哥儿!”
一声熟悉的呼喊传来,温默猛地一怔。
他回头。
一个扎着乱糟糟的丸子头的姑娘站在他身后远处,站在一个拐角边上。她笑得眼睛眯起,扬着手朝他挥着,身上是光明高中的蓝白条纹的校服。
鹿依依。
“默哥儿,”她又喊他一声,“默——哥儿……!”
她的声音突然一顿,温默的视线里一阵老电视故障般的色障闪烁,白白黑黑的一阵交替后,耳边声音也滋滋了几声。
鹿依依的声音卡顿几下,变得诡异阴森:“默哥儿……”
温默眨巴几下眼,再回过神,眼前情景突然陡变。
电影院一瞬荒凉,四面八方墙面碎裂,碎石头堆了满地。墙上的海报玻璃碎裂,里头的显示屏滋滋啦啦作响,电光火花时不时闪烁几下。空中流淌起电流声极重的音乐,极具年代感的七十年代的乐曲悠扬地歌唱着。
处处结着蛛网,阴冷的风不知从哪儿吹来。
温默回过头,荒凉的远方尽头,也没有了沈奕的身影。
“默哥儿。”
鹿依依又叫他,还嘻嘻地笑起来。
滴答,滴答。
水声作响。
温默扭回脑袋,鹿依依浑身是水,披头散发,脸色惨白,一头长发湿哒哒地散在肩上,血水从脸上身上都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落在地上。
她的长发遮挡着,所以温默看不太清,但能依稀看到她前额上的一片血肉模糊。
那身宽松的校服都被浸得皱巴巴。
她却一无所知地朝他笑着挥手。
温默无言。
这是光明高中还在他那边时,鹿依依的模样。
一个小水鬼。
“默哥儿,”鹿依依又叫他,“过来呀,默哥儿,来这边。”
“你要走这边。”
她的模样实在渗人,但温默并不怕。
他依言走了过去。
等走近了,鹿依依又一溜烟跑进旁边的拐角里面去。温默一惊,连忙跑着跟上,一转头,就见她一路银铃似的嬉笑着,往路里面越跑越深。
这孩子!
温默心里懊恼地骂了句死丫头,用气音“啊”了一声,追了上去。
鹿依依一点儿不怕他的警告,继续往里深跑。
温默只能跟着追上。
追到半路,突然,啪嗒啪嗒跑个没完的小女鬼没了影子。
温默一怔,停下脚步。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笃笃。
温默一惊,回过身。
他背后有道门,门上的墙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7”。!
7号厅!
温默往下一看,见影厅厚重的门旁,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
黑衣青年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原本晦暗的眉眼逐渐明朗。
那正是刚刚检票的前台。
温默并不意外,平静地望着他。
“怎么一点儿都不意外。”黑衣青年说,“你早就看出来了?”
温默点点头。
【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带我来7号厅。】温默心里说。
他没比划,但对面的黑青年也明白。
青年没有再说废话,他转身,拉住影厅的门把,向后退了几步,为他打开了门。
“你的最后一关,”男青年望向他,“欢迎来到,枉死地狱。”
第110章 枉死地狱(壹)
“欢迎来到, 枉死地狱。”
青年拉开了门。
门后是幽深的、不见底的,彻头彻尾的黑暗。
温默往里看去,见到黑暗, 无言片刻, 又看向青年。
“去吧。”青年看着他的眼睛,“你没有罪,别怕。”
温默点了头,没再多问,走进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
沈奕跑到尽头一看, 就见电影院指引的路牌上所写的影厅还真是“7”。
“阿默!”
他高高兴兴地回头,喊了声,“在这……诶?”
身后一片空空荡荡。
“阿默?”沈奕往回走了几步, 疑惑地喊了几声,“阿默?你——”
“晚上好。”
身旁突然传出个声音。
沈奕吓了一跳,胳膊哆嗦两下, 往旁边一看。
就见摆在室内的、此刻没人的爆米花卖处的柜台上,一个眼睛血红的白毛正盘腿坐在上面。他握着自己的脚脖子, 笑眯眯地望着沈奕。
沈奕愣了瞬,认出他来:“是你?”
白毛歪歪脑袋:“认得我?”
“我记得你好像是当时那个鬼屋检票的……”沈奕顿了顿,“你好像还出现在我梦里过。”
“记性不错嘛, 少年。”白毛笑了声,从柜台上跳了下来, 朝他走过去, “你记得不错, 两个都是我。”
白毛走到沈奕面前, 冲着他一打响指。
沈奕突然听见“叭”的一声。
还是从脑子里传出来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面解开了一般。
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解脱感遍布全身, 沈奕愣了愣。
白毛收回手,朝着他笑了笑。
沈奕愣了片刻:“你……”
“这边。”白毛转身,领着他往刚刚经过的一个拐角走去。
他走出了几步,沈奕却没跟上,只是待在原地愣神,呆呆地看着他。
白毛停了下来,回头望向他。见他没跟上,又朝他笑笑:“走啦,带你去看一些东西。”
沈奕回过神来:“去看什么?”
“温默。”白毛说。
沈奕一听这话,赶紧跟了上去:“他在哪儿?”
“他在最后一个地狱。”
“什么?”
白毛没有再说话,只是领着他往深处走去。沈奕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走了过去。
两人转过拐角,白毛带着他走到一扇门前。沈奕抬头,就见门上挂着个大大的、写成了个“7”字的牌子。
他一怔:“这儿是七号厅?可刚刚我……嗯??”
他明明在那个拐角也看到了七号厅啊!
沈奕一脸懵逼,白毛走过去,打开了门。
“票是这里的。”白毛转头说,“进来吧,江奕。”
沈奕更愣了。
真是没人再叫过他江奕。
门后一片白茫茫,肆虐的白雾甚至从门里飘出来,蔓延在两人之间。白毛的面庞被白雾笼罩,变得不清不楚。
沈奕惊疑不定地望着白毛,忽然之间,又觉得对方有些莫名的熟悉。
“你到底……”
“我?”白毛笑了笑,“你应该早猜到了呀,关于我是谁。”
沈奕心中倒是的确有着猜测。
可这答案太离谱,他一时不太敢信。
沈奕抿了抿嘴,十分紧张:“你是白无常?”
“对啦。”白毛笑着,“蛮聪明的嘛,江奕。”
“……”沈奕抽了抽嘴角。
“进来吧。”白毛拉着门说,“这是最后一关了——欢迎来到,枉死地狱。”
放下这句话,白无常再不说什么,转头朝着门里走去。
沈奕忙跟了上去。
走进门内,踏进白雾里后,就见四野茫茫,四周全是白花花的一片,沈奕什么都看不见。须臾,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巨响,似乎是门被关上了。
沈奕一惊,往后一看,身后居然也没了什么门,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雾。
“这里。”
白无偿清冽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沈奕回头望去,看见白无常在几步远的远处。
他笑得像个狐狸,正眯着眼。
沈奕走向他,语气焦急:“温默呢?”
“他有他的枉死地狱。”白无常说,“别担心,我们不会为难他。”
“你应该也知道,四十二年前,你们的棺材上都被钉了九龙钉。”
“原本来说,地府有规定,这种邪术早已经不起作用。但他那边有些情况,在你们事态败露的那几天里,林红专门请王神婆去给他单独做过法事。这就导致他身上的邪术太多,互相影响,没办法和你一样,顺利地去往生。”
“可如果不做处置,他的魂魄又没办法保持太长时间,最后只会变成凶煞。所以出于无奈,我们找了折中的办法——让他去做了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归根结底,这也是地府工作不力,才有了今天的事。”白无常回头,朝他笑笑,“所以,你们这一路来的游戏,都是我们刻意安排的。”
“所有的一切,都算是我们的补偿,不会很为难你们。”
听到这话,沈奕才算放了些心下来。
“那我们……”他试探着问,“算是都过关了,他马上就能回来了?”
“对。”白无常应下。
“yes!!!”
沈奕立马大声欢呼起来,还原地转了几圈,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高歌一曲。
……还真是个很,热情的人。
白无常不知第几次这么想。他摸摸自己的鼻子,呵呵两声,说:“行了,江奕,虽然只是给你们走个过场,但我还要带你去看个东西。”
沈奕动作一顿:“什么?”
“我猜,你是不是没怎么仔细想过?”白无常慢悠悠地提醒他,“温默在拔舌地狱里四十二年,而你今年二十一岁。”
沈奕忽的反应过来。
不对啊。
“差了足足二十一年?”沈奕喃喃了句,难以置信地抬头,“那也就是说……我之前死了,在地府里又呆了二十一年,才去轮回?”
白无常点了点头。
“这边来。”他说。
白无常转过身,往前走去。
沈奕赶紧跟上去。
走着走着,就见周身白雾渐渐一点一点散去,两人面前的路慢慢变得清晰。待走了半刻,白雾终于尽散,面前柳暗花明。
沈奕愣了愣。
他面前,是一个小林子。
天黑了,树影飘摇,月光明亮。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月光照在大地上。
树边叶下,是两口棺材。
沈奕怔怔地站在一旁。
他震惊地转头:“这难道——!”
“嗯呢。”白无常笑着,“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奕顿时脸都扭曲了:“你怎么带我来这儿!?不对,怎么棺材还在这儿!?都四十二年了!”
白无常往旁边扭扭头:“这儿是王神婆家的后院。”
沈奕往旁一看,看见那熟悉的平房,顿时失语:“……”
还真是!
白无常笑了笑:“不要那么急,我是带你来等他。”
沈奕怔了怔:“什么?”
“他毕竟在现世还有个肉身。”白无常笑了笑,“你见过的那个谢未弦,他的真身早就在地底下成灰了,所以才又给他捏了一个。可你们温默,肉身还在这儿呢。”
“沈安行那个,倒是给他从坟墓里挖出来了。”
“可温默这个,我挖不了。”白无常说,“王神婆给他上的锁还在,如果他的魂魄在真正意义上回到现实,恐怕……还是会回到这个棺材里。”
沈奕听得一惊。
他冲上去,面色狰狞地就要去拔钉子,嘴里还喊:“温默!!”
白无常伸手把他拦了下来:“等等,等一下。”
“我怎么等!?”沈奕大叫,急得破音,“一群混蛋,多少年了!还不让他走!我草你们——”
正说着,忽然,一道影子忽的从黑暗中出现。
沈奕一怔。
白无常回了回头,笑了声。
“出来了。”他说。
沈奕没听见这句话。
看到那鬼影的脸,他脑子里嗡的一响,顿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怔怔地望着鬼影。
鬼影惨白、透明,身上穿着七八十年代的破旧衣服。他衣衫褴褛,半个身子都被烧得萎缩,另一半身子瘦弱至极。
他站在那里,站在一具棺材旁边。
风吹过,把他身上破烂的衣服吹得猎猎。
沈奕怔怔地望着他——鬼影和他有一样的脸。
沈奕脑子宕机了。
真活见鬼了。
见的还是自己。
“……这是什么。”他喃喃。
“鬼。”白无常说,“而且,是你。”
沈奕一脸魔幻。
就见那鬼影飘了飘,飘到了一具棺材上,然后缓缓蹲下去,又跪了下去,一声不吭地就那么一动不动了。
沈奕忽然有些说不出话。
不去看他也知道,那一定是温默的棺材。
他瞳孔抖了抖,忽然动容。
“没怎么惊讶嘛你,”白无常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鬼影,“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我?……我不会是在这儿丢下了什么七魂六魄里的三魄……”
“怎么可能,魂魄不全是转不了生的。”白无常回头看他,“不过那的确是你。但并不是魂魄,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思念体。”
沈奕不解:“思念体是什么玩意儿?”
“怨念与执念,思念和杀念。”白无常说,“所有的念想,都是力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句话可不是单纯的俗话。”
“念想会化作力量,成为最接近魂魄的模样,留在死前的地方游荡。”
“你也是相当不甘心的,所以棺材旁边也好那个烧成灰的破庙废墟也好,全都留下了飘荡的思念体。”
白无常转身,朝着思念体走过去了几步。
他伸出手。
思念体立时化作白雾,化作尘埃,飞向他手中,变作一团圆乎乎的雾球。
白无常转身,面向沈奕。
“从今往后,就不需要了。”他朝他笑笑,“温默也好,你也好,已经自由了。”
他笑容温柔,好似春风,沈奕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多谢,”他只能说,“真的,谢谢。”
“谢我?”白无常哭笑不得,“地府可没做良心事啊,我更不是什么好人,这一路上你碰了多少凶险?”
沈奕苦笑了笑:“还好……让人复活,本来就不是什么容易事。而且,你不是一直在旁边吗?”
白无常怔了怔。
“韩骨爱,”沈奕叫他,“阿默跟我说过了,你身上有疑点。我一开始没在意,刚刚仔细想了想,你的确有很奇怪的地方。而且,你们说话方式太像了,轻快快的,好像生怕说慢了谁来抓你似的。”
白无常失言了会儿,噗嗤一笑:“说不定真是这个原因。话说,你看出来了啊,我女装是不是也蛮好看?”
“好看,”沈奕走过来,低头一看,两具棺材上已经都没有了钉子,“诶?这不是没钉子了吗?”
“我早上的时候来拔掉了。”白无常轻描淡写,“在这里等着就好了,温默会回这里来。原则上来说,只有守夜人需要通过最后一个枉死地狱,他的同行人在最后一关,是不能同行的。”
“好吧。”沈奕默默坐下,看了看远处的棺材,又有点瘆得慌,“话说和自己的棺材面对面坐着还真是……”
白无常哈哈一笑:“感觉很诡异?”
沈奕点了点头。
“就这一会儿,忍忍吧。”说罢,白无常往旁边的树上一靠,“我们聊点儿别的。不瞒你说,温默的事一直是我处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哪天能问问清醒的你,我一定得问你一个问题。”
“清醒的我?”沈奕奇怪,“我以前不清醒吗?”
“一会儿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白无常说,“但你先回答我吧,我已经憋了四十二年了。”
“……你问吧。”
“当年那场大火,”白无常那一双红色的眼睛望向他,“你为什么一边说不想死,说让他救救你,一边却还把他扔了出去?”
沈奕忽的沉默下来。
风恰好吹过来。
白无常望着他。
地上杂草摇曳,头上树叶飒飒。
沈奕沉默了很久,白无常也很久都没说话。
“为什么言行不一致?”白无常问他。
“……”沈奕忽的苦笑出了一声,“不知道啊。”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其实也什么都没想。烧到那份上,已经知道必死无疑了,看见有洞能跑,也知道自己跑不掉。”
“腿都断了,跑什么跑。”
“所以当时什么都没想,等反应过来,就已经把他抱起来,把他扔出去了。”
“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说话了。”他喃喃,“可能……一边是本能,另一边也是本能吧。”
他说着,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眼神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是他身死的破庙,那里是藏了他们多年的、互诉衷肠的河边芦苇。
他怅然。
火海之中,本能让他求救,爱又让他站了起来。
本能让他不甘,爱让他最后推了爱人一把。
爱也是本能。
然后他死在其中。
“我还真的不后悔,我是真的很想救他。”沈奕望向棺材,“可我那几句话,是不是把他困住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