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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回到了老何家里。

“喂,大哥!”

眼镜男第一个进了老何家里。他顺手拍了两下铁门,吆喝着,“出来了,我们回来了!”

无人回应。

一片死亡般的寂静,在老何家里蔓延。

“大哥!”眼镜男有些恼了,他走进去,“大哥,你听见没有?大哥!”

还是没人回应。

其余几人走进屋里,停在门口。

沈奕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他偏偏头,望向温默:“不太对吧。”

温默皱了皱眉,他又闻到了血味。

他走上前,走进屋子里。

眼镜男已经跑到左边的房间里去找人。

一进屋子,循着血味儿一抬头,温默无言了。

沈奕跟在他后面走进来。他走到前面去,探头一看温默表情凝重,忙问他:“怎么了?”

温默朝着他目之所向的方向努努头。

沈奕抬眼一望,望见这一幕,顿时瞳孔一缩,也失语了。

玩家们接二连三地走进屋里。

他们也顺着两人目光看去,然后,就一个接一个地傻眼了。

眼镜哥喊了半天都没见大哥,一边嘟囔着“上哪儿去了”,一边走了出来。

见一群人都站在门口不动,他有些来气:“别傻站着啊,大哥跟小孩都不见了,快都找找。”

沈奕转转脑袋,睨着他说:“不用找了。”

“啊?”

“大哥凉成黄花菜了。”

“?啥?”

沈奕朝他往屋里抬抬脑袋,示意他去看。

眼镜哥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去。

他怔住。

原本空无一物的供桌上,出现了一尊慈眉善目的土地公。

土地公的嘴角下,淌了一片鲜血。

就如同刚刚吃过什么。

生吃的。

眼镜哥也傻了。

“看来我们跟丢的稻草人,是又回到这里来了。”

沈奕说着,走上前。温默跟着他往前走,两人一前一后地去到了供桌边。

沈奕望着慈眉善目嘴角流血的土地公:“然后,被稻草人带走的大哥和小孩,不知道为什么,进了土地公的嘴里……”

他这么一捋,其他玩家们明白了什么:“土地公和稻草人有关系。”

“并且这一整件事,多半和那个饭店死了的老太太有关系。”沈奕回头望向他们,“去小饭店看看吧。”

*

草姐小饭店。

光是站在门外,就能听见里头的热闹了。

又是一片吵吵嚷嚷的烟火气。

温默转头看看,太阳已经要落山了。明明白天一直都是灰天,偏偏要天黑时太阳却出来了。橘黄的落阳洒了一地,照在他们身上,把所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怕别人发现他没有影子,温默往沈奕身上贴了贴。

沈奕顺其自然地揽住他,抬起头,望着“草姐小饭店”的门牌,说:“这么一看,这个‘草姐’就很可疑。”

“对哦,稻草人的草。”后头有人发觉出来。

韩骨爱拿出手机:“已经四点半了,没那么多时间废话了,赶紧进去吧。”

众人便陆陆续续进了饭店。

温默和沈奕站在中间。韩骨爱在他们前面走了进去,沈奕搂着温默跟在她后面,往里走去。

冥冥之中,温默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他一低头,瞳孔忽的一缩。

韩骨爱没有影子。

*

“欢迎光临!”

他们一进门,白围裙姑娘就迎了出来。她抹了抹脸上的油污,看见他们,眼睛里一亮,高高兴兴地迎了上去:“是你们呀,快来快来!”

“等等,”沈奕叫住她,“我们有事问你。”

“有什么事都坐下再说嘛。”白围裙姑娘笑意盈盈,“快来,上座吧,别的调查员早都来啦。”

这话一出,众人一愣。

白围裙姑娘带着他们走到里面去。众人走过去一看,就见余下的几个玩家居然都坐在座位上。

沈奕无语:“你们怎么都到这儿来了?”

“干什么,不能来吃饭吗?”其中一人说,“好不容易有个地狱能吃饭,当然要来吃饭了。”

沈奕无言以对。

他拉着温默坐下,其余的玩家也纷纷落座。

温默放眼望去,就空了一个座位。

还好,就死了个新人。

“还要加菜吗?”白围裙姑娘凑过来,笑道,“多来了好多人呀。”

眼镜男转头看向早来的玩家:“你们点了多少?”

“五六道菜,都是素菜。”

“再来个烩菜吧。”眼镜男说。

“好呀。”

白围裙把菜记下,刚要走,沈奕叫住了她:“你等等。”

“怎么啦?”白围裙停下。

“我有事问你。”沈奕说,“我听村长说,你家老太太半个月前被人杀了,真的吗?”

白围裙脸上的笑瞬间消失。

旁的玩家倒吸一口凉气——沈奕居然把问题问得如此直接!

偏偏他本人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一双圆眼还是十分清澈。

温默有些窒息。

白围裙沉默了很久。

她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木木地瞪着沈奕。

沈奕和她对视。

良久,白围裙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奶奶在半个月前死了,”她说,“村里的人杀了她。”

她声音不低,可是四面八方吃着饭的村人们都在大笑,都在大快朵颐,喝着白酒,没有一个人看过来。

菜叶、肉块、米饭,所有的粮食掉在地上。

白围裙望着沈奕,忽的一笑:“不过不重要。”

“她是怎么死的?”

“不重要啦。”白围裙挥挥手,不再往下说了,只笑着,“我去给你们上菜。”

说完,她走了,一溜烟跑回后厨。

众人互看一眼。

“问题一定就出在这个老太太身上。”一个玩家说。

“肯定的,现在问题是,老太太究竟出了什么事。”韩骨爱说,“只要弄清楚这个,我们应该就能知道通关的方法了。”

温默皱紧眉,多盯了她几眼。

韩骨爱并未察觉。她说完这话,就撕开手边的餐具,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

“捋一捋现在的情报。”沈奕思索着,“首先是村子里的人,基本都是舂臼地狱的罪人;这家小饭店在半个月前死了个老太太,那之后村子里的孩子就开始失踪……然后是稻草人。稻草人似乎和土地公有什么关系,稻草人带走了人,土地公的嘴里也开始流血……”

“难不成,”韩骨爱望着他,“老太太,稻草人和土地公,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东西?”

“……那有点太细思极恐了。”

“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嘛。”韩骨爱端起热水喝。

沈奕摸着鼻子,前倾着身靠在桌子上,一脸深沉:“我总感觉不对。”

众人全都沉下脸,思索起来。

正满桌无言地头脑风暴时,白围裙从后厨里端着盘子,笑着走出来:“烩菜和拌菠菜好啦,还有黄瓜拌凉皮!”

“你们先吃着,我这就给你们上米饭来!”

白围裙将一盘一盘菜放到桌子上,又笑着转身走了。

“算了,先吃饭吧。”一个男玩家放弃思考,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黄瓜放到嘴里,嘎巴嘎巴嚼起来,“不管怎么说,既然人是被土地公吃了,那就跟这个饭店没什么关系了,对吧。”

“对哦,那个小土地公嘴巴都流血了。”一个穿着蓝卫衣的姑娘笑起来,“就说明这饭店没有拿人下菜,就不可能是做人肉菜啦。吃吧吃吧,大家都可以放心吃了!”

她也拿起筷子,一筷子夹进烩菜里:“我尝尝烩菜!”

她说完,夹出一块沾满油污的劳力士手表。

桌上顿时寂静:“…………”

第097章 烩人菜(捌)

蓝卫衣姑娘的筷子里, 水灵灵地夹着一块劳力士手表。

本来把黄瓜嘎巴嘎巴嚼得很香的男玩家嘴巴一停:“……”

他嘎巴不出来了。

桌上所有人原本都正打算夹菜。

劳力士出来的一瞬间,所有夹住菜的、正在夹的、刚伸手的、筷子在半空的,都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原地, 一动不动。

所有人盯着她手里的劳力士。

这张桌子突然成了个寂静岭, 没一个人再说话。

其他桌子上的笑闹声反倒更加震耳欲聋。

半晌,蓝卫衣姑娘默默地把劳力士塞了回去。

吃黄瓜的哥们忍不住了,捂住嘴呕了一声,弯下腰去吐了。

“别真吐出来,兄弟, ”眼镜哥悠悠地提醒,“吐出来可能要出事。”

黄瓜哥一听这话,顿时把呕吐声一咽。

但他没能咽下, 最终真情实感地真呕了一口出来。

温默把菜转过来,一股怪味扑面而来——刚刚菜被端上来的时候他还没闻到。看来是剧情到了,对他五感的封印解除了。

他皱皱眉, 扒拉了一下,从烩菜里挑出来一块肉。

沈奕动了动鼻子, 看了两眼温默筷子里的肉:“坏了,这肉纹路不对啊。”

“味道也很怪。”眼镜哥补充,“看来, 这盘是大哥。”

“……”

“这盘”的形容让所有人沉默良久。

“能不吃吗?”他们低声问。

“能行,大哥也不是秒死在这里的, 是出去之后才死的。”眼镜哥低声, “出去之后多注意点, 说不定能行。”

话正说着, 白围裙又笑眯眯地来了。

她又笑着来上菜:“这是米饭,还有夫妻肺片, 海鲜豆腐,鸡蛋羹。还有,这是我们赠送的水煮肉片哦。”

菜品一盘一盘摆上来。

鲜辣的肉汤里,一颗眼球漂浮着冒了出来,几根头发丝还挂在盘边上。

“一定要,都吃光哦。”白围裙笑着说。

“………………”

一群人黑着脸,没有一个人动筷子。

白围裙回身走了。

众人对着桌子中央的肉菜沉默半晌,都没有动。

然而,就听白围裙不停地喊着“水煮肉片”“夫妻肺片”“毛血旺”,然后把一盘一盘肉菜端上了别的桌子。

别的桌子拿起筷子——他们好像瞎了眼,竟丝毫察觉不到怪异。他们夹起那些肉片、眼球、骨头、甚至头发丝,将他们一并塞进嘴里,在嘴里或嚼得嘎吱嘎吱响,或将眼球咬得一口爆汁,咬得嘴角流下一片血,然后吞下……

沈奕再也受不了了,他弯下身,呕地吐了出来。

桌上的玩家反应都差不多,所有人捂着嘴强忍恶心。

忽然有阵不详气息。温默被这气息吓得一抖,转头望去。

竟是韩骨爱。

散发出令人感到不祥气息的,竟然是韩骨爱。

她脸上没了笑,但也没有吐。大墨镜架在她的鼻梁上,让人看不出她的神情。但她嘴角向下,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

温默看不出她的目光落在哪里,她只是在那里冷漠地坐着,望着桌上的一盘盘菜。

玩家们最后一口都没吃。

众人站起身来,白围裙笑着凑过来时,看见一桌子一点儿没动的菜,瞬间黑了脸。

“你们吃完了吗?”她冷着脸问道,“你们这是吃完了吗?”

她的双眼死死地、麻木地,将他们一个一个扫过来,语气缓慢而阴森。

“是,吃完了吗?”

她问了第三遍。

玩家们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他们看看脸色可怖的白围裙,又看了看桌子上还飘着眼球和头发的水煮肉片,还有刚刚从烩菜里扒拉出来的一块软烂的鼻子。

……呕。

最终还是人肉菜的恶心赢了。

眼镜哥捂着嘴巴:“对,我们吃完了。”

白围裙没有说话。

她用那恐怖的眼神,阴沉而猩红地将他们所有人缓缓地扫了一圈,在每个人脸上都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在记住他们的脸。

随后,她又弯起眼睛,明媚一笑:“好。”

白围裙转身走了,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子,仿佛根本没有瞪过他们似的。

她离开了。

玩家们互看一眼,纷纷松了口气。

饭店的门吱呀几声,玩家们从一片诡异肉香、烟火满盈的饭店里走了出来。

一半的人还是忍不住,一出来就往外冲了几步,跑到树边和远些的地方,哇地又吐了出来。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一半,有人抬起手腕看了腕表:“已经五点半了,要天黑了。通关的事先放一放,大家去找藏身地吧。”

有人忧心:“不会晚上的时候,那个稻草人就出来抓人了吧?”

“难说。”

“可能。”蓝卫衣姑娘说,“晚上的时候鬼也出来杀人,好几轮游戏都这样。”

“亲娘啊,又要躲守夜人又要躲稻草人。”问话的玩家咋舌。

能去找藏身地的时间没有多少了,玩家们挥挥手各自道别,赶紧都踏上了给自己找庇护所的路。

“你跟我们一起走,对吧?”沈奕转头问韩骨爱。

韩骨爱朝他一笑:“对啊。”

她笑容灿烂,嘴角扬着,一点儿看不出刚刚在饭店里冷脸沉默的模样。

温默低低眼眸,往下看去。

韩骨爱很聪明地站在大树的阴影里,看不出她自己究竟有没有影子。

“走吧,没多少时间了。”韩骨爱说,“咱们去哪里?”

沈奕转头,看向温默:“去哪里呀?”

【不知道。】温默比划,【能藏的地方就好吧。】

“那去村子里面吧。”沈奕看向韩骨爱,“随便找个四面通风的地方,一旦被抓到了,就玩地道战呗,放个板子给他踩,趁机双弹转点……”

韩骨爱:“……哪儿来的板子。”

沈奕哈哈笑了声:“玩的游戏。”

温默听得也不是很懂,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

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山与山之间。

迎面阴风吹来。

天黑了,远处山连山的山头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温默远远望着,心中一阵不爽。他又拧紧双眉,眼睛里发沉了瞬。

“走了,阿默。”

沈奕扯了扯他,温默收回目光,转头跟着他走进村子里。

脚步一步一步踩在山村的村路上,四周寂静,只有大树被阴风吹得飒飒。

温默忽然想起那天。

那天天气也是阴沉的,和地狱里一样。

进了初夏,杨庄子也进了梅雨季。每天小雨大雨淅淅沥沥地下,屋檐边上总有水滴滴滴答答。衣服只能晾在屋子里了,但挂个三天三夜都不见得干,一不小心忘了盖上盖子的豆腐在碗里立马发了霉。

那天难得地没有下雨。

只是天气阴沉。

温默被叫去小卖部跑腿,他抱着小葱和猪肉,从村路上往家里走时,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喧嚣。他抬头,看见远处河边竟然围了一大堆人。

人们把河边围得水泄不通,男人的怒骂声大骂着,女人的惨叫声哭嚎着,叫好声也此起彼伏。

温默凑近过去,奇怪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在后面踮起脚望,可惜身形瘦小,他看不见前面。

“阿默!”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唤。温默吓了一跳,回头一望,就见江奕和于覃手拿着伞,背着筐,筐里全是白菜萝卜和小葱。

江奕笑容灿烂,看见他时眼睛都亮了,高高兴兴地挥了两下手。

温默才想起,江奕家的菜地到丰收的时候了——像白菜这些菜,只要在季节,隔一段时间就能收一箩筐,能种好几个来回。

这几天下梅雨,温默不好出门,他们没在河边见面。

江奕把手在裤子上抹了几下,上来很用力地抱住了他,还颠登了两下,像家里大黄狗扑人。

温默听见他还在耳边上哼哼笑了声,好像很得意。

“差不多行了。”于覃从后面哭笑不得地走上来。

江奕不情不愿地松开温默,转头对于覃抱怨:“没事啦,抱一下而已。”

谁能想那么多,兄弟抱一下多常见。

他没把话说完,但于覃和温默都明白。

“这么多人呢。”于覃压低声音,随后又疑惑地转头,“话说,这怎么了?”

好歹是村长的儿子,他一出声,人群最后面便有人回过头来。

“于覃呐,”一个大娘说,“怎么,你爹没跟你说?老石家出事了!”

“老石家?”于覃一愣。

“老石家的赵家媳妇,在外头找人了!”大娘压低声音,又皱起双眉来,一脸嫌弃地挥了挥手,说话又抑扬顿挫地,“前天老石本来要去县里办事,走到半道上,他嫌下着雨,路太难走,就折回来了,打算改天再说。结果一开门,就看见自己屋头里,老孙家的老三躺在上面,正跟他媳妇抱着啃呢!”

“给老石气的,抓着孙老三和赵媳妇就打了一顿,又拽着赵媳妇去找村长。赵媳妇爹娘也都被喊去了,老赵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你说这赵媳妇,咋这么不要脸?”大娘呸了一口,“这么不守妇道,丢人现眼!现在要给她沉塘了,该!”

温默一怔。

他皱起眉来。

“这就沉塘了?”江奕忿忿不平起来,“咋这样?老石还天天在外边找小媳妇,还花大钱让县里的小姐来村子里伺候过!他那时候被发现,村长说了几句就没事了,怎么轮到赵姐就这样!?”

“那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吗!”大娘望向他,理直气壮道,“奕哥儿,你怎么说话呢?怎么这都不懂?男人乱搞还行,女人怎么能乱搞!?以后你可别瞎说,怎么还给贱人说话!”

大娘一脸正色。

江奕忽的哑口无言。

人群里叫好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他们骂着“贱人”“婊。子”“破鞋”,又喊着“淹死她”“淹死她”。温默抬头望去,只见到人群中一个一个愤慨的头颅,只看见他们高举起的双手。

他们的声音震耳欲聋,高举的手仿佛正义的铁锤。

女人在惨叫,温默看不见,但听见她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人群的欢呼瞬间沸腾,如同浇进一勺热油。

“死得好!死得好!”

“欠男人草的东西,下辈子我看你还敢不敢!”

“不守妇道的玩意儿!”

“漂亮!活该!”

温默突然四肢发麻。

疯了。

他愣愣望着人群,心里只有这一句话。

疯了。

全疯了。

这世界疯了。

他站在那里脑子发麻,直到江奕拽住他,把他拉走了。

温默脑子里一片木,栽栽愣愣地跟着江奕走。江奕把他带走到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伸手把他抱住。

温默靠在他肩头上,听见江奕呼吸急促,喘着粗气。

“别怕,”他听见江奕声音发颤,“别怕,我带你走。”

“这破地方,等我毕业就走。等我毕了业,能有工作,我就带你跑。”

“我带你走,温默,我带你走……一群疯子,不在这儿呆着了,我带你走……”

温默沉默了很久。

他在他怀里点点头,也抱住他。

江奕以前从没说过这话。

他从前说,他会跟他在村子里结婚。但这件事以后,江奕说他要带他跑。

他应该是发现了。

温默想,江奕以前大概以为等他长大了,他就有了力量,所以哪怕温默跟他都是男的,他也有能力安稳地和他结婚,和他一起从原来的家里离开,有个新家,能留在村子里。江奕放心不下他母亲,也放心不下他妹妹,所以他想留在村子里。

可是江奕发现了,村子是个吃人的村子。

他不敢冒险,他不敢打包票说,村子里的人能接受他和温默的关系。

所以他说温默,我们逃。

他说温默,我带你走。

不是只离开家,留在村子里,而是逃出这村子外。

天上落下雨点来,很快将人打湿。江奕把他抱紧几分,手微微抖。

“再等等我。”他说,“马上了,马上就可以毕业了,马上我就去县里找个活儿干……”

“温默?”

沈奕忽然叫了他一声。

温默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沈奕已经找到了个地方。

这是个夹在两户人家之间的小道。天很黑,今夜连血月都没有,遍地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沈奕也没有开手电,只是在黑暗里朝他往小道上指了指。

“就这里吧,怎么样?”沈奕问他。

温默点点头。

这条小道两边通着,前后都能跑,当然好。

他回了回头,却没见到韩骨爱。

【那个女孩呢?】温默比划,【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刚刚就跟丢了。”沈奕往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可能是自己有想法吧。不管她了,都这么晚了,回去再找太危险。”

这倒确实。

【守夜人饥,狩猎开始。】

播报阴森地在头顶上响起。

沈奕赶紧拉着他进了小道。

温默跟着他跑了进去。

前脚刚进去,后脚,村路上吹起阵阵阴风。

风沙在黑暗里扬起,迷了人的眼睛。温默抹抹双眼,沈奕把他的手攥紧几分。

“温默。”沈奕在身边叫他,“天好黑呀。”

“……”

怎么突然说废话。

温默忙着警惕四周,没空搭理他,于是只扣了扣他的手心。

“这个村子还真是可怕。”沈奕继续唠叨着,语气带着笑意,“温默,你害怕吗?”

温默叹了口气。

他回头,正要比一下不害怕时,撞见眼前一片黑暗,他突然愣了愣。

不对。

沈奕为什么没开手电?

没有光,他刚刚怎么看的路?

怎么找到的这条小路?

……而且,为什么叫他时不叫阿默,却叫温默?

正愣神,手里突然传来一阵异样。沈奕的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毛毛躁躁的,扎了温默的手。

温默立刻察觉不对,他用力抽开手,却竟没甩开他。沈奕不知哪儿来的怪力,把他牢牢抓在手心里。

他的声音仍然充满笑意,仿佛春风拂面。

“温默,”他柔声说,“你害怕被吃吗?”

沈奕凑头过来。

黑暗里,温默看见他笑吟吟的脸上有稻草破皮而出,到处都是,长了满脸。

不是奕哥儿!

温默瞳孔骤缩,周身突然一轻。

剧烈的失重感袭来,伴着一阵天旋地转,他重重下落。

扑通一声,温默落进水中。

温默张开嘴,呛了一大口水。他惊骇地缩小瞳孔,伸出双手,见眼前居然有无数气泡涌向水面。

他试图翻身时,突然有许多手从背后伸出,拽住了他。

他们把他往深处扯去。

温默一惊,本能地想出声。

又一大口水化作气泡,涌向水面。

水涌进鼻腔,涌进胸腔。温默无法呼吸,突然连动弹都无法动弹了。

他眼前一白,突然大片记忆涌进脑海,他想起了那天。

梅雨季结束了,他和江奕那天躺在芦苇丛里。河边河风阵阵,江奕把他抱着,藏在芦苇丛里。

“再过几天,我就毕业了。”他小声跟他嘟囔,亲了亲他的额头,笑起来,“我过几天就去县里面找活干。等确定下来,咱俩就跑。”

落日余晖,把他整张脸照得暖烘烘的,睫毛上都落着层橘色的光。

温默有些不安:【能这么顺利吗?】

“会的,别怕。”江奕揉揉他的脸,“我很快就毕业了,虽然拖了好久了。本来十八就能毕业,可这几年,我妈时不时就让我停学,要么是家里钱不够要给弟弟妹妹吃饭,要么是家里收成不错忙不过来,总让我歇个半年……断断续续歇了这么多年,可算是能毕业了。”

“这拖的真是……不过还好,于覃也是,他爹时不时让他帮忙忙活村子里的事,跟我一样,总停学。我俩这难兄难弟的,最后竟然休得彼此彼此,还能一起毕业。”

江奕说着,笑出声来。

“我把大学的名额给他了,他肯定会帮我。有他帮忙打掩护和介绍,我能找到个好工作的。”江奕又亲亲他,“别怕,他还是挺靠得住的。”

【你觉得他能行,最好。】温默在他胸口上点了两下,又点点自己,【反正,我跟你走。】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江奕把他抱紧,把脸埋在他发丝间拱了拱。

“最喜欢你了。”他嘟囔着。

温默红了脸。

江奕松开他,坐直起来。

“好!我们马上就跑!”他说,“带上我妹妹跑!那混账盯着他不是一两天了,我带上她,我打死都不让她嫁给糟老头!”

温默没有意见。江雨人很好,知道江奕跟他关系好,又知道他是村子里不受待见的哑巴小孩,她就经常也来偷偷关照他。有时候偷偷塞给他一个馒头,有时候去河边帮他来洗衣服。

和江家的老三江阳不一样。

江奕他三弟江阳真不是个东西。大约是因为他是家里最小,也是江奕他父亲留下来的最后一个种,李桂兰宠他宠得不是一星半点。

江阳总欺负江奕,堂而皇之地指使江奕和江雨干这干那,一个不顺心,就向李桂兰告状,说他俩欺负他。

李桂兰还真是向着他,也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真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他俩。

于是温默也坐起来,对江奕点点头,比划了个好。

江奕拉着他站起来,往路上走:“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就瞧好吧温默,等我把你带出去,我们就再也不回来了!”

穿过芦苇丛,他们往村路上走。从河边到路上,还有个下坡。

江奕拉着他走上坡,边走边规划。

“到时候,我们去县城里住筒子楼。挤是挤了点啦,不过比这里好。要的钱应该也不多,等我找好工,住就不成事了!我不会再让你回来了的,我们……”

“你要去哪儿?”

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头顶一响。

温默一僵,脸上的笑立即尽失。

他抬头。

江胜国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刚走到半坡来的他们。

那双眼眯缝着,阴沉地打量着他们。

河风依然在吹。

吹得呜呜作响,吹得芦苇摇曳。

第098章 烩人菜(玖)

砰!

“老温!”

林红尖叫起来。

温默趴在地上, 捂着自己的脑袋。温文学手里拿起个酒瓶,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碎片扎在手心里,满头酒液混着鲜血流下来。温默顿时痛得天昏地暗, 脑子里伴着剧痛, 嗡嗡地一阵响。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了。

被江胜国抓住了——他就只记得这一件事,他被江胜国抓住了。

他脑子空白,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家里。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江胜国拽着他, 把他拽回了老温家,然后黑着脸对温文学说,看见江奕和温默抱在芦苇丛里互相啃。

温默自此开始了暗无天日的几天。

他被踹到墙角里, 温文学接连拿了三瓶酒砸在他头上。温默被砸得脑子里嗡嗡的响,几度没了意识。

温文学回头,不知又去屋子里拿什么。

“别打了!老温!”林红尖叫着哭, “要打死了!多少是你儿子!”

温文学没做声,只是沉着脸从屋子里拿出了一把锄头。

林红又尖叫起来:“你干什么!这个不能用!!”

“撒手!”温文学破口大骂, “怎么不能用!?操他爹的,这小废物玩意儿吃我的穿我的,我哪儿对不起他了!?居然跟个男的抱着啃, 我看他脑子出问题了!我不打死他!”

“那也别用这个打啊!”林红哭着,“会死人的!”

“死了正好!”

“是你儿子啊!”

“老子不认了!!”

温默耳朵边上嗡嗡作响。

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争吵声, 可他爬都爬不起来了。他捂着自己的脑袋, 痛得眼皮都睁不开。

到最后, 林红没能拦住。老温一个锄头砸在他身上, 温默身上立时皮开肉绽。

他喷了一口血出来,昏了过去。

那是暗无天日、昏昏沉沉的几天。

温默被打得几乎浑身都动不了, 后来温文学打累了,就把他浑身是血地放在角落里不管了。林红拿着药哭着过来,边哭边给他上药。

温默那会儿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林红突然就开始关心他,怎么突然就开始爱他。

再后来,温文学又开始打他,对着他用酒瓶打用椅子砸。

他打的时候,林红一直在哭叫。

温默后来都没了痛觉。

不知过了几天。

温文学又在拿着锄头打他的时候,突然大门被猛地敲响。温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迷迷糊糊听见耳边又吵起来。随后林红又歇斯底里地尖叫,温默身上一轻,伤口剧痛起来。

有人把他翻了过来。

“温默!”

“温默!睁眼看我!”

有人在叫他。

温默竭力睁开眼皮,努力眨了几下眼,望见江奕的脸。

他茫然了瞬,忽然耳边清明许多。

“你干什么啊!”他听见林红大叫,“老温!老温你怎么样——江奕你疯了!你砍他干什么!”

“那他打他干什么!?”江奕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这都什么伤!?他拿锄头打!?他疯了吗!”

“打不死的,我拦着的!”林红说。

“狗屁!”

江奕抹掉温默脸上的血,“拦着的……你拦个鬼!拦着还能打成这样吗!?”

温默望着他。江奕哭了,热泪滚滚落下来,顺着脸颊砸到温默的脸上。

温默呆呆地看着他,他从没见过江奕这么愤怒。那张一向明媚的脸,那会儿也被打得青青紫紫,嘴角还有血痕。因着愤怒,江奕眉间皱出一道深沟,咬牙切齿,眼角都在抽搐,呼吸都急促。

原来奕哥儿也会生气。

他慢吞吞地想,然后被江奕抱了起来。

“你去哪儿!?”

江奕没有理她,他把温默抱在怀里,带着他往外闯。

他想带他跑,他想带温默不管不顾地往外跑。

温默看见江奕那张愤怒的脸,听见他哭泣的声音,被他抱着颠簸得很疼时,他听见江奕哽咽的对不起。

他沉在水里,身下的鬼手一只一只地抓住他,把他往深处拉去。

他感到如那日一样的撕扯。有人把他从江奕怀里拽出去,他伸出伤痕累累颤抖的手,江奕也紧拉着他的手。

江奕咬牙切齿地不想松开他,可更多的手伸过来,将他们扒开。

江奕惨叫得撕心裂肺,目眦欲裂,被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被强硬地跟他分开。

他喊温默、温默、温默。

温默张开嘴,竭力发出几声凄惨低哑的气音回应。

但无济于事。

他们被分开了。

没有跑得出去,江奕被架回江家,温默被带回老温家。

林红难得地把温默放到床上。温默缓了几天,得了些清醒过来。

他钝钝的脑子里木了好久,才纳闷起来,怎么温文学这几天没来打他,也没看见他的影子,连声音也没听见。

直到某天家里来了人,在外头和林红说起话来。

他听见林红凄凄切切地哭,说:“老温死了。”

温默浑身一震。

来人叹了口气,劝她节哀。

他们声音低低,温默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他靠着那些只言片语拼凑了好久,才明白那天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他差点没被温文学打死。

他这几天浑身是血,老温拿锄头在他身上开了好几个洞,伤口深得血肉模糊,能见森森白骨,林红想拦却拦不住。

他快要被打死的事儿,早就被温文学出门去忙活时,骂得满村风雨,所以也落到了江奕耳朵里。

江奕本来在被关禁闭,一听这话,他就硬是把门撞开,跑来了温默家。

他来时,温文学举着锄头,正在打人。

江奕一进门,一见温默倒在地上,像具尸体没有反应,而老温还在打他,当场就红了眼,冲进厨房抄起一把刀,朝着老温后背就一刀劈了上去。

老温死了,失血太多,又破伤风。

被江奕杀了。

“疯了!”来人压低声音,语气用力,“江奕他疯了,绝对疯了!怎么突然就这样……该不会,中邪了吧?”

林红只是哭,没有做声。

胸腔里渐渐漫满了水,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温默没法呼吸,眼前慢慢发黑。耳边只剩下水声,他却看见从前的一幕一幕。

来找林红的人待到傍晚才走,林红在外头忙活了一会儿,又来到他床边。她满脸泪痕,摸了摸温默的脸,满眼心疼。

温默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林红真是个很奇怪的人。小时候温默被温文学丢掉,她会不远万里地去找回来;可是她又对他不好,像养狗一样养他,责骂声从未断过。

等到温默又要死了,她又跪下来哭着给她上药,求他别死,在他的床头上坐了一夜又一夜,低低地哭着,喃喃地问怎么就出了这种丑事。

到底怎么想的。

温默看不明白她。

温舟本来被送到了隔壁村的外婆家呆了几天。一听这事儿,急得当场就要回来,嚷嚷着叫不许打他哥。

但林红把他硬按在了那里,不许他回来。

温默泡在水里的脑子空空的。

视线里渐渐发黑。

老温死了,温默平静了一段时间。

江奕救了他。如果老温还活着,这会儿死的就是温默。

是江奕救了他。

温家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温默伤得重,还是躺在床上。他们有意不让他听见,只在外屋声音低低地商量。

温默躺在炕上,翻身都翻不动,望着外面朗朗的晴天,脑袋空空地发呆。

来温家的人走了,林红推开屋子走了进来。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望着他说:“小默,咱们走吧?”

去哪儿?

温默迷茫。但林红已经过来,把他从床上背了下来。等一出门,温默才看见,原来刚刚出门的人都挤在他家门口,还没走。

屋子里昏昏沉沉,没开灯,但靠窗的地方点了两排昏黄的蜡烛。

温默被林红放下来,一抬头,王婆子坐在床上,盘着腿,两手握在一起,闭目养着神。

温默被放成跪在地上的模样。他转头打量,屋子里有几个人,但大伙都闭着嘴没说话,目光都不善地在他身上打量。

片刻,屋外吵嚷起来。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把一个人扔了进来。

温默转头望去,突然一怔。

一个满身青紫的人被扔进来。他死气沉沉地倒在地上,腿下一片淋漓的血。

他面朝地倒在地上,好像已经死了。

温默惊出一声气音儿,他扑过去,不顾身上扯得一痛的伤口,他抓住江奕,拼命摇晃他两下,急得嘴里不断发出声音。

村人们上前来,把他们俩分开。

温默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他拼了命地甩开压着他的人,可没用。他们拽着他的头发,他们按着他的胳膊,把他压着。他动都不能动,只能大叫着哭喊。

江奕一直没有动。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王婆子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听见。

温默喊他,喊了一遍又一遍,用一个哑巴只能发出的气音儿。可江奕一直没有反应,温默只看见他腿上淋漓的血,和一动不动的身躯。

到最后,他是被林红哭着喊着扯回去的。

回到家里,他拿起刀挥,指着林红红着眼,气音喊得嘶哑,又比划又大叫地,终于让林红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拐你跑,他想跑!”林红喊,“他还杀了老温,他当然要被打了!他跟疯了似的——而且李桂兰都去找王婆子去看过了,江奕中邪了!”

“他身上有鬼!有鬼!给他灌符水他都不喝,江胜国没办法,只能把他打晕了灌!”

温默脑子里生生嗡了一声。

“你没听王婆子刚刚说什么吗!?”林红歇斯底里,“她说你也被影响了,你身上也有鬼!赶紧的,把刀放下,我把符水给你烧了!”

“喝了!温默!”

“把符水喝了!!”

温默挥着刀,砍伤了林红。林红龇牙咧嘴地夺过他的刀,把刀扔到地上,然后掐着他的脖子,把呛人的符水硬灌进他的喉咙里。

暗无天日的日子。

真是暗无天日、乱七八糟的……一段日子。

温默沉进水中。

他竭力动了动,艰难地向着越来越远的水面伸出手。

他被灌了好久的符水。

林红像是中邪了似的,把所有的符都烧成水,往他喉咙里灌。

温默忽然想不起来后来的事了。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后来被锁起来,林红天天都过来掐着他的脖子给他灌符水。不顾他大喊大叫,林红像疯魔了一样,每天唠唠叨叨地和他说,喝,喝下去,喝下去就好了。

怎么能跟江奕抱在一起,你绝对是鬼上身了。

昏天黑地的日子过了数日。

温默被锁上了,门上都贴了黄符。林红变得神神叨叨,连窗户上都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黄底红字的符纸。

直到那日,温默到了极限。他被逼疯了,又一碗符水进嘴的时候,他推开林红,呕地把喉咙里的符水全抠了出来,然后冲出门去。

他吐掉符水,冲出家门,带着一身淋漓的血没好的伤,不顾一切地跑到老江家。

几个村人正在屋前骂骂咧咧。

村人们看见温默跑出来,都吓了一跳。温默没有管他们,他脑子里全是王婆子家里生死未卜的江奕,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将拦在跟前的壮丁推飞出去。

他跨进门里,李桂兰吓得大叫。

江家一个屋子里上了锁,贴满了黄符。温默看了一眼,转头回到院子里,拿了一把生锈的斧头,冲上去。

几声巨响。

温默把这道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劈烂了。

随着动作,他身上伤口崩裂。

但他不管不顾。

他见到了江奕。

江奕倒在角落里,像死了一样没有声息,两条腿上鲜血淋漓。

温默扔掉斧头,朝他扑过去,扑在他身上,哭叫着摇晃他。

半晌,江奕缓缓睁开眼,终于抬眼看向他。

他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了下去。他向他苦笑,胸腔起伏两下。

“阿默。”江奕沙哑,“对不起……”

“我不能带你走了……”他咽下血,带着哭声的颤抖,绝望地看着他,“我站不起来了……”

温默一震。

他低头,望向他鲜血淋淋的双腿。

江奕对他绝望地笑着。

“对不起,”他只说,“对不起。”

江奕被打断了腿。

因为他抱着他往外闯,所以被打断了腿。

仿佛被噩梦魇住,温默视线里彻底黑下来。

他醒不过来了,一遍一遍地做着四十二年前死时的梦魇。

他梦见江胜国突然进来,拿起斧头,一把将温默甩出去,然后抬起斧头,朝着江奕砍了下去。

温默目眦欲裂地大叫起来。

他不顾一切地再次冲过去,他抓起柜子上的花瓶,一瓶子锤碎在江胜国头上。

于是,村里的人说他也疯了。

他们又把他们分开,之后没过几天,王婆子就说把他们烧死。

又是火海。

又是破庙。

又是把他抱得很紧的江奕,又是把墙边烧出一个缺口来的大火。

江奕又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横抱起他。

他说真不想死啊阿默,他说真想带你走啊阿默。

他说,阿默,救救我吧。

他把他扔了出去。

他被砸死在火海里。

他听见自己惨叫,他看着那人只剩一只手的尸骸,突然怎么都想不起来沈奕的样子了。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恍惚间,有关沈奕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遇到过沈奕吗。

没有吧,江奕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一只一只的手,将他往深处带去。

“咳。”

“?”

沈奕回过头。回头的这一瞬,他才恍恍惚惚地发觉——他牵着的这只手,手感有所不对。

眼镜男一脸发木地看着他。

沈奕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半晌,他抬起手,一看,攥在手里的居然不是温默瘦弱的手,居然是眼镜男的手!

“兄弟,”眼镜男做作地一脸娇羞,“是不是有点暧昧了,我们。”

沈奕吓了一大跳,嗷一嗓子把他甩开:“你有病啊!”

“有病的是你好不好,我好好地在后面走,你突然过来拉我的手。”

“什么玩意儿?”沈奕莫名其妙,“谁拉你了,我明明拉的我男朋友——诶?”

他边说边拿着手电,四周扫了一圈。

“我男朋友呢?”沈奕又一脸懵逼,往旁走了两步,“阿默?”

温默不见了。

沈奕莫名其妙,一转头,韩骨爱不知怎么了,居然已经笑死,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头都抬不起来。

沈奕无语:“至于吗你。”

懒得理她,沈奕回头说:“话说我男朋友呢?而且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好端端地牵着我男朋友,一直没松手,怎么突然就换成你了?”

“我怎么知道。”

“你少来,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没和我们一起走吗?”

“谁说的,我一直跟在你们后头好不好。”眼镜男翻了个白眼,又望他手里的手电,“你这个手电能不能关上?让守夜人看见,我们仨就得手牵手一起死了。”

守夜人已经开始狩猎。

此刻夜色四合,天上血月当空,照得大地真是暖洋洋的,纯暖色。

暖的让人想死。

“等我找到我男朋友。”沈奕拿着手电往四周转,“阿默!”

“阿默——”

“温默!上哪儿去了?”

“你再不出来我就哭了!”沈奕拢起手喊,“阿默——”

眼镜男走到韩骨爱身边,抬腿,毫不客气地给了她屁股一脚。

韩骨爱往前一扑,抹抹嘴,吃吃笑着直起身来,一点儿没生气。

眼镜男瞪了她一眼。

眼镜男长相平平,留着十分死宅的一头略长的发,身上穿的却是一套亮眼的白。

沈奕往远处去了,一边喊温默一边四处看,没注意到他俩。

“演技可以。”韩骨爱趁他没注意,又笑了几声,“以后能不能跟我也娇羞一下?”

“去死。”眼镜男说。

第099章 烩人菜(拾)

“喂!”

沈奕惊慌失措地跑回来, 喊,“温默不见了!”

“啊?”

眼镜男转过头。

韩骨爱也拍拍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见了?”韩骨爱歪歪脑袋, “不会吧, 该不会是你漏了哪儿吧?默哥又说不了话,再找一圈看看。”

“我都找半天了!”沈奕急切道,“我连别人家里面都进去喊过了!就算他出不了声,要是在哪儿,也能发出点声音来的啊!敲敲门什么的, 他不会一声都不吭的!”

说罢,沈奕又焦急回头望望,大喊两声温默。

夜里的山村一片寂静, 他的呼喊空有几声回声回来,但无人回应。

一片死寂里,沈奕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太过着急激动, 他气喘吁吁起来,一种惊惧不安从心底里蛇似的蜿蜒着爬上来。

眼镜男揉揉后脖颈, 沉吟着猜测道:“守夜人吗?”

“不可能,守夜人抓人怎么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得把人拖到猎杀场去的,猎杀场如果动了, 我们就在他这么近的地方,一定会听到什么。”韩骨爱说, “是鬼吧。”

沈奕怔怔:“鬼?”

“游戏里的厉鬼杀人的话, 可以做到无声无息, 像刚刚那样偷梁换柱。”韩骨爱手插着兜, “你不是也见过吗,拔舌地狱里那个鬼新郎。”

“他大晚上出来, 就会没什么声音地飘,如果遇上了玩家,就能突然消失绕到身后,把玩家的脖子拧掉、杀死。”韩骨爱说,“所以默哥如果真不见了,多半是被稻草人换走了。”

沈奕脸色一白。

“稻草人在哪儿!?”他急得大叫,“他把温默弄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你别跟我急啊,”韩骨爱伸手摆了摆,苦笑着后退几步。

“不会已经喂土地公了吧。”眼镜男悠悠说出恐怖的话,“白天里,大哥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沈奕顿时脸色更白。

他大骂一声,转头就要冲进旁边的人家里。

“哎等等等等!”韩骨爱抓住他,“你干嘛去!”

“废话,这附近丢的,要喂肯定也是喂这附近人家里的土地公!”沈奕大叫,“放开我,他肯定在附近!”

沈奕甩开她,头也不回地冲进旁边的一户人家里。

韩骨爱叹了一声,收回伸出去的手,目送着沈奕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

他还和四十年前一样,似乎永远都会这样不顾一切地朝温默跑过去。

不论这样的事会有多少次。

不论稻草人会不会也伤害他,不论这一趟会不会是送死。

韩骨爱对着他的后背轻笑一声,抬头望了望天上的血月。

沈奕冲进屋子里。

村人已经在屋中睡下,鼾声平稳地在屋里回响。

一股腐烂的味道蔓延着。

沈奕一进屋,差点被这股味道熏得吐出来。他拿着手机四处一扫,见桌子上堆着已经发臭的食物,地上全是烂菜叶子。

没有土地公。

正厅里空空荡荡的。

他又冲冲撞撞地闯进村人们酣睡的屋子里,毫无所获后,又冲进堆满杂物的杂物间。

不论哪里,都没有土地公的身影。

沈奕冲出门来。

韩骨爱和眼镜男站在村路上,手插着兜,看着他匆匆忙忙地刚从那屋出来,就又拿着手电冲进了另一个屋子里。

“温默!”村路上都响着他急切的喊声,“温默!温默!!”

沈奕的喊声逐渐嘶哑。

他跑遍了附近的所有屋子,一无所获。

过了约半个小时,沈奕踉踉跄跄地走出这附近的最后一户人家的家门。

他气喘吁吁得上不来气,被门槛一绊,当即两膝一软跪到地上,捂着肋骨,看起来估计是岔气得疼,已经直不起身。

“没事吧,奕哥儿?”韩骨爱关切道。

沈奕摇了摇头。

“没有吗?”韩骨爱继续问。

沈奕点了点头,呼吸都颤抖。他抬头,那张因呼吸急促变得通红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他急哭了。

韩骨爱看得心里一软,突然有点想现在就放人。

她弯起嘴角笑了笑:“别急,也是好事。找不到土地公,证明默哥还没出事,还没被土地公吃掉。”

“说得没错。”眼镜男也走上前,对他说,“你先别急,这种地方越急就越想不出办法来。现在要想救他,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稻草人到底是把人弄到哪儿去了。”

沈奕怔怔地抬头。

他呼哧乱喘着粗气,抬头望向眼镜男。

眼镜男伸出中指,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那个姓何的大婶,小孩,还有大哥,都是被稻草人带走后消失了。”眼镜男说,“晚上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饭店里的菜品。但饭店要想再开业,还得等到白天,所以你那个温默 ,还有活着的机会。”

韩骨爱撇他一眼:“但是,如果在那之前被土地公吃掉也会死的话……”

“对。”眼镜男和她对视,“那温默也没机会了。”

沈奕瞳孔一缩。

“不过这附近没有土地公,赢面还是有的。”韩骨爱望向他,“不能盲目的乱找,乱找只会浪费时间。现在是为了温默,必须要弄清楚了——稻草人、土地公还有死了的老太太,这三个到底什么关系,这个村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有弄清楚这些,才能知道,到底被稻草人抓走的人,都在哪里。”

沈奕气喘吁吁。

韩骨爱没有再笑,虽然看不见脸,但沈奕感觉出来了,她正一脸正色地看着他。

沈奕深呼吸了几大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说的没错。

他们说的没错,附近根本就没有温默的踪迹,所以他一定是被稻草人弄走了。

那要想找到他,就只能先知道稻草人把人弄到哪儿去了。

话说回来,那个稻草人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奕竭力冷静着,摆清思绪。

开饭店的是老重家,那家人在做人肉……被稻草人带走的人,会被那个饭店做成人肉……

人都离开后,土地公的嘴巴里会流血……

老重家死了一个老太太……

饭店里的人明明吃的是人肉,但是好像都没有察觉,所有村人都在吃人肉……

都在吃人肉……

舂臼地狱的罪名,是浪费粮食……

猛然间心神电转,沈奕突然想起韩骨爱在饭桌上的话。

【难不成,老太太,稻草人和土地公,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东西?】

沈奕怔了怔。

突然,他拔腿就跑。

夜里,22:23分。

新汇村的村长家。

老村长的老婆几年前就死了,一对儿女也早就离开村子,去外面打拼。

家里就只剩下老村长一个人。

夜深了,老村长躺在炕上呼呼大睡。

房间里,电视滋滋哇哇地响着。那是档厨艺节目,切菜剁肉的声音噼啪不断地传出来,伴着主持人笑着介绍做菜步骤的声音。

电视信号不好,电流声时不时地滋啦一阵。

村长正在鼾声平稳地睡着。

突然,家门乓地一声巨响。

“村长!”沈奕大步流星地迈进来,大叫,“村长人呢!?”

村长一个激灵,睡眼朦胧地惊醒过来。

沈奕抓着手电,已经走了进来。他二话不说,一把将村长从床上薅了起来。

“说!”沈奕声音满含怒火,“老重家的田在哪儿!?”

村长怔怔。

他还没醒,一脸的懵逼,在手电筒的强光照耀里,他睁不开眼地眨了两下眼皮:“啊?”

村长还没醒。

沈奕松开他,没有任何犹豫,扬手一个大嘴巴子就呼了上去。

韩骨爱刚追到门口。

她一进来,就听一声十分清脆且用力的巴掌声。

一抬头,就见老村长往床上一歪,那双老眼瞪得老大,更懵逼了,也衬得脸上通红的巴掌印十分明显。

韩骨爱一脸惊骇,当即下意识一退,整个后背撞在门框上。

她望向沈奕,倒吸一口凉气。

沈奕面目狰狞,咆哮着喊:“没时间了!说!老重家的田在哪儿!?”

村长这回醒了,两只老眼瞪得溜圆。

*

“啊!!”

……惨叫声。

温默听见惨叫声。

火海熊熊,近在眼前。

灼烧的痛楚遍布全身,但他却丝毫不觉。温默瞳孔震颤,望着那火海里被重重房梁砸死的人,望着他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温默惨叫得撕心裂肺。

他冲上去。

他抓住熊熊燃烧的房梁,他的手立刻被烧灼得发黑痉挛,可他丝毫不觉。

他疯了似的喊着,疯了似的抓着那道房梁,想把它推开。

江奕——江奕在里面。

江奕在里面啊!

“温默!”

有个人突然拽住他,把他一个劲儿往外拽开来。

“别过去了!”她同样撕心裂肺地喊着,“我哥死了!别去了!”

温默的喊声一顿。

怔怔地,他回过头。

背后传来抽泣声,传来温热的湿润。

江雨散着头发,抱着他的腰,靠在他后背上,哭得抽噎。

“别去了……”她哽咽,“你别去了,别死……”

“你走吧,温默……我求你了……”

“我哥走不了了……”

“你走吧……”

房梁轰隆隆地断裂,破庙烧成了废墟。

村民们的欢呼声响起,就和那天赵媳妇被淹死时一样。他们的喊声仿若海浪,一声高过一声。

温默仿佛也被沉塘了,胸腔里仿若有窒息的、深不见底的河水。

江奕彻底被砸死在了里面。

温默张着嘴,喉咙里却哑了,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听见人们的欢呼,庆贺。

他们庆贺他最爱的人的死亡。

说带他走的人,被永远留在了废墟里。

他在水里越沉越深。

血泪从眼角流下,在无边的河水里被稀释而去。血泪缥缈地化成丝缕的血水,向上飘去。

他的黑发在水中飘荡。

温默两手向下,阴森的鬼手抓着他瘦削的手臂。他两眼紧闭,瘦长的一双腿同样被禁锢在水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亡。

“温默!!”

一声呼喊划破黑暗。

温默抖了抖。

他被江雨偷偷推上村路。

站在村口时,他回过头。

他看见江奕在他后面,一身黑灰烧伤、衣衫褴褛,却依然笑得明亮地,朝他跑过来。

扑通一声,有人跳进水里。

梦魇破碎。

眼皮一抖,他睁开眼。

眼眶里的血泪向上飘去,他看见沈奕急切的脸。

他被抓住手臂。

身上的鬼手猛地用力,想将温默留在河里。

沈奕目光一凛,面色瞬间杀气腾腾。

他咬牙切齿地将温默狠狠拉过去。

第100章 烩人菜(拾壹)

沈奕将温默狠狠地往自己这边一拉。

鬼手们把他往水底拉去。

沈奕一皱眉, 干脆潜下去,把他抱在怀里。他伸手,用力拉住温默身上的鬼手, 把它们一个一个掰开。

可鬼手们被掰扯开后就立刻又伸出来抓住, 一个一个比水里的海草还难缠。

沈奕急得两眼通红。

温默望着他狰狞愤怒的脸,恍惚间又看见了江奕。

真是一样的脸。

抱着他面对威胁时,愤怒的模样如出一辙。

他手在抖,温默感觉到了。一只只鬼手被掰开又冲来,无穷无尽。

松手吧。

温默心里念叨, 松手吧,奕哥儿。

他大概就到这儿了。

想着,温默禁不住扬扬嘴角, 笑出声来。

你看。

他就是这样的命。

根本逃不出去,从哪里都逃不出去。所以不是江奕的错……

温默挣扎出一丝气力来。他伸出被鬼手抓住的一只手,轻轻推了推他。

他力气很轻, 但只一下,沈奕就一怔。

他疯了似的掰着鬼手的动作一顿。他低头, 原本愤怒通红的双眼愣愣地看向温默。

温默和他对视。

他眼神疲倦,无奈,沈奕看过来时, 他朝他一笑。

沈奕眼中有惊骇一闪而过,随后是铺天盖地的难以置信。温默知道他懂了, 于是合上眼, 点点头。

走吧。

他想, 走吧。

突然, 他被用力抱住。

温默忽的睁开眼。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沈奕把他紧抱在怀里,摁着他的脑袋, 和他用力相拥着,不管不顾地跟他一起向水底深处坠去。

鬼手将他们抓住。

温默瞪着眼睛,望着远处的水面。

心里轰然漏了几拍。

往事种种浮上心头。

他想起即使双腿被打残也在看见破洞时眼前一亮,摇摇欲坠地站不稳也都要将他扔出去的江奕。

他想起江奕跟他躺在芦苇边上,抱着他说你太好了,世界上你最好了。

他想起江奕抱着浑身是血的他往外冲,他想起他愤怒的脸。他想起拔舌地狱里时隔四十二年轮回转生后又来见他的沈奕,他想起雨夜里他湿漉漉的眼睛。

他想起他追着他喊阿默,他想起他拽住他自刎的刀刃。

他想起他说先杀了我。

沈奕说先杀我,你再自杀。

他说我要跟你走。

伸向水面的手僵了很久。

他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的。

温默恍然间,终于明白了。

沈奕这次真的是要死都跟他走。

他是认真的。

他永远不会再扔下他了。

【他想让你需要他。】

沈安行的话,忽然又在耳边响起来。

【他想让你需要他。】

【谁都不想一无所知。】

温默阖了阖眼。

忽然,身上一松。

温默一怔,侧头一看,身上的鬼手竟然都松了开来。

沈奕也注意到了,他微微松开温默,同样呆呆地往他身上看了眼,而后又看向河底里。

鬼手们在河底里摇摇晃晃,五指松懈着,没有再伸向他们。

忽然,几团绿光像萤火似的,开始在河底里沉沉浮浮。

鬼手们往河底里缩下去——看起来,它们是惧怕这些小小的绿光团。

绿光缥缈。

血月之下,河边上,韩骨爱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招魂幡。

绿光从她手里的招魂幡里飘出去。

眼镜男蹲在河边,望着绿光飘进河里,嘟囔了句:“后门开的是不是有点大了。”

韩骨爱一手插兜,一手把招魂幡扛起来。

“有什么所谓。归根结底,这个是工作做不到位,才留在地府这么多年。”韩骨爱吹了声口哨,“就当给人家发个辞职补贴呗。”

眼镜男没话说。

韩骨爱朝他一笑:“再说了,我不喜欢看见有人死在河里。”

眼镜男更没话说了。他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了韩骨爱一眼。

温默被沈奕抱着,飘上了河面。

俩人从水里仰出头来。

温默连飘起来都没力气了,只仰头露了个脑袋出来,耳朵还沉在水里。他大口大口地用力呼吸了几下,终于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阿默,阿默……”沈奕喘着粗气,他死死拉着温默,把他往自己怀里抱,语气听着像要哭,“没事了,阿默……没事,没有沉塘,没有沉塘……”

温默费力睁着眼,听得苦笑。他没有想到自己死时的事,可沈奕想到了,沈奕找到他沉在水里,想起他的记忆,想起他看见过的温默被那些畜生缝了嘴,扔进水里沉塘的事。

沈奕哭了,他在水里抱住温默。

温默抬起手,在水里也抱住他。

河面漂浮,水浪轻轻地飘摇。

沈奕抱着他,飘向河边。韩骨爱拽着他俩,把他俩拽上了岸。

温默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也不知道稻草人给他下的什么猛药。一上岸,他抬头都没力气,斜歪歪地栽楞在沈奕身上。

沈奕失而复得地抱着他,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嗷嗷地嚎啕。

“行了,别哭了,这不是救上来了吗。”眼镜哥揉揉耳朵,“一般人这时候都开始耍帅了,怎么你哭得跟个狗似的。”

“你懂什么!我差点儿就找不回来了!”沈奕把温默抱紧些,“要是没找到我怎么办,我也不活了!我连去哪儿找个绳子吊死都想过了!”

温默听得心里一紧。

他拽住沈奕的袖子,心说那可千万别。

缓了半天,温默身上才有气力回温。他咳嗽着,按着沈奕,将自己弄起来了些。

“好了吗?”沈奕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委屈巴巴地像只大金毛。

温默咳嗽着点点头,手却没松开他。他握着沈奕的手,只腾出一只右手来比划了几下:【怎么找到我的?】

沈奕这会儿脑子进水,眼睛里除了温默就没别的。温默这么一问,他就指了指身后的老村长:“我给了他一巴掌,叫他带我来。”

温默:“……”

他抬头,往韩骨爱身后一看,才发现还有个NPC在这儿。

白天见过的老村长这会儿手插着兜,肩膀瑟缩着,拉着一张脸,站在河边萧瑟的风里,后背被吹得噼里啪啦响,看起来相当命苦。

眼镜哥叹了口气。

“你怎么说话都跟个傻狗似的。”他骂沈奕,“说话怎么只说一点儿?”

温默迷茫地眨眨眼。

沈奕哭得一哽,回头迷茫:“啊?”

“啊什么呀,奕哥儿,”韩骨爱也哭笑不得地凑上前来,指指老村长,“不是你推出老太太是死在田地里,所以去把村长薅出来,这才找到这儿来的吗。”

“你也真是厉害。我们在田地里找了一圈没找见,正要撤,你就跑到河边来。”

“他掉的那么深,也亏你能看见。”韩骨爱无奈道,“真是不服你不行。”

温默听完这些话,怔怔地望向沈奕。

沈奕抹了两下眼泪,并不应声,只是回头来望温默。那双圆眼还是湿漉漉的,委屈巴巴,望向温默的血眸。

他嘟囔着说:“看见河边,就想起以前的事。”

“……生怕他在河里面,才过来看的。”沈奕低下脑袋,抓着温默摩挲,“都在心里面念阿弥陀佛了,结果居然真在河里。”

温默没吭声。

沈奕闷着脑袋低着头。他伸出手,揉揉沈奕的耳朵。

“好啦,人没事就好嘛。”韩骨爱笑起来,“你突然就往水里一扎,真是给我吓了一跳。那你俩先在河边待会儿吧,我跟他拉着这个老村长,先去田里看看。”

她说着,一手把眼镜男一拉,一手把老村长一拽,把他俩都给整走了。

血月之下,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温默和沈奕了。

沈奕一直没松手,还拉着他一直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温默伸出手,给他抹掉眼泪。

他们俩身上都湿哒哒的,全都是水。抹掉了泪,沈奕发丝上又有河水淌下来,身上脸上的水痕,真是怎么都抹不干净。

但温默还是不想看见他哭,于是给他抹了半晌的泪水。

【别哭了,】温默给他比划,【我没事,你别哭了。】

沈奕抽抽了两下,收了抽噎,但还是两眼通红,就那么欲哭不哭地望着他。

温默一个头两个大。

他端详了会儿沈奕的脸,真是刺眼的一张哭脸。

【你,】温默指指他,问道,【刚刚是想,跟我一起死吗?】

沈奕点了点头。

“我答应过你的,”他说,“而且……我自己也,不会扔下你,自己走。”

温默沉默了很久。

河边风声阵阵,也有芦苇微晃。天上的血月撒了一地鲜血似的红,四面八方都气息诡异。

【……我,有一点地方,骗了你。】

温默抬起手,慢吞吞地比划起来,【你听我说。】

沈奕怔怔地望着他。

——守夜人,死亡,过桥。

——死时的事,要经历的事,前往人世间的代价。

血月之下,温默慢吞吞地,把所有一切的事情,终于对他和盘托出。

等一切说完,沈奕安静了许久。

有那么一会儿,温默不敢抬头看他。直至安静太久,他如坐针毡地有些受不住,才抬起头。

一抬头,就见沈奕两眼更加通红,瞳孔发抖地望着他。

眼泪又从他眼眶里流了出来。沈奕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伸出手,又抱住他。

温默再次被他抱进怀里,这次是骨头几乎都要被按碎的、十分用力的拥抱。

“怎么不告诉我。”

沈奕终于出声了。他声音里颤抖,压抑的苦楚低沉沙哑。温默胸腔里猛地一震,自责漫上心头。

呆了片刻,他伸出手,也抱住沈奕。

“跟我说啊,阿默,”沈奕把他往怀里抱,“怎么不告诉我啊……”

“怎么偏偏你,总要受这么多苦?”

他又哭了。

“凭什么?”他哭着问他,“到底凭什么?”

温默心中哑口无言。

沈奕抱着他哭了很久,才松开。他两眼红的充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温默帮他抹掉眼泪,比划了几下。

【不苦。】他说,【我遇到过你,所以不算苦。】

【过桥也是为了跟你走,也不苦。】

沈奕目光一震,而后又说不出话。

他撇撇嘴,无可奈何地气笑出声来。

“那还要多久呢。”他问,“到底还要几次,才让你结束这种事儿?”

温默摇摇头。

【不知道。】他说,【但如果可以跟你有以后,来几次都可以,我认。】

沈奕皱起眉:“你这人,怎么能……”

【往后你会陪我的。】温默打断他,【就算还会死几次,你也会陪我的。】

沈奕哑然。

【你不会再扔下我不管了。】

【你不会先死了,我只是痛一会儿。可是这是奈何桥,于覃没有真的又缝我一次。】

【只是再痛一次的话,我没问题。】

【你会拉着我的。】

【对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比划完,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手。

温默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血红的眼睛里难得亮起光来,一脸憧憬地望着他。

沈奕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苦笑了声。

“好吧。”他说,“我当然不会松手了。”

他俯身,捧住温默的脸,亲了亲他。

温默拉着他的胳膊,嘴唇上温热一瞬。

沈奕近在眼前,温默低着眼帘,却仍能望见他湿漉漉的眼睛。

他心里忽然释然——一直以来,他虽然走出了拔舌,放下了赴死的心,可望向前路时,他总是茫然。

沈奕毕竟已经轮回转世。

他毕竟已经是新生的人。

温默重新进到人世间,见到了沈奕的新世界。他没再留在山村,他有新的世界,新的老师,同学,朋友。

温默觉得跟他有些格格不入,所以他茫然。

能行吗?

他总在想——他这样一个被留在往事的怨鬼,真能回到沈奕身边吗。

他这样格格不入的人。

他这样连轮回都没能去的人。

可他忽然释然了。

沈奕有抛弃“新世界”,跟他一起去死的决心。

那他也该有去活的决心。

他们该走了。江奕已经从废墟里离开,所以温默也该从河里出来了。

江奕死在了废墟里。可隔了四十二年,他变成沈奕回来了。

他又来带他走,他来践行他四十二年前的承诺。

温默该跟他走了。

大家都死了,于覃也死了。

没人再拉住他们,所以温默可以跟他走了。

沈奕亲了亲他,河边的冷风呼啸着,芦苇又在摇曳。

【带我走吧。】温默望进他的眼睛里,心里悄悄念着,【带我走吧,奕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