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不知道是筒子楼的人挤人更糟点,还是这座被山连山环绕的村子更糟点。
哪个都不怎么样。
“奕哥儿。”
李桂兰叫他——李桂兰总不叫他江奕或者儿子,总叫他奕哥儿,或许是想强调他在这个家里是最大的孩子。
江奕转头,李桂兰已经从田里走上岸来。
李桂兰拍着身上的土,对他说:“回家。”
江奕伸手帮她拍了拍膝盖上和肩头上的黄土,点了点头。
回家路走到一半,日头就彻底掉进山头底下。
村子里没路灯,道上立马漆黑一片,他俩还没带着手电。
好在不远处有人家在屋头外面点了盏灯,借着亮光,他俩还不至于摸黑走路。
“你爹死了,以后咱们一家就得寄人篱下。”李桂兰走在前头,声音凄苦地跟他唠叨,“你大伯是有点不好相处,但除了这儿,咱娘四个也没地方去了。”
“工地上给赔的钱也不多,以后就只能在这儿受委屈了。奕哥儿,你是妈的大儿子,是你弟弟妹妹的大哥。”
“你爹死了,你以后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得撑起来。”
“你得帮妈多分担点。以后多照顾你大伯,嘴巴甜点,让他开心了,咱们才有好日子过。”她说,“你可是老大。”
“哦。”江奕应了声-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怎么样。
晚上吃饭的时候,四个人围着一张木头桌子。头顶的吊灯还算明亮,但桌子上的沉默实在让人受不了。
桌上还有一股酒臭味儿。
江奕突然觉得还不如回那个人挤人的筒子楼。
他抬起眼皮,偷偷扫了一眼江胜国。他大伯嘴歪眼斜,又往嘴里送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他嘴角淌下来两滴,滴答在碗中的白粥里。
江奕收回目光,食欲也没剩多少了。
饭桌上又沉默了会儿。
江胜国往嘴里又灌了两口酒,突然说:“酒没了。”
两声瓶子晃悠声传来,伴着液体在瓶底晃荡的三两水声。
江奕抬眼一瞧,见江胜国手里的酒瓶见底了。
江胜国斜楞了眼李桂兰。李桂兰对上他的眼神,立马明白了什么。
她眼神忽闪两下,忙磕磕巴巴地笑着说:“没事,工地给赔的钱还剩些。奕哥儿,明儿去给你大伯买点酒。”
江奕沉默地看了眼江胜国,点头应下:“哪儿有卖的?”
江胜国笑了声:“小卖部有,就在北边。有个老周家,他们家开了小卖部,有白酒卖。”
“行,明天我去买。”
话这么说,但第二天江老三又闹起来了。大概是前几天的颠簸路途小孩受不住,这天半夜就烧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江奕带他去了村里的卫生所,给小孩打了一针,又吊了半天的瓶。直到下午要黄昏了,江奕才抱着孩子回到家里。
李桂兰在收拾家务,见他回来,就抱过孩子,给他塞了几张票子,催他快去买酒。
江奕又出去买酒了。
落日又落到两座山头头间。他望着远处的绵延不见尽头的山连山,觉得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突然,他听见一群孩子的尖笑声。
“哑巴!”
“逮到哑巴了!都快来呀!”
“哑巴又出门啦,哈哈哈!”
江奕突然被狠狠一撞。他惊呼一声,往前踉跄两步,好悬没跌。
一抬头,就见是原本在路边笑闹的几个孩子欢呼着往前跑,手里还都抓着一把泥巴。
“你妈又叫你出门来干什么啊?你明明连个屁都不会放!”
孩童的刺耳笑声传来。
前面不远处,一群孩子围在一起,朝着角落里狠狠扔着泥巴,大声嘲讽。
江奕定睛一看,见那角落里有个人,正抱着脑袋缩着。
小孩们扔的泥巴,都砸在了他身上。
不知哪个臭崽子又喊起来:“快抢他的钱,咱们买玻璃珠子去!”
一群孩子立马更大声地刺耳笑起,一拥而上,去撕扯那人的衣服。
江奕当即炸了:“干什么呢!?”
他冲上去,把这群小兔崽子一个一个扯开,扔了出去。
他看见了被挤在角落里欺负的人——这同样是个孩子,瘦瘦小小的一团,身上一片脏污,全是泥巴。他一手抓着自己洗的发黄的旧衣服,一手挡着自己的脸,缩在角落里,胸口剧烈起伏,抖个不停。
他两只胳膊上还有青紫的痕迹,看起来被人打过似的。
发觉到有人来给他解围,那只挡住脸的手往下放了一些。
一只惊惧颤抖流着眼泪的乌黑瞳孔哆嗦着望向他。
江奕心里一震。
他心里立马一阵火起。他转身,挡在这孩子跟前,朝着欺负他的兔崽子们喊:“你们这群小孩怎么回事!”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还抢钱!?你们爹妈怎么教的!”
“你管老子爹妈怎么教的!”一个小胖子嚷嚷,“你谁啊你!多管闲事什么!”
江奕火更大了:“你怎么说话的你!”
“老子就这么说话!臭哑巴爹妈都不管他,你多管闲事什么!你是他新爹啊!”
“你说什么?”江奕气得撸了两把袖子,“哎我这个脾气——”
“老大!”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孩打断了他们。他朝着小胖子慧慧手里的票子,那是几张一角两角的纸币,“我拿到了!”
小孩们眼睛齐齐一亮,又尖声笑起来。
江奕一惊,回头一望。身后被欺负的小孩慌乱地摸了两下兜,随后脸刷的一白。
真是他的钱!
江奕转头就冲上去就要抢。
几个小孩见状,拿起手里的泥巴,朝着他扔了过来。
江奕猝不及防,被扔了一脸,身上都中了几弹。他噗地喷出来,像从水里出来的大狗似的猛甩脑袋。
他胡乱一抹脸上的泥巴,小孩们已经大笑着跑远了。
江奕顿时怒火中烧,他骂了一句爹,转头对身后小孩喊了句“等着”,转头就冲了出去。
他对着小孩们大喊:“给老子站住!!”
小孩们笑得更大声了。
江奕不要命地狂奔一路,终于把一群小孩赶到一处泥巴地里,抓住了一个,对着他的两瓣屁股狂扇几下,又给旁的几个补了几脚。
小孩们也不甘示弱,对着他又打又踢。
好在一群十岁不到的兔崽子,打不过江奕这个十二岁就一米四的大高个。
江奕把他们全踹到了泥地里。
“把钱拿回来——噗!”
有小孩顺势从泥巴地里抓起泥巴扔向他。砸中了他的脸,一群孩子便指着他开怀大笑。
江奕又抹了一把脸。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再开口,声音高了八个度,河东狮子吼起来:“钱拿回来!!是你爹妈给的吗,你就拿!?别人的钱你拿个屁啊,小心老天爷打道雷劈死你!!”
“略!”一个小孩朝他吐舌头做鬼脸,“关你什么事!臭哑巴的钱说拿就拿咯!”
“反正拿不拿他回家都要挨打!”
“就是就是!”一群孩子哄堂大笑,“谁不知道他爹妈都不待见他啊!”
“你护着他干什么,傻吧你!”
“谁让他是哑巴!他活该!”
“就是,谁让他是哑巴!”
小孩们又做鬼脸又大笑,还扭着屁股笑闹起来,“谁让他是哑巴!谁让他是哑巴!”
江奕忽然没了声音。
突如其来的,他想起李桂兰从前的话。
【谁让你是家里老大。】李桂兰说,【做老大,就得帮妈照顾家里,照顾弟弟妹妹。】
【谁让你是老大。】
【谁让你是老大。】
【谁让你是老大,你应该的。】
【妈生你,就是想省点心。】
【奕哥儿,你是老大。】
【你是老大,让我省点心。】李桂兰面露疲倦,【你是老大,就不能帮我分担分担吗。】
【你是老大啊,我生你干什么吃的?就是为了省心啊。】
“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尖声笑起来。
江奕攥紧拳头,一个猛子跳下泥地。
泥水顿时溅得老高。
孩子们尖叫起来,江奕抓住这群孩子的孩子王——那个小胖子。
他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把他扇得一屁股重重坐进泥地里。
忽然静了。
小孩们都愣住了。
挨打的小胖子呆了半秒,疼得哇地哭了出来。
江奕脸色发冷。
大概是他生气时气场太过可怕,四周突然鸦雀无声,只闻小胖子哭得撕心裂肺。
“拿回来,”江奕看向拿钱的小孩,冷声说,“不然揍死你。”
孩子们面面相觑,突然都不敢再耍横了。尖嘴猴腮的小孩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地把手里的票子交了出去。
票子已经皱皱巴巴。
江奕把票子拿了过来,塞进兜里。
然后更用力地甩了尖嘴猴腮的小孩一个巴掌。
这小孩也一屁股坐进泥地里,张嘴嚎啕大哭起来。
“以后谁再动他一下试试,”江奕冷声说,“我把你们全都打成残废。”
小孩们不敢吭声。
江奕转身从泥地里上了岸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落日只剩一点点的时候,他拖着一身泥污回到了那哑巴小孩被欺负的地方。微弱的余晖下,他看见小哑巴站在原地等着他。
江奕见状,赶紧跑了起来,远远地就朝他挥起了手,大声喊他:“喂——”
那小哑巴转过头来,看向他。大约是被他身上的一身脏污惊到了,他瞪圆了眼睛。
江奕跑到他面前,终于看清了小哑巴的模样。他一头黑发略长,长到了肩膀上。虽然一脸泥污,可也能看出脸好看来。
那一双乌黑的杏眼发红,一对上挑眉的眉角往下撇着,衬得一张脸无辜可怜。
江奕看着他这张脸,不由得想起刚才他那只惊惧颤抖的瞳孔,再想起那群兔崽子说他的话,顿时越看他越可怜。
他把他的手拉起来,将一把皱巴巴的票子放进他手里,挠挠脑袋,朝他笑起来:“费了些时间,但好歹是抢回来了。你别担心,那几个小孩我都教训了,我把他们都打了一顿!”
小哑巴没有说话——他也说不了,就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见小哑巴一直怔愣没回应,江奕不由得淡了笑意。他眨巴了两下眼,才想起什么,“哦”了一声,指着自己说:“你没见过我吧?我昨天才跟我妈搬过来!我住在村东头,村东边不是有个大下坡吗?大下坡旁边的那家,你知道吗?就是老江家!”
“江胜国是我大伯,我妈领着我弟弟妹妹搬过来跟他住,我叫江奕!”
夜色正好四合,他们双方的脸渐渐隐没在黑暗里。小哑巴脏污的脸逐渐隐没在黑暗中,看不见了。
天黑前,江奕看到了他手上的酱油瓶。
“你要去打酱油吗?”江奕问他。
对面没有回应。他可能点了头,但江奕真的看不见。
“好黑啊,看不见。”他嘟囔着说,“你要是得去打酱油,就摸我一下?”
于是片刻后,他手上一凉。
凉意一瞬消失。是小哑巴小心翼翼地碰了他一下,又立刻收回手。
实在有点可爱,江奕笑出声来。
“要去打酱油的话,我们就一起吧。”江奕说,“我也得去给我大伯买酒,买不到我可回不去。我就猜到要天黑,从屋里拿了手电筒出来。路上没灯,你自己走也危险,而且我刚来这个村,那个小卖部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正好,你给我带路吧。”
他边说,边从挎在身上的包里拿出个手电筒来。他摁下开关,手电筒发出一束光亮,照亮了黑暗。
江奕回头,朝着小哑巴一笑:“走吧。”
小哑巴朝他点点头。黑暗里,手电筒漫发射的暗光柔和地照亮他脏兮兮的小脸。
江奕拉起他的手:“给我领路吧。”
小哑巴再次点点头,拉着他往前走。
走了几分钟,小哑巴带他到了小卖部。小卖部已经点起了一盏明亮的灯,但在一片寂静的夜里相当死气沉沉。
七十年代乡下的小卖部,相当有年代感。红砖墙上镶着一扇挺大的玻璃窗户,窗框刷着绿漆,斑驳的玻璃上贴着黄胶带组成的字。
上面写着烟酒,下面写着副食。最底下的窗户开着,窗台上堆满了小物。
窗台上有一个黄盖塑料罐,里面全是四四方方的泡泡糖;旁边是摞了两层的ad钙奶,再旁边是摆得整整齐齐的水和调味料。
透过窗户,能看见里头的木头柜子满满当当,全是商品,墙上贴着各式各样的旧海报。
小哑巴带着他绕过窗户,走到小卖部门口。
门口,一个老太太坐在里头,守着一张玻璃柜子,柜子里头是各式的烟。
看见他俩一身脏泥地出现,老太太吓了一跳:“我去!”
她拍了拍胸脯,扫了眼江奕,不认识。
她别开目光,看向小哑巴:“哑巴,你又被那几个小孩堵了?”
小哑巴闷闷点点头,把空了的酱油瓶子和两张皱巴巴沾满泥的钞票放到玻璃桌子上。
小卖部的老太太面露复杂,叹了口气,却没嫌弃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她把钞票拿起来,展平,点了一下,就收到柜子里,起身拿起他的酱油瓶子,转身边嘟嘟囔囔着,边去给他打酱油——
“那几个小混球,爹妈也不管管,天天就知道打麻将抽烟条,儿子都快废了,还天天挺自豪的呢。好像孩子生下来只要长了个把儿,以后顺其自然就能当太子似的。”
“一帮没出息的玩意儿。你妈也是,知道你总被欺负,还天天让你出来做这做那,老温没长腿儿吗。”
“再说你还有个弟弟呢,让你弟弟出来呗……”
老太太边低声骂着,边打好了酱油。她把酱油拿出来,又拉开柜子,点了几枚硬币出来,都交给小孩:“给你。你的酱油,还有找零。”
小孩接过来,把酱油抱在怀里,低头不做声。
老太太抬头看江奕:“你要什么?”
“哦,白酒。”江奕说,“江胜国爱喝的白酒,还有没有?”
“有,”老太太说,“哦对,我是听那几个老姐们说起来着。江胜国他大嫂从城里回来投奔他了,你是她家孩子?”
“是啊。”江奕不禁吐了下舌头,“消息这么快,我妈昨天才来。”
“就这么个小破村子,什么消息不快,俩小时就能传遍。”老太太哼哼笑了两声,回头去拿酒,“要瓶装散装的?”
“散装的吧。”江奕说,“拿两毛的。”
这时代物价便宜,两毛钱已经能拿一斤的白酒了。
“这老江还是这么能喝。”老太太嘿咻着拿起酒来,嘴上嘟囔,“两毛,放桌上。”
“行嘞。”
买好东西,江奕打着手电筒,提着一斤白酒,又说要送小孩回家。
“夜路太黑了,路上又没个灯,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小孩点了点头。
江奕送他回了家。小孩的家在村子北边,俩人七拐八拐了好几个弯,小孩才到家。
他家是一扇漆绿的铁门,门上贴着两张威风凛凛的门神。天黑了,屋子里头点起了暖黄的灯光,传出一阵咕嘟咕嘟煮着粥的声音。
小孩到了门口,回头朝他比划两下手势。
江奕没看懂,朝他眨巴眨巴眼。小孩见他不懂,有些懊恼地撅起嘴,朝他鞠躬两下,表情局促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江奕这才懂了些:“谢谢我啊?”
小孩眼里亮起光来,抱着酱油瓶子用力点头。
“不用谢,”江奕笑了两声,“你去吧。”
小孩又点点头,再次朝他比划两下,才转头推开铁门,进了屋去。
江奕也抱着酒回家去了。
一进家门,李桂兰就皱着眉斥责他回来的太晚。
“去买个酒,怎么这么长时间?你大伯都吃上饭了,还没酒喝!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天哪,你怎么搞的?怎么这么脏?”
江奕放下拎着的白酒,轻描淡写:“路上遇着一群小孩欺负人,帮了一把。”
“小孩欺负人?”江胜国咂巴了两下嘴,“是不是欺负一个哑巴?”
江奕一愣:“你知道?”
“知道,那哑巴是老温家的孩子。村子里,拢共就这么一个总被欺负的。”
江奕:“老温家?”
见他站在门口聊起来了,李桂兰皱起眉,朝他挥了挥手,让他赶紧把酒拿过来。
江奕便脱下脏兮兮的外衣,往旁边的旧沙发上一扔,把散装白酒拿了过去。
李桂兰把酒倒进酒坛里,给江胜国盛了一小杯:“这个老温,是什么人?”
“也是个种地的。”江胜国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他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是哑巴,小的那个正常,已经上小学了,他没让哑巴的那个上学。”
“你以后不用理他。”江胜国看向江奕,“那小哑巴在村子里谁都能欺负,你出力也不讨好。他爹妈都看不上他,平时对他又打又骂的,村子里的人就更爱欺负他了。”
“倒也有人看他可怜。那也没用,还是欺负的更多。”
江奕问了句:“他爹妈为什么看不上他?”
江胜国乐了:“你不废话吗,生了个哑巴种,烦都烦死了。”
“刚把他生出来那会儿,一看是个哑巴,老温气疯了,一下子把他摔地上了。这死孩子也是命大,没死。”
“他妈嘴里也骂,说自己造孽,居然生了个哑巴。”
“嘴上虽然骂,但他妈还是把他养大了。后来老温越看越不顺眼,孩子半岁的时候,他把孩子抱到了县城的火车站去,扔了。他妈一觉醒来没看见,急疯了,跑到火车站去抱回来了。那死哑巴是真命大,都被扔到火车站去了,都没被叫花子拐走。”
“多半是看他带把,他妈才心疼,打着骂着也会养。”江胜国说,“要是个丫头,丢了估计也就丢了吧。”
李桂兰又给江胜国倒了一杯白酒。
江胜国又拿起来喝了下去。他嘴唇蠕动了会儿,品了品进嘴的酒,又咂吧两下嘴。
“哎,明儿再买两瓶啤酒。”江胜国对他吆喝。
“哦。”江奕应了声,鬼使神差地问他,“那个小哑巴,叫什么?”
江胜国沉默了会儿:“想不起来了,平时村子里都小哑巴臭哑巴地叫他。好像是有名字,但没人叫。”
江奕不说话了。
第048章 山连山(伍)
小哑巴没有名字——更准确的说, 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江奕意识到这件事,心里忽然堵得慌。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别人眼里就只是个“哑巴”而没有名字。
江奕第二天晌午又出了门。
李桂兰则拿起农作工具, 下地去了。她嘱咐江奕买完酒就赶紧跟着去下地忙活忙活, 把土松了,就可以种点儿白菜去卖。
江奕答应着,转身去了昨天去的小卖部。
买了两瓶啤酒回来,经过一条小河时,江奕一转头, 在河边看见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瘦瘦小小的一个,蹲在河边洗着衣服。河边风大, 吹得那一头略长的头发跟着河边芦苇一起摇摇晃晃。
他穿得很少。洗着洗着,打了个喷嚏。
江奕抬脚从坡上滑了下去——小路和河边之间有个坡。
他跳了几步,走到这人身后, 笑吟吟地叫他:“小孩!”
洗衣服的小孩两肩一抖,转过头, 看见他,一双乌黑杏眼顿时一怔。
“这么巧,”江奕笑着说, “怎么大冷天的,还来河边洗衣服?家里没热水吗?”
小哑巴沉默一会儿, 扭回脑袋去, 又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江奕探头一瞧, 见他手上已经全红了, 指尖冻成了血色,在冷水里哆哆嗦嗦的, 却还是不断地搓着衣服。
江奕皱了皱眉。
他放下啤酒,在小哑巴身边一坐。
小哑巴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转过头,不解疑惑地望着他——大概是从来没人这么亲近他,他不太理解现状。
“我吹吹风。”江奕说,“河边风景不错。”
小哑巴:“……”
小哑巴不再理他,又低头刷刷地洗起衣服。
江奕转过头,偷偷地看了他几眼。小哑巴今天身上没有泥污,干干净净的,被河风吹得鼻尖和耳朵都红成一片,不红的地方又惨白得没多少血色,整个人瘦得像一把小骨头架子。
他身上衣服很旧,旧得发黄,但都是太过宽松的旧衣服。他本来就瘦得营养不良似的,形销骨立的,衣服往上一套,有种硬装大人的可怜滑稽感。
估计衣服都是家里大人剩下的。
他的袖子都挽到胳膊上头了。
小哑巴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咳嗽两声,好像快感冒了。
江奕沉默一会儿,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手一扬,扔到小哑巴头上。
小哑巴一抖,抓着衣服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他。
“穿多了,有点热。”江奕说,“你先帮我穿吧。”
“……”
小哑巴皱起眉,更不解地看着他,眼睛里还有些戒备——江奕不太懂他戒备什么。
后来他猜测过,估计小哑巴是被人欺负惯了,所以哪怕受了好意,也下意识地会怀疑这人会不会是在给他下套。
江奕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哑巴摇了摇头。
“没有名字吗?”
小哑巴还是摇了摇头,他又比划起来。可是指天指地的一顿比划下来,江奕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眼神迷茫。
小哑巴又用力比划了一顿,江奕还是没看懂。
小哑巴叹了口气,一脸落寞地收了手,不再比划了。
“……抱歉啊,”江奕不好意思地挠挠脸笑着,“我这人,脑子不太好使……总之,你是有名字的,对吧?”
小哑巴神色有所缓和,朝他点点头。
“能写出来吗?你叫什么?”
小哑巴摇了摇头,指了指地上,又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个叉。
江奕试着意会:“你写不了?”
小哑巴摇摇头,再次指指自己,比了个叉。
江奕忽然想起,江胜国说小哑巴没上学。
没人教过他,所以他不会写字?
“你不会写?”
小哑巴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很糟糕哎。”
江奕说,又低眸看了眼他还剩下几件的衣服,“我帮你洗衣服吧。”
小哑巴一怔。
“你都冻成这样了。”江奕伸手,把他的盆拿过来,撸起自己的袖子,“没事,这种事我也经常干。剩下的我帮你洗,作为交换,以后看见我要打招呼。”
“……?”
小哑巴歪了歪脑袋。
江奕乐起来:“我们就算认识了啊。我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我一会儿去打听打听。”
“我昨天可是帮你冲锋陷阵了,你必须得跟我做兄弟。你多大?”
小哑巴比划了个八。
“哦,我十二,你得叫我哥。”江奕拿起肥皂,搓起盆里的衣服,“以后,有你奕哥儿在,那帮小兔崽子不会欺负你。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再去踢他们的屁股。”
“你不用比划,挨欺负了你就过来用拳头捶捶我,我就知道了。”
他笑着说完,抬眼望向小哑巴。小哑巴没吭声,低下脑袋,闷闷地把他给的衣服拉紧几下,耳尖和鼻子更红了,眼睛也有点红。
河风真是太大了,又把他给冻着了。
江奕十分天真地想。
咚!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
沈奕猛地从梦中惊醒,眼前的山村瞬间消失。
他回到了现实。望着医院一片黑暗的天花板,他吓得心脏咚咚跳了两下。
他脑子白了半晌。直到一声呻。吟痛苦地响起,他才发觉自己怀里空了。
阿默!
沈奕回过神来。他从病床上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回头一手按到床头墙上,在黑暗中一顿乱七八糟的疯狂摸索,终于摸到了床头灯。
他啪地打开灯。回头定睛一看,温默居然倒在地上,捂着自己不停抽搐,身下流了一大片血。
“阿默!”
沈奕翻身下床,冲到他身边,把他翻过来,声音急得破音:“这怎么了!?阿默!阿默!!”
温默回答不了他。他两只眼睛眼皮哆嗦,睁都睁不开眼,血泪不断淌下,喉咙里也不断咳嗽,嘴里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沈奕急得红了眼,捧着他的脸着急:“阿默!!”
温默咬紧牙关,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身体里像有好几个怨灵横冲直撞,把他的灵魂不断撕扯。
他痛得眼前发昏。
终于,一股力量冲上脑袋来,仿佛把他整个人贯穿撕裂。
温默猛地一痉挛,脖颈一扬,指甲狠狠抠进沈奕的胳膊里。
他惨叫起来。
歇斯底里的惨叫中,他身上飘起阵阵黑气。
“阿默!”
温默突然歇了声。
他所有的力气在一瞬松去,就那么无力软绵地倒在沈奕怀里。
沈奕急疯了:“睁开眼,温默!你别睡啊!你这——……?”
沈奕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他怀里的温默没了声息,但身体居然一寸一寸地缩小了——尽管黑气笼罩,他看不清晰,但能清楚地感觉到。
怀里的人,在一点一点缩小。
黑气散去,温默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神色痛苦,眉角抽搐,已然缩小成一个小孩模样。
小小一团,看起来三岁多一点。
沈奕:“…………”-
沈奕想不明白。
他也看不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
但不论明不明白的,他还是把能做的事先给做了。他拉开床头柜找到毛巾,出去了找了水房,投湿了毛巾,回来给温默擦干净了脸上身上的血。
他缩小成这样,身上衣服便大了一圈不止,浑身上下都松松垮垮。沈奕尽量把他衣服掖好,袖口和裤管都卷了起来。
他去试了试温默的鼻息。还好,有气儿。
沈奕松了口气。
忙活了一通,天也亮起来了。
沈奕放不下温默,没出去买早饭吃。他往地上看了一眼,顿时骇然——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地上的血居然全没了。
地板干干净净,仿佛温默刚倒在这儿流了一大滩血是个梦似的。
沈奕抹了抹头上的冷汗。
真是玄乎。
血没了也是好事,省着他收拾。他便爬上床,挨着旁边突然变成小孩的温默,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时,外头天色大亮,手机铃声在欢快地响个不停。
沈奕从病床上坐起来,往旁边看了眼。温默小小一个,还窝在他身边。
沈奕这才放心。他伸手拍了拍温默脑门,拿起手机,见是边老师给他打的电话。
沈奕接了起来:“喂?”
“沈奕呀,起了吗?”边老师说,“我刚给医院打了电话,他们说你今天就能出院,老师去接你。”
“哦,好。”沈奕应下来,又问,“老师,龚沧怎么样了?”
“龚沧?”边老师愣了愣,“你说什么呢?龚沧不是跳楼死了吗。”
沈奕一愣:“什么?”
“你烧傻了?”边老师说,“龚沧不是在一个月前,趁着宿舍没人,从宿舍里跳楼摔死了吗。”
“…………”
*
龚沧的事儿又变了。
突然变成一个月前就死了。
沈奕打开手机,搜了新闻看了论坛,发现哪儿哪儿都没有那件鬼屋的事情了。
龚沧一个月前跳楼了的事儿,倒是在论坛里有两个帖子,但都只有标题,点进去都只剩下了404。
沈奕有点麻。
世事真是变化太快,好恐怖。
护士拿着包扎的东西进了屋子里,给他又换了一遍腿上和手上的绷带,嘱咐他去医院一楼的药房开药,换药换个一个礼拜,就能好了。
沈奕说行。
边老师来了,见他没多少东西,就去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沈奕抱起小小一团的温默。他托着温默的屁股,两手环在胸前,在旁人眼里也就没那么怪异。
他跟着边老师去一楼开了药,离开医院,回了学校。
坐上边老师的车,沈奕拿过医院给的单子一看,就见自己这次住院的原因居然是三天前的中暑过后突发高烧。
他手上和腿上的伤,都是因为中暑晕倒时摔的。
边老师说,他中暑晕倒时正好在爬楼梯,一晕就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只磨破了手和划了大腿,真是祖坟冒青烟。
沈奕无语了,一句话都不想说,只“哈哈”了两声。
今天外头天气晴朗。
温默靠在他怀里,呼吸还算安稳。沈奕朝车窗外看去,外头人来人往。
*
落日余晖。
河水波光粼粼,温默坐在河边。
他望了望远处。落日已经要落下山头,可是他要等的人还没来。
“阿默。”
熟悉的声音终于从身后传来。温默眼睛一亮,还没转回过头,他就已经下意识地扬起嘴角。
他回头望去,熟悉的身影就在身后。江奕穿着他记忆里的淡紫色旧衣,衣角被河风吹得翻飞。
江奕忽的朝他一笑。
“等我好久了吗?”他说。
温默摇了摇头。
江奕看着他,脸上始终是他熟悉的笑容。
“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说。”江奕突然和他说,“不要再瞒着我了。”
不要再瞒着我了。
温默懵了懵,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他上前一步,朝他比划了疑惑不解的手语,询问他为什么口出此言。
江奕还是笑着,他甚至没有看一眼他的手语,只是笑着,重复着说:“不要再骗我。”
而后突然梦醒。
温默一个激灵,从梦里清醒过来。
“要迟到了!”
“我去,谁定的午睡闹钟没响啊!迟到了啊要扣分了啊!”
一墙之隔,隔壁响起一阵闹闹腾腾的动静。
温默睁开眼,就见视野窄了些许。他翻了个身,看见一个奇怪的长方形机器和一个挂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以及对面的两个床。
一个床只剩下木板,另一个床倒是布置得很好,只是空无一人。
一阵热乎乎的风吹进来。温默扬了扬头,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阳台。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里好像是沈奕的宿舍,他之前来过一次。
隔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响起他们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声。学生们刚匆匆出门,就突然喊了几声:“奕哥!”
“奕哥没课吗?”
一听这话,温默从床上晃晃悠悠坐了起来。
“没有,只有毕设。”
沈奕在门外轻笑两声,“还跟我打招呼?快跑啊,迟到两分钟了。”
“我曹对对对!”
“奕哥再见!”学生们哀嚎,“晚上打篮球见!”
“不打。”沈奕懒洋洋地拉长声音跟他喊,“哎,我说我不打啊,岳文博你听到没有?我要陪对象——”
被陪的对象:“……”
叫岳文博的学生显然没听见,他狂奔着下楼而去,嘴里还在哀嚎:“要迟到了!!”
沈奕无可奈何。
他推开宿舍的门,一仰头,就跟他要陪的对象四目相对。
温默小小一团,坐在他床上,一脸疲倦,朝他挑了挑眉。
“醒啦?”沈奕半点儿没有刚放骚话被当事人听到的尴尬,跟他笑了起来,“怎么变成小孩儿啦,给我个解释呗。”
温默挠了挠后脑勺,没吭声,身上还是有些痛,痛得他脑子昏昏沉沉的。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还是之前穿的衣服,只是十分松松垮垮,坐起来时领子都掉下肩去了,露出一片裸露的肩膀。
裤子也都在——他不意外,江奕就不是趁人之危的类型。
更别提温默现在变小孩了。是个人都知道,小孩怎么能动。
只是地狱的反噬真是厉害,温默浑身痛得手都不想抬。
正想着时,床上突然塞进来一个袋子。
温默低头。
是沈奕,他把一个白色的纸袋子送上了床来。温默把袋子拉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塑料袋装着的崭新衣服。
衣服挺多,装得纸袋子鼓鼓的,至少十多件。
床边一下冒出来沈奕这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他踩着一节床梯子,仰头过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去附近商场给你买衣服了,顺便买了两件童装。你这个情况要持续多久,能变回来吗?”
温默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正在过目。闻言,他沉默一会儿,终于抬手给他回应:【能回去,需要时间。】
“那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
温默不想回答。但沉默片刻,想起刚刚做的梦,想起那个叫他不要再骗自己的江奕,他还是回答了:【用能力了。】
“能力?”沈奕问,“啥能力?”
【守夜人的能力。】温默忍着疼给他比划,【你不是看见,剪刀地狱里有我的猎杀场了吗。在自己的地狱外用那个,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反噬。】
“啊!?”沈奕大惊,皱起眉来,“那你还用!怎么这么不要命!”
【……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命。】
“……咳。”沈奕摸了摸鼻子,“现在得要命。你可答应我了,现在你得要命了,以后可不准用了。那你疼吗?这种东西,一般都是要痛很久吧?”
温默有气无力地朝他点点头。
“那你别跟我比划了,你躺下吧。这是我的床,你睡着没关系。”沈奕说,“要先换睡衣吗?我还买了睡衣。你穿着这身,睡不舒服吧。”
他边说边爬上来两个床梯子,把着床边栏杆,在满满当当的纸袋子里翻了一会儿,找出来一件白蓝格子的两件套睡衣——儿童童衣。
“换上吧。”沈奕拆开包装说,“我应该是买大了一号,店员给我找了尺寸表来,我也没给你量,就按感觉选了一件。你这么一坐起来,我感觉我买大了。没事,你应该能穿。”
温默又闷闷点点头,没吭声。
“你自己换吧,我不看你。”沈奕把衣服拆出来给他,就利索地跳下床梯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哦,那袋子里面还有那什么,你自己翻翻。”
他蹿得真快,温默不禁一阵好笑。
他想问沈奕说的“那什么”是什么,但晚了,奕哥儿已经蹿到下面去了。温默叫不出声,也懒得再跟他比划着问,干脆自己翻了翻。
窸窸窣窣翻了一会儿,温默翻到了。
——三条儿童内裤。
“……”
他的脸逐渐变红,充血,最后腾的一声,红冒烟了。
第049章 山连山(陆)
温默拿着包装在磨砂袋子里的三袋儿童内裤, 沉默地脸红了很久。
奕哥儿怎么这种东西都会买来!
他想的太全面了吧!
过于全面了吧!
温默脸上难得滚烫一片了很久。
良久,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狠狠搓了两把脸, 深吸了两口气, 努力平复了一番心绪。
温默最终还是换上了。
毕竟现在成了这种儿童身材,他原来的那个大了三圈不止,根本穿不了。
又把沈奕拿出来的睡衣换上,温默把大纸袋子放到脚边的床边,躺到枕头上, 拽起沈奕的被子,蒙上脑袋,脸还烫得烟气儿从被窝里丝丝缕缕飘出来。
就这么又脸红半天, 他躲在被子里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慌乱的心情终于全面收好。
沈奕倒是真的说到做到。说非礼勿视就真的非礼勿视,他从头到尾没再上来看他一眼。
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半晌, 外头又响起刷刷两声拉窗帘声。温默悄悄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一看,见是沈奕去拉上了阳台窗帘, 还把阳台的门关上了。
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变得很适合睡觉。
沈奕又拿起了个遥控器来,点了几下。对面那个奇怪的长方形机器滴滴两声, 居然缓缓张开了嘴,开始吹风。
风是冷的。
……高科技。
温默盯着这个高级玩意儿半晌, 翻了个身。
空气里突然漫起一股冷雪茶香味——温默形容不出来, 只是闻着当真有股雪味儿。不浓不呛, 淡的很, 实在好闻。
沈奕不知道在下面干什么,发出了些窸窸窣窣哒哒不停的声音。声音不大, 听久了有些催眠。
听着听着,温默居然起了困意,不多时,睡着了。
*
再醒来,温默听见楼道上传来一阵笑声。
有人拍响了门。
“奕哥!”外头的人喊,“打篮球去!”
温默迷迷糊糊醒来,坐起了身。
沈奕啧了一声。温默探头一看,见沈奕也站起来了,脖子上挂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走到门口开了门。
“都说不去了,”沈奕语气有点不高兴,“有病啊你,我都给你发vx了,说不去不去要陪对象,上课不看手机吗。”
“哎哟,没看着。”
敲门的学生——听他声音,正是中午迟到的那位岳文博。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真的假的啊奕哥,有女朋友了?”
沈奕毫不犹豫:“男的。”
“……”
“男朋友。”沈奕看他呆滞,还补充了两遍,“男朋友,要陪男朋友,有问题吗?”
“没有。”岳文博还是呆滞,“恭喜发财,新婚快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温默:“……”
这太强人所难了,他应该生不了。
沈奕笑了两声,又说了两句,把他打发走了。
转头回来,他下意识一抬头,对上温默一双小小的血眸。
“把你吵醒了?”他说,“抱歉,宿舍就是很吵,他们下课了。你要耳机吗?我有主动降噪的。”
温默歪歪脑袋,他不知道耳机是什么,也不知道主动降噪是什么。
身上痛感消去许多了,他抬手比划:【那是什么?】
“哦,就是这个。”
沈奕把脖子上那个东西取了下来——两个又大又厚的圆圈,用一个半圆的铁圈固定在两侧,看起来像冬天会带的耳罩。
“这个,这样,套在耳朵上。”他给他比划着,“可以放音乐。戴这个的话,就只有自己能听到了,就可以遮住外面的声音,能睡个好觉,你要吗?”
现代真是什么东西都有。
温默才想起来,之前从地狱里出来,他在找个地方自杀之前,来这个学校里找过沈奕,想见他最后一面。
那时候,就有好多学生耳朵上挂着这个。
他完全看不懂这是个啥,原来是“耳机”。
温默摇了摇头。
【不困了。】他比划。
“是吗。”沈奕凑到床底下,往桌上看了眼,“快六点了,你饿吗?我去食堂买点饭。”
【不饿。】温默比划,【我吃不了饭,早死了。】
沈奕又脑子一抽:“哎,我给你立个牌位,烧香上个供的话,你能吃不?”
“……”
温默眉角抽了两下。
沈奕一脸天真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他是真的有这种想法。
温默顿时脑袋有点疼,奕哥儿哪儿都好,就是脑回路有时候真是清奇。
他长叹一声,耐着性子回答:【不行。】
“好吧。”沈奕说,“那你能喝水吗?”
水好像可以,于是温默点了点头。
“那我去买点饭。”沈奕说,“回来给你烧水喝,等等我。”
温默再次点点头。
沈奕便拿上手机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才回来。他手上拿了份炒饭,回来以后就急哄哄地拿出低功率水壶,插上电,从箱装水里抽出一瓶,咕咚咚地全倒在了里面。
烧上水,沈奕抬起头,对坐在床上发呆的温默问:“再躺会儿?”
温默想下去,摇摇头:【我下去。】
沈奕便伸出手:“那来。”
温默知道他什么意思,犹豫了下,慢吞吞地爬到了床边。
沈奕伸出两手,把他从床上抱了下来。
温默现在身形小,看起来不过三四岁,就是小小一团。
沈奕把他抱在怀里。温默怕摔,连忙搂住他脖子。
沈奕立马僵住了。随后,他狠狠提了一口气——温默听见他用力地把这口气深呼吸了一遍,仿佛在压制什么心思似的。
这个心思最终没压住。沈奕把他搂紧了,脸埋在他头发里,吸猫似的来了一遍史诗级过肺。
他抬起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我爱你。”他突然来了句,“太可爱了,阿默,我爱你。”
温默红了红脸。
沈奕拉开椅子,抱着他坐下。
“坐我身上吧,行不行?”他说,“我抱着你。”
温默点点头。
沈奕满足地笑起来,把桌上的电脑往桌子里面移了移,捏着鼠标在桌面上点了几下,关掉了做毕设用的clippaint。
温默抬头看着他的电脑——在他眼里,这东西很奇怪,没见过。
“这个以前没有吧,”沈奕很体贴地给他讲起来,“这是笔记本电脑,这个是鼠标。上面这个是键盘,只要用它打拼音,就能打出汉字来。”
“现在科技很发达了……”
沈奕唠唠叨叨地给他讲解起来。温默一句一句听着,听得半懂不懂。
水烧开了,发出一声叮声。温默转头看去,见那水壶是嵌在个什么装置里的,装置上还有好多按钮,甚至还在显示温度数。
好可怕的现代科技。
都可以探测到水多热了,好恐怖。
沈奕拿起水壶,从手边拿过个造型别致的玻璃杯,给温默倒了杯温水。
他把玻璃吸管插进杯子里,塞给了温默。
温默前倾着身,靠在桌子边上,手捧着温乎的水。
沈奕把自己从食堂买的饭拿过来,没急着拆开,捏着鼠标问他:“想看什么电影?给你放。”
温默茫然,他属实没看过什么电影。
杨庄子从前倒是会放电影。每隔俩月,月中第二个周五,村民们会聚集在大空地上看老村长从县城里借来的带子。
不过温默总不能去,他爹妈让他留在家里打杂。
没看过,温默也没什么想法,就抬头跟沈奕比划说都行。
“唔。”沈奕随手打开收藏夹,“那就——”
刚一打开,第一栏就是鬼灭。
沈奕:“……”
怀里还抱着个真小鬼,这也太那个了。他迅速地翻过去,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那我就随便挑一个。”
他往下翻了几下,打开一个日常流动画。
沈奕外放了声音,打开从食堂买回来的饭。是份蛋炒饭,他边看边吃起来。
温默闻到蛋炒饭的香味儿。
但他吃不了。他这种鬼吃东西,吃到嘴里全会变成腐烂的味道。
只能闻着了。
他捧着温水,坐在沈奕怀里陪他。
现代的科技真是了不得,这种动画都这么色彩绚丽图像清晰了,短短四十来年能发展成这样。
人类真是可怕。他想。
沈奕边吃边低头看他,不知道想了什么,温默总听见他在低声地笑。
他时不时把下巴搁到温默发旋上蹭两下。
正是夏天,天黑得晚。都六点半了,外头才开始日落。阳台的窗帘开了条缝,落日余晖从缝里橘黄地射进来一条直线。走廊上时不时传来脚步声,宿舍楼楼下传来嬉闹的笑声。
电脑的声音落在安静的宿舍里,一切安宁得像温默手里的温水。没有波澜,热得手心里温暖。
“好安宁。”沈奕在他脑瓜顶上说,“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一听这话,温默表情微变。
播放的动画里有个姑娘笑了。在她银铃似的笑声里,温默低下脑袋,一双血眸望进手中温热的水里,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复杂地交织。
*
天黑了。
夜深人静,宿舍楼的灯全都熄灭,学生们整整齐齐地睡下。
温默被沈奕抱上床,又被他抱着睡觉。
他在温默背后呼吸平稳地沉睡,温默却没睡意。
他在黑暗里睁着双眼。
手机嗡了一声。
沈奕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上睡的。就见屏幕一亮,亮起了时间。
是条无所谓的消息通知,但屏幕时间显示凌晨两点。
亮了一会儿,屏幕又暗了下去。温默轻轻推开沈奕的手,从他怀里爬起身。他坐起来,转头望了眼沈奕。
沈奕睡得呼呼,张着大嘴,头发睡得凌乱,胸膛微微起伏。
看起来睡得很深。
见他没被惊醒,温默转身,下了床。他光着脚,走向阳台。
温默把窗帘拉开一条缝。
明亮的夜光从缝里钻进来,射了一条细长的光线进来。温默踮起脚,把手背紧绷起来,才够到了阳台门的门把。
打开阳台门,就见外头明月高挂,夜晚明亮。温默关上门,走到阳台边上,仰起头。
阳台上还挂了几件沈奕洗好的衣服,它们随着夜风微摇。
温默仰头看了一会儿月亮。他很久没见过这么明亮的月亮了,地狱的月亮都是血红的。
他这一头略长的头发也被夜风吹得飘飘,天上的月亮落进他血眸里。
温默转身,小小的身子挨着阳台的墙边角落,坐了下去。
他吹了会儿夜风。
【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校园宁静的黄昏里,沈奕这么说。
温默心绪不宁。
【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沈奕说,【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这话开始在他心头上盘旋不去。
这样缩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温默抬手,往睡衣胸前的口袋里摸去。他摸出一张四四方方的旧纸,把它展开来。
这是张老照片,80年代的老照片。虽有色彩,可已经斑驳。被人争抢过似的,上头有被撕碎过后又粘起来的痕迹,右下角还沾染上一片黑色,看起来像是干了的血。
照片上,是江奕笑容灿烂地拉着他的肩膀,而他面色紧绷,嘴角都紧抿着,紧张得骨头都肉眼可见地绷紧。
奕哥儿穿的还是那件淡紫色的外衣,里面是件白背心。就算色彩斑驳照片发黄,可他看着镜头的眼睛还是亮的。
温默看着照片发呆。
“小孩。”
突然有声音传来。温默吓了一跳,捏紧照片往旁边一瞧。
是沈奕。
他顶着凌乱的头发和惺忪的睡眼,推开着阳台门,靠在门边低眼看着他,脸上带着困倦的笑。
“多晚了,还离家出走。”他笑着拉长声音,语气疲倦,“你家奕哥儿呢?”
“……”
见是他,温默放下警惕,松开紧绷的骨头,低下头,不回答他,只是看着照片。
他态度冷淡,沈奕也不怪他。他走出阳台来,在温默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什么东西?”沈奕问他。
温默把照片交给了他。
沈奕拿过照片一看,愣了愣。
“诶——”他拉长声音感叹,“还拍过这种东西,拍得还挺好嘛。”
温默不吭声,只低着头,自顾自地沉默。
沈奕看了他一眼。
他其实看不到什么。温默太小了,沈奕低头看他,只能看到他黑漆漆的脑壳,看见他一头黑头发随着夜风轻轻地飘。
沈奕放下照片,无可奈何:“怎么啦,阿默,我怎么看你有心事?有事跟奕哥儿说啊。”
“……”
温默慢吞吞抬头,仰起身,眼神复杂地看向他。
他抬起手,慢吞吞地比划:【我,是不是,很麻烦?】
沈奕一怔。
【我还是觉得,给你添麻烦了。】温默比划,【没有我这事,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上完学。】
【去跟朋友打那个球,去做自己的事,一直过安宁的日子。】
【一直这样。】
【我总让你照顾我。】
【不论什么时候,你都照顾我。】
【我知道,很矫情。你也跟我说了,不是我的错。】
【可我每天一闭上眼,总看见烧死你的那片火。我总是忍不住想,你要是没遇见我,就好了。】
【那样的话,或许,至少,你不会死。】
沈奕没有说话。
【没遇见我的话,你会怎么样。】温默比划着,【或许,已经能活到今天了。】
【我又让你不得安宁了。我想死,也是想……都该结束了。】
温默放下了手。
他低头盯着自己苍白瘦小的幼手,不敢抬头去看沈奕。
他说了很多很矫情的话。
沈奕却轻笑了声。
“拔舌地狱里,”他说,“你记得我兜里有瓶水吗?”
温默怔了下,抬起头,见沈奕依然含笑看着他。
温默不懂怎么话题突然跳这么快,但还是点了点头,他确实记得沈奕那时兜里有瓶水。
“那是龚沧给我的。”沈奕说,“后来游戏通关,我从地狱里回来,警察拿去查了。”
“你猜怎么着?”
“他们查出那里面有药。”
温默心中惊骇。
“我要是喝了,没准这会儿就完蛋了。”沈奕说,“是你救了我,阿默。”
“都这个时代了,他还想给我下药。所以上次就算没有你,我估计也出不了那个村子。没准会被投井,没准会被迷晕了丢进山林里喂狼,没准还是会被锁进庙里一把火烧了。”
“那个时代,怎么死都有可能。”
“所以说,不是你拖累我,是我拖累你。他本来只想弄死我,是我把你卷进来了。”
“所以,你别总觉得是你错了啊,是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
温默赶忙抬手比划,急得生怕他再多想什么,【又不是你害的我,你也死了,你没有错。而且,没有你的话,我一定也早就……】
沈奕笑出声来:“你看,你也会这样想的。”
温默手上一顿:“……”
“我也是这样想的。”沈奕说,“没有你的话,我一定早就死了,早被李桂兰逼死在哪个地方。”
“我跟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就不要总是跟自己刀剑相向了。我不怪你,你也什么都没做错。”
“而且……我也真的觉得,对不起你。”
“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对不起你……阿默,是我几十年前让你死了一次又一次,你还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我这条命,你尽管拿去,是弄死我还是跟我好好在一起,我都没话说,我心甘情愿。”
“而且,你也没有麻烦我。我白天说的那句‘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说的也是跟你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安宁也不是安宁。那是无聊,恨不得去死的无聊。”
“你也没有麻烦我。”沈奕说,“我就喜欢照顾你,看见你就心情很好。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我还什么都没想起来就说这种屁话,真是轻浮,但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这辈子就没这么喜欢过谁,遇见你之前,我这辈子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所以跟上回一样,你还是我各种各样的第一次。”
温默愣住。
“跟你在一起会不得安宁的话,那我愿意不得安宁。”沈奕偏头看着他,“以后一直下地狱,我也愿意。”
夜风吹拂,明月明亮。
沈奕的脸也清晰明亮,还是和以前一样明媚的一张脸。
温默忽然有些愣神。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以前的事,我刚跟着李桂兰搬到村子里去,遇见你了。那时候你真小,才七八岁,瘦瘦小小一个,跟个小黑猫似的,被人欺负得浑身都是泥巴。你好像一直跟个小黑猫似的,到处流浪。我巴不得早早地就把你捡回来,给你做最好的猫窝,把你圈起来好好养。”
“就别躲着我了,也别有负担。现在男男女女怎么都能谈,同性已经很正常了。我不会再被烧死了,你不要担心。”沈奕笑起来,“依赖我吧,阿默。”
温默不吭声了。
沉默片刻,他抓住沈奕的胳膊,磨磨蹭蹭地往他身边蹭过去,搂着他的腰,靠在他身上。
夜风轻拂。
沈奕也没有再说话,他转身,把温默抱起来,抱进了怀里。
沈奕怀里温暖。温默靠在他胸膛上,忽然想,他以后不再是一个人。
以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
吹了会儿夜风,沈奕抱着他,打开阳台门,回到宿舍里。
刚把门关上,往屋子里走了两步,温默就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沈奕吓了一跳,慌忙把他放下。
“怎么了?”他说,“你渴了吗?要喝水?”
温默一路小跑到他桌子跟前,爬到椅子上,拉起桌子上台灯的灯线,啪地把灯打开了。
一片暖黄的灯光里,他扭回过头,朝着沈奕摇摇头,又指了指桌上的电脑。
“电脑?”沈奕说,“你要开电脑?”
温默点了点头,朝他比划。
【我有话跟你说,打字更快。做手语,很多事说不明白。】
“哦哦,好。”
沈奕走过去,打开了电脑。
温默把他桌上东西都往角落里挪去,自己费劲巴力地用看起来三岁多点的幼小肢体,试图爬上桌子。
沈奕吓得不行,生怕他摔了,赶忙给他搭了把手,把他抱了上去。
他把温默放到桌子上,突然发觉不对劲:“你会用电脑打字?”
【看见你打字了。】温默比划,【拼音都是一样的,看一看就会。】
从前温默没上学,但上学去的沈奕回来总会教他。
“这么聪明。”沈奕笑起来,“那你要跟我说什么?”
【地狱。】
温默说,【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我都会告诉你。】
沈奕一怔。
第050章 山连山(柒)
电脑开机了, 温默低头一看,上面写着要输入密码。
他便朝着沈奕轻拍了拍电脑屏幕。
沈奕回过神来,上去输了一串密码。
他自言自语了句:“回头得改密码了。”
温默不解:【为什么?】
“跟你谈恋爱了, 当然要设成你生日。”
沈奕说着, 摁了回车,电脑解锁了。
温默听得耳尖一红。
“我们是谈上了吧?”沈奕看向他。
温默嘴角抽了抽,点了点头。
沈奕立马高高兴兴地笑起来,还哼了段小曲儿。
他捏着鼠标,打开文档, 新建了个空白文档,把电脑转向他这个爬桌子都费力的小团子:“好了,你想跟我说什么?”
温默拿过电脑。
他打起了字——小小的手一个一个字母慢吞吞地按着。看得出来, 对他这种六七十年代的人来说,第一次打字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情。
沈奕见状,无奈苦笑。他拉过椅子, 坐在一边,很有耐心地等了起来。
半晌, 温默把电脑屏幕转向他。
沈奕凑过去看。
【地狱游戏不是单纯的游戏。】上面写,【你也知道,每个参与者都是有罪的。并且, 他们每个人的罪,都已经很难被现世的法律抓住。】
【不是已经逃脱了追捕, 就是打了擦边球, 要么就是上下打点了关系, 已经抓不到了。】
【因此, 阎罗王造了这个地狱游戏。】
【通过游戏,或让罪人悔改, 或给罪人治罪。】
温默用小手把着电脑,眼瞅着沈奕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之后,眼睛蓦地瞪大,一下子把脖子抻了过来,瞪着两只眼珠子,把最后那两行来来回回难以置信地盯了十遍。
他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抬头,瞳孔颤抖:“谁造了游戏???”
温默把电脑拿回来,研究片刻,把“阎罗王”三个字标红加粗加下划线,又把字体加大成超大的初号,转了回去,并一脸诚恳地望着沈奕。
沈奕惊呆片刻,拉着椅子,面色惊恐地往后刺啦了半米多。
“阎……罗……王……?”他声音颤抖,“阎王爷啊?”
温默点了点头。
“那个真的阎王爷?”
温默不禁眼皮一低,无语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哪儿给你去找个假的来?
他没比划,但这个意思很明显。沈奕被他这眼神整的一哽,咽了口口水:“那照这么说……这个游戏,是真正的地狱衍生出来的?”
温默点了点头,比划:【可以这么说。】
他又把电脑拉回来,继续打字。
【当年我死前,杀了几个村人,背了几条人命。并且,在被沉塘而死后,他们又趁着还没头七,很快就给我做了九龙钉的法事。并且,我的死法比你有怨气得多,所以除了给棺材钉上钉子的法事,他们还做了其他一些压制魂魄,不让我成鬼的。】
【大概是知道我怨气太重了,他们把能做的都做了一遍。】
【再加上,还活着的时候,老温也把王婆子请到家里,给我做过几场法事。她还真的懂这些,我死后上黄泉路,白无常来接我,就告诉我,虽然地府能放我出棺材,可我没法往生,我的魂魄太怪了。】
【他说,王婆子是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法事虽然都做了,但做得乱七八糟,各个乱得发邪,在我身上乱了套。】
【我的魂魄出问题了。我成了个没法在现世成鬼,但到了地府也没法去往生的恶煞。】
沈奕眼角一抽,目光一沉。
【地府那时候也没见过这情况。可问题是,假若七天内不喝孟婆汤不去轮回,后面就要跳忘川河飘荡三万年了。】
【于是,白无常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
【把我送去拔舌地狱做守夜人。】
沈奕:“……这算什么折中的办法。”
【不这么做,我就得去忘川河里飘三万年。】
温默耸了耸肩。打完这行字,他又把电脑拿回来,继续唠叨:【所有守夜人都是受害者,同时也是有罪者。做守夜人,也是变相地在地狱里偿还自己的罪。不过我算特殊,我身上的几条人命,跟我遭遇的事比起来,可以相抵消,本来并不用做守夜人。】
【但是王婆子的法事害了我,我只能来做守夜人过渡。事实上,别的守夜人跟我也不一样。】
【他们的反噬,不会这样。】
“不会哪样?”
温默指了指自己,又把两手往一起交叉两下,好似在比划缩小的事。
“……不会变小孩?”
温默点了点头。
【他们也不会哭,但我会流血出来,还会有一些活人的反应。这都是因为魂魄出了问题,我的七魂六魄,有一半都活不活死不死的。】温默打字,【我的魂魄太乱了,地府就想出了这个折中的办法。虽然我不算有罪,但论罪名的受害者这里,没人比我更合适。】
沈奕脸色很难看。
他神色阴沉了很久,望着他的眼神一阵心疼一阵愤怒一阵气恼一阵怨恨。
温默朝他苦笑了笑。他想安慰沈奕,但想了想,话说到这份上,估计越安慰越没用,便转移了话题:
【然后,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
温默把电脑拿回来,打了一行字。
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下去,一行字一字一字地出现在文档上。
【我可能,可以,变回人。】
温默的小手停在文档上。
他还没有把这行字给沈奕看。
沉默很久,他低了低眼睫,按下删除键,把这一行字删掉了。
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么顺利,先别告诉他好了。
别让他白高兴一场。
温默重新写了一行,转头交给沈奕。
【我之所以会出来,并且在各个地狱里参加游戏,应该是地狱不需要我再做守夜人了。】
【守夜人会变成玩家的一员,一样会参与游戏。这事儿也有前例,我遇见过,有个守夜人来过拔舌地狱。但那个守夜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
他说,【所以我不知道接下来要经历什么,也不知道地府什么用意。你要跟着我下几次地狱,我不敢打保证。】
“没关系,几次我都陪你。”沈奕说。
温默笑了笑,拿回电脑来,正继续打字,沈奕问了他一句:“说起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温默抬头看他,一挑眉,示意他说。
“拔舌地狱里,不是有一个叫颜畔的小姐吗?”沈奕说,“很漂亮,留了一头大长卷发的那一个。”
温默朝他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她跟我呆了挺长时间,我听她的意思,她好像是地狱游戏的主办方似的……你认识她吗?”
温默点点头。
他在电脑上打字:【拔舌地狱大判官,言。】
沈奕:“……”
他一脸呆滞,温默有些好笑:【她都跟你说自己是言判了。】
言判——颜畔,发音一样。
“……………………谁能懂啊这种暗示!?”
沈奕炸毛了,模样实在好笑。温默咧开嘴角无声地笑起来,打字给他详细科普:【地府有判官司,十八层地狱各有一位大判官,负责审判亡者的罪。判官底下有小判官,算是鬼差。】
【地狱游戏的主办方是阎罗王,但整个游戏,还是地府操办的。比如游戏的剧本——整个故事的背景、NPC的设定和台词,都是判官来写。那个杨庄子,就是大判官言写出来的剧本。】
【可能是要把你送下来了,她才突然改了剧本……半年前,黑白无常突然下来,跟我说要改革,换剧本,拔舌地狱才变成了杨庄子。】温默打字,【其实之前不是杨庄子。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守着那座村子,其实我也不想守,我比玩家还想屠村。】
“哦,这样……”沈奕明白了些,“应该是怕你跟我说不明白,干脆就换成了个剧本杀让我沉浸式体验。”
只有对你来说才是剧本杀啊,对别的玩家来说和别的地狱没区别。
温默内心嘟囔了句。
“那之前是什么样的?”沈奕问他,“也是村子吗?”
温默摇了摇头。
【学校。】他说,【主角是一个跟我一样,都有些残障的小姑娘。】
“是吗。”
这不太重要,温默也就没深入,反正是个已经废掉的拔舌地狱1.0版本。
【你从拔舌地狱里拿出来的红绳,戴好。】温默打字告诉他,【那算是你跟我的信物。地狱的规则里,玩家只要拿着和鬼有关的信物,且双方身上都有的话,就能共同进入地狱。】
“诶——”
沈奕一脸稀奇地拉长声音。
【大概就这些。】温默打字,【你有什么问题吗?】
沈奕往前倾身,胳膊穿过床梯子,整个人考拉似的挂在上面,沉吟了很久。
他把手攥成拳,搁在嘴边,皱着眉思考良久,问道:“倒是有几个问题……玩家在地狱里出局的话,那个播报说,会一直留在地狱里,对吧?”
温默点了点头。
“可我刚出来的时候……我记忆没错乱的话,龚沧是先疯了,然后我这次再出来,我老师就跟我说,他死了。”沈奕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覃比较特殊。】温默打字,【一般来说,玩家失败出局,在现实里都是失去神智,也就是突然疯掉。在旁人眼里是疯了,但其实是魂魄被地狱收走了。】
【留下一丝魂儿在身体里,给现实留个交代,省得现世人神神叨叨地说有报应有天谴,也是为了帮助现世建立相信科学的科学社会。】
“……这已经很不科学了,话说于覃是谁?”
【你说的龚沧。】温默说,【还没梦到他吗,他叫于覃。】
“还没。”沈奕呵呵笑,“没梦见更好,多晦气。”
温默苦笑。
“他为什么特殊?”
【他是守夜人的仇人。】温默打字,【地府规定,所有守夜人,可以亲自手刃仇人,直到痛苦达到罪孽清除的界限。】
【也就是说,他在守夜人这里受到的痛苦必须达到能把过往罪孽消除的地步,不然会一直遭到守夜人的猎杀。】
沈奕骤然懂了什么。
他突然想起龚沧也一直强调,他什么错都没犯。
“他是也跟我说,他什么罪都犯过。”沈奕嘟囔着,“难道……”
温默朝他点了点头。
【对于守夜人的仇人,没有猎杀条件。不管他有没有触犯规则,守夜人都可以对其进行猎杀。并且,在他回归现实疯掉的情况下,最多不超过三天,地府就会强制把他收回。】
【一般是让他遇到意外死去,从而魂归地府。但听你的情况,应该是地府看你上手揍人伤人,情况不太好收拾了,干脆更改事实,让他一个月前就死了。】
沈奕这才懂了。
玩家出局在现实只是疯掉,所以龚沧一开始的结局是正常的。但坏就坏在他前世杀的人现在是地府在编,就被地府降下一道正义铁锤,抓走了。
“那我明白了,”沈奕说,“对了,你的规则到底是什么?”
温默打字:【骂人。】
沈奕:“………………”
瞬间记忆回笼,沈奕想起自己在拔舌地狱里的好几句台词——
他对龚沧:“傻蛋吧你!”
“这他爹的是光耀300,最新牌子!”
“没错你大爷!”
“你脑子叫驴踢了吗!?”
沈奕良久无言。
他看了眼温默,温默对着他一挑眉,扬起嘴角,难得一脸调笑地笑了起来——他都不用比划,沈奕就明白他的意思。
温默无疑是说:是的,论起来的话,其实他温默能杀沈奕。
沈奕抹了一把脸,顿时无言以对。
“谢主隆恩……”他说,“谢皇上不杀之恩。”
温默终于笑了起来,喉咙里传出一阵气音。他笑得分外开心,整个人在桌上弯下腰,本就小小的一团,再那样一缩,更像个小包子了。
他笑了。
沈奕心里忽的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两声。
“好啦,我没别的问题了。”他说,“以后想起来了再问你。电脑给我吧,我把文档存上。”
温默直起身来,摇了摇头。
沈奕问:“怎么了,还有话要说吗?”
温默点了点头。
他把电脑面向沈奕,伸着小小的、却也瘦瘦的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慢吞吞地打出了字句。
【你、没、有,对、不、起,我。】
【世界上,你对我,最好。】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