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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1章 幸福之家(拾贰)

“谁!?”

沈奕很大声。

站在院墙上的女人往前一跃, 轻飘飘地跳到了地上。她踩着一地碎裂的玻璃碴子,在将人烧得暖红的火海的照映下,朝他走了过来。

她走得越近, 沈奕越把怀里的人抱得越紧——但她看不见。

守夜人茫停在他面前, 听见一阵哽咽声。

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这是刚刚都在和她厮杀的人发出来的声音。

茫皱了皱眉。

“现在能哭,刚刚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讲话?”她说,“真是蛮横不讲理的人。”

“啊?”

沈奕一听这话, 当即懵了。他眨巴两下眼,难以置信道,“不跟你说话?阿默不跟你说话吗?”

“如果你说的默是这位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那的确是他。”茫说,“他可真是很不讲理的人。”

沈奕:“……”

沈奕当即麻木了。他低下眼眸,滴溜溜地转了半圈。

温默搂着他的脖子, 把他越搂越紧,脑袋越埋越深, 抽泣不停。大约是没法从剧烈的情绪黑洞里立刻起来,他没有半点儿抬头的意思。

茫:“你做什么也不说话了。”

“……没有,”沈奕面色麻木, “小姐,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我问你这句话也没有什么恶意, 只是单纯的询问……难道说, 你是眼睛看不见?”

茫讶异了瞬:“是这样没错。”

“哦, 我说呢。”沈奕说,“我们阿默根本说不了话的, 小姐,你误会他了。”

茫:“……………………”

沈奕:“………………”

火海烧得轰隆隆。

他们之间却安静得可怕——甚至安静得很搞笑。

只有温默委屈巴巴地往上拱了拱,把沈奕搂得更紧,在他身上抽搭了一下。

这一声抽搭落在耳里,守夜人茫当即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几下。

“抱歉,”她说,“我确实看不见。”

温默:“……”

“误会你了。”她捏了两下自己的鼻尖,“所以,到底为什么,非要杀我过关?”

沈奕一听这话,也有点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你别怪他,他……他也是着急,怕我死。”

茫没做声。

她望着沈奕,望着抱在他身上的温默,沉默了很久。

半晌,她才点下头:“好吧,我知道了。”

“他不会动你了。”沈奕忙说,“我们一会儿就普普通通地过关。……呃,你不会要杀我吧?”

茫嗤笑一声:“我不是看见个参与者就要动手的杀人狂,你可以放心。”

沈奕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我走了。”守夜人茫说,“这一次的参与者里,有不能放着不管的杀人犯。再见,祝你们平安。”

她转身,一瞬消失在了原地。

只一瞬间,守夜人茫的身影就无影无踪。

沈奕松了口气。他拍拍温默,试探着叫了声:“阿默?”

温默松开他的脖子,从他身上坐了起来。他眼前一片血红,模糊不清,于是伸手抹了两下眼睛。

直到视野清晰,他放下手。手掌上已经是一片鲜血淋淋,他流了不少血泪。

沈奕也伸出手,给他擦了两下眼角的血泪。被他碰到脸的那一瞬,温默抖了一下。

沈奕擦掉他眼角的血,对他笑了笑。

“别怕,”他说,“有我在呢。以后,你就不躲着我了,对吗?”

血月之下,沈奕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温默眼睫忽闪两下,再没法摇头拒绝,闷闷低下脑袋,点了两下头。

沈奕笑出声来。他捧着温默的脸,又对着他流血的嘴巴亲了一口。

温默吓了一跳,浑身一哆嗦。

“我们出关去。”沈奕说,“没事,不用你卖命。我这脑袋够用着呢,不怕。能站起来吗?”

温默讶异了瞬,点点头。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往旁边走了两步。他伸手,拉起沈奕,本想把他拉起来。

可沈奕刚站起身一半,就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他倒吸一口凉气,紧闭双眼,伸手一捂大腿。

温默这才意识到什么。他拉开沈奕的手,一看,才看见他大腿侧边有道血淋淋的口子,裤子都划伤了长长一道。

温默一惊,抬头望向他,满眼惊疑责问。

沈奕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刚逃上楼的时候,绊了一下,一不小心就被砍了……”

温默皱了皱眉。

他松开手,轻轻朝他肩膀上怼了一拳头,无声地表达了不满。

“这次跑慢了而已,下次一定跑快点,不会再被砍了。”沈奕赶忙解释,“你别因为这个就又要死,我下次肯定跑特别快。你别死,行不行?”

温默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行了,我不去死了,你别着急。】他比划,【但你以后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

沈奕笑:“担心我?”

温默眉角抽了抽,别开脸去。

他那双长睫又忽闪两下。这人长得真是好看,虽说在这地狱里呆了这么多年,脸上已没了记忆里那可怜委屈的小心模样,五官都多了几分冷厉的杀气,可别开脸时眉眼还是会柔软些。

他嘴巴上还有没掉下来的缝线。沈奕瞧见他嘴巴上的血,笑意顿时敛了很多。

迎面的风一吹,嘴上还没拆下来的线摇了几下。

伤口有些痛,温默也才注意到嘴上的伤。他拉起领子,把伤口挡了起来。

“我去揍龚沧,其实是因为看见他把你……扔进池子里了。”

沈奕突然这样说。

温默一怔,拉着领子低下头。

沈奕仰着脸,一脸坦诚地看着他。

他没有笑,很认真地对他继续说:“我不是说要跟你邀功,也不是要揭你伤疤。我就是说,我知道这些事了。把你捡回宿舍里的时候,我突然就看见了。我看见他把你摁在地上,把你的……嘴,缝上了。”

残忍事情越说,沈奕越不忍心。温默看见他神色逐渐不忍起来,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好像生怕哪句话刺痛他。

“我是想说,我是因为这件事,才去找他的。”沈奕说,“我……我被骗还是被杀,我怎么样,其实都无所谓,反正也确实是我识人不清,遇人不淑,我傻,我该。”

“可我不能接受,他那么对你。”

“阿默,等回去了,我……我帮你拆线吧。”

温默没有比划。他站在沈奕跟前儿呆了片刻,望着他的眼睛,身后火海的热风烘得他冰凉的骨头都烫了起来。

他长叹一口气,低身下去,抓起沈奕一只胳膊,把他扛了起来。

沈奕被扯着随他站了起来,一时措手不及的“呜呜呃呃”好几声。

他错愕地低着头,望着温默。

温默抬起脑袋来看他,朝他挑了挑眉,又用闲着的一只手比划起来。

【去哪儿?】

第042章 幸福之家(拾叁)

沈奕迷茫:“什么去哪儿?”

温默眯起眼, 很不爽地抽了抽眼角。如果此刻扛着的人不是沈奕,他这会儿一定会松手,让对方狠狠吃个屁股蹲。

但他扛着的是沈奕, 所以算了。

【你不是说要出关吗。】温默比划, 【我们现在,去哪儿。】

“哦哦,”沈奕反应过来,“去后花园吧。”

温默点点头。

别墅已经烧成坍塌的废墟,他们所在的前院和后花园原本只有一墙之隔, 此时此刻,这道墙已经瘫倒在熊熊的火海里,成了焦炭。

温默扛着沈奕, 把他扶到了后花园里。后花园里有一大片都已经烧着了火,但有一片草地却安然无恙。

温默见状,心中奇怪, 扛着沈奕走了过去。

“把我放下吧,”沈奕指了指后面的一棵大树, “放到那儿就行。别担心,应该没有鬼了。”

温默迟疑了瞬,最终还是相信了他, 把他放到了大树底下。

沈奕顺着树干滑落下去,松了口气。他左右看看, 随后被右边吸引去了目光。温默顺着他目光看去, 就见那墙边放着一排花园用的工具——铲子化肥袋耙子, 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整整摆了一排。

沈奕指向那边:“你能拿个铲子来吗?”

温默点点头。他不知道沈奕要干什么,但让他去拿, 他去拿就是了。

温默过去,拿了把铲子来。

“我不知道在哪儿,你要不都挖挖试试。”沈奕捂了捂自己腿上的伤,很不好意思,“我要是能站起来,我就自己挖了……”

温默望了眼他腿上的伤,眼底涌上一片心疼,摇了摇头。

【我来。】他说,【这几十年,埋人的事儿干了很多了。】

沈奕:“……”

温默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干,他抄起铲子,勤勤恳恳挖起了土,没一会儿就挖了一大半。

挖了十几分钟,铲子咔哒一声脆响,前端碰到了什么东西。

温默停了下来。

“挖到了吗?”

沈奕忙拖着伤腿晃晃悠悠起身来,一米八一米九地走过来看情况。

温默把铲子往上抬了抬,将上面的土挖出去,露出了下面这块硬邦邦的东西的真面目。

一个棺材。

这是一个木头棺材。

温默看了眼沈奕。沈奕丝毫没有惊讶,让他把整个棺材挖出来。

温默依言做事。他吭哧吭哧又挖一会儿,挖出了整个棺材的全貌。

他抹掉棺材上的土。

忽然,温默眉眼一皱,登时神色凝重起来。

他放开手。

棺材上,赫然有七个钉子。

这七个钉子钉成的形状,温默熟的不能再熟。他明白了什么,抬头看向沈奕。

沈奕朝他苦笑一声:“还有另一个棺材,再在附近挖挖吧。”

温默点点头。

另一个棺材找到的很快,就跟这个棺材紧挨着。往旁边多挖了两铲子,便立刻找到了它的所在。

这棺材比刚才挖出来的那一具小了很多,甚至比起常规的来,都小了太多,约莫只有半米。

棺材上也有七个钉子,钉下去的法子也一样。温默摸了摸上头钉死的钉子,心头上一时昏昏沉沉,两眼发黑。

他认得这钉子。这钉死在棺材上的七头钉是人间的邪法,钉在棺材上,能叫人无法往生,也无法成鬼,灵魂会被永永远远困在棺材里,困在一片黑暗中。

死后也仍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抓破指甲,双手折断,也无法离开棺材。

哒哒。

脚步声传来。温默偏头一看,望见一个浑身是血、穿着睡裙的女人提着斧头,一瘸一拐地朝着他们走来。

斧头拖在她身后的地上,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温默立马扔了铲子,从后腰拔出一把刀——他后腰上别了四五把刀。

沈奕按下他握刀的手。

温默一怔,收起备战的姿势,直起身来,回头望向他。

沈奕朝他一笑,抬头时又立刻收起笑容,正色面向女人:“我会把这些钉子拔下来。”

女人没有说话。

“付含玉。”沈奕叫了她的名字,向她拍着胸脯承诺,“等天亮,火灭了,我也会去把你地下室里的尸体带出来。”

这话一出,女人身形僵了僵,终于抬起头来。她的头发糟乱,刘海挡住了半张脸。唯一露出来的那只昏暗无光的眼睛,终于亮起一抹光来。

温默一头雾水,半点儿都听不明白,于是转头去看沈奕。

沈奕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付含玉,思索片刻,便捋起了思路,缓缓道来:“程明离过一次婚,但是于飞薇的资料上写的是未婚。但是两个人现在是夫妻,并且在六年前一同签下了和多个灵媒师的协议,拜托给他们一件很大的法事。也说明这件事上,他们是利益共同者。”

“你说自己有三个孩子,但是前两个孩子都死了。可我遇见的女孩子,她告诉我,她妈妈叫付含玉,爸爸叫程明。”

“那么也可以推断,别墅一楼出现的烧死婴儿,也是付含玉的孩子。”

“这也就是说,付含玉和程明至少有两个孩子,而这两个孩子都已经死亡。”沈奕道,“那大胆一点,可以推断,是程明和于飞薇害死了付含玉的两个孩子。”

“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他们动手杀了孩子。事后,害怕孩子成鬼报复——可能是他们身边已经闹鬼了。于是,他们为了封印两个孩子,就找来一群灵媒师,给棺材钉上了钉子,把他们封印在了棺材里。”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所以资料上才显示一个离异,一个未婚。”沈奕说,“才第一天晚上,线索还没齐,我在地下室里也只是看到两个女人的尸体和一个懦弱的男人,还有几张大头贴罢了。”

“所以接下来,都是我根据现有的线索推出来的猜测。”

“大概,付含玉和程明原来是夫妻,而付含玉和于飞薇两个女孩是认识的,感情应该还算不错。”

“付含玉——也就是你。你本来和程明是对恩爱夫妻,你给他生下了两个孩子。然而,于飞薇却横插了一脚进来,做了婚姻里的第三者,夺走了程明。”

“你对此什么态度,不得而知,大约是没有同意。于是为了让你们的感情破裂,于飞薇提出了杀害小孩。”

“程明很有手段,你的大女儿……大约是被他制造了一场交通事故,撞死了。”

“因为这件事,你们离婚了。而在此之后,不知道是尝到了甜头还是别的原因,于飞薇又烧死了你的儿子。”

“第二件事之后,你察觉到了不对。而后,两个孩子的尸体突然被程明这个父亲带走,你得到消息追来时,发觉了他们两个一同找来了很多灵媒师。”

“此时此刻,你意识到了。”

“是程明杀了你的孩子。”沈奕说,“于是你愤怒地想要讨一个说法,但反被他们两个联手推下了地下室。你在地下室里活活被饿死,灵媒师们还在暗门上布下了法术,让你无法离开地下室。”

“你成了被困在地下室里的饿死鬼,在地下室里刻下无数个代表时间的‘正’字,熬过了一年又一年。你想要离开地下室,甚至为此花了数年,挖了一个通道。”

“可是有法力阻挡,你离开不了地下室。”

“但有人良心发现,偷偷去地下室解开了法术。”沈奕说,“于是你出来了。出来以后,你开始做这小别墅里的恶鬼。”

“所以于飞薇被你闹得几近崩溃,程明却丝毫察觉不到你的存在。后来于飞薇死了,程明也终于察觉到你的存在,他便被你逼疯,最后被你走投无路地逼进了地下室。”

“你让他品尝了一段时间自己的痛苦——被关死在地下室里的痛苦。”沈奕说,“你还将于飞薇死亡的尸体带回地下室,当着他的面,又杀了她一遍。”

“程明被你关在地下室里,最后你也大仇所报,把他杀了。”

“但接下来,出了问题。”沈奕说,“你是个鬼,你知道自己的孩子被埋在哪里,但是你无法救他们出来。”

“而于飞薇也给程明生了一个孩子。只是这个孩子也被灵媒师保护了起来,你一样无法接近。”

“正好,程明叫来的灵媒师们都来了。你就靠着这个机会,迎接了灵媒师,并下达了让灵媒师们杀了孩子的要求。”沈奕说,“假如运气好,只拿钱办事的灵媒师们会不怎么在意的直接杀了小孩;假如运气不好,被查了出来,你就会像这样,一个一个把灵媒师也都杀了。”

“至于后花园的孩子们,你会逼着灵媒师们将他们挖出来。”

“我有哪里说错吗?”

付含玉笑了声。

她摇摇头,转身,拖着斧头,一瘸一拐地,重新走进那大火之中。

望着她消失在火海里,温默转过头,疑惑地比划两下:【那为什么要把她在地下室饿死的尸体找出来?她不是只要她的孩子得救吗?】

“笨呀,阿默。”沈奕说,“她不是说了吗,她有三个孩子。”

温默迷茫地眨巴眨巴眼。

须臾,他眼睛一瞪,终于恍然大悟。

*

天亮了。

守夜人茫的狩猎无声无息地结束,播报过后,天色渐渐亮起。

没一会儿的功夫,小别墅的大火熄了。

沈奕被温默安置在原来的大树底下。温默去了别墅的废墟里,依着沈奕说的位置,他撸着袖子到处扒拉一会儿,找到了地下室的暗门。

温默两手握住暗门的把手,使劲往上一扥,拉开了暗门。

暗门开了,底下传出刺鼻的尸臭味道。

温默早闻惯了这种味道。他眼皮都没动一下,走下去,找到角落里付含玉皮包骨头的瘦弱尸体,将她背了上去。

再次回到后花园,沈奕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一群玩家围在他身边,有几个冲他嘘寒问暖的,还有几个围着棺材在看的。

看见那些人拍着沈奕的肩膀,跟他长吁短叹地说话,沈奕还笑脸相迎地应着声,温默就眼皮一跳。

察觉到他的视线,沈奕一转头,看见他背着付含玉来了,沈奕赶紧一推旁边的人,指了指温默,让他们赶紧过来帮忙。

就有几个人过来帮忙。温默把人交给了他们,走了过去,对着还在冲旁人笑的沈奕比划:【笑得很开心啊。】

沈奕脸上的笑当即有点僵。

他咳了一声,轻轻给自己来了一记掌嘴:“我不笑了。”

温默心情突然不错,他躲在高领后面的伤嘴禁不住扯了扯嘴角。

不跟他多说,温默转头干活去了。他从后腰拔出刀来,跳下棺材在的坑里,用刀撬起钉子来。

一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我嘞个豆啊,这能撬开!?”

话音还没落,第一颗钉子就被刀尖撬飞了。

眼瞅着那钉子嗙地一声飞起来,飞天之后眨眼就瞧不着身影了,众人之间一片沉默。

温默朝着说话那人挑了挑眉角。

那人说不出话来了,撇了撇嘴,无语至极。

温默不跟他说话了,偷偷在领子后头偷笑了声,开始嗙嗙嗙地撬钉子。

两个棺材上的钉子很快被他撬完,玩家们拉开棺材板板,见里头的尸体身上还贴满了黄符。

众人揭下一张张黄符,把两个尸体从棺材里抱出来。

黄符挺多,趁他们干活的空隙,温默收起刀,爬上坑,走到了坐在大树底下的沈奕身边。

沈奕抬头望他。

温默低眸望着他仰起来的脸,片刻,坐到了他身边。

沈奕当即身子一软,一歪脑袋,就斜斜歪歪地倒在了他身上。

俩人就在树底下靠在一起,看着不远处的罪人玩家们忙碌不停。

天色灰暗,远处废墟冒着徐徐黑烟,一切有股说不出来的、接近于死亡一般的安息宁静。

“偶尔这样也挺好,”沈奕靠着他说,“你看,灰天也有灰天的风景。”

温默没作答这句。他拉过沈奕的手,在他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要说的话写了下来。

【四十二年前,我的棺材上,也被钉了钉子。】他说,【你也是。】

第043章 幸福之家(拾肆)

“你也被钉了?”

沈奕一愣, 蹭地坐直起身来,满脸难以置信,“什么?怎么可能?你不是被……”

说到这里, 沈奕嘴上一个刹车。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只五味杂陈地看着温默。

温默知道他要说什么。江奕总这样,总担惊受怕自己说错话。他怕温默听到什么会不会伤心,哪句话哪个字会不会让他难过。只要稍微过分一点儿的字眼和话语,奕哥儿就不会说。

就像他永远不会说温默是个哑巴。

其实温默对这个词儿倒没什么所谓,毕竟他确实是个哑巴。

可江奕就是不愿这么说他。

所以温默这会儿也明白, 沈奕是想说:你不是被沉塘了吗,怎么还会进棺材被钉钉子。

温默比划起来:【我的确是被沉塘了,但是后来下了三天的大雨。】

【他们被吓到了, 以为我真要变成水鬼爬出来闹了。当时,你那个兄弟,还要去考大学。】

【你进地狱的时候, 还把他当兄弟,所以你没仔细梦见过他吧。】温默“说”, 【他是村长家的儿子。】

“哇。”

沈奕面无表情地感叹,又扯扯嘴角,偏开眼神, 呵呵干笑两声。

温默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是对这事儿无语, 又气老天爷没开眼, 估计这会儿还在心里骂那傻卵怎么那么命好。

温默继续比划:【他杀了你, 马上就要去上大学。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 村长怕我出来害他儿子,也怕你从破庙里爬出来。】

【王婆子就找来了个道士。】

【一群人在水里捞了三天, 把我捞上来了,还把你也从废墟里扒拉了出来。】

【他们把棺材打上了钉子,埋下去了。】

温默放下手,朝着不远处撇了撇脸。那里正是温默半夜挖出来的两个棺材,一群玩家正围着棺材忙碌。

黄符一张一张地从两个孩子的尸体上被剥下来。

你我当时,就像那两个棺材一样。

温默没有比划,但是意思明显。

沈奕沉默许久。

灰天之下,阴风飘飘。

“那,”沈奕问他,“我们怎么现在还在这儿活蹦乱跳?”

温默望向沈奕。沈奕没有看他,只是远远地望着远处。

“不是说,会逃不出棺材,永永远远被锁在里面吗。”沈奕转过头来,“我们怎么现在能在这儿活蹦乱跳?”

他们四目相对。

思索片刻,温默抬手比划了两下。

【因为,幸好,地底下还有人插手。】

沈奕不太明白,迷茫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

四十二年前。

温默叫不出声。

他的嘴被缝上,于是便叫不出声了。棺材上的九龙钉死死钉着,他拼了命地又推又踢,可是无济于事。

在这狭小的棺材里,他动弹不得。他拼了命地挣扎,人都被逼疯了。他崩溃极了,心里控制不住地惨叫,抓破了手指,砸破了手背,可仍然无法撼动周身的黑暗。

无边无际的恐惧将他淹没。他眼前模糊,竟然流了眼泪——他明明死了,可是流了泪出来。

可是无暇管这些。

一片黑暗。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黑暗里,无边无际的惶恐惊惧中,他恨不得魂飞魄散。

温默更用力地又砸又踢起来,恐惧将他吞没。不顾嘴上剧痛,他用力张开嘴,挣得嘴上的线条条崩裂开来,终于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好了好了,我来了。”

“白爷来了,别怕,这就放你出来。”

温默怔住。

外头的人只说了两句话,可他竟然奇迹般的一瞬便平静下来——明明上一秒还被吓得要疯掉。

几声咔哒咔哒声,棺材上的钉子被一个一个拔开。接着,一阵吱吱呀呀的笨重声响,棺材板被移开来。

外头的灰光倾泻而入。

天上雾气重重,灰蒙至极,虽是天明,但看不见日光。

一个毛茸茸的白脑袋从上头探过来。

温默怔怔地望着他。这人白发红眼,肤色惨白,长得漂亮又瘆人。但他扬着一张笑脸,莫名令人心安。

“早安,”白毛说,“坐得起来吗?”

他朝温默伸出手。温默犹豫片刻,将手递了过去。

白毛将他拉了起来。

温默生前一直在疼,死后这疼痛也没消去。一坐起来,他浑身刺骨的痛。

温默抹了两把脸,转头看向四周,就见四周全都一片大雾茫茫,棺材边的地上长着红色的妖冶花朵,不远处有河水的水声悠悠。

他脑子一片白,抬头茫然地望向白毛。他也这才发现,白毛穿了一身松松垮垮长袍马褂,上身一件对襟马甲,脖子上挂了一圈朱砂。他身形细挑,衣服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落落的,被四面吹来的风晃得飘飘悠悠,飘飘欲仙。

白毛笑眯起眼来。他有双像狐狸似的眼睛,笑起来时弯弯,瞧着像有八百个心眼子。

白毛一屁股在他棺材板板上坐了下来,翘起一条腿,闲适得很。

“你死了。”他开门见山,“葬你的那群人真是群混球,居然用了九龙钉。”

温默眉头一蹙,眼睫都跟着皱起,一脸困惑。

“喏,这儿呢。”白毛拍拍棺材板,“钉子痕。”

温默看向他的手,就见他手底下的棺材板上有好几个洞。按照白毛的意思,这应该是钉子钉过的痕迹。

“在棺材上钉上九个钉子,钉子组成一条阵法的话,棺材里的死人就跑不了了。”白毛说,“死人会没办法出棺材。成不了鬼,也进不了轮回,永永远远都被困在棺材里。”

“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了。”白毛笑着,“之前地府忙得很,也没有什么规制,大家无头苍蝇一样。忙活了千年,最近总算有规矩多了。”

“那些个死混蛋的邪术,最近已经不管用。区区一群凡人杀人犯,也想拦着被害的亡灵自由,想得真美。”

他站起身来,退后半步,一踩棺材板。

棺材板当即在他脚底下飞了起来。白毛转身一抬脚,就把棺材板踢飞了出去。

那棺材板飞到浓雾里,没了影,也没有落到地上的声音,就好像被那片白雾吃了似的。

“行了,跟我走吧。”

白毛说。

温默抬头,见白毛回过身来,两手负在身后,淡然地笑着看他。

“你已经死了。”

“但你还是没法进轮回,先跟我去判官司吧。”

“——啊!!!”

一声惨叫,把温默叫回神来。

剪刀地狱的天空阴沉,他往出声的方向一看,看见一个玩家吓得往这边连滚带爬了好几步。

他身后,付含玉提着斧头,一步一步地从废墟里走了出来。

斧头上还有淋漓的血肉,不知道她又去做什么了。温默回想了下,想起地下室里的程明已经成了碎肉,但于飞薇还好好的,或许付含玉是去把她也给剁了。

玩家们吓得一大半都往回跑来,剩下几个老手波澜不惊。

黑皮衣姑娘和桐哥便是波澜不惊的那一拨。他们把撕干净黄符的小孩尸体搬出来,放到了地上。

桐哥的搭档小王把付含玉自己的尸体搬了过来。

三个尸体并排放好,几个人退后。

众人望向付含玉。

提着斧头的女鬼站在原地,沉默半晌,松开了手。

斧头掉落在地,她一步一步,缓缓上前,跪在自己的两个孩子,和自己的饿死尸体前。

她低垂下头颅,伸出手,抚摸血肉模糊的大女儿,和烧得只剩下焦黑骨头的小儿子。

温默忽然感到兜里鼓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抵了一下他的腿。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了个东西。

那是几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

【剪刀地狱,游戏《幸福之家》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

女人和三具尸骨都渐渐透明,消散而去。

播报的声音不疾不徐:【引路人已经出现。请去往游戏开始区域,跟随引路人·母子女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温默将手里的纸展开。

【XX健康保险股份有限公司】

【理赔通知书】

【赔案号:0******** 被保险人:程雪】

【证件号码:************ 转账户名:程明银行卡号:……】

【尊敬的程明先生:

您好!谨代表XX健康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向您表示诚挚的问候。您本次理赔申请已收到,对于令千金的意外事故,本司深表遗憾。

根据保险合同及相关法规,经审核核定您的申请材料,本次理赔结果如下:

给付保险金:200,0000元。】

温默翻开第二张。

第二张纸基本一模一样。

被保人那一栏,写着“程由”。

阴风忽然大了,温默放下手,望向已经空荡荡的地面。直到刚刚为止,那里都躺着三具尸体。

“怎么了?”

沈奕发现他不对,转头过来问他。

温默把手里的两张保险单塞给了他。

沈奕接过去,看了两行,便沉默了下来。

玩家们在前面热闹起来,每个人都为了游戏通关而兴奋不已。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朝着游戏开始区域——最开始的小别墅的门口走去。

沈奕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把保险单折了几下,扬起手,扔在空中。

温默拉起他一只胳膊,扛着他,跟着玩家们走向门口。

一阵风过,两张保险单哗啦啦地随风飘走了。

*

小别墅门前,付含玉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她的肚子微微隆起,身边是一高一矮两个小孩,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她穿着长长的白色长裙,对着玩家们温婉一笑。

“这边。”

她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众人跟在她身后,望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玩家们才明白过味儿来。

“原来如此,我还纳闷怎么要把她的尸体也搬出来。”

“原来肚子里还有一个……”

玩家们跟在付含玉身后,走到了猎杀场边上。

一走到场边,众人“咦?”了一声。

“怎么有两个猎杀场?”

温默脸黑了黑。

他不太自在地别开脸——一旁,在剪刀地狱守夜人茫的剪刀小山下,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大坑,坑里无数只漆黑鬼手向上伸出,一只只都瘦得皮包骨头。

沈奕眼睛都瞪直了。

他默不作声地转开眼睛,看了眼温默。温默看都不敢看他,别开脑袋装无济于事。

沈奕有些想笑。

“可能是bug了吧。”

“算了,别多问了,没准是守夜人自己天生就有两个猎杀场。”

“多问小心没命!”

玩家们没几秒就接受了,并且说服了自己。

也没用温默想办法搪塞过去,一群人很自觉地就给他找好了借口,然后朝着猎杀场后的奈何桥上走去。

守夜人茫站在剪刀山上,没有落地。

她站在高处,视野里一片黑暗。

温默在桥前停下。

他扛着沈奕在走,于是沈奕也不得已跟着停下:“怎么了?”

温默看了看桥上,沉默片刻,把他的胳膊放了下来。

【你得先走。】他比划,【我是守夜人,你是个活着的人类玩家。阴阳相隔,不能一起过桥。】

“阴阳相隔”这个形容让沈奕眉头一皱。他撇撇嘴,不太高兴:“怎么还这么多规矩。什么阴阳相隔,我们明明好好地在一起呢。”

温默听得心里一软,眉头一松,又无可奈何:【好了,别闹脾气了。就算过桥一前一后,在人世间,也是回到同一时间线上的。你睁眼就能看见我了,先回去吧。】

沈奕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对他说了几句“我先回去了”“那你小心点”,转头一瘸一拐地上桥离开。

两个人走在玩家们的最后面。沈奕上桥离开的时候,桥前已经没有了半个人。温默左右看了一圈,没看见这次也偶然被分到了一起来的黑皮衣姑娘。

他站在桥前,吹着冷风,等了一会儿。

“不打算告诉他吗?”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温默回过头,守夜人茫不知什么时候从剪刀山上下来了,跟鬼似的,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身后。

——好像本来就是鬼。

温默转过半个身,无声地和她对视。

“虽然看不见,但我耳朵不错。”守夜人茫说,“人很奇妙,一旦某个感官不能用,为了补足这一方面的缺陷,其他器官就会异常灵敏。”

“我听见他说,阴阳相隔。那是你找的借口,对不对?”

“为什么不告诉他?”守夜人茫说,“告诉他,你每次过桥,都会受一次死前的苦。”

“你也是不想受这种苦,才想去一死了之的吧。”

桥前的风轻轻地吹。

守夜人果然是守夜人。温默想,就算一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拼命,但只要后来能抓到一丁点的蛛丝马迹,他们就能顺藤摸瓜地看清一切始末。

“告诉他的话,他说不定也会松开手,放你去死。”茫说,“彻底死去,对你我来说,或许才是真正的解脱。”

温默没有作答,他也无法作答。

他转身,走上奈何桥。

桥上响起他哒哒的脚步声,守夜人茫听在耳里,知道他要走了。

她没有阻拦。

温默走出去了很远,她都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他即将消失在桥边时,守夜人茫轻轻开口:“后会无期。”

守夜人五感通达,这句话传进了温默耳朵里。

他脚步微顿,在茫看不见的地方点了头,随后走进桥上深处。

温默的身影不见了。

茫站在桥边,风吹得她长发微晃。忽然,身旁传来孩童的稚嫩笑声。

“妈妈!”

程雪——付含玉的女儿喊了她一声。

付含玉蹲了下去:“什么事?”

“他们都走了,”程雪指着桥上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小女孩语气有所不满。

“我想回家。”她说。

付含玉好声好气哄着她:“好,我们一会儿就回家。”

“真的?我还饿了,妈妈,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母女在身旁笑着,唠叨起了琐碎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茫没有再说话,站在那里,沉默地听了很久。

这是她做守夜人的第二十一年。

两张纸随风吹来,她听到了声音。她伸出手,一张纸落进手中。

茫伸手,用指腹搓过纸张。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这是一张保险单。

她轻轻叹了一声,将保险单撕成碎片,抬手一扬。

破碎的纸迎风散去。

第044章 山连山(壹)

地府, 判官司。

整个判官司阴间得很,幽绿的暗光连着猩红的血光,在走廊里连绵不断。

女人将一件漆黑的宽袖外套披到身上。

两个小鬼为她推开了门, 女人将头发一撩, 边系着袖扣,边走进了判官司里。

天花板上悬下来几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它们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嘴巴一张一合,咯咯地笑出声。

一旁墙上, 诡异的壁画竟正游动不停。

上头画着各个地狱的场景。业火灼烧,刀山火海,无数亡魂在其中挣扎, 在壁画里被洪流卷走,身不由主。

每间屋子里都传出撕心裂肺杀猪似的哀嚎求饶。

“判官大人!”一间屋子里喊,“我有理由!你听我解释!别把我打下剪刀地狱!啊!!”

说话间, 那道门碰地被踹开。

两个鬼差架着被定了罪的亡魂,一声不吭地出了屋子, 朝着另一间判官檐去了。

女人停下身,回头望去,正好, 也系上了手上最后一枚袖扣。

她眨巴两下眼睛,望着那罪人哭天抢地地被架走了。

女人正是拔舌地狱里的颜畔。

“言判。”

有人叫她。颜畔——判官言转过头, 和剪刀地狱的判官寰撞了面。

对方站在刚被打开的判官檐门里, 朝着她点了点头。

“你回来了, ”她说, “怎么特地要下去一趟?”

“我自己捡回来的小厉鬼,我当然得去看看。”言判朝她笑笑, 抬手把自己一头大波浪卷毛给盘到了脑后。她转头,朝着那罪人被拉走的方向努努嘴,“罪都定了,直接开个狱门送下去不就得了,干嘛带走?还要去给其他人审审?”

“靠着自己有关系,上下打点,逃过罪。”判官寰——寰判言简意赅,“还拿了一大笔保险金,得送去孽镜那边再给审审。本来要送进地狱游戏里的,大黑都去抓人了。结果,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吧,生死簿突然就一变,保险金入账当天这人就车祸死掉,给送下来了。”

言判说:“妈呀,遭天谴了。”

“是的,”寰判说,“这也是典型了,他前妻和茫的情况一样。丈夫有了第三者,还把两个孩子杀了骗保,拿了一大笔昧良心的钱。”

言判拉了下判官司大判官们人手一件的黑鹰龙纹袍,没吭声。

“说起茫,言判,”寰判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第二轮游戏就让你那个小厉鬼去剪刀?你知道那里会起火的吧。”

“是啊。”言判说,“我不但知道你那儿会起火,我还知道他一定会放着那个玩家不管,急冲冲地一入夜就要去找茫打架。”

“那你为什么还……”

“他总要迈过自己那个坎的。”言判意味深长,“他自己迈不过去,想一头撞死,得有人拉他一把。这个人不能是我,也不能是无常,只能是那个玩家。”

“只是他一门心思去撞南墙,路上不肯停下,连那个玩家拉住他他都要甩开。没办法,只能用这招逼他停下,好好听听那个玩家说说话。”

判官寰:“……虽然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你这招挺有毒的。”

“谢谢夸奖。”言判转头看看身前身后阴间至极的红绿死亡地府光,“就这环境,我们这些地府在编的,能有几个正常人。”

寰判呵呵了声,又想起什么:“说起来,你不是说不放心吗。”

“什么?”

“玩家。”寰判说,“你不是说,担心他会嫌麻烦,担心他不愿意带着默走吗。”

“哦,那个。”言判笑了声,“是我杞人忧天了。”

“是吗。”

“我跟你说的这些担心,其实归根结底,只是担心他一直放不下的,是一个烂透了的混账。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了。”言判笑笑,“那小子人不错。”

寰判嗤笑了声:“你说不错,那就算不错了。快回去吧,你工位上堆了好多工作了。”

言判叹了口气:“真不想上班。”

寰判哈哈笑出声来。

言判转身,正要走时,寰判又叫住她:“对了。”

言判停下:“嗯?”

“下一轮安排去哪儿?”寰判问她,“你家那个小恶鬼。”

言判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

“光明高中,”她面露狡黠,邪笑起来,“怎么样?”

“……”寰判沉默半晌,“你是真的挺有毒的。”

*

温默睁开眼。

视野里,从奈何桥回到现实时的白光散去。温默抹了两下眼睛,抬头,见自己站在病房里。

沈奕就坐在他面前的病床上。

他显然也是刚睁开眼,一双圆眼满是迷茫。

温默回忆片刻,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喀拉”响。

瞬间回忆归位,温默蹭地抬头,看到了窗外的起重机。

他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冲上去,一手将沈奕从病床上薅了下来,另一手抓起他的吊瓶,就这么连人带吊瓶奔出门外。

沈奕还没反应过来。他惨叫一声,被温默拽出了门。

刚逃出病房,身后就轰隆一声巨响。

温默回过头。病房里,窗户碎了一地,巨大的铁球镶在病房门墙边上,已经把靠窗的病床砸了个稀巴烂。

一股冷风裹着风雨从细缝里灌进来,吹进人脖子里。

沈奕哆嗦了下,往后退了半步。随后,他痛呼一声,捂着腿滑落在地。

温默回头一看,就看见他龇牙咧嘴地坐到了地上,大腿边上洇洇冒血。

四周吵嚷起来。附近的病房都打开了门,好奇地探出脑袋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医护们从远处跑过来,边问了句沈奕“怎么了”,边往病房里一看。

这一看,医护们都愣了。大约是没想到能是这么电视剧都拍不出来的一幕,他们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呀,”护士长手都哆嗦了,抓着旁边的男护士连拍好几下,“快去,去找院长!我的老天爷呀!”

男护士得了命,赶紧飞奔了出去。

病患们都好奇地围了过来。看见这么震撼的一幕,人群立刻炸开,好几人拿起手机来就拍照。

“别拍!”医护们如梦初醒,赶紧回头去拦,“别拍了!不许拍!”

“为啥不许拍啊,这又不是你们医院的错!”

“就是就是,这多吓人,那个起重机是哪家的?”

“我们帮医院曝光他!”

“对!曝光他!”

人群奇怪地开始义愤填膺。

医护们头大得很:“先别曝光,等院长来了再说!”

“对,等领导来了再慢慢看,别急呀各位,理解大家的心情……”

“领导来了能干啥啊?再说了,这大铁球子可是直接砸病房里面来了!”

“谁知道下次会不会砸到我们病房里?”

“我爸都八十多了,能躲过这个大铁球子吗!”

“不行,必须曝光!”

眼前的人群热闹起来。温默最烦这种人闹人的场景,让他想起当年那同样村民们举着火把一声比一声高的讨伐场面。

耳朵边上不消停,他脑子里嗡嗡的响。他叹了口气,低头蹲下,看了眼沈奕的伤。

从地狱里出来,伤口会小一些,但不会完全消失,还是会影响到玩家本人。沈奕正捂着大腿,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温默看得皱眉。

一个护士从骚动的人群间挤了出来。她左右望了望,找到了沈奕,两眼一亮。

她跑了过来,说:“沈奕是吗?这边太乱了,我给你重新安排个病房。”

*

新病房是个远离原来那间的VIP病房。

一到清净地方,温默整个人都要升华了。他坐在床边上,长叹一声,揉了揉耳朵,只抻着脊骨不动双手地伸了个懒腰,舒心得很。

沈奕看他这样,轻笑起来——然后他就笑不出来了。温默是背对着他坐着的,沈奕一看见他后背,就想起地狱里他拿自己做肉垫,抱着他从二楼跳下来。

他当时背后全是扎进肉里的玻璃碴子。

“这瓶液输完就好了,腿也给你包扎好了。”

护士小姐突然开口。沈奕回过神来,应了声好。

“你今晚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就能出院了。你的腿伤得不深,手上也还好,划得很浅。”护士收拾好包扎用的东西,“今天病房的事……过两天,我们医院再联系你。不好意思啊,太对不起了。”

“没事,过两天再协商就行。”

沈奕笑着应下来,护士小姐松了口气。又朝他道歉几句,她就端着装满包扎用具的铁盘走了。

她一关上门,沈奕立马爬起来。他抓住温默,把他往床边拉过来。

温默吓了一跳。

他顺着沈奕,坐到了他床边附近,一脸迷茫。

“我看看你后背。”沈奕说,“你被玻璃扎了一后背,我记着呢,给我看看。”

温默闻言,顿时无奈:【我没事,守夜人能自愈。】

“那不行,我要看看,你总骗我。”沈奕说,“以前你就怕我担心,什么事儿都瞒着我。我现在已经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我不会再听你的了,我要看证据。”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这成语怎么乱用成这样。

没什么办法,温默只好侧过身,背对向他。

沈奕伸出手,撩起他的衣服。

看见他的后背,沈奕一顿。

“……”

他目光一沉,一抹凄楚的心疼涌上眼来。

温默后背上的确没有那些细小的伤口,也没有任何一道新伤。可他瘦得蝴蝶骨凸出,后脊骨凸得像一条长长的蜈蚣,攀在他瘦小的后背上。

没有新伤,但有旧伤。一道一道疤痕叠叠重重,在他身上横直交错。

沈奕好半天都没松下手。

半晌,温默回过头来。时间太长了,他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沈奕深吸一口气,放下了他的衣服。他把温默又拉过来一些,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肩上。

他把温默抱得很紧。

“我不会先死了,”他哽咽起来,“我不会……先死了。”

“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有我在……谁都不能,再欺负你。”

第045章 山连山(贰)

沈奕从背后抱着他, 哭了。

温默的肩膀上传来一阵被洇湿的温热,沈奕把他又抱紧几分。

温默被他很用力地抱在怀里。

这感觉真是久违,虽说不久前在剪刀地狱里, 沈奕也这样很用力地抱紧了他。可在此之前, 温默已经跟他久别了四十二年。

沈奕力气不小,温默骨头都被攥得生疼。

但温默不讨厌这样,他反倒是恨不得沈奕再用力点,把他骨头都摁碎才好。

没人拉住过他。温默从前在家里没过过好日子,后来死了, 又在地狱里形单影只地守着奈何桥。

他这一生都在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晃,像个浮萍四处乱飘。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家,小时候的家里不待见他, 他睡不安稳;后来死了,白无常给他安排去了拔舌地狱,但那里也不是他的家, 只是一个归处。

他本来可以和江奕有个家,可是江奕死在了火海里。

他太想被人拉住了, 被人狠狠地抱住,狠狠地抓在手心里,告诉他, 没事了,以后可以安安稳稳的, 可以平平安安的。

温默便没有挣扎, 也没有否定。他往后倒去, 倒进了沈奕怀里。

他怀里真暖和, 温默倒在里面,想起许多从前的事。眼前闪过一片一片的画面, 每一个都是江奕。

沈奕还是埋在他肩头上哭。温默不太明白他哭什么,自己后背上那些伤都是还活着时留下来的,他本来就见过。

怎么还会心疼。

温默心里犯嘟囔。过了会儿又想,可能人对谁心疼,不论这些见过几次,又时隔多久,看见一次就会心疼一次。

温默长叹了一口气。在紧得几乎窒息的怀抱里,他看着医院天花板的白炽灯。

沈奕哭了半晌才停下。可即使不哭了,他也没松手,一直紧抱着温默。

温默由着他去,坐在原地没动。又过不知多久,沈奕忽然抱着他躺下,抬手在床头上摁了下,头顶的白灯立马灭了。

温默一脸懵逼。一片黑暗里,他回头看向沈奕,拉了下他的胳膊,以示自己的茫然。

“我想抱着你睡。”沈奕带着鼻音说话,声音委屈巴巴的,“让我抱一晚上,行不行?”

“……”

温默拒绝不了,于是在他怀里点点头。

沈奕在他脑后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很近地传进耳畔里,温默立刻红透了耳尖。

*

沈奕睡得很快。

他贴在温默后背上,没多久,身后传来阵阵安稳的呼吸声。温默听得出来,他睡着了。

大约又过半个小时多,温默抬头看了看,沈奕的吊瓶要见底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沈奕的怀抱里抽出来,在床头墙上摁下了护士铃。不多时,一位护士小姐打开门。

门开以后,她停在门口。过了小半分钟,她疑惑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嗯??”

温默懵了下,没明白她“嗯?”什么。

然后他明白过来:这屋子里一片黑,病人本人早已沉睡,温默又是个常人看不见的鬼。在普通人眼里,这病房里就是黑灯瞎火的没半个人——那到底是哪个人按的铃?

……对不起。

温默在心里默默道歉。

“真见鬼了。”

护士小姐嘟囔着,还是走了进来,真是一位勇敢的唯物主义战士。

她打开VIP病房的床头灯。

灯光暖黄温和,没让沉睡的人惊醒半分。

护士走到床边,将针头从沈奕手上拔掉,用棉签把伤口摁好。过了一两分钟,她松开棉签,沈奕手背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血点,没有流血出来。

做完这一切,护士将吊瓶棉签一类的东西收好,关上床头灯,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被拉上。

沈奕“唔”了声,把脑袋往温默后背里拱了拱,不太高兴似的,在睡梦里哼哼唧唧了好几声。

气息呼在温默这死人冰凉的后背上,又是一阵温热。

温默在一片黑暗里沉默地睁着眼。他早死了,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也压根就不用睡。

他侧了侧头,望了眼睡得死沉的沈奕。

他的记忆,会恢复吧。

温默想了想地府的做派,觉得一定是会的。

温默一时间竟情绪复杂。他说不上来是想让沈奕想起来,也说不上是不想让他想起来。

他默默扭回脑袋,躺了回去。

夜渐深。

五楼病房的骚动还没平息,护士站这边依然有人工作。不管医院里出了什么骚动,岗位上依然要有人看守,不论是深夜几点。

这里毕竟是医院。需要的时候,一定要有人站出来跟死神抢人。

哪怕外头天塌了,医院也一定要照常运转。

夜深人静,护士站也安静下来。

护士站前的天花板上,悬着血红色的电子时钟。

23:59分。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并不重要的时间。

包括此时此刻抱着温默睡大觉的沈奕。

这人睡起觉来一向很死。刚刚护士开门给他拔针头的痛觉都没能把他惊醒,只是梦里稍微摔了一跤而已。他砸吧两下嘴,把温默又搂紧了点儿,梦就继续做下去了。

他做了一个稍稍有些不合逻辑但很正常的梦。

梦里他在上课,教动画基础的老师突然开始侃侃而谈十八层地狱,什么根据现代的某一些说法,人们说拔舌地狱其实算是十八大地狱的第一层地狱,但其实十八层地狱不分层数,每一层都是独立的地狱,罪名也不分大小只论深重……

沈奕在台下听得晕晕乎乎,扶着脑门竭力消化。

人在做梦时,脑子总是空白的,所以在前排的学生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时,沈奕也没反应过来,这人就是他不久前去鬼屋时,在前台检票的白毛工作人员。

“几点了?”白毛突然问他。

沈奕没多想,抬头看向讲台上老师身后,高挂在黑板上头的钟表。

“十二点。”沈奕说。

“不,”白毛笑着说,“还有十秒零点。”

“?”

沈奕眨巴眨巴眼,晕晕乎乎地问:“有区别吗?”

白毛摇摇头,并不回答,只说:“祝你平安。”

现实。

护士站前,电子时钟上,血红的数字一动。

202X/6/09/0:00.

梦里。

黑板上高挂的时钟,突然分针一动,往回倒了一分钟。

接着,它往后倒去。

一分两分七分八分二十三十分,指针不断倒退。

所有人的动作都跟着时间的后退而倒带。坐着的学生站起离开,老师拿起讲义和电脑倒退着出了教室。前排的白毛没了身影,外头的天渐渐黑下来。

太阳从东边落下去,月亮高挂起,日月不断交替无数轮回。

指针倒退得越来越快,沈奕的眼睛跟不上了。一瞬间眼前就变化无数,学生的穿着从夏到冬,又从现代变到上个世纪末。

书桌变得简陋,教室全都消失,百年前的施工工人开始来来去去。时针倒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眼前的场景变换得眼花缭乱,来往的人只剩残影,耳边无数声音响作一团,教材纸张到处乱飞,学校变成工厂,不知谁在大声地笑——

咚。

一声笨重钟响。

四周霎时尘埃落定。

片片纷飞的白纸瞬间被撕碎,悄然飘飘落下。

耳边响起唢呐的送葬声乐,乐曲吵人又悠扬。

沈奕眨巴两下晕眩的眼睛,定睛一看,见那落下的不是白纸碎片,竟是一张张白色纸钱。

身边景色已经变了。漫天飘洒的纸钱下,他跪在地上,面前有一具木头棺材。

棺材上头的墙面上,挂着个黑白遗像。遗像是个寸头男人,长相苍老,眼角向下,脸上长了好些皱纹。即使是黑白的照片,也看得出他经年累月地做着力气活,满脸皮肤黝黑,像一脸的黑树皮。

那张脸跟自己有七八分像,沈奕一时愣神。

身边突然传来啜泣声。沈奕回过头,见身后有许多人。这不知是谁家的小院,一片空地上,有许多穿得黑漆漆的人们。

人们窃窃私语。

沈奕又扭回头来,往旁边一看。身边坐着个穿着一身黑的女人,正掩面哭泣。她十分痛苦,后背都弓了起来,哭得死去活来。

沈奕看着她,心里生出一股异样的情绪。

“听说是在工地上做活的时候掉了下来,摔死了。”身后有人说,“脑浆子都流了一地。”

“工地上啊,那应该赔了不少钱吧?”

“嗐呀。”

一提这个,说话的老太太就摆摆手。她压低声音,凑到那人耳边,但说话声还是低低地传进了沈奕耳朵里,“哪儿啊,工地上千叮咛万嘱咐,做好措施。老江嫌麻烦,自己没戴安全帽,也没扣好腰带。结果脚一滑,就摔死了。”

“但凡扣好腰带戴好帽子,就不至于。”

“我听我老头说,工地说老江自己也有责任,没赔很多……”

“我天哪,那桂兰怎么办?”另一个老太太说,“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她一个姑娘家家的,以后要出去抛头露面地找活干?”

“这就不清楚了。”

话落,两个老太太一转头,才看见沈奕在盯着他们这边看。

俩人闭了嘴,没再说什么,一同转身,往远处走去。

沈奕扭回头来,被两个老太太刚才的对话弄得心里十分不适——一个姑娘,为什么不能出去工作?

又不是靠下面那根棍才能干活。

虽然话有点糙,但沈奕的确这么想。

沈奕望向黑白的遗像。那上面,黝黑的男人撇着嘴,一脸愁苦,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已经都说不出口。

女人还在他身边哭。

一些记忆涌进脑海里。

沈奕——江奕想起来了。

身边的女人叫李桂兰,是他妈。

遗像上的男人叫江建军,是他爸。

他家里三个孩子,江奕排老大,今年才十二岁。

底下的妹妹才八岁,老三还没满岁。

李桂兰平时在一家超市帮着干工,江建军在一家工地上搬砖砌墙,晚上还找了几份零工干。一大家子就这么靠着几份工作糊口,挤在一幢又小又矮又挤人的筒子楼里。

老江死了,前几天死在工地上。自己作死,没扣安全腰带就在高层砌墙,也没戴帽子,滑了一脚,摔死了。

今儿是老江的葬礼。

家里的顶梁柱死了,李桂兰哭得声嘶力竭。

江奕坐在她身边,望着后头的黑白遗像,却一滴眼泪都没流。

他心里一片麻木-

日落月升,江奕披麻戴孝地在棺材前守了一夜。

天亮时,他脱下了身上守夜的衣服。

老江的棺材被抬走了,一群壮丁一铲子一铲子地把他埋进土里,立了墓碑。

江奕亲眼看着他爹变成了土下人-

送走老爹,江奕跟着李桂兰回了筒子楼。筒子楼是一幢厂房似的四层高楼,走廊两侧通风,所以被人叫成筒子楼。

一条走廊两侧估摸着有三十几间房,人像蚂蚁一样在这里蜗居。

走上二楼,小小的江奕侧了几次身,和下楼去上工的人擦肩而过。走廊里没窗户,蔓延着洗衣精的香腻味道和厕所的臭味儿。

把钥匙插进生锈的门锁里转了两圈,锁开了。

李桂兰拉开吱呀呀的门,在门边拽了两下灯线。家里的灯忽闪两下,亮了。

外头已经破晓,但天还不太亮。筒子楼里,他们家又是背阴的地方,还是得开灯。

一片昏黄的灯光里,李桂兰走进了门。江奕跟在她后面,把门关上,挂上了锁。

他转头一看墙上,墙上的老旧单日日历已经撕没了一半。

1974年9月12日。

江奕走进门里,一脸淡然。

“哥。”

江奕转过头。这是间不大的屋子,总共就里外两间屋子。一个小姑娘穿着一看就很塑料的红色碎花裙子,打着哈欠从里面出来了。

“天都亮了,怎么才回来呀。”她揉着眼睛,“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这是老江家排第二的姑娘,江奕他妹妹。

叫江雨。

小孩们还都不知道老江死了。

江奕朝她弯眼一笑,走过去说:“爸一早就又去上工了。”

“可爸爸怎么这几天一直不回来?”江雨不依不饶,“爸爸之前也一直上工啊,他一直在工地干活,可每天晚上都会回来。这两天怎么了,怎么一直不回来?”

“今天刚要竣工交工,爸特别忙。”江奕顺嘴就接了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谎。他伸手,揉了揉江雨一头鸟窝似的乱发,“工地还被大老板看上了,等今天交工完,爸又要去外地继续跟着做工。老板给开了好多好多钱,如果跟着去,我们每天都能吃肉包子了,爸赶紧收拾行李就上车跟着走了,大老板不等人。”

“真的吗?”江雨眼睛一亮,“真的每天都能吃上肉包子了?”

“是啊。这么好的事儿,可不是每天都有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爸走得急,就没回来。”江奕说,“等到了那个地方,安稳下来,爸就会给咱们写信了。所以你别闹别哭,爸也是为了咱们去挣钱的。”

江雨喜滋滋地笑起来:“好,保证不闹!……那妈妈,你怎么眼睛这么红啊?”

江雨抻长脖子,越过江奕,去看李桂兰。

李桂兰还是红着眼圈。听了这话,她慌忙抹了两下眼睛,苦笑起来:“没事,妈就是……送你爸爸的时候,太舍不得了。”

“是吗?”

还是小孩子,江雨没过多怀疑。她笑起来,说:“没事的,妈妈,爸爸就是出去工作。他会挣钱回来,给你买肉包子吃!”

李桂兰紧抿起嘴巴,点了点头。

里屋,突然响起一阵婴孩的啼哭声。

“不好,我声音太大,弟弟醒了。”江雨嘟囔着,“我要回去哄弟弟了。哥,昨天还剩了半锅白粥,你再加点水,热一热吧。”

“好。”

江雨回里屋去了,去哄李桂兰出生还没满岁的老三儿子。

随着一阵她回屋去的噔噔脚步,里屋很快响起她哄弟弟的声音。

婴孩的哭声渐歇,江奕回头看了眼李桂兰。李桂兰不知想了什么,又流了眼泪。她抹了两把眼睛,转身走向旁边的小灶台,掀开锅盖,往里瞧了一眼,转身拿出个空碗,往白粥里倒了几碗水,起火烧粥。

锅里响起了咕嘟咕嘟声,里屋传出江雨哄弟弟唱摇篮曲的幼童吟唱声。筒子楼里不隔音,隔着一道薄薄的墙,隔壁的小两口又开始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吵架。

“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酒蒙子!”女人摔了碗,大骂起来,“你怎么不找个好日子死在工地上,我好歹能讹一笔钱!”

“死婆娘,就盼着我死是不是!?”

“你去死我至少能看着钱!嫁给你这么多年,我儿子都给你生了两三个,你一个子儿都没给过我!”

“钱钱钱,你们女的就知道钱!!”

锅碗瓢盆碎裂的声音不断响起,连带着江奕头顶上的吊灯都跟着晃悠了几下。

*

晌午了,天大亮了。

李桂兰关了灯。靠着一扇斜斜的、只照得进半个窗户的日光,她坐在床上,将一些纸一张一张展开又折起,折起又展开。确认过纸张上的内容,她把纸放进一个小小的木头箱子里。

这间小小的卧室里挤了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不大的屋子里,床挨着床,毫无缝隙,挤得只要翻个身,就能翻到旁人身上去。

江奕有时候真不明白,都这个条件了,干嘛还生那么多小孩。一两个都已经揭不开锅了,李桂兰还要生老三。

江雨出去和筒子楼的其他小闺女去楼底下踢皮球了。

江老三——还没满岁的三儿子又哭起来了。李桂兰带着哭腔叫了江奕一声,江奕没办法,只好去冲了廉价奶粉,一边把奶晃匀一边走进来,把江老三抱起来,喂他喝奶。

江老三这才安静下来,窝在他怀里时不时乐一下,嘬着奶。

“明天我们就走。”李桂兰突然说。

江奕正全身心地陷在年方十二就得帮妈看孩子且老爹已死以后没人帮他的绝望里,甫一听到这话,没反应过来:“什么?”

“明天,我们就走。”李桂兰抹了把鼻子,“不在这个破筒子楼住了。”

您也知道这地方破啊,之前我抱怨睡不好,你还说我不知好歹呢。

江奕暗暗嘟囔,嘴上说:“不在这儿住,去哪儿住?还是暂时别搬了,我爸刚死,工地给的赔偿也不多,先别乱倒腾了。”

“不是乱倒腾。”李桂兰说,“去找你大伯。”

“大伯?”

“你爸有个弟弟。”李桂兰轻描淡写,“住得远,你爸结婚以后又忙,你爷爷奶奶又都死了,才好多年都没见过了。”

“你小时候,家里条件还可以的时候,过年见过两次。”

“你不记得?”李桂兰说,“叫江胜国,没出城来,留在老家种地的那个。”

江奕完全没印象。

李桂兰是他妈,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她一看就知道江奕不记得,叹了口气:“算了,不记得也没事。你爸死了,妈拉扯你们三个,不是个容易事儿。就算一天打八个工,也喂不饱你们三张嘴。”

“不如回乡下去,投奔你大伯。帮他种种地,也能混口饭吃。你是你爸的根儿,他是你爸的亲兄弟,也不会亏待你。”

江奕问:“怎么不回外婆家?”

“……”

“比起大伯,外婆不应该和你更亲吗。”江奕本能地晃悠起怀里的婴儿,给他拍了拍背,“为什么不回外婆家?”

李桂兰沉默了很久。

“你外婆对妈不好。”

她说。

说完,她就把手上所有的纸都一股脑塞进了面前的小箱子里,连带着那些还没折起来的纸一起。

纸皱皱巴巴地被塞进去,塞不进去的就被硬塞进去,像被折断手脚拧着脑袋,胡乱地硬往里按-

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第三天,江奕就提着家里的大包小包,跟着李桂兰踏上了投奔的路。

李桂兰只手上提了个轻包,江奕后背一个包袱,两手各一个,胸前还挎着个襁褓,带着他老江家的江老三。

江雨实在看不过去江奕这副扛起天下所有风雨的辛苦样儿,主动帮他拿起一个来,要不然江奕还得有只手拿起第二个重包。

听见江雨帮着拿了个包,李桂兰回过头来。

她眉头舒展了下,随后又深皱起来。

“不能帮你哥。”她训斥江雨,“你孝顺是好事,但你大哥以后是咱们老江家的顶梁柱,你得让他知道要保护妈妈和你,还有弟弟。你主动分担,你哥就松懈了。以后要孝顺,孝顺妈妈就行,你大哥是男人,用不着。”

江奕一句话没说,心里冷笑了声,朝着车上走过去。

江雨也没说什么,她笑着应下。

“这次东西太多了,我就帮帮大哥。”她说,“妈妈,你为什么让哥带弟弟啊,他都拿那么多东西了。”

“做老大的帮妈做事,应该的。”李桂兰说,“你如果是老大,也该帮妈妈分担。”

江雨“哦”了声,也不说话了。

第046章 山连山(叁)

上了破旧公车三小时后, 他们到火车站去转绿皮火车。从绿皮火车上下来,又转了四小时公车。下了公车,李桂兰又抓了辆马车。

被抓的是一个黢黑的老头。他驾着一匹马, 后边驮了一车茅草。李桂兰幸运得很, 老头正好是他们要去的村子里的原住民,愿意顺路驮他们过去。

这一路颠簸,江奕都要被身上三个重包扯散架了。他把包往后头车上一扔,扶着他老三弟弟的婴儿脑袋,往茅草垛子上一躺, 发出一声长长的吁叹。

江雨也往他旁边一躺。

江奕躺在茅草上,随着马车颠簸,望着天上的蓝天白云缓慢地向后飘。

李桂兰倒是闲适。她把包一放, 挨着茅草垛子,迎着风,和马夫老头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起了天。

李桂兰问他, 知不知道江胜国。

“啊,老江!怎么不知道。”马夫说, “你去找他?你是他亲戚吗?”

“是啊。”李桂兰说,“我是他大哥媳妇,来投奔他。他大哥前几天出意外死了, 从前他还活着的时候,就一直跟我说, 哪天要是出意外, 就去找江胜国。”

马夫突然不说话了, 他“嘶”地吸了口凉气。

这声“嘶”很吓人, 像老中医把脉的时候突然叹了口气。李桂兰立马紧张起来,小声询问:“怎么了?”

马夫抹了一把脸:“没事, 就是不太好说。”

“您说,”李桂兰忙说,“没事,您直说就行。”

马夫犹豫片刻:“江胜国……原来是有媳妇儿的,现在离婚了。他没有孩子,跟媳妇儿结婚了好几年,半个种都没留下。因为这个,他对他媳妇儿又打又骂。”

“他媳妇也是个脾气烈的,俩人互相打,还动过刀子,打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他俩那简直是一对冤家路窄的仇人。”

“后来因为生不出孩子这事儿,他媳妇儿硬是往家里带回来一个大夫。大夫摸了脉以后,说是江胜国种儿不行,跟他媳妇没关系。”

“江胜国气得动手要打大夫,被他媳妇儿拦下来了。江胜国气不过,后来又去找了好几个大夫,可每个大夫都这么说。江胜国还不信邪,都跑到县城里看病去了。”

“后来,找了医院里的专家看。”马夫说,“看出来的结果,都是江胜国自己种儿不行。”

“这事儿一出,他媳妇那叫一个扬眉吐气,当场就把他好一顿埋汰,还站在家门口叉着腰骂了他三天三夜,最后跟他离婚,去隔壁村子改嫁了个人。改嫁没多久,那家人就生了个大胖闺女,给他媳妇高兴的,又跑到老江家门口,叉着腰笑话了他三天。”

江奕:“……”

“这事儿以后,江胜国就变了。以前还算挺豪爽一个人,现在成了个闷头闷脑的酒蒙子。他不怎么出门了,天天就把自己锁在屋里,出门也只是买酒,跟村里人也半句话都不说。”

“你要是投奔他,就小心点吧,大妹子。”马夫说,“顺着他的脾气去。”

李桂兰沉默了。

她好久都没出声。江奕抬头看了一眼,就见她眼神里难掩慌乱,两只手扣紧马车板,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江奕又转回脑袋。怀里的小婴儿被颠得不耐,在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江奕半点儿不想哄,随他哭去。他躺在茅草上看着倒退的天,觉得人生已经完蛋了-

下午时,马车赶到了江胜国家门口。

李桂兰忐忑地上前去,敲了门。

连敲了好几下,里面都没反应。

江奕把东西一件一件从马车上卸下来,扭过脑袋看了眼。

李桂兰还在敲门。

“胜国!”她对里面喊起来,“胜国,胜国!我是你大嫂呀,开开门吧!”

这话居然有了回应。没过片刻,里面传出脚步声来。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个胡子拉碴虎背熊腰肚子发福的中年男人打开了门,手里还拿着个半瓶子晃悠的酒瓶。

男人满脸通红,看起来还醉着酒。

他打了个嗝。

“大嫂?”他把李桂兰上下打量了遍,“找我干啥?”

李桂兰都愣住了。被他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

“哦,”她忙说,“你大哥……前段时间,过世了,在工地上摔死了。因为是他自己不小心,工地也没赔多少钱……城里墓地贵,嫂子钱没了一半……城里,住着也费钱。”

“你大哥说了,以后要是出什么意外,就叫我们母子几个来找你。胜国,你看……”

李桂兰赔着笑,让开身。

江奕猝不及防地跟江胜国对上了眼。

江胜国嘴歪眼斜,一脸麻子,还眼神迷离,一脸不善。江奕看得头皮一麻,下意识抓住江雨,把她往身后塞了塞。

江胜国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遍,神色渐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嗤”。

李桂兰约莫是想起刚在马车上听到的事儿,忙说:“胜国,你大哥的种那就是你的种,这几个孩子以后肯定孝敬你。嫂子听说你在村子里有块儿地,只要你给个住的地方,那块地就交给嫂子,嫂子给你种菜卖菜,挣来的钱,咱这个家自己花。”

“你要是赶嫂子走,嫂子可就真得流落街头了。”李桂兰流了两行眼泪,她用手背擦了两下,“胜国,老张家就咱们这几个人了,以后可得相依为命……”

江胜国砸吧了两下嘴。

不知是被李桂兰说的相依为命动容了,还是被她说的会帮忙经营菜地,他只用当甩手掌柜这事儿动容了,他终于是点了头。

江胜国一挥手:“进来。”

李桂兰喜出望外。

马夫见状,拍了两下江奕的肩膀。

江奕扭过头,就见马夫一脸无奈地笑着,意味深长地给他放下了一句:“保重。”

江奕:“…………”

然后马夫骑着马走了,头都没回一下-

江奕这一家老小,就被江胜国收留了。

江胜国的家比筒子楼里的小地方大多了,他指了北边屋子给他们娘几个:“睡这儿。”

江奕进去一看,里面有张大炕,旁边还有衣柜。

李桂兰说:“哎哟,这是爸妈以前睡的地方吧。”

“嗯。”江胜国不咸不淡地应声,“你别嫌住死人床晦气就行。”

李桂兰忙说:“怎么会呢,爸妈以前对我可好了。快,奕哥儿,把包拿进来,咱们把这屋装饰装饰。好久没住人了,有点儿冷清。”

江奕撇着嘴,把包拿了过来。

他看着李桂兰对着江胜国赔着便宜笑容,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第047章 山连山(肆)

江胜国把他们老江一家收留了。

等李桂兰把卧室安顿好, 江胜国就带着他们去看了家里的田地。

江胜国的地挺大,他说有半亩,虽然都已经荒废了。

这几年他是吃的父母留下的钱, 一直没种地, 田里已经荒废了四五年。

李桂兰看田看得眼冒金光,对江胜国连连点着头,高兴地说:“胜国,你放心,这块地交给大嫂!来年开春, 咱就把地都种上!保准咱们一家都能吃上好饭!”

“奕哥儿也能帮你,这孩子最听话了!”她说着,回头拍了拍江奕, “还没叫大伯吧?快,叫大伯好,以后就把大伯当你亲爹孝敬!”

她希冀的眼神闪着光射过来, 像两把直直的刀刃。

江奕没办法,只好扯出个笑来, 对着江胜国叫了声:“大伯好。”

江胜国抬起眼皮扫了他眼,淡漠地“嗯”了声。

“胜国,以后, 你有事儿招呼他就行。”李桂兰赔着笑脸说,“把他当亲儿子, 有事儿让他去做就好。他是你大哥的儿子, 四舍五入下, 也是你儿子, 你千万别对他客气!”

江胜国终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好。”他说。

江奕努力保持笑容,但强扯起来的嘴角有些生理性抽搐。

他有种被亲妈倒腾倒腾卖出来了的感觉。

唉-

忙腾腾的一天很快过去。

江胜国回家去了, 李桂兰留在田地里看情况。

她顺手把江奕也留下了。

江奕站在岸上,看着李桂兰这儿扒拉扒拉,那儿扒拉扒拉,把半亩的地看了一大圈,像野兽巡视地盘。

江奕抬头看了看天。

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日头落进山与山之间。这座小乡村真是乡下得很,远处尽是山连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