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沧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逼得沈奕连连后退,最后他不得不靠到商场的栏杆上。
“你保研了?”龚沧瞪着他,两眼呆麻,“你凭什么保研?”
“我没答应啊!”沈奕喊,“我不是都跟你说,我没答应了吗!我说给了我名额我没要,我把名额给你了啊!我还帮你写了推荐书——”
“谁要你可怜我了?”
“——……”
沈奕忽的哑然。
他望着龚沧麻木呆滞又通红的眼睛,恍恍惚惚的,明白了什么。
如同旧事重新从心底里浮现,一些声音遥远地在耳畔响起。
【我给你啊,我又不太想去,给你了。】
【你是家里的大儿子,你爸妈对你期待这么高。不像我,我家里还有弟妹,我妈总说我得多照顾,家里离不开我。再说了,还有阿默呢。】
【阿默最离不开我了。】
【你去吧,我不去。】
【江奕。】
沈奕听见龚沧的声音。他声音低沉,嗤地一笑,恶意满满地问他,【你看不起我,是吧?】
刀尖近在咫尺。
【奕哥儿……】
【奕哥儿……你糊涂啊……】
沈奕忽然就明白了林婆子的话。
“学长!”有人叫他,“学长!我——……”
大叫的学弟正要上来帮他,一只手就突然横插进来,抓住了龚沧。
他反手将龚沧手腕一扭。龚沧立刻痛得脸色扭曲,生理性松开了手。
刀子掉落在地。
那只手一拽龚沧,直接把他从沈奕视线里拽出去了。
沈奕脑袋还没转过去看是谁,耳畔就传来一阵风声。
他转过头。
看见龚沧飞起来了。
龚沧被抓着手臂一个背摔,原地起飞,一声咚的巨响,脸朝地面重重摔下。
沈奕顿时大惊:“!?”
一个人单腿压住龚沧的后背,抓起他两只手。不管龚沧在地上哇哇大叫扑腾个没完,这人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来,二话不说就扣在他两个手腕上。
就听咔嗒两声响。沈奕定睛一看,一对“银手镯”——银手铐被扣在龚沧两只手上。
他怔住。
那人拎住他两只手,腿压在他后背上。
“危害公共安全,故意伤人未遂。”这人冷冷念了两个罪名,“跟我走一趟。”
沈奕有一瞬失神。
这人穿着身黑衬衫,袖子卷到了肘关节。他长了张超好的脸,剑眉星目十分英气,但偏偏眼睛里全是戾气,那股英气便就荡然无存,只留下一脸杀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明明哪儿哪儿都跟温默沾不上边,沈奕却莫名觉得他好像温默。
杀气哥似有所感,抬眼望了他一眼。
他没说什么,但眼神往旁边瞟了瞟。望向一边片刻,仿佛看见了什么要命的东西,他牙疼似的酸了脸。
杀气哥叹了口气。
“你,”他望向沈奕,“你是不是刚从哪儿回来?”
沈奕一愣:“啊?”
“说点谜语是可以的。”杀气哥说,“你是刚从某个我国著名十八个罪犯游行景点之一回来吗?”
沈奕蒙了下,猛然明白过来,这句“著名十八个罪犯游行景点”是什么意思。
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惊悚无比:“难道你——”
“嘘。”杀气哥示意他噤声,“我知道了,怪不得他在那儿盯着我。”
“啊?”
杀气哥头疼地望向另一边。
沈奕跟着他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那里一片空空。
被龚沧的发疯挥刀吓到,这一层的人基本都跑完了,只剩下他们这一行人,还有躲在店面的收银台后头不敢冒头的店员们。
杀气哥视线所及之处,什么都没有。
沈奕迷茫回头:“你在看什么……”
“没事,你看不到。”
杀气哥从兜里摸出手机来,打出去一个电话。他不再和沈奕说话了,待电话那头接通,就说,“是我。乐泰这边有个疯子,拿刀伤人了,应该是未遂。”
“让人过来。”
*
十分钟不到,商场外便停下两三辆警车。
几个警察乌泱泱冲了上来。
他们抓起被杀气哥撂倒的龚沧,把他带了出去。
杀气哥也站起身来,他把到了胳膊肘的袖管又往上撸了几下。一个警察到他跟前来,跟他问了几句之后,就过来说要带他们过去做笔录,请他们出商场坐警车去警局。
学弟学妹们都已经吓傻了,呆愣地听完警察说话都没反应,一个个已经吓得失魂落魄。
警察好声好气地哄了会儿,一群人浑浑噩噩地跟着下去了。
小学妹们恍然自己刚经历了什么,下了几层楼,就忍不住啜泣起来。
两个学弟也都哭了——几个还没上社会的大学生,突然目睹一直以来敬爱的学生会部长成了个带刀的癫子,是个人都会想哭。
沈奕其实也很想哭。
临走前,他有些在意杀气哥,于是回过头。
他看到杀气哥也跟着下来了。
沈奕又不说话了,扭回脑袋跟着下楼。
他听见杀气哥在他身后重重叹息,然后,咬牙切齿地低声问询:“不会又返聘我吧。”
沈奕愣了下,回头:“什么?”
杀气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不回答,只道:“走你的路。”
“……哦。”
一行人被车拉到警察局。
笔录一直做到傍晚。
沈奕终于被警察放过,拿回手机出来以后,他整个人在警局门口冰凉的铁椅子上抻直了。
他直挺挺地躺尸在那里,只觉人生灰暗——即使外头落日余晖,一层橘光暖洋洋地打在身上。
学弟学妹们坐在前面和左右两边,还在忍不住哭着。
沈奕已经麻木了。他盯着警局的天花板,想着那拔舌地狱里的一遭遭,心上居然没什么波澜。
真看不出来啊。
他想,龚沧啊,哥们真是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啊。
第一次见龚沧……是什么时候来着?
沈奕慢吞吞地回想。
好像是大一刚入学的时候。
开学那天,九月三号。
秋高气爽,校门口人头攒动。
沈奕拖着行李到了宿舍底下,见到了龚沧。龚沧那时候放完了行李,正在宿舍楼底下闲逛。
看见他,龚沧眼睛一亮,跑过来笑着说兄弟,也是艺传的啊。
他们这个系是艺术传媒系,新生宿舍楼就是这十号楼。所以拖着大件小件过来这楼底下,大抵都能猜到是艺传的新生。
沈奕便点了头。
龚沧就笑起来,问他:“宿舍定了没?没有就来我们屋吧,还差一个。”
新生是能自己选宿舍的,想跟谁一个宿舍就跟谁一个宿舍。
好多新生在开学前都在网上联络过了,所以许多人都定下了宿舍。
不过沈奕没弄这些个。学校也是上床下桌,在哪个宿舍都没差,他就点了头。
龚沧就嘿嘿地跟他笑,抹了下鼻子,高高兴兴道:“行!那我给你搬行李!”
恍如昨日。
沈奕听着外头滋儿哇不断的蝉鸣声,依然望着警局的天花板。
他想起昨天——这现世的昨天,沈奕被篮球砸中的时候,龚沧还着着急急地跑向他,问他有没有事,还急忙把他拉起来去医务室。
这么一想……
沈奕慢了很多拍地回想起来,龚沧当时拉着他往外走的手,好像很用力。
他是硬拽着他的。
那天之所以会跌到水池里,可能不是意外。
就算他没有左脚绊右脚,龚沧估计也会悄悄使个绊子。
细节就这么在真相暴露之后一点点地被后知后觉出来。沈奕接二连三地想起,这么多年龚沧的不对。
他想起那人告诉给他的作业的格式好几次都不对,差点害他几次作业交不上;大赛时候日子告诉他错了,如果不是他哪天心血来潮问了老师一嘴,他那场大赛的金奖就泡汤了。
他一直以来,都以为是龚沧这人粗心大意。
可仔细想想,粗心大意能当上学生会部长?
他故意的啊。
他故意的。
沈奕叹了口气,眼前仿佛还看得见昔日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笑闹不断的舍友。
还有那把朝他捅过来的刀。
我真是个傻缺。
沈奕想。
一阵脚步声响起,沈奕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起来,望了过去。
杀气哥下来了,手里拿着几张纸。
他慢悠悠地朝他们走过来,手里的纸两张两张地抽出来,发给了他们所有人。
“证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和询问通知书。两份留案,一份给你们留着,自己都留好了。”
说着,杀气哥走到了沈奕跟前。
沈奕接了过来。
他这份有点不一样,两张纸被用别针别好了,第一张纸的上面还别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杀气哥在他跟前停了一下,细长的手指点了点上头的那串数字。
“我的电话。”他说,“有事找我,多离谱都行。”
沈奕:“……”
杀气哥转身去给他对面的学弟发文件了,没多理他。
沈奕望向那张字条。字条上的数字写的狠厉,连最后那一个备注的姓氏都笔锋锋利。
上面写:
【1XX XXXX XXXX 谢】
“哦对。”杀气哥回过头来,对着沈奕道,“你的那瓶水,化验结果出来了。”
他说的是龚沧给沈奕的那瓶水。
到了警局之后,杀气哥就注意到了他塞在裤兜里的那瓶水,问他哪儿来的。
沈奕说是龚沧给的以后,杀气哥就眉头一敛,要了过来,说要化验。
沈奕倒是觉得有点大题小做,但还是交给他这位警察蜀黍了。
“你中奖了。”杀气哥看着他,“里面有盐酸二甲双胍的成分。”
沈奕一懵:“什么?”
“那是降低血糖的药物,一般是糖尿病患者服用的。”杀气哥道,“但正常人用了,就会低血糖。”
“严重的话,会死人。”
第026章 水中鬼(二)
沈奕从警局冰凉的那把铁椅上站了起来。
他目光怔然, 瞳孔颤抖,难以置信地望着杀气哥。
杀气哥平静地望着他。那双眼睛凉薄平静,和颜畔像极了, 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沈奕张了张嘴,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不敢相信,可摆在面前的无数事实,又都坚决地告诉了他这件事的真实性。
铺天盖地的无力扑面而来,仿佛一道道海浪似的,将他打得窒息了一遍又一遍。
吱呀一声, 玻璃大门被推开,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警察先生!”她慌乱道,“有人给我打电话, 说我们系的学生出事了……沈奕!”
沈奕无措地转过头,他看见来人正是他们导员,边英凡。
“边老师。”他愣愣地叫。
“哎。”
边老师应着声, 跑到他跟前来。
边老师比他矮了一头,留着及肩的中短发。
她望了一圈两边眼睛红肿啜泣不停的学生们, 忧心忡忡:“怎么回事?”
沈奕哑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茫然地望着边老师。
杀气哥在旁边轻咳两声。
边老师转头看向他。
杀气哥转过身:“您这边来了解情况。”
“哦,好好好。”
边老师连忙跟上。临走前, 她着急忙慌地朝学生们挥挥手,说:“等老师一会儿啊!”
她走了。
两段脚步声寂寥地在警局里回响。外面残阳如血, 没有下雨, 沈奕望了望天上的飞鸟, 却觉得自己还没从拔舌地狱里出来。
真像个太过漫长的噩梦。
夜色四合时, 边老师出来了。
她脸色难看又惨白,对着一群学生沉默半天, 叹了口气出来。
“先回宿舍吧,”她说,“老师送你们回宿舍。龚沧的事,学校会慢慢解决的。”
“都吃点好吃的,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没事的,”边老师苍白无力地安慰他们,“没事的,都过去了,都结束了。”
沈奕丁点儿没被安慰到。
边老师安抚着他们,将方梨扶了起来。
正说着话,身后又跑来一个警局民警。他和边老师打了声招呼,就转身推门出去,要开车来。
人有点多,边老师一辆私家车装不下,民警就说他也帮忙送学生回去。
他刚推开门,杀气哥在后面叫了声:“哎,小王。”
民警小王扭回脑袋来。
杀气哥朝他挥挥手:“我送,你下班吧。”
“啊?”民警一愣,“不用了谢哥,送学生回宿舍而已,我去吧。你今儿本来就休假,还帮着忙活一下午了。”
“所以明儿上午我又得了半天假。”杀气哥说,“行了,人说送佛送到西,我去送就行。再说那边离我家近,顺便就一脚油门到家了。”
杀气哥都这么说,民警也就不再坚持。
民警小王利落地下班了。杀气哥出了门,把一辆黑色的、“朴实无华”的科迈罗黑武士停到了门口来。
沈奕:“……”
这车好像不便宜。
杀气哥把车窗落下来,指了指后座。
“上车。”他说。
沈奕上车去了。
两个学弟跟他一起坐杀气哥的车,一路上车里无言,只有两个学弟时不时的哽咽声。
到了地方,他们下了车。
两个学弟规规矩矩地点头谢过了杀气哥,转身回了宿舍。
沈奕跟他道过谢,转身也走了。走出去没两步,杀气哥在后面“喂”了一声,把他叫住了。
沈奕回过头。
车里的灯没亮,杀气哥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半张脸露在学校门口的灯光下。
“他救了你一命,我得提醒提醒你。”他说,“没有他,你已经把水喝了。”
“……”
*
宿舍里一片黑。
打开门时,外头明亮的月亮铺了层浅光在地上。白天出去时窗帘没拉,站在门口就能清晰地看见,窗外的树影正被夜风吹得摇曳。
沈奕站在门口出神半晌,走进屋子里。
宿舍里安静的出奇,谁也不在。这很正常,凉艺一个宿舍四个人,沈奕这宿舍,一号床是他自己,二号床是龚沧,三号床是个谈恋爱的,早已跟女朋友在外租房不回宿舍,四号床是个搞竞的,隔三差五追着主队去附近省市追比赛。
两个都不怎么着家,这宿舍里平时就他跟龚沧相依为命。
结果龚沧也没了。
沈奕对着漆黑的屋子发了很久的呆,走进了屋子里。他没开灯,把破了个大洞的包甩到桌子上,拉过椅子到宿舍中央,对着窗外一甩,跨腿坐了上去。
他反着坐上椅子,前倾着身靠着椅背,望着窗外的明亮夜色。
【他救了你一命。】
杀气哥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一遍又一遍,【他救了你一命,没有他,你已经把水喝了。】
宿舍里一片安静。
还没有很晚,楼道里响起去食堂买完晚饭回来的学生的笑闹声。脚步声哒哒地响着,传进漆黑的宿舍里。
沈奕悄悄地把下巴搁在小臂上,心头上浮现起温默的脸。
拔舌地狱里夜雨滂沱,他来杀龚沧。那双血眸里杀意恨意滔天,却在雷鸣那刻望见沈奕时,突然一僵。
沈奕把脑袋埋进臂弯里,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
拔舌地狱。
残阳如血。
小河上波光粼粼,水光反射着落日的残光。四野安详,河边的芦苇被迎面吹来的、宜人的风吹得摇曳。
温默把手插在冲锋衣的兜里,走在河边的路上。他脚上一双黑靴笔直修长,身边是被落阳拉出的一道长长影子。
河风将他的衣发吹得飘飘。不知为何,他两眼通红,眼角还留有些许血痕。
走了片刻,河边出现了一个人。
是颜畔。
颜畔坐在河边,嘴里叼着颗糖,正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哼着小曲儿。
守夜人五感通达,离得还很远,温默就已经听清了——颜畔在哼拔舌地狱播报的鬼新郎的诡异童谣。
温默眉头一跳,顿时心头火起,憋着怒火走上前。
他的脚步声咚咚作响,满含怒意。颜畔听到了声音,扭过脑袋,就见温默怒气冲冲的走过来,在她跟前停下,低头瞪着她,气得血眸圆睁,但一言不发。
“……别这样,怪可爱的。”颜畔说。
温默眉角一跳,猛地一闭眼。
他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平复了一番心情,才睁开眼。
【他为什么进来了。】
“用得着问我吗?”颜畔往前倾身,一托腮,笑意吟吟道,“你肯定早就猜出来了,你又不傻。几年前,第一位先例都已经来过你这里了。”
温默心中都沉默了。
河风飘摇。
他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心中无法宁静——他的确知道。
见过江奕以后,他就想到了那件事。
几年前,拔舌地狱还是光明高中的时候,来过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别的地狱的守夜人。
这事儿很匪夷所思,那之后温默就知道了。地狱的意思是,守夜人也能做参与者,也能通关。
这次见到江奕,他就也明白了,守夜人参加地狱游戏的门票是什么。
“你看,你也知道。”颜畔说。
温默喉头微哽。
他剜了颜畔一眼。
“干嘛,怪我偷看你心思了?”颜畔无可奈何地摊手,“你不能怪我,这个我控制不了。”
温默:“……”
“但我看不懂你,”颜畔收起手来,“你明明都明白,他也没有抗拒你,甚至巴不得跟你待在一起,那你为什么还一直不松口?”
“为什么没跟他走?”
温默没有回应。
连心里都一片沉默。
他转头,望向河上的波光粼粼。
“去吧,这里不留你了。”
温默望向她。
颜畔仰头看着他,朝他一笑,眼睛里满是落日的橘光。
“你该走了,去找他吧。”她说。
——
桥上白雾弥漫。
望着还站在门口的鬼新郎,温默心中一阵无言。
他回头望去。残阳如血下,那条沉死他的河流仍然波光粼粼,远处的山村在夕阳下宁静祥和,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血淋淋的事情。
连猎杀场里那些骇人的鬼手,看起来都莫名安宁。
温默握了握后腰上别着的刀,沉默许久。
*
AM 7:36
凉城艺术大学
沈奕一夜无梦。
他没有再做梦了。
从地狱回来后的第二天醒来,沈奕就开始发烧。这几天里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可睡着也仅仅是睡着而已,他再也没有做过杨庄子的梦。
他再也没有见到温默,不论梦里梦外。
那之后过去了两三天,拔舌地狱的光景都渐渐在脑子里模糊起来,只有温默的脸还一直清晰地留在记忆里。
过了两天,烧病好了大半,沈奕戴着口罩去上课。
龚沧的事儿在学校里传开了。
虽然为了少生事,学校守口如瓶缄口不言,没有对外发表任何详细情况——包括龚沧当时砍的是谁。
但沈奕毕竟是和龚沧一个宿舍的兄弟。一看见他,就有人凑上来,巴巴地问他龚沧到底怎么回事。
“鬼知道怎么回事,”沈奕说,“别问我,我也很害怕,居然跟个疯子一块住了这么多年。”
“倒也是,想想真是后怕。”凑过来的同学做作地打了个哆嗦,“晚上都要做噩梦了。”
一群人唏嘘不已。
“以前真没看出来,居然精神有问题。”前头的小学弟居然拿了包薯片来教室,一边回头跟他俩说话,一边把经典原味的乐事嚼得卡巴卡巴响,“你们知道不?那个龚沧是学生会文艺部的部长。闹了这么一件事,学生会会长都吓死了,连夜暂停文艺部一切活动。”
“哎哟,文艺部无妄之灾,可怜可怜。”
“但是也不至于吧?部长自己出事,关文艺部啥事啊。”
“哎,这你不知道了吧,”前桌的薯片弟故作神秘地眨眨眼,“我听说,这事儿老玄乎了,他疯的那天是文艺部团建,一群人进鬼屋去了。其他人都出来了,就留这个龚沧一个人在里面,然后他就在里面生生疯了!”
四周顿时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沈奕莫名:“你从哪儿听的?”
薯片弟一脸天真:“不是我,是不知道哪儿的一个学长把学生会管事的灌醉了,套出来的话。”
“……”
这管事儿的干嘛的,这都能被套出来。
“哎你一边去,别抠这些细节,”他旁边的同学推了一把他的胳膊,两眼放光地问薯片弟,“然后呢?那鬼屋怎么样了?”
“玄乎的就在这儿呢!”
薯片弟把身子又侧过来些,声音压得更低,神秘兮兮道,“那鬼屋没了!”
本来又困又无语的沈奕顿时清醒了。
他同桌莫名:“什么?什么叫没了?”
“就是没了——不,与其说没了,不如说压根就没有。”薯片弟道,“后来警察去查那个鬼屋,结果发现那地方居然是片开发都没开发过的墙面,里头压根就没有空间。警察以为是鬼屋老板怕被查,所以连夜卷铺盖跑了,就去商场那边问。”
“结果一问,商场说,从来就没有鬼屋入驻过!”
四周顿时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可是那天在场的学生,都说是进了鬼屋!那天算是文艺部干部团建,去了四五个呢!”薯片弟比划着,“警察觉得商场包庇,就逼问商场的负责人。负责人一气,资料全都拿出来了,连那几天监控也给了,的确是没有鬼屋!从监控里看,真就是他们那一群人站在那儿喝奶茶,然后龚沧就突然拔刀出来发疯了!”
“我去,”同桌眼睛都瞪直了,“青天白日活见鬼啊!”
“是呀!”
薯片弟一拍桌子,正激动地要再继续说时,前头讲台上传来一声轻咳。
“好了,我们开始上课。”戴眼镜的老师说,“开始签到了。”
薯片弟撇了撇嘴,回头坐好。
同桌也很不满地撇撇嘴,嘟囔了句:“干嘛呀,正说到精彩的地方。”
沈奕:“呵呵。”
“你反应怎么这么平淡啊沈奕,”同桌扭头,恍然想起来,“哦对,你对这些怪谈啊闹鬼啊什么的,从来不感兴趣。”
“上课了。”
沈奕懒得评,只淡淡提醒一句。
同桌自讨没趣,不说话了。
点到完,老师开始讲课。
这节是最烦的实训,还要手绘分镜。
沈奕在座位上神游,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
第一节实训课主要是听老师讲后续实训安排和理论。放下来的PPT上,有几页写着安排和及格要求。
沈奕拿起手机来,对着ppt拍了几张。
今天坐的有点太靠后,沈奕看不太清ppt上写了什么。
他眯起眼,一边用手机放大,一边努力辨别ppt上的小字。
看清了字,也拍了照,沈奕直起身,放下手机。
镜头随着他用力的方向一转,扫过教室门口。
突然,镜头里经过一抹眼熟的黑。
沈奕猛地停下手,下意识地把镜头挪了回去。
教室门口,有个人。
是温默。
他还是那一身黑漆漆的衣服,正靠在教室门的门框上。他眉眼晦暗,身形歪斜捂着肩头,脸上淌着血。
沈奕呼吸一滞。
他放下手机,教室门口却空无一人。
他再拿起手机一照,这次手机镜头里也什么都没有了。
沈奕腾地站了起来。
讲台上的老师话语一顿,所有人都转过头,齐刷刷地望向他。
沈奕冲向教室后门,推开门冲了出去。
他在走廊里左右张望,跑进楼梯间里寻找。一会儿的空,他已经出了满身的汗,走廊里,他的脚步声焦急地回响不断。
但他什么都没找到。
最后,他在楼下的窗台边上停下,气喘吁吁。
他拿起手机。
手机还在相机的镜头里。鬼使神差地,沈奕端起手机,照向前方。
什么都没有。
镜头里空荡无比,没有温默。
没有温默。
沈奕深吸了一口气,颓然地垂下手。他头抵着墙,低着脑袋,缓缓蹲了下去。
*
PM 6:10
下午最后一节课,放课了。
选了最后这一节课时时间的各专业的学生们,从教学楼里东绕西绕地走出来,乘着电梯下了楼,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沈奕坐在电梯旁的学生课的办公室里,跟前是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个纸杯,杯里是边老师刚给他倒来的一杯热水。
刚一下课,他就被边老师请过来了。
边老师正在门口打电话,学生课里键盘啪嗒啪嗒的声音响个不停,偶尔有电话铃声响起,坐在里头的学生课的老师便也接起电话来。
沈奕把脸贴在学生课的落地窗上,一脸忧郁地看着学生们欢天喜地地去买饭回宿舍。
天公不作美,他都这么忧郁了,外头的天却超晴,太阳超大,还没落山。
爹了个吊的。
“沈奕。”
边老师放下电话,走了过来。她皱着眉,愁眉苦脸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李老师跟我说,你上着课突然就跑出去了,然后就一直没回去。你怎么回事呀,为什么突然跑出去?”
沈奕沉默片刻:“看见了春天死去的恋人的幻影。”
边老师:“……以后不许看柯南。”
第027章 水中鬼(三)
什么柯南不柯南的, 沈奕可是真的看见了温默。
但边老师不信,沈奕也没话说。
他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边老师看他这副模样, 有些愧疚:“好了, 老师不是不信你。老师知道,龚沧的事给你打击不小,你如果真的看到了什么……那应该是打击太大了吧。明天老师带你去心理医生那儿看看,你以后可别这样了。”
这不还是不信吗。
边老师说:“本来就早该带你去了。那些跟你一起去过那里的同学,早都在前两天一起做过心理咨询了, 只有你因为发烧大病不起躺在宿舍里,我才没带着你去。”
“事不宜迟,明天就领你去。”
“一会儿, 再在噔噔上给你李老师道个歉。你可是咱们专业名列前茅的学生,以前让你往东你绝不往西,老师们都可喜欢你了。”
“听话, 沈奕。”
沈奕没话说。
“好的。”他只能说。
边老师说到做到,第二天真的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
心理科, 大厅。
空气里有怡人的花香,那是摆在窗边的一排不知名的鲜花传出的香气。科室门口安静,大约是因为是工作日, 没有很多人来来往往。
沈奕趴在大厅的小圆白桌子上做心理问卷,他面前甚至也有个小花瓶, 只是里头插的是干花。
沈奕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昨天手机镜头一扫而过的温默。
看他这幅没骨头似的样, 边老师皱皱眉:“好好坐。”
沈奕没精打采地直起身。
他望着心理问卷上的题目——“你是否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是;“你是否经常有消极的想法”,是;“你是否出现了幻听、幻视一类的现象”……
……
沈奕停下了笔。
沉默片刻, 他抬头:“请问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现实的情况该怎么选。”
边老师疑惑地眨巴两下眼睛,抻长脖子凑过去一看。看见他停下笔的那个问题,不解道:“你昨天不说是幻影吗?”
“我不确定啊。”沈奕说。
“那怎么还能不确定的。你要是不确定,就写个没有吧。”边老师说。
沈奕听话地圈上了否。
他又往下写了几道题,心思却慢慢飘远了。
他再次不停歇地想起温默——这几天一直这样,他心不在焉的,总是在想温默。他想梦里的温默、地狱里的温默,想起他原本乌黑的眼睛,想起他地狱里的血眸。
他没见过他几面。严谨来说,沈奕真的没见过他几面,实打实地说上话的次数,也只有那么两三次。
且对方基本冷言冷语。
可沈奕就是失神了,心被勾走了。他没来由的就是很喜欢温默,喜欢得当时居然游戏失败都高兴,喜欢得现在居然懊恼怎么没死在拔舌地狱里。
在那里死了的话,是不是能永远留在那儿?
沈奕脑袋里就不停地冒出这些想法。
怎么了呢。
他想,他可能真有病了。
*
“你被甩了?”
沈奕:“?”
沈奕刚把一颗刚从候诊区前台那边拿来的薄荷糖拆开包装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舔一圈,心理医生就在他对面发出了如此爆炸发言。
他麻了。
心理医生——一位戴着方框眼镜的男医生在对面面无波澜地翻了两页他的心理问卷,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大概没什么问题,虽然整体比较消极,但看起来都是短期突发性的。按逻辑想,应该是和贵校前几天的事件有些关系。可看不出来是受了惊吓或者有惊恐症状,我们认为更像是被甩了的短期消极心理。”
沈奕:“……”
他算被甩了吗?
好像真是。
边老师听得惊奇,低头问:“沈奕,你真被甩了?”
“啊?啊,”沈奕哈哈干笑,“算吧……”
算是被他自己给甩了。
他想起温默说的话——他说他不是江奕。
想着,沈奕面露惆怅:“真是……比不过死了的人呐。”
哪怕死的是他自己。
边老师面露惊悚:“死了的人!?”
她一脸都是“你那么有故事吗”的震惊。
心理医生抬头瞥了沈奕一眼。
大约是看出他没那么严重,还不需要干预,他便也没多深入问,只是放下手中问卷:“没有问题,带他回去吧。”
边老师回过神来:“好,谢谢您了。”
边老师带着他离开了。
边老师带着他走到停车场,刚拿起车钥匙开了锁,包里的手机就传出一阵“爱情不是你想卖想卖就能卖”的超绝手机铃声。
沈奕刚打开车门,当即手一顿。
他抽了抽嘴角,看了眼边老师。边老师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在这阵劲爆的《爱情买卖》里一脸从容。
她朝他挥挥手:“你先进去。”
沈奕便拉开车门钻进去了。
边老师在车外接起电话来。
她还真是……听歌的品味依然这么古早。
沈奕缩在车的副驾上,忍不住干笑起来。
跟电话那边应了几声,边老师打开车门进来了。
“沈奕,警局叫你去一趟。”边老师说,“他们还要做一些笔录,要找你再问问话。”
“问呗。”沈奕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边老师佩服:“你心态倒真好。”
“哈哈哈。”
边老师一脚油门开出医院,带着沈奕往警局去了。
温默站在医院的高楼上。
盛夏时节,凡世间太阳毒辣。站在这种地方,温默有些头晕目眩——他这个鬼,有些特殊,跟别的守夜人的体质还不太一样。
他扶了扶额头,又捂了捂肩头。
两处伤都还是有些痛。
载着沈奕的那辆车驶出了医院。
它拐过弯,驶上马路。跟着车流前行一阵,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我不去了。】
回忆忽然涌上心头。
夕阳,河边,水光映着温暖又过于明亮的血残阳。
温默跟江奕躲在芦苇丛里。
那些芦苇长得有人那么高,他们总是躲在那里。
江奕这样说完,温默愣了一下。
那时,芦苇丛中间有块空地,他们躺在一起。
温默转头望向他,错愕地单手比划了下。
【什么?】
江奕看着他。江奕一直都在看着他,也一直都会看着他。
残阳温暖地笼罩在他的面庞上。
江奕朝他一笑:【我说我不去了。】
温默蹭地就坐了起来。他急了,手语噼里啪啦一顿比划,快得跟道士结印似的。
温默比划:【你怎么能不去?你上了这么多年学,成绩一直这么好,好不容易下来名额,孙老师说要推荐你出去,你这时候不去,不就一直留在这个村子了吗!】
【我就想留在这里啊。】江奕说,【你别急啊,阿默,我走了,你怎么办呀。】
温默一哽:【你管我干什么?重要的是你要上学……】
【我妈也离不开我。】江奕眼神飘开,看向烧得橘红的天空,【没办法,命不好。】
【我爹死了,这一家老小来投奔我大伯。我大伯,你也不是不知道,很不是个东西。这么多年,也是我在家敢跟他吵嘴,我要是走了,我妈跟我弟妹,要怎么办呐。】
【而且还有你呢。这么多牵挂,我走不了。】
温默一时无言。
【别这个眼神看我啊,】江奕朝他笑着,【人各有志啊,有人想出去,有人不想出去。上不了大学,我其实无所谓的。】
【就待在这个村子里,跟你呆一辈子。等我毕业,再过几年,到了二十几岁,在家里说话管用了,咱俩就结婚,咋样?】
【咱俩在村子里另起个新家。】
【结婚以后,等到几十年之后,我牙掉光了,长了好多皱纹,变成了小老头……就算变成那样,我也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们会几十年都在一起,到那时候,我天天买麦乳精回家,天天从县城里买橘子回来给你吃。】
【你用不着再受你爹妈的气了,你爹再也打不着你了,你妈也再不能指使你给你弟做这做那的了;我也再用不着受老江的气了,我妈也不会在我给她出头的时候,还拉着我让我别惹事了。】
【上大学,去城市里闯荡,可就过不上这种好日子了。】
【怎么样?阿默?】
江奕问他,【是不是听起来比盼我上大学有意思多了?】
江奕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兴奋得在地上拱了两下。
温默没话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撇撇嘴,转头看向河面上倒映的残阳。
江奕来劲了,他蹭地坐了起来,指着温默:【你看!你没话说了!是不是被你奕哥儿感动得无言以对了!】
温默拍掉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别瞪我呀!】
江奕哈哈笑着,拉过他的手,顺势就把他抱进怀里。
江奕胸膛温暖,温默一被拉过去,不动了。
他的脸埋进他胸前,立马比夕阳都红了几分。
温默搂住他的腰。
【阿默。】
江奕在他耳边叫他,没再像刚才那样兴奋。
声音温温柔柔地落进他耳畔里:【我留在这村子里,是最好的。】
【我们都能逃跑。】
我们都能逃跑。
车前,红灯变成了绿灯。
载着沈奕的那辆车往前开去,出了医院前的小路。它直直地往前走,驶上了更宽、更大、更明亮的大路。
没有回头。
一骑绝尘。
我们都能逃跑。
望着那辆车,温默无声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都能逃跑。
那辆车奔驰不停,温默放下心来。他转过身,从医院楼顶上一跃而下。
沈奕似有所感,回过了头,望向医院。
医院楼顶上,谁也不在。
“怎么了?”边老师把着方向盘,瞥了他眼,问他,“看见认识的人了?”
“没。”沈奕犹豫地收回目光,“没事。”
*
笔录又做了很长时间。
从警局出来以后,天上乌云密布,空气闷得又黏又湿,天地间像个大蒸笼。
沈奕都有点喘不上气了。他看了眼手机时间,下午四点多。
边老师的车里开着冷气和广播电台,电台里温柔的女声念着:“本市将于今日17:00后出现降雨天气,部分地区有强降雨预警,预计温度到达19℃-25℃。请各位市民关好门窗,减少外出……”
“要下雨了啊。”边老师把广播的音量调小,“快上来,我赶紧把你送回去,省得一会要下雨。”
沈奕说行,上车坐好,给自己系好了安全带。
边老师一脚油门把他送回了学校。眼瞅着天越来越黑,雷闷闷地在云里闪烁起来,沈奕暗觉不好。他匆匆和边老师告别,抬脚就往宿舍里冲。
跑到宿舍进了大门,几乎是下一秒,大雨刷的就砸了下来。
噼里啪啦的雨几秒就打湿了地面,雨声大得如雷贯耳。
沈奕一看外面这情况,简直心有余悸。
幸好跑得快。
上了楼,沈奕打开宿舍门。
宿舍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沈奕把包丢到桌上,咳嗽几声,打开手机,打开游戏。
打了几把很顺风的游戏,沈奕忽然有些心神不宁起来。他说不清这种感觉,好像脖子上悬着一把刀似的,总觉得心里难受。
这种心神不宁越来越强烈。
又打了一把全程顺风的局,沈奕放下了手机,这次他是打都打不下去了。
他转头,望向外面。暴雨依然,电闪雷鸣。
沈奕突然想吃田野家——那家全国连锁日料店。
而且不是外卖。
他想出门去店里吃。
轰隆!
一道雷劈下,瞬间把沉沌的雨夜撕开白光。
沈奕默默汗颜。
这天气,出门去吃的绝对是神经病吧!
“怎么可能出门去吃……神经病。”
他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转头拿起手机,又点了个开始匹配。
匹配的很快,没两秒就一声嗡响,匹配上了。
队友和对面都利落地点了准备。
唯有他一个人头像灰暗,还没准备。
沈奕的手都悬在了准备键上。
但一直没按。
他沉默着。
沉默着。
外头大雨滂沱,稀里哗啦。
游戏里,三十秒倒计时进入了十秒。
十秒内的提示音都是带声响的,每隔一秒就噔地响一声,像细数心跳。
噔。
噔。
噔——
哗啦——
雨声倾盆。
沈奕撑着一把祖传的、从高一开始就在用的、骨灰级的黑伞,站在宿舍楼门前的雨里,实打实地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百分百有病。
放着在宿舍里好好的游戏不打,大晚上犯了猪瘾非要出来吃饭不说,还非要跑出来吃饭。
他犯的是溜达猪的猪瘾吗,必须得出来溜达吃饭。
“真是脑子有问题。”
沈奕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抬脚往外走。
走到学校门口,手机响了。沈奕看了眼,是个有点印象的手机号。
但他不记得是谁。
有印象就是认识,沈奕没多想,接了起来:“喂?”
“我。”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记不记得?是我。”
还真是很有印象的声音。
沈奕思索片刻,想起来了:“哦——杀气哥!”
“?啥?”
“咳。”沈奕尴尬地咳嗽一声,“没有,我见你的时候一直觉得你杀气蛮重的,所以给你起了这个外号……”
“……神经病。”杀气哥骂他,“老子叫谢未弦,给我备注好了,初月如弓未上弦的未弦。”
“你名字太帅了吧。”沈奕说,“好的,有什么事吗,谢警官?”
“哦,你那个疯了的同学。”谢未弦说,“你们学校非要他回去,签一份什么协议,所以我和另一个刑警今晚押他过去一趟。”
“他父母顺便也跟着来,说去宿舍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不过得在见完校方领导之后,大概要八九点钟。”
“给你打电话就是告诉你,那段时间你呆在宿舍里,看着点他们,不然你留个空门的话,可能会被他父母顺走什么东西。”谢未弦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有道理,”沈奕谢过他,“行,我知道了,谢谢哥。”
“谢什么,你现在在哪儿?”
“外面。”沈奕说,“出来吃饭。”
“…………你有病吧,”谢未弦说,“这么大雨,你出去吃饭?!”
“对啊,我也觉得我有病。”沈奕呵呵干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出来吃饭啊,不出来就一直心痒痒,都要心肌梗塞了。”
谢未弦沉默了很久。
他安静得沈奕都怀疑电话被挂了。他拿开手机,一看界面,确定还是在通话中,才把手机拿回来:“谢哥?”
谢未弦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
“别去医院,”他最后只放下一句,“医院看不见。带回你宿舍就行,自己会醒的。”
他挂了电话。
听着对面“嘟嘟嘟”个没完的电话回音,沈奕一脸懵逼。
他边心说什么东西,边把手机塞回了裤兜里。
大雨伴着雷声,轰隆隆地响彻在天地间。
雨水几乎是湍急地打在伞上。这把沈奕用了很久的骨灰级老黑伞几次三番撑不住,一路上翻折过去十几次,连沈奕这位一米九的人高马大的男大都差点跟着飞出去。
他真想给自己点一首强风大背头。
沈奕咬着牙,硬是扛着这么大的风雨,带着红军远征一般的精神,“翻山涉水”地来到了田野家。进门时他已经成了个落汤鸡,在一众店员眼睛瞪得溜圆满脸写着“这么大雨怎么还有人来卧槽啊好纯的神金”的震惊中,点了一份朴实无华的牛肉芝士辣白菜盖饭。
吃完饭,他站在门口,在店员“谢谢惠顾”的送客声里,望着外头的雷雨交加,还是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沈奕叹了口气,撑起伞,往回走,继续和大雨斗智斗勇。
走到一半,在伞第十九次翻起来又被他折回去之后,雨小了些。
沈奕抹了一把湿透的老脸,不禁有些想哭。
心里感叹老天终于放过他了,沈奕抬起伞走了几步。
在一个漆黑的小巷口前,沈奕停了下来。
他转身,面向小巷。
这是一条扔垃圾用的小巷。只不过荒废数年,四周邻居又什么都往里扔,保洁阿姨都不太愿意来打扫,一袋一袋的腐烂垃圾堆满小巷,蝇虫遍地飞。
里头恶臭重重,难以细嗅。
天黑了,里面连盏灯都没有,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可有股强烈的气息传来。
沈奕鬼使神差地收起伞,低身把伞放在门口,顶着雨往里走去。
小巷倒是没那么狭窄,只是脚下都是垃圾,行走起来十分不便。
沈奕捂着鼻子,一步一步往里走去。他拿出手机,点开手电筒,照着前方。
他被熏得直咳嗽。
他拎高手电筒,往里照去,想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
突然,手电筒扫到一大滩红。
沈奕顿在原地。
他把手电筒转回去,照亮那一大片血红。
一片垃圾袋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个穿了一身黑的人。他手里握着一把插到自己脖颈上的刀,歪斜地半躺在一片垃圾袋上,两眼紧闭。
血已经蔓延了半条小巷。
沈奕脸上顿时褪去血色。啪嗒一声,手机掉落在血泊之中。
手机掉落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温默。”
他失神地喃喃了声,随后低身捡起手机,朝那人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撕心裂肺地喊起来,“温默!!”
第028章 水中鬼(四)
“温默!”
沈奕喊着他, 急得没看脚下,被一袋垃圾绊了一跤。他结结实实地摔在温默的血泊里,血水溅了一脸。
顾不上抹掉脸上的血水, 沈奕连滚带爬地爬起来。
他跑到温默面前。
蝇虫在四周飞舞。
温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 紧闭着双眼,眉头皱起,面露痛苦。
沈奕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太过紧张担忧,沈奕已经气喘吁吁。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眨了两下红得跟要流血似的眼睛, 抬手抹掉模糊了视线的血水。
“温默,”沈奕轻轻摇晃他,语尾颤抖, “温默,你别吓我……”
温默神色不动。
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沈奕坐起来些,伸手把温默握着刀的五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温默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沈奕没费多少力气就让他放开了手。他抓着温默的肩膀,把他侧过身来, 让那刀捅进去的地方朝上。
刀已经没了一半进他的脖子。
望着一直往外流血的刀口,沈奕气喘吁吁地僵住了。
沈奕脑子发木。
然后呢?
怎么做?
血漫过他身下,往外流淌, 被雨水冲刷得稀薄几分。
他突然一片茫然。
刀是不能拔的,拔了只会让血喷得更多。
正惘然时, 温默脖子上的刀突然黯淡了颜色。刀身逐渐漆黑, 最后一声脆响, 炸成一片黑色光尘, 在雨里飘飘扬扬地消散了。
“小儿郎……”
沈奕一惊,回头。
巷口外没有人, 却有熟悉的歌声从外面飘进来。
歌声吟唱着:“小儿郎,小儿郎,天亮了,快回家……”
雨夜深重。
歌声从远处飘来,颇为诡异。沈奕赶紧爬起来,挡在温默身前,生怕巷口那边要突然飘进来一只鬼。
歌声依然唱:“莫等天黑再回头,夜深夜重夜难归……”
“莫等天黑再回头,夜深夜重夜难归……”
声音飘扬,而后渐渐消失在耳畔。
直到歌声消失,巷口外都没有任何身影出现。
沈奕松了口气,回过身。温默还是闭着双眼,没有醒来,可他眉头竟然舒展开来,神色变得安然,脸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沈奕低身下去,见他脖子上的刀口也不再流血了。
仿佛是被刚刚那阵歌声给疗愈了,他身上的一切都在须臾间好转了许多。沈奕懵了半晌,不太明白这里头到底怎么回事。
他对着温默沉下两膝,跪了下去。
雨水打湿了温默的脸庞。有丝丝缕缕的血水从他脸上淌下来,沈奕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
他将温默左边脸旁的头发掀了起来。
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伤映入眼帘。那块儿皮肉都烂了,像是被谁用力砸过。
沈奕心一抽,下意识地张嘴,一句骂人的话裹着怒火到了嘴边。
但话语硬生生止住了,沈奕没骂出来。
他皱起眉,看了半晌,收回手。
沈奕叹了口气。
雨还在下,天色已经黑了,这漆黑的巷子里,只有沈奕手上的手电筒发着亮光。惨白的光下,温默的脸上像被覆了层苍白的膜,越发没有血色,那些血水像一条条蜿蜒的蛇,从他脸上吐着信子爬下来。
“不管是江奕,还是现在这个我,”他低声对着温默嘟囔,“都不能把你放在这儿不管,是不是?”
“哪怕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
直到沈奕背着温默回到宿舍,雨都还没停。
温默歪歪斜斜地趴在他背上,一路上一动都没动,浑身又冰凉至极。沈奕身上就一件早已被雨打湿的短袖,温默身上那股凉意透过湿透的衣服刺进来,刺得沈奕直打哆嗦。
温默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沈奕能一手打伞一手拖着他。
沈奕蛮幸运,回到宿舍的时候,正好宿管阿姨不在,没人守门。
他趁机背着温默一路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虽然阿姨在也没什么关系,但他背着这人的动作,落到别人眼里,估计就是背着一团空气。
守夜人是地狱的鬼神,别人极有可能根本看不见他。
让阿姨看见一个他背着一团空气进宿舍的景象,多少有点尴尬。
温默身上湿哒哒的,还滴答着血水。
沈奕把他放到地上,让他靠墙坐好,他头一次打心底里庆幸自己这“孤傲”的宿舍生活。幸好那两个不着家,对面那个上辈子害死他的也疯了,整个宿舍就他一个人,所以带回来个男鬼也没问题。
沈奕把温默先放到椅子上,回头去衣柜里抽出来一套被褥,铺在地上,打了地铺。
他把温默放在上面。这一床被褥很快被温默身上的血水浸湿。沈奕解开他的衣服,脱下了他浸满水的外套,搭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正忙活时,手机响了一声,是边老师给他发了消息。
【龚沧和他父母来学生课了,要签一份文件。正好,这份文件也需要你们签一下名字,你看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在线上签个电子签名就行。】
下一秒,边老师发来一份文件。
文件的名字写着《协议书》。沈奕暂时不想管什么协议,他心说也不急,便放下了手机,拿盆出去打了热水回来。
他拿起毛巾,先给温默搓干了头发,随后把毛巾泡进热水里投了一遍,再拧干以后,去给温默擦了擦脸。
脸擦到一半,沈奕望向温默覆盖了半张脸的面罩。
他伸出手。
刚碰了那面罩一下,沈奕的手就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刀口在脖子上,他必须把这个“面罩”一样的领子拉下来。
可人家一直这样穿着高领藏着口鼻,这时候把它拉下来,沈奕莫名有一种趁人之危扒了人家衣服的良心破碎感。
犹豫之际,沈奕盯着他的高领,一时出神。
说起来,以前他从来不戴这些。
面罩也好,口罩也好……虽然是个哑巴,可温默从来不戴着这些遮掩。
为什么成鬼以后反倒把这种东西戴起来了?
为了看起来高深莫测一点?
犹豫半晌,沈奕还是伸出手,拉住了他的面罩。
“抱歉抱歉,”他还是过意不去,声音颤抖着,“失礼了……”
他拉下温默的衣领。
高领藏起的皮肉一寸寸暴露在宿舍白炽灯的光下。
一点点、一点点的——
忽然,他看见血红的一抹针线。那针线在温默的嘴角,只露出了一点。
领子已经褪到嘴巴的位置,沈奕的手碰到了温默的嘴角。
指尖的触感极其奇怪。沈奕顿了一顿,犹豫片刻,将领子一鼓作气扯了下来。
他瞳孔一缩。
空中,大雨滂沱。
一道惊雷落下,轰隆一声。
沈奕松开手,呼吸急促得手都发抖。
温默的嘴被针线七扭八歪、细细密密地缝紧了,两片唇肉被缝得扭曲变形。血从那些针眼里流出来,蜿蜒地淌下。
沈奕深吸了一口气,却没呼吸上来。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突然听不见外面的雨声。
气血上涌。
沈奕捧住他的脸,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却无论如何都呼吸不上来了。
他脑子里一片白,可偏偏温默依然神色安稳,仿若只是深眠。
沈奕突然站起来,抓起挂在窗栏上的一件干外套,转身打开房门,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
宿舍门被用力摔上,一声巨响,将同层人都吓了一跳。
“我靠谁啊,这么响。”
隔壁宿舍此时此刻正有个人嗦着火鸡面看热血少年番——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上课前跟沈奕唠叨八卦的薯片弟。
他也是爱凑热闹,一听有动静,就走出宿舍打开门。正巧,沈奕黑着脸,匆匆地从他屋前走了过去。
“沈奕?”薯片弟一愣,“沈哥,你不带雨伞去哪儿啊?外头雨好大的!”
沈奕置若罔闻,没有理他,径直向前。
谁的声音他都听不到。
脑子里仿佛有根电线,滋滋作响个没完,屏蔽了外头的一切动静,让他脑子里就只有温默那张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嘴巴。他还是上不来气,他只能听见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和用力的喘气声。
外头大雨倾盆,他披上外套,推门走进雨里。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一阵怪叫声。那声音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又怪异如不会言语的婴孩在声嘶力竭。
那是不能说话的人在说不出话地尖叫。
眼前的路突然扭曲了瞬。沈奕眼前一黑,身子一歪,踉跄几步,跌到一旁的一棵歪脖子树边。
他扶着树蹲了下去,头痛欲裂起来。
他捂住脑门,痛得咬紧牙关,嘴里泛起一股血味儿。
一阵光怪陆离。
他看见火、看见天、看见河流,看见田间的小路,看见慈祥的王婆子,看见掰开他的嘴骂骂咧咧往他嘴里灌颜色怪异的灰水的江胜国,看见温默抓着他哭得两手哆嗦。
他看见深夜里亮起的一个个火把,看见人们狰狞的脸。
他看见人人如鬼,看见四周骤然烧得亮如白昼。
一切都一帧帧地快速在眼前闪过,如同放了倍速的走马灯。
【阿默。】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自己捧住温默的脸。那是张满是淤青的脸,瘦得更嶙峋了。
他听见自己颤着深吸了一口气。
四周大火四起,旁边一阵乱响——沈奕想起来了,这里是最后他被烧死的破庙。
而一旁的破庙后头,高些的地方,居然被烧出了个洞。
人能从那里逃出去。
腿上一阵剧痛,他低了低眸,看见自己血淋淋的双腿。他已经站不住了,他连站着都很费劲。
他听见自己嘶哑地轻笑一声。
【救救我。】他笑着说,【真不想死……救救我吧,阿默。】
然后,他将人横抱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扔了出去。
那是他对温默最不温柔的一次。瘦小的小哑巴重重摔到地上,又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还没等温默站起来,再看向他,他就听见自己头上响起木头断裂声。
没看见温默最后一眼,他眼前一黑,被断裂的房梁咚地砸死在下面。
幸好没看见最后一面。
他忽然想,他真的不擅长看温默要哭似的脸。
他又听见了撕心裂肺的怪叫声。
他听见龚沧鬼似的怪笑声。
夜黑风高,周遭的芦苇丛起了大火。
河边,有好几个人举着火把。大火之间,龚沧骑在一个人身上,一手摁着他上半张脸,任由他在身底下挣扎得跟条案板上的鱼似的。
他挣扎得厉害,尖叫也不甘得震心,却都无济于事。
【他爹的,放火都没死成!?】龚沧喊,【个死哑巴,砍死那么多人……砍那么多个,还想砍到我头上!】
【也不看看大爷我是谁,还敢来砍我!】
【想给你奕哥儿报仇是吧,觉得我弄死他了是吧!】
【你他爷爷的还真有脸,你也不想想,没你我能告发什么?】
【啊?温默,你以为自己也很惨是不是?】龚沧朝他吐了口口水,【我呸!】
【没你做污点,我能告发江奕什么!?】
【他就没落什么不是,就除了脑子犯轴喜欢上你这件事,他就没什么能让我告发的!他爹的,自己想不明白,还反过来砍别人!?】
温默突然不动了,不再挣扎了。
他突然也不叫了。
【都怪你啊,你还有脸砍人!】龚沧大笑起来,【装什么惨?江奕死了,你错的最大!】
【还敢砍我妈……我去你的!!】
他抓起手边一块石头,重重砸在温默脑袋上。
一下、两下、三下。
他砸了无数下,把温默砸得血肉模糊,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手。
“爹了个吊的,”他不解气,骂道,“小芳,针线包拿来!”
“哎?”
“把他嘴缝上!”龚沧说,“我看他再鬼叫一个……反正也用不上,死了,等下辈子也别用了!大爷的,我让他把嘴闭上!”
夜黑风高,无星无月。
河边芦苇大火,身后村民举着火把。针线穿过唇肉,将温默痛醒。他痛得要大叫,又被人打了几拳;他挣扎着要把他们推开,龚沧啧了声,抓起他的胳膊,使劲一扯,把他骨头扯断。
他被缝上了嘴,龚沧又叫村民拿来了猪笼。
他们把他塞进去,沉进河塘里。
笼子一点一点,没入水中。
岸上火把重重,芦苇烧成了灰。人们在被血染红的视线里影影绰绰,站在一起,漠然看着他一点一点沉进水里。
沈奕捂住心口。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红得几乎看不见一点儿白,额头和脖颈上血管都爆起了。
大雨里,他扶着歪脖子树,站了起来,往前脚步沉重地走了几步,逐渐匆匆,最后跑了起来。
*
学生课还亮着光。
校长、副校长,系主任和学校的法务部,以及这一专业的导员,所有人都在这里。
龚沧和他父母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三个警察跟着过来陪同。
边老师站在一旁,有些发怵地望了望学生课的表。
快八点了。
边老师很想下班——现在这里坐的全是神仙,空气有种说不出的凝固。
出的事情不仅匪夷所思,还是一件恶性事件。
又灵异又恶性,校长和副校长这几天焦头烂额,全在思考这到底该怎么收场,才能最低限度地减少对学校的影响度。
好在事情是在学校外面的商场里出的,和学校没有多大关系。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学校打算赔给龚沧家一笔赔偿,顺便当个封口费,请他们以后别说孩子是在凉艺上学的时候出的事。
龚沧的父母都红着双眼,他母亲低声啜泣着。边老师有些感慨,往一旁的沙发那边又看了眼。
龚沧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呆滞痴傻的笑,正掰着自己的指头玩,低低地自言自语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时不时地笑几声出来。
边老师心里不是滋味儿。
龚沧也曾是她的学生。一想到不久前还开朗地跟她谈笑烦恼的学生,就这么一夜之间成了个生活没法自理的疯子,甚至后半生都只能在精神病院里度过,她就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就算是和解,”学校法务部的顾问说,“麻烦把这几份协议签了吧,节哀顺变。”
法务顾问推出去了几份纸质协议,将笔递了出去。
龚沧的母亲还在抹泪。他父亲接过笔,抹了抹脸上眼泪,在合同上签起字来——
咚!
学生课的门突然一声巨响,外头的雨声立即哗啦啦地清晰起来。
边老师一抬头,惊愕:“沈奕?”
沈奕落汤鸡似的进来了。他阴着脸,面色狰狞愤怒如个恶鬼。
从门口走进来有些距离。沈奕脱下外套,恶狠狠摔在地上,抓起一把木头椅子,朝着一无所知还在掰着指头傻笑的龚沧过去。
丝毫没有犹豫,没有前摇,他抓起椅子,朝着龚沧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学生课里立刻一阵惊叫。
边老师吓得连连后退。
“你干什么!?”
龚沧他父亲立马站起,冲过去就要阻拦。
一个刑警跑上前,赶紧拉住了他。
沈奕气喘吁吁。也有一个刑警过来拦他,但只是象征性地拉了他一把。
沈奕无暇看是谁,他甩开刑警,朝着龚沧又走近过去一步。
龚沧捂着脑袋倒在地上。他表情发木,没哭没闹,坐起来以后一脸茫然,摸了摸后脑,望着手掌里的血发呆。
“起来,”沈奕嘶哑,“你他爹的……你给我起来!!”
“你有病是吧,啊!?你要名额,你不是拿到了吗!?”
“我说了我让给你让给你,你还嫌不够?你觉得我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我还把名额给你,我是傻屌吗!?”
“你个畜生东西……你搞我,怎么搞我我都认了,口口声声说来救我,那村民一来砍我你就抱头卖我我认了,你往我水里下毒我也认了,你骗我作业不用交骗我大赛作品提交期限,我都自认倒霉,毕竟我他大爷的就是眼瞎……但你搞他干什么!?”
“他干什么了!啊!?你告诉我!他干什么了!!”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砸他,凭什么把他嘴缝上!”
谢未弦眼睛一瞪:“?”
沈奕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起来!”他大喊,“老子拼死拼活把他送出去,你这畜生就这么对他!?”
“两次了!加一起怎么都有十多年了!我哪次不是对你掏心掏肺……”
龚沧茫然地看着他。
望着出离愤怒的沈奕,他忽的歪歪脑袋,笑了声。
“你自己愿意,对我掏心掏肺。”他磕磕绊绊地说,“你,活该。”
“他也活该。”
“名额,本来就是我的。你抢了我的,你欠我的。你家里,又没人对你好。你不配,拿那个名额。”
“早知道,你也该沉塘。”
“烧死鬼,焦炭鬼,”龚沧吃吃地笑了起来,眯起眼睛,幸灾乐祸地哈哈笑,“你个早死鬼……那个死哑巴。”
“哑巴水鬼。”
“哪儿说错了?你们俩……确实是鬼。”
嘣。
沈奕脑子里的一根弦,当即断了。
“哎!!”
“我靠,拦住啊!”
“别打了!”
“要打死了!快别打了!!”
一下一下,木头椅子用力砸在龚沧身上。
沈奕脑子里一片白,没有自己在干什么的自觉。他下意识地、本能性地,把手上的东西往龚沧身上砸下去。
他用尽了全力,木头椅子都砸烂了。他把椅子一扔,拽起已经浑身是血的龚沧,一拳一拳,拳拳到肉地砸在他脸上。
不知谁尖叫着,半天,沈奕被人强拉硬拽地跟龚沧分开来。
他脑子发白,粗气喘个不停,呼吸还是乱的。
“快别打了!”拉着他的人说,“可以了,他都要死了!”
沈奕脑子嗡嗡地响。
他突然四肢发麻,浑身上下都没了知觉。他抬起手,才看见自己的两手哆嗦个不停。
沈奕咽了口口水,怎么都调整不过来,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扭曲。
他深吸一口气。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回事,身后这人“我靠”一声。
“救护车!”他喊,“叫救护车!这个气得呼吸性碱中毒了!”
第029章 水中鬼(五)
“已经叫了!”另一个刑警大声道, “这学生都快让他打死了!能不叫吗!?”
谢未弦一扭头,一同跟来的一个小刑警真的已经转身过去打了120。
“这里是桐花路112号,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 有一个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及记忆障碍的学生遭到殴打, 麻烦立刻出动救护车……”
沈奕站都站不稳,原地踉跄了一下。亏是谢未弦两手托着他,才没让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谢未弦拍拍他心口,让他安心点,随后一抬头, 就看见那群校长副校长法务顾问都傻愣愣地坐在沙发上,连对面受害人的父母都呆若木鸡。
每个人都没有一点儿反应,就只有他们这几个刑警忙上忙下。
谢未弦明白了什么。
他转头, 看见那个白毛笑眯眯地挥着招魂幡,诡异的绿光在空气中飘来飘去。
果然。
这哥们又发功了。
*
医院来了两辆救护车,谢未弦一个人上了沈奕这辆, 没理那个浑身是血看起来已经被打没了大半条命的人渣——有两个刑警上了他那辆。
沈奕气得真是不轻,一路上虽然睁着眼, 但眼睛发木,两手不停地颤,看起来已经不清醒了。
救护车上, 医护人员快速地给他测心率血糖血压。这人心率低得吓人,救护车刚开了一半, 就直接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都没意识了, 手都还在抖, 气儿也没顺过来。
火急火燎地送到医院, 医护人员赶紧给他套上氧气罩推进病房,挂上吊瓶, 还给打了个镇静剂。
他们在走廊里忙前忙后了好一阵。
谢未弦帮这孩子垫了医药费,走回病房跟前。
他下了血本,给沈奕弄了个单人套间。
“真舍得花钱啊。”
谢未弦一屁股坐到病房前的铁椅上。听到这句吊儿郎当的话,他抬起眼皮,瞥了眼说话的人。
白毛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
谢未弦并不意外。也没吭声,只朝他挑了挑眉。
看出他的担心,白毛摊了摊手:“别担心,我现形了,跟我说话不会有人当你是神经病。”
“哦。”谢未弦这才松口,“怎么是你来。少见啊,一般不都是那位来跟我聊。”
“你跟刚那个疯子比起来,算什么东西。”白毛说,“他去那边了,懒得管你。你现在可是大大的良民,人民的公仆。”
“人民的公仆”谢未弦嘴角一抽,回头往病房里撇撇嘴:“这不也是良民?孩子才多大,瞅瞅你们给人家整成啥了。这才第一天,都气得呼吸性碱中毒了,第二轮不得直接气死在里面?”
“不至于。”白毛笑了笑,“没办法,人家阿默拧巴得很,得推一把。”
“果然是那哑巴。”谢未弦“哎”了声,“我还一直奇怪,到底怎么才能弄成那样的。”
白毛稀奇:“你见过他那领子底下啊。”
“见过。”谢未弦吧唧了下嘴,“所以你什么意思,很吓人啊,我只是老婆说要吃虾滑火锅才去商场地下一层的超市买菜的,刚一进门就莫名其妙地听见顶层有人闹事,上楼一看你就跟个鬼似的在天上飘,想干嘛?真要返聘?你们地府有病吧,不是说好的出门就不用再回去了吗?”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白毛说,“你就当下去玩一圈,带着那位一起。”
“不去,又不给钱。”
“给钱你敢要?”白毛说,“我们只能给天地银行。”
“……神经病。”
“就当帮他了呗,”白毛说,“你当时过拔舌地狱,人家阿默一点儿没为难你。”
“没为难我的多了去了。”谢未弦说,“想为难的也没能为难住。”
白毛拆台:“我给镜女打个电话?”
“……除了她。”
白毛哼哼笑了出来。
“这次情况特殊。”
一道声音从走廊那头传了过来。
谢未弦转头看去,黑无常一身黑地走了过来。医院浓重的药味儿里,那人手插着兜,一身沉沉的杀伐气。
他把头抬起,一双血眸沉静如冰。
“那个地狱,他对付不了,”黑无常说,“只有你能对付。”
谢未弦眨巴了两下眼。
*
“哎哎,别躺着了都!学生课那边出事了!”
“打人了好像,救护车都来了!”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快看校园论坛!”不知谁吵嚷着,“有人拍到了照片,超清晰!”
“这是谁啊,这不是沈奕吗?”
沈奕。
这二字一出,温默眼皮一抖。
“是沈奕吗,不像吧?”
“这就一个背影啊,你怎么看得出是沈哥的?暗恋啊?噫——”
“去你的,这衣服我见过,他上体育课穿过!”
“喔你这么一提,我也有印象,沈奕好像说这衣服他很喜欢,一口气在拼多多买了五件换着穿……”
“……他有病吧。”
隔着一道墙,隔壁宿舍吵嚷的声音传进这边来。
一句又一句的沈奕里,温默渐渐意识回笼。刚有些醒来,脖子上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温默哆嗦了下,捂住脖子,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他头昏脑涨,坐起来以后原地不动,闭目养神地坐着身子缓了半天。
居然没死。
他有些不满。
隔壁宿舍还在喧闹:“我去,好劲爆的瓜……”
“这楼主不会一会儿就封号了吧。”
“估计一会儿就404了。我天,那这个浑身是血的就是龚沧?”
龚沧?
一提这名字,温默立刻心一沉。
他睁开眼,望向隔壁传出声音的地方。
“楼主承认了,这个就是龚沧!”
“那是沈奕把他打成这样的?”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哇塞,什么仇什么怨啊!”
“既然是沈奕打的,他为什么也上救护车了?”
“看起来还是这个警察把他扶上去的,是互殴?”
“沈奕身上没血啊。”
声音安静下来,隔壁的开始窸窸窣窣地小声讨论,听不太清了。
温默从地上爬起来,扶着一边的床梯子站起身。他打量一番四周,发觉这房间是四个上床下桌,瞧着是个宿舍。
他望了眼自己旁边的桌子。桌子上颇有些乱中有序——不算乱也不算干净。
几张纸丢在上头,温默眯眼一看,见那《实习报告》的名字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沈奕”两个字。
温默立马心里一咯噔。
被江奕带回来了?
他惊慌地抬手。手一抬才发现,自己一直焊在脸上的衣领居然被扒下来了。
温默顿时瞳孔地震。他慌乱地将衣领抓起来,重新遮住口鼻,才把这种浑身的皮都被扒光还被江奕看干净了的羞恼无措压下去了些。
他愁眉不展地松了半口气,转头望向刚刚发出声音的隔壁宿舍。
救护车……
救护车,温默是知道的。
他也没那么复古,他是四十二年前死的。虽然有点年代,但也没那么久远。
很多东西他都知道。
温默捂了捂作痛的脖子,转身出门,走进隔壁宿舍。
他直直穿过宿舍门,阿飘一样飘了进去,身后还有黑色灵尘的残影飘摇了几下。
宿舍里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每个人都拿着个手机在看。温默飘到一个学生后头,捂着脖子蹲下去,光明正大地偷窥他的手机。
学生的手一直往下划拉。帖子已经成了热门,好多人都在爆照留言。大多留言都是水的,但也有说出重要信息的。
【刚好从图书馆出来,看见救护车拉着人走了,是中央医院的救护车!】
【最近学校怎么回事,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说是中央医院的救护车哎,”一个学生嘎巴嘎巴嚼着薯片,“说起来,中央医院不是很远吧?”
“120很紧急的,会派最近的医院来。”另一个学生说,“中央医院的话,出学校左拐,一直走就能看见了,也就十分钟的路。”
温默:“……”
他直起身,脸色难看。
情报给得这么及时,还这么快。
几个学生完全不知道宿舍里进了他这个男鬼,都在一无所知继续吃瓜。温默撇撇眼睛,望向宿舍角落里,眉头越蹙越深。
他转身,出了宿舍。
外头还在下雨,但已经很小,只是阵阵毛毛雨。温默走进雨里,出了校门往左拐,慢吞吞地走在黑夜中。
他捂着不适的脖子,心情沉重。
忽然,一辆车从路那头疾驰而过。那是一辆和来往车辆没什么不同的车,但传出一阵令人无法忽视的气息。温默脚步一顿,望去,在那明晃晃的车灯光亮间,望见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车子疾驰而过。
温默在原地呆了半晌,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那张脸。
他转身,没有过多纠结,又朝着中央医院走去。
他去找那人道别。
道别后,他得去找个更远的地方,一个那人永远找不到他的地方。
*
沈奕缓缓睁开眼睛。
消毒水的味道萦绕在鼻腔,视野渐渐清晰开来。
滴滴答答的声音环绕在耳边。他脑子发木地和惨白的天花板对视半晌,才逐渐取回一点清醒。
沈奕从病床上坐直起身,抬手。这么一抬,便扯得吊瓶跟着一晃,扎在手背上的针跟着一动。
他当即吃痛,嘶了一声。
一抬头,他才看见旁边还有个吊瓶。
他幽怨地剜了它一眼,又看见旁边还有个仪器,上面跳动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数值。
沈奕抬手摸了摸脸,摸到脸上还有个氧气罩。
这怎么回事。
咔哒声从门口传来。沈奕一抬头,正巧看见一白衣护士抱着个铁盘子走了进来。
“醒了?”她说,“刚给你垫钱的那个警察回去了,他要我告诉你,钱不用还了。”
沈奕脑子蒙了下,才明白,她说的是谢未弦。
“他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反正不便宜,VIP病房很贵。”护士把铁盘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好了,测个血压,再抽管血,查血糖,胳膊伸出来。”
沈奕听话地把胳膊伸了出去。
护士抓着他的胳膊一通操作。
沈奕旁观了会儿,问道:“我怎么了?”
“呼吸性碱中毒。”护士答,“这瓶盐水打完就没事了,以后注意情绪。说明白点,你把自己气昏了。”
沈奕干笑两声。他摊开手掌,见手上还缠了两圈绷带。
他抬抬这只手:“这是?”
“失忆了啊?”护士已经给他测完血压,记录好数值后松开了他,“你们学校那个疯子突然发疯打校长,你拿起把椅子就冲上去了,椅子都打烂了,磨到了手。”
“……”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沈奕并没失忆,昏过去之前的事儿他有记忆。他记得很清楚,是他差点没把龚沧打死。
在别人这儿,客观事实被篡改成这样——沈奕已经麻木了。最近他四周接二连三地出现这种客观事实被颠倒黑白地篡改,而所有人都欣然接受的怪异事件。
他已经不会再惊讶了。
他低头看了看包起白布的手掌。他记得事情,但却不记得自己把手磨破了。
他当时是真的想杀了龚沧。
原来人愤怒到那个地步,是真的意识不到自己哪块伤到了的。
沈奕就完全没觉得痛。
他翻过手背,就见指关节上也都破了皮上了药,每一节都用创口贴包着。
护士抽完了血,说他不用吸氧了,随后撤了他的氧气罩和仪器,抱着铁盘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
沈奕望着前方的白墙发呆。
温默被沉塘的一幕幕开始在脑袋里闪回。沈奕心里翻腾起各种情绪,他猛地抓紧了被角,眼睛模糊起来。
鼻子一酸,他啪嗒啪嗒就掉了几滴泪下来。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沈奕慌忙抹了两把泪,抬头望去。
他怔住。
温默揉着脖子受伤的地方,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
他身上湿哒哒的,也是淋着雨来的。
“……阿默,”沈奕失措了瞬,赶忙翻身要下床,“你怎么——”
他刚有动作,温默就抬起手,示意他停下。
沈奕止在了原地。
温默望着他的脸,眉头紧蹙——沈奕又红了眼睛,脸上留着乱七八糟没抹干净的泪痕。手上全是包好的伤,左手手背上还扎着吊水。
温默心烦意乱,他终究看不惯江奕受伤。
江奕一这样,他就心里发软。
那些学生说什么他奕哥儿把龚沧打了,温默知道是因为地狱里的事儿,可没想到打得这么严重,还跑到医院来吊水。
倒也好。
知道那死人害死过自己,气成这样,也算长了个记性,以后也不会再有被谁陷害的事了。
于覃也伤不到他了——于覃就是龚沧。
“阿默?”
温默回过神。
沈奕又眼睛小心翼翼又发光地看着他。
温默眼角抽了抽。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温默比划,【我要走了。】
沈奕一惊:“你要走?你去哪儿?”
【跟你无关。】
温默“说”,【我们本来就不该再见,我早说过。】
【以后不要做多管闲事的事。】
“多管闲事”这词儿一出,沈奕立马一抖,紧抿了抿嘴,好像被他活捅了一刀似的,一脸受伤。
“……我怎么多管闲事了,”他说,“我怎么能放着你……”
【我没让你管我。】
“……”
【做大好人的下场,你还没看够?】
沈奕嘴唇抖了两下,低下脑袋,两手绞在一起,再没说话。
看他这样,温默沉默了会儿,也没有再说。他转过身,往门外走去。
刚走出去两步,沈奕就在后面:“阿默!”
温默脚步一顿。
他真是两眼一黑,有那么一瞬真想把江奕掐死。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温默一脸烦透了地转过头,阴着脸朝他挑挑眉,示意他有话快说。
“你……”沈奕问他,“你要去哪儿?”
【都说了,跟你没关系。】
“可是,”沈奕讪讪,“我觉得跟我有关系。”
“虽然……虽然你一直说,跟我没关系,我又不是江奕,可我不这么觉得。阿默,我觉得我就是江奕的。”
“我不瞒着你,其实我把你带回宿舍以后,我就又看到……我死的时候,还有我死以后……你的事情。先不管我是不是你那个江奕,我——”
沈奕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温默被说得头大了一圈又一圈,头疼得恨不能别找地方了,就在这儿给自己一刀来个解脱算了。
顺便给沈奕留下一辈子都没法磨灭的心理阴影,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么絮叨。
他扶了扶脑门,正头疼欲裂地思考怎么迅速让这金毛狗闭嘴接受现实跟他一别两宽此生不相见时,突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喀拉”响。
很小的声音。
那是凡人根本听不见的细声。
温默的死人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他抬头,望向窗外,目光迅速聚焦在毫厘之间。
他看见黑暗之中,不远处有个起重机。那玩意儿吊着一巨大的铁球,正晃晃悠悠地朝着这边晃过来。
温默登时脸色惨白。
“而且,说什么轮回转世前世今生,归根结底,虽然——!”
沈奕话刚说到一半,温默突然就朝着他奔了过来。他面容狰狞扭曲,冲过来就一把掀开沈奕的被单,扯着他的衣服,把他浑身上下的兜都掏了一遍。
摸到他左边裤子的兜里鼓鼓囊囊的,温默毫不犹豫地把他这兜翻了出来。
一把钥匙,一个手机。
一圈红绳。
温默顿时想把他杀了。
他把红绳愤怒地甩到沈奕身上,真想张嘴说话骂他。
可他只能愤怒地比划超快速手语:【你还带着这红绳干什么!?】
沈奕低头看看红绳,抬头迷茫地眨巴眨巴眼:“我觉得还挺好的,而且很眼熟……”
温默快气死了。
外头呼啸的风雨里,起重机甩着铁球,朝着他们尖啸着冲来。
你这……你这……!!
温默捂着脑袋,气得大喘气。
沈奕终于听到了怪异的破风声。他转头——
轰隆!!
铁球击碎玻璃,狂风笑着翻涌,将碎玻璃全部刺到了沈奕身上。
巨大铁球压向靠窗的病床。
咚!
第030章 幸福之家(壹)
那铁球带着被砸得稀碎的玻璃, 狠狠砸向他二人。
就在将要被压死在这庞然大物的刹那,温默眼前一黑。
耳边传来床体断裂窗户粉碎的巨响,须臾后响声忽的远去, 归于虚无。
再睁开眼, 面前场景已经变幻,再无什么医院什么病房。
一条黑沉狭窄的沥青路蔓延向远方,天气灰蒙,乌云厚重,天地都仿佛被压缩了一半。
阴风四起, 两边不知名的树被吹得呼啦啦响,于风中摇曳不停。
这是个小镇。
树后是一些矮楼,每一幢楼都灰沉沉的, 在乌云之下,门窗仿若漆黑的口鼻。
温默的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黑。
沈奕显然没反应过来。他蒙圈地四周望了望,冷风一吹, 又一哆嗦,倒吸一口凉气, 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温默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奕回头过来,一见是他, 眼睛立马亮了:“阿默!”
没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温默拽着他的衣领, 将他整个人扯得转了半个身来, 面向自己。
他压着心中怒火, 比划:【你、为什么、带着、那圈、红绳!?】
他气得手语都比划得很用力, 一抬一按间都有种想把谁抬死按死的杀气。
温默气冲冲地炸了毛,急得跟要把他撕了似的。沈奕看他这样, 却突然觉得他真是跟只小黑猫似的,炸起毛的模样都一样。
可爱啊。
想摸。
沈奕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只低声心虚道:“为什么……你刚刚不是问过了吗,因为我觉得那圈红绳,还挺好看的,而且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我还有一种,不带在身上就不行的感觉。”
【你哪儿来那么多感觉!】温默骂他,【你都出游戏了,那玩意儿都没用了,扔了不行吗!】
“扔不掉啊。”
【有什么可扔不掉的!?】
“就是扔不掉啊。”沈奕说,“怎么说呢,就是……拿在手里的时候,就觉得那一定得是我的东西,不能扔的。”
“感觉扔了……就太对不起谁了,以后就不能去见谁了。”
“具体是谁,我又不知道。”
温默的怒火一瞬散了。
他突然再比划不出什么狠话,两手悬停在半空,不尴不尬地僵在了那儿。
他放下了手。
冷风仍然在吹。
温默低下眼睛,望着脚下的沥青路,头发被风吹得翻飞,额前的发来来回回地遮挡视线。阴风吹来地上的落叶,那片叶子被风裹挟着从他脚边翻滚而过,飞到远处去,再也没了踪影。
温默的目光循它飘向远处,半晌,转回过头来看向沈奕。
沈奕看着他。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湿漉漉的,温默好像又看见江奕了。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又抬起手来。
【你不该留着,】他比划,【不然,也不会进第二轮了。】
“第二轮?”
沈奕是个聪明人,这词儿一出,他就明白了。
他也并不惊讶,只指指身后的大路:“这个是第二轮地狱游戏?”
温默点了点头。
沈奕笑了起来:“我就说呢,怎么眼睛一闭一睁我就穿越了。”
【……】
他怎么笑得出来的。
温默提醒他:【我是说,你如果没拿着那圈红绳,就不会进来了。】
“是吗?可是我觉得,这红绳不像那么不吉利的东西啊。”
沈奕摸了摸裤兜,把那红绳又摸了出来。他把它捏在手上,转着打量了圈,嘟囔着:“不都说红绳很吉利的吗。”
【……因为我也有一个。】
“哎?”
沈奕怔住。他放下红绳,愣愣地看过来。
温默从左边裤兜里掏出来了什么。他抬起手,在沈奕面前摊开手掌。
掌心里,躺着一条和他那条一模一样的红绳。
沈奕瞳孔一震,抬了抬头,难以置信。
空气有一瞬的寂静,冷风从身边两侧悠悠吹过。
温默收回手,把它重新塞回身上。
【你本来不用再进游戏,】温默“说”,【可是我必须要回来。】
【你如果身上有跟我有关系的信物,就会被我牵连,一起进来。】
【我就是一直这样拖累你。】
【所以你留着那个干什么,】温默比划,【扔掉算了。】
“……”
温默抬头,望了望天。他眼神怅然地和老天爷对视片刻,低眸无奈地闭了闭眼。
【走吧。】他比划,【进都进来了,你已经出不去了。这轮打完,出去再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理会沈奕在他说这些话时露出的那些神色。
他也没有敢看。
刚刚身后是一片黑雾,所以温默走向前方。风是逆的,吹得身上还没干的雨水一阵阵发冷。
“温默。”
沈奕又叫他,可这次声音极其平静。
温默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你,”沈奕顿了顿,“你是不是,想躲开我?”
温默瞳孔一缩,眼里掠过一片错愕。
错愕一闪而过。
他迅速收好心绪,平静地回头望去。
沈奕还站在原地,他依然对温默神色柔软,可目光变得微沉,肉眼可见地有些不满,眼睛也变得审视。视线相撞时,他还皱了皱眉。
果然,这人不会一直傻下去。
江奕也这样。刚开始的时候,他会一直信他,但时间一久,温默话一多,前后稍稍一矛盾,他马上就能察觉出他不对劲儿。
这之后,就难对付了。
温默没有回答——这个时候不回答才是最好的回答。江奕一旦察觉到不对,说错一个字儿他就能拽出一大片线索。
温默转身向前走,沈奕喊了他一声,没把他叫回来。没办法,他只能追了上来。
“你回答我嘛,你是不是想躲开我?”
“所以你一直说自己要走,打一见面开始,你就又要送我走又要说我活该,刚刚也是。你一直在说重话,你是不是想让我讨厌你?”
“而且至今为止发生的事都很奇怪啊,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狱游戏里做守夜人?你刚说这里是第二轮游戏,那也就是说这里不是拔舌地狱吧?为什么你明明是别的地狱的守夜人,回地狱来,却没回拔舌地狱?”
“看这个意思,你是要参加游戏吧?你不是守夜人吗?”
“温默,你让我退出,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温默被他唠叨得脑袋疼。
他停了下来,回头狠狠剜了沈奕一眼。
沈奕浑身一顿,僵了片刻,干笑着对了对手指:“生气了啊?”
温默还是沉默,转身继续往前走。但这次,他甩手的幅度很大,速度也快了些,看背影就知道,是真生气了。
沈奕无可奈何地追上:“别生气啊——”
往前走了十几分钟,视野里出现一幢小楼。
那是个一户建的二层小别墅。
小别墅门前已经聚集了几个人。
温默带着沈奕走到跟前。
门前聚集的人都在玩着手机。感觉到有人到了跟前来,他们便抬头来看了一眼。看过后,就都又低头玩手机去了。
沈奕点了一下人,算上他和温默,人才来了十二个。
“还有六个人没来。”他嘟囔了句。
一听这话,温默便默默地把衣领拉高,转头过去,默默地走到了角落的位置。
“?”
沈奕转头望了他一眼。
他看出温默心虚了。可他刚说的那句话,也没哪儿不对。
那他心虚什么?
沈奕不懂,但他跟了上去。
“怎么啦?”
他问温默。温默瞪了他一眼,没比划手语。
好吧,又不跟他说话。
“跟我说两句呗。”沈奕可怜兮兮地瘪起嘴,“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吗?你看看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哪怕不是,我也跟你江奕哥长那么像呢,跟我也说两句嘛,就像你跟你江奕哥说话那样。”
他又唠叨起来了。
地狱里真是很少有罪人玩家会和另一个罪人玩家这样——虽说没有,但这么热情开朗的人的濒危程度,在这地狱游戏里跟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差不多。
原本玩着手机的人都不禁抬头看了过来。
一道道讶异的目光射在身上,温默有些受不了。
他狠狠推了沈奕一把。
他比划:【再不把嘴闭上,我以后连这个手语都不会跟你比划了。】
沈奕:“……好吧,我不说话了。”
门口的玩家们面面相觑片刻,吃吃轻笑起来,又低头看手机了。
那笑声颇有些嘲讽意味。
又过四五分钟,余下的六个玩家便接二连三地都来了。六个人里男女老少什么都有,其中三个还脸色惨白面露恐惧满脸横泪,一看就是新人。
最后一个来的是个短发女孩。女孩踮起脚,点了一下人头,说:“别玩手机了,人齐了,进去吧。”
新人抽抽噎噎:“进哪儿?这儿到底什么地方呀?”
没人理他。
众人纷纷收起手机,准备往别墅里去。其中,以一个胡子拉碴虎背熊腰的男人为首。
男人刚往里面走一步,往旁一看,说:“等一等。”
他说晚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已经往里走了一步。
尖嘴猴腮边往门大开着的小别墅里面走,边转头,对着胡子拉碴“啊?”了一声。
这声音还没落地,就听哐当一声,尖嘴猴腮突然当头撞上一面透明的墙。
尖嘴猴腮的嘴还没收回来,这一下狠狠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顿时痛得惨叫,往后踉踉跄跄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又捂脸又捂嘴的,仰头:“什么东西啊!?”
“你干嘛呢?”后面的参与者对他莫名其妙的行为很无语,“进去啊。”
那人一边说一边掠过他往里走,结果也哐当一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
这人不说话了。
他捂着脑袋,一声不吭地缓缓蹲了下去。
第二人撞了,玩家们才察觉不对。
“什么?”
“撞到什么了?”
“没东西啊??”
沈奕在人群后面看着,也蒙了。
一阵诡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是地狱播报的声音,和上次的拔舌地狱一模一样,阴森得像有人趴在后背上吹气一样。
【人不够,人不够……】它桀桀发笑,【地狱只接十八人,地狱只接十八人……】
“哈!?”有玩家气愤地一甩手,“你瞎啊!这里不是十八个人!?会不会数数啊你!没上过小学吗!”
他的暴怒没任何卵用,播报声音还是笑着:【人不够,人不够……】
“怎么回事?”
“为什么一直说不够十八个?我们已经十八个人了吧?”
玩家们开始躁动起来,被这阴森声音四面包围,众人不禁瑟缩不安。有人伸出手,又数了一遍人头,忧心忡忡道:“这里确实十八个人啊!”
“那为什么一直说人不够!?”
“有病吧,我们明明有十八个啊!”
“这种地狱游戏还出bug?!”
他们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愤怒——恐惧让人暴躁了起来。
温默抬头往人群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沈奕。
沈奕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四目相对,温默立马心虚了一瞬。
沈奕沉默片刻,忽然扬起嘴角,朝他一笑,挑衅似的挑了挑眉,眼睛里一片明白了什么的坦然。
温默立马更心虚了。他转过头,再次欲盖弥彰地把衣领往上拉了拉。
“还不懂吗。”
一道冷静声音响起。
瞬间,众人安静,转头望去。
温默也看过去。这一看,他眉头一皱——是个熟人。
说话的人,是一个穿着黑皮衣的姑娘。
正是拔舌地狱里,跟沈奕一起过了温默那关的那个姑娘。
她依然穿着黑皮衣带着墨镜鸭舌帽和一个黑色口罩。她走进人群,两手插兜,声音平静。
“明明十八个人,却说你们人没齐,”她声音缓缓,“说明这十八个人里面,有人不能算是人呀,一帮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