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鬼新郎(拾捌)
“三年多前, 这个沈奕疯了。”
天上阴霾不散。
淅淅沥沥的阴雨里,村长缓缓道来了过去的事。
“他中邪了。”村长声音嘶哑,“那天, 他动手杀了林无的父亲。”
“好端端的一个懂事的孩子, 突然从那天开始,对着亲妈破口大骂。更过分的是,他还拿着刀在村子里到处伤人……好多人压都压不住他。他砍伤了一个同村的年轻人,还砍了王婆子,歇斯底里的像个疯子。”
村长说, “王婆子说,是他中邪了。有个厉鬼上了他的身,他才会突然性情大变。”
“后来, 王婆子用了好多法子,都不见好。他也一天比一天过分,到后来都开始杀人了。没有办法, 我们只能把他锁在破庙里……”
咚。
沈奕的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只一下的心跳,却仿若窒息, 仿若爆裂,仿若要在胸腔里炸成无数的血肉。
世界突然没了声音。村长还在说着话,可是沈奕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看见佝偻着腰的小老头干裂的嘴巴张张合合, 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可却没有任何声音穿进耳朵里。
他脑子里开始一阵阵地嗡嗡作响。
明明什么都没听到, 身体里却忽然有股火轰地炸向脑海。
【压住他!】
【他疯了!快压住他!】
耳鸣过后, 身上一沉。如同有几个人突然压到他身上来, 把他按在了地上。
【大爷的, 他还想跑!】
【个不肖的玩意儿,个疯子……把他腿打断!看他怎么跑!】
【胳膊给他掰了!】有人嚷嚷着, 【胳膊腿儿都弄折,我看这上身的老鬼怎么发疯!】
“……把他烧了,才能把他身上的鬼驱逐。”
沈奕回过神来。
耳边的声音忽的远去,雨声淅淅沥沥地回响。
老头叹着气,他身后的几个村民也面露愧疚。大伙都低着头,都挺于心不忍似的,跟着村长唉声叹气。
“把他关进破庙里烧死,的确是我们做的。”他们说,“可是不这么做……”
黑皮衣姑娘闻言,若有所思。
正思索着村长这番话,突然,她被人狠狠往外一推。
她猝不及防地踉跄两步,嘴里“我曹”一声,回头刚想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就见沈奕脸色发青眉眼狰狞地朝着村长走了过去。
那神色跟个真的恶鬼一样恐怖,黑皮衣姑娘心里一咯噔:“沈奕?”
沈奕抓起村长的衣领,把他狠狠拽了过来。
玩家们惊叫起来。
黑皮衣姑娘也一惊:“你干什么!?那——”
那是NPC啊!
“再说一遍。”
沈奕出声了。
他声音咬牙切齿压抑沙哑,两眼充血似的红,“有种再说一遍……你这杀千刀的玩意儿,再给我说一遍!?”
村长面无波澜,双眼仍然浑浊地望着他:“把他烧了,才能把他身上的鬼驱逐。”
“把他关进破庙里烧死,的确是我们——”
沈奕顿时气血上涌。
一股血味儿涌上口腔,他脖子上都爆起了青筋。他攥起拳头扬起手,正要一拳砸上去时,突然,手腕被猛地拉住。
有人拉住了他。
沈奕一顿,转过头。
温默站在他身边。
他抓着沈奕的手腕。
沈奕怔住。
*
沈奕很生气。
温默看出来了。
村长刚刚说了没两句话,他的奕哥儿就愣住了。所以温默也看得出来,他想起什么了。
就连此刻温默出来拦住他,他转头望过来的神情也这样狰狞吓人。
江奕从来没这么看过他。看见他猩红的双眼和震颤的眼眸,温默心中哑然一瞬。
他朝着沈奕摇了摇头。
他示意他收手。
沈奕没有收手,他的拳头还在使力。他越发愤怒了,使劲扯了几下手腕,想挣脱温默,给这混账老头脸上狠狠地来一拳。
温默皱起眉,没有松手,沈奕也挣不脱他。
沈奕气得要疯:“松——”
身后突然尖叫起来。
“守夜人!”不知是谁惊慌地大叫,“是守夜人!?”
“什么!?”
“不是吧,天还没黑呢!”
温默面无波澜。
他早知道,他若现身,这些玩家就会是这个反应。
沈奕脸上的愤怒忽然僵了一瞬,消去了些。
不知为何,他放下了要出拳的那只手。
温默疑惑了下,不明白沈奕怎么突然就消气了。
但他不打算动手了,是件好事,温默松开了他。
沈奕红着眼望着他。
片刻,他深吸了一大口气。
“你知道,”他颤声说,“你知道,是不是。”
知道什么?
沈奕没说,但温默隐隐猜到他问的是什么了。
沈奕的眼睛越来越红了。温默忽然没有了看他的勇气,别开了脸。
怎么这么生气呢。
温默想,还会这么生气的吗。
明明都跟他没关系了,明明只想起来一点,还是下意识地很生气吗。
温默不作回答。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过来。”
沈奕抓起他的一只胳膊,“给我过来!”
温默猝不及防地被他拽得一踉跄,连一点儿辩驳的余地都没有,就那么被沈奕连拉带拽地拽了出去。
沈奕把他拽出老太太的屋院,留下后面一群玩家大眼瞪小眼地看不明白现状,互相面面相觑。
温默被他摔到墙上。
他后脊骨被摔得一疼,暗暗在心里龇牙咧嘴了下。他抬头,沈奕还是那副表情,眼睛里像烧着一团火,额头上血管都凸了起来,眼角都在抽动。
眼睛却还是湿漉漉的。
“这是分手?”沈奕指向屋院里面,声嘶力竭地问他,“你他爹的敢不敢再说一遍,敢不敢再对着我说一遍!这叫分手?这叫慢慢地没联系了就分手了!?”
温默无言以对,别开眼睛,没有看他。
温默听见沈奕喘起粗气来,呼吸都急促得像要呼吸不上来。江奕真是很少这样生气,温默忽然就想起几十年前的他。
那是温默第一次见他那么生气。
“温默!”
沈奕喊了他全名,温默浑身一抖。
他无可奈何地抬头,忽然一怔。
两行泪顺着沈奕的脸颊流了下来——那不是雨,温默看得很清楚。
沈奕哭了。
沈奕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咽了口口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你告诉我啊……”他说,“怎么会跟我没关系,这怎么会跟我……”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淌进衣服里,或滴滴答答地砸落在地上。他的眼睛越来越红,气也越来越喘不上来了。
温默望着他哭泣的脸,望着他通红的眼睛,沉默了很久。
沈奕抬手去抹眼睛。可眼泪好像怎么都抹不干净,涌出来的越来越多。沈奕哽咽得越发厉害了,他自己似乎都没法理解为什么会哭成这样,温默听见他发出疑惑的气音。
他在温默面前无措地抹了半晌泪水,突然就崩溃了。
他慢慢蹲下去,捂着脸,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温默站在他面前。
雨大了。
风也大了,吹得落下来的雨丝都歪斜了。
树被吹得哗啦啦响,水洼里的涟漪猛烈,一圈连着一圈。
温默站在墙边,望着沈奕蹲着抱头痛哭,肩膀都在抽动。
大风把温默的头发吹得翻飞。他偏头,望着村路的远方,听着沈奕声嘶力竭的哭泣。
恍惚间,他便想起那天。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
事情败露了,回到家以后,家里像是下雨前的乌云天似的,发闷得恐怖。
低气压在屋子里蔓延。很突然地,一直一言不发的温文学一下抄起椅子,砸在他脑袋上。
椅子碎裂。
他脑子一嗡,顿时没了大半意识,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他扑到桌子上,又倒到地上,桌上的饭菜被他扫了一地,噼里啪啦地碎了。
视野模糊间,他听见他妈的尖叫声,听见他爹温文学骂骂咧咧问候亲娘的声音,然后又一个酒瓶子砸碎在他脑袋上。
血迷了眼。
他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在咒骂声里渐渐没了意识。
外头一直在下雨,温默挨了不少打。
江奕也一样。
后来温默有好几天都没能见着他。再次见到的时候,江奕脑袋上包着白布,瞎了一只眼睛。
他那时候还能笑。他笑着跟他说,有点痛啊,阿默。
沈奕撕心裂肺地在他面前抱着头哭。
真是刺耳。
温默听过许多次哭泣和惨叫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可沈奕的哭声落在耳里,比以往所有人的都要更刺耳。
温默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地走出去很远。半晌,他听见沈奕在后面颤着叫了他一声:“温默。”
温默没有回应,于是沈奕的声音变得声嘶力竭:“温默!”
“温默!!”
温默仍然没有回头。
他早就不该回头了。
温默想,如果多年前他也狠心一点,早点走掉,江奕也不会死。
他早该这样狠心了。
*
他走回到老太太的屋院里。
见到他回来,一群玩家吓得赶紧后退抱团。
“你干什么!”有人大声嚷嚷,声音抖着,“游戏规则是你黑天才能出来的!白天你不能杀人的!”
温默没理他。
村民们还在忙。温默扫了一眼四周,直直往老太太屋子里走去。
他走到门前,踏过门槛——
啪。
温默身形一顿。
他转头,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腕。
但这只拉住他的手显然不是沈奕的。它五指白皙若玉,但又修长有力,仿佛这一只手便是一把刀。
温默抬头。
颜畔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位敢走上前来、不要命的拉住了守夜人的玩家,就是颜畔。
“不可以,”她压低声音说,“游戏还要继续。”
温默阴沉下脸,蹙起眉,无声地望着她。
“好凶呀。”
颜畔笑着松开手,不再说什么了,转身离开。
温默正不解怎么话才说个头就走了,一股气息就从院门那边传了过来。他回头望去,见到沈奕跟个落汤鸡似的进来了。
他眼睛还是很红,正用胳膊抹着泪。他看起来没那么生气了,但也没完全消气,脸上留着几分倔。
温默望过去时,他瞪了温默一眼。
温默没话说——他也说不了话。
沈奕没再跟他说什么。他转身走向院子的角落里,找了个屋檐底下,一屁股坐了下去。
沈奕拿出手机,眼睛发红地对着屏幕点了几下。
一股无言的、诡异的、且绝不该在这种地方出现的氛围,瞬间在这剧本如《山村老尸》一样的地方铺开来。
也不知道沈奕脑子里面过了什么玩意儿,见这么僵持了会儿温默都没反应,他居然就把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
在这种没有网线的地方,也不知道他在用手机干嘛,就听那按键声噼里啪啦叽里咕噜响个不停,音调起起伏伏抑扬顿挫,好像在隔着一片院子骂他温默是个混蛋。
一群人在手机按键的男高音里沉默:“……”
好怪的气氛。
“哇,”黑皮衣姑娘很“识时务”地评价,“想当年我上高中,班上那对早恋的小情侣午休在教室里吵完架又出去动手再回来的时候,班里就是这个氛围。”
旁人:“…………”
还真是有点像。
温默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个村妇掠过他,跑进屋子里。
片刻,她又跑出来,跟玩家们说:“好了,冥婚的东西都预备好了。你们去帮着接亲吧,他们把轿子抬走了,去婚宴那儿接新郎新娘。”
黄毛一怔:“哈?新郎也坐轿子过来?”
“是啊。冥婚啊,不分那么多男男女女的。”村妇说,“快去吧。把新郎新娘接回来,就做冥婚下葬。”
对他们说完,村妇转头又朝向村长,“村长,您进来坐。”
村长点着头,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院子里已经摆了几把椅子,村长走到最前头的一把椅子边上,坐了下来。
玩家们纷纷走出门,去接死掉的新郎新娘。
沈奕最后一个站起来,跟上出了门的大部队。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回头望去。
温默刚走上前两步。被他一看,温默脚步一顿,讪讪停在了原地。
俩人对视几秒,沈奕收回目光,走出了门。
温默跟了上去。
*
“我说,”有人不安道,“他跟上来了诶……”
黑皮衣姑娘回头,见那一身黑衣的守夜人真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没关系,游戏有硬性规定的。天还没黑,他杀不了人。”颜畔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白天还会出现,但是想跟着他就跟着呗,他又干不了什么。”
“那他为什么白天还会出现啊,这怎么想怎么奇怪吧。”
“是啊,而且他看起来跟那个沈奕好像关系很大……那个沈奕也是个问题啊,他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打村长?”说话的玩家一脸的担惊受怕,“果然那个叫沈奕的新人,跟这个游戏里的沈奕还是有关系的吧?”
“我也有同感,他的表现太奇怪了。”另一人附和,“而且那个村长的说法没有任何问题,他怎么那个反应。”
“对呀,按照村长的说法,那个死掉的沈奕是突然被一个厉鬼上身,中邪了,并且之后他们用了很多办法,都没有让他好转,而且他都杀过人了,所以他们才迫于无奈……这逻辑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那个沈奕当时疯了的话,他们就是不得不把他锁死在破庙里,一把火烧死的。”一个玩家说,“他们也不敢保证,那个上身的厉鬼到底有没有消失吧?所以他们害怕沈奕,这样也都说得通了。”
沈奕走在最后面,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他们分析这些事,心中只觉得越发心烦意乱。
才不是好不好。
他想,一群思想健全的现代人,怎么全都听那个死老头瞎放屁。
可事实上,沈奕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过什么。
可他就是打骨子里愤怒。
他回头看去,温默就走在他后面。他跟他们保持了很长一段距离,并不接近,只是跟在最后面走着。
什么都不说。
他在想什么,到底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沈奕心里憋着一口气,又无处发泄,只能气得直咬牙。
混蛋。
他想,温默就是个混蛋。
“到了。”
沈奕抬头,婚宴的屋院就在面前。
婚轿摆在门口,应该是村人们搬过来的,为了将死了的新郎新娘带去冥婚。
玩家们进了院子,吆喝着道:“有人在吗?新郎新娘呢?上轿子了吗?”
人一窝蜂涌进去了。
有人去做事,沈奕也懒得再凑热闹。他在屋外又找了个地方,坐了下去,等着里头忙活完。
他突然很想来罐啤酒——此时此刻,沈奕懂了,为什么人家总说借酒消愁。
这种时候真的很需要喝点儿带气儿的东西。
他偏过头,看见温默站在远处。温默在看他,只是沈奕将目光投过去时,温默将视线挪开了。
沈奕沉默片刻。
“你过来。”沈奕说。
温默没动。
“你过来,”沈奕重复,“我问你点事情。”
温默还是没动。
“我不问你之前的事了。”沈奕说,“你不过来的话,那就在那儿站着吧,碍不着我跟你说话。温默,你告诉我。”
“——为什么把从前的这些破事,做成了这个游戏。”
“……”
温默僵了一瞬。
这话一出,他眼眸微动一下,这才忽然明白了什么。
哦。
那个人是这个意思。
第022章 鬼新郎(拾玖)
经常下地狱的朋友应该知道——
温默的意思是, 他觉得,老玩家们应该知道。
这个地狱游戏之所以拿“地狱”来做噱头,并不是因为主办方闲着没事儿, 也不是因为他们中二病发作。
因为他们是真的地狱。
当然, 他们一般管自己叫“地府”。
地狱游戏的主办者,是阎罗王。
策划是那群判官,负责维护的是那俩黑白兄弟。
这游戏是什么样,剧本怎么写的,温默还真管不着, 他只是个守门的。
事实上,半年以前,拔舌地狱还不是这个村子。
它是个学校。
望着沈奕那张脸, 温默突然很想念光明高中——那之前的拔舌地狱,一个闹鬼的学校。
*
202X年,初月十五。
光明高中。
天气依然阴沉, 学校教学楼内院里有块巨石,石头上用血淋淋的红字写着十二字的校训。
博学求索, 明德厚学,德艺双馨。
温默跨坐在四楼的一间教室的窗框上,吹着地狱里的冷风。听完白毛的话, 他转过头。
【换剧本?】
【好端端的换什么剧本?】
温默诧异地朝着面前的白毛挑了挑眉。
他没有做手语,因为用不着。
眼前这个穿了一身白的白毛压根就不需要, 他是白无常, 他能看透所有人的内心。
而这位白无常的长相, 正是沈奕进鬼屋时, 那位在前台检票的工作人员——可惜,沈奕还不知道, 他一个大活人已经跟地府的白无常打过照面。
跟沈奕见到他时一样,白无常带着一张笑眯眯的笑脸。初月十五了,按照惯例,他来拔舌地狱巡视,顺便给温默这个在职人员做个“回访”。
“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嘛。”白无常说,“你也不要怪我,上面新下来的要求,要把地狱整个儿来个大改革。”
“你呢,你这边也有点特殊原因了,得给整个拔舌地狱来个大改动。剧本要大改了,光明高中终于要倒闭了。开心吧,你都给这破烂狗屎学校当了四十二年门卫了。”
温默抽了抽嘴角,扯得嘴巴有点痛。
“喏,这是新剧本。”白无常递过来一份文件,“你看看。”
温默低头。
望着把几张纸订在一起的这份“文件”,望着文件上白底黑字写着的“拔舌地狱剧本”和“判官言”的落款,温默心里一时失言。
他接过剧本,翻了两页。
“你知道的,你们这些地狱游戏的剧本,都是各个地狱的判官写的。往常呢,倒是会问一下你们的意见。”白无常拿食指在空中转了几圈,话说到这儿无奈一笑,“不过你的某几位同事不太好搞,之前改剧本的时候差点打起来。你看——哦对,你没见过。”
“铁树地狱新来的那位守夜人,性格太偏激……”
白无常是个话痨,在他身边唠叨了起来。
温默没理。
他翻了几页,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抬手就把剧本狠狠砸到了白无常身上——他从来不会这么干。
白无常还是笑着,半点儿没生气。他拿起被扔到身上的剧本,笑着抬头。
“‘谁准你们这样编排的’。”他说,“哎呀,真是就没见你这么生气过。”
“真该拿个镜子来给你看看,这是你最像个恶鬼的一次。好恐怖的眼睛,平常在地狱里也能这样就好了,不知道能把几个凡人吓回正道上。”
温默深吸了好几口气。他知道自己表情很恐怖,他感到眉角都不受控地抽搐来,牙根都咬紧了。
【我不同意。】他在心里说。
“无效。”白无常摇了摇手里的副本,“这次是硬性要求,抱歉。而且也是出于无奈,有一些不可抗力。”
温默要气笑了:【这能有什么不可抗力?】
“嗯……”白无常歪了歪脑袋,“江奕上大三了。”
【……别拿他出来哄我。】
“前两天做的小动画还拿奖了,厉害啊。”
【……】
“跟一个小学弟关系好像异常的近。”
【…………说正事。】温默眉角抽了两下,【别拿他出来哄我。】
“江奕……”
【别拿他出来哄我!】温默恼了起来,【这已经是第三遍了!你就算是把他人带到这里来,我都不会同意这件事的!】
白无常哈哈笑了声。
“别生气嘛。”他说,“时间要到了,这是必然的。”
“这里即将变成你的梦魇,但这不是要害你。”
“不会很久的,默。”
“……”
雨声淅沥。
沈奕眉眼晦暗地盯着他,温默慢半拍地明白过来,白无常是什么用意。
他——他们知道他说不出来,所以提前把这里改成这个模样,替他告诉沈奕,温默身上——他们两个身上,都发生过什么。
多管闲事的一群人。
沈奕目光审视,温默没有回答他的打算。
他想了想,还是跟沈奕比划了几句:【我说了,你不用知道。】
【你看,你非要查。我早说了,会做噩梦。】
【生气做什么,我早都跟你说清楚了,是你自己非要去的。】
【你活该啊。】
沈奕腾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温默淡淡看了他一眼,漠然地别开脸。
“混账,你看着我!”沈奕大步朝他走过来,“你——”
“哎咻!”
走过去没两步,院门口就传来玩家们的声音。
沈奕停下脚步,转过头,见玩家们把死去的新郎新娘搬了出来。
两个死人身上的血都被擦干了。他们闭着眼睛,神情安详。
“沈奕,”颜畔招呼了他一声,“别在那儿那什么了,过来帮忙掀一下轿子帘子。”
闻言,沈奕狠剜了眼温默。
他肉眼可见地恨恨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身走向大部队。
沈奕走过去掀起了帘子,玩家们将新郎新娘放了进去。
院子里,几个村民走了出来。
“放上去了吗?”他们怅然说,“那走吧,送小张二最后一程!”
“起轿子咯!”
几个村民走过来,扛起了轿子。
院子里有个村妇狠狠敲起几声锣。
“新娘子出嫁啦!”
村民们扛着轿子,往前走去。
玩家们跟在后面。不知谁点燃了门口的红爆竹,身后门口响起噼里啪啦的震耳声响。
院子里,有人吹起了唢呐。在唢呐独特的喜乐声里,婚轿往远处去了。
走在旁边的村妇身前挂着个竹筐。
她抹着眼泪,大声喊着:“孙娇儿!婶子给你送最后一程来了!”
“你福薄,没享上清福!在底下把婚结了,跟你二哥好好过!”
她边说边哭得嚎啕,从筐里抓起一把纸钱,洒向天空。
唢呐声欢天喜地。
红彤彤的婚轿在灰蒙蒙的大地里如一抹血般鲜艳,往前行进着。
温默跳上屋檐,在婚轿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沈奕回头看了他一眼。
白花花的纸钱在雨里飘扬,一群人随着轿子,回到了老太太家。
“下轿——”
刻意拉长的声音喊着。
村民们把轿子放下。
几个村妇拿出来两个火盆,烧着了火,将纸钱元宝一股脑塞进去。
雨声淅沥,老村长坐在院里,杵着拐杖,两眼浑浊地望着外头忙碌的众人。
玩家们站在轿边等着。
有人抬起手,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
“一拜天地——”
“二拜灵堂——”
村妇一把纸钱一把纸钱地往火里送。
她张嘴喊:“三——”
“住手!!”
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玩家们转头,见一个身着衲衣的和尚从远处跑来。
和尚惊慌失措。
“渡衡和尚!”
有村民喊出了他的名字。
玩家们一怔,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和尚。
和尚冲到轿子跟前。一个男村人上前去,把他拦了下来。
“和尚,你这是干什么!”男村人说,“正冥婚呢!”
“冥婚!?你们还敢冥婚!?”和尚推着他的肩膀,焦急不已,“还不快住手!你们不知道沈奕怎么死的吗!不知道林无怎么死的吗!?”
“你们这跟给自己挖坟有什么区别!”
沈奕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他偏头,恰巧望见在火盆跟前烧着纸钱的村妇脸上闪过一丝无措。
她惊慌地低下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咽了口口水。
再抬起头时,她一脸强撑起来的理所当然:“还、还能怎么死的?!那沈奕鬼上身了,村子里的人被逼的,才把他锁在破庙里烧死了!”
“大伙、大伙也是没办法!”
“对!”旁人连忙附和,“大伙都是没办法,都是被逼的!”
“那里面只有沈奕一个吗!?”渡衡和尚大吼,“那为什么把林无也锁进去了!”
沈奕猛地一怔。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温默。
没来得及看清温默的脸,他听见村民们喊——
“林无也中邪了啊!”
“就是啊,他是跟沈奕一起中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男村人嚷嚷,“他大爷的,那是江胜国亲自抓着的!”
“两个大男人在河边偷情,不是中邪是什么!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又不说!”
“到后来沈奕跟疯了似的,把他大伯都砍了,把林无他爹都砍了!”村民说,“就是中邪了!给他灌符水都不管用!”
温默低眸,眉眼淡然地和沈奕对视。
仿佛只是在听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温默只是很淡然地望着他。
沈奕心中忽然一片荒诞。
听到的一言一语都太荒谬了,真的太荒谬了,荒谬得沈奕居然无法觉得荒唐。
他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两个人都灌符水都不管用,还那么嘴硬!肯定是中邪了啊,说什么他们都要在一起呆着,哪儿有两个男人在一起的!”
“肯定是都中邪了!沈奕还砍人,他是村子里最懂事的孩子了!突然变成这个德行,肯定是——”
渡衡和尚大吼:“他怎么不砍你们!?林无他爹要把他打死了,他家里人不敢动刀,又拦不住那个酒蒙子,沈奕不动刀,谁去救林无!?”
村民们说:“打的不是他!”
“他爹是想把他身上的鬼打下来,那是为了他儿子好!”
“沈奕疯了,林无也中邪了!什么法子大伙都试过了,都没办法!没办法才把他们两个都锁在破庙里面,想一把火把他们身上的鬼烧了!王神婆说了,这样有用!命硬的话,他们就能活着出来,只有身上的鬼被留在火里面!”
“林无不是就出来了吗!”他们说,“王婆子说对了啊,林无活着出来了!”
“他是自己想不开,出来又砍人,说什么是我们把沈奕害死了——真是不识好人心!所以没办法,我们把他投河了!谁让他狗咬吕洞宾!”
沈奕的手开始哆嗦。
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再次听不见人们说话了。铺天盖地的争吵声里,他慢慢拼凑起了事情的原貌。
几十年前,他是跟他妈来这个村子里,投靠他大伯江胜国的。
他和温默谈了恋爱,某天被江胜国抓到了。
于是村民们讨伐他们……村民们觉得他们是中邪了,他们脏死了。
他们被强灌符水,被打得不成样子。沈奕奋起反抗,他们说他疯了,拿着刀乱砍人。
他们把他锁进了破庙里——但不是他一个人。
温默跟他一起被锁进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温默逃出来了。他也是不甘沈奕就那么死了的吧……他也拿起刀了。
不知道他杀了多少村人,最后他被人投进了河里。
他也死了。
荒唐的闹剧,被荒唐地收场。
沈奕几乎站不稳,也动不了,浑身血液在此刻倒流。
他抬头望,雨幕之中,温默神色那样平静。
平静得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出孩子的闹剧。
沈奕顿时胸腔发痛。他更愿意温默对此歇斯底里撕心裂肺,而不是这样死一般的沉寂。
他这副模样,只能说他已经麻木了。
他面对这一出太久了,所以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一直没能走出这个村子,早已对这一切司空见惯,所以他不会再有任何反应。
沈奕突然有些想吐。他往旁边踉跄两步,险些跌倒时,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
沈奕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是颜畔。
颜畔对着他挑了挑眉毛,把他拉了起来。
“振作点,”颜畔说,“这些村民果然不是好东西。”
“哎?”
“NPC很少有好东西,”颜畔解释,“更别提这么上赶着给任务的。”
“……是吗。”
“够了!!”
一个村民厉声打断了渡衡和尚。
沈奕揉了揉疼得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胸口,回头去望。一个村妇站了起来,指着渡衡和尚大骂:“不愿意看你滚啊,碍着你什么事了!林无是什么好东西不成,祸害我们这么多年!”
“三年里,结婚的孩子就这么两三家,成一家他就来害一家,多少红事变白事了!”
“就是!俺们看孩子们可怜,给办个冥婚,你还过来说三道四的,我呸!死秃驴!”
渡衡和尚着急:“我就是说你们不能办!林无杀了多少人了,你们心里没数吗!之前死了第一家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们,这孩子被生生跟爱人分开了,相爱的事儿你们给说成中邪,他心里怨气大,所以才化成鬼新郎!”
“千万不能给死人办冥婚,不能办冥婚!会惹他生大气!这事儿我一直在说……”
“闭嘴吧你!”一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起来,“事儿那么多,哪儿来那么多规矩!再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三年前刚闹鬼我们就找过你,你给的几张符,这几年有什么屁用了?不还是死了好多孩子!凭什么我们要怕那个死聋子!?赵婶儿,办!接着办!”
渡衡和尚难以置信:“你们——”
“一边儿去!”赵婶儿说,“小芳,去把纸人拿来!神婆说了,下一步是把纸人给他们烧过去!”
“好嘞!”
穿花棉袄的小芳起身来,进屋去拿纸人去了。
渡衡和尚见这一幕,再看看村民们对着他冷嗤的神情,终于哑然了。
他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长叹一声,低下头,两行清泪顺着眼眶流下来。
他抬起手,捻起佛珠,声音颤抖:“阿弥陀佛……”
村人嗤笑:“装模作样。”
“阿弥陀佛……”渡衡和尚念叨,“罪过,罪过……”
“……阿弥陀佛……”
第023章 鬼新郎(贰拾)
玩家之中, 黄毛撸了一把自己早已湿透的头发。
村民们开始继续为冥婚忙活了。
此情此景,黄毛隐隐猜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他不安地咬了几圈牙, 怼了怼旁边的人:“不太对吧。”
“是不太对。”旁边的玩家抹了把脸, 一脸难办,“我本来还打量着,给NPC做这冥婚任务能走剧情拿线索,最后一整合就能知道怎么才能通关了……怎么现在看起来,这个冥婚任务千万不能做?”
“是啊。”
黄毛思索了下, 果断下了决定,抬头大声吆喝起来,“哎!这冥婚别弄了!”
他大步走上前, 挥着双手对村民们道,“别弄了!和尚说的有道理,弄这个冥婚太危险了!”
村民们没有反应。
赵婶儿还是蹲在火盆前面, 往火里又塞了一把纸钱;拦着和尚的村民还是露着满口黄牙大笑着,嘴里喷着肮脏的字眼;轿子前的村妇抓起挂在身前筐里的一把白花花的纸钱, 扬手洒向天空,哭着喊着新娘子的名字。
院子里的老村长目光浑浊地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喂!”黄毛有些恼, “都跟你们说别弄了!你们听不懂人话吗!”
村民们依然没有丝毫反应。
“赵婶儿!”
小芳从院子里面跑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两个纸人。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伙子, 那小伙子看起来憨厚朴实, 怀里同样抱着三个纸人。
“这些, 都是要烧给孙三姐和张二哥的!”小芳说, “王婆子说了,把纸人烧过去, 再把他们放进棺材里下葬,冥婚就弄好了!”
“好好好!”赵婶儿起身来,赶紧把她怀里的纸人拿过来,“快给我,我给小娇都烧过去,省着那个死聋子还欺负她!”
“喂!”
黄毛真是要疯了,他猛地抓了一把头发,骂道:“都叫你们别弄了!搞什么,都这个时候了,偏偏这个时候!这群混蛋又开始一句人话都听不懂了!?”
别的玩家也心焦起来,毕竟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冥婚是万万办不得的。
一群人都冲上去劝说,村民们却置若罔闻。
他们抓起纸人,往火盆里塞去。有玩家见状慌了神,赶忙伸手去拦,结果当场被村民干活的动作一带,甩飞了出去——这游戏里,NPC只要不能拦,那力气就力大如牛,动动手指都能把玩家揍飞。
“别烧了!”有人爬都没爬起来,就急慌慌地继续喊起来,“烧不得啊,求你听听那和尚的话吧!”
村民们依然没有停下,也没有对他们的话有任何反应。
“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和尚!”有人朝着渡衡和尚喊起来,“和尚,再说点什么啊!”
渡衡和尚也依然无动于衷。
他捻着佛珠,流着眼泪,闭眼念叨着他的佛祖。
“哎!那兄弟!”
正急得要疯时,黄毛看见了人群之中的西装男。
西装男居然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他冲过去,抓了把西装男:“你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拦住他们!”
西装男笑着:“为什么?”
“还为什么,能为什么!?”黄毛火冒三丈,“让他们把这冥婚办了,我们不就玩完了!”
“怎么会?”
“什么怎么会,你有病吧!?”
黄毛怒骂起来。
纸人的脚被泡进火盆里。
火焰顿时熊熊地吞没纸人。
突然,玩家之中,有人惨叫起来。
众人一惊,转头望去。
一个戴着眼镜的黑发青年正表情扭曲地撕声惨叫。他身子一歪,扑通倒到地上,在地上翻滚个不停。
众人往下一瞧,才看见——他的两脚竟然烧起了火!
青年疼得尖叫不停,两腿挣扎着脱掉了鞋子,徒手去拍自己腿上烧起来的火。
可于事无补,他被火焰迅速吞噬,整个人在火里不停痉挛抽搐起来。
他还在这儿尖叫,就听另一边也有个年轻男的尖叫起来。
“救命!!”
他大声喊,接着也倒到地上。众人转头,见他竟然也两脚着火,瞬间就浑身烧着了。
火焰瞬间熊熊,将那两人烧得满地打滚,关节都极其诡异地反向扭曲。
众人不由自主全都聚集到一起去。
正脑子发白不明所以时,黑皮衣姑娘转头一看,恍然明白了什么。
“喂,”她拍拍旁边的人,“不会是那个吧?”
众人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见赵婶儿正把纸人边烧着边一点点塞进火盆里,小芳也用另一个火盆烧起了另一个纸人。
那两个纸人一前一后地烧着,眼瞅着将要燃烧殆尽。
有人忽的想起来:“说起来,那两个人都是去找纸人的!”
许多玩家刷的白了脸色。
话已至此,他们都明白了。
赵婶儿烧的纸人,根本就不是纸人。
是他们这些玩家!
“别烧了!”黄毛大喊起来,“别烧了,爹了个吊的,混账!”
“我叫你别烧了!!”
赵婶儿仍然置若罔闻。
她突然笑了起来,望着火舌吞噬纸人,她眼睛里都冒起绿光。仿佛魔怔了,她抓着纸人狠劲儿往火盆里面塞,手被烧着了也浑然不觉。
被烧的玩家惨叫得歇斯底里,黄毛朝着赵婶儿冲了上去。
黄毛不顾一切地抓住赵婶儿的手。这次有用了,赵婶儿被他推倒在地,摔了个人仰马翻。
黄毛太用力,自己也脚一崴,嗷一嗓子就摔到了一边。
黑皮衣姑娘见状,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她一脚踩到黄毛身上。
黄毛被踩的差点吐血。
黑皮衣姑娘跃过去。她抓起赵婶子的火盆,扬手哗地泼向婚轿。
村民们惨叫起来:“你干什么!?”
“瘪犊子玩意儿!你干嘛呢!?”
姑娘把盆里的东西倒干净,还将烧剩下的纸人残骸都踩灭了火。
火盆有两个。她扔掉这个倒干净的,赶紧转头就去抓第二个。
啪。
她身形一顿。
黑皮衣姑娘被人拽住了。她转头,西装男正笑意吟吟地抓着她的手腕。
西装男力气大得可怕,抓得她的手腕微微发抖。
黑皮衣姑娘暗暗皱紧眉头。
“放手,”她语气不善,“很痛啊,老叔。”
“不行。”西装男笑着说,“为什么要帮他们?”
“什么?”
“为什么……要帮他们?”西装男说,“他们……他们……”
西装男始终“他们”不出什么。
他像个卡带的收音机,不断地重复着这一个词。慢慢地,黑皮衣姑娘发觉了不对劲。
西装男的笑容像个面具,嘴角扬起时,他脸上堆积起来的褶皱像被强硬拉扯起来的产物。这好像是个披了张人脸面具的什么东西,在这里卡带个没完。
西装男嘟嘟囔囔个不停,嘴里还是一直只有那一个词:“他们……”
他们什么啊!
黑皮衣姑娘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骂了句“见鬼”,使劲扯了两下自己的手腕,却还是挣脱不开。
“他们……”西装男咯咯一笑,“都要……陪葬……”
西装男脑袋一歪。
一阵骨头断裂响,西装男的脑袋直直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人头在脚下咕噜噜地往外滚了一阵,西装男的断颈处喷射出大片鲜血。
黑皮衣姑娘愣住了。
直到鲜血喷溅满脸,她才回过神来。她尖叫一声,猛地甩开西装男,那无头尸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一群罪人玩家也吓得嗷嗷大叫,抱紧了团。
黑皮衣姑娘吓傻了,她本能地退后好几步。
突然,脚下一软。
这触感超怪,仿佛踩到了一块肉似的。
姑娘愣了下,低头,抬脚一看。
满地的血肉。
仿佛有人在此爆体了,地上全是模糊的血肉。
她又尖叫起来,吓得回头就跑,冲进了抱团的人群中。
咯咯的笑声从一旁传来。
吓傻了的黑皮衣姑娘怔着脸,转过头。
鲜红的婚轿里,“囍”字的帘子被人悄然掀开。
死去的新郎新娘滑落下来,软绵绵地滑进了雨里。
他们两眼大睁,死不瞑目,丝毫不是他们去接时那副安详的模样。
一身血色从轿子里沉默地飘了出来。
那手指惨白修长,红衣衣袖飘飘,身影似有似无。他飘在空中,身形飘摇。
瞧见他,玩家们一怔。
是鬼新郎。
看清出来的人,赵婶儿两眼一瞪,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林无!!”她转头望院子里爬去,“是林无,林无!”
赵婶儿想站起来跑。可她吓得腿软,挣扎几次都没能站起身。
她费力爬过门槛,尖叫着:“村长,村长!”
“救命啊!村——”
赵婶儿突然不说话了。
一股凉意从头上降下。她感受到了什么,哑然半晌,她僵着脖子,抬头望去。
鬼新郎飘在她头上。
赵婶儿瞳孔瑟缩。
第024章 鬼新郎(贰拾壹)
鲜血飞溅。
玩家们抱在一起, 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
赵婶子被鬼新郎揪起脑袋。那头颅和脖颈相连的血肉瞬间撕裂,人首异地。扑通一声,她的身体倒在门槛上, 浑身抽搐几下, 不动了。
鬼新郎无声地双手捧起她的头颅。
红盖头随风飘飘,没人看得清他与那死人头颅相视的神情。
他两手颤抖。
……在悲伤?
沈奕并不觉得他在伤心。他望见鬼新郎露出的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五指深深抠进赵婶儿脸颊的皮肤里。指甲深深抠入皮肉,血都顺着他的手指涌出来。
砰的一声,头颅炸裂开来, 碎骨碎肉洒了一地。
鬼新郎的红鞋上洒满了血。
有玩家惊叫起来,院子里也响起村民的尖叫。
鬼新郎放下手,慢慢地将脑袋转过来。
渡衡和尚跟前, 是刚刚一直在污言秽语地骂人的男村民。此时此刻他张着嘴巴,一声儿也发不出来,两腿哆嗦个不停。
鬼新郎朝他飘了过去。
村民一屁股坐到地上, 终于从喉咙里榨出一声惨叫。
“别过来!”他大叫,“关我什么事, 又不是我提议放火烧的!关我什么事!?”
“我叫你别过来,你这死聋子鬼!别过来,别过来!!”
村民连滚带爬地往后爬过去, 但鬼新郎越来越近了。村民咬咬牙,哆哆嗦嗦地脱下脚上的鞋, 骂骂咧咧地朝着鬼新郎抛过去:“**爹的, 滚远点!!”
“大爷的, 老子——……”
扔出去的鞋直直穿过鬼新郎的身体。
鬼新郎飘到了跟前, 村民立刻没了声。
他望着鬼新郎鲜红的身影,恐惧终于将身心全都占据了。村民两眼瞪得颤抖, 嘴唇哆嗦个不停,流了两行眼泪出来。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错了好吗,你要什么我都……我……”
鬼新郎朝他伸出手。
他捧住村民的脸。村民在他惨白细长的手里猛地抖了抖,呼吸颤抖着啜泣起来,涕泪横流,再说不出一句话。
村民的脑袋被他捧起来,往上抬去。那头颅抬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村民终于发觉了鬼新郎的意图。
他蓦地睁大眼,张着嘴,嘴唇吓得发白,却只能发出干哑艰涩的“啊啊”声,断断续续的求饶声连不成一句话。
刹那间,血肉撕裂,人首分离。
他的脑袋也被撕裂下来。
男村民咚地倒下了身体。
鬼新郎松开手。
他手中的头颅掉在了雨里,在地上咕噜噜了一圈,像个皮球似的,滚落到血哇哇的水洼里。
头颅上的眼泪很快被雨水冲刷,村民恐惧的半张脸埋没在血水里。
鬼新郎转了转头,望向他们这群罪人玩家。只这一下,一群玩家就吓得一激灵,赶紧抱紧了彼此。
鬼新郎一动不动地望了半晌,转过了身。
他转身向院子里飘去。
一群玩家顿时愕然——鬼新郎居然没对他们动手。
院子里响起村民们歇斯底里的惨叫声,求饶声更是此起彼伏。
“放过我!”不知谁在喊,“求你了,放过我……我那时候,也是为你好……啊!!”
大雨倾盆。
沈奕往后退了两步,抬起头。
雨又下大了,温默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并没有挪动脚步。可即使如此,他看起来也十分狼狈不堪。大雨冲刷着他,他浑身上下被淋了个透,头发被雨淋得沉重,紧贴在脸上,往下滚滚落着水珠。
他低眸望着那院子里。
院中惨叫不断,血肉横飞的怪异声音在雨声里诡异地响。
沈奕不知道温默看见了什么,可他分明看到,那双血眸里涌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仿佛不甘,仿佛悲哀,又仿佛——羡慕。
沈奕竟然从他眼睛里看出了羡慕。
忽然,声音消失了。
雨一下子小了下来,变回了淅沥的阴雨。
沈奕望向院子里。
院子里静的出奇。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所有人一时茫然。
满地都是血味儿。
雨水还冲刷着两具焦尸——那是刚刚和纸人一起烧起来的两个罪人玩家。黑皮衣姑娘扬灭火盆以后,他们身上的火便熄灭了。
可没有任何卵用。两个玩家一个已经被烧死,一个虽然还留了一口气,但浑身都焦黑了,挣扎着喘了会儿气,就也在这拔舌地狱里没了声息。
良久,四周都再没有声音响起。
玩家们不敢贸然开口。一群人沉默地互相抱紧很久,才有人小心翼翼出声:“他还没出来吗?”
这个“他”是鬼新郎。
院子里变得死寂很久了,可没有任何一个人出门来。当然,“鬼”也一样。
鬼新郎再没有从院子里出来。
“我去看看。”
沈奕走出人群,往院子里走去。
“喂!”有人良心未泯,喊了他一声,“别吧兄弟,好危险的啊!”
“没关系。”
沈奕大步朝里走去。他丝毫不担心,也不害怕,事实上他一直没觉得那鬼新郎可怕。
他只觉得他可怜。
尽管他全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赵婶儿的尸体还横在门前,沈奕跨了过去,走进院中。
脚步踏进血洼里,溅起噼啪的水声。
院中横尸遍野,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死状各异。有人人首分离,有人满身是血,有人成了一具焦尸,有人浑身惨白浮肿又肿胀。
有人已经看不清面容,但沈奕依稀辨别得出谁是谁。
村长、抱着纸人来的小芳、在这村子里照顾老太太的村妇、刚刚在路上洒了一路纸钱的村妇、把婚轿扛过来的其余三个村民,甚至同村长一同前来的两三个壮汉。
没人能逃过一劫。
沈奕站在院门的屋檐下,四周打量一圈,没有看到鬼新郎。
怪异的、死亡一般的安静,在这院中蔓延开来。
一股气息从里屋传了出来。
沈奕顿了顿,望向那屋里。
屋门前昏黄的灯光忽闪两下。大约是电路故障,它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忽闪个不停。
对了。
沈奕忽的想起来,那屋子里还有个老太太。
是那个安排他们去布置冥婚的老太太。
想着也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样了,沈奕便赶忙往屋子里走去。可抬脚刚走两步,突然跟前咚地一声,温默再次从天而降,一跳跳到了他跟前。
沈奕吓了一跳。
看清是温默,他才松了口气:“是你啊……你能好好地下来吗,别每次都这么吓人。”
温默睨了他一眼,没回答,转身也向那屋子里走。
他这副冷淡模样,沈奕脑子里呆了一下,才想起来,他俩好像正在闹不愉快。
温默刚刚好像还在骂他活该。
草。
沈奕撇了撇嘴,追上去:“喂!”
温默没理他,径直走进屋子里。
“温默!”沈奕追在他屁股后头,“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说话?你到底怎么想的,想干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干嘛非得气着我——温默!”
温默还是没理他,两人一前一后地迈过门槛。
温默走到屋子中央,往墙边走去,抓住了灯线。
他一扥,屋子中央便有吊灯忽闪两下,亮了起来。
搞什么,原来屋子正中央有灯的。
沈奕嘟囔着,一抬头。
屋子最里面的老太太,安安静静地盘着腿坐在床上。
她没有头。她的脖子上,空空荡荡。
她是个无头尸。
沈奕震惊得说不出话。
“喂,”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说话的人一顿,同样震惊不已起来,“你……我靠!?”
“这怎么一回事?”
沈奕回过头,就见这些罪人玩家们也进来了。
温默也回头望了眼。
“看还看不出来吗,这老太太也死了。”黄毛往四周看了看,“就是不知道脑袋滚到哪儿去了。”
“不对。”
黑皮衣姑娘出声反驳他。她走过去,凑近尸体打量了下,“血都干了,这脖子上的切面边缘都烂了。刚切下来的话是不可能会这样的,这至少死了一个礼拜了。”
此话一出,玩家们的鸡皮疙瘩蹭地起了满身。
“什么意思!?”有人说,“死了一个礼拜的话,那……那给我们的任务……谁下的!?一个死人下的吗!?”
“恐怕就是这样。”姑娘直起身说,“看来,我们都中招了。”
“给我们的冥婚任务,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们根本不该找轿子,也不该找棺材和纸人,纸钱也不应该。”她说,“给我们下任务的,恐怕是那个鬼新郎。”
“他早就杀了这个婆子,然后装成婆子的模样,给我们下任务。所以,其实打一开始,我们什么都不该做。”
众人呆呆愣在原地。
颜畔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那个播报是这个意思。”
黄毛有些呆滞:“什么?”
“播报里不是说了吗,”颜畔说,“‘莫打伞,莫安息’。那不是叫我们别在这里打伞,而是叫我们别做葬礼,别让死人安息——也就是说,安排下来的这些冥婚的任务,不能做。”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我们,”有人颤抖起来,“我们……这轮游戏,完蛋了?”
游戏完蛋了?
沈奕瞬间大脑通闸心神电转——温默眼瞅着他眼睛一亮脑袋一抬,心里就一咯噔。
他知道,江奕一这样,那就是脑子里面又冒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果不其然,沈奕两眼冒光地问他:“游戏失败了?”
温默:“……”
“我得一直留在这儿了?”沈奕突然欣喜起来,“我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了?”
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上来了。
这个傻子!!
温默忍无可忍,一脚狠踹在他左腿膝盖上。
沈奕被踹得嗷一嗓子,捂着膝盖往后退了两步,痛得飙了几滴眼泪。
温默白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哎!”沈奕揉着自己的膝盖,慌忙追了上去,“温默!听人说话啊你!”
温默没理他。
沈奕左腿被踹得生疼,走路都不利索,一米七一米八地追了上去。
颜畔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温默!”
沈奕追出门,温默却没等他。
他又消失了,四处都不见身影。沈奕一出门,就拔剑四顾心茫然地停在原地。
黑皮衣姑娘追了出来。她往四周一看,没看见人影:“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沈奕龇牙咧嘴地捂了捂膝盖,“我靠,痛死我了。”
黑皮衣姑娘干笑了声:“守夜人踹你一脚,就只是让你瘸了一点,对你够好的了。”
“是吗?”
“是啊,守夜人很恐怖的。力气大,还耳通八达,眼看六方,个个都是怪物。上回我一个队友也让守夜人这么踹了一下,当场飞出去好几米,掉下楼摔死了。”
“……”
沈奕抽了抽嘴角。
一边传来沙哑的念佛声。
“阿弥陀佛……”
沈奕转头一看,渡衡和尚还站在那儿。鬼新郎没有对他出手,他还神色悲悯地捻着佛珠,念叨着他的佛经。
“他没死啊。”
颜畔从后面走出来,望了和尚一眼,“那个鬼新郎还挺有原则,不杀和尚。”
沈奕呵呵干笑。
“阿弥陀佛……唉。”
和尚停下了捻着佛珠的手。他抬起头,看向玩家们。
和尚哑声说:“你们走吧。”
“走吧……别再回来这是非之地。”和尚说,“都是因果报应……他们做了恶事,吃了恶果……这村子里,再也不会有活人了。”
“三年前,他们害死了人,从我这里要了符……我告诉过他们,想要平安无事,就去好好祭拜,就去吃斋念佛……可他们不觉得自己有错。贴了符后,就给烧死的孩子钉了锁魂钉,给溺死的孩子做了法事,不许他们轮回转生,不许成怨鬼……”
“可亲眼目睹爱人被烧死,溺死的孩子怨气太重了。”和尚说,“最厉害的法事,也没能压住他的怨气。”
“走吧,”和尚说,“不要拦他了,让他给自己找回公道吧。”
沈奕沉默半晌。
“和尚,”他问,“当年到底怎么回事?那两个人不是一起被锁在破庙里了吗,为什么温——林无会逃出来?”
和尚摇了摇头。
“没人知道。”和尚说,“为什么林无逃得出来,没人知道。”
“你们走吧。”
和尚转身离开,手中继续捻着佛珠。他一边念叨着阿弥陀佛,一边步履蹒跚地在雨中远去。
和尚身影渐渐消失。
“怎么办?”有玩家问,“我们是不是真的彻底完蛋了?”
“不知道啊,我没输过游戏……”
“我也没有啊。游戏不是出局才算完蛋吗,我们还没出局吧?”
玩家们你一言我一语。
沈奕站在原地,心中不宁,像有捧火在细密地煎心似的。
违和。
处处都让他感到违和。
为什么?虽然这一切的逻辑很说得通——几十年前,江胜国抓住了江奕和温默,两个人的恋爱被发觉。村人们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说他们被鬼上身中了邪,于是对他们灌符水打骂不停,想让他们清醒过来。
可他们到死都没放手,于是他们把两个人锁在破庙里,一把火烧了。
但温默死里逃生了。
只是他目睹江奕被烧死,于是拿起刀冲回来砍人,又被村民们投进河里,溺死了。
逻辑说得通。
可沈奕还是觉得违和。
仿佛有什么事情被忽视,巨大的违和感在心中盘旋不去。
是他沈奕的妈妈吗?
她为什么对着自己磕头?
“沈奕”明明死了,不会化鬼,为什么她要对着他磕头?
还是说,温默他妈?
他妈会疯倒不奇怪,但为什么会到处找儿子?
她明明对温默很不好。
她明明对温默很无所谓。如果是被变成鬼的林无吓疯的,那为什么还要找他——难道说,找的不是林无,不是温默,而是温默的弟弟,她二儿子?
这个地狱里,她二儿子离奇失踪了。
嗯……
违和感的来源,好像并不是这些。
突然,一个人的大脸出现在脑海里。
沈奕想起来了。
龚沧!
“不对,”沈奕回过头,“那龚沧是谁!?”
正讨论着他们到底是不是游戏失败的玩家们:“哈?”
“龚沧啊!”沈奕抓住颜畔,猛猛晃悠了两下她的肩膀,“这故事里根本没有龚沧啊!”
颜畔迷茫:“谁是龚沧?”
“那个卷毛!”沈奕放开她,急得手忙脚乱地比划,“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傻。逼!就那个穿得一身蓝裤子挂着银链子,昨晚上挨宰了的那个!”
“哦——”黑皮衣姑娘一锤手心,“那个别人的话一句不听,还非要反驳上几句的爷新啊?”
“?爷新是什么——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沈奕说,“这里没他啊,这不对啊!”
“有什么不对的,”姑娘一头雾水,“他一个玩家,出现在这里才不对吧?”
“……跟你解释不清!”沈奕转头看向颜畔,焦急道,“反正这里该有他这个人!这一定就是游戏的通关条件,我们得把他找出来,交给鬼新郎!”
黄毛:“啥?你疯了吧你?”
“对啊,这是怎么推出来的,太莫名其妙了吧。”有玩家附和,“你毛利小五郎吗,你干脆把院子里死的那些人都推理成自杀的得了。”
颜畔没有说话,她摸了摸下巴。
“不,这也不一定是空穴来风。”她说,“很有可能。沈奕在这里是真实存在的NPC,他和那个死了的新人又是一起进来的。假设他们都没说谎,那么两个人都应该和这里的NPC有所关联。”
“有沈奕的存在,就应该有龚沧的存在。可从头到尾,我们都没见过这个龚沧。”
“可是,村民们对那个叫龚沧的长相也没什么反应啊。”一人摊手道,“如果他真的和沈奕一样是跟这里有关的NPC,那一定会像他们看见沈奕那样,对龚沧也有所反应。”
“不尽然。”颜畔说,“假设找到龚沧就是通关方法,那当然不会让我们意识到不对劲。让村民们认不出来,也是必需的设定。”
“嗯……”
有人还是不太认同。
颜畔并不强求:“不认同也可以理解,那不如这样。这个鬼新郎毕竟还没有把村子里的人全都杀掉,我们去找别的村民问一问。”
“一直傻站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做法,对吧?”她说,“而且我们还都在这地狱里喘气,那游戏就还没有结束。”
“不然,游戏结束的播报也早就该响起来了。”
“就像游戏开始有播报一样,结束也该有播报的。”
众人面面相觑。
*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踏出了去找人的脚步。
颜畔数了一下人数。
“好嘛,”她说,“我们就剩十个人了。”
“啊?”有人诧异,“不对啊,早上还有十五个人。除去那两个烧死的,和那个掉脑袋的,应该还剩下十二个啊。”
“怎么就十个了?”
“谁知道,这种地方,有人突然不见,不是正常得很嘛。”黑皮衣姑娘说,“没准是哪步走错了,就离开队伍,迷失了。”
玩家哑口无言。
“总之,还是分拨去找找吧,看看情况。”颜畔说,“大伙再去找村人问一问。”
“好吧。”
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分了队伍,各自四散开来。
颜畔带着沈奕走了。
“走,”她说,“找疯子去。”
“……目标这么明确啊。”
“废话,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忘了?”颜畔说,“疯子不是疯子,只是看见的世界和我们不太一样。该说不说,我觉得特别有道理。”
她说着,转身离开,“而且精神不正常的话,说不了谎的,会比那些披着人皮的混账癞蛤蟆更像个人。”
沈奕无言以对。
“这边。”
颜畔往右边走去。
她这么果决,沈奕有些讶异:“你知道她在哪儿?”
颜畔哼哼一笑,不作回答,只说:“跟上。”
沈奕只好跟了上去。
两个人七拐八拐了几下,渐渐地,沈奕发觉这路很熟悉。
直到撞见倒在路上没了脑袋的石头菩萨,他想起来了,这是通往破庙的路。
拐过弯,颜畔停了下来。
“疯子”林婆子就坐在不远处的路边。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俩破碗,手里正捏着两根树枝,边痴痴傻笑着,边把身前两个破碗敲得叮咚响。
那声音叮叮咚咚,长长短短。
“小儿郎,小儿郎……”她嘶哑地轻声唱,“天要黑,快回家……”
“家里有娘等儿回,夜深夜重夜难归……莫等天黑再回头,早早回头早得生……”
“莫等天黑再回头,早早回头早得生……”
“莫等天黑再回头……”
她将最后两句翻来覆去地唱起来。
沈奕站在原地听了许久,心里翻起一些五味杂陈的思绪——他又不知这思绪是从何而来。
沈奕走上前去。
颜畔跟在他后面。
沈奕在林婆子跟前蹲了下来。
“阿婆,”他问她,“能聊两句吗?”
林婆子不理他,还是将方才唱着的歌谣翻来覆去地唱。
沈奕拿出手机。他在微信里翻了翻。还好,虽然没有网,但之前已经打开过的图片在微信里被认定为下载成功,还能点开看。
他找到一张前几天三个舍友聚在食堂吃饭时玩闹起来,拍下的照片。
沈奕把龚沧的脸放大,给林婆子看:“这人,你认识吗?”
林婆子转过头,看了眼那照片。
她念唱的声音轻了些,手上也不再敲碗,对着照片愣了会儿。
然后,她噗嗤笑了声,转头继续敲起破碗来:“小儿郎,小儿郎,回家来……”
沈奕:“……”
“你这个愚蠢的男大学生。”颜畔在他后面评价,“你就这么问话的?”
“不然怎么问啊!”
“滚一边去。”
颜畔低手一推,把他推得一屁股坐到一边的地上。沈奕猝不及防地一倒,“哎哟”一声。
颜畔盘腿一坐,大咧咧地坐到了林婆子跟前。
“听好了,”颜畔望向他,“你也知道,NPC需要触发关键词,不然的话,就不会有任何反应。”
“所以,根据现有的线索,推断她身上的事,找到她在剧情里在意的关键词。不过有时候你没有线索也没关系,可以听她念叨的东西适当推测。总之,寻找关键词是重中之重。”
“看好了。”颜畔转头,望向林婆子浑浊的双眼,“老太太,你的小儿子去哪儿了?”
此话一出,林婆子低声唱的声音一顿。
她再次抬头,呆呆地望向颜畔。
忽然,她嘴一瘪,哇地哭了出来。
“儿子没了——”她哽咽着,“大儿子,小儿子……都没了……”
“小儿子跑了,小儿子跑了……”
“小儿子跑去哪儿了?你不知道吗?”
“出村了,”林婆子说,“大伙儿说奕哥儿跟我家大儿子中邪了,要给他们灌符水,做法事……小儿子不乐意,我也不愿意,可我们拦不住……”
“小儿子就……去县城里,说要叫警察来……然后,再也没回来……”林婆子老泪纵横,哭得嚎啕,“大儿子死了,小儿子也没了……”
她哇哇大哭。
沈奕看她有反应了,赶忙坐直起来。他刚要趁热打铁地把照片递过去,颜畔抬手拦住了他。
她给他使了个眼色,手抬了抬,示意沈奕把手机给她。
沈奕把手机交给了她。
颜畔不动声色地拿过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照片,没急着问,道:“村子里为什么说奕哥儿跟你家儿子中邪了?”
林婆子哭得眼睛通红。
“他们谈恋爱,”林婆子说,“谈恋爱,被发现了……被老江家的,抓住了……怎么就被抓住了……”
“江胜国最好面子了,最爱到处乱说了……怎么就被他抓着了……”
颜畔伸手,将她手底下的破碗翻了过来。
林婆子陷在大儿子的回忆里,渐渐地不哭了。她出神地望向远方,低声絮絮叨叨起来。
颜畔给沈奕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沈奕赶忙爬过去,依着颜畔给他比划的手势,抬起两手,给那破碗挡住了雨。颜畔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巾,塞进那碗里,又拿出一个打火机来,把碗里的纸巾都点燃了。
碗里瞬间烧起火来。
颜畔把沈奕的手机放在碗边。屏幕上,龚沧的脸被照得暖融融的。
林婆子呆滞的神色一顿。她低头,被火焰的光吸引了过去。
望见龚沧的脸,她瞳孔一缩。
她忽然不说话了。
连哭声都顿了。
一时间,空气寂静,只有雨声淅沥。
林婆子歪歪头,对着这张照片,忽的又红了眼。
她眼睫忽闪两下,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就告诉他了。”她喃喃,“奕哥儿,你糊涂啊……”
沈奕一怔。
林婆子伸出皱得像树皮、粗糙黝黑的手,拿起了那手机。
“糊涂啊……”她说,“糊涂啊,奕哥儿……不是谁跟谁称兄道弟,就真是……打心底里,对你好的……”
“怎么就告诉他了呢……”
“你大伯……江胜国那傻子,没人告密,他怎么能知道的……”
“他不说,你怎么会死的……”林婆子又嚎啕起来,“你怎么就信他啊!”
“你不知道,他要跟你争名额的吗!”
“你糊涂啊!奕哥儿!你怎么就——”
林婆子再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她张大嘴巴,撕心裂肺地哭喊,手直捶自己的膝盖。她浑身发抖起来,哭嚎的声音撕裂,眼泪和雨水混到一起。
沈奕放下挡雨的手。
连绵的阴雨打在碗里,渐渐地浇灭了火。
林婆子将手机丢到了地上。手机在地上旋了几圈,滚到他眼皮子底下。
雨滴打湿屏幕。
望着那屏幕里笑着的龚沧,一股凉意顺着后脊骨爬了全身。
仿佛世界解离了,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
眼里忽然出了重影,林婆子的哭声变得模糊,雨声都变得若远若近。沈奕怔了半晌,抬起头,却见四面八方的天空朝他挤压过来。
他明明听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偏偏脑子里一片白。他挣脱不开这片迷离,反而一点点深陷其中。
他突然想起温默要杀龚沧时的模样,想起自己阻止他时,温默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对他怨恨又悲哀的眼睛。
沈奕突然坐不太稳。他明明已经坐在地上,却还是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
*
半小时后。
雨声淅沥。
雨水顺着屋檐掉下来,成了个小小的水帘。
颜畔托着腮侧着身,望着那雨水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她无聊地看了会儿外头的雨天,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沈奕自闭了,半小时前问完林婆子的话,他站都站不起来。
还是颜畔把他扛起来,带到了这里。
这是一户人家,但户主不在,俩人便跑到檐下来躲雨。
沈奕靠着门坐着,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膝盖上,两手抱着头。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别自闭了,”颜畔说,“谁还没有信错过人,很正常,别自闭。”
沈奕没吭声。
“想开点,这就说明你是对的。”颜畔继续,“那村子里就一定还有这个龚沧的NPC。鬼新郎想报仇,但一直没找到。我们替他找到,应该就能通关了。”
沈奕深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抬起头来。那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了,眼泪正流个不停。
他扶起额头,声音沙哑:“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颜畔哼笑一声。
“线索收集的差不多了,你找到的那些东西的谜题,也都解开了。”颜畔说,“你找到的那张纸条。”
沈奕脑子钝钝的,这话落进耳里,过了半分钟,他才想起来,颜畔说的是什么。
那张糊了一半的纸:
【付▆成▆▆,以水吞▆。娃娃塞▆▆包里,两张纸▆一起。红▆用▆绳▆▆,放进▆▆▆落。】
【要先把他▆▆打▆▆。为了▆▆不会▆▆▆。】
“开头的那个‘付’字,跟别的字比起来,小了一半。”颜畔说,“所以,可以推断它是一个字的一部分,恐怕是‘符’字。”
“完形填空一下,那上面的话就是:‘符烧成灰,以水吞服。娃娃塞进红包里,两张纸钱一起。红包用红绳绑住,放进家中角落’。”
“‘要先把他的什么什么打残废,为了他不会再逃走’。”颜畔说,“至于是把你哪里打残,我就不知道了。”
“红包里的东西,就都是为了做法用的了。”
沈奕长叹一声。
“你别愁眉苦脸的了,走吧。”颜畔站起身来,“都知道该怎么出去了,你还想在这里自闭?”
“不想出去。”沈奕说。
“为什么?”
“跟你说了也不懂。”沈奕嘟囔。
颜畔一笑:“出去就见不到守夜人了?”
沈奕愣了下。
转念一想,他又明白过来了。
沈奕苦下脸:“反正你也只是想说,我看起来跟他关系不一般,我是个鬼,所以才不想让游戏结束吧?我都知道啊,你们这些……”
“你还真是个愚蠢的男大学生。”颜畔面露无奈,“我要真是个普通玩家,真认定你是个鬼,我还会跟个没事人一样跟你组队,还特地给你带路来找林婆子?”
沈奕一愣:“啊?”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云霄,撕裂雨空。
沈奕吓得一激灵。
那声音又响起:“救命啊!!”
这一声,沈奕听清了。
他立刻分辨出惨叫的人:“龚沧?”
“像是呢。”颜畔说,“去看看?”
沈奕赶忙爬起来,跑进雨里。
仿佛在接受着什么折磨似的,龚沧惨叫不断,绝叫在整个村子里回响。沈奕往声音来源的方向马不停蹄跑去,等跑到近处,他逐渐发觉不对。
到了门前,他慢慢停下。
绿皮铁门锈迹斑斑,门上的两个门神更是黑乎乎又发黄。
温默家。
沈奕两眼发愣。
门前已经聚集起了许多玩家。看见他来,几人让开了点儿路。
他们表情发怵,都离他远了些。
沈奕无暇管他们。他伸出手,推开了门。
门内被清理出来了一条路。
原本堆满院子的杂物垃圾干净了些,一条通往正屋里的小路被收拾了出来。
正屋里,惨叫声不断。沈奕往里走了几步,见正屋门上竟然都是被撕了一半的黄符。
地上,全是黄符碎片。
有人把门墙上的黄符撕下来了。
忽然,惨叫声消失了。沈奕往里定睛一看,见到一个红色的身影。
里面没有光,沈奕什么都看不见。
他怔怔站在门口,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那抹红色身影一直背对着他。
过了半晌,地上传来咚咚两声声响,随后是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沈奕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莫名知道,那是龚沧的脑袋。
红色身影转过身,飘了出来。
雨停了。
玩家们抬头看向天空。天上终于不再下雨,厚重的乌云缓缓散开,可也只是露出背后灰蒙蒙的天。
乌云散了,天却没有晴。
鬼新郎越过门槛,在沈奕身边停了下来。
沈奕转头,就见鬼新郎也扭过脑袋来,望向他。
他还盖着红盖头,沈奕其实看不出鬼新郎到底有没有看向他。
可他知道的。即使看不到,他也知道。
他知道温默也好,林无也好,都会看向他。
沈奕喉结动了动,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鬼新郎低了低头,转头飘向外面。
【拔舌地狱,游戏《鬼新郎》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播报的嘶哑声音再度响起,【引路人已经出现,请跟随引路人·鬼新郎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那声音笑了几声,渐渐消去。
沈奕站在房门口,没动。
门口响起欢呼,是玩家们听到游戏结束播报后在兴奋。他们欢天喜地地跑远了,沈奕一直站在原地没吭声。
半晌,院门打开了些,挤进来一个脑袋。
是颜畔,她探了个头进来:“干嘛呢,走啊,回家啊。”
“……我不走。”
“他早走了。”颜畔说,“他在猎杀场呢,你在这儿也等不到他。”
“……”
“他不会来的。”颜畔说,“别犟了你,跟我走。”
沈奕抽了抽嘴角。
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颜畔带着他,跟上大部队,走向另一边的猎杀场。
“这一关的通关手法,不止是找到‘龚沧’。”颜畔说,“你必须让鬼新郎杀死所有的村民。每一个村民家里,都有符咒。有一条线索你没有找到,是在老太太的屋子里。”
“她屋头里有一张和尚留下来的字条,在她的枕头底下。她不是坐在床上的吗?就是她手边的那个枕头底下。”
“上面写着和尚的嘱托。每一户人家,都会把符咒贴在厨房灶台、或者火炉边的墙上。因为‘沈奕’是死在火里的,鬼新郎不敢靠近。”
“去所有人的家里,把黄符揭下来,鬼新郎才能对所有村民出手。”
“至于‘龚沧’,那人是知道自己会被报复的。抱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这个想法,他才会躲进林无的家里,在门上贴满和尚给的符纸。”
“有人把这些符纸都撕掉了。我们谁都没有从老太太的枕头底下找到那个线索,那就只可能是守夜人做的。守夜人嘛,当然会知道这个通关方法。”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村民都会这样惨死,只是因为这里是游戏。只有在游戏里,龚沧才会这么胆小,鬼新郎才有报血仇的力气。”颜畔说,“现实里,被做了法事的灵魂,即使怨气再深重,也没办法撕破法术,化鬼吃人。”
“作恶的人吃完了人血馒头,逍遥法外去了。”
“龚沧害了人,拿到了名额,出了村子,逍逍遥遥地闯荡去了。”
“村民们杀了人,埋了尸体,钉了钉子,做了法事,家里贴了符,转天就继续乐呵呵的下地干活,吃酒吃肉。”
“杨庄子里没有恶鬼,”颜畔说,“只有这里,才有。”
“……”
沈奕停下了脚步。
颜畔跟着停下,回头望向他。
沈奕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睛,颜畔有一双琥珀似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他根本看不透颜畔,那是一双凉薄又平静的双眼,他看不出她的任何情绪。
“你……”
沈奕喉结微动,问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颜畔朝他一笑:“你有在玩手机游戏,对吧?”
“是啊。”
“游戏策划,偶尔也是要进来看看的嘛。”颜畔说,“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造景,看看玩家体验感,不然游戏怎么优化,报告书怎么写?”
说完这句,她转身继续朝前走去了。
沈奕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嗯!?”了一声,追了上去:“等一下!?”
他追上颜畔。玩家们的大部队就在前面,沈奕小心翼翼地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问道:“不是,畔姐,你什么意思,你是这个游戏的主办方,发起者?”
颜畔朝他压着嘴唇“嘘”了一声。
她往前扭扭头:“到了。”
沈奕抬头。
猎杀场已经在眼前了。
温默站在猎杀场中央的一块巨石上头。他手插兜,正扫视着玩家的大部队。
望到队伍最后方的沈奕,温默顿了顿,转头望向别处。
他不看他了。
“喂……”沈奕伤心,“你下来说两句啊!”
温默直接跳下石头,消失在石头后边,连个影子都不给他。
沈奕:“……”
沈奕要哭了。
“别管他了,走啊。”有玩家说,“你跟守夜人说什么话,嫌命长?”
“对呀,你既然都跟着过来了,应该就不是鬼了吧?游戏都结束了。”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村子里和NPC一模一样,好奇怪。”有人嘟囔,“我还是觉得你有点吓人。让我走前面,我害怕。”
说完,这人就一溜烟跑出去了。鬼新郎已经飘出去了些,众人赶忙都跟了上去。
绕过巨大的猎杀场,众人走进了一片白雾之中。顺着白雾往前走了些,他们看见一道若隐若现的桥。
有人大喜:“有了!奈何桥!”
沈奕震惊:“奈何桥!?”
“嗯呢。”颜畔说,“你不知道啊,连接阴阳两界的就是奈何桥。只要走过奈何桥,就是阴间;同理,从阴间走过奈何桥,对面就是阳间。”
“也就是人世间。”
她解释时,鬼新郎飘到了桥头边。他抬起手,为各个罪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伙早都在这见鬼的地狱里呆疯了,赶紧都冲上了桥,伴着一阵登登的脚步声,往桥的那边奔去了。
不多时,人就全没影了。
沈奕一阵无言:“跑好快啊他们。”
“毕竟是回家。”颜畔说,“放学下班的话,没有人跑得不快的吧。”
沈奕无言以对。
他望了望桥,又回头望了望地狱。
“我……”他顿了顿,转身往白雾外走,“我先不回去——啊!”
他被颜畔拽了一把。
颜畔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回来。
这女人真是恐怖,力气比温默还大。只这么一拽,沈奕就被她拽得两眼飙泪,感觉自己脱臼了。
“干什么!你拉人好痛啊!”
“我还有话跟你说。”颜畔说,“以后,见到奈何桥了,就不要回头。”
“哎?”
“会死。”
颜畔说,“出了这拔舌地狱,就没有第二个温默做守夜人,也不会有对你特殊对待的‘林无’鬼新郎。只要你回过头,就会有人把你拉回去。”
“到时候,你也会永远留在那个地狱。”
“明白了吗?”
沈奕听得悚然,忙不迭地点头。
“明白就好。”颜畔说,“我没有要和你说的了。之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你不用担心出去之后就见不到,会见到他的。”她意味深长,“他还是很拧巴的一个人,有话不爱直说。”
“他好像跟你说了很多很过分的话,”颜畔叹了一声,“他把你推得很远,但你记得我这句话。”
“推你离开,不是讨厌你,也不是跟你生分。”她说,“是太喜欢你了,才不想跟你一起。”
沈奕愣着:“……”
“之后就拜托你了。”
说罢,颜畔朝他一笑,转过身。她没有上桥,而是走向另一边,向着拔舌地狱的深处走去。
“等等!”沈奕叫住她,“你去哪儿?”
“回家呀。”颜畔说。
“你不上桥吗?”
“我的去处,不在桥上。”
颜畔最后朝他一笑,转身继续向深处去了。
她消失在浓浓白雾之中。
“……”
*
鬼新郎还站在桥头上。
沈奕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桥,沉默半晌。
他的脑子有点乱。
短短一段时间里,实在是发生了太多让他反应不过来的事——信息量太大。
权衡半刻,沈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朝他笑了下:“等一下哈,等一下,我……我还有点事!”
“你等我一下啊!”
说罢,他转身跑开,冲出白雾,跑向猎杀场。
绕了猎杀场半圈,沈奕跑到巨石后头。
他看见一个黑色的瘦弱身影。
“温默!”他大喊。
温默吓了一跳,浑身猛一哆嗦,抬头一看,见是他,顿时苦了一张脸。
见着他那双明明白白地写满“你为什么不走”的眼睛,沈奕莫名有些心虚。
他挠了挠脸:“我……我还有话没跟你说。”
温默翻了个白眼。
他从巨石后面走出来,朝他挑挑眉。
【有话快说,说完快走。】
温默没比手语,但这个意思已经从他眼睛里散发出来了。
第025章 水中鬼(一)
“我……”沈奕嗫嚅了下, “我,问了林婆子,龚沧的事。”
“对不起, 阿默。我是说……对不起, 我不该拦着你。”
“我知道了很多事,所以,我是想问你……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温默沉默, 连手都没有抬起来。
“颜畔说,我出去以后,还能见到你。”沈奕说, “你……认得她吗?她听起来像是跟游戏关系很大,像主办方?”
一听这话,温默很头疼地闭了闭眼, 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又睁开。
他抬手比划:【那跟你没关系。】
【她只是跟你开玩笑, 你当真才是傻子。】
【走吧。】他比划着,【你本来就是游戏出错才被拉进来的,你不该是这里的玩家。】
【出去以后, 你就和这里没有关系了。】
【和我也是。】
沈奕顿时感到心口一疼。他抿了抿嘴,有些不甘心:“可是……”
【没有可是。】
【本来, 这些都是早都结束的事。】
【你已经转生了。】
【跟你没有关系。】
【我也跟你, 没有关系。】
【你不是江奕。】
你不是江奕。
这句话一出, 沈奕终于哑口无言。
拔舌地狱已经不下雨了, 天却仍然灰蒙。
沈奕再次走进白雾。
走了两步,他回过头, 望见温默站在猎杀场的那块巨石上。沈奕临走前,将衣服还给了温默。
温默重新穿上了那件冲锋衣,背对着他,瘦小的身影被风吹得猎猎,仿佛摇摇欲坠,却又那般屹立不倒。
他仿佛已经在这无边的地狱里守了上万年。
为什么要守这里。
为什么要守着这个村子。
为什么啊,你不恨这里吗。
沈奕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来。他喉咙里像卡了块石头,上不去也下不来,让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温默没有看他,沈奕望了他很久,等不来他的回眸。
真不回头呀。
沈奕想,温默啊,真的不一样吗。
我跟你那个江奕,真的,不一样吗。
真的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吗。
沈奕站在那里等了好久,可温默一次头都没有回。
沈奕最后只得苦笑一声,暗暗唠叨了句“真够狠心”,转身上桥,踏进白雾。
走上奈何桥,白雾渐渐深重。
忽的,一阵歌声似远似近地响起来。
【小儿郎,小儿郎……】
【天亮了,快回家;莫等天黑再回头,夜深夜重夜难归……小儿郎,小儿郎,火已灭,莫惊慌……】
【罪已偿,天大亮……】
歌声空灵,若隐若现。声音分辨不出男女,但清冽悠扬。
沈奕停下脚步。他转身,按着桥边的木头栏杆,望向雾气浓浓的远方,似乎正是那里传出着歌声。
不同于游戏里所听到的那些阴森诡异,桥上的歌声沁人心脾。
片刻,歌声渐渐隐去,消失在耳畔。
沈奕起身,走向桥的另一边。
走了半晌,桥上白雾渐浓,慢慢地什么都看不见了。
白雾突然化作刺眼的白光,将人包围。沈奕被刺得赶紧闭上眼,抬手遮了遮光,站在原地不敢再动。
歌声突然再次响起,这次十分清晰。
【罪恶的鬼魂偿还了罪孽,故里的思念来接他回家……】
【罪恶的鬼魂偿还了罪孽,故里的思念……】
歌声不断吟唱着这一句话,白光逐渐越来越刺眼。
歌声戛然而止。
白光也在一瞬间消散。
沈奕缓缓睁开眼,被强光刺激得两眼挂泪。
他龇牙咧嘴地嘶了声,眨巴了两下眼睛。
眼前场景有所变化,已经不见奈何桥也不见白雾。沈奕放下手,揉了揉眼,看向四周。
是他进地狱前的鬼屋。
沈奕顿时警惕起来。他绷紧骨头打量四周,望见身后有个挂牌。
上面画了个血红的大箭头,还在黑暗里用大白的字显眼地写着:“出口”。
沈奕:“……”
沈奕循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走去。
原本笔直的一路上突然就变得有许多岔路了,每一条岔口都有路牌给他做指引。循着这些路牌七拐八拐,沈奕真的看见了出口。
他走出出口。
一阵光芒刺眼了瞬,眼前明亮起来。
是商场内部。
对面有家奶茶店,隔壁的密室逃脱门口也挤满了人。
面前人来人往的这番景象,让沈奕一时间有点儿陌生。
“学长出来了!”
方梨喊了他一声。沈奕脑袋懵懵地看过去,就见这些学弟学妹都在这里。
他们朝他跑了过来。
方梨从袋子里拿出一杯多肉葡萄,递给他:“喏,学长你经常点的果茶。我给你发了信息问你要喝什么,可是学长不回我,我就自作主张给你买葡萄的啦。”
“多谢。”沈奕本能地道谢接过,“你们……都出来了?”
“对呀,这个鬼屋又不大。”方梨咬着吸管,吸了口芝士奶盖,“部长和学长这么慢,我们还一直纳闷呢。我们十分钟就出来了,这都半个小时了,学长才出来。”
“是啊,李辉跟方梨都买完果茶回来了。”另一个学弟说,“我还说,一定是部长又抓着学长尖叫。部长明明很怕这些鬼鬼神神的,却偏偏每次都要拉着部员来,真搞不明白是图什么。”
跟方梨一起的小学妹笑起来:“男人嘛,总是想挑战自我啊!”
一群人笑了起来。
沈奕陪着干笑两声,回头望向鬼屋里。
鬼屋出口里头,一片漆黑,沈奕想起刚刚的所见所闻。
一出来,接收到现实世界的洗礼,沈奕便感觉分外不真实。
但那应该不是梦。
既然不是梦,那游戏失败的龚沧会怎么样?
一想到龚沧,沈奕五味杂陈。
林婆子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话说,学长,”方梨说,“部长……”
“啊!!”
鬼屋里一声惨叫。
沈奕转头望去,见一个鬼屋NPC哭嚎着从鬼屋里奔了出来。他一个崴脚摔到地上,顾不上起身,就连滚带爬地接着往外爬来。
见着外头的人,他撕声喊道:“救命啊!有疯子!!”
疯子?
沈奕越过他往里看去。
有个人影摇摇晃晃地正往外来。他手上好像拿着什么,正在乱挥。
沈奕眯了眯眼,顿时大惊。
那人走了出来。一看清人,沈奕的学弟学妹们也大惊失色。
“部长!?”
来人正是龚沧。他身形摇晃,神情呆滞,脸上带笑,手里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刀,正大肆挥着。
龚沧的笑容极其诡异,嘴角流着口水,两只眼睛呆愣又空洞。他上衣都破了,多了好几个刀口,一只胳膊上还淋淋地流着血。
顿时,商场里尖叫四起。
“有疯子!”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顿时犹如热油泼进热锅里,瞬间激起一片惊恐。
群众们四散奔逃,尖叫声刺耳不断。鬼屋的工作人员如梦初醒,也爬起来,忙不迭地跑走了。
临跑前他还对着沈奕喊:“快跑啊!”
群众间,声音此起彼伏。
“大家快跑啊!拿刀的疯子!!”
“哪来的疯子啊!”
“快跑!”
周遭乱成一锅粥了,顿时人挤人人撞人,商场保安撕心裂肺地喊着组织撤离,声音却在惊慌的大叫里薄弱无比。
“部长!”学弟们难以置信,“部长怎么了!?”
“龚部长!玩笑开大了啊!”
哪个傻蛋还以为是玩笑!?
沈奕心里骂着,抬手拦住他们,转身把他们往安全出口那边推:“那边跑!电梯人多,出踩踏事故就不好了!”
“可是……”
“跑啊!还什么部长,你们部长人都不正常了!”
“沈奕。”龚沧叫了他一声。
沈奕浑身一僵。
他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他回过头,见龚沧一双空洞的眼突然亮起了光。那眼睛灼灼地盯着沈奕,喉咙里挤出一阵渗人的笑。
“你保研了吗?”他说。
“?啥?”
“你保研了吗?”龚沧还真重复了一遍,“凭什么,你保研啊?”
龚沧说话没有起伏,没有语气,声音麻木得像机器。
说完这话,他身子一歪,拿起刀就朝着沈奕刺过去。
方梨吓得大叫,学弟李辉下意识扑住两个学妹,将她们按在身下,按在地上。
沈奕抓住龚沧的手腕。
俩人立即僵持不下,两只手在半空中互相使力,都哆嗦个不停。
沈奕咬着牙硬扛着,眼看着龚沧手上的刀尖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心里真是越来越想骂人。
“你他——大爷的——”沈奕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语句,“你——哪来的——刀啊!!”
沈奕铆足了劲儿用力,却推不开龚沧,两人仍然僵持。
“学长!”方梨抓着李辉大叫,“别管我了!帮学长啊!”
“疯了吗你,部长!那是学长啊!”
“你什么毛病啊!快住手——啊!”
一个学弟冲上来想扑倒龚沧,结果龚沧把沈奕一把甩开,转手就把刀捅向扑来的学弟。
方梨眼疾手快,抓住这学弟的脚一扥,学弟当即人仰马翻,龚沧这一刀也挥了个空。
“漂亮!漂亮!”沈奕连呼,然后冲上去要按住龚沧,“刀放下!!”
龚沧反手一刀,又朝着沈奕挥过来。
“我操!”
沈奕紧急刹车,抬手再次抓住他拿刀的手腕和另一只手,又开始跟他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