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1 / 2)

笼鸟图鉴 项二 5391 字 2天前

清晨寒江,雾重露重。

两个女子抱着一婴儿立于岸边哭的伤心,婴孩更是啼哭不止。

那小婴儿脸哭地红皱,父亲含泪亲了亲也没能止住她的眼泪。

赵明熙一身素缟依依不舍,可船家在他身后等候了许久不能再耽搁了。

欢鹂抹了抹眼泪,将怀中婴儿的兜帽往下放了放。

“好了,快走吧,你家中遭难,还是快快回去吧。”

赵明熙脸色青白满脸胡茬,此刻已恍惚到不分昼夜,如同行尸走肉。

他先丧妻,后托孤,实在是打击太大,珍鹭瞧着真怕他撑不住。

“只一样,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梅州才是你的家。”

她再三嘱咐,赵明熙岂能不知,一步三回头地上船,渡船逆风行地很慢,那白雾在赵明熙身上缠绕了很久很久,直到听不见了江水的声音才算看不见他的声响。

只是送走赵明熙,欢鹂抱着孩子跟珍鹭依然站在码头看了好久好久。

她们皆为华雀换上素缟,全馆起灵。

等第七天送走赵明熙后,好像所有的事,都忽地慢了下来。

不像以前,一件事接着一件事。

现在是,什么都停下来了。

看着江面凝固的白雾,珍鹭真有一种感觉。

是不是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切都结束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干干净净。

心里也是,白茫茫一片。

如果放在以前,她们会想在结束之时不是血流成河,就是人间大团圆。

这个结局……

“呵……我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欢鹂拍着婴儿,也点头说自己也是。

看着这江,白雾漂泊。

就像看着前路。

既不凶险也不圆满。

就是,什么都不剩了。

二人沉默不语抱着孩子下了码头,回城时天气渐渐转暖,太阳也冒了头,梅州城又恢复了往常。

其实每天都是如此。

只是人的心境不同。

孩子刚出生受不得风,欢鹂便护着孩子闷头往前走着。

刚走了两步忽地被人拦住了去路,欢鹂猛地抬头,却发现是许久未见的章大爷。

他老人家等于是看着笼馆一层一层摞起来的人物,但怎么如今也老成这番样子了,看起来总得有八十多岁了!

欢鹂珍鹭面面相觑有些警惕,岂料这章大爷颤颤巍巍地把手从衣袖里掏出来,拿出了一个小红包来塞到了孩子的襁褓里。

从笼馆倒台的那天起,章大爷的身体似乎也随着这七层浮屠开始日渐衰弱,他牙齿松动说出的话都含糊不清。

珍鹭欢鹂只能听个大概。

他说这可能是自己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无儿无女,这最后一年的红包就送给华雀的孩子吧。

说完他老泪落下,不觉让人唏嘘。

珍鹭看着章大爷,忽地想起自己当年伺候的第一位客人还是他,短短两年物是人非了。

三个人站在大街中央,背对阳光。

这章大爷咿咿呀呀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家里来找人的小厮搀了回去。

欢鹂珍鹭只当他是糊涂了,便冲他挥了挥手准备抱着孩子离开。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什么?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章老爷被小厮们围簇着,撑着拐杖忽地蹦了起来,好像要把最后的话说给两位姑娘听。

“切莫纠缠!切莫纠结!”

“老爷老爷,糊涂了快回家吧,少爷小姐等您回家吃饺子呢。”

“老爷怕是又认错人了……”

“记住!记住!世道如此,莫纠缠啊!”

章大爷声音渐弱,欢鹂抱着孩子看他老人家被生生架走,叹了口气叫上珍鹭还是快快回去吧。

可谁知她唤珍鹭,珍鹭没应,她回头看珍鹭竟一直盯着章大爷被架走的那处。

她半张着嘴巴,那双泪眼忽地好像

化开了……

“三分人事七分天……”

“怎么了?”

胸中白雾散开,江河平静,水流平静。

散开后,白茫茫一片。

珍鹭忽地笑了但是她又哭地厉害。

欢鹂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能嗫嚅了几遍刚才章大爷说的几句话。

仍是不清楚。

只看珍鹭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她的神情已经分辨不出悲喜。

只抬头对欢鹂和孩子勾起嘴角,露出笑容。

“回家吧欢鹂,以后的日子。”

还长得很呢。

这梅州啊。

自古以来,盛产人间悲喜。

数百年光阴春秋,竟是一个姑娘都逃不出去。

“你便放心去吧,我就不走了。”

一块崭新牌匾被擦地透亮,珍鹭站在笼馆门前,当着梅州城百姓的面揭下了红布。

红绸倾斜而下,牌匾高高挂起,露出了三个字。

春息楼

“今日请父老乡亲前来赴宴,一来是为了答谢各位对往日笼馆的多加照料,这二来……”珍鹭仰头看着那身后的新牌匾,再看看馆内一众穿着新衣裳的姑娘小伙儿们,她笑了笑,摇摇举杯对向诸位看客。

“二来,就是让大家做个见证。从今日起,梅州再无笼馆,只有春息楼!我春息楼日后再无皮肉生意,再无买卖姑娘人口!此刻这杯烈酒,我先干为敬,誓酒入喉,烦请今日在场诸位监督我宋贞,若犯以上两条,我便亲去官府,以儆效尤!”

“春息春息,望诸位来到此地,如沐春风修养生息。人生坎坷崎岖,艰难险阻,春息楼愿为人间漂泊浮萍永开大门,祝君余生永沐春风!”

她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馆口鞭炮点燃,烈酒已尽,瓷碗碎地。

十里乡亲拍手叫好,金辉散落,这头顶的天还是一样的天,可是胸口的心好似搬开了石头,投进了光亮。

迎来送往,食客络绎不绝。

梅园摘下悬挂四十九天的灯笼白幡,安心送走了故人。

终是让故人在踏上离路时,看不见笼馆二字。

辞旧迎新,春日永存。

珍鹭站在馆口看着热闹熙攘的园子,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了。

她叹了口气,先前豪情万丈痛饮烈酒。现在万般心绪涌上心头,让她湿了眼眶。

“你看啊,好不好看?”

宋梧站在她的身侧,满园百日红好看,满园的笑脸好看,这罩在七层浮屠身上的笼子,总算是……破了。

本以为破开它的该是刀枪剑戟,却没想到竟是缕缕春风。

华雀良言,她一直说的,都是对的。

就是破的太晚太惨痛。

以至于好多人都没能看见。

“她们会看见的。”

宋贞看着忙碌,吵闹,又充满烟火气的春息楼。

一屉屉包子往外提着,一壶壶花茶往外端着。

客人聊天吃饭吃地开怀,小孩儿在海棠树下荡着秋千,姑娘嬉笑怒骂全是发自内心。她看着高兴,高兴的时候不能哭。

她掏出手绢使劲擦了擦脸。

宋贞说她们会看见的。

“以后这梅州下的每一场雨,吹的每一阵风,落的每一片雪花,都是她们。”

她们会看着我继续走下去,继续带着春息楼好好的生活。

欢鹂、小春,她们都在这里。

每个人都在。

每个人都是人间漂泊浮萍,这个地方,就是所有人的家。

“所以,你且去吧,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等所有人回家。”

遥想十多年前。

有个小姑娘,从宋贞变成了珍鹭。

十年光阴,又让她变回了宋贞。

若不是笼馆中人,任谁都想象不到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人间悲喜。

那里有姐妹团圆之喜,也有姐妹离别之痛。

有新婚喜,更有生离苦。

有惺惺相惜,有死生同寝。

有一跃而下的孤勇,也有大火烧尽的枷锁。

有人说不出一个字,却保了春息楼的生。

有人道尽千言万语,铺了春息楼的路。

所以诸位看官,您问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一生叹息说真乃人间大梦,悲喜轮回,遥看故事最初,竟不忍再说。

还是说说后面发生的事吧。

先说那赵家,因站错了队受了重罚,眼看天子震怒,赵家老爷恐拖累全家,竟在放走幺儿的第二天便在祖宗祠堂引咎吊死了。

赵家被没收大半财产,上百口妻儿家眷家奴陷入人祸。

可怜那有情有义的赵氏幺儿明熙终是被家族所拖累,再赴陇南再救赵家。

竟他一番苦心钻营,艰难行事,竟是生生稳住了根基了却赵父遗愿。

可也熬坏了身子骨,梅州陇南隔三差五两地奔波,顾及家族又估计尚在襁褓的婴儿,年纪轻轻便早生华发。

让人唏嘘同时,也道声幸好。

幸好,他赵明熙,撑下来了。

连同着他对发妻那份哀思,撑下来了。

只有一样特别,那便是他发妻身边时常跟着的小丫头阿芸。

几年后出落的水灵动人,许是跟在那明艳高贵的孔雀久了,竟然也发誓要闯出一片轰轰烈烈才好。

也不知怎的,非看中了赵家旁支的公子,二人情投意合,颇有明华二人当年的势头。她心一横在一个孤寂长夜,百里夜奔跟着这公子跑了。

旁人是怎么劝都劝不住,之后再无消息,多年以后只听说她化名为芸娘。

再说这赵明熙的小女儿小春。

孩子尚且在襁褓之中,母亲身死父家遭难难免顾及不周,便一直放在春息楼养着。

说来也巧,这孩子倒是与这春息楼的欢鹂姑娘,也就是当初名动梅州的歌妓颇有眼缘。

这欢鹂也是接二连三地丢了一双儿女,算是兜兜转转落了个干女儿。虽说是干女儿,可是真当亲闺女养着,尽心尽力含辛茹苦抚养得亭亭玉立。

这小阿春成天见地跟在人家身后干娘干娘地叫,是一刻都分不开。

最后说这宋举人。

这宋举人本名梧桐,自取宋梧,一生草芥龟奴命,幸遇得贵人师父,也凭着自己的努力夺得了举人功名,摇身一变成了良民,不仅让梅州多了一番佳话,也让人间多了一桩奇事。

那往后寒门子弟皆以他为样,发奋图强,今朝改命。

只是这背后心酸种种,却无人知晓。

朝廷恢复科举后,宋举人便进京赴考。

临走前,他曾邀请老师宋贞与他一同离开,毕竟二人纠纠缠缠,早已不似师徒关系。

可临走那天被宋贞婉拒,后者身抗春息,已发愿永生不离不弃。

愿在梅州,等诸位故人回家。

若可以歇脚吃茶,那便是她莫大荣幸和庆幸。

话已至此,宋举人也无话可说,只留下一句卿愿等君,君必春来。

他离开梅州那日,春息楼众人连同赵明熙父女码头相送。

他身无长物,只略略带了些书册和一壶热酒便登上了船。

船家老头晃动船桨,水波阵阵,春风袭来。暮色渐沉,似有繁星落下。

同行考生与宋梧坐于船头一同赏月,才离开二里地便觉想家,瞥见这酒便问宋梧,是否家中人所酿,带在身边,以慰乡愁。

“倒不是。”

宋举人轻轻拍了拍坛身,叹了口气。

同行考生见他如此宝贵,却又不喝,实在是费解。

“那是为何?这酒不是家中人所酿?宋兄又不喝,那带在身上为何意啊?”

“为敬故人、敬亲朋好友、敬红颜知己。”

他说着扯掉酒坛红布,香气扑鼻让人垂延。

可这宋举人并不馋酒,忽地起身抱起酒坛,竟往那船下长河,尽数洒去!

星星点点,璀璨如星,恰如繁星明月坠入长河,波光粼粼,照亮黑夜!

考生大骇,连说可惜。

可扭头看那宋举人神有道不尽的哀色,他忽地闭上了嘴巴。

圆月清辉下,只有二十岁的宋举人,看上去好像老了很多。

他说,“我寄春酒慰长河,望,故人饮之寄春风!”

春风二字刚落入长河之中,忽地江面起风,一阵和煦晚风竟飘飘荡荡从梅州而来推行渡船。

船行十里,船家高兴,他停下船桨远远向梅州相望。

满目万家灯火,春风都有了颜色。

最稀奇的是,随着宋举人的话语,他们好像听见了振翅声响。

眯起眼睛看去,竟看见那天水连接处飞来了一群春燕。

那群春燕尾羽划过弯月,翅膀轻点江面,波光粼粼,振起一波波涟漪!

“宋举人你看!这些鸟儿仿佛真的在喝你的酒!”

船家的船桨重新晃动,他哈哈一笑,笑地开怀。

“哈哈哈哈宋举人,看来你的故人,是听见了你的哀思,飞来喝你的酒咧!”

哪有这样的事,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那考生暗自编排刚要回过头去找宋举人说话,可这一回头倒把他吓了一跳!

只看宋举人迎月抱酒早已泪流满面。

“人间悲喜数不尽,宋梧愿以身祷告,愿浮萍不漂泊,草芥被珍重,春燕知我心,待我归梅州!”

浮萍草芥……

古往今来,有人豪情万丈,有人意气风发,却甚少有人会在赶考前许下这么寻常的愿望。

同行考生对宋梧感到稀奇,但更多的是心生敬佩。

他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动荡的梦。

“路途遥远,宋举人不妨与我说说,这故事?”

梅州灯火渐行渐远,消失在江上,模糊在夜中,融化在泪里。

两袖泪重,宋梧立于船尾,当梅州二字消失在他眼中时,春燕也飞走了。

“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