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寒江,雾重露重。
两个女子抱着一婴儿立于岸边哭的伤心,婴孩更是啼哭不止。
那小婴儿脸哭地红皱,父亲含泪亲了亲也没能止住她的眼泪。
赵明熙一身素缟依依不舍,可船家在他身后等候了许久不能再耽搁了。
欢鹂抹了抹眼泪,将怀中婴儿的兜帽往下放了放。
“好了,快走吧,你家中遭难,还是快快回去吧。”
赵明熙脸色青白满脸胡茬,此刻已恍惚到不分昼夜,如同行尸走肉。
他先丧妻,后托孤,实在是打击太大,珍鹭瞧着真怕他撑不住。
“只一样,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梅州才是你的家。”
她再三嘱咐,赵明熙岂能不知,一步三回头地上船,渡船逆风行地很慢,那白雾在赵明熙身上缠绕了很久很久,直到听不见了江水的声音才算看不见他的声响。
只是送走赵明熙,欢鹂抱着孩子跟珍鹭依然站在码头看了好久好久。
她们皆为华雀换上素缟,全馆起灵。
等第七天送走赵明熙后,好像所有的事,都忽地慢了下来。
不像以前,一件事接着一件事。
现在是,什么都停下来了。
看着江面凝固的白雾,珍鹭真有一种感觉。
是不是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切都结束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干干净净。
心里也是,白茫茫一片。
如果放在以前,她们会想在结束之时不是血流成河,就是人间大团圆。
这个结局……
“呵……我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欢鹂拍着婴儿,也点头说自己也是。
看着这江,白雾漂泊。
就像看着前路。
既不凶险也不圆满。
就是,什么都不剩了。
二人沉默不语抱着孩子下了码头,回城时天气渐渐转暖,太阳也冒了头,梅州城又恢复了往常。
其实每天都是如此。
只是人的心境不同。
孩子刚出生受不得风,欢鹂便护着孩子闷头往前走着。
刚走了两步忽地被人拦住了去路,欢鹂猛地抬头,却发现是许久未见的章大爷。
他老人家等于是看着笼馆一层一层摞起来的人物,但怎么如今也老成这番样子了,看起来总得有八十多岁了!
欢鹂珍鹭面面相觑有些警惕,岂料这章大爷颤颤巍巍地把手从衣袖里掏出来,拿出了一个小红包来塞到了孩子的襁褓里。
从笼馆倒台的那天起,章大爷的身体似乎也随着这七层浮屠开始日渐衰弱,他牙齿松动说出的话都含糊不清。
珍鹭欢鹂只能听个大概。
他说这可能是自己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无儿无女,这最后一年的红包就送给华雀的孩子吧。
说完他老泪落下,不觉让人唏嘘。
珍鹭看着章大爷,忽地想起自己当年伺候的第一位客人还是他,短短两年物是人非了。
三个人站在大街中央,背对阳光。
这章大爷咿咿呀呀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家里来找人的小厮搀了回去。
欢鹂珍鹭只当他是糊涂了,便冲他挥了挥手准备抱着孩子离开。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什么?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章老爷被小厮们围簇着,撑着拐杖忽地蹦了起来,好像要把最后的话说给两位姑娘听。
“切莫纠缠!切莫纠结!”
“老爷老爷,糊涂了快回家吧,少爷小姐等您回家吃饺子呢。”
“老爷怕是又认错人了……”
“记住!记住!世道如此,莫纠缠啊!”
章大爷声音渐弱,欢鹂抱着孩子看他老人家被生生架走,叹了口气叫上珍鹭还是快快回去吧。
可谁知她唤珍鹭,珍鹭没应,她回头看珍鹭竟一直盯着章大爷被架走的那处。
她半张着嘴巴,那双泪眼忽地好像
化开了……
“三分人事七分天……”
“怎么了?”
胸中白雾散开,江河平静,水流平静。
散开后,白茫茫一片。
珍鹭忽地笑了但是她又哭地厉害。
欢鹂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能嗫嚅了几遍刚才章大爷说的几句话。
仍是不清楚。
只看珍鹭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她的神情已经分辨不出悲喜。
只抬头对欢鹂和孩子勾起嘴角,露出笑容。
“回家吧欢鹂,以后的日子。”
还长得很呢。
这梅州啊。
自古以来,盛产人间悲喜。
数百年光阴春秋,竟是一个姑娘都逃不出去。
“你便放心去吧,我就不走了。”
一块崭新牌匾被擦地透亮,珍鹭站在笼馆门前,当着梅州城百姓的面揭下了红布。
红绸倾斜而下,牌匾高高挂起,露出了三个字。
春息楼
“今日请父老乡亲前来赴宴,一来是为了答谢各位对往日笼馆的多加照料,这二来……”珍鹭仰头看着那身后的新牌匾,再看看馆内一众穿着新衣裳的姑娘小伙儿们,她笑了笑,摇摇举杯对向诸位看客。
“二来,就是让大家做个见证。从今日起,梅州再无笼馆,只有春息楼!我春息楼日后再无皮肉生意,再无买卖姑娘人口!此刻这杯烈酒,我先干为敬,誓酒入喉,烦请今日在场诸位监督我宋贞,若犯以上两条,我便亲去官府,以儆效尤!”
“春息春息,望诸位来到此地,如沐春风修养生息。人生坎坷崎岖,艰难险阻,春息楼愿为人间漂泊浮萍永开大门,祝君余生永沐春风!”
她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馆口鞭炮点燃,烈酒已尽,瓷碗碎地。
十里乡亲拍手叫好,金辉散落,这头顶的天还是一样的天,可是胸口的心好似搬开了石头,投进了光亮。
迎来送往,食客络绎不绝。
梅园摘下悬挂四十九天的灯笼白幡,安心送走了故人。
终是让故人在踏上离路时,看不见笼馆二字。
辞旧迎新,春日永存。
珍鹭站在馆口看着热闹熙攘的园子,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了。
她叹了口气,先前豪情万丈痛饮烈酒。现在万般心绪涌上心头,让她湿了眼眶。
“你看啊,好不好看?”
宋梧站在她的身侧,满园百日红好看,满园的笑脸好看,这罩在七层浮屠身上的笼子,总算是……破了。
本以为破开它的该是刀枪剑戟,却没想到竟是缕缕春风。
华雀良言,她一直说的,都是对的。
就是破的太晚太惨痛。
以至于好多人都没能看见。
“她们会看见的。”
宋贞看着忙碌,吵闹,又充满烟火气的春息楼。
一屉屉包子往外提着,一壶壶花茶往外端着。
客人聊天吃饭吃地开怀,小孩儿在海棠树下荡着秋千,姑娘嬉笑怒骂全是发自内心。她看着高兴,高兴的时候不能哭。
她掏出手绢使劲擦了擦脸。
宋贞说她们会看见的。
“以后这梅州下的每一场雨,吹的每一阵风,落的每一片雪花,都是她们。”
她们会看着我继续走下去,继续带着春息楼好好的生活。
欢鹂、小春,她们都在这里。
每个人都在。
每个人都是人间漂泊浮萍,这个地方,就是所有人的家。
“所以,你且去吧,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等所有人回家。”
遥想十多年前。
有个小姑娘,从宋贞变成了珍鹭。
十年光阴,又让她变回了宋贞。
若不是笼馆中人,任谁都想象不到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人间悲喜。
那里有姐妹团圆之喜,也有姐妹离别之痛。
有新婚喜,更有生离苦。
有惺惺相惜,有死生同寝。
有一跃而下的孤勇,也有大火烧尽的枷锁。
有人说不出一个字,却保了春息楼的生。
有人道尽千言万语,铺了春息楼的路。
所以诸位看官,您问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一生叹息说真乃人间大梦,悲喜轮回,遥看故事最初,竟不忍再说。
还是说说后面发生的事吧。
先说那赵家,因站错了队受了重罚,眼看天子震怒,赵家老爷恐拖累全家,竟在放走幺儿的第二天便在祖宗祠堂引咎吊死了。
赵家被没收大半财产,上百口妻儿家眷家奴陷入人祸。
可怜那有情有义的赵氏幺儿明熙终是被家族所拖累,再赴陇南再救赵家。
竟他一番苦心钻营,艰难行事,竟是生生稳住了根基了却赵父遗愿。
可也熬坏了身子骨,梅州陇南隔三差五两地奔波,顾及家族又估计尚在襁褓的婴儿,年纪轻轻便早生华发。
让人唏嘘同时,也道声幸好。
幸好,他赵明熙,撑下来了。
连同着他对发妻那份哀思,撑下来了。
只有一样特别,那便是他发妻身边时常跟着的小丫头阿芸。
几年后出落的水灵动人,许是跟在那明艳高贵的孔雀久了,竟然也发誓要闯出一片轰轰烈烈才好。
也不知怎的,非看中了赵家旁支的公子,二人情投意合,颇有明华二人当年的势头。她心一横在一个孤寂长夜,百里夜奔跟着这公子跑了。
旁人是怎么劝都劝不住,之后再无消息,多年以后只听说她化名为芸娘。
再说这赵明熙的小女儿小春。
孩子尚且在襁褓之中,母亲身死父家遭难难免顾及不周,便一直放在春息楼养着。
说来也巧,这孩子倒是与这春息楼的欢鹂姑娘,也就是当初名动梅州的歌妓颇有眼缘。
这欢鹂也是接二连三地丢了一双儿女,算是兜兜转转落了个干女儿。虽说是干女儿,可是真当亲闺女养着,尽心尽力含辛茹苦抚养得亭亭玉立。
这小阿春成天见地跟在人家身后干娘干娘地叫,是一刻都分不开。
最后说这宋举人。
这宋举人本名梧桐,自取宋梧,一生草芥龟奴命,幸遇得贵人师父,也凭着自己的努力夺得了举人功名,摇身一变成了良民,不仅让梅州多了一番佳话,也让人间多了一桩奇事。
那往后寒门子弟皆以他为样,发奋图强,今朝改命。
只是这背后心酸种种,却无人知晓。
朝廷恢复科举后,宋举人便进京赴考。
临走前,他曾邀请老师宋贞与他一同离开,毕竟二人纠纠缠缠,早已不似师徒关系。
可临走那天被宋贞婉拒,后者身抗春息,已发愿永生不离不弃。
愿在梅州,等诸位故人回家。
若可以歇脚吃茶,那便是她莫大荣幸和庆幸。
话已至此,宋举人也无话可说,只留下一句卿愿等君,君必春来。
他离开梅州那日,春息楼众人连同赵明熙父女码头相送。
他身无长物,只略略带了些书册和一壶热酒便登上了船。
船家老头晃动船桨,水波阵阵,春风袭来。暮色渐沉,似有繁星落下。
同行考生与宋梧坐于船头一同赏月,才离开二里地便觉想家,瞥见这酒便问宋梧,是否家中人所酿,带在身边,以慰乡愁。
“倒不是。”
宋举人轻轻拍了拍坛身,叹了口气。
同行考生见他如此宝贵,却又不喝,实在是费解。
“那是为何?这酒不是家中人所酿?宋兄又不喝,那带在身上为何意啊?”
“为敬故人、敬亲朋好友、敬红颜知己。”
他说着扯掉酒坛红布,香气扑鼻让人垂延。
可这宋举人并不馋酒,忽地起身抱起酒坛,竟往那船下长河,尽数洒去!
星星点点,璀璨如星,恰如繁星明月坠入长河,波光粼粼,照亮黑夜!
考生大骇,连说可惜。
可扭头看那宋举人神有道不尽的哀色,他忽地闭上了嘴巴。
圆月清辉下,只有二十岁的宋举人,看上去好像老了很多。
他说,“我寄春酒慰长河,望,故人饮之寄春风!”
春风二字刚落入长河之中,忽地江面起风,一阵和煦晚风竟飘飘荡荡从梅州而来推行渡船。
船行十里,船家高兴,他停下船桨远远向梅州相望。
满目万家灯火,春风都有了颜色。
最稀奇的是,随着宋举人的话语,他们好像听见了振翅声响。
眯起眼睛看去,竟看见那天水连接处飞来了一群春燕。
那群春燕尾羽划过弯月,翅膀轻点江面,波光粼粼,振起一波波涟漪!
“宋举人你看!这些鸟儿仿佛真的在喝你的酒!”
船家的船桨重新晃动,他哈哈一笑,笑地开怀。
“哈哈哈哈宋举人,看来你的故人,是听见了你的哀思,飞来喝你的酒咧!”
哪有这样的事,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那考生暗自编排刚要回过头去找宋举人说话,可这一回头倒把他吓了一跳!
只看宋举人迎月抱酒早已泪流满面。
“人间悲喜数不尽,宋梧愿以身祷告,愿浮萍不漂泊,草芥被珍重,春燕知我心,待我归梅州!”
浮萍草芥……
古往今来,有人豪情万丈,有人意气风发,却甚少有人会在赶考前许下这么寻常的愿望。
同行考生对宋梧感到稀奇,但更多的是心生敬佩。
他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动荡的梦。
“路途遥远,宋举人不妨与我说说,这故事?”
梅州灯火渐行渐远,消失在江上,模糊在夜中,融化在泪里。
两袖泪重,宋梧立于船尾,当梅州二字消失在他眼中时,春燕也飞走了。
“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