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如何?”
“我已,不忍再说。”
待让后人,安于太平盛世时,再讲来与诸位听罢。
十年后
“早上好娘亲!今天,还是春日哦!”
三根香点燃,被一双手牢牢捏住插进香炉里。
身穿绿衣的姑娘对着牌位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春光已照在了她亮晶晶的杏眼里。
她抿起酒窝走近牌位,伸出手来轻轻蹭了蹭牌位,像蹭着母亲的侧脸。
“今天,小春也很想很想您。”
她又凑近了些,小声补充。
“还有爹爹、干娘、贞姨、宋伯伯都很想您。”
春燕在窗几梳毛,贞姨在楼下的一声怒吼惊飞春燕,尾羽从杏眼前飞过,只听底下地人已经插着腰大喊。
“磨磨蹭蹭干嘛呢!快去上学啊!”
“就来!”
小辫子飞到了半空,姑娘灵巧的身影从二楼直接翻了下来,书袋子挂在腰上就要往门口跑,被她贞姨一把扯住,按在门口新栽的梧桐树上。
“鼓鼓囊囊都装了些什么我看看!”
赵春扭动着身体直跳脚,偏偏还够不到书包只能嚷嚷,“啥也没有啥也没有!要迟到了啊贞姨!”
“你着什么急,是不是有鬼!”
宋贞直接扯下了书包,往地上倒去,双手一抖,好家伙沙包羊拐全都掉了下来!
零零总总的小玩意儿总得有七八件,贞姨抽出腰后的木板就要打人。
“一天天不好好读书,就知道玩!这是不是你干娘给你买的?是不是!”
她说着回头就往里面喊着算账。
“欢鹂!欢鹂你出来!羊拐是不是你磨的!别装听不见!”
她话还没说完,只看拿着一只春燕风筝的干娘蹬蹬蹬跑下楼梯,竟然也从二楼直接翻下来兴高采烈的,让杏黄色的长裙都飞到了半空中。
“小春小春,看我做了个比你还大的风筝,你看……”
“好啊你!不好好走路不好好读书都是跟你学的,你给我站住!”
手劲一松,赵春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整好书包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还边回头看贞姨追着干娘说嘴,她哈哈一笑,蹦蹦跳跳地挥着手,“干娘!等我放学咱们一块放风筝…………啊!”
她一回头,脑门直接顶在了硬邦邦的衣袍上,把鼻子碰地发酸她揉着眼睛刚想抬头说声抱歉。
“不好意思,撞到您…………哎!宋伯伯,这么早出门啊!”
“大胆!叫知府大人,伯什么伯。”
“哎,无妨。”
被撞到的那人,身穿朱红官袍满脸的严肃,早早续上了胡子看起来不怒自威,却是最好说话的伯伯。
他正了正赵春的书包带子,问她慌慌张张地要干什么去。
“去上学!哎呀要迟到了,宋伯伯我先走啦!”
赵春风风火火,一跺脚就又冲了出去,走到半截又开始蹦蹦跳跳转过身说着,“别忘啦码头集合!今天爹爹回家!……哎呦,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又撞到人了。
宋知府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她娘那么稳重,怎么生出来的姑娘活泼地厉害,怕是随了爹了。
整整一上午赵春都心不在焉,她撑着下巴,嘴上架着毛笔,望着窗外的柳梢头。
夫子的之乎者也是一句没听进去。
“赵春!又盯着外面的春燕看呐!我看你就是燕子转世!”
夫子说这话都让耳朵起茧子了。
赵春缩了缩肩膀,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毛笔拿下来规矩写了两个字,可春光从她睫毛漏过,两只小麻雀在她旁边的窗沿上打架,又把她逗地噗嗤一笑。
“赵春!”
“不敢了不敢了夫子……”
好不容易挨到下学,同窗约她去抓蝌蚪都被赵春拒绝,她来去一阵春风只说有事要办,背着书袋一扭脸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只带走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跟着小姑娘飞啊飞,飞到码头坐在岸边盘旋。
一会儿落在她的肩膀,一会儿又来梳梳她的头发。
不一会儿干娘贞姨来了,一左一右坐到她两边开始拌嘴。
又过了一会儿宋伯伯也来了,三个人七嘴八舌。
唯有小姑娘安安静静,坐在石墩子上双眼盯着江面。
只有在等爹回家时,她是最安静的。
就是麻雀落满了头顶,她也一动不动……
远远的江面有白雾,春风把发丝吹乱,赵春揉了揉眼睛一个猛子跳了起来。
“爹爹!!!!”
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起盘旋在她挥舞的双手中间,等船靠岸后,她跳下码头直冲向爹爹的怀里,像一道春天的闪电撞地她爹猝不及防。
“嚯!你怎么又长高啦!”
爹爹今天穿着草绿色的长袍,跟女儿穿地一模一样。
只看当爹地跟变戏法似的手伸到背后一变!变出了满满一包关东糖塞给女儿。
赵春抱着关东糖虽然高兴,可还是紧紧攥着爹爹的袍子担心问,“爹,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不走啦!一直不走啦!”
“你当真不走了?陇南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
宋梧提袍跳下来拍了拍赵明熙的肩膀,东奔西跑十年,现在总算是歇下了吗?
“歇了,陇南那边剩下的事,就交给其他人处理吧,我是脱身了。”
他说完拍了拍赵春的头顶,顺了顺她的小辫子后拉着女儿的手下了码头,宋贞欢鹂早早就在那儿等着,看见赵明熙拉着自己的姑娘打趣道。
“呦赵老板,欢迎回家啊。”
“回家回家,可算回家了。”
宋贞眼疾手快没收了赵春的关东糖,欢鹂顺势牵住了赵春的右手,气的正在掉牙的小姑娘瘪着嘴巴。
两只手一左一右牵着,她被大人们夹在中间,懵懵懂懂地听着他们的叙旧。
奈何每次都听不懂,只能瞪大着杏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宋贞走在欢鹂身侧对着其他三人长舒了一口气,说去年年末发生的大事。
“老皇病重,听说驾崩前颁发了罪己诏,是真的吗?”
赵明熙点点头,他在陇南也收到了风声,听说罪己诏涉及了当年不少的旧事,桩桩件件他老人家写的清清楚楚,这回怕是可以翻身了。
“其中有多条涉及太子兵变的事,连弑子弑弟的事都说了,当年他处心积虑要遮掩,没想到将死之时,却都吐了出来。”
天子难测,但天子也是人。
这些年,他怕是也夜夜难眠吧。
只不过轻轻一纸罪己诏,就能把罪行悔过?
宋梧轻轻冷笑一声。天知道他当时收到这封颁布全国的诏书是什么心情。
“十年了……天家一瞬转念,竟让百姓苦了十年。”
宋贞咬着下唇,似是又能回忆起十年前的惨状。
就连赵春都能感觉到,爹爹握着自己的手,在慢慢收紧。
她虽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可她能看懂大人们的脸色。他们总说十年前,十年前……却谁也不怎么提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每每问起,干娘有时候都会红了眼眶,贞姨悄悄抹泪,就连爹爹伯伯也是皱紧了眉头,什么都不说。
时间久了,她便也不再问了。
因为娘告诉过她,要专注眼下,好好生活。
“对了,这么说来,烛鸳和曹忌是不是能入土为安了?”
想当日,他们二人的尸首都不能领回,更何况建坟。欢鹂突然想起百感交集,她年初就在找风水宝地,终于让她在梅州后山寻得了一处风水秀丽的地方,到时候不光把烛鸳曹忌安葬,也把华雀迁过来,一同作伴。
等了十年,终于是清白了。
赵明熙长舒了一口气,捞起女儿的小手在掌心拍着,“可以了,安葬迁坟的事我们不懂,前段时间我在陇南认识了一阴阳先生,这次把他请来从旁协助。”
大人们说完皆是重重的一声叹气,赵春听不懂,这事听起来像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为什么大人们的眼睛里似乎都有泪光似的。
“别哭别哭,娘说不让大家哭的!”
宋贞听罢破涕而笑,说你闺女就听华雀的话,调皮捣蛋地不好好读书……
说着说着又开始数落起来了,四个大人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赵春捂着耳朵,心说还不如不提这茬。怎么七拐八绕地又说到自己身上去了啊!
安葬迁坟的事定在七天后。
赵春跟着大人们早早起来坐马车来到了梅州后山。
欢鹂找的地方果然是风景秀丽,有山有水,独坐幽篁还不时能听见一声鸟鸣,一只松鼠跑过。
叮叮咚咚,仿佛有人在轻拨丝竹。
阴阳先生是个脸色煞白,像涂了脂粉的年轻人。
从头到脚一身白早早侯在了约定的地方等待安葬。
他跟大人们交谈说衣冠冢什么的诸多事宜,赵春又是听不懂,只觉得他这个人做法好玩得很。
一会儿掏出雪白的手绢去擦满是泥土的石砖。
一会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白蜡烛点燃,赵春看了好一会儿,发觉这蜡烛都没有因火焰的燃烧而变短。
“常生先生。”
“客气客气,叫我常生就好。”
“好……常生?”赵明熙像这阴阳先生拜了拜,询问道,“这样就算安葬好了吗?”
看他捣鼓这么一会儿,好像颇为简单的样子。赵明熙还以为这迁坟安葬的事会很繁琐,没想到这阴阳先生哈哈一笑,别看年纪轻轻说出的话倒很是通透。
“那些繁琐礼节其实都是做给活着的世人看的,我们要做的,是真正让逝者安心。”
宋梧点了点头,他本就讨厌礼节,颇有同感,于是向常生行了一礼,问是否可以祭奠了?
“可以可以,诸位请吧。”
赵春还盯着那根不会变短的蜡烛就被宋贞叫到了墓碑跟前,宋贞搂着赵春的肩膀指了指墓碑上的两个名字,轻声温柔。
“小春,这是你烛鸳阿姨和曹大叔。”
“嗯嗯我记得。”
赵春没有忘,每到清明欢鹂就会带着她在春息楼里烧纸祭奠,干娘说的话她都记得。
“没有他们和娘,就没有现在的春息楼。”
头顶被人轻轻拍了拍,赵春抬头看去,是自己的爹爹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低声啜泣。
不光是爹爹,就连贞姨干娘还有宋伯伯也在拭泪。
她最怕大人们哭。
可此刻她突然觉得,这个时候是该哭的。
因为大家有很多埋在心底的悲伤,需要发泄。
十年前的事,似乎需要他们一辈子来记住。
赵春有时候就在想这些事要记录下来,可偏偏大人们都不说,她就只能靠画的。
她背着颜料曾走街串巷,慢慢从邻居们的口中,还有春息楼里的哥哥姐姐们的口中拼凑出了他们的长相,不光是他们,还有另外一位,似乎跟干娘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叔叔的长相。
大家说这八个人起起落落,大喜大悲,道尽人间无常。
她不知道这其中故事,只能画出他们每个人的相貌。
当八个人画完,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看了好久好久。
明明当中有几个人包括娘的脸是从未见过的,可是摆在一起望过去,却让她有种亲切的感觉。
他们的眉眼身形都是那么的清晰,好像从自己一出生时就刻在了脑子里。
这么想想,还是挺神奇。
赵春上过香后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当她嗑下最后一个头时,忽地感觉头顶有春风拂过。
像是有一只手抚摸了自己的头顶。
轻轻拍了拍!
她脑门顶在地面上,忽地不动了。
刚才那一瞬的感觉太过真实。
她能感觉地到,那只手的温暖。
有花的芬芳,风的轻柔,树叶的抓挠和鸟儿尾羽的轻碰。
小春。
小春?
小阿春……
我的小春。
音色各异的声音钻进了自己的耳朵,不是身边的人,是陌生却又温柔的声音!
赵春抬起头,忽地眼泪上涌,泪流满面。
树影晃动,泉水叮咚,鸟儿随着她的嚎啕大哭飞向了蓝天。
“小春……你怎么了啊突然!”
赵明熙蹲下来搂着女儿,欢鹂连忙掏出手绢给小姑娘擦眼泪。
小姑娘哇哇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都搅在了一起,她张着嘴巴只站在惊慌失措的大人们中间抹着眼泪。
“我……我也不知……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突然好想哭啊!突然好难受啊!!”
赵春结结巴巴。
春风拂过她的发丝揽过她的肩膀。
山间的麻雀盘旋在她的头顶。
泉水叮咚,融进了她的呢喃中。
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望去,天地间一片开阔苍翠,好似落下了阵阵春雨,浇灌干涸。
春日原来一直都在的。
“我……我只是突然感觉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个人……”
她哭的难受,站在后面的阴阳先生抱着胳膊好像看见了什么。
安葬迁坟结束,这一家人又把先生送到了渡口。
常生上船,回头看去赵春还在哭哭啼啼。
四个大人也不知所措,只能一边安慰一边跟渐行渐远的常生挥手。
春风跨过春水,推动了渡船。
常生站在船尾,看着抹眼泪的赵春忽地瞪大了眼睛。
看清楚了,全都看清楚了。
这小姑娘的身后,竟有几个微弱虚幻的身影。
他向着春光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了半蹲在小姑娘面前的,好像是她娘,乌发中间的点点金饰晃动起来就像是山间泉水叮咚。
还有穿着嫣红长裙的楼兰新娘。
不苟言笑脸上带疤的边塞将军。
最后是站在最边上的头顶金冠的贵人公子。
大家都挥着手向他告别。
大家都围着这小姑娘,替她擦去眼泪。
春风吹进了常生的双眼,一只春燕划过春水,飞向了梅州。
常生不禁挥舞起双手。
用力地告别。
这故事好长,他好像一眼,看完了人间悲喜。
“赵春!你真的不是一个人!有好多好多人爱你!”
赵春擦干眼泪,听见江上的先生好像在喊她的名字。
她憋着哭腔抬头问大人们,“他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清?”
宋贞扶上小春的肩头。
泪水风干在梅州的春日里。
“他说,你该回家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