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雀】
天家灭口的,是不能摆灵堂的。
就连一尺白幡也不许挂。
天地间安安静静,好像把所有事连同枯叶落花掩埋在泥土里。
沈按台第二天便带着人马离开了梅州。
直到头七,孙知府才松口让笼馆和曹忌副将稍稍送魂。
只是,不能声张,悄悄挂一顶白灯笼便好。
只能挂一盏。
“连她回家的道路,我都不能替她照清。”
华雀扶着后腰,带着笼馆众人登上了第七层,来到烛鸳的厢房门前。
洁白如雪的灯面上是珍鹭写下的密密麻麻悼词,五百余字,字字落泪写下烛鸳短暂二十载。
这柄灯笼,由宋举人亲自登高挂上,微弱的烛光比天边星辰都要暗淡,却照亮了六十多个人的脸庞。
大家仰头看着,说不出话。仿佛有一只大手伸出,捂住了大家的嘴巴攥住了心脏,让所有的事随着被堵住的嘴巴被慢慢忘记。
“指挥使啊,您一路走好!您慢些……走啊!”
黑夜街道上募地响起铃铛声,是曹忌副将形影单只,捧着指挥使官服摇着风铃叫魂。
幽长街道从笼馆穿过,他们向下望去,看见了一宛若孤魂野鬼的人,托着猩红的官袍哭的断断续续。
他那哭声可以穿遍大街小巷,偏传不进天家。
细弱如生命,风一吹,就要吹到云彩里,化在黑夜里。
“烛鸳……你慢些走吧……”
夜深露重,为什么偏偏你要先走。
两扇木门许久没有打开过了,猛地推开,发出的声响都是这么撕心裂肺。
就像躺在里面的儿子,发出的声音,都像被讹住脖子的飞鸟。
烛火照亮了阴暗房间的角落,却照不亮父亲的脸庞。
赵明熙坐在地上,双颊凹陷已不成人样。
他笑了笑,每笑一下,全身都在颤抖。
“父亲,我这个模样,明日还如何娶亲?”
“可以的,熙儿若朝阳,是我赵府朝阳。”
哪里是什么朝阳,父亲怕是悲伤到老眼昏花了,赵明熙苟延残喘之模样,早已没了那赵府幺儿当年的神采奕奕。他歪着头打量着自己的父亲,突然觉得原来父子二人还是相像的,一样的狼狈不堪,一样的风烛残年。
陛下打得一手好牌,他轻轻拨手,竟然能让时光快了几十年,快到让儿子累了,父亲老了。
“我来就是告诉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赵明熙颓然趴在冰冷的石砖之上,烛火在他眼中旋转,可还能照出一丝光亮,仅靠着这一丝光亮,赵明熙还可以相信。
还可以相信,事情还没有结束……
可偏偏那烛火被父亲拿的好远,远到被月色掩盖,被晚风浇熄。
“结束了,梅州那边结束了。”
沈按台顺利出梅州,一切都将结束。
他所走之地,没有一个州府可以幸免逃离。
赵老爷背身坐在门口,他低头看着石阶上的碎玉,他伸出一只手来,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权利、党争、利益、富贵。
原来对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来说,无非一场镜花水月,所有人,不过是掉进深潭的蚂蚁,就连死去的声响,也是细弱犹蚊。
“梅州……”赵老爷深吸一口气,他吐出的话都让脊背震颤。
“梅州指挥使,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小哑巴,在七天前被除掉了。”
月光刺进没有光亮的瞳孔,赵明熙的双眼慢慢睁大,他想起身可没有力气起来,他双腿蹬着慌张向父亲的背影爬去。
“不……我不相信,父亲!怎么可能啊?曹忌……他是功臣啊!烛鸳,这一点都不关她的事啊!”
“儿子,认命吧。”
父亲没有回头,抬起的手仍然紧紧攥着,哪怕掌心空无一物。
“功高者死,无辜者死,更何况我们呢?”
赵父看透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根本不是他单枪匹马可以左右的,赵府万贯家财有何用,陇南盐霸又有何用?还不是攀一个高枝,高枝折了,再换一个高枝。就像一只只能飞两尺高的鸟儿,永远飞不上长空,只能紧紧飞向目之所急,能短暂落脚的枝桠。
人世间,本就没有畅快地活着。
“我要回梅州……父亲!我要回梅州!”
好友接二连三地惨死,妻儿守着未寒尸骨,他要回家啊!
梅州才是他的家,他得回家啊!
“父亲,我的妻子孩子也是我的家人啊!让我回去看看!父亲!”
“关门吧,明天服侍少爷换喜服……”
“父亲!父亲!”
两扇木门再次封锁,封锁住一声声地父亲,封锁住了他们赵府的朝阳。
朝阳痛哭,长夜无灯。
赵明熙跪在门前,头抵着门框,一下两下三下地撞上去。
撞地额头开裂,撞地房门颤动。
他满腔恨意无处发泄,像被长夜拉进深渊,只能用身体发泄出最后的叫嚣。
世道无常!天命不公!
他痛哭流下的眼泪,化进额头落下的血滩里。
砰
砰
砰!
最后一程,连最后一程也没送他们上路!
赤红血绸阖府高挂,连排金灯高堂晃动。
大红喜字处处贴,内府哭嚎无人知。
满座亲朋登门贺喜,喜糖抛向晴空犹如吃人纸钱。
他们笑的好啊,笑的找不到了眼睛,找不到了心肠。
可奇怪的是,前来道贺之人笑的开怀,娶亲的赵家却一个个都笑不出了。
鞭炮声在赵老爷耳边炸响,他好像惊了神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
“父亲!我不能娶啊!”
“赵老板,这次攀上了大理寺的关系,就踏实了。”
“孩儿尚且有妻儿,天理难容!”
“恭喜赵老板,得偿所愿。”
“我不娶!”
“赵家祖祖辈辈,都会感恩戴德!”
喜绸从赵老爷的双眼前划过,遮住了青天白日,遮不住四面八方的声音。
鞭炮声道贺声刺破了耳膜,唯有儿子凄厉的哭喊被深深打在了心里,一针一针扎进了血脉。
红绸飘过,唢呐震天。
头顶青天,烈日当空。
赵老爷大喝一声,从地上爬起,满身尘土,白发近散,他拱手时已双眼无神,神态魔怔。
“恭喜恭喜!恭喜我赵家!”
“不好啦!不好了!珍鹭姐姐!”
小龟奴带着几个小伙子从码马不停蹄大汗淋漓地一口气跑回笼馆,烈日照亮了他们慌张惊恐地脸庞,摔进笼馆时,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待珍鹭出来时,正午日头正高,高地刺人皮肤,眼前晕眩。
小龟奴坐在地上,双手拍地。
他喊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心脏吐了出来。
午后的风突然急了,急的吹乱了珍鹭的步伐,更吹乱小龟奴的声音。
“陇南……陇南那边来了消息!”
“什么消息!”
珍鹭一把拎起小龟奴的衣领,陇南不能再出事了!
烛鸳曹忌没了,赵明熙不能再没了啊!
“不是没了……”
龟奴痛哭流涕,他狠擦过自己的脸庞,愤恨压抑喷涌而出。
身后的小伙子们跟着哭的声音此起彼伏。
珍鹭的太阳穴好似要蹦了出来,她头一次这么讨厌太阳,刺地让人讨厌!
它从来没有带来光明,从来都是不可直视的凌迟之刑!
“不是没了……是全没了啊!”
“赵老板被逼娶亲,今日拜堂成亲!娶得是大理寺家的小姐!”
你说什么?
他已娶亲,如何还能另娶啊?
是赵府要自救是不是?是赵府要卖儿子是不是!
珍鹭忽地松开哭的泣不成声的衣领,她双腿酸胀差点坐到地上。
有无数烈阳化作尖针刺进她的脑子让她没有办法正常思考,甚至一瞬间她竟然有了幻听。
隔山跨河的陇南那边的唢呐声,仿佛穿破了江河吹到了陇南,血绸浸染长河,势必要让梅州再没有春日了啊!
那华雀算什么?她可是明媒正娶的赵夫人啊?她算什么,她辛苦怀胎十月眼见临盆,她算什么啊!
华雀……对了……
珍鹭匆匆转身,正午日头下额头涔涔冷汗,她上下牙打着磕绊不停在心里重复。
千万不能让华雀知道。
千万不能让华雀知道……
华雀!?
她猛地抬头,上楼梯的右脚卡在了台阶上。阳光洒下来,金辉盖在满身绿裙上。
像春天的绿水,夏天的芭蕉。
华雀扶着栏杆站在楼梯的中间,她表情如常,可面色还是一样的惨白。
珍鹭抬头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好瘦。
怀了孕的人,怎么还会这样瘦,没了当日四绝之首,梅州孔雀的神采。
站在她面前的就是一个……孱弱的母亲。
攥着栏杆的手指忽地收紧,珍鹭只感觉眼前泛白,她极力平复住情绪,可张嘴说出的话,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华雀,都变得破碎。
“华……华雀?”
求求你没有听到……
金辉像细线缠绕进了绿裙子,一层一层不带丝毫缝隙地把眼前人遮罩了起来。
华雀向阳而立,抬头挺胸,丝毫没有怯懦与伤心。
她表情坦然地像是天际的一只高飞的春燕,一往无前,无畏无惧。
珍鹭眯起眼睛只能看到华雀的轮廓,瘦弱的身躯托举着隆起的肚皮。
她听见她笑了一声。
她说。
“唉……早料到自己这辈子,不会一帆风顺。”
“华雀……”
“你们忙吧,不必管我。”
华雀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不必管我。
她总是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哪怕她是挡在所有人的身前,她也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孔雀转身,侧头看了眼高高的日头,擦了擦被阳光刺痛的眼角后拎着裙摆慢慢走上台阶。
一步两步……
一滴两滴……
滴答滴答。
孔雀绿的长裙拖拽在了每层台阶上,长裙划过,给每层台阶都染上了血色。
血流像密密麻麻的小蛇从孔雀羽毛下钻了出来,蜿蜒爬行,一寸一寸,顺着木头纹理爬到了珍鹭的脚底。
血蛇抬身,向她吐出了信子……
羊水破了。
“华雀!!!”
孩童唱着报喜歌,满身红绸拍手笑哈哈。
厢房床上有人在挣扎,无数双手压住他的身躯剥去他草绿色的外衣。
咚咚咚。
是儿子用头撞床板的声音。
咚咚咚。
是报喜铜锣送新娘子来的声音。
母亲站在厢房外,目光呆滞地展开了一件大红喜袍,迎光看去像是有火焰在双手燃烧,在双眼里燃烧。
歌舞升平,少爷娶亲。
吵闹哭嚎,少爷娶亲。
且看那少爷已经没了踪影,被无数顶大山压在床上,没了身影。
只有一支手臂伸出人海,像溺水的人在求救。
站在岸边的母亲啊,遥遥相望,只捧着一身血衣待儿子穿上。她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宫灯。宫灯蒙尘,比小年夜那晚还要暗淡,偏偏她看着,只觉得那宫灯在头顶不停旋转,像走马灯不停地回旋在自己眼前。
她呆呆看着,在五光十色的宫灯里看见了自己儿子哭嚎的脸庞,奄奄一息的脸庞。
床上的喜被被指甲绞碎,头顶的鸳鸯帐帘被蹬了下来,两侧凤凰红烛被手掌挥打拍烂。
“放我走!放我走!母亲!”
“我本一心救父,为何要这样对孩儿?为什么!为什么啊!”
今晚是除夕夜。
赵夫人看着眼前狼藉,儿子被按倒在床穿上了不属于他的血袍。
除夕夜娶亲。
我儿日后……定会,夫妻美满,家宅兴旺!
“大夫怎么样!是现在生吗?”
那经常瞧病的老大夫带着产婆急急赶来,满头大汗地奔进笼馆,一打开门便是满屋的血腥味。
床上的人挣扎翻动层层冷汗却不哼一声,牙齿咬着下唇,生生渗出了血珠。
一盆接着一盆的热水在无数人的手里传递,欢鹂守在床边替华雀擦汗,珍鹭穿过慌乱人群问大夫能不能生。
“我是说,能不能母子平安!”
忙地脚不沾地的老大夫憋的满脸通红,他急地跺脚,有口难言,紧要关头,华雀一声凄厉惨叫挑断了他脑子里的那根弦!
还等什么,都说了吧!
她要撑不住了!
“夫人这胎难生!是老夫听了夫人的话,愣是没告诉你们啊!”老大夫悔恨当初他一拍大腿,震地身上的药箱直直砸在地上,冰冷的药瓶滚在地板上,噼里啪啦让珍鹭脑袋嗡嗡响,汗水都流到眼角,她抹了一把脸质问大夫。
“什么意思?什么叫没告诉我们!她现在什么情况!”
“夫人体质本就不好,怀太辛苦不好生,但偏偏孕中受了重创打击,胎儿错位,现在不是母子平安的问题!是看能不能生下来的问题啊!”
“大出血啊大夫!您快进来啊!”
珍鹭转身,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呈在眼前,产婆摊着手惊恐地站在层层帘帐之外,身后是华雀撕心裂肺的叫喊。
“珍鹭!珍鹭!!”
“华雀……”
她从没听过华雀这样叫过,她错了。她以为华雀是铜墙铁壁,她错的太离谱了!
全是装的,华雀全是装的!
她扑倒在华雀床前,冷汗打透了毛巾帕子,在她身上撑起的棉被下冒出浓浓的血腥。珍鹭颤抖着手去掀开……
是黑血……
大片大片的血渍从双腿处汩汩涌出,干净的床榻早已变成了血泊!
这是要流干华雀的血啊!
颤抖的双手怎么抓也抓不住,欢鹂抱着华雀的肩膀双眼失神已经喘不上了气。
产婆在跑,大夫也在跑,帐帘外人影绰绰,烧开的热水要熏化了整间屋子。水是滚烫的,血也是滚烫的,可为什么华雀的身体却越来越凉啊!
“华雀!华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
赵明熙,我求求你,不管你有没有娶,不管你娶的是谁,可不可以先回来!
赵明熙!
“一拜天地!”
新郎胸前的红绸花被啐了鲜血。
他是被人生生抬到大厅的。
麻绳缠满全身,喜服被勒出了印子,他高挺的头颅被一只只手往下压着。
这不是成亲,是杀人。
杀人者听着叫骂声充耳不闻。他们好像是瞎子哑巴,只看得见满眼的喜字,却看不见这如丧事般的喜字。
新郎眼泪成河,额头碰在地上砸出了血坑。
“我要回家!”
砰!
“放我回家!”
砰!
这里不是我的家啊……
几百只眼睛盯着新郎,他们慢慢围拢,好像再盯着席面上最后一道菜。
亲人不是亲人,好友不是好友。
大家手里握着的不是喜糖,而是一柄柄长刀,要往那新郎身上扎。
赵明熙额头破裂,血珠流进了眼睛里,一双血眼看着高堂脑子嗡嗡响,他气喘吁吁,哭的已经没有了声响,后颈被人提起他也没力气挣扎。
他只能叫喊着,诉说着不公。
“世道黑暗!人心难测!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赵明熙喊地一声比一声低。
头却砸地一声比一声响,他满脸血痕被人揪起时已经剩了半条命。
这喜袍本该是吉祥如意的喜袍。
这成亲本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满。
他睁着双眼看向那两位高堂背后的喜字,尽是污秽肮脏。
“乱了,全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