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及之处,全是肮脏!”
锣鼓声声,乡亲吹唢呐。
新郎官高坐马头走于梅州街道,祝福声带着春燕一同飞来。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高堂,只有华雀站在笼馆门口等他。
姐妹送门,亲邻接亲,挚友主持。
这才是我的婚礼。
赵明熙的手指动了动,好像他当初越过红绸拉起了华雀的手。
现在却被麻绳缠绕,勒出疤痕。
这不是我该有的下场啊!
“我不甘心啊!曹忌!烛鸳!我不甘心啊!”
嗖的一声,穿堂燕飞入大厅,猛地打下了赵明熙的高帽!
他发丝散落,跪在地上,被人抬起了脑袋!
“二拜高堂!”
赵夫人已四肢冰凉,她瘫坐在高堂上,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提起脑袋。
满脸血污,眼泪纵横。
“二拜高堂!”
司仪高喊。
她好像听见了别的声音。
母亲,我觉得……爹爹不喜欢我。
母亲!几个儿子里面是不是只有我最笨啊?
母亲您放心,熙儿不管资质有多平庸,也会闯出一番天地绝不让父母蒙羞。
“您不知道,梅州有多好。”
“那里的人都对儿子很好……”
“有一个人对儿子最好,让儿子觉得自己……好像还有希望,明熙明熙,我还是有希望的啊!”
“可那个人是谁我还是不说了吧……”
我怕……
“二拜高堂!”
穿堂燕从眼前飞过,额前的血珠飞溅到了身后的喜字上。
“母亲,我要回家!”
半块碎玉摔了出来!赵夫人厉声高喊从椅子上翻了下来,抱住自己满脸血污的儿子!
“让他走!让他回家!我们不娶了不娶了,不要害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血污粘在皱纹纵横的双手上,老妇人蹉跎一生强撑赵家,此刻已是哀痛万分,她不忍心啊!她的儿子本该是自由自在的,为何要被家族束缚!为什么!
明明已经逃出去了,这家族这亲情这满门,全是枷锁!
“放过我儿吧,他已经有妻儿了,让他回家吧!”
赵夫人抱着赵明熙跪地磕头
哭地肝肠寸断。
“一错再错啊老爷!我们犯的错为什么要让孩子承担!百年之后我们会心安吗,这是用我儿的命换你们赵府满门富贵啊!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我的儿活着,放他走!让开!放他走!”
家族兴旺破落与他一人何干。
我们,在杀人啊。
妻儿痛哭,满堂鲜血,喜字蒙尘,春燕弃之。
怕是气数,真的尽了。
赵老爷恍惚起身,他望着头顶摇摇欲坠的宫灯,将手伸进衣袖里扔出了另外半块翠玉!
气数尽了
列祖列宗!
我愧对列祖列宗!
“走吧……走啊!永远不要回来!走!”
绳索散落,满堂哄闹,赵明熙忽地爬起疯了似的撤掉胸前的红绸花,飞奔出堂。
他每跑一步,就褪下一层喜服,三层喜服在他跑出深深赵府的那刻全部脱了干净。
他一身雪白里衣,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像一匹白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带,向着潺潺长河跑去。
丢落满地的,是喜包香囊,红绸绢花。
“钱叔!钱叔快开船!”
赵明熙是生生跑到了渡口,偌大陇南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白衣胜雪,单薄如一片枯叶被呼啸的山风刮了过来。
他边跑边哭,吓坏了钱叔,等人一上船,立马松开了船绳。
这艘船从没有划的这么快过。
就像老马夜奔,天边红霞慢慢被拉扯进冰凉的河水,船桨拍打着船身,赵明熙不要命似的划动着船桨恨不得跳到河里游回去。
天色暗了,今夜是除夕。
放眼望去,满江满河,全是一个人的哭声。
落在水里,落在黑夜里,落在梅州城……
他要回家了,他要回家了!
山间吹起了顺风,天地间万物都送他回家!
天色大暗,没有星光。
赵明熙跑过梅州街道时,一朵绚烂的烟花在他身后炸开,五彩斑斓像一朵朵春花映在了他的白衣上。
他额前的血痕被焰火照的更加清晰,一双血眼都在黑夜里重新燃起了光彩。
“过年啦!”
孩童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却没有一声能拉住赵明熙的步伐。
“过年啦!”
鞭炮爆竹在梅州城炸开,被焰火烧起的梅州城像开出了一朵朵小花。
家家张灯结彩,家家团圆美满。
孩子带着虎头帽在街边飞奔而过,大人们拉着长长的鞭炮捂住耳朵笑着唱着。
那么多的光亮,那么多的笑声。
没有一点点,属于笼馆。
赵明熙站在笼馆门口,看到了七层门前的一盏白灯。
一声婴儿地啼哭让喧闹长夜在赵明熙耳边寂静。
最后一响烟花终于照亮了赵明熙的脸庞,当焰火像春雨滋润梅州时,他冲了进去。
如果这世间满是哭声,他希望不是在此处。
如果这人间都是嚎啕,他希望不是在此刻。
推门进去,层层叠叠的帘帐挡在赵明熙的眼前,里面人影两个,颤抖不止。
浓重的血腥味随着他一翻再翻,而变得越来越重。
孩子哭,大人哭……
我的孩子?
赵明熙捂住嘴巴,他掀开最后一张帘帐时,竟然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孩子。
“你回来了…………”
华雀莞尔一笑。
她躺在床上,双唇泛白,赵明熙都快认不得她了。
我的妻子,是全天下最明艳高傲的女子,嫁给我之后,怎么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丈夫,也是全天下最和煦温暖的人,娶了我之后,怎么也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华雀伸出了手,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接着慢慢带着单薄的衣袖,摸上了赵明熙的额前的伤痕。
“你怎么了?好像老了十岁。”
赵明熙已经顾不上看孩子,他扑通一声在塌前跪下,抱起了华雀。
只一抱,没想到自己的妻子已经全然没了力气,倒在他身上。
一定很疼吧。
好像有好多的血……
“我老了十岁又怎么样!你到底怎么了啊!”
跪在床尾的珍鹭已经趴在血泊中间哭地泣不成声,口不能言。
而欢鹂坐在脚踏上,手握拨浪鼓,满手鲜血抱着孩子瞳孔深地宛若长夜。
鞭炮声停下了,焰火也消失在黑夜。
华雀躺在赵明熙的怀里,张了张嘴,嗫嚅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来。
说出话的声音也不像她了,她的声音本是明丽高扬,但现在听着,好像是含了一口气,不忍心全部吐出。
“是个女儿,你看看她呀,长得很像你的。”
“……应该像你才是。”
赵明熙慢慢放下华雀,接过欢鹂怀中的女儿,他看着女儿小小的皱在一起的五官,真想不到自己,会有孩子。
梅州是他的家,什么都给他了。
亲朋好友,妻子女儿都给他了。
他无怨无悔,他何德何能。
“像我也好。”
细长颤抖的手指慢慢拨开了孩子的襁褓,她睡的香甜,生在除夕,希望她以后也能像她刚出生时,夜夜好眠。
“像我,你肯定会多疼她一些,看不见我,看看她也好。”
“你……胡说什么?什么叫看不见你啊!?”
赵明熙不明白,生完孩子了,以后他们就是圆圆满满的一家人,以后他要日日夜夜都看到自己的妻儿。努力了两年,难道要一场大梦什么都不剩吗?
他不是没看见满床的鲜血,他就是不信。
“我们一家人还要好好过好多好多个新年……小春长大会跟你一样漂亮,欢鹂会教她唱歌,珍鹭会教她读书,我们大家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可华雀偏偏要打断他的幻想。
“抱歉啊,马上要让你成鳏夫了。”
华雀强撑着精神,她竟然还能扯出一丝微笑来,可转眼看到抱着孩子的赵明熙时她忍不住了,眼泪也没有力气了,顺着眼角停在脸颊上,她想笑着说,可她嘴里都是哭腔。
她不想让大家跟着她一起难过,可怎么忍也忍不住。
“对不起……我也不……不知道自己走的这么早……让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
赵明熙到现在才明白,其实他早该做好准备的。
可是他的夫人满的太好了,好的让他误以为一切平安。
从刚开始怀孕就该有这天的,华雀早就知道了。
只是她好累啊,她累的只有力气生下孩子,没办法保住自己了。
“不好意思啊,把你们都骗了,我以为自己可以的……”
不光是华雀,所有人都觉得她可以的啊!
因为她是华雀啊!她是笼馆每个姑娘望其项背的华雀啊!
从每个姑娘进了笼馆开始,她们就是看着华雀长大的。
华雀能摆平所有的矛盾客人,她可以护住所有的姑娘龟奴。
只要华雀不倒,笼馆就不会倒。
比起徐阿嬷,华雀才是那个大家最敬重的姐姐。
“我……我不想看着你的背影走……为什么啊?”
珍鹭问过太多遍的为什么了。
从她进笼馆的那刻起,她就在问为什么,可到头来才知道,哪里有为什么?这世间规律哪还有道理可言?
她说从小看着你的背影长大,难道还要看着你的背影,看着你死在我们前面吗!
“原来你一直看着我的背影啊,我还以为你刚开始不喜欢我呢。”
华雀躺在床上,双眼望了望虚空,向珍鹭伸出了手,她说你刚进馆时我还不喜欢你呢。
“总是哭,还不服管教,傻的厉害还偏一根筋。”
华雀摸了摸珍鹭的脸,想擦擦她的泪水,好像也怎么都擦不干。
“以后可是要扛起笼馆的人了,不许哭……欢鹂你看看她啊,别让她……别让哭了。”
她稍微一用力,被子下的鲜血就涌出了一分,欢鹂转身抱着瑟瑟发抖的珍鹭说不出话,也不知道她能记起多少了。
她如果还停留在故事的最初,那样也好,至少还不至于太难过。
即使如此,华雀还是最放心欢鹂。
她的小黄鹂啊,是这世间最干净的鸟儿,她会活的潇洒畅快,她会带着所有人一起走出来的。
“小阿欢,再唱唱那首歌吧,就是阿嬷教你的那首,送送姐姐好不好?”
欢鹂擦了把眼角,她会唱的,她会听姐姐的话,一直唱下去的。
“三月……春天来啊,燕子带来了……海棠花。”
华雀慢慢闭上眼听着,她好累啊,她好像活够了。
本来烛鸳死时,她满心满眼的不甘心,可是在刚刚生孩子时,当小春从她肚子里钻出来喊出了第一声啼哭时,她忽然什么都想开了。
她活够了。
这么多年她与笼馆相扶相持,迎来送往无数寒暑。
那么的姑娘跟在她的身后,那么多的小龟奴跟在她的身后。
寥寥十个春秋,算是回本了。
“六月炎夏爬上来,百日红送走海棠花。”
华雀微眯着眼看向赵明熙,她想最后一眼再看看他。
她可没想到,这辈子,还可以嫁人。
“我这辈子看过最美的画面,就是那夜你站在楼梯上,洒下了千两白银……”
她顿了顿,感觉身下的鲜血流的好快,她得快点说了。
“就好像是一场春雨,突然把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赵明熙泣不成声,他的眼泪全滴在了孩子皱巴巴的小脸上,他不想回忆过去,他想畅想未来啊。
“我不要什么春雨,华雀我求求你,我们一家好好的好不好,我们一辈子都是夫妻,你不要走在我前面我求求你!我只有你了……你看看我,我会变得越来越好,是因为你我才变得越来越好的!是你不嫌弃一个软弱无能的赵公子,以后我挡在你身前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你看看我啊!”
华雀已经没有力气睁眼了,她只能去靠耳朵听。
“九月仲秋慢腾腾,杏花羞答答不见人。”
“姐姐!姐姐……我也求你……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姐姐,你不忍心的对不对!笼馆全部的人只有看见你才安心啊姐姐!我好好听你的话,以前都是我的错,什么黄慎之探花郎都是我的错!”
原来珍鹭还记得啊,华雀早就不记得了。
人这一辈子,姑娘好相貌,谁不会犯错啊?不碍事的,只是……
“只是我不想当姐姐了,当姐姐好累啊……”
“好好好,那我当姐姐,以后我们是你的姐姐,不会再让你护着我们,我们听话我们护着你好不好!”
温热鲜血泡了珍鹭的掌心,她不要看着华雀走!
华雀在,这座七层宝塔才在!
“不要哭啦,你们看,天亮了吧。”
华雀没有睁眼,但她好像感觉有白光闪过了自己的眼皮。
大概是天亮了,天亮了就好。
漫漫长夜,让人伤心的很。
“其实春天一直都在的,其实……我遇到大家后,春天就一直在我身边。”
“你们每个人都是春天,毫不吝啬地陪着我,无谓寒暑,无谓春秋,老天无常,可是人情有常。”
华雀叹了口气,她抬起手,闭着眼,一缕朝阳正好落在了她指缝中间。
她说这一生,总在追逐春日追逐太阳。
却没想到,那些渴求的东西,竟然日日夜夜就陪在自己身边。
“打起精神来,不要去追求那些遥不可及的昭昭苍天了……”
“因为在我看来,你们每个人,都比红日闪耀夺目。”
这是华雀最后一次教导大家。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人牢牢记住。
唯有这一句。
最刻骨。
“烛鸳来接我了……我好像……看见了,一只,春燕。”
抬起的手从朝阳中掉落,身下的血流出了最后一淌。
“华雀……华雀!!!!”
“华雀!!!!”
天亮了,梅州的天,从没亮的这样早
它好像急着散发出光辉,带着一个褪去满身浮华的孔雀一起走。
在临死前,她只是一位姐姐,一位妻子,一位母亲。
一位笼馆的引路人。
她离开在黎明。
最灿烂的大年初一的黎明。
她做到了,她没有离开在漫漫长夜。
因为她要在最后一刻,告诉大家。
“春日不是没有来。”
“春日,在故事的最初,就出现了。”
你我皆是春天。
我的孩儿出生在这里。
我不后悔。
只是这哭声阵阵,犹如一场春雨落下,灌溉干涸。
欢鹂恍惚走出,拨浪鼓被她摇起。
那一声声的华雀在她身后响起。
华雀,华雀。
姐姐,你的名字,本就是灿烂如春日啊!!!
扑通!
一缕朝阳落下,照亮了昏过去的欢鹂。
拨浪鼓翻滚着滑下了楼梯。
跌进了嚎啕大哭的人群里。
跌进了
一场场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