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惨然一笑,脸色惨白如纸,像那头顶一尘不染的朗朗乾坤。
“曹忌奔波数十载,一日忠君,终身忠君,奈何君不顾我,我便也不再顾君。”
“陛下!这把刀,今日便不再是刀了!”
他仰天大喊,转身杀气腾腾往内院而去。
最后半颗黑子弹出内堂,划破春光,打在了精锐所持刀柄之上。
沈按台搓了搓指间,眉目淡然。
“杀了吧。本官给过机会。”
杀令一下,三十名精锐冲进内院长廊剿杀曹忌。
棋盘整好,只缺半子。
沈按台盘腿坐回软垫,这回他捏起了黑子,对身旁已经六神无主惊惧过度的孙知府道。
“孙大人,咱们接着下吧,本官让你一子,也可以赢。”
孙知府的汗渍打湿了官袍,他手脚并用爬回软垫。
长廊里刀刀刺肉,血溅天井。
白子哆哆嗦嗦下了两步,沈按台棋风忽地泠冽。
“今天就让老夫教教你,什么叫做为官之道。”
刀枪剑戟厮杀,长廊红柱刻下深深刀痕。
“为官者,要清醒如寒水。”
血染白灯,金穗撕碎缠绕断臂。
“要果决如鹰隼。”
尖刀刺骨,皮肉破绽。
“要狠戾如孤狼。”
砰!
满廊横尸,刀尖舔血。
指挥使拖着长刀,奄奄一息浑身鲜血踹开内院大门。
“最后,要审时如观棋。”
黑子落下,白棋全盘皆输。
半柱香不到,赶尽杀绝。
沈按台捏子轻笑。
“观棋不语,党争,也要不语。”
那些开始就选择站队的人。
无论是那边。
都是,满盘皆输。
酒盏落下。
一滴不剩。
烛鸳回过头,看见曹忌,她笑了笑。
有春燕剪影从她睫毛飞过,一直飞到了曹忌的肩膀。
“烛鸳……”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局面?如果我们死在大雪纷飞的十一月该有多好啊!
“跟我走。”
曹忌噗地一声,满口鲜血,一只沾满热血的手拉起了烛鸳。
他杀不动了,他杀过十一月就已经杀不动了。
双腿虚晃,肝胆俱裂,陛下算好了每一步,算好,他一定,杀不动了。
可哪怕还有半口气,他也想拉着烛鸳走。
烛鸳不该死,该死的是他。
从头到尾,该死的都是他啊!
我要带你去春天,去青山绿水间,去花鸟丛中去。
我应该,带你去热闹的集市。
那里有璀璨的烟火,绚烂的花灯,最普通的百姓。
为什么那里什么都有,偏偏不能有你呢?
“跟我走,跟我走……”
一道长长的血痕拖至石砖,两人搀扶走地从没有这么艰难。
好多的血啊,为什么晴空万里下,会有这么多的血,晒也晒不干。
烛鸳忍着热泪,看着曹忌流下的血痕,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烛鸳!”
毒性已经发作了。
烛鸳张开嘴,汩汩黑血顺着嘴角流进红裙。
这红裙是嫣红色的,这封袍也是红色的。
干干净净,哪怕是喷溅了再多的血,也是干干净净。
曹忌想拉烛鸳起来,可是怎么都拉不起来了。
走不掉了,他们谁也走不掉了。
“能走掉的烛鸳,我们可以走掉的……我……对不起你,为什么我当初要进笼馆,为什么我要选中你啊……”
鲁辟说,曹忌这小子上战场,从来都是不吭不哈,更不会落泪。
可他今天堂堂七尺男儿,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悔恨都流干。
“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的……我早该知道……”
曹忌跪倒烛鸳面前失声痛哭,偌大的按台府,空空荡荡,竟是一个指挥使的哀嚎。
烛鸳用指节刮了刮曹忌鼻梁中间的伤疤,黑血上涌,她笑着摇头,可是越笑流下的泪却越多。
这不该怪你,从最开始,就注定逃不掉了。
站于长廊下的老嬷嬷垂手看着跪在地上相拥而泣的两人,年轻些的那位问她,是不是需要……
“不需要了。”
毒已攻心,他们没有时间了。
红裙平铺在冰冷的石砖,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穿的裙子。
那时候,她还很怕他。
现在,她竟然能抱着他躺在他的怀里……
曹忌抱着烛鸳,黑血淌在他的脖颈,开出了一朵红花。
他扬起头,满园阳光晒干了他的花。
“神佛渡我,我却置神佛于死地。”
那双紧紧搭在肩上的手,扑通一声落了下来,砸进阳关都照不暖的石砖。
烛鸳吐出最后一口气,那口气钻进曹忌的耳朵,像是她的低语。
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这最后一口气,让他听清了。
她好像说了很多。
又好像只说了一句。
“曹忌,快走吧,再拖下去,晚市就该看不到了。”
快走吧,曹忌。
曹忌托着烛鸳的头颅,黑血浸满了她细弱白皙的脖颈,像缠上了一条,永远都甩不掉的诅咒。
一只春燕落在烛鸳的肩头,那鸟儿低头梳毛,黝黑柔软的羽毛蹭在了烛鸳的侧脸,仿佛叫她与它一起,去春日。
“我们不会在一起了。”
嗖!
一支利箭破风而下,贯穿后心,惊飞肩头春燕。
鲜血落下,融进他最喜欢的红裙。
阳光刺眼啊。
原来人死之前,是会看见神佛的。
只不过……不论生死,都是最后一眼了。
“烛鸳,你会去春日的。而我,会下地狱。”
“都死了?”
“嗯。”
沈按台睁开双眼,手边的温茶已凉透,他在梅州停留的时间,也有些长了。
他叹了口气,被护卫扶起。
只见对面的孙知府坐在地上抬起手,似是瞧见了鬼怪举起了手指。
“那……那是什么!快看!”
从内院黑压压飞出一片乌云来,密密麻麻看上去似乎是……
“是春燕!”
为首护卫一声令下,十几个人挡在按台和知府面前。
只看那黑压压一片春燕,飞得毫无章法却都冲着一个地方,像一柄柄利剑刺破斜阳飞射进来。
春燕是性情柔顺的鸟儿,怎么忽地攻击起了人!
天际红霞,黑色羽翼像披着残血。
沈按台不为所动,冷眼看这狂躁的鸟群,又冷眼看着四溅的羽毛,无动于衷。
不管如何拼命,不过螳臂当车。
一只如何,一群又如何。
还是从暮色中来,往暮色中去!
破碎的羽毛坠落满地,春燕哀嚎,向府外飞去。
燕子齐声哀鸣,响彻梅州。
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挡住落日余晖。
珍鹭跪在府外,忽地抬头,看见春燕时,心脏停滞片刻,忽地哭了。
天地间,刹那冰冻。
没有被冻上的只有那扇紧闭的大门。
咯吱一声,烛光亮起,只照亮了珍鹭小小一人。
来人是位嬷嬷,她举着托盘,慢慢弯身呈到珍鹭跟前。
“拿走吧,她留下的。”
她留下的不多,只有一根木钗。
珍鹭接过木钗,哈出一口寒气,她的眼泪刚刚被冰封在了眼眶里,被这支并不尖锐的木钗瞬间刺破!
“烛鸳!!!!烛鸳!!!!”
“按住她。”
“烛鸳!!!她人呢!说话啊她人呢…………”
灯火没有照在嬷嬷的脸上,她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指挥使大人和烛鸳姑娘的尸体,由按台府处理,这支木钗,就当作遗物吧。”
嬷嬷退步转身,只说了两个字:关门。
“不……不不!我不要!我要看看烛鸳……她没有死!她不会死的!她为什么会死在这个时候啊!开门!”
侍卫进府,府门口除了一扇紧闭的门,再无其他。
“我要带烛鸳回家,你们开开门,我要带烛鸳回家啊!陛下!你睁开眼看看这天下啊!”
“真龙天子,愧对无垠天地!”
梧桐的声音突然出现,他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到按台府,任凭他怎么踢踹,那扇门都不会再开了。
“朗朗乾坤!愧对百姓!”
没了,什么都没了。
“昭昭春日,天理何在!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陛下有罪!陛下有罪啊!”
世人皆有罪。
奈何陛下,罪大恶极……
珍鹭撑着台阶站起来,她手里握着木钗,恍惚转身。
宋举人的叫骂犹在耳侧,他愤恨的哭声,随着抬棺的春燕遍布梅州。
春日没有来。
根本就……
没有春日。
她握着一支木钗,穿梭在梅州街道,行人避让,口不敢言。
“天地间,真个干干净净!哈哈哈哈哈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干干净净!”
包围笼馆的兵队撤了,身披金甲,从街道飞奔而过。
四蹄经过珍鹭时,没有丝毫停留。
她只是个,握着唯一的木钗,失魂落魄的娼妓而已。
静悄悄的笼馆里,华雀站在最前面,她抱着肚子双眼无神,看着扶着墙走进来的珍鹭。
她什么都没有问。
她没有勇气问。
珍鹭垂着双手,抬起头,只感觉日月颠倒,抽空了所有力气。
一支木钗静静躺在掌心。
真安静。
笼馆的夜,头一次,这么凉的入骨。
滴答滴答。
华雀的眼泪落在珍鹭的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声线颤抖,咬牙切齿。
“尸体呢?尸体呢!”
“尸……”
尸体……
珍鹭跪在地上,直不起腰。
“尸体……被按台府处理了!我没见到烛鸳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啊!”
百日红花落,全都花落了!
烛鸳走了,她飞走了啊!
声嘶力竭的哭声从笼馆传出,此起彼伏的哭声染红了黑透的天际。
所有行人驻足观看,又摇摇头害怕地离开。
只留一个疯了的黄鹂坐在门口,晃动了拨浪鼓。
“烛鸳?”
欢鹂腾地坐起来,她拼命奔跑到街道中央,高声呐喊。
“烛鸳!她回来了!”
一辆装满干草的青牛车缓缓驶来,欢鹂指着叫喊着。
“烛鸳回来了!”
“欢鹂!烛鸳不会回来了!”
珍鹭抱住欢鹂嚎啕大哭。
欢鹂不停挣扎,她瞪大着眼睛,不断摇头,不停重复。
“烛鸳在这儿,烛鸳在这儿,她会回来的!她会像最开始,从牛车上跳下来的!”
烛鸳会回来的。
烛鸳会回来的…………
眼前灯火燃烧在黑夜,有人到底是死在了黎明破晓,还是压根就困在了漫漫长夜?
华雀撑着腰,脚下一软,手脚并用地摔倒在小石桥上,她抬头看漫天飞花吹上七层浮屠。
烛鸳用命,用命!
换了笼馆啊!
“华雀!”
身怀六甲的孕妇翻进水池。
众人围上捞起她时,已经分不清挂在脸上的是泪珠还是春水。
“烛鸳!!!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她坐在冷池里,热泪浇心。
“我认输了,苍天啊!我认输了,你把烛鸳还给我!你把烛鸳还给我……”
春燕最后一圈,卷上了浮屠七层。
它们都记得,有个不会说话的菩萨,曾住在这里。
好心的菩萨从边塞而来,满身伤痕,她用半生苦涩渡一花一草一木一鸟。
鸟儿抬棺。
海棠默哀。
如果菩萨不是哑巴,她会说:
谢谢你。
我喜欢。
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