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 42 章(2 / 2)

笼鸟图鉴 项二 5304 字 3天前

指挥使惨然一笑,脸色惨白如纸,像那头顶一尘不染的朗朗乾坤。

“曹忌奔波数十载,一日忠君,终身忠君,奈何君不顾我,我便也不再顾君。”

“陛下!这把刀,今日便不再是刀了!”

他仰天大喊,转身杀气腾腾往内院而去。

最后半颗黑子弹出内堂,划破春光,打在了精锐所持刀柄之上。

沈按台搓了搓指间,眉目淡然。

“杀了吧。本官给过机会。”

杀令一下,三十名精锐冲进内院长廊剿杀曹忌。

棋盘整好,只缺半子。

沈按台盘腿坐回软垫,这回他捏起了黑子,对身旁已经六神无主惊惧过度的孙知府道。

“孙大人,咱们接着下吧,本官让你一子,也可以赢。”

孙知府的汗渍打湿了官袍,他手脚并用爬回软垫。

长廊里刀刀刺肉,血溅天井。

白子哆哆嗦嗦下了两步,沈按台棋风忽地泠冽。

“今天就让老夫教教你,什么叫做为官之道。”

刀枪剑戟厮杀,长廊红柱刻下深深刀痕。

“为官者,要清醒如寒水。”

血染白灯,金穗撕碎缠绕断臂。

“要果决如鹰隼。”

尖刀刺骨,皮肉破绽。

“要狠戾如孤狼。”

砰!

满廊横尸,刀尖舔血。

指挥使拖着长刀,奄奄一息浑身鲜血踹开内院大门。

“最后,要审时如观棋。”

黑子落下,白棋全盘皆输。

半柱香不到,赶尽杀绝。

沈按台捏子轻笑。

“观棋不语,党争,也要不语。”

那些开始就选择站队的人。

无论是那边。

都是,满盘皆输。

酒盏落下。

一滴不剩。

烛鸳回过头,看见曹忌,她笑了笑。

有春燕剪影从她睫毛飞过,一直飞到了曹忌的肩膀。

“烛鸳……”

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局面?如果我们死在大雪纷飞的十一月该有多好啊!

“跟我走。”

曹忌噗地一声,满口鲜血,一只沾满热血的手拉起了烛鸳。

他杀不动了,他杀过十一月就已经杀不动了。

双腿虚晃,肝胆俱裂,陛下算好了每一步,算好,他一定,杀不动了。

可哪怕还有半口气,他也想拉着烛鸳走。

烛鸳不该死,该死的是他。

从头到尾,该死的都是他啊!

我要带你去春天,去青山绿水间,去花鸟丛中去。

我应该,带你去热闹的集市。

那里有璀璨的烟火,绚烂的花灯,最普通的百姓。

为什么那里什么都有,偏偏不能有你呢?

“跟我走,跟我走……”

一道长长的血痕拖至石砖,两人搀扶走地从没有这么艰难。

好多的血啊,为什么晴空万里下,会有这么多的血,晒也晒不干。

烛鸳忍着热泪,看着曹忌流下的血痕,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烛鸳!”

毒性已经发作了。

烛鸳张开嘴,汩汩黑血顺着嘴角流进红裙。

这红裙是嫣红色的,这封袍也是红色的。

干干净净,哪怕是喷溅了再多的血,也是干干净净。

曹忌想拉烛鸳起来,可是怎么都拉不起来了。

走不掉了,他们谁也走不掉了。

“能走掉的烛鸳,我们可以走掉的……我……对不起你,为什么我当初要进笼馆,为什么我要选中你啊……”

鲁辟说,曹忌这小子上战场,从来都是不吭不哈,更不会落泪。

可他今天堂堂七尺男儿,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悔恨都流干。

“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的……我早该知道……”

曹忌跪倒烛鸳面前失声痛哭,偌大的按台府,空空荡荡,竟是一个指挥使的哀嚎。

烛鸳用指节刮了刮曹忌鼻梁中间的伤疤,黑血上涌,她笑着摇头,可是越笑流下的泪却越多。

这不该怪你,从最开始,就注定逃不掉了。

站于长廊下的老嬷嬷垂手看着跪在地上相拥而泣的两人,年轻些的那位问她,是不是需要……

“不需要了。”

毒已攻心,他们没有时间了。

红裙平铺在冰冷的石砖,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穿的裙子。

那时候,她还很怕他。

现在,她竟然能抱着他躺在他的怀里……

曹忌抱着烛鸳,黑血淌在他的脖颈,开出了一朵红花。

他扬起头,满园阳光晒干了他的花。

“神佛渡我,我却置神佛于死地。”

那双紧紧搭在肩上的手,扑通一声落了下来,砸进阳关都照不暖的石砖。

烛鸳吐出最后一口气,那口气钻进曹忌的耳朵,像是她的低语。

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这最后一口气,让他听清了。

她好像说了很多。

又好像只说了一句。

“曹忌,快走吧,再拖下去,晚市就该看不到了。”

快走吧,曹忌。

曹忌托着烛鸳的头颅,黑血浸满了她细弱白皙的脖颈,像缠上了一条,永远都甩不掉的诅咒。

一只春燕落在烛鸳的肩头,那鸟儿低头梳毛,黝黑柔软的羽毛蹭在了烛鸳的侧脸,仿佛叫她与它一起,去春日。

“我们不会在一起了。”

嗖!

一支利箭破风而下,贯穿后心,惊飞肩头春燕。

鲜血落下,融进他最喜欢的红裙。

阳光刺眼啊。

原来人死之前,是会看见神佛的。

只不过……不论生死,都是最后一眼了。

“烛鸳,你会去春日的。而我,会下地狱。”

“都死了?”

“嗯。”

沈按台睁开双眼,手边的温茶已凉透,他在梅州停留的时间,也有些长了。

他叹了口气,被护卫扶起。

只见对面的孙知府坐在地上抬起手,似是瞧见了鬼怪举起了手指。

“那……那是什么!快看!”

从内院黑压压飞出一片乌云来,密密麻麻看上去似乎是……

“是春燕!”

为首护卫一声令下,十几个人挡在按台和知府面前。

只看那黑压压一片春燕,飞得毫无章法却都冲着一个地方,像一柄柄利剑刺破斜阳飞射进来。

春燕是性情柔顺的鸟儿,怎么忽地攻击起了人!

天际红霞,黑色羽翼像披着残血。

沈按台不为所动,冷眼看这狂躁的鸟群,又冷眼看着四溅的羽毛,无动于衷。

不管如何拼命,不过螳臂当车。

一只如何,一群又如何。

还是从暮色中来,往暮色中去!

破碎的羽毛坠落满地,春燕哀嚎,向府外飞去。

燕子齐声哀鸣,响彻梅州。

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挡住落日余晖。

珍鹭跪在府外,忽地抬头,看见春燕时,心脏停滞片刻,忽地哭了。

天地间,刹那冰冻。

没有被冻上的只有那扇紧闭的大门。

咯吱一声,烛光亮起,只照亮了珍鹭小小一人。

来人是位嬷嬷,她举着托盘,慢慢弯身呈到珍鹭跟前。

“拿走吧,她留下的。”

她留下的不多,只有一根木钗。

珍鹭接过木钗,哈出一口寒气,她的眼泪刚刚被冰封在了眼眶里,被这支并不尖锐的木钗瞬间刺破!

“烛鸳!!!!烛鸳!!!!”

“按住她。”

“烛鸳!!!她人呢!说话啊她人呢…………”

灯火没有照在嬷嬷的脸上,她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指挥使大人和烛鸳姑娘的尸体,由按台府处理,这支木钗,就当作遗物吧。”

嬷嬷退步转身,只说了两个字:关门。

“不……不不!我不要!我要看看烛鸳……她没有死!她不会死的!她为什么会死在这个时候啊!开门!”

侍卫进府,府门口除了一扇紧闭的门,再无其他。

“我要带烛鸳回家,你们开开门,我要带烛鸳回家啊!陛下!你睁开眼看看这天下啊!”

“真龙天子,愧对无垠天地!”

梧桐的声音突然出现,他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到按台府,任凭他怎么踢踹,那扇门都不会再开了。

“朗朗乾坤!愧对百姓!”

没了,什么都没了。

“昭昭春日,天理何在!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陛下有罪!陛下有罪啊!”

世人皆有罪。

奈何陛下,罪大恶极……

珍鹭撑着台阶站起来,她手里握着木钗,恍惚转身。

宋举人的叫骂犹在耳侧,他愤恨的哭声,随着抬棺的春燕遍布梅州。

春日没有来。

根本就……

没有春日。

她握着一支木钗,穿梭在梅州街道,行人避让,口不敢言。

“天地间,真个干干净净!哈哈哈哈哈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干干净净!”

包围笼馆的兵队撤了,身披金甲,从街道飞奔而过。

四蹄经过珍鹭时,没有丝毫停留。

她只是个,握着唯一的木钗,失魂落魄的娼妓而已。

静悄悄的笼馆里,华雀站在最前面,她抱着肚子双眼无神,看着扶着墙走进来的珍鹭。

她什么都没有问。

她没有勇气问。

珍鹭垂着双手,抬起头,只感觉日月颠倒,抽空了所有力气。

一支木钗静静躺在掌心。

真安静。

笼馆的夜,头一次,这么凉的入骨。

滴答滴答。

华雀的眼泪落在珍鹭的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声线颤抖,咬牙切齿。

“尸体呢?尸体呢!”

“尸……”

尸体……

珍鹭跪在地上,直不起腰。

“尸体……被按台府处理了!我没见到烛鸳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啊!”

百日红花落,全都花落了!

烛鸳走了,她飞走了啊!

声嘶力竭的哭声从笼馆传出,此起彼伏的哭声染红了黑透的天际。

所有行人驻足观看,又摇摇头害怕地离开。

只留一个疯了的黄鹂坐在门口,晃动了拨浪鼓。

“烛鸳?”

欢鹂腾地坐起来,她拼命奔跑到街道中央,高声呐喊。

“烛鸳!她回来了!”

一辆装满干草的青牛车缓缓驶来,欢鹂指着叫喊着。

“烛鸳回来了!”

“欢鹂!烛鸳不会回来了!”

珍鹭抱住欢鹂嚎啕大哭。

欢鹂不停挣扎,她瞪大着眼睛,不断摇头,不停重复。

“烛鸳在这儿,烛鸳在这儿,她会回来的!她会像最开始,从牛车上跳下来的!”

烛鸳会回来的。

烛鸳会回来的…………

眼前灯火燃烧在黑夜,有人到底是死在了黎明破晓,还是压根就困在了漫漫长夜?

华雀撑着腰,脚下一软,手脚并用地摔倒在小石桥上,她抬头看漫天飞花吹上七层浮屠。

烛鸳用命,用命!

换了笼馆啊!

“华雀!”

身怀六甲的孕妇翻进水池。

众人围上捞起她时,已经分不清挂在脸上的是泪珠还是春水。

“烛鸳!!!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她坐在冷池里,热泪浇心。

“我认输了,苍天啊!我认输了,你把烛鸳还给我!你把烛鸳还给我……”

春燕最后一圈,卷上了浮屠七层。

它们都记得,有个不会说话的菩萨,曾住在这里。

好心的菩萨从边塞而来,满身伤痕,她用半生苦涩渡一花一草一木一鸟。

鸟儿抬棺。

海棠默哀。

如果菩萨不是哑巴,她会说:

谢谢你。

我喜欢。

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