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门口死人了!”
“谁死了?!”
“就是那个阿茴的娘!撞墙自尽了!”
几个嬷嬷一听浑身瘫软,趁手上松劲的功夫欢鹂冲了出去,她提着裙摆跑的飞快,越过长廊时,身后整整跟了十几个黑压压的小厮,大家拽她的衣角袖子,她便扯烂了衣裳,飞过回廊,直飞向别院门口。
“华雀!!!!”
华雀终于见到了欢鹂,她瞪大双眼不相信这是欢鹂!
衣裳破烂,伤疤血肉模糊,世子府……世子府都干了什么!
在她伸出手要抓住欢鹂指尖的那刻,突然有一股力量把两人分开,护院拦腰抱起华雀,匆匆赶来的嬷嬷们扯住了欢鹂的脖颈。
“华雀!我要回家!”
欢鹂猛地看见阿昌娘的尸体腿脚瘫软,下一刻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地甩开了嬷嬷们的牵制,上前一把拽住了华雀的手。
只是短短一瞬,两只温热交叠的手分开,嬷嬷们把欢鹂按倒在地,华雀被团团围住已经没有突围之势。
“赵夫人,我劝你还是先安葬了这位再来纠缠吧。”
麒麟嘴里的血滴答滴答砸在高高的石阶上,欢鹂还在不断挣扎,她透过血珠看见华雀着人抱起了已经没有气息的阿昌娘,痛哭流涕。
她还记得那时她带着阿茴进别院时,阿昌娘跪在她身前磕头。
她们都以为进了别院就有好日子了。
她还向阿昌娘保证过…………
“我向您保证,阿茴在我这里平平安安,踏踏实实。”
“欢鹂姑娘,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我……我给你跪下磕头了。”
假的,全是假的!
别院是假,世子是假,都是假的!
“姐姐,擦擦眼泪吧。”
阿芸望着华雀好半天不敢说话,递上一只手绢才敢说擦擦眼泪。
华雀打了个机灵,她一抹脸上自己都吓了一跳。
坐在车厢里,她脑子嗡嗡响,欢鹂和阿昌娘的哭喊就没有停过,她自己也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前后背全是汗。
等阿芸说话她才如梦初醒,瞳孔终于清明起来,她没接手绢只是胡乱抹了把脸,便赶紧从怀里掏出了欢鹂刚刚递给她的东西。
她展开看去,竟是一只带着金穗的锦袋。
这绣工纹路绝不是老百姓该用的花样。
她提着看了半天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用食指捏了捏,好像里面夹了东西。
“阿芸,你下车看着把阿昌娘送到家。”
“好。”
有些事情牵扯的人越少越好,华雀等阿芸下车才敢把锦袋打开,她食指一捏抽出一张字条……
只扫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冷气收了回去。
“改道去商行!”
正是晌午刚过,赵明熙带着几个新掌柜刚走了一遍过场,就见华雀在街口跳下了马车。
“哎!娘子回来啦,怎么这么半天,没出什么事吧?先吃点饭吗?”
赵明熙现在叫娘子可是顺口的很,一句话能说出来五个娘子,可他迎上去却看自家娘子神色有异,什么也没说就把人拉进了内厅关上房门。
赵明熙站在桌前刚给自己倒了杯茶,就被华雀一巴掌拍了回去。
“干啥啊娘子。”
“把镇抚司还有宋举人叫来。”
“啥?”
“让他们半夜来商行。”
==============================
【珍鹭】
赵明熙派人来递消息时梧桐正在笼馆,恰巧烛鸳也在身边。
他俩守在珍鹭门口,烛鸳只看梧桐听完消息后脸色骤变,瞳孔放大回头看了眼珍鹭紧闭的房门。
烛鸳知道如果是赵明熙来,那一定是华雀那边去了别院出了事。
她让梧桐单说无妨,对方镇定了好半天,才低声吐出一句话。
“阿茴和她娘都死了,阿茴娘今天中午在世子别院以死明示。”
阿茴娘……也死了?
最近是……
烛鸳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让梧桐接着说。
梧桐的后半句说的艰难,压低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生怕让珍鹭听见。
“送来的消息说,阿茴的死跟……黄慎之有关!”
此事跟知府有关,所以华雀才迫切叫梧桐和曹忌深夜在商行汇合。
大家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既然跟黄慎之有关,那阿茴和阿昌娘就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梧桐紧握的拳松开又收紧,他知道黄慎之已经被染缸染到面目全非,可他不能接受知府手上竟然有人命官司!这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同是读书人他是最没办法想象这世态的严重。
相比起来烛鸳还算镇定,她今晚也要去一趟务必把前因后果听个清楚,正好徐阿嬷晚上要去鲁辟军营,无人看管。
两人正盘算着,并没注意到珍鹭已经打开房门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当珍鹭出声时把烛鸳与梧桐吓了个正着。
“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梧桐见几日卧床的珍鹭竟然能起身不由地高兴,可当珍鹭问出时他像喉头卡了个核桃说不出话。
黄慎之,又是黄慎之!
如果再让珍鹭知道,这打击非同小可,要让她知道自己曾经倾慕的人如今已成杀人凶手,这!
“没关系,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你直说就好。”
珍鹭眼神决绝,她虽一身素衣满面病容,可相比起从前好似更有精神一般,腰背笔直好像随时要一往无前了。
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梧桐犹豫没有回答。
可烛鸳却点头了。
她相信此刻的珍鹭一定在某些方面发生了变化,这变化的开端一定是黄慎之!
珍鹭煞白着一张脸,嘴唇龟裂,得到烛鸳肯定的回答后她吐出一口气,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阳光刺进她的眼睛她也没有用双手遮挡。
“药我喝完了,晚上我跟你们一起去。”
子时,商行灯火通明,与这件事有瓜葛的人全都到了。
今晚铺子早早结算,赵明熙将值班的伙计全都打发回了家,封门闭店。
曹忌坐在正中央的圆桌旁沉默地转着茶杯,一只锦袋被华雀递了过来。
“镇抚司大人看看,熟悉吗?”
一串金穗落在眼前,曹忌接过只看了两眼便看出了是谁的物件。
“是世子的,不过前段时间,好像把这送给了黄知府。”
曹忌尚且在官场,这几个人他都常有来往,谁的身上戴了什么他一般都会留心记住。
得到曹忌肯定的回答,华雀松了口气看来欢鹂没有看错,她扬了扬下巴示意曹忌看看锦袋里面的字条。
一张冰冷的字条抽出,曹忌对着烛火皱眉看了一遍立马团在了手里。
“确定?”
“确定,这个锦袋就是欢鹂从阿茴的手里抠出来的,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想黄知府不会轻易弄丢让阿茴捡到吧?”
黄慎之……手上竟然有一条人命?
如果非要抛开枉死的阿茴,这会是天上掉下来的把柄掉在了曹忌手里。
“事已至此,你就没什么想说没什么想做的吗?”
梧桐始终靠在角落的小茶几抱着手臂盯着曹忌,他真是受够官员之间的博弈了,眼看曹忌一言不发,他更是气的憋闷,说话夹枪带棒。
曹忌回头看了眼吹胡子瞪眼的梧桐无话可说,他虽然是这群人里唯一有官职,且能直接跟知府对峙的人,但他现在势力早不如从前,他来举报黄慎之,在场官员只当他是以阿茴之死当借口来党争。
曹忌不知为何下意识瞥了眼烛鸳,烛鸳却盯着眼前的热汤不去看他。
还是一起为大家煮梨汤的赵明熙先解围打破僵局。
赵明熙把手中的汤勺交给烛鸳让她帮着搅拌,自己端了几只碗来看向满屋子的人,“来来来都先喝口汤吧,阿茴的事大家好好商量,毕竟板上钉钉证据确凿一定会有突破口的。”
“证据只有一个锦袋,如果状告的是知府,只怕会被亲王保下来。”
华雀接过梨汤冷不丁递冒出一句,气地赵明熙不给勺子,“啧,我在这解围呢,你咋还泼冷水呢?”
“先不论证据的事,如果我们要讨回公道继而扳倒知府,首先需要一个递状纸的人……咳咳……”
听了许久的珍鹭突然开口,她靠近暖炉裹着梧桐的外衣说上一句话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不过她这话说的已经点醒了其他人,特别是曹忌,刚才梧桐发问时他便已经想到了递状纸的人选。
“如果一年前递状纸的是位举人,那一年后递状纸的还是位举人,效果会不会更好?”
曹忌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今年新晋举人梧桐,宋举人本还靠在茶几上,一看众人顿时不自在地抠了抠下巴,“我?去递状纸?”
曹忌起身向烛鸳讨了碗梨汤转身递给了梧桐,温热的梨汤在镇抚司的手里端着,他目光如炬,“我先前说过,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你应该还记得当初对我说的话?”
如果黄慎之办了错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咬住他不放。
“我当然记得!”
梧桐接过汤碗,挺直了脊背正视曹忌的双眼,“如果需要我,我一定义不容辞,但对方是由亲王保的知府,我怎么……”
是了,还是回到华雀的问题上,仅凭一个锦袋,太难了。
即便揣着举人身份的梧桐,在高堂说的言之凿凿,亲王怕是也不会理会。
烛鸳转着手中的汤勺若有所思地看着赵明熙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拍了拍华雀的肩膀比划着问阿昌娘家中还有没有人?或者有相熟的邻里。
“家中只剩下身患重病的丈夫,邻里倒是相处的十分要好,自从小商铺加入了商行,大家彼此都……”华雀顿了顿突然灵光一现看向烛鸳,“你的意思是,可以不光让梧桐状告,也可以让其他相熟的百姓来施压?”
烛鸳点点头,她刚才在想黄慎之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初来官场他绝非鲁辟杀人不眨眼的老练官员,如若证据不足,要有百姓施压,至少能让他的心理防线被击破。
“不错,黄……咳咳,知府向来注重声誉,百姓声讨他会自乱阵脚。”
这不就讨论出来了?赵明熙放下汤碗,直接拍了拍梧桐的肩膀,“没事,你尽管写状纸,若需要的话,我会带着邻里一块去府衙,他们平日关系都很好,互相扶持着过日子,如今阿昌娘命丧世子府,再加上新任知府提高赋税,大家心里其实早有怨怼了。”
门外梆子敲了三声,已是三更天,为了不引人注意,大家喝过热汤后都是分批出了商行。
珍鹭和梧桐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走在空无一人,雾气渐起的街道珍鹭突然调转了方向。
“哎,你去哪儿?笼馆在那边。”
“不去笼馆,去我家。”
这是自宋母去世后,珍鹭第一次回家,她没在笼馆烧纸,今晚在自家烧,能让母亲好找到回家的路。
梧桐一路沉默跟随珍鹭走进那个小小的院落,他抬头看那老槐树好像看见了宋母一般,让人齿寒不忍,不愿再看。
可是珍鹭却说让他抬起头来。
“我要你记住这个位置。”
“什么?”
“死在这个位置的人曾经对我说,梧桐是个顶天立地的聪明孩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鲤跃龙门,她今日是看不到这刻,可她在天上会时时审视着我们,我想,活着的人总不能让死去的人失望吧?”
梧桐抬头看向那老树枝桠,咽了口唾沫,突然明白了珍鹭所指的是什么。
一摞纸钱被猛火点燃,熊熊燃烧在闭塞的院落,珍鹭对着火光,火焰好像都把她的衣裙点燃。
她此刻仿佛不是再给母亲烧纸,而是在进行一场仪式!
“我想母亲自杀是为了告诉我,灿烂的春日不是等来的。”
珍鹭猛地往那火堆里添了一把柴,让它烧的更旺,她转身看向身侧的梧桐,他的脸庞此时也被烈火烤的炙热。
“不是等来的,是要我们争来的!”
“大胆去做,不是为了给我报仇,是为了阿昌阿茴还有她们的娘,为了梅州成百上千受苦之人,在无边黑暗中燃烧引子,这,才是一个举人该做的!”
===============================
【烛鸳】
在无边黑暗中燃烧引子。
夜越长,引子就会越亮。
今早京中传来的公示,无疑让这引子更值得燃烧了。
老皇病危,京中快马加鞭将公示在半夜散步全国。
有的人已经窃喜到需要佯装悲痛。
而有的人,哪怕已经被说成强弩之末,还要游街祈福。
天子危在旦夕,需要举国祈福。
各个州府已经安排百姓们在各家门口挂上彩幡为老皇祈求阳寿。
从前也会有州府以示衷心,让州府官员亲自手持彩幡环城步行祈福。
可是今年却不一样了,世风日下,太子势大,各个官员为了巴结还未登基的新皇没有人敢游街祈福。
除了曹忌。
曹大人的彩幡祈福可真寒酸啊。
百姓立于街道两侧观礼,看见的只是镇抚司一个人,带着身边的五个亲卫,扛着厚重的彩幡一步一个脚印。
天公不美,下了大雾,那本该飞扬的彩幡此刻想被霜打,耷拉着脑袋倒在镇抚司的肩头。
有些人看着只觉得这场面格外可笑,可是百姓们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酸。
白雾像尘土染花了彩幡,是不是也像老皇,接近暮年?
当曹忌路过笼馆时,烛鸳也在馆口。
她知道镇抚司伤势未痊愈,此刻扛着彩幡吃力不说,每一步踏出去都抖的厉害。
旁人看出了心酸,她只觉得悲壮。
白雾萦绕在曹忌周身,烛鸳看不清他的脸庞,只感觉他的眼神往馆口挪了一寸。
“带我的师父说,阳光不会照在我们身上。”
会的,曹大人。
烛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可能是被曹忌这股悲壮的气息感染,或许是她了解曹忌和老皇的过往,又或者她单纯是被太子亲王世子压迫的抬不起头。
她竟然一跃而起,摘下馆口高挂的彩幡披在身上,然后奔向了游街祈福的队伍中!
滚滚浓雾好像被撞开了一道口子!
一个娼妓走在五个亲卫的身后抬头挺胸,百姓瞋目,镇抚司惊惧。
“你……”
烛鸳冲曹忌笑了笑,身披彩幡好像是冲破了浓雾,从天上而来。
彩幡与她的红裙揉在了一起,终于在白雾中有了颜色。
我并非为老皇祈福,我为自己,为你,为笼馆的姑娘祈福。
阳光会照在我们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