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清早无光,乌云坠地,阿昌娘出殡的日子定在了死后的第七天。
阿昌阿茴的父亲身体不好,颓然坐在灵堂中央默默掉眼泪已是不能理事,出殡全程只能由赵明熙华雀夫妇代为操持。
这天,梅州街道没有商贩叫卖,买丝线的捏糖人的蒸发糕地统统没有。
路过的行人稀奇,待走到一小灵堂前,才发觉那些平日眼熟的小老板们全聚集在此。
白幡没有伸向天际,只在乌云下落下了脑袋,黑漆漆的两具棺材,一大一小地并排放在狭小的门厅,高燃的白蜡火光烧尽了最后一寸蜡油时,赵明熙走到正中间,昂首挺胸面色庄重,双手平直举起铜锣,他举起铜锣的手四平八稳,没有一丝丝地颤抖,当鼓锤重击锣面,一记重响贯穿梅州小巷,鸦雀惊起划破低云,乌云开了口子,一滴清澈雨珠从中泄出。
滴答。
落在白幡,晕湿血色。
“阿昌娘,敦厚热心,朴实善良,相聚梅州即便没有血亲,但我相信,与在座各位俨然已是一家人。我们共渡苦难相扶相持在泥潭挣扎,她尝过的甜我们尝过,她受过的苦!我们感同身受。”
华雀身着一袭白裙,发间只簪了一朵白花,立于两顶黑漆漆的棺材前,朗声宣读告别前最后的陈词!
“今日,在起灵之前,我要说,说出阿昌娘到底为何而死!她的两个女儿到底被谁害死!”
一道精白闪电冲进灵堂,唰地照亮街坊邻居的脸庞,雷声轰鸣,撕开破晓的口子。
“大女儿阿昌,于去年春末,死于笼馆,被周老板教唆的笼馆徐娘及一干打手生生折磨致死,尸首抛湖沉塘。小女儿阿茴,于今年春末,死于世子别院,深夜外出被当今知府黄慎之!活活溺毙于冰湖。阿昌娘,在七天前,死于别院高台前,因讨还公道不成被诸多借口搪塞百般羞辱以致崩溃,伸冤无门,她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在世子府前留下清白,当众撞墙血溅三尺!”
呼啸冷风夹杂雨水冲进灵堂熄灭了三炷香,吹落了华雀发间的绒花,妄想堵住她的嘴巴。
可她要说,她要在今天,在阿昌娘与阿茴永埋地下不见天日的最后一刻说出真相!
“我希望大家清楚,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她都不该死。这里每一个人所承受的苦难,不是他活该承受!人间有冤情我们要大声地说出来,我们所承担的不公要勇敢去颠覆!世道本不该如此,为何偏要你我默默无闻!”
话说至此,在场所有身着粗布丧服的人面容震惊,四肢僵硬。
他们无法接受知府杀人,但更无法接受阿昌娘原来是死于非命!
赵明熙放下手中的鼓锤,从怀中掏出那只金穗锦囊,高举走到众人中间,“这,是阿茴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指正知府的唯一证据!明熙势单力薄,平日受诸位多番照顾,今日协夫人再次恳请诸位,与我们助力举人宋梧状告知府,为阿昌娘点亮黄泉之路!”
赵家夫妇并肩而站,背身棺木,面朝邻里,行礼鞠躬。
“这……状告知府……”
众人慌乱面面相觑,知府……那位提高赋税,压榨民膏的知府……他们怎么敢?
可是当他们抬头看见弯身不起的赵家夫妇,还有他们二人身后清清楚楚摆在眼前的棺材犹豫了。
“各位放心,若官府追究,明熙一人承担,自来梅州一年半载,明熙空有商行却不能给大家争取该有的权利,实属百般羞愧。今日此举若有差错,我绝不会连累各位街坊,我只想借大家手中,心中的火光一用,为我,为宋举人,为阿昌娘一家照亮前路!”
华雀双手捧出黄纸元宝立于火盆侧,目视前方神色无畏。
“我们夫妇二人不会强迫大家,若有朋友愿意加入,就请上前领取黄纸,送阿昌娘与阿茴最后一程。”
夫妇二人再次弯身行礼,没有弯下的只有高举的黄纸元宝。
灵堂外逐渐落下了雨帘,稀稀拉拉的雨声砸到人的头顶寒气逼骨。
三炷香只余白烟苟延残喘,灵堂内寂静地只能听到众人的喘息。
忽然!
阿昌阿茴的父亲发出了一声呜咽,他慌忙捂住了嘴巴跪在地上。
华雀感觉手上的黄纸元宝轻了一分,而后接二连三地慢慢减轻了重量。
冰雨寒气被第一缕焰火烧化,脚边的炭盆里被扔进了第一卷黄纸。
第二卷
砰!
第三卷
砰!
……
每个人手持纸元宝走向炭盆,跪在地上的阿昌阿茴的父亲便嗑一个响头。
赵家夫妇始终弯身没有抬头,他们咬着嘴唇感觉手上的重量越来越轻,眼里憋的热泪就越来越多。
高燃的火焰被众人簇拥,它贪婪地吞噬掉每一寸黄纸,火光照红了每一件丧服,希望,它也可以照亮这无端落下的暴雨。
暴雨下的让梅园冰凉的池子溢出了脏水,一连串娼妓好似囚犯被郝伯牵引着脚踩泥泞踏上马车。
她们面无表情,雨水打湿了乌发贴在表情麻木的脸上,她们马上又要去城外军营了,去的是人,拉回的是黄金。
珍鹭站在梧桐身侧,低头俯瞰这一景象。
梧桐咬着下唇说不出话。
“我要你看着她们,看着她们任人宰割的样子,看看她们脚下淹死过姑娘和你亲生母亲的池塘,我要你提笔如刀。”
乌云低垂,阴暗厢房里没有点亮一盏蜡烛,宋举人对窗而坐,只借一缕从乌云漏下的清白冷光照亮了他面前的白纸。
当浓墨磨好,珍鹭临窗而坐放下了一支狼毫。
他深吸一口气,面对轩窗外的狂风骤雨,提笔作刀。
走廊脚步杂乱,急的好像要撞开凭栏。
七八个龟奴跟着徐阿嬷冲到了珍鹭厢房门口。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烛鸳垂手挡在面前,颔首沉默。
“让开!”
徐阿嬷疾言厉色,切齿警告。
“别逼我动手,让开!”
寒光闪过,一柄镇抚司短匕架在徐阿嬷脖颈血脉之上。
烛鸳手举短匕,一步没退。
刀刃已开锋,谁敢上前!
暴雨落在刀面反打在徐阿嬷的侧脸,她睫毛落雨已然睁不开眼睛,她只慢慢点了点头,狞笑出声。
“好,好……好啊!”
厢房内没有天光,宋举人奋笔疾书,痛陈罪证。
身侧的珍鹭,抱起满地白灯笼中的一只,指沾墨水,在灯笼面上写下了两个字。
阿茴。
七日后
临近黄昏,衙役打着哈欠出来伸了伸懒腰,最近的天还真是热了。
可不就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吗?
他紧了紧腰带,想着赶紧收工,知府最近又发补贴了,得去笼馆快活快活。
一想到姑娘的温暖怀抱,他便乐开了花,嘴角都忍不住地偷笑靠在官衙门口想入非非。
正想得入神,准备换个姿势继续做梦,忽地脚下一滑差点坐到地上。
“宋……宋举人?您……”衙役眼神活络地发现这一身白衣,衣冠整洁的宋举人手里好像拿了一卷纸。
这宋举人今天打扮的得体,那白袍如雪一尘不染,手握白纸也是一脸严肃深沉。
衙役摸了摸下巴,看这场面如此正式,便点头哈腰讨好问道,“您有何事呀?”
“伸冤状告。”
“状告?告谁啊?”
一只寒鸦飞过,带走一段晚霞,让宋举人的脸庞掩在黑暗里。
他抬起双眼,乌鸦双翅与黑色的瞳孔重叠。
衙役冷不丁打了个冷颤。
“告谁?”
“梅州知府,黄慎之。”
春末初夏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梅州官衙灯火通明,首次莅临多位达官。
递状纸主告人是举人宋梧,他一袭白袍不染尘埃,昂首立于高堂,身份最低。
被状告人为当今知府黄慎之,朱色官服加乌纱,头一回从衙门主座降为末位。
旁听的有世子杨苻和镇抚司曹忌,不说镇抚司,只说世子大驾光临可是头一回,他身穿华服头顶金冠玉带,虽肩披狐氅面色羸弱可英姿逼人,落座于府衙次座顿显气场,面色不善。
此案主审,十六路团练军教头鲁辟,追月黑衣官袍加身,宽肩厚背内敛杀气,还没落座已经让各衙役胆寒。
“镇抚司?何来旁听啊?”
镇抚司平视前方,不卑不亢,“团练夜审知府,身作梅州官员,以示公允,不得不听。”
他说罢看向对面的世子,弯身行礼,“望世子海涵。”
世子微微颔首,指尖刮过方桌花纹看向鲁辟。
“团练大人,开始吧。”
府衙灯火高照,照出每个衙役额顶的汗珠,他们屏息凝神,一口气都不敢吐出,只觉得今晚的烛火格外刺眼骇人。
高堂主审背对海水朝日图,手握惊堂木嘴角带笑。
啪!
一拍惊堂木!
“大胆宋梧,竟敢身闯府衙,状告知府!”
鲁辟先声夺人,不由分说先厉声质问,干扰梧桐精神。
曹忌微微皱眉看向台下宋梧,如今在座只他一人没有官职,就看他今晚扛不扛得住了。
“启禀团练,草民所见不公,孤闯府衙实属无奈,海天朝日图在上,举人宋梧要揭露不公,凄夜伸冤!”
梧桐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先前曹忌和赵明熙提醒过他,鲁辟习惯于开场斥人,扳倒上任知府就是凶险难挨,今夜定是如此。
故梧桐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任鲁辟怎么纠缠,他自巍然不动。
鲁辟见宋梧身型稳健,便知他这次是早做打算,威声呵斥是没有用了,他看黄慎之略有慌乱指节发白,便递过去一个眼神叫人不必惊慌,一个小小举人,还是龟奴出身,能扳倒知府?简直是笑掉大牙。
“宋梧,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要状告知府,要告什么?可有证据?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是重罪!你……”鲁辟扑身向前,看向梧桐的双眼如鹰隼,“你可要好好回答我的两个问题。”
梧桐直迎鲁辟的目光,他不光不惧团练,甚至在移开眼神后将目光钉在了黄慎之的身上,且看他凛凛官袍已然鲜血。
“今晚,我要告梅州现任知府……”梧桐转身面向黄慎之,一字一顿,“草菅人命!”
“你大胆!堂堂知府,如何杀人又杀了谁?宋举人,口出狂言是会付出代价的!”
鲁辟还没等黄慎之反驳先开了口,他知黄慎之心思不定,要让他当面对峙说不定会露出马脚。
主审穿堂的呵斥声打在举人的头顶,他右手一甩掀起雪袍,白衣在朱红色官袍下摆划过,梧桐高昂头颅跪在地上,手呈状纸。
“大人!状纸在此,请诸位过目草民并非信口雌黄!”
衙役小跑而来,将梧桐手中状纸接过,依次呈给主审旁听和黄慎之。
鲁辟吃瘪,他抿着嘴胡乱打开状纸,烦躁扫过满篇黑字。世子看不出表情,只是浏览到一处微微皱眉,侧目看向黄慎之。
没有感受到世子眼神的黄慎之此时只顾着看梧桐的亲笔,可谓字字珠玑,如若不是十分了解他写不出这么真情实意的诉状!从他一读书举人一直写到上任知府,最后到溺毙阿茴结束,这中间把他本人的功过是非描写详尽……
黄慎之双手颤抖,猛地合上诉状看向侧立的梧桐。
相比而言,曹忌与在座的各位镇定不少,他打开诉状品读,露出了颇有些赏识的眼神,梧桐笔锋犀利又不失细腻,如若他是黄慎之,现在看完已经是冷汗涔涔了。
“哼,写的什么!”
鲁辟扔开白纸只觉得满篇文字烫手,他抱拳看向台下梧桐亲自问询。
“我问你,黄知府为何要杀阿茴?她一个小小娼妓,能得罪知府,也是本事!”
梧桐撇眉见自己的诉状被鲁辟扔开也不生气,他跪在地上双手抱拳道,“大人说的很对,小小娼妓根本得罪不了知府,是知府本人……心中有鬼。”
“我有什么鬼!你可说清楚。”
黄慎之气极心乱下意识开口后看了眼鲁辟,后者眯缝着眼示意他少应答。
“哼,我若清楚,此刻就不能跪在这儿为阿茴伸冤了,早下阴间相会才是!”
“你……”
黄慎之抓紧扶手,胸膛起伏闭上嘴巴。
“行了,你在这儿玩什么文字游戏,本官问你,你为何偏说阿茴是知府所杀?她一个娼妓,你一个举人怎么如此上心,还知道真凶是谁?你冒失上堂,难免不让本官揣责你本人德行有亏!”
鲁辟为官多年,巧言吝啬,最会转移重点,一盆脏水轻飘飘泼到梧桐身上,让他险些难以自辩。
“团练大人,与本案无关之事请不要过分纠缠。”曹忌颔首侧目鲁辟,只觉鲁辟刚才一番言语实在讽刺,“世子时间宝贵,你若刻意拖延,难免亲王府世子府,乃至别院担忧焦心。”
别院这两个字他念的尤其重,梅州城谁不知世子在别院养了个娼妓,鲁辟刚才一番与娼妓有染德行有亏的言论,被曹忌捉住旁敲侧击直接打了世子的脸。
不说世子,今天在这儿的五个人,哪个没跟娼妓有瓜葛!
鲁辟募地反应过来,赶忙回头看向世子,世子只是轻轻一笑,指尖却已抠出了倒刺。
还没等被曹忌逼退的鲁辟再开口,梧桐已经抢下了话茬,“大人,您说我一举人为何如此上心,今夜,就在这伸冤时刻我也刚好借此事说清楚!举人,乃是一洲之府品学兼优,仁义道德之佼佼者,中举不光是光耀门楣自身贴金的入仕第一步,更是自此背上了胸怀天下,体恤百姓的责任!你说小小娼妓,可她们算不算百姓之一,她们也是天下中的小小尘埃,昔日考试我能提笔为朝廷效力绘河山,今日状告我也能面见知府为尘埃讨公道!”
梧桐发言振聋发聩,他转头看向面色早有异动的黄慎之,“黄知府,您当初,是否与我想的一样呢?”
当初?
刚好是一年前了。
黄慎之记得。
他被梧桐的质问打的神色慌乱,鲁辟咬牙打断梧桐,不可再让他对着黄慎之再说些什么仁义礼智的无聊道理。
“宋梧!言归正题,你且说阿茴之死,到底为何是知府所为?”
梧桐跪正身体,冲着鲁辟拜了拜,“阿茴,在十六日前死于世子别院,时间于二更天,当时黄知府夜见世子还未离开,阿茴也在出院后也再未回房,直到清早破晓,才被人发现沉塘于别院内院冰湖。”
“完了?哼,我当是什么,噢,就凭知府当时也在别院,你就断定阿茴是知府杀死的?且不说阿茴是不是被杀,别院内院旁全是大石错落,上面都有青苔,失足滑下去也是正常啊!”鲁辟说完掏掏耳朵不以为然。
梧桐听罢反笑,“团练大人,您是怎么知道别院内院有大石错落,上面还有青苔呢?”
“我……”
鲁辟暗叫不好,刚想解释被世子接去了话茬,他淡淡开口不紧不慢,“湖边常有这些东西,团练这么说也是正常,阿茴乃我别院侍女,我想知府是不会在我的别院里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