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鹂】
马车飞驰过除夕黑夜,四蹄狂奔踏碎城外积雪。
驾车的人喘息声很大,他似乎很少驾驶马车十分不熟练,双手暴露在外已经冻的通红龟裂。
“姐姐,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黑漆漆的车厢里已经飘进了飞雪,明明刚刚还是万家灯火的暖冬夜,但就在马蹄赶在城门下钥前的一刹那,刺骨白雪落下。
阿茴堵着双耳蜷缩在欢鹂的怀里,马蹄声急促地让她害怕,厢外驾驶车辆的世子仿佛变了一个人。
阿茴问欢鹂,欢鹂没有说话,她把阿茴挡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北风吹起的帘帐,吹起的帘帐后是近乎与疯狂的世子。
前一刻还在看烟花,下一刻已经钻入黑夜,世子一直没有说话,犹如中邪闷头收拾行李草草了事,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
跑!
跑的越远越好,天南地北,只要不在亲王府怎样都好。
欢鹂在车厢看着世子剧烈咳嗽的背影,仿佛逃命的不是他们,只是他。
没有目的地,只有狂奔的黑马。
树叶尽落的老树枯影在皑皑白雪上飞快划过,风雪越来越大,扑地一声吹破了惨白纸灯,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漆黑!
“世子停下!”
对方充耳不闻,反而扬起马鞭,车轴发出剧烈的声响,整架马车跑过巨石都飞上了半空!阿茴大叫一声惊惧嚎啕。
黑暗中欢鹂抱着阿茴抓住世子的肩膀。
“我叫你停下!”
黑马长嘶,高举前蹄,踹断整片荆棘丛!
乌鸦四起,枯枝断裂,世子紧紧攥着缰绳,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掉下,他喘着粗气,在一片尘埃白雾散尽后,他死死盯着前路。
冷白月光照亮岔路口,欢鹂翻滚在车厢里费了好大功夫把阿茴拉起来,她掀开布帘顿时头皮发麻。
微弱寒冷的月光,照亮的是一顶孤零零的轿子。
那顶轿子旁只站着一个妇人,那妇人面色凝重站的笔直,毛领扫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露出的只是一张红唇。
阿茴只瞥了眼就倒抽一口冷气,在惊骇出声时被欢鹂捂住了嘴巴,细细的薄汗在后脖颈露出来,嗖嗖的冷气袭卷了欢鹂整个人。
在她打量前路到底是人是鬼时,世子颤抖开口。
“……母亲。”
“世子可还识得母亲?”
那立在轿子旁的妇人说话了,她抱着伞气质雍容华贵,虽穿着与别院的李嬷嬷相似,可这做派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欢鹂愿以为天家的家奴最高也就是李嬷嬷的模样,举止矜持不怒自威,可今晚看见的这位嬷嬷已经不能用下人二字来形容。
她高贵典雅,谈吐有利,即使立在凌乱的雪地里,裙角也没有沾染一丝污秽,就连发髻上的白玉钗也被月光照了个剔透。
这样的人,无形中带来的压迫感,让欢鹂差点以为她就是王妃。
“母亲,怎么会在这里?”
世子喘着粗气,可还是不远放开手中的缰绳,隔着巴掌远的地方欢鹂都能听见世子的急速心跳声。
不光是世子,还有她的,王妃没有露面,只在轿子里端坐就让马匹不敢上前一步。
欢鹂无端地害怕,她双手颤抖把阿茴抱到身后,那嬷嬷明明手中没有拿任何长刀利剑,都让人有种命丧荒郊的错觉。
“这话该是王妃问您,您这是要去哪儿?”
嬷嬷笑着回应,她声音温柔可总让人不寒而栗,就连她有上前一步的动作都被世子当即拦了下来。
“嬷嬷小心!马蹄不长眼,当心伤了您。”
“怎么?世子是要硬闯了?”
“如果母亲不让开,我想我会。”
他说话时更是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高头大马打了声响鼻四蹄在雪地中猛踏。
这阵仗任谁堵在前面慌了阵脚,可那嬷嬷却丝毫不退半步,背后的轿子更是一丁点动静都没有。
“世子能逃到哪里呢?”
“只要不是王府!”
“呵。”嬷嬷用指尖点了点伞柄,笑意中透着不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子是天家的人,再逃不过囹圄。”
“母亲是什么意思?”
如何叫逃不过囹圄,难道逃到天涯海角,就要追到天涯海角吗?
“天家天家,难道非得让人死!才能解脱吗!”
世子说的咬牙切齿,脖颈上都爆出了青筋,欢鹂胆寒,她真的开始怀疑到底是谁想逃。
掉了孩子就不惜抛掉全家的荣华,宁愿死都不愿意再回王府。这事放到画本子里信,可放到现实,天真如欢鹂都不会信。
这样的怒气和决绝的态度,早就积压很久了吧!
面对如此气势汹汹的儿子,做母亲的还是不露面,只是咳嗽了一声掀开帘子只伸出细手轻轻召回了前面的嬷嬷。
对于亲王和王妃,欢鹂从没清楚地看过他们的正脸。
嬷嬷回神附在轿旁点了点头,这才起身看向浑身紧绷,即刻要扬鞭的世子。
“世子不要糊涂,王妃以下良言望您仔细听,您如今在梅州城,有亲王的庇佑和世子的地位,能庇护的人或事总归还是能护个一二,可一旦走出这梅州城就是舍弃了父子母子关系,这其中的凶险就不是光靠世子您一个人就能护的住了。”
嬷嬷顿了顿,她面上还是和蔼,可她说的话足以让人胆寒好似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走上一圈!
“世子有世子的身份,可旁的人却是什么都没有,今日在梅州城只是丢了孩子,来日在梅州外难免会丢了性命,世子本可以听话待在亲王身边,往后只能累及他人终身悔过了。”
这是威胁,这是拿欢鹂的命做威胁!
“父亲母亲要杀欢鹂?这是全然不顾二十多年的亲人之情吗!”
世子跳下马车,吐出的尽是白雾。车厢里的欢鹂反倒不害怕了,她不害怕自己会随时丢失性命,她只是心寒,由内而外的心寒,一家人怎会到如此地步?
一家三人没有一位是正常的,小的就是死也要逃离,老的冷漠到哪怕要了孩儿的命也要把尸体拴在身边。
这就是家人吗?这就是天家的舐犊之情吗!
“世子执意离开,有顾及亲人之情吗?”
“在你们害死我孩儿的那刻就已经没有了!试问天底下哪有祖父祖母会亲手了结亲孙!我是爹娘的孩儿,那个死去的胎儿就不是我的孩儿吗!”
欢鹂头次见到世子歇斯底里,今晚的他疯狂到极致,全然不在乎身份矜贵,发丝散落跪在冰天雪地里,剧烈地咳嗽后皑皑白雪上竟是滴下了几滴血珠。
就连欢鹂都捂住嘴巴惊呼,可那位犹如樽菩萨冰冷的母亲,连出轿看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仿佛那顶轿子里装的根本不是活人……
嬷嬷在等,王妃也在等,她们在等世子狂怒后全然没了力气才缓缓开口。
“天家一体,亲王府荣辱与共,世子逃到何处身上都流着皇家的血脉,你注定于此也只能于此,不论双方相看生厌,都是生死与共的一家人,从您生下来的那一刻便已注定轨道,连偏离半寸的资格也没有了。”
鹅毛大雪从黑暗中漏下,把颤抖的双肩盖了严实。
跪在那里的人变成了在王妃的轿子前变成了小小的一团,那一团不是世子,可以是一条狗一只猫一个麻雀,偏偏不是人。
欢鹂用手捂住嘴巴,流下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制,这眼泪不是伤心难过,是胆寒震撼。
嬷嬷说的是王妃的原话,一个母亲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番话……
欢鹂看见匍匐在地上的世子双唇沾满鲜血,他缓缓回过头看向欢鹂,雪花在他毫无生气的瞳孔里化掉,化成一渊深潭。
她听见世子对着轿撵发出破风箱般地声音。
“我只有一个要求。”
“世子请讲,王妃听的清楚。”
“保欢鹂周全,如若她日后怀有孩子,我要母子俱存。”
“那世子给的呢?”
“自由。”世子颓然跪在地上,满口的鲜血挂在衣领,零零星星撕扯进白雪里,“父亲说的,我会照办,父亲要做的,我全力支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怀中的纸伞终于撑开,挡在世子的头顶接住冰冷的飘雪。
欢鹂张开嘴巴大口抽泣呼吸,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初春,潋滟晴方好,世子游船在湖中央。
“其实能笑出来是一种福气。”
“春日很美,只是有了人就不会那么美了。”
“梅州好像只有充斥着贪婪,贫穷,暴富,算计才会热闹,他们生活在如此明媚纯粹的春日下,你还觉得春日美吗?”
大雪席卷了世子,他跪在小小的纸伞下,偏偏不是人。
===================
【烛鸳】
“欢鹂来信了,说她一切都好,那晚不辞而别是被接回了别院,让我们不要担心。”
距除夕那晚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整整七天欢鹂杳无音讯,华雀派阿芸去别院悄悄打探就差满街贴告示了也没探出个所以然,直到今天,她终于差人递了来信。
回回如此,回回都是匆匆来匆匆走,即便是报平安的信,让华雀三人看了心情也好不起来。
不过总归是欢鹂的笔迹,珍鹭教欢鹂写过字,她认得出。墨迹新鲜,证明人还活着。
华雀皱眉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了,珍鹭问她怎么了,她临窗坐着说总感觉不对劲。
“很突然,一切都解释不清,我只觉得不对劲。”
烛鸳也这么觉得,七天提心吊胆,猛地来了一封回信,也没让她们的心完全放下,她甚至觉得,如果欢鹂能从别院出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院子不像活人住的地方。
三人沉默而坐,对着地中央摆的信都沉默不语。
眼看将到黄昏,笼馆门口红灯笼亮起,小龟奴叩开了门才算打破寂静。
“烛鸳姑娘,今晚点你牌子的客人很多,阿嬷让你早做准备。”
自从烛鸳上次拒绝了曹忌后,这是她重新开张的第一天,早有大把按耐不住的人想来见见许久不露面的烛鸳了。
元日过后,烛鸳怕是有的忙了,这客人数量都快赶上了“春试祈福点”珍鹭。
烛鸳点点头,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梳妆打扮,等天际完全黑下来时她出现在了梅园。
她的亮相一下让梅园热闹起来,不管领没领厢房牌的客人都要上来握着手寒暄两句,即使对方是个哑巴,也要说不停。
不过都是些想煞我也,美艳依旧的漂亮话。
但当面是这句,背过身去就会换副嘴脸。
“唉……还是娼妓无情啊,伺候了那么久,说翻脸就翻脸了啊。”
“还不是因为人家降了官职呗,丢脸可丢大发了。”
“所以我奉劝各位啊,这里的女人都是认银子的主儿,咱们趁早别陷太深。”
揣着酒壶又喝得红光满面的章大爷竖起指头对着这几个嚼舌根的后脑勺就挨个点了过去,“怎么漂亮话都被你们说了?点人家的是你们,说不是的还是你们?”
几个年轻小伙儿摸着后脑勺回头看这笼馆老油条笑道,“怎么?章大爷同情她们呀,你家里有老底儿,怎么不把人家赎出去啊?”
章大爷看了这几人一眼,皮笑肉不笑懒得解释,“年轻人啊,蠢钝得厉害。”
“他们这样说你,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烛鸳扶着一位生客上楼,这年轻小伙儿好像是头一次来,第一次领了厢房牌还有些拘谨,被烛鸳扶上楼时无意听见了梅花下那几位公子的闲言碎语有些红了脸,所以小心翼翼地问心不在焉的烛鸳。
烛鸳被这么一问,倒是愣了,听的难听话太多,不光哑了也要聋了。
她反应半天才知道这生客的意思,于是垂下眼摇了摇头,而后面若春风地拉他进屋。
可刚推开厢房时,她余光瞥见对面房间里闪进去一个身影。
对面的厢房是徐阿嬷住的地方,她多少会关注一些,刚才那进去的人不是龟公郝伯,也不是寻常客人。
那人的服秩打扮烛鸳看着眼熟。
总是在曹忌身边呆了一年之久,军中的穿着烛鸳是认识的,那人一身黑衣白月做点缀,腰间没有镶珠子不是曹忌那种带官职的。
难不成是鲁辟着人回礼来了?
可回礼送到馆口就好,为何偏要进到厢房里呢?
“烛鸳姑娘?烛鸳姑娘,你是不是……”
那生客唤了几声迟迟不进门的烛鸳,还以为她是还为刚才的闲言碎语生气,不免紧张起来。
烛鸳仍盯着对面紧闭的厢房,想找华雀让她留神一下,可身侧的生客催促的紧,慌乱之间烛鸳只能作罢,打算明早起来在跟华雀说。
等烛鸳进房伺候客人后,徐阿嬷的厢房门过了得有两柱香的功夫才打开。
这次打开还是徐阿嬷亲自把人送出来,底下梅园正是热闹的时候,徐阿嬷精明的双眼往底下扫了一眼,便极尽谄媚地点头哈腰,示意来人跟着她走,两人一前一后从侧面的小楼梯匆匆下楼,接着转向后院,打开小门。
那人走出门后环顾四周确定再无旁人,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闪闪发亮的金子交到了徐阿嬷的手里。
金子揣进怀中,两人相视一笑,匆匆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