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爹爹,咱们不买鞭炮也买点二踢脚吧,求你了。”
“不行不行,今年是个哀年,不可大肆庆祝,快走!”
梅州今年的除夕,不对,该是全国上下的除夕夜,都不会好过。
陛下龙体抱恙,连京中都是一片哀歌,各州府怎敢张灯结彩。除了晚上集市的舞狮和子时的烟花,寻常百姓家是不允许庆祝。
偏偏隆冬降至,商税上调,生意不好做,鞭炮不许放,沿街商贩行人虽穿着新衣可脸上早没有了往年元日的喜气洋洋,个个垂头丧气,好像……
“好像病重的不是远在皇城的天子,倒是近在眼前的亲爹。”
“嘘,小声些,别被旁人听了去。”
珍鹭与华雀站在笼馆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凄凄艾艾的行人匆匆,华雀冷不丁冒出一句吓地珍鹭一个冷颤。
“哼,怕什么,事实如此,皇城不安宁,搅得全天下所有人都不安宁,他们锦衣玉食没有惠泽全国,突逢变故却又要求人们为其祷告。”华雀说的让珍鹭齿寒,因为她说的字字都是实话。
现在全梅州的商户,怕只有徐阿嬷一人乐在其中。
她们回头看向重新洗刷一遍的梅园,十几个小丫头光着脚丫提着水桶在走廊奔跑,龟奴们叠罗汉够着梅枝挂红灯,徐阿嬷叉着腰站在中间吆喝,从清早到现在就没闲下来过。
这个新年,属她过的红火,只因她没有站错了队。
“听说她连年下的厚礼都备给了鲁团练,算盘打得真好啊。”
珍鹭叹了口气,明明前两天欢鹂才哭着跑回来,徐阿嬷此刻却好似浑忘了,不闻不问专心巴结。
“欢鹂怎么样了?”
华雀看徐阿嬷这般也想起了欢鹂,珍鹭早上刚去欢鹂房里看过,说心情还不错。
“这回烛鸳正陪着剪窗花呢,欢鹂看得开,没什么事。从小就是她开导我与烛鸳,有时候别看她小小一个老笑呵呵的,其实她应该是最有智慧的吧。”
华雀挑眉稀奇,问珍鹭是什么智慧。
“大智若愚。”
真不愧是读过书的,用词讲究。
华雀点了点头道,“但愿欢鹂能一直如此吧,别是怕咱们担心硬装出来的……走吧,看看她们窗花剪的怎么样了,再凄凄艾艾也得有点过年的气氛啊。”
“等等,我想拜托你件事。”
华雀刚想拉着珍鹭进馆就被后者拦了下来,看珍鹭吞吞吐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托给她。
珍鹭开口还没说什么就先无力地叹了口气,而后满面愁容拉住华雀的手,“晚点的时候,你跟烛鸳能不能替我去看看我娘,顺便给她捎些炭火衣物什么的,我今晚还有客人实在走不开,梧桐那边要准备考试,我也不想打扰。”
嗨,当是什么事,替珍鹭跑一趟是应该的,但她今晚有客人还是让华雀吃惊,还有点生气。
笼馆一年到头,难得在除夕放假不接客,怎么还有客人?
“是哪家的书生这么不听话,大过年的也不回家陪家里人?”
“谁知道呢,怕是春试马上就到了,着急上我这儿来祈福吧。”珍鹭说完自己都笑了,笑的无奈,“不过也正好,除夕收厢房钱都是双倍的,我多赚一点就能给我娘多添置一点,今年是个寒冬,不好抗。今晚就拜托你们了,如果可以的话麻烦陪她吃顿饺子,往年都有我,今年怕她不习惯。”
“放心吧,待会我就跟烛鸳说。”
珍鹭租的马车叮叮当当地刚停在笼馆后门,除夕约的客人便早早到了等着珍鹭去伺候,结果连要送的东西都是华雀和烛鸳帮忙点的。
这满满一车真真是能体现珍鹭的孝心,送的东西不论是煤炭还是保暖衣物都是最好的,等点完也临近黄昏了,华雀跟烛鸳说还是早点走的好,别到了晚上夜市一起来该不好上路了。
宋母住的地方华雀和烛鸳从来没去过,等好不容易找到后竟然是在一条偏僻小巷的尽头,这里跟笼馆附近比起来可真是两个世界,一边是连鸟笼都是金子打的富贵窝,一边是能把砖瓦当枕头睡的清贫地,下车时华雀和烛鸳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都叹了口气。
幸亏她们二人来之前都换过了衣服,不然走这一趟实在是显眼。
她们将马车停在巷子深处尽量不惹人注意,踟蹰许久还是上前叩开了宋母家那两扇斑驳的木门。
早听珍鹭说过自己母亲节俭,送来好些财物都不舍得花,哪怕换个门都不肯。今天华雀与烛鸳一来才算是信了。
这哪里是节俭,怕是母亲都将钱存下来,留着有朝一日女儿回家一起过好日子。
这么一想不免心酸,门外的这两个姑娘都早早没了爹娘,冷不丁去看别人的母亲,鼻头直发酸。
当听见门里的宋母欣喜地一声“来了”时,烛鸳甚至瞬间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掩面揉了揉鼻尖。
“是小贞吗?今天好早呀!”
咯吱一声,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打开,宋母围着满是面粉的布裙,喜出望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连手中举着的擀面杖都随着整个人的失落而放了下来。
华雀看见宋母一点点消失的笑意,她忍住哽咽硬勾起嘴角,很大声地说着新年好。
“伯母新年好呀!我们是宋贞的朋友,也是在府里帮工的,宋贞在主家得力实在有事来不了,所以托我们俩啊,来陪您一块过年呢!”
=========
“姐姐,你看我剪了只小黄鹂,给你贴到窗户上好不好?”
夜色降临,家家燃起灯火将路面的大雪照的通红,今年虽不让举国庆祝,但好在过年的喜悦影响不到年幼的孩童,孩子们三三俩俩抱着满怀的零食,穿着大人们省吃俭用裁制出来的小棉袄在街上追逐打闹。
阿茴也是这个年龄,她扒在窗户上一蹦一跳地瞧热闹,还举着自己刚刚剪完的窗花说要贴在窗户上。
欢鹂坐在软榻上笑呵呵,她看那窗花黄鹂实在可爱,但一听阿茴说要贴在厢房的窗户纸上连忙挥手,“别别别,别贴在这里。”
“那……贴别院吗?”
阿茴瘪了瘪嘴,她可不想贴在别院,那里就是大鸟笼,把黄鹂贴在那里不就等于让她姐姐飞不出去了?
好在欢鹂也不想贴在别院,“哪里都不贴,小阿茴带在身上最好。”
“带我身上?为什么要带阿茴身上呀?”
阿茴虽满心疑惑,可还是乖乖把黄鹂窗花小心翼翼地踹进怀里,等她把窗花放在胸口时突然明白了,她喜笑颜开蹦蹦跳跳地坐到欢鹂膝头,“我知道啦!姐姐是不想在这个鸟笼,也不想在那个鸟笼,就愿意跟着我是不是?你放心吧,以后阿茴走到哪儿就把姐姐带到哪儿,看蓝天看白云!”
对!就是这个意思。
欢鹂掐了掐阿茴肉乎乎的脸,说要不咱们出去堆雪人吧,“我好久都没有堆过雪人了,最后一次还是很久以前跟华雀姐姐她们堆的,走走走,我看积雪老厚了,咱们堆个超大的立在梧桐树底下,让她们回来大吃一惊!”
欢鹂越说越兴奋,拉着阿茴就要走,本来阿茴还担心欢鹂的身体,可被这么一撺掇也是玩性大发,两人手拉着手就穿上鞋跑出了笼馆。
“哇!这雪好厚啊,就像我娘冬天弹的棉花!”
阿茴嚷嚷着一跟头就栽进了雪里摔了个狗吃屎,惹的欢鹂站在旁边哈哈大笑,等阿茴满嘴满眼的雪花探出头啦,听见欢鹂的笑声,自己也跟着乐不停,攒了个雪球就冲欢鹂扔过去,欢鹂也不甘示弱地跟她打起了雪仗。
两个姑娘一大一小在街上疯跑,边跑边笑的停不下来,本来还是愁容惨淡的行人,路过时看了一会儿脸上也不自觉地泛起笑容。
真好,有了这笑声,才像个过年的样子啊。
得,雪人没堆成,倒是先打起雪仗了。
两人玩性正酣,浑然不知身后急速飞奔而来的大马车。
当那黑头骏马长嘶一声时,欢鹂的肩膀突然被人抓住,她还没从打雪仗的欢乐里出来,只听扑通一声,面前有个黑影就冲她跪下来。
黄鹂般的悦耳笑声戛然而止,北风的呼啸被骤然放大,差点吹破她们头顶的红灯笼。
“欢鹂姑娘,救……救命啊,可算找到你了!”
那黑影抬起头,赫然露出的是世子府管家的老脸,他那张皱纹交错的脸被冻的清白,抓住欢鹂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欢鹂记得他,好久没见了,印象里是穿着光鲜体态有度的贵人,怎么大过年的这么狼狈?欢鹂有些惊愕,还没反应过来只直愣愣地看着这老管家老泪纵横。
老管家跪在雪里,灰白的发丝散落,扛着肩头的厚雪嚎啕:
“求欢鹂姑娘去一趟亲王府救救世子吧!世子……世子知道您落胎的事,要在亲王府杀人了!”
本该是家家团圆的时刻,空荡荡的街道突然掠过马车疾驰的暗影。
那黑头骏马打着响鼻停在亲王府的门口,几乎是马蹄刚停,就从车厢里跪下来三个人。
老管家拉着欢鹂的袖子,不顾亲王府门口侍卫阻拦,破口大骂,连说滚开。
落在后面的阿茴本是紧紧跟着,可刚走了两步就走不动道了,亲王府……可太大了。
她只能用大来形容,门是那么大,台阶是那么高,就连侍卫都是一个顶俩,所有的东西都让她看不到别,比起别院,这更像个套鸟笼的大罩子!人就算叫喊高呼,都有闷闷的回声。
欢鹂来不及看这华贵过头的亲王府,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世子要杀人,她本打算再也不回别院,可一听到杀人二字,就头也不回地跳上了马车。
老管家在前面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等冲到内庭时,几乎是四脚朝地摔进了院子。欢鹂站在他身后,在扬起一片飞雪落下后欢鹂倒抽一口凉气。
眼前气派的院落狼藉一片,皑皑白雪上布满了凌乱的划痕和斑驳的血迹,沉重的凤鸟石灯滚在台阶下,园子中央一棵珍贵的绿梅树被人拦腰砍断,飞落的绿梅花瓣被踩的稀碎揉进雪里。
坐在这狼藉中的竟然是李嬷嬷,她捂着肩膀脸色惨白喘着粗气,低垂的脑袋抬起来时看见了欢鹂,顿时瞪大双眼,咿咿呀呀说不出一个字!
欢鹂盯着她肩膀还汩汩冒血的伤口胆寒,正要开口时世子提着长剑掀开正厅的棉布帘子冲了出来,手里的暖炉也不见了,总在身上披的棉袍也划开了口子,当看见李嬷嬷坐在绿梅树下还在喘气时顿时杀气腾腾!
与往常相比,已判若两人!
“世子不可啊!亲王还在前厅会客,惊扰到各位贵人亲王要降罪的!”
“滚开!”
此刻的世子已不是那个病怏怏的温柔世子,他挥起长剑好像杀红了眼,对着李嬷嬷的人头就要向下砍去!
“世子!别!”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悉声音响起。
欢鹂站在拱门处喊出了声。
不能杀人啊。
就算嬷嬷千刀万剐,我们的手上也不能沾血啊。
就算没有李嬷嬷,还有无数个其他嬷嬷来,难道都要一一杀干净吗!难道还能把亲王府杀光吗!
杀气腾腾的双眼在看到黄鹂时怒色在一点点消失。
那瞳孔重新恢复清澈时,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是李嬷嬷大叫一声撅了过去,老管家瘫倒在地砸着脑袋给主子磕头。
年轻的主子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颓然哈出一口白气抱住了他的黄鹂鸟。
他谁都杀不死,他谁都不能杀。
一场即将侵袭除夕夜的血腥惨剧因为欢鹂的到来终于停止,瑟瑟发抖的奴仆们蜷缩在廊下冲着走出亲王府的世子不停地磕头。
满耳的磕头声,世子听着面无表情,他只紧紧抓着欢鹂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那已经平坦的肚子。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过长长的回廊,穿过宽阔的花园,磕头声随着他们的脚步一刻不止。
“谢世子饶命”
“谢世子饶命!”
可谁饶了我孩子的命!
世子惨笑,在踏出亲王府时险些栽到在地,咳嗽不止。
飞驰而来的马车终于恢复了步调,平稳缓慢地往别院方向走去。
白月高挂,路边的万家灯火在漆黑的夜里钻进了冰冷的车厢,挂在世子的无神的双眼上。
车厢外边很热闹,有大人们的说笑拜年声,还有孩子们的笑声,可世子好像都听不见,他只直勾勾地盯着黑暗的地方发呆。
欢鹂抱着阿茴在旁边无言看着,她们掀起车帘,外面是另一番温暖热闹的光景,快到子时了,晚市撑起,灯火辉煌。
除夕元日可是欢鹂最喜欢的节日,当一个卖糖人的师傅被一群孩子追到路中央时,欢鹂拍了拍世子冰凉的手背。
她的声音很好听。
她的声音一直都很好听,让人听了踏实,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