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鹂】
那晚欢鹂中途醒过一次。
是被生生疼醒的。
她从来没想过生孩子会这么疼。
她睁开眼的瞬间,就看到阿茴抓着她的手号啕大哭。
渐渐的,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可灯火还是那么暗,暗到她已经看不清自己身下湿漉漉的一片究竟是什么。
短短一瞬,她看见帘帐外两位嬷嬷的身影,又黑又高却一动不动。她小时候听徐阿嬷讲故事时说过,黑白无常索命就是这样站到床边等人咽气的。
对了,还有郎中,那郎中跪在外厅,颤颤巍巍地声音刺穿了帘帐。
“使劲儿啊!让她使劲儿!”
原来我是在生孩子啊。
一阵誓要把人五马分尸的疼痛感袭来,让欢鹂终于发出了整夜的第一声尖叫。
“啊……啊!阿茴!阿茴!”
“姐姐,我在旁边呢姐姐……姐姐你要用力生下来啊,不然你会死的!”
欢鹂的叫声短促尖锐,再多叫几嗓几乎油尽灯枯!
阿茴的哭声撕心裂肺,她死死拽住欢鹂的右手,流干了眼泪只哑着嗓子哀嚎,“姐姐,你不要死啊!我怕!姐姐,姐姐,我已经没有姐姐了!”
阿茴已经没有姐姐了,她的阿姐死在了笼馆冷冰冰的池子里啊!
我不能死,我还有孩子要生的,欢鹂想起徐阿嬷说的话,那些做母亲的话,娼妓是有资格做母亲的,她还给孩子留了那么多衣服鞋子呢,对,对!还有虎头帽,她要她的孩子戴上虎头帽在园子里堆雪人,放风筝,世子答应过的,要回来一起放风筝的!
我要生,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欢鹂生产性命攸关之际,帐子里竟只有阿茴一个小丫头,其他旁的人站在帐外低垂脑袋,仿佛跟自己有关系,又实在事不关己。
他们就像幽灵,层层叠叠的黑影只随着烛火摇晃,一声不出,听着一个产妇咬紧牙关的声音。
欢鹂一把攥紧阿茴的手,汗珠如雨下落在阿茴的手腕上。
“世子呢……有没有回来?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告诉他……啊!”
整个别院的人都冷冰冰的,她们的眼神让欢鹂害怕,她想让世子回来陪她,想让孩子的父亲回来看着她把孩子生下来啊。
“让姑娘再使把劲,把死胎生下来,人就有救了!”
郎中听见欢鹂的哭喊欣喜若狂,能哭就证明还有力气,还有力气就是有救了!
“使把劲!把死胎生下来!”
他兴奋地声音传进帐内,尤其是死胎两个字,像一盆冷水泼向了欢鹂,她咬着牙抽着气看向阿茴颤抖着已经说不出半个字。
“怎么醒了?”
“不知道啊,怎么还能醒?”
“不会是药量没到吧,不可能啊?”
“嘘……小点声!”
帐外的幽灵黑影终于有了声音,她们耳语交谈着,短短几句让正在生产,满头冷汗的欢鹂牙齿打了磕绊。
什么叫死胎?
药量没到是什么意思?
身体瞬间泄了气,刚才因为全身用力而忽略的疼痛突然铺天盖地袭来,瞬间让欢鹂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大口呼着气像抓住惊涛骇浪中的浮木般抓住阿茴的胳膊,挣扎着抬起头吐出一口气。
“孩子死了是不是?阿茴……是死死……死,啊!”
胎字还没出口,新一轮的疼痛已经冲破了天灵盖,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成了。
还没等泣不成声的阿茴回答,欢鹂一头倒回在了枕头上,她张着嘴无意识地发出的喊叫更像是呼救。可是她本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喊。
欢鹂只愣愣地盯着床顶的帐子,哭喊声在小小的帐帘里横冲直撞,她都没有感觉,她只盯着帐子上的那支连理枝。
纠葛拥抱在一起分不清头尾的细长枝桠刻在她的瞳孔里,她被疼痛席卷却想起与世子的那个夜晚。
还是一样的连理枝,缠缠绕绕一直到她的脸颊,勾起她的嘴角,让她……还能笑出来……
“啊!阿茴,我好疼!好疼……阿茴,阿茴!世子!”
“姐姐,你一定要把死胎生下来……不生下来,你会死的……姐姐!姐姐你还有我,我们要好好活着在一起的啊!”
没想到这辈子唯一用尽全力的事情是去生一个死胎。
如果娘生我时知道是一个死胎会不会用尽全力呢?她当初一定用尽全力了吧,天下的母亲,不论生下来的是男是女,是死是活,都是拼尽全力的吧!
“出来了……死胎,出来了!”
随着阿茴的大叫,还是黑影的嬷嬷们终于露出了人脸,顶着人皮的嬷嬷们鱼贯而入,表情掩不住地欣喜,在一片血水中捧起了一个成形的男胎。
“是死胎,是死胎呀!”
人们嚷嚷着,欢呼着,藏不住地兴奋与轻松化进了欢鹂的眼泪里。
她撑着身体看着那具成形的男胎。
四肢齐全,小肚皮还有点鼓。
最重要的是,欢鹂能依稀辨清他的五官了。
小小的鼻子,抿成一条缝的嘴巴,还有紧紧闭着的双眼……
他还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就停止了心跳。
“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吗?”
从前欢鹂对母亲身份浑然不知。
连徐阿嬷都说她是不是对孩子不上心?
到底,做一个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老人常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
骨肉相连的血亲到底是什么感觉?
欢鹂双眼失神,好像看到了自己不曾想起的亲娘。
那位陌生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在软软的脸颊上亲了又亲。
可我的孩子呢?
浑身青紫,双眼紧闭,只有巴掌大小……
当这块肉从欢鹂身上掉下来就已经断气时,欢鹂终于体会到了一个母亲的悲痛欲绝。
“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死了啊……孩子,死了……”
他还那么小,他明明刚才还在我的肚子里的。
我明明,有机会可以抱抱他的。
欢鹂盯着躺在嬷嬷手里的小胎儿,死死盯着那胎儿的脸,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嚎,是肝肠寸断。
帐子里的连理枝爬满了床榻,勒紧了欢鹂的脖颈,她发出最后一声呜咽,眼前一黑,扑通摔下了床榻。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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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鹭】
清早,当阳关还是灰色时,梧桐听见了狱门锁链响动的声音。
他靠在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光亮下费力地睁开眼睛向外面张望,狱头不耐烦的声音从外面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快点啊,过时间了我们知府大人可是要轰人的。”
梧桐借着一点点微弱的阳光看见一抹水蓝色裙角闯了进来,跟这狱中的脏乱格格不入,像泉水入了阴沟。
“你……你怎么来了?”
珍鹭提着食盒站在铁栏杆外,她蹲下来,那水蓝色的裙子也跟着她蹭在了肮脏的地板上,梧桐有些心疼裙子,他半夜醒来时,这个地方还被老鼠爬过。
“你好好在笼馆呆着休息,来管我干嘛?烛鸳怎么样?大家都还活着吗?”
自从梧桐上次顶撞污蔑了知府就被关了进来,直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天了,三天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所以当珍鹭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是松了口气,可一开口就没好气已经成了常态,坐在干草堆里对着比他大的珍鹭一顿数落。
“你就不该来看我,反正没两天我就出去了,你何苦跑这一趟,还能看见黄……”梧桐顿了顿,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珍鹭,还是把黄慎之三个字压下去,“还能看见那谁。”
“我没看见。”珍鹭蹲在地上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里面全是热气腾腾的糕点,一看就是刚出锅的,“这是我和华雀做的,你在牢里吃冷菜寒羹怕是受不了,多少用点热乎的吧。”
一块还冒着热气的枣糕从铁栏杆外伸了进来,梧桐一开始还绷着,可闻那味道实在香甜忍不住凑过去接了过来狼吞虎咽。
直到吃了半块才开口继续追问大家的情况。
“烛鸳差点没命,多亏欢鹂送来了人参,已经脱离危险了。”
“欢鹂也来了啊,她大着肚子也是够难为人家的。”
梧桐说完赶紧把剩下半块也吃了,他虽然嘴硬可这三天呆的实在是受尽苦头,明明他也是从小挨打受冻过来的,可这牢里还真不是给人呆的地方,潮湿阴冷还闹耗子,要是个身体孱弱的进来,最多两天就撑不住了。
一块枣糕下肚梧桐来了胃口,赶紧再看看有什么爱吃的。
“你们可以啊,连烧卖都做出来了,这是一夜没睡吧……”
“对不起。”
烧卖停在嘴边,喷香的鲜肉味突然让梧桐的鼻头发酸。他刚才絮絮叨叨一堆故作轻松就怕珍鹭跟他道歉,没想到这人还是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从小到大珍鹭就爱捡他不爱听的说。
梧桐拿着烧卖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他吸了吸鼻子撇开头不去看珍鹭,只盯着背后那吝啬金辉中飞舞的尘埃。
“不就是错过秋试吗?我还可以等春试。”
梧桐装作不在意地狠命咬了口烧卖,“你别小看人啊,我埋头苦读很用功的,别说错过秋试会影响发挥的话,春试你看我怎么卷土重来。”
他信誓旦旦地说着大话也不敢看珍鹭,倒不是自己说了谎,而是实在不敢看珍鹭那一脸紧绷自责的样子。
明明大家已经这么熟了……真的没必要。
更何况他梧桐能有今天,读书习字竟然还能去参加乡试,全都是珍鹭的功劳。
“你放心啊,要是我考上了第一个请你吃饭,醉仙楼的席都没问题,我存了好些钱够你吃一顿的了……”
奇了怪了,今天这个烧卖怎么越吃越心酸,珍鹭跪在外面好像是他梧桐在吃最后一顿饭似的。
梧桐说着说着自己都讲不下去,只能低下头吃东西在尴尬的沉默里想再找些轻松的话茬。
“你一定会考上的,不,你一定要考上,算我求你。”
过了许久,珍鹭突然出声,梧桐一直背对着珍鹭,听到这句话猛地回身,发现对方虽然面色平静,语气也没有多少波澜,可眼中湿润,被一缕金辉扫过时,梧桐好像都看见了有泪珠在睫毛上挂着。
他一下慌了神,剩下的糕点也掉在了地上。他有些手足无措,他是见过珍鹭哭的,为母亲,为黄慎之,为自己哭。可梧桐从来没见珍鹭对着他哭过。
“你……你你。”
什么叫算我求你,为什么要求我呢?
梧桐看着珍鹭素净的脸庞,四绝之首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清早的珍鹭素面朝天,很像他以前刚刚认识的小小娼妓。
梧桐忽然恍然大悟,心中百感交集,鼻头的酸意好像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他翻身过去抓住栏杆,语速很急可是头回这么诚恳。
“你放心,我一定会考上的,等我成了举人我就带你出笼馆,我说话算话。”
不会像黄慎之。
后半句话梧桐没有说出来,但是后半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以前看珍鹭和黄慎之,他总在后面望着遥不可及,他对珍鹭有想法吗?应该是有的吧,可是黄慎之在,他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因为他觉得珍鹭就该配黄慎之这样的人,可经此一遭,有什么可配可不配的,相配的话从来不是用功名利禄来衡量的。
“就算我没有考上,我也会努力把你从笼馆里带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珍鹭的语气依旧平静,她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再过两个月就到了十七岁的少年,似乎早就料到了梧桐会这么想。
“你不用带我出笼馆。”
“你说什么?”
梧桐拉紧栏杆,希望能从珍鹭的双眼里看到有一点点波动,可惜她的双眼里再没有泛起波澜,太多的空洞下只有微弱的一点光亮,好像是飞鸟划过树梢漏下的一点点余晖。
“我只希望你可以挣脱这座鸟笼,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人世,替我看看,自由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
珍鹭看着梧桐,十七岁是多好的年纪啊,他应该飞出去的,带上她们所有人的双眼,飞出去看看高山大河,广阔天地的。
也不一定非是这些,只要切身实地站在笼馆以外的土地上就好。
“不,我可以带你走的,你相信我,我不是黄慎之那样的人……”
“时间到了,快点儿走人!”
狱头已经拖着长串钥匙来轰人,耳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梧桐着急了,他抓住栏杆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探出来阻拦住珍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