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十七岁了,我能带你去任何地方,我……”
梧桐感到一只手在自己的头顶拍了拍,就像小时候,梧桐坐在珍鹭对面读书时杏花飞过笔尖,珍鹭夸他的字好,偶尔拍拍他的头。
“我出不去了。”
珍鹭笑的温柔,她拍着梧桐的头,就像小时候那个总不开心的姐姐难得哄着脾气不好的弟弟。
“好好准备春试,我等着飞鸟破笼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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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鸳】
京中的懿旨下来了。
不是鲁辟革职,是曹忌降级。
曹忌在城外大营跪拜接旨,宣旨的是鲁辟。
今年的冬天来的太早了,大雪纷飞已经掩盖了城墙头。
听说京中也下大雪了,北风呼啸。内官说这是老天也为老皇哭嚎。
两日前,老皇病重,上朝时突然从龙椅上滚下来一病不起。
曹忌收到消息时顾不上验明真伪,就收到了自己被降级的懿旨。
怕是真的了。
太子拢权,自然不会放过梅州,在这梅州,首当其冲被查办的就是曹忌。
“天子有恙,储君初立,朝堂动荡,山河哀哀;然于此民心不稳之际,然有梅州指挥使以权谋私,懈怠职责;失察于州府安全,致富绅频频暴毙,机要官员流失。念其昔日军功,免去重罚,罢免其梅州指挥使职位,贬为镇抚司……”
镇抚司?这可是连降两级啊。
鲁辟说完钦旨二字后,仍觉不够,才降到镇抚司?
若他那晚在笼馆一审,拿到口证,曹忌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可他转念一想,也幸亏老皇病的是时候,即便他从笼馆无功而返,也能让曹忌从州府指挥使这个位子上离开,只要曹忌离位,梅州还不是尽在太子的掌握之中?
他想到这里舒坦了许多施施然坐下,命左右二人当场剥去曹忌指挥使官服,卸了他的御赐佩刀,拆了他的指挥令牌。
众目睽睽之下,曹忌官服尽落,跪拜在军营大帐外只身穿单衣,只是一瞬便落成了小小镇抚司。
“曹老弟。”
鲁辟起身走到曹忌身前拍了拍他横在鼻梁上那道殷红色的刀疤,“最终能活着看见新皇登基的人,还是我。”
梅州城下雪了。
路上行人神色匆匆无一不是戚戚表情。
暴雪肆虐,连同梅州街道旁的老槐枝桠都被压弯,据说城外更是不好过,庄稼地都被冻坏了。
人人都少言,人人偶尔开口说的话都是,今年是个灾年。
天子重病,人心惶惶。
华雀裹着袍子走出笼馆,看这长街,昨日还是一派热闹,今日已经萧条一片,就连贪玩的孩子在家门口笑出了声,都要被长辈捂住嘴巴。就好像全天下的百姓都开始提前守丧。
很久没这么安静了,是死一般的寂静。
华雀紧皱眉头,心情不畅。
她立在馆口的梧桐树下望着长街尽头发呆,猛地看见一单薄的灰色身影走来,模样熟悉的很,华雀眯起眼睛一看竟是曹忌。
想当初是何等威风凛凛的指挥使,身骑追夜黑马,背覆追月披风,一夜之间都浑然变了。
“烛鸳好些了吗?”
“还昏睡着,郎中说需要休息。”
华雀把曹忌迎进笼馆,龟公本能上来相迎,可一抬头看见曹忌那灰扑扑的镇抚司官服一下变了脸又坐回石桌旁打起了瞌睡,一路走去,龟奴擦肩而过也不打声招呼,姑娘们瞧见了也就当没看见。
以前迎来送往,今日人走茶凉。
“指挥使大人,楼上请。”
“我已经不是指挥使了。”
“不论镇抚司还是指挥使,不过虚名而已,不必特意纠正。”
华雀走在曹忌前面,还一如当初客气,她打开烛鸳的厢房让曹忌进去看看,这两天曹忌日日都来,一呆就是一下午,华雀问怎么不回官僚,曹忌也只说如今被降级,实在没有公务可办。
曹忌这个人,喜怒哀乐不会都写在脸上,他说降级仿佛那被革职的人不是自己。华雀实在看不出他到底是失落到颓靡,还是打定主意再卷土重来。
“我来喂吧。”
华雀端来烛鸳的汤药时曹忌顺手接过,这几日都是他喂,华雀也习惯了。
两人相顾无言守着昏睡的烛鸳,曹忌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小心喂药时不经意说了一句。
“赵明熙找你,去看看吧。”
“他找我?有什么事。”
“许是商行事多,找你商量吧。”
华雀挑眉实在不信,商行事情再多也不该找她这一个局外人商量,可连曹忌都开口了,怕是正事,需要她过去。
这淌浑水还真入曹忌所说,进去了就别想出来,不让它搅个名堂出来,谁也没办法脱身。
华雀无法只能应允,穿上外袍去了赵家的商行。
待华雀走后,只剩曹忌一个人时他终于歇了劲儿,放下药碗看向烛鸳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捂住了自己的脸。
经过的小龟奴偷看到曹忌的背影,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是哭了吗?
是为自己被革职哭的吧,还是为老皇病重而神伤。
都有可能,总之肯定不是为娼妓哭的。
小龟奴偷偷瞧着,最后撇了撇嘴提着热水下楼干活。
曹忌捂着脸过了好久,窗几漏下的薄薄的日光都从他的手背上划下,他才放下了手掌露出眼睛。
他不敢看烛鸳伤痕累累的脸,可他却能看见烛鸳的枕头地下露出的一小截木钗。
这还是曹忌送的。
如此丑的木钗没想到烛鸳一直没扔,还像个宝贝似的压在枕头底下。
当初赵明熙说烛鸳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他送的木钗,曹忌突然很想问问烛鸳,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带来的都是灾难,烛鸳还要把他送的木钗当成救命符握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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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雀】
“为什么?我喜欢你啊还为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问个为什么,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似的。”
茶盅被华雀砸在地上,热水泼了赵明熙衣袍,烫的后者站起来跳脚直嚷嚷,两人剑拔弩张任谁也没想到这刚刚还是个求亲现场。
华雀来时以为是商行有什么事,赵明熙又需要她来打配合。
结果没想到来了后赵明熙这个人吞吞吐吐,先是把人领到内厅,又是摆了好多盘瓜子蜜饯好吃好喝地供着。
华雀本以为赵明熙这阵仗是要跟她促膝长谈,说说什么如今老皇病重太子掌权梅州势力倾斜接下来该怎么做才不至于让自己死的太惨的话。没想到对方……
“如果我说我想娶你,你会怎么想?”
“你说什么?”
“噢还有,南面的盐行掌柜也给你坐,怎么样?”
“你疯了吧赵明熙。”
娶不娶的就算了,盐行掌柜也拱手当作聘礼,华雀真觉得赵明熙是疯了。
她不姓赵,她也不是什么赵家信赖的老伙计,她就是一个小盐老板认识刚刚一年的女人而已,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个娼妓!
如果这是赵明熙头脑发热一时冲动的话,华雀就当没听过。
“我没有一时冲动,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会想如今形势都这么乱了,自保都来不及还想着婚嫁,可就是因为如今的形势我才想着娶你,我就想咱们俩在一块,也不至于谁出了事帮不上忙,说得难听点万一大祸临头,咱俩至少死都能死在一块!”
“哼,死在一块有什么用?你为什么总想着跟一个娼妓死在一块,跟我死在一起是显得你小盐老板痴心不改,出淤泥而不染,不像笼馆脏渠里的那些个嫖客似的吗!”
“你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我要娶你好像是我有罪似的,什么叫显得痴心不改,我今天把我说明白了,这一年到头经历这么多,哪次不是险些丢了性命的灭顶之灾,哪次不是我们一直在一起。”
赵明熙抖着被茶水烫出印子的袍子,在内厅里气哄哄地来回兜圈子,他想说这话已经酝酿好久了,从他把十四家盐行的地契交到华雀手上开始他就在酝酿,一直胆战心惊地憋到今日,就是想挑一个寻常的下午让华雀放轻松再把这件事说出来,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回回都不成?
“你是嫌弃我比你小?还是嫌弃我经历的比你少?”
赵明熙一直觉得华雀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直是跟章大爷说的那件事有关。
那阵赵明熙初来梅州,对所有人事都不甚了解,才听章大爷说了华雀以前的旧事。
他一直以为华雀迟迟不点头是不信任自己,害怕再次希望落空。但连盐行地契都交付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你能不能给个准话,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哪里做错了?
华雀看着赵明熙突然笑了。
可以说赵明熙错就错在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你不是娼妓,你不会明白的。
“你哪里都没做错,是我害怕,行了吗?”
华雀捡起砸在地下的茶盅碎瓷片,拢到一起放回到桌上,她长舒一口气说的太过坦然。
“如果我对你一丁点想法都没有,兴许嫁给你还不错。”
她坦然到几乎把自己所有的软肋都揭开给赵明熙看了。
赵明熙恍惚间愣神。
华雀说了什么?
她好像拒绝了自己,又好像承认了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时,华雀已经离开了,留下的只有她刚刚摔碎的小茶盅,还尚有余温。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娶一个娼妓会这么难。
“你说喜欢一个娼妓为什么这么难啊,画本子里不是这么写的啊。”
醉仙楼里,赵明熙喝的高亢,搂着曹忌的肩膀嘀嘀咕咕个不停,他今晚请曹忌吃饭,美名其曰是给他摆贬职宴,其实是为了安慰安慰曹忌。
可两人一见面,一个愁容满面,一个兴致缺缺。
谈朝政,如今局势一片黑暗,越谈越绝望。
谈梅州,此刻是被太子提拔的黄慎之的梅州,越说越堵心。
谈前程……真是满纸的笑话。
老皇一倒,曹忌和赵明熙成了全城的笑柄。
那就聊聊感情吧……
“她不让,我偏要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就不信了。”
窗外是无边的风雪夜,窗内是落败人的惨状。一事不顺事事不顺啊。
赵明熙倒在桌上,明明已经绝望到极点,还能说出些轻松的话来开玩笑。
曹忌其实很羡慕他,黑云压城的态势,他竟也能过的舒服些。
“死……嗝……死之前,把不敢做的事都做了吧曹兄。”赵明熙抱着酒盅红了眼,“鲁团练,黄知府,他们要把人往死路上逼,那咱们就跟他们斗,我既然上了你的贼船就不准备下去了,丢了性命又如何,我窝囊小二十年再折腾折腾没问题!”
他揽住曹忌的脖子,酒气冲天,“不过我还得给你说一句,喜欢人家就说喜欢,日子不长,别等到阴阳两隔,弥补再多……嗝……你就是抱着墓碑哭去顶个屁用!”
这是在说谁?
是在说我吗?
一直没说话的曹忌回头看了眼赵明熙。
他好像句句说自己,可曹忌觉得这句句又是冲着他来的。
赵明熙的下巴磕在桌边都磕出了红痕,他竖起一根手指醉眼朦胧笑嘻嘻地道。
“你知道吗,我刚来梅州的时候,有个老嫖客跟我说了句话。”
“什么话?”
“他说,这笼馆啊,就是一潭浑浊的深泉,你在旁边瞧着瞧着啊,自己就湿了鞋子湿了衣裳,最后湿了心智,就掉进去了……谁来拉,都拉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