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雀做不了什么,只能轻轻拍了拍赵明熙的脖颈,劝他任重而道远,不图富贵,平安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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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鸳】
“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到底是谁在说话?
烛鸳在重病卧榻时好像听见了有人在说话。
那人说的好伤心,眼泪都滴在了她的被褥上。
好多的重影在烛鸳的眼前晃悠,可她就是起不来。明明是在睡梦中,可是睡梦里为什么还是那么吵闹?
有好多人在笑,有好多人在宽衣解带,还有好多人的喘息。
只有一个人在哭,是个姑娘的哭声。
她哭的憋闷压抑,那些个眼泪好像要淹没了烛鸳的床榻。
“探花郎啊!探花郎!”
是珍鹭!
烛鸳突然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天顶嫣红色的床帐,然后环顾四周竟是空无一人。
那些个梦里的声音都消失了,静悄悄地一片死寂。
烛鸳喘着粗气只觉得胸口都是汗,好像自己做了个噩梦。
她翻身下床推开临街的窗子,倒灌进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喷嚏,看来初冬已经到了。她被团练虐待的那晚杏花还有零零星星的几朵,想必现在的梅园已经是梅花苞露出了吧。
此时马上要到破晓时分,天际青白的冷光让烛鸳毫无睡意,她披上外褂出去走走试图忘掉刚才的噩梦。
临近清晨的笼馆最是安静,半黑不黑的天让整个梅园都会扑扑地立在下面。
烛鸳站在七层往底下看着,果然梅花骨朵都裸露了出来,在光秃秃的枝桠上鲜嫩欲滴,红的像血。
烛鸳不喜欢梅园每个季节开的花,最讨厌的就是梅花。
她吹着冷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楼上敲着,忽然隐隐约约听见搓衣服的声音,她双手扶住栏杆弯身向下看去,竟是两个小丫头在洗衣服。
这个时间了,怎么还在洗衣服?不应该都歇下了吗?
搓衣服的声音很小,水流的声音的也很小,但在冰冷冷的破晓时分倒是被人听的清楚的很。
烛鸳眯起眼睛看去,她们手里白花花的,好像是在洗里衣。
哪个姑娘的里衣得在这个时候洗啊?
烛鸳提起裙摆想下楼让那两个小姑娘别洗了,破晓之前最是冷,手泡在冷水里不停搓洗怕是得长冻疮。
可她刚下了两层就听见那两个小姑娘在发牢骚。
“非得在这个时候洗,阿嬷真是狠心,我的手都要冻掉在水里了。”
“别抱怨了,这是珍鹭的衣物,必须得早早洗干净晾好,不然等到晚上她就没得换了。”
“我就纳闷了,阿嬷怎么突然这么喜欢珍鹭?珍鹭的衣服是衣服,我的手就不是手了吗?”那小丫头蹲在地上,干脆把里裤扔在盆里,开始不停地搓手哈气,“哎你说,珍鹭姐姐也够可以的啊,她怎么能伺候那么多客人啊?一晚上能伺候四五个,有时候还两个两个的一块上?我看光是汤药就不停地往进送,那些个书生就非得站在厢房门口看珍鹭喝完才算完,你说那是什么药啊?这么金贵?”
“避子汤呗,还有什么药啊,咱们梅州就半吊子书生多,正经学问没有倒迷信的很,听了郝伯的话,觉得被珍鹭伺候能高中,这不恰好要赶上秋试了?所以才上杆子都来祈福嘛,又不想留种自然要盯着喝药了,我偷偷看着这几日喝了得有十几碗呢!”
“啊?秋试?这不都冬天了怎么还秋试啊?”
“你消息可真不灵通,你没听说啊。”另外一个小丫头压低声音附在对方耳边,“沈知府倒啦,没人主持考试,秋试自然就延期到冬天了……”
这两个丫头后面说的烛鸳已经来不及听,她一听到十几碗的避子汤,再回想起自己做的噩梦。
那么多人宽衣接待,周围的吵吵闹闹的……
这压根就不是梦!
珍鹭的厢房被烛鸳撞开,等在门口还在系腰带的公子都被烛鸳撞了个趔趄。
“唉你干什么,慌慌张张的。”
还没睡醒的公子打着哈欠话还没说完,就见烛鸳冲了进去。
整个厢房云雾缭绕,一顶总有半个人那么大的熏香炉摆在阴暗厢房的正中央,香味刺鼻好像是要极力掩盖那些个味道。
烛鸳捂住口鼻,透过层层白雾看见交叠起来的轻纱帷幔。
鹅黄桃红柳绿地一层贴着一层,里面的烛火昏黄,好像蜡烛已经烧到了底座,把几个人影照的巨大,打在鲜艳的帷幔上黑乎乎地像被烈火燃烧!
“来,珍鹭在喝一碗,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碗。”
是徐阿嬷的声音。
她拖着汤碗的五指,细长的影子都伸到了天顶!
烛鸳感觉自己的脑门瞬间紧绷起来,她冲了过去费力掀开厚重的帷幔,层层帷幔被她抬起抛到半空中,她看见珍鹭惨白着双唇,脸色发青倚在开了条缝的窗几。
冷风呼呼地倒灌进来,吹鼓了她单薄的里衣。
那碗避子汤就摆在她的嘴边,马上就要咽下了!
不能喝!
十几碗避子汤,喝下去会要人命的!
哐!
矮桌连同一碗滚烫的汤药被烛鸳掀翻在地,她挡在珍鹭和徐阿嬷中间,只听郝伯尖着嗓子嚷嚷起来。
“哎呦!一碗好几两银子呢!姑奶奶你也太浪费了吧!”
徐阿嬷本是跪在珍鹭身侧,抬起头看见是烛鸳一点儿也不慌张好像料定了她会来。
“呦,病好了啊,也不回屋歇着在这儿搅和什么?”
她说完拢起自己的碎发见烛鸳仍不离开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倒是笑了,她甩出手绢擦了擦自己沾了避子汤的手指毫不忌讳,“是珍鹭自己选的,是她自己要喝的,你怪得了我?我啊,也是为她好。”
徐阿嬷弯身拍了拍尚且虚弱的珍鹭的脸蛋,“她为了一个负心人没了生意没了工钱,我这是绞尽脑汁想了个法子才帮她重新复出,你是没瞧见她如今的生意,堪比当年还如日中天的华雀啊。”
绞尽脑汁的想法子?
烛鸳到现在才明白,这哪里是你徐阿嬷绞尽脑汁的想法子?这是你早就算计好的,就等这一天了!
把难以控制的华雀架空,把欢鹂支开,在剩下的两个里面挑一个来拿命挣钱。从华雀被赵家缠身,欢鹂有孕在身,自己昏迷无人顾暇珍鹭开始,她就开始伸出魔爪了!
难怪把华雀撸掉后就什么都不管,笼馆生意不好姑娘们拿不到工钱也不管,原来就是等这刻!
是有多狠的心肠才能算到这刻!
徐阿嬷的手还在珍鹭发青的脸上轻轻抚摸着,她看着珍鹭视若珍宝语气轻柔,“珍鹭啊,可是我们笼馆的大功臣,是重复我们笼馆的大功臣……啊!”
“你怎么敢打你的阿嬷!连华雀都没打过……”
郝伯胆颤心惊看着烛鸳,急的跳脚。
烛鸳这一巴掌来得狠,只把徐阿嬷扇在了地上。
她刚才看见徐阿嬷的手在珍鹭脸上来回摩挲,就像是利刃刮皮!
烛鸳喘着粗气,徐阿嬷也懵了,她捂着自己的脸抬头看烛鸳,并不是惊讶烛鸳会发怒,而是惊讶一直体弱多病脾气温和的烛鸳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看来是真着急了啊。
“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啊!”
“阿嬷你说啥呢?”
郝伯心说别是徐娘被这小妮子打傻了。
徐娘才不傻,她捂着脸单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昂起头抬起下巴正对着烛鸳。
“我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即便你们再怎么算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鸟儿是飞不出笼馆的,飞出去的只有死,就算你们再恨我,也无济于事!”
娼妓一辈子都是娼妓,在梅州这个地方,就算侥幸逃了出去,也照样活不长!
北风随着徐阿嬷的嘶吼轰地一声吹破了窗户纸,倒灌进来的烈风像刀子般刮在每个人的脸上,本还靠在窗几虚弱的珍鹭扑通一声倒地,打翻了梳妆台上的满盒珍珠。
那些洁白圆润的小珍珠像暴雨砸在地上滚进珍鹭的脚底,再滚一圈时,已经猩红一片。
刺眼的血珍珠躺在地板上,零星的纯白也被泼上了鲜血!
出血了,汩汩的血流从珍鹭的里裤中冒了出来,是珍鹭的血!
“滚开!都给我滚开!”
梧桐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进来,推开被鲜血吓懵地说不出话的徐阿嬷,拦腰背起珍鹭就要走。
此时的珍鹭已经不省人事,她没有一点力气,头都从梧桐的肩上滑了下来。
“好小子啊,我就知道你对珍鹭有心思啊你!”
郝伯踩着滑腻的血珍珠趔趄起来,嘴里骂骂咧咧指着梧桐,撸起袖子就要打人。
梧桐从小就没少挨过郝伯的打,郝伯也是本能反应,看见梧桐就要上脚踹上去,哪怕今天梧桐已经比他高了一个头,他也要教训教训这个肖想四绝的臭小子!
啪!
又是一巴掌。
还是烛鸳打的。
这一巴掌用了全力,郝伯再抬起头时感觉鼻子温热,伸手摸去竟然见了血了!
奶奶的,奶奶的!烛鸳打人了!
“你敢打我!你他妈的敢打老子!”
他跪在地上哭嚎却不敢近烛鸳的身。
徐阿嬷已是恢复冷静,面对接近于暴怒的烛鸳她丝毫不怕,“你们尽管找大夫,这病费钱,你们就算掏空底儿都没用!”
“我有钱!我有的是钱!”
梧桐背着珍鹭就要回屋拿钱,却被烛鸳拦下,梧桐的那些钱,是从郝伯牙缝里辛苦攒下来用来考试的,动不得!
烛鸳按住梧桐,自己奔回房,翻箱倒柜抱了一包碎银子出来。
这些都是以前曹忌时不时给她的,加起来差不多也有二三百两,今天说什么都要去看大夫!
出笼馆时天已经大亮,可是冬日的天并不好,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冷的好像在大街上都能看见弥漫的雾气。
烛鸳租了辆马车,梧桐背着珍鹭先上去她紧跟其后,待大家坐稳梧桐夺过马夫的鞭子就朝妈屁股上招呼。
几乎是一路飞奔不带停歇,到了医馆梧桐一个箭步抱起珍鹭就冲了上去。
烛鸳在后面下车,看见落在梧桐慌乱的脚步后面是点点拇指那么大的血迹印在地上!珍鹭的裤子已经红透了!
“这这这是怎么搞的啊!怎么会大出血啊,到底吃了什么了?”
大夫着急提出药箱,先让人躺在榻上,掀起裤脚一看心惊肉跳。
“喝了十几碗避子汤。”
“什么?十几碗!胡闹!快拿止血散先止血!”
刚开门的医馆瞬间忙碌起来,止血的止血,抓药的抓药。
这边梧桐抱着昏迷不醒的珍鹭,那边烛鸳把满怀的碎银子都摊在了柜台上。
挽着衣袖的大夫满是鲜血先让药童收了钱,承诺肯定用最好的药来治病。
“但我得提前跟你说好,血能止住,精气也能补上来,但有一样,怕是一辈子都不行了。”
烛鸳不会说话,只能扯紧大夫的衣袖央求他快点说。
“这一辈子,都不能生育了。”
“一碗避子汤能避的了一时,完了过段时间还可以有,但十几碗又是这么短的时间连续喝,就是天下妇科圣手来都没用,那个地方,已经彻底坏了……保证日后没有并发症,已经是万幸了。”
车轮转动,车厢外的大街热闹了起来,但天仍旧是暗的阴沉。
回笼馆的路走得很慢,珍鹭受不了颠簸。
烛鸳见梧桐把外褂盖在珍鹭的下身,把人稳稳当当的抱在怀里,靠在车厢的拐角面无表情,“不能生没关系,人活着才好。”
烛鸳叹了口气,眼下,真的是活着才最好。
回到笼馆把珍鹭安置好,烛鸳将医生开得药都仔仔细细拿出来整理交给阿芸来煎。
阿芸早上起来听到其他人说了珍鹭的惨状心中惶恐,她一边煎药嘴里还一边念叨华雀马上回来了,回来了就都好了。
笼馆的姑娘从小便什么都怕,怕血怕挨打怕姐妹们的惨状,因为她们知道这些事防不住哪天,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烛鸳是扶着门框从后院出来的,刚才没缓过神没察觉,等现在清醒过来发现双腿都快没了知觉。
她踉踉跄跄地走过梅园就看见梧桐站在池塘溪流旁烧东西。
他刚刚不是还在房间里守着珍鹭吗?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跑下来了?
烛鸳隔着小溪流去看梧桐,发现他紧闭着嘴却咬着牙,面色发狠地盯着手里一摞摞的书。
纸遇火烧的最旺最快,熊熊烈火从梧桐的指尖落下,那些厚厚的书册转眼就化为黑色的灰烬。
这些不都是梧桐要考试的书吗?
烧了……还怎么考试啊?
烛鸳有些懵了一早上脑子转不过弯了,双手慌乱比划着问梧桐干嘛要烧书。
火苗还映在梧桐的瞳孔里。
“这些书都是黄慎之进京赶考之前送给我的,我嫌脏。你不必担心,那些知识早就印在我的心里,这些书它不配承载广博经纶。”
溪流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在烈火的点燃下很容易就被融化,汩汩溪流重新涌动,只不过没有冰雪消融后的清澈。
被点燃的纸张沦为肮脏的灰烬,落进溪流里跟冰封的落叶杏花搅和成一团,变成污秽至极的溪流,蠕动在尚未融化的薄冰之下。
梧桐低头看着这令人作呕的脏水,脚边的书籍扔在燃烧,好像差一点就要燃烧起他的衣袍。
“黄慎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珍鹭的惨状……如今他却不闻不问,喝酒应酬流连官场。”梧桐深吸一口气,火焰与寒冰交融,烛鸳在对面看着,就好像梧桐脚踩着这肮脏。
“他不配,他不配珍鹭,他不配探花郎,他不配百姓的拥护,他更不配自己心中满腔的抱负!”
梧桐看向烛鸳,直视着烛鸳的双眼,丝毫没有闪躲。
“可是我配。”
烈火终于把书册和冰水吞噬干净。
周围的温度都跟着热了起来,烛鸳也感觉没那么冷了。
当梧桐说出我配时,就没那么冷了。
烛鸳看着梧桐,等火焰再没东西燃烧,化进水里时,她冲对方点了点头。
希望你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