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鹭】
“好珍鹭啊,把药喝了,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一碗滚烫的汤药被徐阿嬷端起,里面蒸腾的热气都遮住了她的双眼。
“这是孙公子吩咐的,喝了它珍鹭,喝了它,康庄大道就等着你了。”
狭小凌乱的厢房里密不透风,暧昧的气息缠绕在潮湿的床榻。
床下丢弃的信纸上已经看不清墨迹,烛火不亮却只照亮了手中的一碗避子汤。
这是今天的第四碗,也是珍鹭今晚伺候的第四个客人。
徐阿嬷许诺,只要珍鹭乖乖听话,她保证她能赚的盆满钵满,重现四绝风光。
“不光是四绝,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四绝之首,就是你珍鹭的了!”
徐阿嬷没有骗人,她说到做到,为了黄慎之抛弃昔日恩客的珍鹭眨眼之间又重回巅峰。
不为别的,只为她伺候过黄慎之。
伺候过新晋探花郎黄慎之!
“呦这位公子啊,您也是准备科举考试的吧,看您一表人才惊才艳绝我们笼馆的姑娘见到你都酥了腿了!”
“啥?您问我哪位姑娘最好?嘿嘿,那自然是咱们珍鹭姑娘啦。”
“可不敢太大声!我只告诉您几位啊,您知道珍鹭姑娘什么来头吗?梅州女校书啊,她伺候过谁?伺候的可是咱们新晋探花郎啊,如今梅州城谁还能有咱探花郎风光?”
“那是自然啊,您不得沾沾探花郎的喜气啊?被她伺候过的书生啊,不说能入三甲,上榜那是没问题啊!”
“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
那些个迷信书生的裤腰带松了,只要能上榜,他们什么都信。
就是偏偏不信自己的学识。
可书生也胆小谨慎,跟娼妓有染,日后要不小心落种岂不是功亏一篑?
那京中的榜眼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又想要美人还想要功名?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儿?
“当然有这么好的事儿啦!”
老龟公在梅园里说的唾沫横飞,眉飞色舞地竖起一根细长干枯的手指。
“只要一碗避子汤,就什么都解决啦!”
“我买!”
“我也要买!”
“钱收好啊一定要给她喝!”
“这是过夜的钱,郝伯一定要把我安排在第一个!”
“我先来的,我家中还有妻儿得早些回去,让我第一个!”
数百张银票被人们抛到半空,在书生的白衣中间飞舞,它们跟笔墨纸砚纠缠在一起,跟诗词纸笺缠绕在一起,一直缠绕到梅花枝上,开出一朵朵带着铜臭味的花苞。
初冬的梅花苞,恶臭的像源源不断的鲜血。
“好珍鹭,喝了它。”
“喝了它,你就有钱了。”
“有钱,就能给娘治病了。”
已经伺候过第五个客人的虚弱娼妓惨白着脸,她软趴趴地躺在床榻上。
厢房外人影绰绰,尽是等待她伺候的恩客。
滚烫的避子汤里是燃烧的烛火,珍鹭低头看着一手抓过银票,一手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没有了黄慎之,不能再没有钱两了。
一个娼妓输掉感情不是最可怕的。
输掉了恩客的宠爱,傍身的银两才是最可怕的。
只有银两,才永远不会背叛。
徐阿嬷躺在成山的银票中间笑的张狂,她把银票抛向空中,就像飞不出她笼馆的鸟儿被她紧紧攥在手心。
辛苦的姑娘不分昼夜地工作,熊熊燃烧的烛火里都是大汗淋漓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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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雀】
盐行安排的厢房并不舒服。
可能是华雀的心理作用,她夜夜惊梦睡不踏实。如今她揣着十四张地契,躺在一个随时能让她闭嘴的地方能睡着算是心大。
不光睡不着,也吃不好。
她孤身一人在盐行必须得小心谨慎,每天早上新加的茶水她都要拿银钗试试毒,更何况是每日的饭菜?
“华雀姑娘,你说你这……过分了些?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了!”
午饭用膳时,十四位掌柜都要叫华雀叫来一同吃饭,为的就是防止华雀跑了,怕地契流到旁的人手里。
可每次跟这位姑娘用膳,掌柜的们就是一肚子火,几个脾气大的掌柜见华雀拿着银钗每道菜都试一遍,就连一小碟咸菜都不放过!真是让人看了牙痒痒。
“这这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华雀举着银钗试过一圈后也不敢多吃,她莞尔一笑对着那些怒目而视的掌柜的们道,“也不是我过分,主要还是为了各位掌柜的着想,人这么多万一谁要动了邪念让我死在这儿那咱们谁都说不清,还不如让我正大光明地验过,大家心里踏实些啊。”
已经整整三天两夜了,赵明熙还是没有回来。
在这三天两夜里,十四个掌柜总算见识到这个娼妓的厉害了,厉害到恶心人。
就连一向拿得稳的刘掌柜此刻也不说话了,他吃不多光吃茶,咬着腮帮子还得装出一副笑脸相迎的样子,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比华雀好不到哪里去。
“刘掌柜,您吃啊,别让赵明熙回来看见我们这副样子,还以为这几天咱们相处的不好呢。”
一只油乎乎的鸡腿被华雀送到了刘掌柜的碗里,刘掌柜低头看了看还是把碗让了回来。
“华雀姑娘这说的哪里话,赵老板回来老夫一定会如实禀报让他知道我们与华雀姑娘这几日相处的甚好,就是人老了吃不得油星,还是年轻人有口福啊。”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尽说的是虚情假意,看的旁人实在是倒胃口的很!
“哼!赵明熙还回来?去了整整三天了,能回来早回来了!”
脾气最冲的何掌柜扔了筷子站起来就直指华雀,“老子忍你很多天了!你不要以为拿命就能要挟住我们!还拿指挥使说事,我告诉你,赵明熙回不来曹忌肯定要被撤职!他能管得了你?他现在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老何!”
刘掌柜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扫了何掌柜一眼,“谨言慎行,政事不是我等妄自议论的。”
何掌柜才没刘掌柜这么小心,他是有话直说心中藏不住事,非但没有被劝住反而还被点着,砰地一声连碗筷都掀了。
“政事不是我们该议论的?赵明熙都跟指挥使穿一条裤子了我们还不能议论?他自己眼拙选错了路了我们难道陪他一块倒霉吗!曹忌背后的迟早没戏,太子年富力强又有亲王加持登基是迟早的事!他当初推辞掉了世子我们就已经玩完了!本来还想着最后能分点,又被这小娘们按住了,你说我们冤不冤?”
太出格了,虽然如今局势是这么个意思,可哪里能说的如此直白,连登基的话都敢往出讲!
刘掌柜生怕惹火烧身,恨不得上去直堵住何掌柜的嘴。
华雀把何掌柜的话从头到尾听了个明白,和着大家现在都看的是朝廷的风向发财呢。
“赵明熙就算是死了,上面还有赵家,老几位就真的觉得盐行会落在自己手里吗?”
大家说到底都是平头百姓,左右不过是给这些个吃人的财主卖命,赵家是何等的精明,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家业落在外人的手里。
想到这里华雀难免都觉得有些可悲,语气竟都放缓了些。
但刘掌柜微微一笑,倒不在意这些,他拦下何掌柜转头看向华雀。
“我知华雀姑娘有胆识也有见识,可多的是你有所不知的事,赵家与赵老板早已政见不合,上次赵老板回乡差点与家里撕破了脸,说得难听些,幺儿若再一意孤行赵家很可能都不会承认这个儿子。所以就算最后这十四家盐行落不到我们手里,我们也不会贸然与赵老板冒险,最后落的什么都不剩岂不是凄惨?”
刘掌柜顿了顿坐下,离华雀近了些语气中都多了几分诚恳,“华雀姑娘,你我都是普通人,都是要生活的,搅在其中,值得吗?”
杯中的茶早已凉透,华雀似乎随着茶凉打了个机灵。
这刘掌柜虽老谋深算并非善人,可他说的最后一句却是字字珠玑。
值得吗?
搅在政事里,就是一潭搅不清的浑水,华雀自己最初也是相当排斥甚至顶撞了曹忌,曹忌当初也说笼馆逃不掉洗不清。
曹忌说的没错,是逃不掉洗不清。
如果没有今天刘掌柜的发问,华雀都没意识到原来她陷在里面已是越来越深。
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恍惚之际突然听到了赵明熙的声音。
“谁说我回不来的?谁说赵家不认我这个幺儿的?”
赵明熙的声音轻快和煦,他一开口好像立马把刚才沉闷阴冷的气氛一扫而光,让人怎么都想不起刚刚所谈的值不值得。
去了整整三天,赵明熙下巴都长了青色的胡茬,他心情极好甚至连跨过门槛都是蹦了一下,满脸的笑容看向各位掌柜和华雀,还有满桌的菜肴。
“呦,你们吃着饭呢?正好加我一个,衙门的饭简直太难吃了,这几日我都瘦了一圈!哎,华雀姐姐你怎么也瘦了?还瘦的这么厉害,等晚上我带你去醉仙楼吃咱们改善改善伙食……”
“你你……你还能……还能回来!”
何掌柜一个后仰瘫坐在椅子上,他怒目圆睁盯着赵明熙不可置信,上下唇都打起了磕绊。
赵明熙瞥了他一眼也不在乎,接过刚才推来让去的鸡腿啃了一口才道,“我怎么不能回来?事情都办成了我还不回来继续做生意?”
十五双眼睛都死死盯着赵明熙,尤其是刘掌柜,他一屁股坐在赵明熙身侧,看着这个他刚刚还在嘲讽的幺儿。
“你是说,沈知府……掉了?”
“掉了啊。”
赵明熙抹嘴又给自己盛了碗甜汤。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整整三天的会审,傻子都知道不可能这么轻松。
三天,衙门就没有歇过,州指挥使、十六路团练、梅州知府的拉锯战不分昼夜地整整拉扯了几十个时辰,再加上亲王世子的暗中布控,大家虽是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可当知府落马后所有人都掉了一层皮。
这些赵明熙已经懒得想了,他更懒得提,他现在只想舒舒服服地泡个澡,然后跟着华雀去笼馆好好睡个觉。
“真掉了啊……”
“怎么可能呢,不应该啊。”
“不应该。”
十几个掌柜放下筷子像丢了魂一般,嘴里会说的话也就是不应该了。
只有刘掌柜,他抠着桌面不知道心里在琢磨着什么。
华雀呢?她深吸一口气,想着此事终于告一段落,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她掏出十四张保存完好的地契,特意当着所有掌柜的面,亲自交给赵明熙。
“东西我提你保管好了,既然事情结束,我也该回了,以后这类大任赵老板还是不要托付给我这个小娼妓了。”
华雀起身,几乎是交了东西她就要走,一刻也不想多呆。
但赵明熙不放人,他显然还有话要说。
只看他急忙放下汤碗都险些呛着,咳嗽了几声,先拦下华雀然后又把各个深陷在噩耗里的掌柜的们叫醒。
“各位各位,我还有大事要宣布,趁着华雀姑娘今天在场也给咱们赵家盐行做个见证。”
十四位掌柜表情各异纷纷抬头望向赵明熙。
他们发现这位青涩生嫩的小盐老板此次回来有些不一样了。不光是脸上冒了点胡茬,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变得沉稳,变得透着一丝威严和果决。
总之不像初来梅州,无所适从的幺儿了。
当他在说有大事宣布时,在座的几位掌柜居然心中都有了些许紧张。
“你有话……就直说!别磨磨蹭蹭的!”
赵明熙呵呵一笑,他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脖颈,再直视众人时已经俨然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华雀站在他身旁看见赵明熙青色的胡茬都感觉他好像……长大了些。
“沈致远落马,朝廷赞我赵家盐行举报有功,特批我担任梅州商行会长,管理梅州大小商户,上至盐路下至摊贩,如有不从者,视作违反商行会例,等候州府官员发落。”
商行会长?
听到这四个字众人面色凛然。
梅州商行会长一直空缺,因为这么多年无论是周老板还是前面的几个富绅都属于实力相当互相牵制,官府不会轻易定下谁来做领头羊,所以导致市场混沌官商发财。
如今一锤定音定下赵明熙,实在是天大的馅饼砸在了头上!
凭什么?
“你凭什么!你来梅州才刚刚一年!”
“就凭我敢。”
赵明熙的声音不大,可字字说的清楚,他不卑不亢,说的尽是实话。
“凭我敢替梅州百姓伸冤,凭我敢要一个公平,凭我本本分分做生意而不是你们所说的官商勾结穿一条裤子那般龌龊!”
他说的振聋发聩。华雀明明是挨着赵明熙,可又觉得离他很远,赵明熙的成长速度太快了,快到竟然让华雀有一丝的佩服。
这还是当初躲在周府后花园呕吐不止的赵明熙吗?
“所以有了商行,我的精力必然有限,赵家在梅州的十四家盐行我不可能面面俱到,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将十四家盐行整合,改为七家。”
他这是在收权!
华雀想得到,其他掌柜的怎么可能想不到。
一时间所有人七嘴八舌哄堂吵闹,那架势要掀翻屋顶。
一会儿说赵明熙独裁专断,一会儿又说这事要上报赵家。
十四个掌柜齐齐大骂,那势头恨不得要把年轻的赵明熙淹死在唾沫里。
赵明熙呢?他虽叹了口气可到底还是撑了下来,任凭众人怎么不满意他已下定决心。
商行会长这个重任落在他的头上,是好事也是祸事。
如果再不整合盐行,归拢权利,少些分散精力,将来的路怕是要更难走。
这个道理,华雀明白。
看赵明熙宣布完这个喜讯后并不是那么的高兴她就已经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