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鹭】
“滚出去!我不喝药!”
“你怎么还来劲儿了?以为自己还是探花郎夫人吗?呸!做梦吧!”
已经有五六日了,自从那天清早打更的大伯把昏死在雨坑里的珍鹭扛回笼馆后,她便病了。
是疯病。
任谁进珍鹭厢房都是被茶杯酒盏砸了出来,好不闹腾。
大家伙在外面瞧着这热闹,冷言冷语。说昔日孤高矜贵的女校书怎么变成这般泼妇样子了!
梧桐每日都被赶出来,旁的人都劝他,“省省吧,她已经不是从前的珍鹭啦,人怕是疯了。”
看过珍鹭的人出来后嘴里絮叨个不停,满脸鄙夷。
“你是没瞧见她那个样子,以前多讲究一人,现在穿着里衣披头散发的躺在房间里,地上全堆的是成山的碎纸也不叫人收拾收拾,真是要多脏有多脏!”
“再胡说我就打烂你们的嘴!”
“呦梧桐,你可别再惦记她了,她现在这个样子,连打更的都嫌,你还贴上去干嘛?”
“要我说啊,鹭字就不吉利,原先的香鹭不就被读书人害了?再看看咱们珍鹭也差不多了,还是鹂字好啊,人家连世子的种都有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自作自受罢了。
“自作自受罢了。”
珍鹭的乌发拧成一结一结,毫无生气地躺在瘦骨嶙峋的脊背。她回来以后再没有开过窗子,屋里的味道都变得难闻起来,像放馊了的胭脂味。
她开始害怕阳光,只要太阳升起就能听见那些污言秽语,像细针插进她的脑子里,一寸一寸地打进她的皮肤。
“作茧自缚,自作多情,痴心妄想……”
珍鹭总是一个人躺在那些满纸谎言的书信中间喃喃自语,有时候能一刻不停地念叨一天。
大家都说她疯了,连珍鹭自己都放弃了。
疯才好。
疯才不会再流泪。
可是一到笼馆的晚上,那些莺莺燕燕的嬉笑声响起总会让珍鹭想起从前。
那些恭维的声音,送钱的声音,原来都是属于自己的。
如今却与自己分毫没有关系。
黄慎之不知道吗?他那么聪明的一定知道的吧。
连华雀都提醒过自己,黄慎之怎么可能不知道珍鹭被抛弃后的后果呢?
说起来华雀烛鸳呢?
笼馆什么时候这么空了?
从欢鹂被接到别院长住开始,就空了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啊,珍鹭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失神看着天花板,花花绿绿地全是鲜艳的帐子,让人窒息。
小时候她们三个也总这样躺在华雀屋里的地板上聊天,那时的头顶,也是花花绿绿的帐子,怎么就不觉得窒息呢?
可能是……
可能是现在只有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吧。
欢鹂有世子的百般偏爱照顾。
赵明熙也总陪着华雀进进出出。
就连烛鸳,必要时曹忌也会多问一句。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无人问津,信错了人。
华雀骂的对,她一直都是对的,说出的话字字真言,怪自己没听进去。
珍鹭突然好想跟自己的姐姐妹妹们呆在一块,可是她们都去哪儿了?
珍鹭就这样躺在地上等,一直等到三更半夜,一直等到客人们都休息,那些嘲讽她的男男女女们都闭了嘴,她才敢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在狭长又空荡的走廊。
笼馆的走廊很窄,为了能盖下更多的厢房,徐阿嬷便让这一圈一圈的七层回廊窄地像独木桥。
珍鹭走在中间听着梅园秋水潺潺,好像感觉稍不留意就要栽进去似的。
她一个人穿着雪白的里衣披散着头发犹如孤魂野鬼在笼馆穿行,最后悄悄摸黑来到烛鸳的厢房。
听说她最近病了,也不知怎么样了。
笼馆的厢房一间挨着一间,严丝合缝,连厢房上的窗户纸都紧紧相连,让珍鹭瘦长的影子像诡异的皮影戏在上面没有停顿。
终于摸进了烛鸳的房间,里面温暖如春却没有一点生气。
烛鸳就平躺在塌上,皱着眉头,没有睁开眼的意思。
“烛鸳?烛鸳,你醒醒啊。”
珍鹭蹲在塌边,没有点灯,只是一味地用手握住烛鸳的手,去推她。
可烛鸳病的太厉害了,即使眼珠在动,也醒不过来。
珍鹭看见她的脸上下巴上都是淤青,脖颈上还有足足两指粗的红痕,她连昏睡中都死咬着嘴唇,手指紧紧交错在一起,握着一支细细的木钗。
“烛鸳,你起来跟我说说话好不好,这座笼馆里……已经没有人了。”
“我们为什么要活的这么惨啊……”
珍鹭趴在床塌前,抬起头时豆大的泪水已经把烛鸳身上盖的棉被打湿。
她张着嘴,想嚎啕大哭,可却没有勇气出声。
她不敢哭出声,她怕别人听见,会让自己更加狼狈。
她只敢对着烛鸳说,只敢对着烛鸳哭。
“当初你陪我一同去的黄慎之家,他说的话字字真切,你也信了,我也信了呀……为什么啊,为什么短短四个月不到就成了陌生人?京城有什么不一样,天家又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我是娼妓,所以可以想不认识就不认识吗?”
“娼妓就天生命贱吗?”
秋风吹的剧烈,让窗外树影都变成了恶魔的爪牙。
珍鹭哭的压抑,撕心裂肺。她所有的骄傲都在那个风急雨冷的夜晚打碎进泥地,当那顶轿子匆匆离去时,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在了她的身上。
她还是不信,她不信一个人可以变心的这么快。
“黄慎之,他还是会来找我的对不对?他不认我,或许是因为有旁人在,他不好说,不能说?”
珍鹭喃喃自语,她试图寻找出一点点的破绽来安慰自己。
“不应该啊。”
她要回忆起黄慎之对她的好,一个人不可能从那么好变到那么坏。
黄慎之会握住她的手一同写下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诗句。
会承诺要把所有的书,笔墨纸砚都送给珍鹭。
黄慎之从来没有把她看作娼妓,会在下雨时毫不避嫌地送出一把油纸伞,会在危难之际舍身为她们讨回公道。
还有最初见面时……
还有最初见面,所有人只想亲吻一个卑贱娼妓的双唇,只有黄慎之……
“珍鹭姑娘,你说让人读了仿佛什么?”
只有他会在意一个娼妓说过什么,喜欢什么。
他是黄慎之啊,他是当初梅州城如春雨般清澈温柔的黄举人啊。
“你说,这世间男子在亲吻一个娼妓时,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如果他真的疼你爱你,便不会让你受苦,不会让你伤心,更不会让你失望。
当一个男人真心平等地爱一个女人时,就再没有欺骗,不会好时你侬我侬,坏时丢弃一边。
笼馆根本就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太阳,只有倒影出那些颠鸾倒凤的人影的烛火在熊熊燃烧,燃烧尽所有人的灵魂,最后等到冬天时,将所有的灰烬扫赶紧埋进雪里当作无事发生,等待来年春天佯装一派祥和热闹。
珍鹭哭累了,她终于没有力气再去为黄慎之辩驳。
她自己现在,甚至连客人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华雀被她赶走。
梧桐也被她自己推开。
剩下还有那么长那么窄的路,该怎么走?
她跌跌撞撞地从烛鸳的塌前起身,哭干的眼泪就像抽空了她身体里的每一丝精气,直到推门出去时,终于跪倒在了走廊。
膝下的梅园秋水还在麻木地流动,对面厢房的屋门却突然开了。
里面烧起了一豆烛火,只照亮了徐阿嬷的下巴。
她的双眼和半张脸都在阴影里,珍鹭只能看见她的嘴巴在一开一合。
“珍鹭,来,上我这边儿来。”
她伸着手,在桥那边招手。
她说,上阿嬷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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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池塘里的锦鲤都沉底了。
阿茴问说,鱼儿是不是都死了?
欢鹂说不是,只是睡着了。
“那这座别院大概也睡着了吧。”
确实睡着了,秋风扫落叶早没了当初她们刚来时的繁华热闹模样。
没了丫鬟仆人,除了两个守门的老嬷嬷。
其余的人全在那晚亲王大驾光临时,随着世子一同被带走了。
世子只说等几天,可究竟是几天呢?
已经五六天了,整座别院里,树也不动水也不动,大着肚子的小黄鹂也不动,天天坐在廊下摸着肚皮发呆。
就连一向耐冷的阿茴都抱紧了暖炉依偎在欢鹂身边,说这个别院睡着了,只有世子回来,它才会醒过来。
是吗?只有世子回来才能醒过来吗?
欢鹂摇了摇头,她想应该是只有那位尊贵到连脸都不能被看见的亲王点头,才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天家的人可真奇怪,当时老皇帝来时就不露脸,这回亲王来也不露脸。
“阿茴,我们到处走走吧,不然也会睡着的。”
欢鹂的胎有四五个月大了,腹中已经是越来越沉,再不多走动走动她只怕自己的双腿都要废了。
可是仲秋的院子有什么好逛呢?哪怕它是世子亲自盖的别院,也挡不住秋风萧条。
落叶在鞋底来回踩着吱呀吱呀,脆生生的再发不出其他的声响。
欢鹂拉着阿茴绕着后院的围墙一圈一圈走着,脑袋上的乌鸦就不停地盘旋啼叫,开始阿茴嫌不吉利,还去使劲儿赶,最后才发现这群乌鸦是怎么赶也赶不走的,只能任由它们跟在人的身后,一刻不停地唱衰!
“哎呀讨厌死啦,求求你们不要再叫了好不好!”
这是阿茴第一次发脾气,她跺着脚攥紧小拳头希望这些不详的鸟能离欢鹂和孩子远一些。
她没想把这些鸟吓退,只是想发发牢骚。
可没想到就这么一声,突然所有的声响都戛然而止了。
阿茴看着四周有点头皮发麻手足无措,正当她拉着欢鹂的手想说要不咱们回屋吧的时候,后墙根突然出声了!
“欢鹂,欢鹂你在吗!”
这一声直接吓地阿茴退了好远,这段日子她们可好久没见过活人了,更别说有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