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鹂】
月光穿过虎头帽上金线的缝隙,欢鹂摸索上去,竟还有徐阿嬷的温度。
她晚上大着肚子把徐阿嬷送给她的小衣裳小鞋子都拿出来整理。
放在膝盖上整整齐齐地叠了一遍,越看越可爱,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终是对孩子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念想,也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当初怀上孩子时是不是也老爱摸肚皮。
欢鹂对着这些可爱的物件终是心情好了一些,哼着歌叠衣服还让世子过来也看看。
可今天世子的兴致并不高,他好像一整晚都心不在焉,表情就像窗外骤然起来的秋风一般冰冷。
“世子……你……心情不好吗?”
“嗯?没有。”
世子忽地抬头,瞬间勾起嘴角。
他总是这样,表情变化的很快,只要看向欢鹂,不论之前的表情有多阴沉,都能重新春风满面地对欢鹂笑。
只是今天,也就是笑了一下,世子便又重新拧着眉头低头摆弄怀中的古琴。
他裹着大氅,古琴在他怀里成了小小地一只,细细的弦在他的指尖拨弄,欢鹂看世子白皙的指尖已经被琴弦勾出了红痕,可想而知该有多么用力。
欢鹂甚至都能感觉出世子在发狠咬着牙。面无表情地显得更加狠戾。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强劲晚风突然刮开了轩窗,让在底下打瞌睡的阿茴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
与此同时,一声清脆地断弦也在世子指尖蹦出,嗡嗡作响的古琴似乎都在世子怀中颤抖。
欢鹂打了个冷颤,纸窗呼啦呼啦地挂在窗几,半根细弦被晚风吹的几近变形。
“阿茴,快把窗子关上吧。”
欢鹂赶紧放下虎头帽招呼阿茴。
阿茴一惊才晓得扭头关窗,她冷地上下牙打磕绊,欲伸手关窗时忽然杏眼瞪大,说话都结巴起来,“好……好像有人来了!”
欢鹂翻身下榻时已经看见了外面的池面倒映出的烛火通明,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亮的灯笼,刺人的眼,火光霸道地好像要把湖心亭都点着。
远远瞧着明明有很多黑压压的人影,但脚步声细微全是稀稀疏疏的,瞧着诡异的很。
几乎还不等欢鹂反应,一声尖锐古怪的细嗓想起,都听不出男女。
“世子爷,亲王……正在前厅等着您呢!”
说话的是什么人?他怎么能发出这么诡异的声音?阿茴听了头皮发麻连连后退几步躲到欢鹂的身后。
亲王……竟然来别院了?!
欢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全身一颤要去寻世子。
只看世子从榻上缓缓做起,脸上的表情已降到冰点,在他听见父亲来的瞬间,他甚至双眼里都闪过寒光,说出的话都是咬牙切齿。
“知道了公公,我这就去。”
屋外的灯笼把黑夜照的如同白昼,可明明如白昼都让人心生寒意,尤其是世子,他经过欢鹂时摸了摸她的肚子,“你好生歇息。”
世子的表情太恐怖了,阿茴跟欢鹂耳语说她从来没见过世子这般?
明明是自己的父亲来了,怎么好像是仇人上门?
欢鹂不清楚只能看见那些犹如鬼火的灯笼又稀稀疏疏地往前院走,像小鬼垫脚。
“欢鹂姐姐,我害怕。”
秋风如哭号,鲤鱼都蹦出了池面。
欢鹂用力关上了窗,才发觉自己脑门上都冒出了冷汗。
她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没事,不要怕,我们来叠衣服吧,还有好多没有折完呢。”
一件件小棉袄反复折叠,赤色缎面在欢鹂的手掌下翻来覆去。
她几乎只重复着一个动作,秋风强劲吹的窗户纸哀嚎,好像要随时破门而入。
明明怀里揣着暖炉,可欢鹂却感觉自己的肚皮凉嗖嗖的,甚至还有些疼痛。她咬着牙放下了虎头帽捂着自己的肚子不说话。
“欢鹂姐姐,你没事吧?”
阿茴见状也慌了神,她牙齿还是打着磕绊,颤抖地右手想摸摸欢鹂的肚皮,可手还悬在半空,突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瓷碗摔地的声音。
这声音大的好像有人把满桌的瓷器都掀翻了。
阿茴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钻进被窝,“这这这……这是怎么了?世子不会有事吧?”
欢鹂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紧张地感觉腹部骤缩。
“阿茴你乖乖在屋里呆着。”
“你要干嘛去!”
阿茴看欢鹂竟然已经下床寻了盏灯笼,披了件外衣就往门外走。
“我去看看世子。”
欢鹂的额前冷汗已经擦都擦不干净,今晚亲王突然造访,前院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怕是世子跟自己的亲爹吵了起来。
他们父子俩能在别院吵架,那缘由肯定跟自己有关,欢鹂实在坐不住一定要去瞧瞧。
她嘱咐阿茴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自己现在大着肚子,大家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若能劝上一两句也是好的。
她太天真了。
欢鹂提着一只小小的灯笼出门,上了回廊时,穿堂寒风几乎都要把蜡烛吹灭,她上下牙打着磕绊,耳边吵闹的厉害,晚风呼啸地都变了音调,鲤鱼跃出池塘的寒水都溅到了她的脸上。
欢鹂只听前院的动静越来越大,她两只手握住灯笼杆屏住呼吸往前冲。
“姑娘可不能出去。”
一道黑影突然从拱门里冒了出来,欢鹂失声尖叫差点一屁股坐在石子地上。
那人身量极高,可驼着背,说话的声音不像是正常男子,老迈又尖锐,分明是刚刚那吓坏阿茴的人。
“咱家是王府当差的,您这身份,可不能进前院。”
欢鹂借着小灯笼光终于看见了那人的样子。
穿了一身猩红色的袍子,好像是泼了满身的血,脸颊窄长瘦削,皮肉都陷进了两颊,尖细的下巴勾起能打个弯。
欢鹂咬紧嘴唇,看着眼前人竟然比李嬷嬷还有恐怖千万倍。
这就是王府的人吗?王府的人……都是长相如此恐怖?
“我……我想去看看世子。”
那位王府的公公听罢耻笑了一声,抬起胸膛露出浑浊的双眼,“世子与亲王正在说话,姑娘得拎清自己的身份。”
他说完甚至还瞥了眼欢鹂的肚子,从鼻子里发出闷哼。
这里恰是风口,吹的欢鹂浑身打颤,连肚皮都要抽筋。
她抿着嘴唇抱紧腹部,那公公始终高昂着头颅不施舍一眼。
“沈致远眼看就要落马,你还缩在这别院里吗!”
亲王的怒吼简直是中气十足,震的人膝盖发软,震的前院的桌椅板凳轰然倒塌,欢鹂听着心急,提着灯笼就要往出闯,被那老公公一把拽住了手臂。
他好似老树成精,钳住欢鹂的手臂越收越紧。
他凹陷的脸也越来越近,近乎是顶着欢鹂的鼻尖,露出一颗金牙。
“姑娘再硬闯,休怪咱家不近人情!”
他的指甲嵌进欢鹂的皮肉里,钻心的疼。
双手一软,小灯笼落在地上滚了几个圈,欢鹂吃痛地叫喊出声,刚好被怒气冲冲地世子看见。
“给我松开!”
欢鹂还是第一次听见世子大声说话,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发火。
原来天家震怒都是这般有气势。
世子走近些欢鹂才看见他苍白的右脸竟然多出了两道红痕,他人本就看着虚弱不堪,如今感觉像是漏了风的窗户纸,几乎能用苟延残喘来形容。
右耳的碎发都散了下来,世子除了身上的袍子还整齐外,整个人狼狈不堪,他一把揽过欢鹂怒瞪老太监,“不要碰她!”
世子刚说完,欢鹂就感觉眼前明晃晃一片,那些刺眼的灯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像蚂蚁出巢喷了出来,她眯着眼睛躲在世子怀里只敢稍稍抬头。
她看见了好多人,足足得有三四十个,个个都穿着猩红的袍子,戴着高帽像戏本里的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簇拥着一个华服加身的人。
那人的面庞被灯笼照的金光闪闪欢鹂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他背后墙上的影子老长,长到一直伸出了墙外,影子的顶端有一金冠,那金冠的金头就像是沉重的宝塔。
“放肆!谁允许你抬头看亲王的!真是污了贵人的眼。”
欢鹂闻言哆嗦了一下赶紧将头垂下,可亲王自打走到后院自始至终没说过话。
只金光闪闪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佛像。
那些灯笼只围着灯笼转,整齐的脚步声在欢鹂周围绕了一圈又一圈,等脚步停下来时,世子松开了欢鹂的手。
还算温暖的怀抱消失,只剩世子一声短急的叹息。
“等我,我过两天就回来。”
什么?
等欢鹂睁开眼睛时,金灯笼的光束消失了,世子被那一群猩红色的怪物围簇起来。
不见灯笼光,只见影子长。
那么多的影子,齐齐打在别院的白墙上,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
张牙舞爪,高耸细长。
欢鹂一个人站在拱门里,风不吹了,鲤鱼沉塘了,她看见大队人马钻进夜色白雾,唯独看不见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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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鸳&华雀】
“呦!团练今儿来怎么不打声招呼?”
“滚开!”
“哎呦!”
鲁团练几乎是踹开了笼馆的大门,紧接着又一脚踹翻了前来迎接的龟公。
被他踹进池水的龟公捂着屁股喊叫,围观的宾客个个背身无人敢扶。
一把寒刀铮铮作响,鲁团练提着刀红了眼,径直冲向笼馆顶层。
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金露酒倒在桌下都无人敢捡,生怕下一刻那把寒刀就要落在自己的头上。
谁也不知道鲁团练今晚发了什么疯,一个武将如果红了眼不大开杀戒都不算完,此刻就算是来十个曹忌都顶不住。
“臭婊子!”
烛鸳还没来得及开门,就被硬闯进来的鲁团练一巴掌扇在地上。
“曹忌在你这儿干的事儿还真不少啊!”
鲁团练站在烛鸳面前犹如泰山压顶,烛鸳跪在地上只感觉眼冒金星,脑后的头发被人狠命拽起,然后连着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嗑在桌上!
咚地一声嗑地烛鸳天旋地转趴在地上好像要马上吐了出来。
她都没来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看鲁团练已经关上了门步步逼近,拔出了他腰侧寒刀。塞北的尖叫呼啸而来,烛鸳半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响。
“华雀姐姐!不好了不好了,鲁团练他要杀人了!”
阿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到了后院,一把抓住华雀的手,整个人汗津津地直发抖,“鲁团练的眼睛都红了,现在在烛鸳房里,里面叮咣乱响,还有拔刀的声音!没有人敢进去啊!”
“这这这……这怎么……要死人了吗?”
“我看是梅州的天要变了。”
“别说梅州,这世道怕是都要乱了吧。”
几个客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也不敢叫姑娘,连端起的佳酿也迟迟不喝,只悬在半空抖出了半盏。
他们面面相觑多余的话再不敢多说,本想赶紧扔几张银票走人,刚抬起屁股就见华雀风风火火地提着裙子从后院冲了出来,一连上了几个台阶,直向着烛鸳的房间而去。
“娘咧,这是不怕死吗?”
华雀爬到笼馆七层已是气喘吁吁,跪在楼道口只喘了半口气,便冲向烛鸳的门口疯了似的拍门,“团练大人!团练大人这般会出人命的!”
华雀几乎是喊破了嗓子,诺大的笼馆刚刚还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等鲁团练一来倒个个做了哑巴,只有华雀在这儿震天响似的拍门。
可她越敲,里面的声响就越大。
烛鸳是个哑巴,她发不出任何喊叫,只有鲁团练如熊状地黑影在只点了一盏蜡烛的房间里摇晃,伴随着身形摇晃的是酒盏瓷杯砸在地上的声音,好像所有的家具都被推在了地上,华雀站在门外,都感觉双脚下的震动。
“团练大人!”
她喊了几嗓子里面的声响仍不停止,华雀喘着粗气望着煞白的窗户纸,在这样下去,她待会在窗户纸上看见的可就不是鲁团练的影子了,该是烛鸳的鲜血了!
“姓鲁的!你他妈开门!堂堂朝廷命官在这里折磨娼妓算什么本事!给老子开门!”
华雀一脚踹在门上,梁上的木屑都能落了下来,红木插销也变了形。
可还是无济于事,里面的鲁团练甚至变本加厉。
咚地一声!
好像是有人的脑袋撞在了门上!
“姓鲁的,你开不开门!你今日要闹出人命我会再送状书交给指挥使,我把笼馆的娼妓都拉过去作证!说你杀害娼妓,草菅人命!”
华雀一怔,回头看赵明熙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侧,照着门闩就是一脚,破口大骂,嚷嚷要送鲁团练去官府。
她还没来得及问赵明熙怎么来了,双手一松,两扇门被忽地打开,迎面是寒风灌注人的口鼻。
团练身上肃杀的气息霸道地让华雀和赵明熙后退了一步。
鲁辟哈出的气都是白色的,衣带松垮地挂在腰上,而腰侧别着的只有空刀鞘,华雀看见头皮发麻,赶紧望向屋内。
那把寒刀直插在地板里,深了有足足两寸。
烛鸳就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怒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脖子一道粗壮的红痕,要不是还在喘息简直是一具软趴趴地尸体。
只是短短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已是这般惨状,若再迟一步人不就被打死了?
华雀顾不上再对这位疯癫团练如何叫骂,先越过人跑进去抱起烛鸳。
不光是白颈子上的红痕,连额头上下巴上都布满了淤青。
赵明熙顶着鲁团练,两个人四目怒对,先是鲁团练狞笑两声,他抬起手来竖起一根手指抵着赵明熙的鼻尖,笑的发狂,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对面这位小盐老板生吞活剥。
“有种,有种啊!小盐老板!我当你清高桀骜连世子都拒绝,断断没想到你是跟曹忌穿了一条裤子!沈致远是你搞的对不对!”
“是!”
赵明熙行得端坐得正,他抬高下巴,两侧的拳头都微微发力。
“我问心无愧!”
“好……好……我定让你日后连心都没得问。”
鲁团练转而把手放在赵明熙的肩上,那带着老茧的手指卡在赵明熙的骨头缝里,如果再用力一分,赵明熙的胳膊怕是今晚要交代在这里。
“名利大道你不走,偏要跟着曹忌险中求富贵!你今后会知道,自己是何等的愚蠢!愚蠢到站错了队!”
赵明熙咬牙强忍着疼痛脸色发青,在鲁辟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终于松开了手,右肩的骨头都感觉瞬间错位。
插在地板上的寒刀被拔出,华雀抱紧烛鸳抬头看向鲁辟。
那把寒刀好像沾染了烛鸳的血腥味,华雀死死盯着刀挺直的脊背自始至终没有弯下。
“小娘们有点儿脾气。”
刀背敲在了华雀的肩膀上,铮铮作响。
它只须稍稍抬头,就碰碎了猫眼石耳坠。
通透翠绿的珠子叮当坠地,华雀搂着烛鸳抬高下巴,毫不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