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娼妓,有什么怕死的。
哪怕你是修罗索命,此时此刻也是猪狗不如!
“好啊,有骨气,咱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猫眼石滚到金丝官靴下,被一脚踢开。
团练钻入黑夜之中离开,留下满地狼藉。
华雀紧抿着嘴终于吐出一口寒气,她叫赵明熙进来抱烛鸳上榻,刚站起身烛鸳的胳膊就落了下来摇摇欲坠。
在那摇摇欲坠的手中,华雀掰开看去。
是一支木钗。
木钗的纹路都因为用力过度刻在了烛鸳的掌心。
上面全是她的冷汗。
“她没事吧?”
赵明熙和华雀守在烛鸳床边,人已经熟睡,可木钗说什么都不撒手。
“钓些汤药吧,烛鸳会扛过去的。”
华雀掖了掖被角,与赵明熙相顾无言,两人似乎还没从团练暴虐的情绪里脱离出来,过了很久,红烛烧去了一大半,华雀才压低声音问赵明熙他今天怎么来了?
明明不久前她才把赵明熙赶了出去,难道这小子还要来提赎身的事儿吗?
如果还是这件事,华雀不介意再把赵明熙赶出去第二次。
“你不要皱眉,不是赎身的事儿。”
没想到赵明熙也学会察言观色了,他轻声说着想捋平华雀的眉尖,可想了半天还是收回了手,转而伸向自己的衣领,掏出一摞字据出来。
满满当当的字据被递在华雀眼前,她不明白,观察了下赵明熙的表情,难得深沉,就着已经昏暗的烛火是满脸疲惫,甚至发出的叹息声都绕梁三尺。
“是不是鲁团练已经找你麻烦了?”
华雀是真的担心,刚才鲁团练对赵明熙那副杀人地模样她不是没有看见,赵家即使财力雄厚,可赵明熙不过是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又只身在梅州。对于十六路团练来说弄死他,完全可以悄无声息!
“这些是我赵家盐行在梅州的地契,你收好。”
“你说什么?”
华雀还在为赵明熙的性命殚精竭虑,突然数十张地契就交到了自己手中。
薄薄十张,堪比泰山沉重!
密密麻麻的字据,全部盖着红章,华雀是绝对不敢伸手接的。
“这里一共是十四家盐铺,是赵家在梅州所有的商行,东城三家,北城六家……”
“你说什么!你为什么把这些给我?”
华雀按住赵明熙的手,她不管东西南北城有多少家,她只想知道赵明熙突然托付家产要干什么?
“是不是这次的事不成,他们就要杀了你?”
华雀实在是太聪明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关系,纵横交错地像蜘蛛网纠缠在一起剪也剪不断,可偏偏映在华雀的脑海里,只需她稍稍一想,就能得出因果。
赵明熙佩服她,就是因为佩服,才会把这种重要的身家交给她。
“你疯了吧!交给我?我姓赵吗?你家不姓赵吗?为什么不去求你父亲的庇佑偏偏来相信我。”
“因为我只相信你!”
赵明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没有疯,如今把身家都交给华雀,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喜欢华雀,他喜欢华雀,可以有比交付身家好上千万倍的方式。
如今全盘托付,是真的再没有更好的人选。
“十四家盐行掌柜知道我告发沈致远后,联名书信我爹,我现在在赵家已经是一个鲁莽冲动的幺儿了,他们恨不得让我即刻卸位滚回老家去。沈致远不倒,鲁辟要我死这些都不打紧。可是一旦此事不成,十四家盐行就要被那些老股东悄声瓜分了,我第一次离家掌事,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宁愿这些盐行落在你手里,随你怎么挥霍,哪怕给你赎身也成,也不想被那些老油条糟践。”
赵明熙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你可能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宁愿把身家给娼妓也不愿意给自家的掌柜,但你只要记住一句话,假若我活不成了,这十四家盐行就是你赎身的本钱。”
红烛烧完了最后一寸,只剩一缕青烟飘到赵明熙的眼前,他惨然一笑忽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这辈子做胆小懦弱的幺儿做腻了,如果临死之前干一桩轰轰烈烈的事,那我愿意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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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鹭】
沈致远收监问审。
新科探花衣锦还乡。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足以震荡梅州。
黄慎之骑高头大马,帽插宫花回来的那天,街道上围满了百姓夹道欢迎。
因为沈致远的缺席,更是让黄慎之独占鳌头,威风凛凛的探花郎成为了全城的焦点。
穿破耳膜的鞭炮,成千上万的花团,十里红布一直从城南铺到城北,让那探花郎的马蹄沾不到一丝污秽。
百年难遇的场面啊!喜鹊都为这荣耀引路开道!
探花郎头顶青天白日拱手,在鲜花潮水中拱手道谢。
小娼妓淹没在人海中踮起脚尖,只想看看旧容。
黄慎之衣锦还乡之日,珍鹭头戴轻纱早早就去了城门口。
可是人太多了啊,拥挤的人群把珍鹭推出千里之外,她挣扎着就算跳起来也只能看见黄慎之高高的宫花,却看不到多日未见的脸庞。
宫花可真鲜艳啊,艳地就像康庄大道的红布编织。
珍鹭远远瞧着,在百姓高举的手臂缝隙中间只能看见一角罗袍,宫花在人海中起起伏伏,好像被潮水托举着要越过龙门。
他终于回来了。
他终于可以带着满心的抱负回来了。
珍鹭想叫探花郎的名字,她想唤一声慎之,可这两个字就像鱼骨头梗在了喉头。
她不想功亏一篑,一定要黄慎之坐安稳了,一定要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才好。
珍鹭会等黄慎之来找他。
衣锦还乡,众人欢庆的日子,她只用做当中小小的一份子就好。
她想抒发的喜悦,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与黄慎之单独分享,此刻她得躲到不见光的地方才好,只有她躲到暗处,黄慎之才有明路。
珍鹭只能先独自一人回到笼馆,耐心地等待。
可是笼馆的长舌妇可太多了,黄慎之回来的那天就有人来问她。
“你的探花郎什么时候来呀?咱们用不用准备酒席?”
“稍安勿躁,如今他风头正盛,别去打扰。”
“以后你要成了探花郎夫人了,可别忘了咱笼馆啊。”
“不敢不敢,我不敢忘。”
“珍鹭这是真的苦尽甘来,咱们这些恩客怕是以后想见都难了,就提前道声恭喜吧!”
………………
珍鹭穿上她最好看的衣裙。
是湖蓝色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黄慎之穿的裙子。
她还记得黄慎之也总爱穿湖蓝色的,她还记得他们时常坐在梅园里,坐在海棠花下……
珍鹭每日都坐在海棠花下等黄慎之来找她,穿着湖蓝色的衣裙等他。
她甚至谴了自己身边的丫头去黄府悄悄打听,可每每回来都是落空。
今日吃豪绅的酒,明日吃师爷的席。
渐渐的也没人跟她道贺了,见到她的人就要问。
“探花郎还来不来?”
“他还来吗?”
“他不会不来了吧?”
黄慎之他不会!
酒盅被掀翻在地,挂在梢头只剩几只的可怜杏花都被珍鹭震了下来。
她猛然地怒吼让刚刚还有说有笑的客人姑娘们都僵硬了脸庞,每个人都纳闷地看着她。
那些错愕的表情在珍鹭看来好像都是嘲笑,她终于受不了了,明明黄慎之与她同在梅州城,却还要忍受不得见面的折磨。
哪怕……哪怕就说一句话也好啊!
“珍鹭姑娘,珍鹭姑娘!外面下雨了,路面湿滑,别跑太快呀!”
珍鹭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只撑着一柄纸伞,连衣裙都没来得及换,路旁溅起的泥地都糊脏了她后背那只栩栩如生的金丝雀。
华雀说的那些话久久不散,就像是重锤砸在了珍鹭的脑海里。
她只有不断加快脚步,尽快见到黄慎之才能让这些话语消失。
雨雾中终于瞧见了黄府的大门,几个月前珍鹭还领着烛鸳叩开了这扇门。
今晚瓢泼大雨中这扇门依旧关的那么紧。
珍鹭举着纸伞,雷声都盖过了她敲门的声响。
风急雨冷,珍鹭湿了鞋袜,连她的双手都在黄府冰冷的大门上打滑。
黄慎之……黄慎之求求你开开门吧。
珍鹭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心里祈求。
暴雨好像都为了来看今晚的一个天大的笑话,故意让风吹的呼啸,雨下的急促,让一个娼妓的狼狈体现的淋漓尽致。
好像门里终于听见了祈求,响起了脚步声。
那扇熟悉的大门打开,露出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不是黄慎之,是时常跟在黄慎之身后的书童,珍鹭与他很熟的,以前她跟黄慎之相约出游时,都是这个书童伺候在侧。
当时连这个小书童都在打趣呢。
“珍鹭姑娘以后做了状元郎夫人,公子以后便用不着我研磨了,毕竟红袖添香嘛。”
“你是谁?”
我是谁?
珍鹭呆呆地望着这小书童。
脑海突然一片空白。
好像所有的记忆都要被大雨冲走。
我是珍鹭啊
你明明认识我的呀!
“姑娘找谁?”
如此冰冷的口吻让珍鹭突然胆寒。
她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开口,怎么张嘴,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中显得可笑卑微。
“我来找,黄慎之。”
“出去了,我们老爷不见生人。”
已经是生人了吗?
你的记性明明没有这么差的呀。
你是认识我的呀,你是认识我的呀!
等珍鹭再抬头时,黄府的门已经关上,就好像从没为她打开过似的。
黄慎之他不会。
他一定没有给自己的书童嘱咐好……
倾盆大雨让路上行人抱头逃窜,只有珍鹭一个人举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水坑。
街道上很快就没了行人,只有一顶软轿急匆匆地经过了珍鹭的身边。
“探花郎咱们得快着点,世子那边可等着急了。”
探花郎?
一记闷雷惊闪划过,把黄慎之的脸庞照的煞白,白的慌张错愕!
他坐在暖轿里,衣衫华美。
似乎还胖了些。
珍鹭湖蓝色的裙摆已经成了灰色,站在雨中与他两两相望。
他是……黄慎之吗?
层层雨雾将珍鹭与黄慎之隔开,她张了张嘴,沙哑地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声音悦耳,还像从前清朗通透。
“我自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也不是有权有势不能替珍鹭姑娘赎身,可如果,我是说如果……”
“老实说设想过自己日后的夫人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当见到珍鹭姑娘以后发现那些设想都变得虚无缥缈,好像那个人就该是珍鹭姑娘这样的。”
“珍鹭姑娘……可不可以?”
“探花郎……故人?认识?”
惊雷终于被老天爷放出了声。
可惜在黄慎之说话时,那道闪电没能照亮他的脸庞。
“不认识。”
你明明……认识我的呀。
“不认识最好,探花郎,咱们得接着赶路啊。”
一凹脸老太监甩了下马鞭,高马好像加快了步伐,让暖轿飞快地逃离这个娼妓的身侧。
不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
“呵……哈哈哈哈哈哈!”
珍鹭将纸伞摔进雨坑里,她忽地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身上穿的衣裳变的千斤重,把梅州女校书孤高的脊背压弯到泥地里!
这身衣裳太重了,太重了……
珍鹭甩开水袖,将外袍脱下,捧在手心。
她低头不断地大笑,笑她手中的金丝雀纹样为何这般栩栩如生,生动地就像她自己的模样!
金丝雀猩红的眼珠怒瞪着自己,珍鹭看见了那支被人潮托起的宫花。
一支恶心至极的宫花!
刺进了金丝雀的眼珠!
“娼妓命贱哈哈哈哈……娼妓命贱啊!”
她高呼一声,抛起金丝雀。
待金丝雀落下时,盖着的,已经是个昏死的娼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