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雀接过筷子拿手绢仔细擦着随口一说,阿芸倒是吓的睡意全无,赶紧靠在华雀的肩上撒娇说什么知错了,相信师父能东山再起的。
两碗馄饨上桌,华雀给阿芸推了一碗也没接她的话茬,而是转头对赵明熙解释今天出来到底做了什么。
“最近负责笼馆内务,核算菜金时发现有些支出高的离谱,所以带着阿芸出来打听打听现在的行情价格。”
赵明熙仔细听着,发现华雀真是干哪一门都很认真,原来接客时就没人能比得上她,现在管了后勤,竟然还会细心到真的去对帐。热腾腾地馄饨摆在华雀跟前,馄饨鲜香的味道仿佛有了具象的白气环绕在华雀的耳边,阿芸在旁边安静地啃着包子,华雀耐心地对赵明熙现在的市场行情。
她说其实梅州城的百姓过的都很苦。
肉价菜价普遍虚高,其实也不是小商贩们爱占小便宜,有很多店老板跟她背后的税收压的他们不得不把价钱一提再提,而笼馆的老龟公之前为了吃回扣,也会跟徐阿嬷虚报菜价。
那些做小生意的老板们赚的并不多,拖家带口也只能挣个糊口的钱。
赵明熙仔细地听着,他现在还有睡意,可不知为什么,这么浓的睡意他依然能听清华雀给他说的每一个字,讲的耐心又细致。
这些问题,从来没有人同赵明熙讲,哥哥们不会爹更不会。
“所以税收都去哪儿了?”
华雀吃了口馄饨轻轻晃动着汤勺反问他,“对呀,所以税收都去哪儿了呢?”
赵明熙撑着下巴,他强睁着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了知府老爷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他摇了摇头,“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华雀只是笑了笑,她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而是让赵明熙赶紧趁热吃,吃完好好回家睡一觉。可赵明熙不想回家睡觉,即使现在困意正浓,他也想听华雀多说一句话,多说一句话心里都踏实,眼前的馄饨和华雀好像让去陇南江上的雾都散了。
散的一干二净,只有好多个小灯笼悬挂在街道。
“是赵明熙赵老板吗?”
小灯笼们被晚风吹灭,赵明熙眯缝着的眼睛被不速之客惊了一下,猛地睁开。
他抬头看了看,是个穿官服的年轻人,腰间佩刀身材挺拔,看这样子倒跟曹忌有几分相似。
赵明熙有些莫名其妙,他本能把身体往后仰了仰,又看了看华雀。
“是啊……有事?”
那位年轻的不速之客弯了弯身,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我家大人想与赵老板聊一聊。”
大人?赵明熙又仔细审视了一遍对方的穿着,确定那位大人说的就是曹忌。
他本对曹忌这个人不反感,可是对指挥使反感,许是受了世子和家里的刺激,赵明熙开始有意躲避当官的。
“不好意思,我是个做生意的,跟为官者聊不出啥,大人费心了请回吧。”
那年轻人似乎早料到赵明熙的态度,对这逐客令并没有太多惊讶,也没生气,只是客客气气地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条,轻轻放在赵明熙面前。
“那就不打扰赵老板了,如果哪天想与大人说说话,就按纸上写的地址来吧。”
也真是当兵的,决不拖泥带水,放下纸条便提刀离开,这倒让赵明熙还心存一点点的好感。
“怎么直接就拒绝了?”
华雀一直在旁边看着,见赵明熙这么果决,就猜这小子怕是有了逆反心理,不愿意跟任何人合作。
果不其然赵明熙喝了口馄饨汤就说自己做不来,“官商合作,实在是我的弱项,还是不要掺乎进来了。”
曹忌递来的纸条还摆在赵明熙的手边,华雀看了两眼叫钱叔结账。
等阿芸擦嘴的功夫,华雀见赵明熙无精打采的扒拉着碗里的馄饨,张了几次嘴,最后竟还是把话说了。
“梅州城没有那么简单,你已经赴了世子的宴,不妨再多去一个,多听点消息总不是坏事。”
华雀突然觉得自己对赵明熙好像说的越来越多了,以前的嘴可不是这么松的。所以她尽量点到为止,但每每看到赵明熙顶着那双明亮到可以说是懵懂的双眼,手足无措地等着自己的回答时,就……
就没办法。
“时间不早了,我跟阿芸先回馆了。”
就只能在忍不住多说一句时草草退场,退到离赵明熙远一些的地方。
眼看绿裙子划过了桌面,赵明熙抬头看着华雀的背影有些慌张,他赶紧抓住那只绿袖子,就像小时候总跟在哥哥们的身后,拼命要抓住他们总是溜走的衣带。
“等等……如果这次我也拒绝了呢?”
赵明熙舔着嘴巴说的没底气,赵父的训斥声音好像又要从陇南飘到梅州。
“拒绝就拒绝吧,按照你的方式走。”
华雀轻轻抽出自己的衣袖,拉着阿芸离开,她们下了两级台阶,站在小灯笼下时被赵明熙叫住。
华雀回头见赵明熙还坐在那里,虽然已是疲惫不堪可还是挺直腰板看着自己。
他搓着尚有余温的馄饨碗边问华雀,“你……你有没有想过……不做娼妓啊?”
赵明熙说这话时猛地对上华雀的双眼,只是一眼他便赶紧挪开,好像头顶那小小的灯笼照出的光亮都变得刺眼。
在他挪开双眼的瞬间,只听华雀说了句我回馆了,你也赶紧回家吧。
看着华雀钻进梅州的灯火中,赵明熙明白,她其实听懂了。
但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回答。
后厨还有钱婶剁肉馅的声音,旁边是钱叔哗啦哗啦地冲洗筷子,那么多的声音却填不满赵明熙落空的心。
他抠着桌面瘪了瘪嘴,最后给钱叔结了钱。
“钱叔,以后就不要给我多加馄饨了。”
“啊?为啥?”钱叔擦过桌上的油渍扭头看赵明熙。
“因为我得攒钱了。”
赵明熙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气,留下满脸狐疑的钱叔,提着袍子也走进了梅州的灯火街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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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欢鹂在别院住着还是老样子,守着一亩三分地,世子不在就不敢瞎晃悠。
而且这段时间老是贪睡,世子起了她还没醒,晌午吃完饭困劲儿就更浓。
可能是徐阿嬷送来的养身药的缘故吧,阿嬷最近殷勤,总是差人往欢鹂这边送些小玩意儿,先前欢鹂跟她闹的不愉快,如今又重新关心上欢鹂想拒绝又不忍心。
原本她与徐阿嬷的关系是最亲近的,从小生活在一起,从记事时就是这位笼馆徐娘管自己的吃喝,往深了说欢鹂确实把徐阿嬷当过亲娘对待。
但现在………欢鹂摸了摸脸上的伤疤,有些关系就是再补救也是缓和,没有回到最初的机会了。
小阿茴又在放风筝了。
她最近好像特别爱放风筝,小孩看着高高升起的风筝越过别院的青砖围墙就特别高兴。
欢鹂肘着下巴靠在妆台看窗外的风筝,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很喜欢放风筝呢。那时候还是徐阿嬷带着她放,她们就围着梅园一圈一圈的转啊转,一直转到风筝飞出七层围栏才作罢。
小时候的日子可真好啊……
她叹了口气,困劲儿又上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怎么身体不得劲儿弄的情绪也不太好了。
午后的乏劲儿来势汹汹,欢鹂还没来得及上床,脑袋昏昏沉沉直接倒在了妆台上睡了过去,只是这一觉并不踏实,总是做些不好的梦,竟然还梦到好久以前的阿昌躺在梅园池塘的样子。
阿昌的尸体就在哪儿飘啊飘,起起伏伏的,画面像走马灯一转,一柄尖锐的花钗抵在脸上。
“你要是毁容了,世子还会喜欢你吗!”
呲啦一声,豆大的血珠竟从两侧脸颊喷溅而出!
满桌的花钗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欢鹂猛地惊醒抬头,愕然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忽地打了个冷颤!
两道深红的旧疤挂在脸上,欢鹂捂住脸颊深吸了几口气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做梦。
怎么青天白日地梦见阿昌了?
欢鹂不太信鬼神,只不过冷不丁梦见,总觉得是不是不好的兆头。
她清醒过来心里正嘀咕呢,就听窗外好像有人声,她起身走近些,听起来好像是李嬷嬷训话的声音。
李嬷嬷因为不喜欢欢鹂,所以很少来内院,平常那些日常琐碎事务都是由其他几位嬷嬷打理,现在猛地听见李嬷嬷的声音,欢鹂心中忐忑估摸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赶紧擦把脸推开门出去张望,还真是李嬷嬷,她此刻正端坐在湖心亭里,石桌上摆了一碗茶身侧守着两位嬷嬷,面前还跪了个人。
欢鹂走下台阶眯起眼睛一看,这跪着的小丫头不是阿茴吗!
怕是闯祸了。
她顾不得多想赶紧顺着石桥跑到湖心亭,欢鹂跑到中间时李嬷嬷便看见了,不过她并没有起身迎接,事实上她从来没把欢鹂当这里的主子看,人前人后的最多只尊称一声姑娘。
等欢鹂跑进亭子,李嬷嬷才停止了训斥的声音,施施然闭嘴不打算解释。
欢鹂着急,先蹲下看看阿茴,只看这小姑娘脸色吓的已经泛起清白,双手扣在地上连手指都在发抖。
“嬷嬷……出什么事了?”
梅州城里谁都知道欢鹂的笑是最好看的,可她见到李嬷嬷挤出的微笑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欢鹂问李嬷嬷,李嬷嬷抽出手绢擦拭着嘴唇并没有说话,还是旁边的嬷嬷上前几步解释,说阿茴不知事,胡乱走动,跑到前院去了。
“请嬷嬷恕罪………我只是去捡风筝,我什么都没看见!”
其实阿茴并没像嬷嬷说的这么严重走到前院去,她的风筝顶多落在了前厅与内院中间的拱门石阶上,她怕挨嬷嬷的骂,还特意躲在里面捡,结果没成想……
“我问你看见了什么吗?”
许久没开口的李嬷嬷眼神扫过来,阿茴双肩哆嗦了一下往后缩去,紧紧闭上嘴巴。
欢鹂在李嬷嬷与阿茴中间看了一眼,心中貌似明白了七八分,先不说看见了什么,此时求求情还是可以的。
但李嬷嬷是宫中的老嬷嬷,见小宫女跪在地上磕头求情的多了,压根不吃这一套,拐弯抹角地婉拒了欢鹂,说阿茴年纪小,不知事日后会吃亏,今日小惩大戒打二十手板就当教训了。
二十手板,可使不得。
欢鹂把阿茴带在身边带出笼馆,就是为了让这孩子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挨打不受惊。这二十板要是开了先例,以后的打恐怕会多得多,她在别院住的时间长了也摸清了这些嬷嬷的脾性,罚人惩戒绝对不眨眼。
所以这二十板,坚决不行。
欢鹂直起身子,飞快地打量了一遍几位嬷嬷的脸色,突然让她看见石桌上的一盏茶,这盏茶闻起来像是蜀地特供,凉在这里好久李嬷嬷都没来得及喝。
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灵光一现,当即眼疾手快稳稳地端起了那盏茶,跪在地上将温茶举过头顶奉上。
“嬷嬷消消气吧,蜀地有香茗,要立刻品了才好。”
李嬷嬷眉眼一松,两侧的嬷嬷面面相觑。
欢鹂举着茶盅,再次把头埋下,朗声道:
“请嬷嬷喝茶。”
虽然茶水已经散了热气,可茶香的余韵尚存,李嬷嬷矮下身子就着欢鹂的手闻了闻,果然还有余韵。
双手一空,茶盅终于被李嬷嬷接了过去,她提起茶盖刮了刮茶叶沫笑了一声,“嗯,还算可以入口。”
“可不是吗?”
身侧的嬷嬷看着地上跪着的欢鹂,拉长了语调,“还不算太迟。”
听到这句欢鹂终于松了口气。
再看阿茴,凉爽秋日,斗大的汗珠已经落在了地上。
李嬷嬷一口一口抿着香茗,她没落下茶盅欢鹂也不敢起来。
她只能偷偷抬头瞧着李嬷嬷的脸色有没有缓和一些,眉眼是松动了,甚至有些欣慰,嘴角总是紧绷的纹路也少了好几条。点着薄红的双唇不紧不慢地吹着茶叶沫,一缕缕茶香也跟着飘出来,几乎是李嬷嬷刮一下茶叶盖,香气就浓一分。
不是说蜀地有香茗吗?怎么闻起来有些难受呢?
欢鹂吸了吸鼻子,她咽了口唾沫。
“嬷嬷,再吃个蜜饯吧。”
沾满糖丝的蜜饯被从盘里拔起,底下沾的糖水似乎都发出了吧嗒的声响,黏腻地搅和在一起好像能糊住喉咙。
欢鹂突然捂住胸口倒在石凳旁干呕出声。
砰地一声,刚刚奉给李嬷嬷的茶盅被摔的粉碎!
“滑脉。”
“滑脉是什么?”
匆匆回到别院的世子一听欢鹂干呕不止赶紧叫了王府的郎中来,老郎中只是随便摸了摸便合上了药箱,他听世子一问,俯身拱手。
“回世子的话,是姑娘有孕了。”
怀孕了?
躺在床上的欢鹂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还从没想过自己会怀孕,当娼妓的缘故偶尔会吃些药物影响生育,怎么这么容易就怀上了?
欢鹂觉得自己没这么幸运,怕是可能没接客太久,所以才怀上了吧…………这可太神奇了,欢鹂自己还没长大呢,怎么就有了孩子了?
比欢鹂更惊讶的是世子,他平日稳重自持待人有礼,今天是王府郎中走了他都没说一句话,直到欢鹂叫了他几声他才醒过神来。
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手碰了碰欢鹂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好像生怕摸坏了什么东西。
欢鹂撑着手臂躺在塌上看看自己的肚子再看看世子。
他愣是一遍一遍地摸,而且连说话声音都放轻了,好像生怕吵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又好像是为了听听那个小生命的动静。
窗外红叶落地的声音都比他们的声响大。
摸着摸着欢鹂就笑出了声,她看着自己的肚子只觉得很奇妙,现在还是扁扁的平平的,等八个月后就能从里面钻出个小人儿来。不知道她娘当时这么怀上自己时,是不是也感觉很奇妙。
“不知道生出来长什么样子啊?”
“我希望她长得像你。”
“像我才不好,我脸上有疤。”欢鹂撇了撇嘴,说像她的话会长成一个大花猫的,还是像世子好,世子长得好看又温柔,孩子如果像你一定很可爱吧?
“可爱……?”世子抬头对上欢鹂的眼睛,他摇头笑了笑,表情有些阴郁,说自己小时候可一点儿都不可爱。
不过这表情只是转瞬即逝,他把一直放在欢鹂腹部的手挪开,转而握住了对方的手,世子总是会去牵欢鹂的手,总是轻轻地勾着好像能碰到一起就行,但这次握的十分有力,沉甸甸地晃了几晃,最后他长舒一口气,时常苍白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红晕。
“谢谢。”
世子竟然说了谢谢?欢鹂听不懂,她摸了摸世子的脸突然感觉到对方好像有些难过。
“以后我们好好生活。”
摸着世子的脸,欢鹂感觉自己的指尖变的潮湿了。
原来一个人高兴时,是会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