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鹭】
“考上啦!”
“考上啦!”
“梅州黄慎之,拿下探花郎!”
今早也不知怎的,明明已入仲秋,偏偏满城的喜鹊都绕城而飞,一圈一圈的盘旋,家家户户大清早起来都能看见那小鸟儿叽叽喳喳地从自家土屋檐下飞过。
“娘咧,这是祥兆吗?”
就连知府府衙门前也是围了满窝的喜鹊筑巢,连忙唤了师爷来给分析分析。
这师爷长须一缕,掐指一算,“吉兆吉兆,喜鹊歇墙头,福星降临门啊!”
几乎是师爷话音刚落,那花翼喜鹊要展翅之时,衙差揣着一卷红纸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衙门,连同后面还跟了几只摇头晃脑的小喜鹊。
知府直看愣了眼,赶忙叫住衙差,等他顺好气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喜报?”
“是喜报,喜报啊大人!京中放榜,咱们梅州黄举人,高中探花啦!”那衙差手忙脚乱地将红纸呈上,他这一路高喊嗓子冒烟,激动地仿佛自己老爹高中,连连拱手与师爷一同道贺,“贺喜大人,咱们梅州城在您的治理下,也出了金鲤啦!”
坐于上首的知府仔仔细细将这一页红纸看了个遍,最后长舒一口气恨不得立马给黄慎之张罗接风酒席,“十二年了,十二年啊,咱们这小小的梅州城终于出了个中黄榜的啊!还是个探花!”
“珍鹭姐姐!珍鹭姐姐你快出来听听啊!”
“黄举人是探花,他是探花!”
“菩萨保佑,咱们窑子竟然要出个探花夫人啦!那我是不是能当状元夫人啦?”
“做梦吧你哈哈哈哈,你能有人家珍鹭那么好的才学?”
此刻的笼馆就像是捅了喜鹊窝,姑娘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就没有停过,提着裙子先是跑到馆口张望长街上百姓自发为黄家道贺送来的舞狮队,敲锣打鼓还有踩高跷。然后又提着裙子争先恐后地要钻到珍鹭的厢房,告诉她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
珍鹭要再不出来,梅园的杏花树都要被大伙震的把满树杏花抖下来。
最后还是烛鸳挤过层层人群,好不容易进了珍鹭的厢房。
一推开门,就看见珍鹭倚在轩窗晒着暖阳,手里捧着一封信嘴角勾起。
原来早就知道了,怪不得拿的这么稳。
烛鸳憋住笑,偷偷绕到珍鹭身后,猝不及防地在珍鹭肩膀上拍了一下,对面正陷入浓情蜜意的小娘子吓了一跳,慌张回过头都来不及把嘴角的笑意收起来!
果然人逢喜事就会变漂亮,烛鸳刮了下珍鹭的下巴,发现她今天发髻中间的那一颗小珍珠都被阳光镀了金,耀眼的不得了。
“吓死我了你!进来也不说一声。”
轩窗外都是喜庆热闹的锣鼓声响,漫天的红绸都要飞到屋里来,就这样嘈杂的环境珍鹭都专心于黄慎之给她写的书信中,想想都知道内容该有多甜蜜。
可惜烛鸳不认字,不然一定得偷偷看看到底写了啥海誓山盟的话。
珍鹭今天的嘴角就没有下去过,别说嘴角了就是眉眼都是高高扬起的,仔细看去竟还有些红晕,是哭了?
烛鸳陪着珍鹭坐在窗几下,顺带用手绢帮她擦擦眼睛。
这一擦珍鹭反倒不好意思了,眼眶又湿润起来,她低头看着人头攒动的街道,百姓们腰上系着红绸使劲地把绸子往天上抛,那些花翼喜鹊就穿梭在红绸之间啼鸣,小孩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是乐乐呵呵地跟着大人们拍手鼓掌。
梅州城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连官老爷都说时来运转,梅州城要发达了。
“我就是激动欣慰,他一定可以的,他的才学是配的上如今的功名。”
珍鹭一手将信纸贴在胸口,一手擦着眼泪,仰起头叹了口气,刚刚哭过鼻音还十分地重,“我爹就是读书人,他一辈子怀才不遇,最有希望的一年竟还犯了急病死在书桌前……所以我真的,我真的很开心看到值得的有才之人可以高中,寒窗苦读数十载是何其幸运可以跃过龙门啊。”
珍鹭越说越激动,眼泪顺着她小巧的下巴往下滴,烛鸳看着不忍心,她虽没读过书,没办法理解珍鹭他们这种寒门高中的心情,不过她还是替珍鹭高兴的,只要黄慎之回来,日子就都好了。
她揽住珍鹭的肩膀时,长街刚好放起了鞭炮。霹雳吧啦的声响把大清早的一声声道喜推向了高空,四溅的红纸中是黄慎之的父亲拱手对众人道谢。
真好啊,原来靠学识,真的能带来无尽的掌声祝福。
珍鹭靠在烛鸳怀里,手里还攥着信纸,双眼呆呆地望着春光满面的黄父。
接连不断的鞭炮终于放到了尾声,等最后一响炸完后,珍鹭忽地坐起来对烛鸳说。
“可是我刚刚读黄公子的信,感觉他好像并不是特别高兴。”
这怎么说?又没有落榜,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
珍鹭折好信纸压在了铜镜下,她看向长街满地的红纸不自觉地微微蹙起眉头,“黄公子说他此去京城,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什么才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本以为自己学识可以向状元的位置搏一搏,可真正结识了那些才俊后,才发觉自己拼了命也只能拿个探花……”
也只能,拿个探花?
探花够不错的了啊!
烛鸳拍了拍珍鹭的手背,希望黄慎之的心情不要影响到她。
珍鹭也知道,她点头说自己会写信安慰黄慎之,要他别太在意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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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鸳】
最近团练三天两头的来,曹忌倒是不来了。
舒服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烛鸳的身上又开始添了新伤。
难得好像城外练兵,鲁团练忙能让烛鸳松口气,好好泡个澡,把身上的新疤蒸一蒸,不至于那么痒。
中午刚过,烛鸳就泡在浴室里没出来,陪她一起泡的还有华雀和阿芸。
烛鸳趴在桶边,阿芸帮她擦背,一盆盆热水浇下去,疼是真的疼,火辣辣地让烛鸳一个劲儿的抽气。
阿芸在后面看着烛鸳的脊背,舀起的水都不敢往下落了。
实在是触目惊心,那帮当兵的是心理有问题吗?怕是砍的人多了,都不知道真刀真枪戳在姑娘身上有多疼是不是?
华雀泡在对面的桶里,见阿芸下不去手便说你烛鸳姐姐扛的住,往下浇。
“你且忍忍,用热水敷一敷,等晚上睡觉才会舒服些。”
热气附在烛鸳的脸上,也不知是水珠还是泪滴了,华雀看着烛鸳,连嘴角都紫了一块,她看不下去就拧了手巾,伸手盖在烛鸳的嘴角能让她好受些。
一晚上就能出现这么多密密麻麻的新伤,笼馆里,真的只有烛鸳能受得住了。
“这位鲁团练要一直呆在梅州吗?”
那倒不是,烛鸳以前听曹忌无意说过一句,鲁团练是十六路总团练,不算梅州官职,顶多下访三个月就要监察别的地方了。
还算有点盼头,能数着点日子,不至于像以前呆在边塞那么绝望。
阿芸也跟着松了口气,但不过一会儿又骂起来,她轻轻擦着烛鸳的后背,可嘴上不饶人,“三个月也够长的了,那位曹刀疤要是再不救人,等没得救时看他怎么办!没出事时还好,出事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阿芸跟在华雀身边的时间长,别的没学会泼辣霸道的劲儿倒学了好几分,连华雀都忍不住侧目,“说话要有分寸,怎么老给人起外号,什么曹刀疤赵栗子的。”
起的倒还挺形象。
阿芸撅了撅嘴,说这不是叫着方便吗?不过说起赵栗子又让她想起赵明熙来了,夸奖的话是止也止不住。
“你们看小赵公子就很好啊,华雀姐姐不如以前了,被阿嬷挤兑成那样,人家赵公子还是跑的勤,一床一床被褥的往来抱,要我说这才叫真诚呢!”
阿芸说完,与烛鸳一同齐齐看向华雀。
赵明熙这个人是很特别。
或许是还太过年轻的缘故吧,不似其他嫖客那般浑浊不堪。只是华雀当娼妓的年头久了,再加上以前吃过亏,所以不像其他妹妹们那么绷不住,导致她现在跟赵明熙的关系,也让笼馆从上到下的在旁瞧着猜不透。
烛鸳看着华雀,想听听她对赵明熙的态度。
没成想一盆热水都浇下去了人家愣是没反应,等把肩膀擦干华雀才回头看向二人,“看我干嘛?你说他真诚?他那是傻!”
没劲儿,铁树不开花,你就是蹲在旁边再叫唤也没用。
三个人又说了会话才从浴室里擦着头发出来,今晚鲁团练提前打过招呼不会来,相当于给烛鸳放了个假,在廊下趁着斜阳还挂着赶紧把头发晾干,回到厢房早早给伤口撒了药粉便合衣睡下。
任凭笼馆的夜晚再怎么喧闹,烛鸳都醒不过来,实在是太疼太累了,这么熬着迟早会耗掉半条命。
难得烛鸳今夜好梦,直到夜深两更,珍鹭帮华雀盯着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
察言观色的时间长了,耳朵也会练的尖些,这梅州城的马蹄声可是有类别的。
比如达官显贵家的马蹄声是最慢的,因为一般拉着轿子害怕把主子颠着;还有那种马蹄声又急又乱的绝对是衙门的衙差,毛躁着急恨不得当场下值。
最后一种是来无影去无踪,你不仔细听可能就掠过的是指挥使的马。
珍鹭迎出来一瞧,果真是曹忌。
穿着官服手里提了个小包袱刚刚下马。可这人也是奇怪,都下马了却不进馆,站在外面的梧桐树下远远地看了眼馆内。
珍鹭等了等,狐疑地问了句,“大人?这次还不进吗?”
连着几天了,哪怕是鲁团练不在,曹忌也不进笼馆找烛鸳。
每次都是漏夜经过,然后下马定定地在馆口站一会儿,最后送点东西。
如果不想见,为什么还要来呢?
珍鹭打量着曹忌,不知为什么脑袋里冒出个词:害怕。
害怕看到那些刺眼的新伤吧。
黑马打了个响鼻,曹忌怔了一下,收回目光抬手就把小包袱扔到珍鹭怀里后退了几步,“不进了,我只是路过,把这些药给她。”
这些日子送来的瓶瓶罐罐少说也有二三十瓶了,如果有心就进去看看吧。
但这话珍鹭说不出口,她还是有些怕曹忌。而且她也来不及说,每次珍鹭想多说些烛鸳的近况,曹忌就已经翻身上马,好像刻意躲着。
缰绳被拉紧,曹忌夹了下马肚子,马蹄刚在冷雾四散的街道打响曹忌又猛地勒住了缰绳。
“对了,你跟她说一声,再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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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雀】
赵明熙前两天被叫回了老家陇南。在他回家之前就可以想象到父亲是怎样的严厉地批评他,几位哥哥又是怎么苦口婆心地教导他。
无非是一些靠拢王府,做生意要读懂形势的旧话。
“如果你不愿意,趁早收了梅州的摊子回家。”
江面上的水雾更浓了,赵明熙无精打采地坐在船头,年纪轻轻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
他原以为认真做生意,努力挣钱就可以得到父亲的认可,但回到陇南赵府却发现自己在梅州努力的结果放在几位哥哥面前全都不值一提,反倒把他得罪世子的事情翻来覆去的训斥。
回梅州的雾气太重,看不清前路就连船头船尾也看不见,赵明熙踮起脚尖站在船家的身旁使劲儿眺望,想尽早看到梅州城的一点灯火。那些灯火里没有把王孙贵族挂在嘴边的家人,只有他自己,自由自在地跟喜欢的人呆在一起。
像卖馒头的阿昌娘,烙饼的王大哥啊还有蒸包子的钱婶儿。
“认识那些人有何用?那些人只能让你成为一个口碑良好的商家,可我们赵家难道仅仅是如此吗?”
他在自己的接风宴上为了让父亲觉得自己这个幺儿真的长大了,赵明熙便把在梅州城的所见所闻都兴致勃勃地讲给大家听。
“大家还叫我小盐老板呢!”
他说完,没有一个人应答。
母亲甚至为了打破沉默,叫丫鬟再把盐水鸭热一热。
还有什么比把自己引以为傲的事情说出来没有人响应更尴尬的事情呢。
“唉……”
华雀就不会让他尴尬。
华雀从来都不会,可是赵明熙不敢提华雀,他提个平头老百姓都能让赵父鄙夷,再提个花楼姑娘,估计老爹当场就把梅州的生意收回了。
“唉……”
“小盐老板咋老叹气啊,心情不好?”
站在旁边撑杆的船家可是帮赵明熙数着呢,这从陇南上的船,船走了一半,叹气的次数可都有百八十次了。
赵明熙一愣,努力看了看船家,心说好像是个生脸不曾见过呀,怎么知道自己叫小盐老板?
“老伯…你认识我呀?”
老伯回头,手上撑杆的动作没停,他皮肤黝黑年纪虽大,可腿脚利索仔细看肩胛也很厚实,一看就是个朴实无华的老船夫。
“老伯我是梅州人,在梅州的小商小贩谁不认识小盐老板啊!”
赵明熙还没想到自己在梅州的名气这么大,可转念又想起回家的种种,顿时百感交集又是一声叹气,“唉……谢谢你啊老伯,只有在梅州,大家才会把我当回事。”
“说啥丧气话呢,平时看你不是挺有精神的吗?前两天还帮我那老婆子扛面袋子呢!就是卖猪肉包子的钱婶儿!”
“呦,钱婶儿是您老伴啊,哎呦真是巧了,我晚上总去吃个包子来碗馄饨呢。”
“对啊,看你今天心情不好,这样,等到了梅州你跟我一块下船,我请客,请你吃包子去啊。”
临近傍晚,竹竿将如墨江水拨开,点点灯火出现在码头,雾好像都散了些,梅州城熟悉的叫卖声终于又回到了赵明熙的耳朵里,他长舒一口气连连点头,好像要把从陇南带回来的浊气都吐干净似的。
钱婶儿的铺面很干净,一般只在早上和晚上开,早上给那些上工的伙计准备吃食,深夜就给像赵明熙这般熟悉的小老板准备夜宵。
小小的临界铺面灯笼也就挂了两盏,厨房里熏出来的热气把纸灯笼的颜色蕴的模糊又温暖,赵明熙寻了个小桌揣着手抬头看那小灯笼,只觉得这烛火的颜色都比陇南赵府的温柔些,他家的灯笼颜色是扎眼的红,隔老远瞧见就能让人心头一紧,哪里像这小铺面的灯笼,坐在底下让人放松的快昏昏欲睡了。
“哎呀我的小盐老板呦别在婶子的店里睡啊,吃完这碗馄饨回家好好睡一觉。”
钱婶放下碗,双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后点了点赵明熙下沉的脖颈,蹲在街边帮忙扒蒜的钱叔吁了老婆几声有点嫌弃,“去去去,你懂什么,人家小盐老板今天心情不好,打个盹嘛又不会怎么样。”
“我又不是不让他睡,在这儿睡要着凉的呀……”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絮叨让赵明熙的睡意更加来势汹汹,钱婶拌嘴的声音就跟催眠似的,赵明熙撑着下巴,一个不小心差点把头栽进汤碗里!
“嗯!”
“回趟老家这么困?”
赵明熙一个机灵清醒过来,两根筷子吧嗒吧嗒掉在地上,他都没顾得上捡就看见一水墨绿裙子晃在自己眼前,他视线上移赶紧揉了揉眼睛,这回是彻底醒了。
不光醒了,华雀感觉赵明熙的眼睛都亮了。
“你也来这儿吃饭吗?”
“嗯……啊,对啊!我刚下船,跟着钱叔来吃点。”
华雀笑了笑,转头十分熟络地跟钱叔打了招呼,“钱叔,四个包子,两碗馄饨,不加葱花啊。”
瘫坐在旁边的阿芸本来累的直锤肩膀,一听华雀点菜赶紧插嘴说自己不够吃,今天实在是累,得再加两个包子。
看阿芸满脸疲惫连水都懒得喝,华雀也是难得挂着倦容,赵明熙帮她俩拿了筷子便问干什么去了,弄的这么晚。
“而且,这个时间你们不该在笼馆吗?”
华雀没说话,阿芸睡眼惺忪撑着下巴俨然要栽倒下去,“笼馆的夜晚,已经没有我们师徒俩什么事了。”
“看你这么不情愿,不如别跟着我这个师父了,趁早求徐阿嬷给你找几个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