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 14 章(1 / 2)

笼鸟图鉴 项二 5025 字 2天前

【华雀】

一盏只剩茶叶渣子冲出来的热茶,喝着辣口,华雀端坐在自己屋里的软榻上冷眼看这些龟奴们进进出出半个时辰,茶都凉了,东西还没搬完。

徐阿嬷坐在一旁掀开茶盖,香气四溢,一闻便知与华雀那碗不是一个壶冲出来的。

热气白雾旋绕直上敷在徐阿嬷尚且白皙的脸颊,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十分解乏舒适,“你也不要怪我小气,如今你生意大不如从前,房里的这些个贵重家具,玉枕金被的也该让更有用的人来受着,不浪费嘛。”

“我本就不爱这些,你拿去用吧,记得给我留床被褥就行。”

徐阿嬷的拜高踩低华雀司空见惯,她早就准备好徐阿嬷来料理自己,等了两天终于来了。

就是撤的太彻底,连房里那挂着的一面孔雀花屏也被提溜出去,那被赵明熙调侃难看的孔雀花屏竟还重的要死,前前后后需要四个龟奴才能给它架出去,其他人见了这么大的阵仗纷纷冒头瞧热闹,对着华雀的厢房指指点点。

要知道撤几个花瓶摆设几张床襦倒没什么,把孔雀花屏都请出来非同小可。

这是摆明了华雀即将要有名无实。

“当时华雀初夜的第二天徐阿嬷就命人揣着百两白银跑到江南做了这幅花屏呢!”

“就这?价值百两?”

“什么叫就这?四绝除了华雀,其他三位可都没有这阵仗呢!看得出咱们徐娘当初是真疼华雀。”

“真疼又怎么样?该丢弃时一点也不含糊,要不然人家怎么是笼馆徐娘呢,真是能成大事啊。”

厢房外的耳语并没干扰到华雀,即便她此刻是众人口中的弃子,但当看到那副浓绿到要滴出水的花屏被搬出去时,她反倒松了口气。

这是接在她身后的艳丽尾羽,也是长在她背上的锋利倒刺。

拔掉也好。

拔掉,就不用整日圈在笼中任人逗弄,忍着疼痛开屏。

“虽说你如今清闲了,可我也不能白养着你,这么多年跟在我身边做事,很多事情我相信你上手很快。”徐阿嬷啐了口茶叶沫子,“没客人点你时,就操心笼馆后勤事务吧,郝伯跛脚行动不便,正好你顶上。”

后勤事务?

华雀确实跟着徐阿嬷学习料理笼馆大小事宜,后勤事务虽比伺候客人简单得多,但繁琐之事多如牛毛,姑娘们的日常用品调度,客人走后的收尾工作,厨房的菜肴挑选等等都需要来操心。

徐阿嬷突如其来的委任让华雀猛地猜不透,她只能推测这是徐阿嬷给她的下马威,要她领了这份苦差事以儆效尤,给在座的娼妓看看,没生意就算是华雀,也是如此下场,物尽其用到极致。

见华雀沉思迟迟没答应,徐阿嬷放下茶杯面上带笑,“怎么?胜任不了?”

吞下一口冷茶,华雀忍着喉咙的疼痛还是接下了这份差事。

毕竟比起她卖力复出再获客人宠爱,在后院忙活也能算是上乘选择了。

两人说完话,屋里也算搬完了,徐阿嬷欣然离去只剩下个空屋子,还真是搬的一点儿都不剩,华雀环顾四周,竟真的只剩下一床薄薄的被褥,榻上的软枕、前厅的暖炉、就连那些熠熠生辉的金饰和绿绸华裳也没了,衣柜瞬间空旷了许多,只有几件做工简单的碧色裙子罢了。

华雀试着在床上坐了坐,还真是硌人!

不过屋里敞亮了许多,阳光都能透进来了。

“嚯,你这个下马威可给的真实在,华雀那丫头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吧?感谢咱徐娘疼我,让我这拖着断腿的废人不用在后院奔波忙活了。”

郝伯自己跛着脚还跪在地上给徐阿嬷捏腿,赖在房里不肯走。

要说笼馆按摩的功夫,第一还不是几个姑娘,而是郝伯,从小学的功夫,专门伺候徐阿嬷用的。

徐阿嬷也受用,眯缝着眼瘫坐在金丝软枕中间,桌上摆的暖炉早早点上,她这人畏寒,一般刚入秋,就让人去买了最矜贵的炭火。如今她的房里是又暖又暗,盘在里面活像条大蟒。

“你懂什么?我哪里是疼你。”

“是是是,杀鸡儆猴,让大伙儿都看看华雀是什么下场,对不对?”

郝伯轻攥着拳头,一大把年纪小心翼翼地看着徐阿嬷的脸色。

“对,也不对。”

“啊?这……怎么说?”

徐阿嬷指了指矮桌上的蜜茶,郝伯见状忙不迭地送过去后洗耳恭听。

她细细品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笑道,“我若只是给华雀个教训,还能让这笼馆长盛不衰?”

“是,您纵横谋划,想必是都盘算许多了?我这人手上功夫可以,脑子就不活泛了,还望阿嬷讨教。”

徐阿嬷咂了咂嘴,伸手让郝伯把耳朵摆正,“经过周老板的事,难道你还瞧不出端倪吗?咱们这华雀可是个心狠手辣关键时候出力的主儿,这事要没有华雀从旁协助,那三个小的还翻不出这么大的浪,眼下正好是个好时机,我将华雀调到后院,她自然乐的就坡下驴,让她分身乏术,自然顾不上其他三个。明面上看四绝是叫了我的板,可我只用动动手指,笼馆终究还是我说了算。”

“那你把华雀调离,是打算对那三个……?”

“哼。”徐阿嬷眼神发狠,冷笑了一声,她将茶盅放下找个舒适的位置躺下望着她那帷幔交错的天顶,“这梅州的局势就像吊顶上的绸缎交错在一起,看着复杂而已。别看咱们这地界天高皇帝远,可京城的一举一动是牢牢牵动着这里,亲王世子是一边,曹指挥使是另一边,如今欢鹂挂着世子府,烛鸳挂着指挥使,我要把她们高高供起,看这水越来越浑,到时审时度势站哪边都是天大的便宜!”

“世子府……指挥使……京城,越说越大了,他们都是哪边的啊?”

“说了你也听不懂,朝廷的事哪儿是你一个老龟公猜透的?”

“是……您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自然想的大……对了,还有珍鹭呢?”

“珍鹭嘛……”徐阿嬷枕着手臂撤下了一条宝蓝色的绸缎,绕在指尖若有所思,“我看她对黄举人是死心塌地,那咱们就先晾着她,她可是一步活棋,将来说不定能有大用。”

徐阿嬷指尖缠着缎带,双眼望着天顶,她手指轻动,顶上的绸缎便跟着越拧越紧,“跟我斗?无知又天真呦。”

“这娼妓一旦被男欢女爱锁住,还想有生路?痴心妄想。”

===========================

【珍鹭】

“这次要带的东西这么多吗?”

“嗯,天马上就冷了,我想给我娘多带些衣物和吃食。而且好久都没有去看她,不知道家用还够不够。”

梧桐今儿个出来采买,正巧碰上珍鹭溜出来回家探母,见她大包小包边便帮忙一道给她送过去,如今徐阿嬷眼神松了,珍鹭就偷偷摸摸买了好些东西,打算一次都送回家。

她照旧换上了素色的衣服,看起来心情很好,黄慎之上京考试后隔三差五便回来信,珍鹭也好慰藉相思之苦。

“对了,黄公子还说了,让我多盯盯你的功课呢,他说你头脑聪明只要肯用功没有问题的。”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你一句我一句,如今梧桐已不像从前那个戾气十足的不听话小孩,好像是成熟了些,能担些事儿,也刻苦了许多。

许是瞧见了黄慎之这个活生生的例子,让他开悟了很多。

说来这么长时间,梧桐还是第一个去珍鹭家的人,她原先想过珍鹭家境清寒,却不曾想是这么破败,在笼馆呆的时间久了,竟然有些忘了穷人家是个什么模样。

梧桐拎着一筐鸡蛋走过窄巷,看走在前面拎着裙子的珍鹭,“你家原来就住在这里?”

“对啊!”

珍鹭回头笑容满面,“现在好多了,以前这里还没盖这么多房子呢。”她熟门熟路,遇到邻居探头都十分热络地打招呼,挽起袖子来的模样还真跟笼馆珍鹭沾不上边。

“你别看这里这么旧啊,可是空气很新鲜的,晚上还能看见星星呢,不像笼馆的夜晚,抬头连月亮都找不到。”珍鹭等了等梧桐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再三嘱咐,“见到我娘千万不要提笼馆的事情,我告诉她自己是富户家的丫鬟。”

难怪,要把笼馆娼妓的华服脱下,现在看起来朴朴素素的倒顺眼了许多。

“我觉得你这样穿比在笼馆那样穿好看。”

“是吗?”

“是啊。”

梧桐看着珍鹭发间只一颗小小的纯白珍珠,素面朝天的笑容也不像原来那么做作,停在远山的白鹭是不需要浓妆艳抹,一头乌发就足够好了。

真不知那群客人是什么审美,非得珠光宝气穿的少少的才觉得好看。

“到了,这就是我家,待会进去别乱说话啊。”

珍鹭站在家门口整了整衣领,又煞有介事地闻了闻袖口,确认没有刺鼻花香才敢推门。

他们来的时候正时下午,两扇木门推开时,橘红的斜阳遛出来带着树影照在人的脸上,等恢复了视线,梧桐睁开眼看见一棵榕树静静座落在小院里,树下有潺潺的水声和洗衣服的动静,厨房里好像还做着饭,炊烟晃晃悠悠地从低矮的烟囱里爬出,慢慢爬到榕树金黄的叶子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满口鼻都是饭香。

“娘,我回来啦!这次有土鸡蛋啊。”

坐在榕树下洗衣服的背影动了动,挽着发髻的妇人回头看去,双眼眯成一条缝,斜阳正好停在她的眼角。

她可真像珍鹭。

梧桐甚至觉得珍鹭变老,就该是她娘这幅模样。如果她没有卖进窑子,应该表情会一直像她母亲那般和煦吧。

“哎呀,每次都买这么多,我够的呀……小贞,这是有客人来吗?”

直到宋母走到跟前,梧桐才晓得打招呼,他赶紧后退半步把腰弯的老低,“宋大娘好,我是……

我是……”

“是我主家的小厮,平常帮过我很多忙的,这次提来的东西多人家送我来的。”

“呦,那多不好意思,快进屋快进屋喝点茶水吧,小伙子穿这么单薄不冷啊?”

“大娘我不冷……”

宋母着实热情好客,家里好不容易来了女儿的朋友定是好好招待,她钻到厨房把一直存的名贵茶叶拿出来沏了好大一壶,又是把屋里的软枕拿出来垫在椅子上让梧桐坐。

她在屋里忙活了好一会儿直到珍鹭叫停才晓得坐下。

宋母虽被岁月蹉跎,可人收拾的精神,家里也是整洁,她每回见女儿归家都是一副不曾受亏待的样子,就想定是有人帮衬,见着眼前的梧桐就心下了然。

“我看你的模样,比小贞都要小上几岁,这么长时间还让你照顾她真是不好意思,你是个好孩子,在主人家做工我听说不好过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梧桐面上一红,他偷偷看了眼珍鹭心中不安,明明是珍鹭照顾他多些,反倒让大娘误会了。

“宋大娘,我也没这么好,平常还是珍……小贞姐帮我多些。”

“你就不要客气了,小贞我还不知道?清高自傲的跟她爹一个模样……可惜她爹走的早,如果还在的话小贞兴许还能再多念念书……”

眼看宋母眼眶微红,珍鹭赶紧打断,她见不得自己娘这个样子,更何况日子一天天变好了,她马上就会出头,与黄慎之带着宋母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

“娘啊,您就不要哭了,相信我,咱们一定会重新开始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你相信我啊。”

梧桐看着母女俩握在一起的手,他知道珍鹭的意思,就等黄慎之回来,到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什么笼馆,什么娼妓,就可以当作没发生一样。

“对啊大娘,您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您再等等。”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笃定,宋母看看女儿又看看梧桐有些奇怪,“小贞啊,你是不是最近在做什么事情瞒着娘啊?你不要干傻事啊,咱们现在就挺好的。”

“您想哪儿去了娘,我能做什么事啊。”

“小贞,娘总说做人踏踏实实,咱们不能有那痴心妄想,只要脚踏实地我相信一定会云开雾散的。”

痴心妄想……

宋母无心的四个字,不知怎的突然让珍鹭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像马上有一盆冷水悬在自己的头顶,让她打了个冷颤。

梧桐见珍鹭变了脸色,赶紧搭腔,“大娘您不要多想,我刚才说的意思是,小贞姐是个好人,我相信好人有好报,老天爷绝对不会让好人过苦日子的。”

“噢……这话说得对,不过也没啥好日子坏日子的,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这样,我刚好煮了面,很快的,你们就在家里吃,吃完再回去好不好?”

说完宋母又系上了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确实很快,是家常素面不过别有一番滋味,梧桐闻着就像小时候的味道,土豆西红柿炖到一起跟他娘做的味道很像。

宋母见梧桐小伙子正长身体,盛了满满一碗让他多吃点不够还有,还问他要不要蒜瓣。

梧桐把脸闷在碗里险些都有些鼻酸,好久都没有人问他吃没吃饱了,每天一睁眼就是干活,耳边全是莺莺燕燕的声音,要不然就是被人按在地上打,这样的小院子还有一直生着火的厨房,好像是上辈子才能碰见的家。

“呦,小贞,你看看,这……怎么哭了呀,是不是大娘做的不好吃?”

珍鹭也被梧桐吓了一跳,她看梧桐把脸埋在碗里,嘴里还叼着半截面条就吸鼻子,赶紧把手绢拿出来给梧桐擦。

手绢递过来也不接,他就抱着碗,小伙子眼泪汪汪抬起头,“不是,大娘,是您做的太好吃了。”

夕阳落下,天边仅有的一点霞光满满在梧桐颤抖的脊背上消失不见。

从宋母家里出来他还在哭,揉着眼睛,把眼圈都揉红了。

珍鹭仰头看着梧桐,又想笑又不敢笑,问哭够了没,人家非不承认说是眼睛里面进沙子了。

“好好好,就当是沙子吧,土豆西红柿味的沙子。”

“你烦不烦啊,是我哭了行了吧,我总算知道你为啥这么想出笼馆了,要我外面有这么个老娘,我也想出,死都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