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鹭】
随着周老板的暴毙,笼馆的生意第二天便陷入低迷,虽说这事确实跟窑子没多少关系,官府也派人来查过,什么也没说就表示可以正常营业。
没带走当时一直在周老板身边的华雀,更是没盘问过笼馆老板娘徐阿嬷。
好像姓周的死亡,只有周家哭丧,官府讳莫如深,洲城鸦雀无声。
可再不提客人也怕沾染上晦气似的华雀,尤其是那些个达官显贵,平日里争着抢着要一睹华雀芳容共赴春宵,如今呢?连个鬼影儿也见不到了。
“哼,全是群怕死的蠢货。”
徐阿嬷气极也无法,那晚的事一闹让她很清楚自己手底下的四绝个个都是硬钉子,虽说她还是笼馆唯一的主人,可眼下也不敢盲动,只能好说歹说,当即把珍鹭烛鸳两个放出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哄着去接客。
好不容易出来的珍鹭心思可不在接客上,听说她被关了禁闭又收到老龟公只被打了二十板子消息的黄慎之每天都在等珍鹭出来跟她道歉。
两人相见,愁上眉头,可也欣慰,欣慰珍鹭没被打死。
“这次是我唐突了,也是,怪我资历浅,竟没猜透官场上的弯弯绕绕。”
“黄公子……这次的事也不怪你。”
怪只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也是没法子的事。
珍鹭晚上亲自在梅园摆了一小桌,小小心意款待那晚出过力的人,像烛鸳赵明熙就连梧桐阿芸都让他们一起坐下吃饭。
赵明熙鼻青脸肿的过来,伤还没养好就乐乐呵呵,他为人豁达乐观,喝了几杯酒连连安抚兴致不高的黄慎之,“别这样说黄兄,起码咱们都尽力了,你才学好,不像我连钱都出不了多少,以后这种不公之事还需要有黄兄这样的人来伸张呢!”
阿芸见状也附和,她那天可真是吓坏了,今天才知道是黄慎之递的状纸,不禁钦佩,“黄公子你也别灰心啊,华雀姐姐说虽然这次好人没有好报,可坏人有恶果了不是?”
“这话说的没错,想必经此以后,你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赵明熙说着看了看珍鹭和烛鸳,两位姑娘这次也不是吃素的,量他老龟公也不会像从前动辄打骂。
烛鸳低头笑笑,她明白赵明熙的意思,但好像事态总感觉不是那么简单,珍鹭现在一心想着黄慎之,没精力想别的,可烛鸳总琢磨着不对劲。
现在欢鹂毁容,华雀门第冷清背上晦气的霉头,四绝一下倒了一半,徐阿嬷竟然不着急?她只是把另外两个关进去的放出来,其他什么都不过问。就连晚上珍鹭办宴席请吃饭,徐阿嬷愣是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桌人虽是在一起高高兴兴吃饭,可总有一两个人忐忑不安。
除了黄慎之和烛鸳,便是梧桐了。
他今天的话很少,不过他一直话很少,只顾闷头喝茶不时地看看黄慎之。
一个体面的读书人,心系平头百姓,正义凛然。
梧桐似乎……对黄慎之改观了很多。
从前他的偏见给这个黄举人贴上了道貌岸然的标签,今天可以撕掉了。
在黄慎之的面前,梧桐竟有一丝丝的羞愧,竟觉得对方是高不可攀。
是了,都是一心读书,黄慎之是胸怀天下。而自己呢?只是为了眼前的苟且要个自由罢了。
看来珍鹭这次压对了。
不像他娘。
梧桐看着满眼幸福的珍鹭呼地站起来,举着酒杯面向黄慎之。
“黄公子,这杯酒我敬你!”
他这一动珍鹭吓了一跳,她坐在黄慎之身侧,动了动嘴巴可不知如何开口,她只看着梧桐腰板挺得笔直,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都没有了,紧皱着眉头双眼真诚。
“珍鹭教过我几年的书,但面对你我还是笨嘴拙舌,所以什么都不说了,就三个字我服了,这杯酒我干,您随意。”
我服了这三个字梧桐可不会轻易说,珍鹭最是了解,这小子平常被其他龟奴打的满地找牙都不说服,却面对黄慎之,以柔克刚是真真地服了。
以柔克刚黄慎之面对如此真切的钦佩,也郑重其事地举起酒杯,“我听珍鹭说过你,好学又聪明,我相信英雄不问出身,假以时日望你可以闯出一片天地。”
梧桐黄慎之对视一眼,皆仰头喝尽,珍鹭坐在中间抬头看着他们两个心中的结终于被梧桐这一句我服了解开。
那么多人的看好和祝福,唯独梧桐的不一样。
当这小子说出我服了三个字时,珍鹭不知道怎的撂下了一口气。
尤其是当梧桐喝完酒冲珍鹭笑了笑时,她都有些眼眶湿润。梧桐也长大了,下巴都泛青,有些时候他就像自己很不听话的弟弟,虽然总是不愉快,但朝夕相处的感情有。
谁不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呢?
“谢谢。”
梧桐坐下时猛地听到了珍鹭的小声道谢,他回过头去才发现对方红了眼眶,他想点点头说没事,可珍鹭如此动情,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前后算起来五六年了,明明是最讨厌的人,最后珍鹭却是自己最想让其得到善终的娼妓。
今晚的紫薇花开的可真好啊,希望珍鹭每年都可以看到这么好的紫薇花,就当替梧桐娘看看吧。
他想着克制住了鼻酸,又闷了杯酒进去。
“什么服不服的,咱徐娘还不是把老龟公弄出来了?”
离珍鹭桌不远突然有个声音不合时宜地钻出来,众人回头看去,是今日为数不多的喝高客人之一,那位阔少总来,对徐阿嬷殷情,这会儿正抱个酒盅不撒手,挑衅黄慎之。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桌有人也开始附和。
“是呀,要说服,还得服咱们徐阿嬷!”
“章大爷您说是不是?”
章大爷是笼馆的老油子了,要有什么意见都先问问他老人家,只看章大爷眯缝着一双醉眼剔牙,“啧,是也不是。”
“怎么讲?”
“这笼馆啊,就是一滩浑水,莫说笼馆,就是整个梅州城都是一滩浑水,谁都搅和不清的,你说是不是啊?黄举人?”
黄慎之刚刚被大家宽慰了不少,此刻被章大爷猛地一问,一向能言能语的他竟然怔住了。
旁的人还顺着章大爷的话添油加醋,“能搅清的只有站在顶上的那几位罢了!”说着还指了指笼馆的第七层。
“真是,黄举人你伸张正义,可到头来呢?咱们呀,跟那几位不一样。”
“不一样的啊,你以为自己登了梯子,人家可蹬的是云梯!”
大家争论不休,又有公子跳出来情绪激动。
“哎,我说你们就别捧她徐娘了!笼馆不复往日不瞎的都能看得出来。”
“此话不假,各位就看看那小黄鹂,脸花成那样,吓人呦!”
有人说的兴起,直拍自己的脸蛋,浑然忘了从前是怎么在欢鹂的歌声里如痴如醉。
绕了一圈原来是诋毁人来的。
“世子爷这么多天都没叫欢鹂,怕是不想看那张脸啊,别说世子了,我见了都害怕!”
“嗨,你还说什么世子爷,我就出二两银子,徐阿嬷恨不得把欢鹂再送到我床上。”
“二两?多了吧!哈哈哈哈哈。”
人群爆笑如雷,好像一个掉价的娼妓是世间最好笑的事情。
眼看大家越说越过分,珍鹭站起来沉着脸提醒,“各位爷,咱们来笼馆是找快活的,既然这么看不上,走就是了,何必扫别人兴?”
“扫谁的兴?大家不说是不忍心,我们女校书还真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似的。”
一句话驳了珍鹭的面子,她刚想发作梧桐先起身替她送客,梧桐如今身量高了,杵在那板着脸也有些骇人。
“几位爷若不想吃酒,可以离开。”
烛鸳带着梧桐去劝几个挑衅闹事的,让珍鹭好好坐下跟黄慎之说说话,毕竟明天一早上京,再见面恐怕是年下了。
珍鹭狠狠剜了那几个最不干不净的少爷后,坐回黄慎之身边想再嘱咐两句,可这一瞧发现对方脸色不对。
她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等了许久黄慎之才若有所思地抬头,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们……不一样吗?”
什么不一样?
他…还在想刚才的事?
黄慎之这突如其来地一句让珍鹭匪夷所思,她转了转眼睛干笑两声。
“一样啊,大家都是一样的,英雄不问出身,不分高低贵贱,哪里来的梯子和云梯?”
晚风骤然袭来,吹落一树百日红,怕是要提前入秋了。这么热烈的紫薇,不知道那还能开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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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二两银子就能伺候了吧?”
“你说啥呀,二两银子都嫌多。”
这几日欢鹂因为脸上的伤只能呆在房间里不见客。可这几日那些话可被她一字不落地都听进了耳朵。
那些人好像是故意站在她厢房下说的似的。
一直在欢鹂身边陪着的阿茴虽然年纪小,可遭了那种事,也能听懂那些客人的诋毁和冷嘲热讽,直接去合上了窗,老老实实地趴在欢鹂的膝头,很担心地看着姐姐。
欢鹂见一直玩着花簪的阿茴去关了窗,就知道是为自己抱不平,她拍了拍阿茴的小脑袋,“别担心,他们说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呀。”
“难得不用伺候客人,不得抓紧时间玩一玩?”
阿茴仰着头,顶着小圆脸尖下巴,猛地一看还有些像欢鹂。
“可是姐姐,世子怎么还不来?他就任由大家这么欺负你吗?”
在阿茴的印象里,世子是对欢鹂最最好的人,她刚来笼馆的那天正好是欢鹂驮着满车的礼物,从世子府满载而归的那天。
那些珠宝首饰,华裳玉石都是她没见过的,欢鹂被世子呵护的就像天仙下凡,更别说后面还跟了个捏糖人的师傅,真真把她馋坏了。
可现在别说糖人师傅了,就连世子也没了踪影,真真是男人都看脸的吗?美貌不在,就可以丢弃了?
世子……
欢鹂也不知道,她都不知道世子到底喜不喜欢自己,还能知道些什么?
“哎呀不说这些了,咱们玩羊拐吧?你不是最爱玩了嘛?”
“羊拐?好呀好呀!”
小孩子还是喜欢玩,一听要玩就什么烦恼都抛之脑后。
“你输了怎么办?”
“我还能输?我输了给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欢鹂从床底下翻出她小时候磨的羊拐,跟阿茴坐在地上玩了起来。两人玩的不亦乐乎,最后欢鹂都把沙包骰子拿出来,大大小小的玩具堆了一地。
她玩的尽兴,好像是故意要把那些不好的声音全挡在窗户外。
可是在意的事情,再不听也有人会送到你的耳朵里。
不管珍鹭烛鸳怎么劝退,那些个客人的嘴就是闲不住。
欢鹂倒不是不爱听人家说她丑,她只是觉得平常笑脸相应的人,怎么一扭脸就全变了,嘴下不留情。
她回笼馆本来想踏踏实实地休息几天,可这几天没想到过的这么难受。
人接二连三的死,接二连三的失望,就连徐阿嬷也……
想起徐阿嬷,欢鹂就捂住了自己的脸,她双手捂着脸突然不玩了,羊拐落在地板上滚了几下,欢鹂靠在梳妆台上低着头不说话。
阿茴凑过去在铜镜里看见了欢鹂低垂的脸庞,那两道伤疤很长,长到从欢鹂遮挡的指尖冒了出来,真的很恐怖,而且当时一定很疼吧。
窗外那些声音依旧滔滔不绝,像翻起的泔水往干净的海岸拍打,阿茴直起身子向欢鹂的位置挪了两步,举起双手捂住了欢鹂的双耳。
“姐姐不听,我们都不听。”
“阿茴,我真的很丑吗?”
“没有没有,姐姐就是天仙下凡!”
最近的晚风越来越急了,就像流言蜚语,来势汹汹。
别说欢鹂,就连珍鹭烛鸳听着那些污言秽语也要受不住。人的本性就是爱看高楼塌,遥想欢鹂独享别院是多么风光,如今个个都说世子要把别院拆的心都有了。
“我就不信世子能把别院拆了,不就破了张脸吗!”
珍鹭送别黄慎之后与烛鸳守坐在梅园里的紫薇树下。她愤愤不平,可不平过后又把自己说的没了底。
世子若是不介意欢鹂的脸,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来接人?
以前欢鹂可是总不在笼馆的。
珍鹭回头问烛鸳,烛鸳摇摇头也说不知道,她看头顶的百日红,再过几天就要凋谢了吧。
以前盼着能少些客人,现在是少了,可谁也没告诉她们是这么个少法。
两人不自觉地愁云惨淡,守着紫薇树望着馆门口。晚间的风越来越大,怕是没……
烛鸳突然拉了拉珍鹭的袖子,指了指耳朵。
蹄哒蹄哒,好像是马蹄的声音!
而且……好像是辆马车!
两人互相望了望赶紧提着裙子赶出去,到门口一看,可算是来了!
珍鹭烛鸳具是长舒一口气,兴致勃勃地看向那位世子府的管家大伯。
管家大伯没有说话,只是撇了一眼珍鹭烛鸳转身走了几步。
珍鹭烛鸳纳闷,看着人的背影,直到在一顶轿子面前住了脚。
“世子,到了,您还是别出来了,让小的去吧。”
世子来了?
他亲自来笼馆了?
珍鹭烛鸳面面相觑,挤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笑容。
不可能吧,世子能来这种地方?
百日红花瓣吹出笼馆,在梧桐树上绕了几圈后正正落在轿帘上。
他掀开轿帘,嫣红色的花朵正正滑进世子的掌心。他穿着柳色毛边披风,一手攥着暖炉,一手捧着紫薇慢慢走出来。
珍鹭烛鸳见状顾不上惊讶,赶紧下跪相迎。
世子见到也只是点了点头,可点头的功夫竟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以前远远看着世子的身体确实单薄,怎么又病了?
听着咳嗽管家心惊,赶紧上前扶住,“世子,要不然还是老身上去接人吧?”
“没事,我自己去。”
世子苍白着一张脸,眼角的黑痣也跟着变浅,他细眼尾垂,听着再雍容华贵的声音也被咳嗽弄的沙哑。
“欢鹂在里面吧?”
“在。”珍鹭跪在地上,“在二楼,还没有睡。”
“哦……那我接她回家。”
晚风将白狐绒毛吹起,挡住了世子的侧脸,他抱着暖炉走的很慢,可仍坚持地踏入了笼馆。世子从没来过窑子,都说窑子的装潢花红柳绿香气四溢让人流连忘返,但世子好像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他只是走两步就咳嗽一声,直冲着二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