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鹭姑娘?”
身后突然有人迟疑轻唤,珍鹭掀开斗笠回头看去,竟是黄慎之。
他今天穿了一身灰蓝色的袍子,一副书生打扮,一手抱着满怀的书一手晃了晃刚打好的酒壶,“去给家父买酒,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珍鹭姑娘了。”
如果现在是在笼馆,那珍鹭一定会对答如流,可出了笼馆,那些学到的应付讨好客人的话语珍鹭全都忘了,张了半天嘴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点点头不说其他。
黄慎之身型消瘦可个头很高,珍鹭微微歪头也只能看见他干干净净的下巴。许是读书人的缘故黄慎之的脊背总是挺的笔直,声音也十分清朗,不论何时听他说话就好像是在清早的学堂,阳光明媚的令人身心舒畅。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啊。”
眼前的雨帘倾泻而下,砸进青石板里,珍鹭听着清脆的声响只觉得沁人心脾,她还从来没有在晚上这么清醒过,以往这个时辰酒气都上来了。可现在看着路上归家行人步履匆匆,灯笼里的暖光照亮一户户人家,她甚至都能闻到饭香,尤其身边还站着黄慎之…………
如果自己不是娼妓,或许在这个雨夜,可以在这小小的屋檐下跟这位有几面之缘的书生多呆一阵吧……
还真是异想天开,入了夜的笼馆忙的人仰马翻,珍鹭现在耳边就能听到嘈杂的声音。
想到这里她还是收紧领口,戴正了斗笠,准备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虽然珍鹭一共也没说几句话,但黄慎之也看出她着急什么,他眼看人就要钻进雨雾,赶紧用手臂虚拦了一下,“珍鹭姑娘打把伞走吧,这要跑回去不得淋成落汤鸡了?”
还没等珍鹭点头,黄慎之已经大步走回酒肆借了把油纸伞递了出来,一同递出来的还有个模样朴素的小食盒。
“里面是馄饨,我给家父买的顺道帮你要了一份,夜里寒气重还是垫垫肚子再工作吧。”
黄慎之自始至终说的坦荡,让珍鹭诧异。
平常那些客人对姑娘,不是一个劲儿的谄媚揩油,就是瞧不上的使唤。可黄慎之呢,说出的话家常到让人还以为珍鹭是个要回家的普通姑娘呢!
温热的馄饨捧在手里,油纸伞张开在头顶,黄慎之握着伞柄向珍鹭这边挪了挪,哈哈大笑,“怎么了珍鹭姑娘?以前见你口才很好的呀,怎么今天不说话了?快走吧,你不怕迟到吗?”
“那……谢谢黄公子了,这伞……”
“不着急,我改天去拿。”
这话说的,珍鹭一度以为黄慎之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笼馆是什么地方,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没有笼中鸟的绣纹。
她穿的严严实实,不轻佻也不华丽,接过纸伞后,珍鹭甚至可以自欺欺人,说自己就是个清白的姑娘。
【烛鸳】
听说梅州有官员落马了,曹指挥使就是监斩官之一,他离的最近,溅出的血都差点喷他脸上。
夜里烛鸳的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就在外屋的桌上,曹忌坐在桌边,明晃晃的火苗只照着他脸上的伤疤,看起来格外恐怖。
白天听那些看热闹的龟奴们把血腥的法场添油加醋的形容了一番,直把曹忌形容成了冷面阎罗。搞得烛鸳晚上接曹忌的时候心里头都有些打鼓。
不过也得亏是烛鸳,其他姑娘们听说曹忌晚上要来的时候真是躲的要多远有多远,生怕对方一个兴起点到自己一起坐陪。
曹忌还是老样子,不让烛鸳伺候,自己一个人呆在外屋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这样阴沉沉的人,烛鸳以前在边关见过也听说过,这种不说话的人才是最危险的人,天知道他们脑子里天天在想些什么,等爆发出来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住的。
今晚烛鸳有点不敢自己睡了,她坐在里屋窗边的软塌上一会儿看着窗外,一会儿又偷偷看看曹忌。
笼馆外的道路上是样式各异的纸伞撑满了雨水匆匆在夜色里划过,笼馆里的曹忌轻轻抬头跟烛鸳的目光对个正着。
“你怎么还不睡?”
烛鸳惊地打了个冷颤,曹忌的双眼黑漆漆的一点亮光都没有,他总穿着黑色的衣裳,是不是溅了血也让人看不出来。
烛鸳不会说话,也不敢给曹忌比划手语怕对方不耐烦,只得先摇摇头不去看对方。
“是不是我在这里,你怕的不敢睡?”
这可说对了,烛鸳忍住点头的冲动还是被曹忌看出了端倪,他笑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冷哼一声。
大家都怕曹指挥使,指挥使本人也习惯了。他入仕后就一直是武将,常年镇守边塞,干出点实绩又调回京中军营,手里的刀剑就从来没有停过,一直到上任梅州指挥使更是变本加厉,说是指挥使,不过是朝中党派拨来的眼线,铲除州府异己,掌握州府官员的生杀大权,这种事交给鬼见愁的曹指挥使来办,威慑力最强。
所以,一个小小娼妓怕他,也是应该的。
他没有逛花楼的习惯,身边更是没有女人,总来笼馆找这小哑巴也是为了谈政事掩人耳目,今天本就没什么事,呆着也没意思。
曹忌仰头看了看窗外的雨势,揉着发酸的脖颈起身把一张银票拍在桌上,“你睡吧,我回家了。”
这可使不得!
烛鸳先是惊讶于曹忌这“过份”的贴心,但如果曹忌就这么走了是万万不行的,笼馆有规矩,过夜的客人如果中途离开,徐阿嬷和老龟公会找所有娼妓的麻烦,他们会认为今晚是所有人伺候不当,让客人拂袖离去。
眼看曹忌紧了紧腰带,提起纸伞就要走,烛鸳一个猛子坐起来赶紧飞奔过去堵住门倒把人家吓了一跳,她不会说话着急的只能比划,比划了半天曹忌才看懂笼馆原来有这样的规矩。
看烛鸳着急的样子,又是双手合十又是差点跪下,曹忌只能重新放下伞作罢。
这指挥使虽然行事凶狠,但在日常生活中人倒是还行,卖个面子也就住下了。这下可让烛鸳长舒一口气。
不过也只是住下,睡个觉而已。
曹忌不喜欢有人伺候,只自己和衣躺在床上。熄了蜡烛后不知道为什么窗外下雨的声音更加清晰,打的馆外梧桐叶的倒影摇晃在床帐上。
两人背靠背躺着,中间留的空还能再躺进去一个。曹忌睡不着但也不说话,烛鸳更是安静。大家一起静听雨声都有些尴尬。
但尴尬总比受折磨好,来点烛鸳的嫖客,她再找不出一个能像曹忌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的客人了。
【欢鹂】
欢鹂这段时间闲的发慌,整天除了吃就是睡,要么就是看着糖人师傅给她捏糖人。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全城都知道了这笼馆黄鹂鸟被梅州府的小世子爷宠上了天。她被世子送回来的那天,大家都过来瞧热闹,一传十十传百,梅州百姓都知道她有多风光。
十个金锭子陪欢鹂姑娘一同回来,这可是大手笔,一个娼妓能讨皇室欢心,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艳羡的事情?
从那天后,欢鹂在笼馆的吃穿用度都提高了好几个档,家具用度里里外外都换新了一番,不光如此,就连身价也番了三番直逼华雀,普通客人来了是相见一面都难,更别说请欢鹂作陪了,就算能付得起银子,也没人有这个胆子,谁敢觊觎世子看上的人呢?
所以眼下的欢鹂,是要名气有名气,要时间有时间,把笼馆上下眼馋的那叫一个了得。
徐阿嬷收了金锭子高兴之余也不忘给欢鹂安排些其他的活计,她跟老龟公说欢鹂这孩子打小看着面相就好,是个有福之人。
“正好新买了一批丫头,华雀陪几个大单子没空,让欢鹂照料着也好给新人过过福气。”
于是年纪轻轻的欢鹂早早就肩负起了训导新姑娘的重任。
这可把欢鹂愁坏了,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实在不是教导人的料子,她甚至觉得珍鹭比她更适合,但徐阿嬷派下来的活计,没人敢说个不字,她只能别别扭扭的应承下来,天天带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小丫头给她们讲规矩。
不过她确实做不来这些,欢鹂威严不足,人又爱笑爱胡闹,教了几天小丫头们没把她当师父,倒跟着她一起嘻嘻哈哈了。还哄着让她求糖人师傅吹个王母娘娘出来给大家伙瞧瞧!
这番热闹景象刚巧被廊下路过的徐阿嬷碰个正着,气的当场叫了几个小丫头出来抽背规矩,结果不出所料这群小丫头什么也背不出,就连最基本的斟酒礼仪也是做的一糊涂,徐阿嬷脾气一上来,当即就罚了几个人跪在小池塘边一上午,又把欢鹂叫进屋里训了一顿。
被训的垂头丧气的欢鹂从徐阿嬷房里出来决心还是得立立威严,让大家听话些,总好过再跪上一天吧。那小池塘边的石子儿可不像世子家的那么圆润,跪上半天膝盖都要磨出血了!
第二天清早,她准时把妹妹都叫进房里,自己学着华雀的样子,拿着华雀平常用的戒尺,像小时候被华雀训导那样提高了嗓门,在屋里踱步打转一字一句地阐述笼馆的规矩。
“以后咱们再不许提吹糖人了,踢键子放风筝也不许说了!从今天开始我是你们的师父,我说过的每句话你们都要牢牢记在心里。明天抽背谁要答不出来,一样要跪到池塘边受罚的!”
像什么斟酒七分满,不能漏一滴。宽衣手要活,不能脱的太快让客人觉得没劲,也不能脱的太久让大家没了兴致。
这里面弯弯绕绕太多,就这些还是最基本的,等小丫头长大了大丫头还要教床上功夫,这可不是随便说两句就能学会的。
单单是一上午欢鹂就讲的口干舌燥,喝了口凉茶累的够呛,瘫坐在软垫上挥了挥手还是提前下课让大家早早去吃饭,休息休息第二天继续。
可欢鹂前脚刚放下戒尺,后脚就有个小姑娘站起来盯着欢鹂问了一个问题。
“师父说的这些我们都记住了,可说了这么多,以后会用到吗?”
欢鹂捶着背,经人这么一问愣了愣,她看向那个小姑娘,记得叫阿昌。阿昌是这批新买的丫头里生的最特别的,也不是说她长得有多可人,就是站在大家中间鹤立鸡群,双眼澄澈有神,鼻头微微上翘,总有种若有似无的倔强,看面相就是个刺头。
欢鹂还是第一次被人呛了话,换做华雀早把对方治的不敢吭声,可她不是华雀,只能干笑两声,打个哈哈。
“会用到呀,以后你们就知道啦,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吃……”
“可我看师父好像不是靠这些讨客人欢心的。”
阿昌说完,所有的小丫头都奇奇看向欢鹂,似乎在回忆这位师父到底是有什么本事,欢鹂被盯的尴尬刚想说些什么,再次被这小丫头打断。
“师父好像靠卖笑就能轻松揣上了金锭子,你只用笑一笑客人就会听你的话,可我们不是你,做不到每天像你这么开心,我们是被买来的丫头,不像师父天生生在花楼不知外面疾苦,如果像师父这样的人教我们,怕是很难学到东西。”
一段话一口气说完,说的欢鹂脑子突然怔了一下,她呆坐在榻上看小丫头们窃窃私语地从她房里出去,她自己都没有缓过神来。
那么长的一段话,欢鹂全听进了心里,但她介意的不是阿昌冒犯她说自己是靠卖笑轻轻松松的挣钱,而是那句我们不是你,做不到天天这么开心,被卖进花楼的无奈,从小就长在笼馆的欢鹂确实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她从中午就发着呆,珍鹭还来安慰她,“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那个小阿昌是个刺头,一看就是不想呆在花楼的主,故意给你气受罢了。”
但欢鹂不在意阿昌到底愿不愿意留在花楼,她只觉得那句话说得很对。
她突然想到了刚来到笼馆的珍鹭,那时候的小珍也是满脸的不高兴,一入夜就总是哭。
“珍鹭,是不是每个被卖进花楼的女孩子都不会笑了?”
“是不是只有我不知外面疾苦,天真的像个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