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雀】
笼馆姑娘情绪的起伏很大,她们的喜怒哀乐往往都很生动。
会因为客人多赏了银钱而乐的开花拿出去跟姐妹们炫耀,会为一支新打的珠饰由谁来戴而争吵扯头发,还会被某个客人的冷落移情而失落神伤。
只有华雀不一样,她好像不爱钱也不爱男人,她在笼馆呆着就是日复一日的熬日子。
她越这样,客人就越兴奋,妄想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一点点的不一样,但也只是妄想。
“你没见她年轻时候,比现在活泼多了。”
一位甜酒撒了满怀的老爷子凑到跟前,酒气冲天,打一个声嗝都是震天响。
赵公子本是老老实实的坐着吃饭,突然被这老爷子吓了一跳,眼看人家翻倒在地赶紧搬了张椅子坐下来。他初来梅州四处走访,这位大爷他是见过的,姓章,听说是笼馆的常客。
今晚笼馆的客人有些少,许是下午刚下过雨寒气重,街道上雾蒙蒙的,行人纷纷脚步加快赶着回家,龟奴点灯时都哈了两口热气心想今晚或许可以早些收工。
可就是这么春寒料峭的天儿,不爱应酬的赵公子再次登门笼馆不为别的,就为了给华雀还手绢来了,上次被酒泼湿了衣裳,又走的着急,回家才发现自己竟然把人家姑娘的手绢攥回来了。
手绢的右上方还绣着孔雀花屏的花纹,蓝绿交织嵌着金线,静静放在桌上都能散发出一种小赵公子从来都没有闻过的幽香。
这香味,打人脑袋。
赵明熙是家中老幺又是嫡子,家风颇严,母亲严肃不喜香料,几个姐姐更是端庄的主母样身上绝不会有过分的气味,整个赵府干净的像是山中佛寺。
可自从出了家门,来到梅州这个妖艳鬼魅的地界,赵明熙看到的尝到的闻到的都是新奇的,处处都是浓墨重彩,处处都是香艳的陷阱。
就像他躺在床上远远就能闻见华雀手绢的香味,说不上什么味道,可能是芍药可能是桂花,他吸了吸鼻子呼吸都有点急促。翻来覆去卷着被子睡不着都有点想回家了,父亲就不应该让自己来梅州,或许大哥他们来更合适,他们见多识广禁得住诱惑也周旋的了……
赵明熙紧紧闭着眼睛,还是烦躁的起身吹灭了蜡烛,打算无论如何明天得再去一趟笼馆,把手绢还给人家!
“赵公子?怎么来了?”
笼馆刚点上灯,屋檐还露着积水,赵明熙就带着水汽匆匆赶来,来了坐也不只说找华雀。
等华雀下楼,一方手帕被递了上来,她看赵明熙局促地站在梅园中搓了搓手,好像递过来的手帕不是香帕而是烫手山芋。
华雀看他还是一副格格不入的样子,收起手绢想叫龟奴备个马车再把人送回去,可她一抬头就瞥见了徐阿嬷。
徐阿嬷就站在赵明熙身后的二层楼上,倚在楼梯口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们,就这一眼,又像什么都说了。
“华雀姐姐?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赵明熙吸了吸鼻子,他瞧着眼看就要上客了,自己在这儿也打扰人家,想归还了手绢便走,可哪知对面的华雀顿了顿,眼神从自己的头顶移了下来,扯了下嘴角。
“来都来了,吃顿饭再走吧,梅州的本地小吃不错,尝尝?”
虽是问句,可也不容人回答,华雀就叫后厨去备菜。
赵明熙就这么被人安排一通,被留在了笼馆吃饭,他还记着临走那天华雀跟他说的话,不想来的地方就不要来,怎么这次又留人吃饭了?看来生意人还是生意人,再通情达理还是要留点财路。
被华雀这么一留,赵明熙更是下定决定下次一定不会再进笼馆,梅州之行他就老老实实打点生意让父亲安心。
可等菜肴都上齐,他想随便吃点结账就走,没想到又被一个章大爷按住说了好一通的话。
许是今晚笼馆客人不多,好热闹的章大爷喝到微醺没人聊天,这才找上了落单的赵明熙,刚才看见是华雀亲自接待的,便心生好奇上来打听打听。
能让华雀出来安排酒席的人不多,章大爷是实在好奇这位年轻小少爷。
看这小少爷白白嫩嫩,双眼清澈,身板挺的笔直也不像总来笼馆的主啊。坐这儿套了半天的话,也没套出个所以然来,章大爷自觉没趣只好借着由头说了说华雀。
“不是老伯我夸大其词,这笼馆几十年的花开花谢,老伯我可都一一见证了,就说这华雀,当初也是我开的苞呢!”
章大爷醉眼一眯,凑近赵明熙抬高下巴指了指远处正跟几个小姑娘说话的华雀。
“那小妮子,别看现在高高在上弄的跟百鸟朝凤似的孤高,小时候可活泼呢,笑意盈盈的可人啊。”
赵明熙对这些不感兴趣,只点头应和。章大爷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敷衍,年纪大了总爱回忆点往事,跟年轻人絮叨个没完。
“全都是被人伤透了心才变成这样的。”
赵明熙虽然在深宅大院里长大,可也听过戏文,娼妓错付,嫖客无情的戏码已经被唱烂了,没想到今天还让他碰见真事了。
不过这种戏份安在华雀那张美丽高贵的脸上总是违和,他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哼,被骗了钱了呗,戏子年轻信了客人的话以为会带自己远走高飞脱离苦海,连赎身的钱都自己准备好了交给客人,让那客人揣着白银千两去给那笼馆徐娘,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放人做对翩翩蝴蝶远走他乡,可岂料那酸秀才没见过这么多银两,千两白银抱在怀里都沉甸甸,登时起了邪念,钱收了人没赎,一人卷了银子一走了之。”
章大爷喝了口怀中酒咂巴下嘴,看向远处已经身穿华服,身披品绿绸缎的华雀坐在席中推杯换盏,“可怜那娼妓啊人财两空,卖身赚下的钱都错付了人不说,还被这笼馆老龟公毒打了一夜,那夜过去病了几天,大病过去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
嫖客虚情假意有,贪图娼妓钱财的竟然也有?
赵明熙听的是目瞪口呆,他从小金窝银窝里长大,对钱两二字没什么概念,十分不理解世间还有如此无耻的男人?
章大爷见赵明熙一脸愤恨,又是一声冷笑,“小公子也别在这儿苦大仇深,换了你指不定怎么样呢!这花楼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浊,要不然老伯我怎么从来不赎哪个姑娘的身呢?浅尝即止对大家都好啊……”
这话说的让赵明熙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三言两语就给人定了性?
“这位老伯您也不要这么讲我,第一我从来不逛花楼,第二也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我赵家虽是商贾可家风颇严……”
“行了行了年轻人话不要说的太满,看你这个样就已经在这浑水跟前瞧了…………哎!刘二爷来了?正好陪我去听听小曲儿!”
章大爷抱着酒壶挪了屁股,摇摇晃晃地跨过梅园小桥,赵明熙在桥这边听不明白他的话,纳闷的还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是个什么表情,怎么就在浑水边上瞧了?
他摸着脸皱眉抬头刚好看见了对面的华雀,金盏菊花钗在夜里熠熠生辉,美人额间的碎发落在高挺的鼻梁,玉臂抬起拢好散落的发丝,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对上了小赵公子。
人人都说娼妓该是满眼春水,怎么偏偏她没有呢?
赵明熙深吸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定银子放在桌上,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出了热闹的笼馆,那馆门口的灯笼渐渐黯淡。
赵明熙看着自己脚底的影子想,发生了那样的事,合该华雀眼里没光。
【珍鹭】
“你有事?”
“嗯。”
“干嘛去?”
“回家一趟。”
正值午后,梧桐抱着书站在珍鹭房门口,看她换了一身素色衣裳收拾东西,不由皱了皱鼻子提高音量,“你跟徐阿嬷说了吗你就回家?”
“我跟华雀说了。”珍鹭把给母亲留的银子和补品塞进包袱回头看了眼小龟奴,小小年纪款倒摆的挺大,就是个扫叶子的也管到她头上来了。
“等你做上龟公再来问东问西吧。”
珍鹭不理会梧桐,瞧着时间差不多得赶紧出门,不然晚间就来不及回来了。
也不知道最近梧桐怎么了,老抱着书跟着她,缠人的紧,明明不喜欢自己还一个劲儿往跟前凑。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今天你自己看书吧。”
算起来珍鹭已经有些日子没回家了,不过好在她母亲的身子恢复的不错,春天一到人的精气神也上来了,她刚进笼馆那会儿母亲还缠绵病榻,现在已经能起来做些轻活计了。
就是珍鹭每次回来麻烦的紧,不仅得求华雀同意,还得让欢鹂烛鸳帮她留神徐阿嬷,最难受的是还得里里外外换身衣服。笼馆的衣裙沾染的味道勾人,叫人稍稍一闻就一股子温柔乡的味道,而且每件衣裙的背后都会绣上一只活灵活现的笼中鸟。
珍鹭怕自己母亲看出端倪,只得从头到脚换个遍才敢回家。
回家后陪母亲坐在院中补衣服聊天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说漏嘴。
直到太阳西斜珍鹭抬头瞧着天际乌云,心想怕是待会又要下雨,得赶紧归馆了。
好不容易回趟家的女儿,脸上的一分一毫表情都能被母亲看得清楚,宋母也抬头看了看院子上空飞过的寒鸦体贴开口,“小贞,是不是主人家规定的时间到了?要赶紧回去伺候了?不然你就先走吧,下月来也行。”
过了总有五六年了,二婶将宋母满的很好,她到现在都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在给别人家做工。
得有多久了,珍鹭自己都没听到小贞这个名字了,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着放下手中的针线说那就下月再来,“娘,我带来的燕窝您不要不舍得喝,春寒也逼人您要注意些。”
“我都晓得,你每次都送这么多的好东西来,我都吃不完浪费,下次你少带些,在外面辛苦也给自己存点钱呀。”
“没事的娘,我不在身边您一定要顾好自己。”
笼馆钱两进账如流水,虽然辛苦可银子到底是够花的。
可宋母看着自己的女儿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看着自己这个如今出落成仙女的闺女总不自觉的担忧,她身子虽然一天比一天强,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隐隐约约的不踏实,“小贞……我不知道是不是外面赚钱太辛苦,这些日子总瞧着你跟小时候好不一样,瞧着总不开心,如果有什么不如意的一定回来给娘说。”
珍鹭愣了愣,她面色有些僵硬,刚要扬起的嘴角不自然的挂在脸上,做母亲的总能最先察觉出女儿的变化,不开心…珍鹭好像自己都忘了从什么时候不开心,做娼妓就像温水煮青蛙,所有的不开心好像都在无数张床榻之间变成了无所谓。
不能再聊下去了,夜色降临,乌云密布,明明母亲就在自己面前,珍鹭却觉得两个人隔得好远,一边是寻常人家的寻常生活,一边是纸醉金迷,宽衣解带。
在这里她是小贞,在那里她是珍鹭。
这种感觉又割裂又奇怪。
从家里出来时夜空已经零星落下了雨,珍鹭戴着白纱斗笠跑进街道旁的酒肆屋檐下躲雨,祈祷雨能小些让她趁上客前赶紧回到笼馆。
衣服鞋子都没有换,得耽误好些功夫,她从家里出来就心绪不宁,眼下更是焦躁不安,抱着手臂来回踱步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