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鹂】
春日暖阳,城边的野湖停满了客船。
欢鹂望着远处的青山发呆,她最近不太爱笑了,似乎是被阿昌说中了软肋。
明明坐着如此奢华的大船,船头都能放得进一辆牛车,她怎么还笑不出来?随行的奴仆在旁伺候的胆战心惊,欢鹂不笑,世子会生气的。
船下春水潺潺,温柔的波纹轻轻敲着船底,欢鹂趴在船舱窗口,腰间柳黄色的锦带落在了湖面,与碧水缠绕融为一体。
“你好像很爱穿黄色。”
坐在里面的世子看着碧水中的锦带,已经是仲春时节,他依旧穿的厚实,外衣里面还套了间缎面棉坎,怀中离不开暖炉,就连有时候哈出的气都是白雾。
欢鹂觉着的世子是个精雕细琢的人,他的五官还有身型,每一寸好像都是特意裁剪过的,不多不少,再加上永远光鲜繁琐的衣着,就像冬日里金玉堆出的冰雕。
“最近你不爱笑了?为什么?”
世子一问,在旁伺候的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他们齐刷刷的盯着鞋面,可无一不例外的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世子,关注着他的呼吸频率,他的动作幅度,他的一举一动。
船舱内安静的只有水波涟漪的声响,还有偶尔掠过的燕子,欢鹂坐在世子的对面张了张嘴,最后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来,她摸了摸后脑勺,装作十分不在意地说出来:
“好像笑的太多也有人不喜欢。”
本是用玩笑话说出来,欢鹂自己乐乐呵呵地说出来却发现世子看着自己不说话了。
每当世子不说话时,欢鹂都会感觉到恐惧,明明世子是这么有礼貌,温文尔雅的人,可是自己每每被对方召见时总是倍感压力。
世子在的地方总是安静的,世子周围的人总是低着头的,诺大的世子府好像只有欢鹂是抬着头时不时地发出自然而然的笑声。可是如此久了欢鹂都觉得有些别扭。
她是不是不该这么放肆?不该这么开心?就像阿昌说的,你只是个卖笑的罢了,不懂人间疾苦,凭什么整日这么高兴呢?
可世子不允许欢鹂低着头撇着嘴,他不喜欢。
“其实能笑出来是一种福气。”世子沉默了好久才开腔,他掀起帘帐叫欢鹂看向船外的湖面,码头,青山,人群,“春日很美吧,但是美景里有了人就不是那么美了,你看,码头上有趾高气昂叫卖的商贩和讨价还价已经一个多时辰的老人家,一到黄昏青山下的破庙就会聚集无数衣不蔽体的乞丐,还有城中塞满的酒囊饭袋,府衙里狡诈阴险的小芝麻官。梅州好像只有充斥着贪婪,贫穷,暴富,算计才会热闹,他们生活在如此明媚纯粹的春日下,你还觉得春日美吗?”
世子的脸是暖的,说出的话却是冷的。
欢鹂看着世子的脸打了个冷颤,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世子为什么说这些?她甚至能注意到船舫里的其他人的腰身弯的更低了。
这是怎么回事?
又是一只燕子划过,尾羽的阴影划过了世子的脸旁,只是一瞬间,阴影散去,世子勾着嘴角像最开始那样微笑着。
仿佛刚刚听到的话,看到的脸,都是错觉。
“所以小黄鹂要笑啊。”
世子弯着眼睛,他总是很温柔小心地看着欢鹂。
“只有这么干净的你笑了,梅州的春日才不会黯淡。”
他说的话分开听,是听得懂的,可是连起来听,却让人莫名的紧张。
欢鹂下了船舫准备上码头的马车时,世子府的管家老伯追了出来,他叫住了即将离开的欢鹂,春日暖阳下,老伯的脸紧绷绷。
“欢鹂姑娘,以后可不要说错话了。”
“我……”
“在世子面前,只要开开心心的,其他的什么也不要管。”
只要开开心心的。
听起来是个最简单的要求。
可做到却是真的难。
欢鹂站在码头看向湖中心的那艘大船,世子坐在里面,她只能勉强看清那人的轮廓。
大家都羡慕欢鹂得了个清闲肥差,可只有欢鹂自己知道这份差事领的瘆人,就算送她一百个糖人师傅,她都觉得世子慎人。
【珍鹭】
即使自己以后被赎出了笼馆,也不是清白姑娘了。
珍鹭坐在窗口肘着下巴,走廊里还放着那把借来的油纸伞,她看着伞,其实是等着那个人来取。
梧桐捧着书坐在珍鹭对面,已经注意到这人整个下午心不在焉,他看了看那把油纸伞心中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珍鹭这表情,一定是被那个书生给勾了魂去了!
梧桐现在虽然心里面止不住地编排珍鹭,但还是每天下午空闲的时候来找她读书写字。珍鹭也乐意教,因为好像只有听到梧桐的读书声,珍鹭才觉得自己不是呆在笼馆,身边除了醉酒的客人,有个虽然脾气臭但是好学的小子也挺好。
可黄慎之来了,让她的心又乱了。她可以装作不在意,但一到夜晚陪客人上榻时,黄慎之的脸总是会出现。
他到底什么时候来取伞呢?
已经有五六天了吧,他都没有来了。
“喂,这个字怎么读?”
“悌。”
“这句话什么意思?”
“孝悌也者,指的是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人……”
是他!
灰蓝色的袍子在馆外街道一闪而过,是黄慎之吗?
刚刚还肘着下巴的珍鹭一下翻坐起来,她提着裙摆赶忙跑了出去,提着纸伞就冲出馆外,可追出去了才发现熙熙攘攘的街道中那个穿着灰蓝色袍子的男人不是黄慎之。
这已经是第几次认错了?
珍鹭抱着纸伞呆楞在笼馆外的梧桐树下,看着远处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叹了口气。
只不过五六天而已。
有的客人就算十天半个月不来找自己,也没怎么。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就因为黄慎之是个有才之人,而且对待自己十分尊重吗?
珍鹭有时候反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这份尊重,需要有一个青年才俊来救商女的老套戏码。
珍鹭不管不顾地冲出去,现在房里只剩下一个人捧着书的梧桐,他见不得珍鹭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尤其是在教自己读书时,心不在焉最让人讨厌。
他瞪了一眼那个抱着纸伞,双眼放空的娼妓,嗤笑了一声,烦躁地合上了书。
今天不学也罢!
那个黄慎之有什么好?他再好?还能替一个娼妓赎身?别痴心妄想了人家可是要走仕途的人!
而珍鹭似乎已经快要陷进去了,她看不到梧桐望向她的复杂眼神,她只关心能不能再见黄慎之一面。
【华雀】
夜晚府门口的灯笼高挂,台阶上守门的黄狗打了个哈欠换个姿势继续睡觉,府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今日梅州几大商贾集聚一堂,喝喝酒聊聊天谈谈生意经。赵明熙就在邀请之列,只是他兴致勃勃地来却没有人在意他,他只用听着几位老前辈吹牛皮就好。
“小赵公子初来梅州一定很辛苦吧?”
“不辛苦,家父派我来,我定当尽心尽力打点生意。”
“哎!你还年轻,别搞这么严肃。”坐在最上座的周老板大手一挥直接点了个歌妓塞到赵明熙身边,“趁着年轻尽兴享乐才好,别像我们几个老人家,岁数到了力不从心啊!”
这已经数不清今晚是第几次被人打断了话头,赵明熙本来来赴晚宴,就是想跟几位老前辈聊聊生意经,学学本事,再了解下梅州盐路的情况,以便家中盐铺的经营。可几位老板似乎并不关心这些。
换句话说,应该是并不关心赵明熙。
赵明熙再单纯,也能看出各位老板只当他是赵府养尊处优的小儿子,伺候好就行,触及到利益的话题是半分都不愿意跟他谈。
“我听大哥之前来梅州,都是承蒙各位老板的照顾,实在是……”
赵明熙有些厌烦大家一个劲儿的喝酒,再加上身边坐了个好似没有骨头的歌妓更是让他浑身不自在,刚想再挑起话头,又被其他人打断。
有个老板说的更直接,他有些不悦,点了点赵明熙,“你大哥是你大哥,你是你,小赵公子来我们梅州,就吃好喝好玩好!”
“就是就是……”
这也太明显了,这话说的都有些瞧不起人了。
赵明熙结巴了半天,把想说的话又咽回肚子,蔫蔫的坐了回去。
诺大的方桌上,酒盅酒杯歪斜地堆在一起,大家怀里的美人笑的前仰后合领口大开。几位老板手上戴的金扳指感觉都要被高燃的烛火烤化了。
今晚怕是不喝个人仰马翻是走不了,赵明熙酒量本就不好,夹在几位老油条中间被劝酒劝的连北都找不到,偏偏旁边的歌妓唱够了小曲儿又一个劲儿的给他来倒酒。
“赵公子,来尝尝我们梅州有名的金露酒,叫你喝一口呀如坠温柔乡~”
“不了不了,我实在是喝不动了。”
“哎!小赵公子怎么这个时候就喝不动了。”周老板眯着一双醉眼,撑在桌上竖起一根手指对众人晃了晃,“压轴人物还没登场呢各位!”
什么压轴人物?赵明熙通红着一张脸强压下恶心的感觉,只听对面一位搞典当的老板十分夸张的挤眉弄眼,“我天,老周,你不会是把……那谁请来了吧?”
到底是谁?赵明熙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恶心,谁来他都撑不住了,再喝几杯就真要露怯了。
“华雀啊,已经快到了,大家稍安勿躁啊!”
笼馆华雀就像是点燃干柴的火把,名号一出简直让在座的歌妓舞姬黯然失色,各位老板摩拳擦掌。
除了赵明熙,他捂着胀疼的脑袋只想早点走。
酒壶见了底,周老板嚷嚷着要再上一盅金露时,华雀终于姗姗来迟。
本来已经意兴阑珊的酒局,随着华雀的到来大家再一次醒过神来。笼馆华雀可不是这么好见的,更何况还让人家出馆陪客,更是稀奇,今晚全看在周老板的面子上,众人纷纷应承举杯助兴搞的赵明熙苦不堪言。
华雀今天穿了一身竹绿色的衣裳,发髻挽了一支镶着玫瑰金边的玉钗,跟她以往在笼馆比起来不是那么华贵,但是气质超然,再加上最近多雨,她踏着小雨过来沾了湿气更是清新自然。
周老板今日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华雀理应坐在他旁边伺候,自然离赵明熙最远,不过从她一进门就瞧见了这位小公子,喝的红头涨脸不说,那样生涩的脸庞被这些酒气熏着就像掉入狼窝的小羊羔子。
华雀摇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不卑不亢,更不像其他姑娘那般谄媚,竟然把酒桌上的每位老板照顾周到任何人都不会受到她的冷落。
赵明熙在旁边瞧着不禁羡慕,看来还真有人天生适合应酬,只是他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应付这种局只被一味地塞酒喝,一笔生意都谈不拢。
想到这里赵明熙更是心情失落,情绪不高酒劲就上的快,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桌上。
“哎呦小赵公子这是怎么啦!要不要出去透透风?”
身边的歌妓惊叫出声,可声音里还憋着笑意,在座的老板更是轻轻发出一声嗤笑,等赵明熙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冲出去后,周老板闲闲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唉,比他赵家那几个哥差远了。”
这是赵明熙来到梅州后得到的中肯评价。
听着刺耳,就连华雀都皱起了眉头,虽然赵明熙这个小公子没经过什么历练,可在座的几位老板她华雀也看不上,不就是仗着年纪大多些身家就开始肆意炫耀,听着真是没劲儿。
觉得没劲儿的华雀适时开口,“周老板,瞧着天色也不早了,金露酒贪杯变味,大家点到为止下次再聚也不迟?”
华雀今天被周老板请来就是陪着睡觉的,酒局早点散也好,这话说到了周老板心里他也就顺水推舟开始结束陈词,送走几位贵客自己拉着华雀的手又被几个丫鬟陪着进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