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5(1 / 2)

第91章 诛心,杀人 方琢的身世与报复

“啪——”

酒杯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方琢的话音落下, 厅内众人的脸上皆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在一道道信息接连的冲击下,顾楠不由向后一个踉跄,手肘重重撞在桌面上,扫落了手边的酒杯。

“你说……你是谁?”

顾楠的声音略显哽咽, 他茫然地看着方琢, 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方琢缓缓将视线移到顾楠身上, 一眼便看到了他戴在手上的那条常青藤手串, 不由目光一凝。

他不紧不慢地换了一个舒适的坐姿, 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寄给你的手串, 还喜欢吗?”

一句轻描淡写的询问,却让顾楠如遭雷击。他僵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分声音,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

在今年的祭祖之前, 顾楠一直以为,顾杨自幼寄养在国外的外祖家。而这条常青藤手串, 是他收到的第一份哥哥寄来的礼物。

“喜欢就好。”方琢深深看了顾楠一眼,眼神逐渐变得淡漠。

“我曾经有个弟弟, 也很喜欢。”

“少在这装神弄鬼!顾杨已经死了八年了!你一个从福利院出来的孤儿,哪来的弟弟!还敢冒充顾家人!”顾铮厉声斥道。

如果不了解方琢的底细,他怎么敢放心与对方合作八年?

方琢来自阳光福利院,是顾铄养在手里的刀, 他从没听说过方琢还有什么弟弟。

对于顾铮的叫嚣,方琢置若罔闻, 他转头看向顾铎。

“顾总,你难道不好奇,作为血脉至亲, 你爷爷为什么一再对你赶尽杀绝吗?”

显然,这一局方琢要从老太爷身上入手,想通过顾铎打开口子。

虽说在这场鸿门宴上,顾铎和老太爷已然对立,但骄傲如顾铎,怎么会甘心为别人冲锋陷阵?

顾铎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没有作出回应,只是看向方琢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这些年,方琢隐藏得太好了。他被华清礼牢牢束缚在身边,甚至在华清礼最恨他的那段时间里,一度处境凄惨,以至于顾铎从未对他有过怀疑。

直到方琢在他的引荐下,“结识”沈知言之后,一再教唆沈知言远离自己,这才让顾铎渐渐起了疑心。

但即便如此,方琢刚才的话,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比他更意外的人,是沈知言。

当初在墓园里,方琢说出“如果顾杨不是顾杨”时,沈知言曾对沈岁安的身世产生过怀疑。

如今,听到方琢提起过往的身份,又将话题转到顾老太爷身上,没来由的,他忽然想起了和老太爷在疗养院中的对话。

——“对顾家人,我向来有耐心。就算当年他父亲推翻了我的诸多部署,我还不是放了权?只是后来他做得太过,我才把我的东西收了回来。至于阿铎……怪我养虎为患。但我的东西,就算毁了,也不会给他。”

我的东西,就算毁了,也不会给他。

顾家人……

养虎为患……

一个离谱的猜测在他的心中冒出,沈知言一脸荒谬地瞥了老太爷一眼,忍不住看向顾铎,满眼担忧。

他此时万分感慨,还好顾铎担心今天寿宴上出事,让陈婉华称病没有出席,不然少不了生一顿闷气。

顾铎的余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沈知言,见他露出这幅神情,一时会错了意,以为他在担心自己与方琢对立。

虽然顾铎很不爽方琢的行径,但他更不想沈知言夹在他们二人之间难做。

顾铎暗暗叹了口气,横了方琢一眼,退了一步。他顺着方琢的话,看向顾老太爷。

“如方主管所言,我确实很好奇,您用来对付我的底牌到底是什么?而我更好奇的是,爷爷,事情发展到现在,还在您的掌控之中吗?”

顾老太爷此时没有看场中的任何人,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龙头拐杖。

在他得知顾铮八年前的所作所为时,就已经明白了——在这场局中,他从头到尾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

这些年来,失权的无力感越来越重。很多次,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超出掌控,却无能为力。

其中有两次最为严重,一次是今年祭祖仪式上他没能保下阿胜,另一次,就是今天。

顾老太爷远离权力中心太久了,人脉凋零、消息闭塞,他又一直沉溺于往日的荣光,不肯服老,很容易受到有心人的误导。

虽然说不上糊涂,但属实昏聩。

时至今日,在发觉自己不是布局人,而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时,顾老太爷对当初自己所笃信的事,也难免产生了动摇。

他灰败的瞳仁微微颤动,犹疑地转向顾铎。

“当年,婉华查到阿杨在福利院待过,传出了很多关于他身世的流言。”老太爷的声音沙哑而迟缓。

“我虽然属意阿杨做继承人,但保险起见,还是让阿胜私下做了亲缘鉴定。一同检测的,还有顾家其他孩子。”

话说到这里,顾铎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他看向顾老太爷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

果不其然——

“鉴定结果十分意外,确实有个孩子不是顾家的血脉,但那个人不是阿杨……而是你,阿铎。”

“荒唐!”

虽然答案在意料之中,但上涌的气血还是让顾铎怒不可遏。

“难道我妈和二房一样,是在国外生的孩子?难道我不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你这样怀疑我,置我母亲于何地!”

顾铎怒视着顾老太爷,如果不是顾及到身边的沈知言,他大概已经掀了桌子。

“既想让我给顾家打江山,不敢将这些龌龊的怀疑摆到明面上,又在私下里对我的身世肆意诋毁,你们真是恶心透了!”

顾铎不同于顾杨,他是在顾家人的关注中降生的,顾老太爷对顾铎血缘的怀疑,何尝不是对陈婉华人格的污蔑。

面对顾铎的震怒,老太爷虽有片刻迟疑,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像是想说服自己一般,他喃喃道:“阿胜不会骗我。”

“胜叔当然不会骗你。”

在这对爷孙的对峙中,方琢适时开口,字字如刀。

“但如果有人暗中调换了血样呢?”

顾老太爷本就有所动摇,如今听到方琢的话,他的心倏然一沉。

他紧紧盯着方琢,直到听到对方无比清晰地吐出一个名字——

“顾铄。”

“不可能!”

老太爷下意识地反驳,但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这种谎言毫无意义,只需再做一次亲缘鉴定便可戳破。

果然,方琢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当年顾铄让我调换顾铎和顾杨的血样,幸不辱命。老太爷不信的话,做一次鉴定不就行了?”

方琢的话如同一记重锤,击碎了老太爷的固执。原本还精神抖擞的老人,瞬间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整个人迅速颓靡下去。

如果顾铄真的调换了血样,当年那个顾杨是假的……

忽然,顾老太爷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眼中迸发出一丝希冀。

“你刚才说,你是……”

看到老太爷的眼神,方琢玩味地挑了挑眉。

“没错,我曾经是顾杨。”

他礼貌地笑了笑,但下一刻,便无情地戳破了对方的妄念。

“确切地说,如果当年沈岁安没有通过顾铄的考核,在他之后,还会有很多顾杨。”

顾铄当年利用阳光福利院做的事,老太爷并不知情。他只知道顾杨曾经走失,顾铄在福利院中将其找回,为了避免顾杨身上留下任何污点,他这才对福利院的孩子进行了人身控制。

如今方琢的这番话,对顾老太爷而言,实在过于骇人听闻。

“还没明白吗?”见顾老太爷怔愣地看着自己,方琢嘲讽地笑了笑。

“顾铄曾经创办过一家福利院,专门收容天资极佳的孩子。可哪有那么多符合标准的孩子让他收留?所以,慢慢地,那家福利院就做起了拐骗的勾当。”

方琢一边说着,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老太爷脸上表情的变化。

“他办那家福利院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帮他培养趁手的刀,另一个,是为他提供符合心意的儿子。”

说到这里,他看向顾老太爷,一字一顿道:“老太爷,这就是事实,原本的顾杨,早在出生时就死了。”

短短时间里,老太爷先是知道了自己培养的继承人并非顾家血脉,又得知自己对顾铎的忌惮是受人挑唆,上一秒,他还以为方琢是流落在外的顾家人,下一刻,就被对方击碎了心中的侥幸。

老太爷毕竟年事已高,在剧烈的情绪转变下,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但再大的情绪波动,也比不上骤然得知顾铄当年的所作所为,给他带来的冲击——这样的丑闻,绝对不能外漏!

纵使此前老太爷对顾铮利用他的事有再多不满,此时,也不得不先解决眼前这个外患。

他冷冷瞥了一眼方琢,对顾铮说道:“阿铮,既然方主管这么喜欢编造顾家的谣言,就把他留下来,好好聊聊吧。”

老太爷的话正合顾铮的心意。

既然与方琢对立的局势已然确定,他也不再考虑方琢还有什么“后手”,决定先下手为强。

顾铮点了点头,猛地一挥手,冲身旁的保镖喊道:“抓住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于顾铮的话,围在四周的保镖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竟然没有丝毫动作。

见到这种情景,不管是顾铮还是顾棠,都不禁有些发慌。

顾棠迅速拿出手机,发消息询问情况,可这一次,却迟迟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你们聋了吗?我让你们抓住方琢!”见保镖们迟迟没有动作,顾铮不死心地怒斥道。

下一刻,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从他的后腰处传来。

顾铮毫无防备,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直直地扑到了桌子上,顷刻间完成了顾铎想做却没有做的事——

桌子在顾铮的大力撞击下,被猛然掀翻,桌上的杯盏酒菜“噼里哐啷”地洒落一地。

顾铎一直留意着顾铮那边的动静,在看到他身后的保镖动手时,眼疾手快地拽着沈知言匆忙起身,这才堪堪避开了那一片狼藉的波及。

“爸!”

顾铮重重趴在地上,懵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后,才在顾棠的搀扶下,狼狈地爬起身。

怒意上头,他愤然回过头去,却见身后的那个保镖正缓缓摘下墨镜,露出了一张老实稳重的脸。

这张脸,沈知言很熟悉。他在天御的官网上见过,也在除夕夜那天,顾楠发给他的照片中见过。

正是顾杨之前的助理,齐正均。

顾铮从未留意过屋内的保镖,此刻,看到齐正均的脸,心中不由闪过一丝慌乱。

“是你……对啊,我忘了,你也是顾杨的狗,想必早就和方琢沆瀣一气了……啊!”

一声惨叫传来,齐正均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对着顾铮又狠狠补了一脚。

“齐正均你疯了!住手!”

顾棠看到父亲被打,红着眼睛就想上前和齐正均拼命,却被人扭住胳膊,按倒在地上。

“原来杨哥当年是被你害的。”

齐正均原本憨实的脸上显露凶光,“杀人犯,不配活着!”

谁都没想到齐正均会忽然发难,宴会厅中顿时乱作一团。宾客们惊慌起身,可看到顾铮父子的惨状后,又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齐正均冷冷扫视一圈,瞬间压制住了厅内蠢蠢欲动的众人。

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顾楠和沈知言时,却微微一顿,随后轻轻对他们点了点头。

看到齐正均对自己的态度,沈知言皱了皱眉,一个古怪的念头陡然浮现——

齐正均显然是认识他的。那么……当初顾楠给他发来与齐正均的合照,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受到了对方的引导?

在压住场子后,眼见齐正均像是踹上了瘾,还要继续动手,顾铮吓得连忙蜷缩在地上,用双手紧紧护住头部。

“正均。”方琢适时开口。

齐正均听到方琢的声音,立刻收回了想要踹向顾铮的脚。

“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一时。”

在变故发生前,方琢便注意到了齐正均的动作,早早起身避到了一旁。此时,他一边说着,一边向他们走去。

忽然,有人拉出了他的衣袖。

方琢回过头,便看到了一脸焦急的沈知言。

沈知言死死拽着方琢的衣袖,直言问道:“你今天到底要做什么?”

方琢神情复杂地看着沈知言,犹豫了片刻,顾左右而言他。

“这种人的寿宴,也值得你摘了支具?”

见沈知言仍执拗地抓着自己,死活不肯松手,方琢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没再打岔,而是认真地着沈知言,郑重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杀人。”

沈知言急切地说道:“我有顾铮的罪证,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阿琢,别脏了你的手。”

看到沈知言眼中的担忧,方琢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他揉了揉沈知言的头发,然后一根一根掰开了对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

“言言,沈岁安的事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可有些事,必须我亲自去做。”

方琢说完,便毅然转身,一步一步向着坐在上首的老太爷走去。

此时,老太爷在护工的搀扶下,已经重新坐了下来。

他看到方琢朝自己走来,尽管那张脸清俊淡漠,但周身的气势却宛如地狱索命的恶鬼,心脏不由骤然一紧。

他色厉内荏地呵斥道:“阿铮的前途已经到头了,你还不满意吗!不过死了一个沈岁安,难道你还想让我们顾家的人都为他陪葬!”

方琢径直走到老太爷面前,随手拽过旁边的椅子,坐到了他的对面。

“怎么能满意呢?我可是在借顾铮的手,平等地报复你们顾家每一个人。顾拙峰,在你恶贯满盈的一生中,难道对姓‘方’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忌惮吗?”

虽然二人相对而坐,但方琢身姿挺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

“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当年为了夺得新区开发项目,如何勾结投资商和银行负责人,让我家公司资金链断裂、贷款无门?又是如何买通地痞流氓,对我家围堵抢砸,逼迫我父母签下高息贷款,最终债台高筑,双双跳楼?”

方琢死死盯着顾老太爷,眼中布满了红丝。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我带着弟弟回家,却看到我们的父母,支离破碎、形容扭曲。后来我们几经辗转,又落到顾铄手中。我的弟弟那么聪明,那么懂事,可他被带进了福利院的禁闭室,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方琢的话音落下,沈知言的脑中“轰”的一声,似有天雷炸响。

一瞬间,他感到阵阵耳鸣。头脑恍惚间,他像是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房间。

在院落的一角,有一扇门紧紧锁着,上面锈迹斑驳。

他太小了,小到可以爬过墙角的小洞,钻进陌生的世界,勇敢地冒险。

他在漆黑的房间里看到一个小哥哥。

他不知道小哥哥为什么会在这里,就好奇地跑了过去。

“你怎么不去吃饭呀?”

那个人蜷缩着侧卧在地上,看到他后,便让他赶快出去,不要待在这里。

沈知言以为对方不想和自己玩,有点难过,但想到他没有吃饭,就蹲下去,把沈岁安给他的糖喂给了对方。

可是,没等沈知言从洞里爬出去,门就被人打开了。

黑暗的世界里,夕阳的余晖顷刻间照射进来,他看到了背光而立的院长。

沈知言走路还不稳,但看到来人,便颤颤歪歪地跑了过去,要院长抱他。

院长将他抱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房间,只是在离开前,重重地关上了那扇房门。

他想起来了……

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那个小男孩手上戴着的,就是那条常青藤手串。

他想起来那个房间后来消失了,只剩下两面墙,和上面五颜六色的油彩。

一阵又一阵的眩晕冲击着沈知言,看到一幅幅似曾相识的画面,他只觉得周身寒意刺骨。

忽然,有人轻轻抱住了他。

沈知言这才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他转过头去,红着眼眶看向顾铎,气息微微发颤,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

“顾铎,他们该死。”

顾铎没有说话,只是点头“嗯”了一声。

此时的方琢再也不复之前的淡然,他越说越恨,双目赤红。

“后来,我以‘顾杨’的身份,被顾铄认了回去。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可我逐渐发现,他竟然也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虽然不明白其中缘由,但起初我还会配合他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直到我得知,他竟然是你的家人……我怎么会认贼作父!”

顿了顿,方琢的眼神变得越发狠厉。

“所以,我没有通过顾烁的考核,而是做了他的暗棋,叫回了我的本名,方琢。”

方琢将视线从顾老太爷身上移开,逐一扫过在场的顾家人,唯独跳过了顾铎。

“自从知道了他的野心,我就将他在福利院的恶行告诉了顾杨,与他联手。既然顾铄想利用我们谋取顾家,那我们就利用他,把顾家彻底毁掉。”

说到这里,方琢的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可惜,我们棋差一招。顾杨死于车祸,我深陷泥潭。不过没关系,我能等。你们顾家的败类还活着,我就不能死。八年、十年、十八年……多久我都能等!你们有一个人逍遥法外,我都无颜去见我的父母和弟弟。”

顾老太爷惊惧地听着方琢的诉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被遮掩的旧事,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但他的行事作风与思想观念自成逻辑,就算如今年迈,也不会反思自己行为的对错。他只是暗自懊恼,当年没有斩草除根,才给今天留下了隐患。

可是,形势比人强。无论他如何不甘,此时也不得不暂时低头。

顾老太爷摆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声音温和,又暗含愧疚。

“顾铄已经死了。今天过后,阿铎不会放过阿铮父子,沈知言也不会放过当年唆使人对他动手的阿锦。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活多久?方琢,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见他这副模样,方琢轻嗤一声,伸出手去。

齐正均立刻走到放置寿礼的地方,拿起方琢带来的木盒,递了过去。

方琢接过木盒,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递到老太爷面前。

“今天是老太爷的大寿,你还没有看到我送的寿礼。”

顾老太爷警惕地看着眼前的木盒,直觉告诉他不要看里面的东西。

他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琢似乎猜到了老太爷的心思,便善解人意地蹲到他的身前,缓缓打开木盒,将里面的照片一张一张整整齐齐地放在他的双腿上。

看清照片中的内容,老太爷瞬间双目圆睁,握着拐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你对阿胜做了什么!”

方琢笑着将最后一张照片摆放好,照片中,胜叔的样子惨不忍睹,刺得顾老太爷目眦欲裂。

“胜叔也真是的,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好勇斗狠。平日里多体面的一个人啊,可听到别人辱骂你,就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和人厮打。打又打不过,何苦呢?”

老太爷顾不上方琢话语中恶意的调侃,他颤颤地杵着拐杖想要起身,却被方琢一把扯过,丢到了一旁。

顾老太爷愤怒地吼道:“阿胜到底怎么样了!方琢,你恨我们顾家人,和阿胜有什么关系!”

方琢遗憾地摇了摇头,“走得很不安详,他到死都在护着你。顾拙锋,你在愤怒什么?推他送死的人,不正是你吗?”

老太爷怔怔地看着照片中的阿胜,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可是冰冷的照片却没有一丝温度。

不对,就算此时阿胜就在他的面前,身体也早已这般冰冷了。

他这一生,前半生风光无两,后半生众叛亲离。连血脉至亲都会因为权势、地位算计他。自始至终,不管他位于权力中心、被人众星捧月,还是退位避世、离群索居,对他忠心无二的人,只有阿胜。

老太爷靠在椅背上,满目悲痛,强烈的情绪起伏让他不停地喘着粗气。

方琢见状,笑得十分畅快。

“顾拙峰,胜叔跟你几十年了,年轻时为你出生入死,老了还能物尽其用,替你顶罪坐牢。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都是当年作恶太多的缘故?”

“你懂什么!”

老太爷大悲大急之下,怒火攻心,大声斥责道:“弱肉强食而已,我有什么错!你爸被逼跳楼,那是他蠢!蠢人不配赚钱,我没错!”

“喊什么?这么大年纪了,注意心脏。”

方琢丝毫不理会顾老太爷的疾言厉色,他手中握着一张照片,拍了拍老太爷心脏的位置。

“这么多年了,看到一个个顾家人为了争权夺利,相互陷害,顾拙峰,你有没有片刻思念过,当年最孝顺的那个孩子?”

方琢的话,让刚才还怒气上涌的老太爷,身体猛然一僵。

他想到了顾铎的父亲。

长子出生时,他正忙着打拼事业,根本没有参与过孩子的成长。

相较而言,幼子是在他功成名就后到来的,得到了他全部的父爱。

所以,虽然长子对他孝顺有加,但他在行事上一直偏爱三房。

可是……那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他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捂着心脏倒在自己面前,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今天终于有了机会。”

方琢好奇地看着顾老太爷,恶劣地勾了勾唇角。

“顾拙峰,为了一个外人,活生生逼死最爱你的儿子,让顾家最有本事的小辈与你离心,你是什么心情?”

说着,方琢将自己的手抽回,老太爷条件反射般地接住了被按在自己胸口的照片。

当顾老太爷看到照片上的黑白遗像时,长子在病床上咽气的场景,瞬间在脑中闪现。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如此刺耳。

那个最爱他的儿子,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顾老太爷鼻翼翕合,在不停的倒气声中,拿着照片的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心脏,痛苦地向后倒去。

顿时,宴会厅中一片哗然。

护理师连忙上前查看老太爷的情况,这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死人了!”

对死亡的恐惧瞬间战胜了保镖的威慑,宴会厅陷入了一片混乱。

顾铎见状,厉声喊道:“高筝!”

“砰——”

随着顾铎的声音落下,一声巨响传来,宴会厅的大门被大力撞开,一道人影斜斜砸了进来,重重地摔在靠近大门的桌子上,杯碟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此人正是顾棠的亲信,也是这次寿宴的安保负责人。

高筝大步踏进宴会厅,顾铎的保镖随之鱼贯而入。

厅内,方琢的人死命阻拦、顾铎的人奋力反击、慌张的宾客无差别推搡,场面乱到了极点。

秦昭将手头的事情安排好后,便离开了监控室,迅速赶到宴会厅,护在沈知言身旁。

混乱之中,齐正均眼疾手快地抓住方琢,一路掩护着他混入推搡的人群,向大门靠近。

察觉到他们的意图,秦昭当机立断地上前阻拦。

在硬生生挨了秦昭两拳后,齐正均不管不顾地拽开大门,一把将方琢推了出去。眼看着有人追了过来,他迅速关上大门,用双臂死死拉住。

秦昭见状,下了狠手,猛地将齐正均砸倒在地。齐正均忍痛反扑,秦昭连番招架,一时难以抽身。

顾铎担心混乱中有人撞到沈知言的手,便将他拉到角落。他让高筝护好沈知言,自己则匆匆上前,准备平息混乱,顺便查看老太爷的情况。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在没有统一好口径之前,顾铎不会让厅里的任何人离开 —— 包括方琢。

大门处早已被顾铎的人严密看守,没有顾铎的允许,没有人可以走出顾氏会所。

沈知言盯着方琢离开的方向,眼皮不停地跳着,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惊慌。

“你去跟着顾铎,不用管我。”

他丢给高筝一句嘱咐,便拔腿向宴会厅外冲去。

可当他跑出宴会厅时,却只看到了方琢走进电梯的背影。

——那部电梯直达顶楼。

沈知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立刻猜到了方琢的意图。

大惊之下,他跑到安全通道,一路飞奔到了会所顶楼。

顾氏会所的顶楼私密性很强,主要分布着顾家人的专属房间。

其中有一处楼梯,通向屋顶的露天观景台。

第92章 自由的“小白花” 沈知言的家人,救出……

顶楼的观景台是悬浮式三角钢结构, 中央铺着整块冰裂纹玻璃,放射状的纹路在脚下蔓延,将阳光切割成无数道利刃。

观景台边缘,方琢正坐在围栏外, 两条腿大咧咧地悬在空中。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过头来, 看到是沈知言, 轻轻勾了勾唇。

此时, 方琢的脸上一扫之前双目猩红的暴戾, 又恢复了往日里与沈知言相处时的模样。

“来了。”

当沈知言看到坐在观景台边缘的方琢时,心脏陡然一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佯装镇定地走上前去,想也不想,便用左手撑住围栏, 借力翻了过去,坐到了方琢身旁。

“齐正均在下面被阿昭揍得够呛, 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看风景?”

见沈知言翻过围栏,方琢皱了皱眉, 在听到对方的话后,又无奈地笑了一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

“还好我给他们留了医药费。”

他靠在围栏上,侧头看向沈知言, “顾杨曾在华信银行租了个保险箱,里面有留给你的东西。等顾总将正均他们放了后, 会有人把钥匙寄给你。”

沈知言挑了挑眉,语带戏谑,“阿琢, 你威胁我啊?”

他本是在打趣,但方琢听后,却异常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是。”

看到方琢这幅神情,不知道为什么,沈知言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长睫微垂,轻声道:“我知道。”

沈知言担忧地看着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方琢,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嘴里的话。

“阿琢,顾家的仇,你报完了吗?”

当年顾老太爷害得方琢家破人亡,方琢要报复的,并不仅仅是顾拙峰一人。

所谓对等报复,就是“我”的家破人亡,要用“你”的家破人亡来偿还。不管是曾经利用顾铄,还是现在借助顾铮,他报复的一直都是整个顾家。

方琢知道沈知言想问什么,他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中透着一丝释然。

“顾拙峰死了,牢里我也安排了人。至于剩下的……已经够了。”

顾家剩下的人,只有顾铎和顾楠。

对于顾铎的“够了”,沈知言大抵能懂。

虽然顾铎解决了‘北海航运’的事,但顾铮的钱被方琢掏空了,天御的损失已然拿不回来。况且,今天寿宴上闹了这么一出,顾铎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也不得不忍痛割肉。

但……顾楠呢?

沈知言的疑惑被方琢看在眼中,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复杂。

“作为顾家的少爷,蹉跎半生却一事无成……足够了。”

方琢的话让沈知言想起,在顾杨死后,顾楠也先后经历过几次创业,可无一不是血本无归。

他震惊地张了张嘴,“当年徐肃野找上顾楠……”

“嗯,我怂恿的。”方琢敛眸,淡淡地应了一声,“当时顾铮不想放过顾楠,我算是顺势而为吧。”

“可是……”沈知言眉头紧拧,有些犹豫。

自从他在车祸中救下顾楠后,二人的往来并不算少,每次提起顾杨时,顾楠眼中流露出的骄傲和崇拜,沈知言看得一清二楚。

他迟疑地开口道:“……顾楠很喜欢他哥哥。”

“是啊,不然正均也不会每年都去看他。所以我说,足够了。”

随着方琢的话落,二人陷入一阵沉默。

观景台外围的风很大,呼啸着将他们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打乱了额前的碎发。

过了许久,沈知言缓缓开口。

“我曾经说过,要带你离开。既然你已经大仇得报,阿琢,跟我走吧。”

看着沈知言眼中的郑重,方琢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将视线平静地从他的身上移开。

“哪有那么简单。”

他扬着头,迎着热烈而刺目的阳光,微微眯起眼睛。

“顾铮能走到今天,从来不是孤家寡人。今天寿宴结束后,消息一旦传出去,你猜,顾铮的人,以及与他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人,会不会放过我?”

说着,他扯了扯唇角,笑容有些苦涩,“言言,我没有活路。”

“我送你出国。”沈知言斩钉截铁道:“阿琢,我送你离开这里,等这场风波过去了,不管你是继续待在外面,还是想回来,都可以。”

“然后呢?”

方琢的眼神很淡,不同于看向顾家人时的冷漠,而是无悲无喜的淡然,往日的光彩不复,只剩下空茫茫的虚无。

“就算离开了,然后呢?”

看到这样的方琢,沈知言喉头一紧,心中涌起丝丝缕缕的酸涩。

他努力稳住声线,一字一顿,“然后丢掉过往的一切,重新开始。”

听到“重新开始”四个字,方琢垂下头去,低低地笑了起来,随着他的笑声,肩膀微微耸动。

他将头埋在胸前,沈知言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在哭。

“言言,我的人生已经重启太多次了。”

等笑够了,方琢才抬起头来,一双毫无生机的眼睛空洞地看向远方。

“作为沈晏清的人生,作为顾杨的人生,作为方琢的人生,以及……被华清礼毁掉事业后,从头再来的人生。”

顿了顿,方琢再次开口,声音无力又有些干涩。

“言言,我太累了。”

听到方琢的话,沈知言瞬间红了眼眶。

他想起了在游轮上与方琢的第一次见面——那时的方琢西装笔挺,严谨干练,举止从容有度,一派意气风发。

那才是方琢应有的样子。

他仰起头,将眼泪强行忍了回去,平复着濒于失控的情绪。

“阿琢,刚刚在宴会厅,我想起来了。”

沈知言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在空旷的观景台上,悄然落入方琢的耳中。

“禁闭室的那个小男孩,我见过他。”

方琢平静的眼波中骤然泛起一丝涟漪。

他怔愣地看了沈知言半晌,忽然,唇角微挑,露出一抹感激的微笑。

“真好,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方琢说起他的弟弟,他的声音不由变得温柔起来,眼中充满了怀念。

“他叫方珩,是我的弟弟。他很像我母亲,聪明、漂亮,可性格又随我父亲,是个小犟种。如果他能平安长大,也会像你一样优秀。”

沈知言看到方琢在提到家人时,眼中流露出的眷恋,心中一动。

他偏了偏头,认真地看向方琢,试探着问道:“阿琢,让我来做你的家人,好不好?”

沈知言的话,打了沉浸在回忆中的方琢一个措手不及。他错愕地看着对方,一时无言。

注意到方琢的反应,沈知言趁热打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物件,将手伸到方琢面前,缓缓摊开。

一个小巧的银色香球出现在他的掌心。

哑光丝绒质感的昙花栩栩如生,上面镶嵌着虹彩贝母 ,在阳光下,从银灰色渐变为流溢着虹彩的珍珠白。花瓣中央托举着一颗水滴状的磷灰石,色泽浓郁深邃,转动间,蓝绿交织的光晕变换流转。

方琢接过香球,放在指尖细细摩挲着。

空气中弥漫着昙花清冽的冷感,中调的复活草带着醇厚的木香,与尾调的沉香木完美融合。

方琢转动着手中的香球,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他喃喃道:“其实,我们本该是一家人的。”

如果当年成功逃离京市,他本该带着沈知言在佛罗伦萨生活。他们会像家人一样彼此依靠,参与对方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我们就是一家人啊。”

沈知言最擅长打蛇上棍,他向方琢的方向凑了凑。

看到沈知言的动作,方琢一惊,忙出声制止道:“你别乱动!”

“阿琢,你不好奇吗?”

沈知言目光灼灼地盯着方琢的眼睛,眼中涌动着别样的色样。

“你不好奇我们本该一起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吗?你不想知道我在学校的经历吗?我以前很怕水,后来为了拿下客户,我在利沃诺港,跳上了一艘游轮。虽然那艘游轮搁浅了,但我却谈成了生意,从此也不再怕水。我将它称为‘重生之港’,那艘游轮是开往马赛的欧罗巴号,你想不想去看看我重获新生的地方?”

沈知言语带希冀,越说越兴奋,他的眼中满是朝气,生机勃勃地侵蚀着方琢眸中的灰败。

“乌菲兹美术馆有一个耳边有痣的保安,他总会用一杯咖啡换我给他讲画。学校后门有一个花市,我在那里取景的作品,到现在还被教授挂在展览厅里。阿琢,你去看看好不好?沿着阿诺河走一走,去圣马可广场喂喂鸽子,看看维琪奥王宫的星空穹顶,在但丁故居的巷口喝杯咖啡……这些我们本该一起做的事,你去尝试一下,好不好?”

方琢静静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沈知言,仿佛时间倒转,看到了当年那个永远精力旺盛的小男孩。

恍然见,沈岁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沈晏清,快来!院长带来一个好漂亮的小娃娃,眼睛亮亮的,一抱就笑。不过,抱他那人,得长得像我这么好看!”

想到过去的场景,方琢不由笑出了声。

他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看了看手中的香球,将它收起。

方琢审视着沈知言,挑眉道:“你这么不管不顾地跳了出来,是想跟我使苦肉计?”

心思被方琢戳破,沈知言索性装都不装,诚实地点了点头。

“嗯,本打算来个……you jump,I jump。”

方琢先是一怔,随即被逗乐了,“拿自己的生命威胁别人,蠢不蠢啊?”

沈知言无所谓地撇了撇嘴,“这种蠢事我就干过两次,一次是对顾铎,一次是对你。但我觉得,方法虽蠢,胜在管用。你觉得呢?”

方琢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随即话锋一转,“我的动态被华清礼时刻监控着,一旦订票,不管是任何出行方式,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你要帮我偷渡吗?”

得到了方琢的变相答复,沈知言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他弯了弯眼睛,笃定道:“不,我要让你光明正大地离开。”

……

寿宴上发生的事,无论是对天御还是对顾家,影响都不小。想要完全堵住在场所有人的嘴,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像阳光福利院的勾当、顾杨的身世、老太爷对方家犯下的恶行……这种会让天御股市动荡的消息,决不能曝出。

出席寿宴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长时间扣留在会所并不现实。顾铎只能先诱之以利,暂时堵住悠悠众口。而后,又通过几轮“钓鱼执法”,揪出几只散播消息的出头鸟,杀鸡儆猴。这才堪堪平息了风波。

虽然私下里,依然会有一些流言蜚语传出,但只要不摆到明面上,那就只是坊间流传的名人轶事而已。

顾铎甚至推波助澜,在原有流言的基础上,添加了一些完全站不住脚但足够劲爆的信息,真真假假,混淆视听。最终,将寿宴上发生的事,完全坐实为流言。

华清礼是在方琢一夜未归后,才得知的寿宴那日的事,他当场就掀了桌子,气势汹汹地要去将方琢抓回来。

此时,方琢已然休假,住进了东江瑞锦。

可在前往东江瑞锦的路上,华清礼却被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拦了下来。

拦他的人,是高筝。

高筝在华清礼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中,按照顾铎的吩咐,将宴会厅的监控视频交给了对方。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返回车里,扬尘而去。

高筝走后,过了许久,华清礼的车一直迟迟没有动静。

车里,华清礼颓然地将头抵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耸动。视频中方琢恨意滔天的声音,像是一把刀,正在将他片片凌迟。

那天,他到底还是没有去找方琢。

对于方琢,华清礼又气又恨。

他气方琢时至今日还没有学乖,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布下如此大的局,还在人家寿宴上活生生气死了顾铎的爷爷。

而他恨的是,方琢心里装着血海深仇,却从未向自己寻求过哪怕一丝帮助。

他想将方琢抓回来质问,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立场呢?

毕竟对于方琢而言,自己只是他的“泥潭”。

大仇一朝得报,他不知道方琢此时的心情,但想必不会平静。如果待在沈知言身边能让方琢安心,区区几天的自由,现在的他是愿意给的。

其实,自从上次方琢闹绝食后,华清礼对他的管控就松了许多,甚至允许他借着沈知言生病的名义,夜不归宿。

华清礼不想在这个时候将人逼得太紧,便安排了人手,日夜蹲守在东江瑞锦,随时向他汇报方琢的行踪。

而在他给方琢的“假期”里,华氏能源正好也有大事临近。

由国家能源局牵头组织的研讨会即将召开,华氏能源作为研究新能源与传统能源协同保障体系的领军企业,需要基于近五年的数据,在会上进行重要发言。

研讨会的准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而在研讨会召开的当天,一辆卡宴堂而皇之地驶离了东江瑞锦。

常晋是一名兢兢业业的保镖,这些年,没少帮华清礼做一些欺方霸琢的事。

八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拦道截车事件中,他是故事中隐身的司机。在华清礼将方琢关进地下室的32天里,他是任劳任怨的家政。在方琢得到华清礼的允许可以出门后,他又是监视方琢一举一动的眼线。

八年的“不务正业”,让他的主业日渐荒废。不过欣慰的是,最近老板对方主管的态度越来越软和,常晋想,作为一名光荣的保镖,离他返岗的日子不远了。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即将做回本职工作的喜悦中时,又苦着一张脸,被派到了东江瑞锦盯梢。

看到目标车辆离开,常晋暗暗叹了口气,将才扒拉了两口的热干面放到一旁,立即发动车子跟了上去。

他在京市生活了三十几年,今天是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京市的商场数量之繁多、品类之丰富、面积之庞大……

他一路尾随,跟着那辆卡宴,打卡了京市各大商厦。

当那二人再次大包小包地从商场出来,准备上车时,一脸生无可恋的常晋突然 “咦” 了一声,他猛然察觉到眼前之人,虽然衣着打扮和之前没有半分偏差,但是身形似乎不太对劲。

常晋的心“咯噔”一下,顾不得细想,连忙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正要上车的“沈知言”。

当看清在墨镜、口罩的全副武装下,秦昭的那张脸时,常晋张了张嘴,一度失语。

——他把人跟丢了!

一时之间,“大变活人”的错愕、即将失业的惊恐……种种情绪,在他的脸上交替出现,热闹非凡。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常晋绝望地看了看秦昭,又瞅了瞅站在一旁、脸上还挂着彩的齐正均,声音满是不可置信。

“秦……秦助?你怎么在这儿!”

看到这个日夜蹲守在沈知言楼下的人,秦昭面色不善。

他摘下墨镜,不解地挑了挑眉,“这叫什么话,我不能逛街吗?”

常晋:……

失语直接变成了无语。

AG与峰达有合作,沈知言又和顾铎关系匪浅,常晋不敢与沈知言的人起直接冲突,急得赶紧拨通了华清礼的电话。

然而,研讨会的保密性极高,与会人员不能带手机入场,电话那头迟迟无人接听。

与此同时,机场大厅里人流涌动,电子屏不断刷新着航班信息。沈知言和方琢穿着一身休闲服,步履匆匆。

办好值机手续后,沈知言一路送方琢到了安检口。

“我订了不同国家的航班,转三次机到佛罗伦萨。就算研讨会结束,华清礼一时半会也很难查到你的去向。等落地后,Viotti会去接你,帮你办新的身份。”

方琢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手心泛着冷汗。自从在第四家商场与齐正均互换衣服后,在赶往机场的路上,他的精神就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当年就是在这条路上,他被华清礼拦街逼停,从此经历了八年的人身控制。

如果历史重演,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还有心力,扛下华清礼的种种“疯狂”。

直到此时,方琢的心才逐渐落定。

飞机引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透过落地窗望着跑道上的飞机缓缓起飞。当机翼划破铅云,那股压在心头多年的窒息感轰然散开,他的手微微颤抖。

他感受到了,自由的风穿过钢筋水泥,扑面而来。

方琢长长舒了口气,他转过身来,紧紧抱住了沈知言。

“……谢谢。”

沈知言笑着回抱了一下方琢,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是自由的,阿琢。”

方琢直起身来,揉了揉沈知言的头发。他从口袋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钥匙,递了过去。

那把钥匙印有“华信银行”的标志,上面系着一枚银色铭牌,写着编号:B0825。

“华信银行的保险箱里,给你留了东西,去看看吧。”

沈知言知道保险箱的事,他接过钥匙,好奇道:“沈岁安给我的东西吗?是什么?”

方琢微微勾起唇角,没有明言,而是含糊其辞道:“算是吧,就是一些基金、信托之类的材料,别忘了取。”

沈知言想起在墓园时,方琢曾经说过,当年沈岁安给他准备过上学基金。可惜,后来发生种种变故,那笔钱最终也没能动用。

思及此,他叹了口气,“我现在还要那钱干嘛?”

“顾总如约放了正均他们,我自然也要信守承诺。”

方琢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知言一眼,轻笑一声,“你不要的话,给顾铎好了。”

这时,机场广播的提醒声响起,方琢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他的手机屏保赫然是沈知言新换的微信头像,原本花花绿绿的简笔花海里,多了一朵生机盎然的小白花。

眼看飞机起飞的时间临近,方琢不再多做停留,他向沈知言挥了挥手。

“走了。等换了新的联系方式,给你发信息。”

说完,方琢便要转身离开。不经意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的脚步猛然一顿,周身肌肉瞬间绷紧。

他缓缓侧过头去,警惕地扫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大厅里人来人往,都行色匆匆。

方琢环视一圈,没有看到预想中的那张面孔,这才无声地舒了口气,默默收回了目光。下一刻,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

而在离二人不远处,大厅立柱的另一侧,华清礼正静静地靠在那里,素来玩世不恭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轻轻地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

扳指上的“狩猎图”清晰可见,一人一马引弓搭箭,箭矢直指空中振翅翱翔的飞鹰。

八年前,那支箭射穿了飞鹰的翅膀。八年后,箭在弦上,猎人却不敢松手。

华严站在一旁,向外探了探头,对华清礼说道:“少爷,方主管已经走了。”

华清礼的眼中闪过一阵恍惚,喉头微微滚动,传来阵阵涩意。

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液似乎都在叫嚣着,不要放他走。即便痛苦,他也要痛苦地纠缠。

可是,所有的冲动,最终都在“不忍”面前,溃不成军。

华清礼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便直起身来,将手插进口袋,若无其事地向外走去。

“走吧。”

穿过人流,漫无目的地瞎走了半晌,他忽然侧过头去,随口问道:“哪班飞机?”

“还不确定,但每一班都安排了人。”

华清礼砸了一下嘴,“嗯”了一声,旋即又补充道:“别做多余的事。”

华严点头,“明白。”

说完,他有些担忧地看向华清礼,“少爷,这么重要的会议,您先斩后奏让副总参加,董事会那关应该不太好过。”

华清礼幽幽叹了口气,“挨骂时你替我顶上,我怕忍不住跟他们干起来。”

华严眼皮一抖,忙点了点头,“明白。”

而就在华清礼二人离开后不久,机场的候机室里发生了多起互殴事件。因为性质恶劣,机场选择报警处理,并将所有涉事者一并列入到黑名单上。

送走方琢后,沈知言和Viotti同步了信息,又通知秦昭去警局捞人,自己则驱车前往华信银行。

出示了相关证件,沈知言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来到保险库区域,打开了B0825号保险箱。

保险箱中,整齐地摆放着两个文件袋,在文件袋的旁边,放着一部早已没电的手机。

第93章 只要相见,就会相爱 沈岁安的遗物;沈……

沈知言坐在车里, 五味杂陈地摩挲着文件袋上那朵画着笑脸的小花,这么简单的线条也能画得歪七扭八,除了沈岁安再也没有别人。

打开文件袋,里面果然是一份基金设立文件。除此之外, 还有一份赠与合同和公证书, 赠与了沈知言一处佛罗伦萨的房产。

当年的沈岁安准备好了一切, 可惜, 还没来得及交给方琢, 对方就失踪了。

忽然, 一道空灵的旋律打破了车内的寂静,那部沉寂了八年的手机,在充了一会儿电后,终于开机了。

手机屏幕上,除了一个备忘录, 没有安装任何应用,显然平日里不常使用。

沈知言点开备忘录, 瞬间,密密麻麻的文字涌入了他的视野。

“13岁的沈知言, 生日快乐。阿琢和我说了顾家的辛秘,我不敢再与你联系。顾铄冷情冷血,如果知道你的存在,不会放过你。我将生日礼物存到基金里, 等见面那天,一并给你。”

“14岁的沈知言, 生日快乐。偶然间发现了一家味道不错的甜品店,我想你一定喜欢。阿琢联系了公益组织,给你们全校师生送去了蛋糕, 你吃到了吗?喜欢吗?”

“15岁的沈知言,生日快乐。我见到小叔了,他叫顾铎。顾铄说,他就是我未来的竞争对手。他很优秀,可我也不差,我会扫平一切障碍,我会保护你们。”

“16岁的沈知言,生日快乐。我买下了你的参赛作品,画得真好。沈知言,你太棒了。家里准备了一间画室,希望你会喜欢。”

“17岁的沈知言,生日快乐。事情的进展不太顺利,我不得不让阿琢回京市帮我。不过你身边有孟教授,我很放心。等一切安稳后,期待相见。”

“18岁的沈知言,生日快乐。得知你考上京大,我很惊喜,可你绝对不能来京市。我在佛罗伦萨给你们置办了房产,等阿琢脱身后,会带你离开。你们要好好生活,如果我能成功,咱们在京市相见,如果我不幸失败,就去佛罗伦萨投靠你们。”

沈知言长睫微颤,一遍又一遍、反复看着备忘录上的文字。

——我收到了你的礼物,虽然迟到了好多年。

——蛋糕很好吃,可你没有告诉我是哪家店,我再也吃不到了。

——顾铎很优秀,你也很棒,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

——我没有看到画室,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来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