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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可以 江挽灯 14420 字 3天前

第151章 活祭“菩萨显灵,老天开眼。”

秦愫走后,楚王府烧了一间房,陈叔带人灭火,仅仅阻止火势蔓延到其他地方。

烧塌了房,整个地基都得挖出来重建。

待火小了些,陈叔从废墟中抢救出来两包衣裳,是平日江落最不爱穿的那几身,压在箱底。妆台下翻找出来的簪花首饰,碎的碎烂的烂。

大家刨得两手漆黑,一脸苦瓜色。陈叔打起精神,命人把东西收了。待殿下和小姐回来,自有处置。秦愫从楚王府挖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烧房子泄愤。睚眦必报、精于算计,实乃奸邪小人一个,陈叔心中暗骂,面上不忿。

扑灭余火后,关闭门户,令仆从轮值守夜。风声越来越紧,长安人人自危。秦愫撤掉了楚王府的牌匾,还不知多少人等着来落井下石。

陈叔嗅觉敏锐,预感到祸事将尽。他们不能设法联系柳章,只能苦守自救。陈叔闷坐了一宿,他想为殿下守住这个家,却连小姐的绣房都守不住。满府命悬一线,夜长梦多。陈叔盘点手头钱粮,翌日清早,召集大家。

“殿下在南边打仗,咱们帮不上忙。长安马上要乱起来了。我这个老头子,护不住大家。今日分了这些钱粮,各自散去,寻条活路。”

桌上钱粮均分,用布口袋装好系着。众人掩面而泣,没有人伸手去拿。陈叔在屋里原地踱步,道:“王府树大招风,大家去了,保重身体。来日殿下还朝,大家还在一处团聚。此乃权宜之计。”

他们四处逃散,隐姓埋名,谁又知道是楚王府出来的。秦党要抓也得费一番功夫。不似现在聚集,容易一网打尽。先前陈叔盼着秦愫还有一丝人性,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现下看来,局势大变,柳章他们推进速度太快,这边要狗急跳墙了。

楚王府能多活一个是一个。陈叔开解一番,众人听明白道理,恋恋不舍,却也别无他法。取了钱粮和包袱,趁夜逃散。不料才开后门,撞上巡捕缉拿盗贼,乱哄哄一气,捉了三四十人。陈叔用扳指贿赂捕头,反被刀架住。

那伙人颐指气使,凶神恶煞,气势唬人。不分青红皂白,把这群人以盗贼通敌的鬼名头下狱关押。大牢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喊冤的声音此起彼伏。

牢门落锁,大门一关,哭喊声捂在锅盖里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叔和十几个人蹲在一间牢房里。

“冤枉啊!我们不是盗贼!”

“青天大老爷明鉴,抓错人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放我出去!”群情激奋,一个劲嚎叫。陈叔满腹狐疑,思索着原委,听到后头传来一声古怪的笑。他回过头去,见那儿躺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乞丐。病歪歪的,面容脏污。他扯过稻草盖住自己身躯,扭动屁股换了个更舒坦的睡姿。

陈叔看了眼喊叫的人,又看了看老乞丐。

他悄悄上前,蹲下来,问道:“老大哥是几时进来的?”

老乞丐瞥他一眼,道:“七天前。”

陈叔道:“他们抓盗抓了七天吗?”

老乞丐挠挠头顶的虱子,随口道:“什么抓盗贼,骗人的。”

陈叔又问:“那是什么缘故?”

老乞丐道:“祭祀啰。”

陈叔脸色一僵,道:“什么意思?”

老乞丐发出沙哑的笑声,像个破箱子拉动了。他眼中迸发着诡异的光芒,道:“活人祭祀。”

陈叔道:“你怎么会知道?”

老乞丐道:“一拨接一拨的人关进来,一波又一波的人带走,至多积压三天。”他比划出三根手指,“三天,等你的怨气养足,就该进炉子了。”

“炉子?烧火的炉子吗?”

“烧人的炉子?”

陈叔心下大骇。官府的大牢,朝廷的巡捕,怎么会做这样丧尽天良之事?

大牢内哭声嘈杂,还在喊冤。老乞丐满眼空洞无畏,瘦骨嶙峋。陈叔看着他,“既然三天便是死期,你为何待了七天?”

老乞丐指着自己

的脑袋,四大皆空,道:“因为我没有怨气。”

陈叔道:“不生怨,便能逃过此劫吗?”

老乞丐道:“兴许吧。”

陈叔道:“那老大哥为何不告诉大家,都冷静下来,耐心等待。”

老乞丐努努嘴,满不在乎,“你有力气,你去说吧。”

陈叔立起身,望向身后乌泱泱的人群,张了张嘴,无从开口。这么多人无缘无故被抓到大牢里,没吃没喝,恐怕杀人的心都有了,怎么能不怨恨?能保持冷静的,完全是菩萨了。

陈叔五内煎熬。方才被押进来,过了地下三层,几十间牢房。若每间排满人,岂不成百上千?如此暴行,何异于桀纣在世?这天底下还有公道可言吗?

“公道,”刑部催侍郎闲庭信步,道:“公道自在人心,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公道。”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崔侍郎从衙门出来,乘一顶小轿,抵达祭坛。远瞧着火光冲天。热浪一阵阵透过来。崔侍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远处大火坑熊熊燃烧吗,添柴加热油,一队人押着蒙眼的犯人。犯人脚上套着枷锁,双手被捆着,跑不了。排着队,一个一个下饺子。不肯下的,给一棍。摔下去扒着坑壁没掉的,踩两脚。饺子掉在汤锅里的一瞬间还没死,须得叫上半刻。烧穿饺子皮,就消停了。

糜烂的肉焦香飘过来,两个抬轿的小厮全都吐了。

崔侍郎捂住自己的口鼻,强忍不适,往天上望去。一团团黑气萦绕在大坑上方,他们的头顶,立着尊雕像。

“走走走!”崔侍郎挥挥手。小厮们重新抬起轿子,逃也似的飞奔出去,离开祭祀现场。崔侍郎在颠簸中吐了个稀里哗啦。

小轿停在秦府门口。崔侍郎对那牌匾望而生畏,硬着头皮去见秦业。他以前不过是秦三爷手底下一条狗,专管收租,承蒙抬举,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基本上三爷让他查谁他就查谁。让他杀谁他就杀谁。现如今天下都是姓秦的说了算了。

崔侍郎收拾好仪容,拜倒在秦业跟前,喊道:“三爷。”

当了官,他还是习惯叫三爷。秦业桌前摆着一堆法器八卦,道经玄文,他捧着一卷古书,眼皮也没抬,道:“够数了吗?”

崔侍郎道:“加上这一茬,烧完的话,刚好九百九十九个。”

重阳九九归一,生人活祭。秦业的目光从古书上抬起来,染上些许希望光辉。用充足的怨气去浇灌那些怨鬼,秦愫就不用再放血了。再多的人命,在他眼里,都比不上秦愫的血。他不能让姐姐继续受到伤害。秦业道:“你做得很好。赏。”

他随手扔了块玉,崔侍郎直起身,双手拢住,又伏跪下去。他舔着脸笑道:“谢三爷赏。”

秦业摆摆手:“你可以滚了。”

催侍郎点头称是,转过身,又停住了脚步。“三爷。”他满脸褶子笑要裂开,“您神通广大,要不再赐小的一道黄符护身?”

秦业戳穿他的心思,反问道:“怕怨鬼索命?”

崔侍郎尴尬不已,没人不怕报应。唯独秦家姐弟,是阎王爷在世。他自打了一个大嘴巴,赔笑道:“怎么会,跟着您,上刀山下火海也快活。”说着磕了三个响头,急匆匆退下。

他回到家中,累得浑身虚脱,待仆人给床头贴满黄纸符咒,才敢躺下。夜里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人敲门。守夜陪护的两个小厮都说没听见。崔侍郎疑心有鬼。夜半三更,又听杂役来报,说是神像被毁。崔侍郎一听,那还了得。

九百九十九条的人命,他盯着数的,已呈报秦业。若神像损毁,这些人白死了,三爷发怒,他全家老小有多少颗脑袋够砍。崔侍郎慌忙套上鞋,“备车!”

备车都来不及了,崔侍郎改口道:“快备马!快去!”

赶到祭坛,只见火已灭,雕像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崔侍郎差点两眼一翻厥过去。“这是怎么回事?”他按着自己胸口,“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下属战战兢兢道:“本来好好的,忽然刮起妖风。我们被风沙迷了眼睛,神像便碎了。再睁开眼,犯人们全消失了,只剩下满地的枷锁。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崔侍郎不怕报应,不怕天打雷劈,就怕秦三爷。这一切都失去了掌控。崔侍郎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快去大牢看看。”

大牢内,月洞门透出些许夜光。

犯人们歪躺着,烦躁不已,忧心生死难料。喊冤叫屈,哭爹喊娘,求神拜佛,喊了大半个晚上,嗓子也哑了。直至五更渐歇,呜咽哭声幽伏。

狱中黑暗无比,陈叔靠在牢门边,看月洞门下那一缕幽微月光。

月光扑闪,晃过一抹黑影。他目光动了动,那黑影似猫儿一般,影子拖得老长。从狱外来,朝里头走,离他们越来越近。陈叔揉了自己的老花眼,确定不是幻觉。那人肯定不是狱卒,凝神细听,也无脚步声。像是鬼影子飘了过来。

铿然一声,大锁落地。

冷铁清脆,砸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大牢里所有的犯人的都抬起了头。又是一声锁链崩断落地的动静。四下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惴惴然。有个人小声道:“门、门开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断掉的东西是挂在牢门上的铁锁链。

全部牢房,锁链集体断裂。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是菩萨显灵了。”

“菩萨来救我们了。”他们如梦初醒,争先恐后,涌出牢房。陈叔扶起腿脚不便的老乞丐,混在众人之中。顺着狭窄通道,像回

潮的鱼一样流出去。

脚下每一步都不由自己控制。所有人都急于奔命。

没有注意到,月洞门下,那一小片阴影。陈叔努力踮起脚步,望向那头。他看见。有个小姑娘蹲在角落里,双手托腮,注视着奔逃人潮。她像只长在树荫下的蘑菇。陈叔张了张嘴,无声喊道:“小姐。”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江落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夜晚过去,天慢慢亮了。

犯人们突破大牢,乌泱泱逃出来。半道上跟崔侍郎的小轿狭路相逢。

崔侍郎刚从祭坛回来,身边只带了十几个护卫。

“你们,”崔侍郎大惊失色,两袖乱抖,“谁把你们放出来的!”

一人道:“菩萨显灵,老天开眼。”

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崔侍郎腿一软,瘫在轿子里。这下完了,这下全完了!百姓们群情激奋,“这狗官助纣为虐,丧尽天良,打死他。”

崔侍郎急欲逃走,被按住两条腿,强行拖了回来。那些护卫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众人怨气冲天,对崔侍郎等人群起而攻之。场面混乱,崔侍郎高喊“救命”。他的呼声淹没在拳脚之中,渐渐没了声息。一滩血从混乱脚印中流出来。

“打死他!”

“打死秦党的走狗!”

“……”

第152章 水鬼这一路,注定不太平。

斥候驶入长安,传来秦毅战死的密报。秦家秘不发丧,掩盖消息,三日后,荆州失守传遍大街小巷。秦毅的头颅被杨玉文斩下,悬挂城门示众。

尽管秦业极力镇压,坏消息还是传到了父亲耳中。秦老将军头顶白发丛生,走到祠堂,看着祖宗牌位,站了一宿。他对着杨玥的灵位,喷出一口老血。

此后倒地,一病不起。病榻缠绵。药石罔效。

秦业从纷乱杂务中抽身,为老父亲侍奉汤药。秦老将军歪在榻上,背对着他,背驼得很厉害。秦业道:“爹,该喝药了?”

秦老将军道:“业儿。你跟爹说句实话。”

秦业道:“爹想问什么?”

秦老将军道:“当年你大哥是不是她杀的?”

汤汁倒映出秦业半明半暗的脸庞。他舀起汤,轻轻吹去热气,道:“怎么会。”

秦老将军闭上眼。药喂到嘴边,不张口。秦业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收了回来。外头传来一声“走水了”。

东边院落火光冲天。仆人满脸黑灰,气喘吁吁回禀道:“是二小姐的院子。”他觑着秦业难看的脸色,飞快低下头,瑟瑟发抖。

秦愫院子引了一条活水,眼下已然干涸,植物烧没枝叶,根根光杆挺立。仆人们提着木桶来来回回奔走,泼水灭火。

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仆人拿手护着秦业,道:“三爷您后退些,火烧过来了。”

热浪扑面,秦业被逼退却,脸上火光闪烁不定。才下过雨怎么会失火?

凌乱飞灰在空中乱舞,墙头少女双脚晃晃悠悠。黄色裙摆下的脚尖踢着一小片落叶。她居高临下,俯瞰秦府众人着急忙乱的场面。秦业的视线透过火光,发现了她。落叶潇潇直下。明明她坐的位置那么显眼可疑,仆人们却视若无睹。

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她,吊诡之景让秦业心生警惕。

他想也没想,按住腕扣。他戴着袖箭,手微抬,利箭脱出,射向墙头少女。她连坐姿也未曾改变。疾驰袖箭靠近她时遇到无形阻力,速度减缓。她瞳孔中反射着锐利箭尖。下一瞬,箭尖无声爆裂,碎成了铁屑,四溅开来。

这暴露了她的位置。

镇守秦府的暗卫闻风而动,朝墙头包抄过去。他们反应很快。近来皇宫和秦府的刺客都不少,能人异事,藏匿无形。

江落从墙头上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

秦愫烧了她屋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公平得很。

她扫了秦业一眼,转身跳下墙头。秦业紧盯着那道消失在墙外的背影。

捣毁祭坛,放走犯人当街打死崔侍郎,火烧秦府,一桩桩一件件,背后主使必定是同一人。她正大光明现身,到秦府挑衅。她不杀秦业,目标会是谁?秦业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转身就走,脚下生风,道:“召集禁军,皇宫即刻戒严,连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秦府外直通皇城主街,满城宵禁,夜市不似往日繁华。

江落绕开了城中布防,往没人的小巷子里钻。她的目标是皇城中心那个手握权柄的女子。与薛凛约定好,她杀秦愫,他让柳章做皇帝。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这样江落闭关修炼,柳章也能过得很好。江落酝酿了一段时日,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

她得为师父和孩子考虑好一切。

宵禁配有一套十分严密的体系。无数文臣武将、暗卫以及禁军,都将成为她攻入大内的阻碍。上万人手持兵刃把守宫门,誓死保卫皇帝安全,难怪人人想当皇帝。

江落要把刀子直接插入洋葱的核心,直捣黄龙,须得快准狠。这一路,注定不太平。

打更声绵长,商铺门户紧闭,酒旗在风中翻卷。江落极有耐心行走在街头。所过之处,夜猫退避三舍,暗处的眼睛却如影随形。门缝后,墙根下,房顶上,无数双眼睛闪动着幽深的光芒。他们窥视着,伺机而动。

自江落踏上这条街,便步入了一张由无数道目光编织而成的网。

那些眼神若有实质,如刀子一般。街上空无一人。她能嗅到腐烂的臭水沟味道,却没有活人气息。这条街是被清空过的。看来秦愫早有准备。

秦愫与大魈共生,能够探查到细致入微的痕迹。而大魈曾经偷过江落的血。想必江落踏入长安,秦愫便有所察觉。夜里静悄悄的,寒鸦站在枝头。

江落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猝然撞上一张惨白的脸。

是个女水鬼,湿漉漉的长发,两只空洞的眼眶,淌着血,散发出瘆人寒气。江落在南荒没怎么见过鬼,挺稀罕。水鬼面容枯瘦,身体泡得鼓胀。两人贴得这么近,尸气熏臭。

江落下意识捏住自己的鼻子。

女鬼张大了嘴,露出一寸长的青色獠牙。

江落毫不犹豫,当胸一脚踹在她身上。女鬼飞出几丈远,倒在地上,抖了两下。对方以扭曲的姿势翻过腰,手脚并用,瞄准江落的方向爬来。街道旁的水沟哗哗作响,浮沫震荡,爬出六只形状各异的水鬼。以江落为中心,呈包抄状。

江落取下腰间别着的银鞭,舞了一圈,噼啪作响。鞭子落地,将蠕动水鬼拦腰抽断,七只变成了十四段。鬼尸没有痛觉。他们的上半身仍在疯狂向前爬动,离江落越来越近。

阴阳相克,江落身体里流淌着魔血,气势雄浑刚猛。

她的招式对这群鬼打出去,如同打在棉花上。水鬼们越来越多,那条臭水沟似乎连通着阴曹地府,必须把源头堵住。江落脚尖点地,轻轻掠飞,朝后滑行。

地上的东西被她吸引。她肘击店门,卸下一块门板。反手拍飞两只水鬼。侧翻,凌空飞出四五丈。在空中倒踢木板。只见木板飞速片入水沟,铲出一排棱花镜。水镜通灵,引来恶鬼,难怪源源不断。江落重重扬鞭。飞向空中的棱花镜被抽爆。

细碎镜片混合着污水炸开成花,无数截面反射出扭曲的鬼脸。那些尚未来得及爬出来的水鬼,随镜子一同碎得干净。水沟中淹着大把头发,剧烈荡漾。江路稳稳落地,解决了剩下的虾兵蟹将,转而奔入巷道。

她毫不恋战,掉头就走,撂下了满地残肢尸块。

寂静街市忽然沸腾了起来,房舍中传出女子尖叫和婴孩啼哭的动静。打砸此起彼伏,紧接着门开了。白发老妪从门槛中爬出来,她十根漆黑指甲抠入地板,留下动物般的爪痕。豆腐铺子掉下门板,跑出个大汉,满头鲜血,面如罗刹。

妇人抱着个死婴,哭一阵笑一阵,癫狂无度……

整条街,阴森热闹,百鬼夜行。人人都没

个好模样,似乎跟地狱掉换了。江落目睹此情此景,想起当初繁华温暖的人间。她打碎了水沟里的镜子,阻止水鬼入侵。却挡不住家家户户都有镜子。千家万户爬出鬼,她杀得光,除得尽吗?

秦愫把全长安的鬼都召集起来杀她。

江落环顾四周,攥紧鞭子。所有人都盯着她看。老妇人扑了过来。江落踢开她的头颅。往巷道狂奔起来。那些东西紧随其后,越追越快。数目急剧扩大,塞满小巷,水泄不通。跑进了死角。江落甩出鞭,勾住一处民房的二层栏杆。

一拽,栏杆松动。稍微发力,整个栏杆连带木板都掀了起来。

民房露出大缺口。江落趁势锁住房梁。她飞檐走壁,鞭子瞬间崩直。房顶塌了下来,刚好砸在她消失的地方,压倒一大片水鬼。灰尘混乱。

江落踩着碎瓦前行,健步如飞。她攀上高处,到屋顶上俯瞰全城。大街小巷,处处骚动。尸潮如涓涓细流,朝这头汇聚,不计其数。如果江落无视这些杂碎,只是跑,可以摆脱他们,直接杀入皇宫,擒贼先擒王。可肆意蔓延的尸潮如果放任不管,会害死多少无辜百姓。

秦愫已经丧心病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同族置于水深火热当中。她满腹算计,当初利用妖族突破驱魔司大阵,重创驱魔司,扰乱长安。自己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当上了皇帝。江落自初见时,便厌恶她,也全非因柳章之故。

秦愫骨子里的阴毒和冷漠比鬼怪更甚。

江落犹疑刹那,下定了决心。尸潮越来越多,她不能一走了之。她希望柳章北上后,得到一个太平长安,而不是疮痍遍地的烂摊子。她不会给秦愫鱼死网破的机会。

妖族依靠暴力掌握强权,最厉害的做妖王。但人族不一样,秦愫本身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江落杀掉她比捏碎一块水豆腐还容易。一直以来,江落认为自己的对手是大魈。杀掉大魈,秦愫自然死了。但现在,看着密密麻麻的尸潮,江落不那么认为了。

秦愫躲在幕后,翻云覆雨,自负聪明,妄图用这些杂碎屠杀妖王。

太自负,也太嚣张了。

她绝不会让她得逞!

她要让她输掉每一步棋,花光每一枚筹码。

她要她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一败涂地,输在南荒妖王的手里!

昨夜狂风暴雨,劈倒了一棵桂树,树冠砸在宫内礼佛堂屋顶上方,误伤金身佛陀。神佛连一尊塑像都护不住,如何庇佑苍生?可知香火换来的是心中自欺欺人的安稳。

秦愫不信神佛。自太后薨逝,秦愫再未踏入佛堂半步。她坐在池台边上,将手中鱼饵抛入万鲤池中。水中宫墙破碎,五色锦鲤哄抢饵料。

宫女们在后头恭敬侍立,表情如一形似木偶,悄然寂静。殿外的大太监急得火烧眉毛,跪于门槛下,手中高举奏折。军情十万火急,外头人都快疯了,着急求见陛下。可秦愫谁也不见。好似天大的事情,也耽误不得喂鱼。

侍女收到外头的眼神传递,斗胆上前,道:“陛下。”

鱼儿贪吃,冒水出头张圆了口。秦愫手中洒下的饵刚好掉进口中。这条鱼儿太贪心,也不怕撑死。秦愫终于开口问道:“崇明殿都有谁?”

侍女道:“六部朝臣,一百三十七人。”

秦愫道:“不止这个数罢。”

侍女道:“还有的……不知所踪。”

秦毅战死,荆州一破,这群人都慌了。旧太子率部还朝,号三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席卷故土。吓得叛臣们闻风丧胆。雪花般的军报飘入了宫中。那些周折将杨玉文的神勇描绘成战神下凡一般的姿态。不这么写,怎么推卸我方兵败的责任?

秦毅死了,谁来扛大旗,顶住天威震怒?风雨欲来,长安人心浮动。出了件百姓当街打死刑部侍郎的事,底层官员渐渐筹谋卷铺盖跑路。秦愫勾起了嘴角,神色莫辨。

侍女道:“败类不足为虑。巡防营和禁军枕戈待旦,守卫陛下,长安固若金汤。三公子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请陛下出面,只为稳固人心。”

秦愫倒掉了所有鱼饵,道:“人心是稳不住的。”

反复无常,倒戈相向,也不过一刹那。树倒猢狲散,崇明殿那群京官之所以还依附于秦家,无非是指望秦愫再次力挽狂澜。只要秦愫不死,他们就不会面临清算。

侍女道:“陛下,可要摆驾崇明殿?”

秦愫道:“再等等。”

鱼儿吃尽鱼饵,悄然沉入水底。

水面重归宁静,宛如一块黑色的镜石。在那平滑明亮的水纹中,龙袍女子端庄古艳,面容姣好。她年轻的脸迅速枯萎,扭曲变形,时而化作白发老妪,时而化作浓眉罗刹。丝丝游魂萦绕,千人千面,变幻无穷。黑漆漆的眸子反射着惊恐嗜杀的血光,像深渊,吞噬一切。

皇宫之外,风雷激荡。满城尸鬼奔腾,只为杀一人。

第153章 对局她必须引领棋子,走到合适的点位……

江落的脚步落在青瓦飞檐之上。

身影疾驰,掠过无形残影。她身后仿佛飘动着千万根无形气丝,长达百丈,牵引着无数尸鬼的方向。她以身为饵,将尸鬼引出民房聚集区,奔袭十余里。

几经搜寻,找到一处合适位置。江落眼前一亮,在蜿蜒巷道之后,有块平地,宽敞,能容纳上千人。她从高台一跃而下,跳到地面上。刻意放慢速度。尸鬼嗅到了猎物的气息,双目赤红,亢奋起来。你追我赶,争相拥挤,相互踩踏叠加。

有的尸潮顺利流过来,有的阻塞淤积。江落甩鞭,抽飞几具尸体,为他们疏通道路。

与此同时,后头的尸潮扑向了她的后背。她侧身滑退,灵活游走在混乱场景中,宛若游鱼飞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尸鬼们青面獠牙,无数双手试图抓住她的衣角,撕开她的身体。贪婪而疯狂。

地狱中的鬼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待了太久。

他们渴望生人活血。江落身体里散发的魔气对他们有种致命的吸引力,她的血蓬勃旺盛,似岩浆,贮藏无尽力量。尸鬼们垂涎三尺。只要吞下她一口血肉,就能重塑肉身,不惧烈日阳光。江落被浓重尸气重重围堵,不得不压制呼吸,隔绝六感。

尸潮的规模大到一定程度,他们的气味和哭叫声都会对人产生毒害,重则影响神智。

江落在逼仄困境中热血沸腾,铺天盖地的围攻激发了兽性。她一面压制魔血,一面小心计算距离。所有尸鬼的点位在她头脑中形成一张棋盘。

她必须引领棋子,走到合适的点位上。

直至此刻,江落依然保持冷静。

“想吃我?”江落一鞭子甩飞半颗脑袋。脑浆喷在地上。

她踹开摇摇晃晃的无头尸首,踢断了一圈的獠牙,“我看你们怎么吃。”

牙齿横飞,叮叮当当,下起了小雨。

“死东西,死了还不安分。”江落看着他们嘴里的血窟窿,一阵嫌恶。嘴里疯狂分泌口水,尽管她努力克制,还是有种想吐的冲动。恶心死了。

江落从地上飞起来,拔地十几丈。底下尸鬼失去了目标,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密密麻麻,大多数都聚集在她脚下。

江落双手结印,默念符咒。她念错了三次,才成功凝结金光。

这是道门结印的手法。柳章教过她,她记不住,念错,念反,老是弄伤自己。

柳章逼她背了几天,“别的倒罢,这招你必须记住。”

他疾言厉色,用近乎断定的语气。江落学拳脚功夫已然头大如斗,遑论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她还是习惯用利爪和牙齿,去撕碎敌人,用强悍内力,去撞碎敌人。

凡人研究法阵和法器,不过是因为自身力量有限,故而借助外物。江落自命不凡。她自己就是自己的武器,何必用上刀枪斧剑。她力能翻天,何须使那些花架子假把式。

跟柳章学心经道法,她能养性,承认师父说得有点道理。

可论实战,江落心底里十分骄傲。她其实认为师父不如自己。敷衍地学了几招,只为哄师父高兴。柳章看穿了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谁能不遇强敌,不入绝境?蝼蚁可围杀大象。你以为自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枭雄。若有一日,你做大象,为蝼蚁所困,该如何破局?”

没有人比江落更清楚蝼蚁的力量。只是她从未把自己放在相反的位置上去思考过。江落下意识道:“他们打不过我。”

柳章道:“你杀不死每一只蝼蚁。他们会耗死你,吸干你。”

柳章一席话,如雷贯耳。江落心中惶惶震动,“我是他们的王,他们不会杀我。”

柳章道:“虫族以外,还有很多‘蝼蚁’一样的东西。江落,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更加复杂危险。你从未输过败过,不知恐惧为何物。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你栽一次跟头,好知道天高地厚。但有时候又怕你受伤。师父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师父想多教你一些本事。”

“法阵的原理是利用天

地气机,以最小的代价,去困住敌人,压制敌人。它能为你在战场上节省力气,减轻伤害。你打得那么**凶悍,终不持久,有力竭之时。敌人群起而攻之,你又待如何?”

江落当日用脑袋撞破驱魔司大阵,在南荒遭了柳章无数顿训斥数落,说她是莽夫。她率领妖兽出逃,柳章没怪她。他只是摸到她脑袋上的裂缝就来气。

裂缝长好了,柳章心疼的模样却烙印在她心里。

我怎么能让师父为我操心呢?

“师父,我学,我学还不成吗。”江落放下了散漫心思,道:“师父告诉我,这一招叫什么?我一定记住。”

柳章道:“万物归尘。”

江落浮在半空中,双手画圆,蓄势。起手撼昆仑。金色法阵从天而降,鲸吞天地元气,如泰山下坠。尸潮感知巨大力量压迫,躁动起来,纷纷抬头,只见金光耀眼夺目。巨大力量压制着他们动弹不得。

浩荡气机如涟漪扩散,飞沙走石,地面震颤。

江落五掌拍下,法阵光芒大盛。地面下陷一丈深。尸鬼们东倒西歪滚在地坑里。黄色沙暴淹没了方圆三里。江落的裙摆在风中猎猎鼓动。她掌心圆合一,目光坚定,“万物归尘。”

狂风沙暴逸散的速度生生遏制,被无形力量拢聚,回到坑中。厚重土层扣入大坑。万鬼哭嚎声的刹那收止,被盖住了。大风散去。平地无波,细小碎石跳了两下,重归平静。

江落的身影落在地坑中心。她的身侧空无一人。尸鬼们全部被掩埋在土下。隐约传来哭声,沉闷低哑。清风拂过江落额发。她出了点汗。这一招试出来不容易。不过眼前总算干净了。

江落试着恢复呼吸。

空气里仍然弥漫着淡淡的尸气。江落长舒一口气。

这一回,她毫发无损,还把尸潮全部收服,总算没给师父丢脸。

她在原地蹦跶了两三下,把土坯夯实。

“让你们叫,叫个够!”等十天半个月一个,全部烂成骨头架子,看你们还叫不叫得出来。江落掸去袖子上的尘灰,仰头望天。天幕一片漆黑。她似乎隔着虚空与某人对峙。这一局,她赢了。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

池水中鲤鱼暴毙,涌出大片血水。秦愫手中饵盒掉在了水里。她左眼裂开一粒小孔,血线顺着小孔流出。侍女看着她,惊惶道:“陛下?”

秦愫捂住自己的眼睛,耳边传来张道长的讥笑声。

“好啊,不愧是我师弟教出来的好徒儿。竟然能埋了满城尸鬼。”张道长的鬼魂比其他怨鬼道行更深些,挥之不去。秦愫与他缠斗数日,也奈何不了他。张道长动出来辄冷嘲热讽一番,令人生厌。

秦愫身体每况愈下,放血使得她愈加虚弱。

她与怨鬼共生,免不了被那些极端情绪所诱导蛊惑。先前尚且能压制,可从楚王府回来,心性大乱,病了一场,在身体孱弱之时受了鼓动刺激,情绪上的波动越发偏激剧烈,她的怨恨和嫉妒,都成为了怨鬼的饲料。恶念难以遏制,宿主遭受反噬,自食恶果。

张道长欣赏秦愫精神错乱的模样,啧啧道:“看来你对我师弟,还真是情根深种啊?”

秦愫道:“住嘴!”

侍女见其面色苍白,道:“陛下怎么了?”

秦愫挥开了袖子。侍女挨了一巴掌,倒在地上。其他人全部下跪,不敢吱声。秦愫双眼猩红,在空中挥打着,“你住嘴!”

张道长的身形碎了重聚,骂道:“你这丧心病狂的毒妇,连我师弟一根手指头都配不上。待我师侄杀入皇宫,取你苟命,看你几时见阎王!”

秦愫气得火冒三丈,道:“滚!”

侍女惴惴不安,望着她神智失常的模样,忧心忡忡,也不敢上前搀扶。秦愫肩头耸动,胸膛剧烈起伏。池中死鱼翻着白肚皮朝天。满地跪着宫女,战战兢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如今的秦愫喜怒无常,已经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

只有那位从小侍奉的婢女,爬到她面前,低声喊道:“二小姐息怒。”

这声二小姐,将秦愫从血红的世界中拽回现实。张道长已死,她不去理会就是。秦愫竭力平复情绪,她越动怒,越是上了他的当。婢女握住秦愫的手,用帕子为她擦去眼角血痕,温声道:“二小姐,夫人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秦愫通红的眼睛逐渐褪去了血丝。杨玥还在天上,看着她。她没有输,也不会输的。秦愫缓了片刻,开口道:“传我令……”

婢女忙恭敬垂首,等待示下。秦愫声音略微沙哑,但镇定了许多,一切仍在她的掌控之中。“即刻出动三千禁军,诛杀妖女,不得有误。”

婢女将额头贴在地面上,道:“谨遵陛下圣旨。”

长安街头空无一人,江落朝自己的目标走去。她渺小的身形穿梭于巍峨楼宇之间,无风无月无影。只她一人,一鞭,直指宫闱。万籁俱寂,江落心无杂念,脚步声不紧不慢。

甲胄碰撞声和兵刃出鞘声,从远处袭来。重骑三千,马蹄声踏碎长街,滚天动地,闷扑扑的动静压在人心口。江落感觉脚下地砖在微微颤动。她停下了脚步,立在天地间。

手持盾牌和长枪的士兵出现在尽头,他们穿戴重铁打造的盔甲,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视死如归的眼睛。排成一排,将整条街拦腰截断,堵在江落的去路上。

江落想要进宫,必须跨过他们的尸体。

禁军统领横下长枪,指向江落,道:“妖女来袭,格杀勿论!”

江落打量马上挂着披风威风凛凛的男子,不知怎么,想起柳章也穿过一次银甲。是去杀麒麟兽。人靠衣装。可她横看竖看,此人比起柳章都差远了。

江落笑了笑。她解下发髻里一根红绳,捆住自己的手腕。掌心黑色生命线已然触及尾部。她这具身体里,魔血难以根除。一旦越过最后防线,她就会失控,红绳扎得很紧,刚好贴着那道防线。她用以提醒自己,切莫彻底入魔。

她还想在清醒的时候见一见师父和师父肚子里的孩子。

不能变成疯子,那样师父会失望。

方才的尸鬼没有灵魂,血是凉的,早已死了,杀掉他们不足以扰动她的心神。但眼下的禁军都是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大活人,江落无法确定,杀多少人会诱发魔心。她闭上眼,再次握住了银鞭。师父赐予的武器能让她心中宁静。

对不起,师父,我又要杀人了……

第154章 杀戮如果师父在这里,就好了。

崇明殿。

朝臣们犹如霜打的茄子,被秦愫晾着。

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谈起国事,一脸丧气。

“旧太子率三十万兵马来势汹汹,荆州已破。若是速度快,半月便能直捣长安。陛下若不能趁早拿主意,长安危矣!”

兵部侍郎揣着笏板,满脸络腮胡子,“放屁,他们哪来的三十万马,狐假虎威,虚张声势。”

另一人道:“砍掉一半水分,就算十几万人,也不简单呐!长安城内加起来不过七万兵马,要守东西南北四大城门,谈何容易?”

“你们少在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为人臣子,不能为君主分忧,反倒指望君主出主意,要那么这群吃干饭的做什么?”此人乃是秦府门生,忠心耿耿。

群臣围聚扯皮推诿,拿不出一个合理的方案。说到最后便开始指责出身相互攻讦,闹哄哄犹如菜市场。秦愫在时,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行事。只是那位一言九鼎的陛下称旧疾发作,连日不曾上朝,引得底下猜测连连。

朝臣们各有各的心思算计,开始盘算自己的退路。

旧太子仁慈,可手下部将绝不是吃干饭的,他们怎么会放过这群乱臣贼子呢?留下来多半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我们倒有一肚子主意,陛下不露面。又说给谁听去?”

人群里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知什么人,冷不丁冒出一大段话:

“陛下生得七窍玲珑心肝,非我等可以妄加揣测。只是局势变化莫测,长安危如累卵,陛下好歹有句话下来,让我们有个准备。守得住,相安无事,守不住,还有殉国一条路。陛下若萌生退意,意欲重拾太子妃之位,回归内廷,又置我等于何地?”

他话锋犀利,冒出一堆大逆不道之言。竟然说秦愫要回头继续做太子妃,这话可谓大不敬。秦府门生勃然大怒,指着他鼻子骂道:“大胆,你竟敢胡言乱语,毁谤陛下!”

见过亡国妃子被胜利者收入后宫的,没见过亡国皇帝能够善始善终的。这话摆明了侮辱人。崇明殿吵了起来。忽然间,外头太监细着嗓子叫了声“御史大夫到”。

吵架的声音戛然而止,摩拳擦掌的臣子们悻悻放下袖子,咳嗽几声,回到自己位置上。秦业自大殿外步入,脚下生风。他鹰隼般冷厉的目光扫视众人,全场寂静无声。

秦家人所过之处,空气都冷了许多。

秦业手里捧着圣旨道:“北城门告急,傅溶率五千龙骑军来犯,陛下有旨,兵部侍郎张宜即刻领虎符调一万兵马,击退敌军,不得有误,钦此。”

众望哗然。他们本以为,由南到北,至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筹划。没想到龙骑军会突袭长安。“可是昔年长公主之子,傅溶?”

“他在攻城?”叽叽喳喳的声音乱吵。

兵部侍郎皱着眉毛,撩袍跪下,肃穆道:“臣领旨。”

张宜是跟着秦老将军一路提拔上来的副将。军功赫赫,跟着秦家连反都造了,哪里会怕一个不到二十的毛头小子。管他是谁,叫他有命来,没命回去!

江落率先出击,银鞭在空中甩了一圈,重重抽在那面密不透风的盾墙上,顷刻人仰马翻。禁军除的防守出现短暂缺口。江落疾驰的身影如一道利剑刺入敌人中心,

她劈手夺下长枪,挑飞一干人。抽身回旋,横扫八方。

以她为圆心,两步内,士兵齐齐倒地。

银鞭见血封喉,倒下的人眼皮抽搐外翻,发不出声音。

外侧士兵迅速形成大包围圈。围住江落,长枪短刺从她肩腰处擦过。江落后腰靠在一根长枪上,她就势一滚,枪头滚到枪尾,整个人如同翻花踏浪离地而起。掌心扣在那人天灵盖上,颅骨俱裂,七窍流血。江落与他贴面相逢,在对方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匆匆一瞥,江落踩在众人头顶,飞出三四丈开外。

年轻士兵摇晃倒地,被同伴的脚步所淹没。

“杀!”吼叫声和咆哮声震天,他们朝她冲过来。

红色血滴从江落眉心流下。不知是哪个士兵的血溅到她脸上,很烫,跟尸鬼完全不一样的气息。面对着密密麻麻的兵刃,她眼中浸着冷冷的寒星。江落无悲无喜,她心想,杀光你们。她高高举起银鞭,又产生奇怪念头。

她心想,我认得你们吗?

我不曾侵占你们的家园,不曾杀死你们的妻儿,为什么彼此仇视,恨意滔天?

每杀掉一个人,江落就会想一遍柳章。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走神。眼前掠过的人脸越来越模糊,他们的吼叫声也好像游离天外,离自己十分遥远。江落灵活地躲避每一分攻击。她的速度比凡人快十倍百倍。

那些人无论怎么努力,都伤不到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

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被摘心,有的像蚂蚱似的穿在长枪上。

江落杀人杀得快准狠,只是毫无章法。像孩童折断一只只木偶人,扯碎一只只布娃娃。她的招式诡异而狠辣,泯灭人性。士兵们伤亡惨重,渐渐转攻为守。他们试图组建有效的防线,但一次次被江落冲散打乱。

这只妖无处不在,宛如阎王下凡。

江落眼前空无一物。她再次封闭六感,让自己无知无觉淹没于杀戮之中。

这样,她才能不看到死人的眼睛。一双双绝望、仇恨、恐惧的眼睛。她的心空荡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想念柳章。如果师父在这里,就好了。

她想看他一眼。

师父若是看到这幅画面,恐怕也会以为她入魔了吧。

江落手腕上的红绳骤然断裂。她忽然停住身形,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刹那间,天地恢复颜色,风中吼叫声震耳欲聋。浓烈的血腥气袭来。她手臂上经脉起伏,发光变亮,像流淌着岩浆。袖子和红绳都被起火了。她扔掉武器,匆忙钻灭火花。

战场上的忽然停顿是致命的。江落置身于危险中心。她急于压制魔血,失于防范,身后挨了一刺。长枪洞穿了她的胸膛。江落向前栽倒,喉咙里发出闷哼。她看见胸前突出来的铁刺,血液顺着伤口汩汩流出,掉在地上。

她伸手拔出枪头,眼睛燃烧着团团红色火焰。

身体里热血沸腾。

“该死……”她嘴唇蠕动,努力保持冷静。

她还没见到师父。不可以失控。伤口的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她伏跪在地,趴在血里,十指长出了长长的指甲,皮肤寸寸枯萎皱缩,失去水分。这具身体不受控制地妖化。江落紧咬牙关,脑海中天人交战。一片阴霾侵吞了她的神志。士兵们纷纷停住了动作。有人大叫:“她的脸!”

伴随一阵惊恐的抽气,江落的脸骨正在像烛油那样溶解。

场面如此诡异,士兵们都心生畏惧,有些犯怵。

“走开,”江落喉咙里发出残破声音,“快走开……”

字词含糊不清,没人听懂。一人反应过来,大喊道:“快杀了她,等她妖化完成,一定会杀光我们所有人。”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越怕死的,死的越快。

江落还在喃喃重复着走开两个字。她在地上爬着走,手脚并用,迫切寻找着泥土和洞穴。她得把自己埋起来。可是地面上铺满青砖。她找不到土。

江落满心焦急,徒手扒开了几块砖。她奇怪的举动落在众人眼里。没人知道,这只妖怪在干什么。他们只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长枪再次落在江落后背上。江落向下扑倒。她身体踉跄,手上动作却没停。只要挖个坑,埋了自己,封闭气息,就不再受到外界刺激。魔血因杀戮而沸腾。她若被吞噬,就再也不会有清醒的时候了。

她会变成嗜血的魔头,永世不得超生。

江落正在拼命自救,可后背的长枪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她。她挨了十几下,浑身窟窿。痛混合着血越流越多。来不及了!暴怒之下她猛然转身,如野兽般吼叫。她头部彻底妖化,脊椎节节鼓起,外翻。冲出去,撞倒十余人,咬断他们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