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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可以 江挽灯 14420 字 3天前

江落尝到了血的甜味。

她歪过头,盯着剩下的猎物。眼珠子机械转动,一片死寂。

……

第155章 魔心“别怕,师父在这里。”

一声唢呐冲破云霄。

江落梦中惊醒,胸口钝痛。她从床上猛然起身坐起,攥紧自己胸口衣襟。长枪洞穿的痛楚钻心刺骨,她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衣裳完好。身上并无伤口。

丫鬟阿巧端着洗脸水推门而入,笑望着江落,道:“小姐醒了?”

江落穿着一件白色寝衣,躺在楚王府的家里。她环顾房间内熟悉的陈设,神色迷茫。这间房不是被秦愫烧了吗?阿巧坐在床边,为江落梳理凌乱的头发,手法轻柔。

江落浑身沸腾的血还在躁动。

她方才还在与人厮杀,怎么会突然回到楚王府?

阿巧见她脸色苍白,问道:“小姐做噩梦了吗?”

江落摇了摇迟钝的脑袋,她的头好痛。“我……”她的记忆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江落心里着急。她身体仍处于高度警惕状态,如临大敌,生死决战之际。仿佛片刻走神都会万劫不复,碎尸万段,可眼前画面安宁舒适。两层反差严重脱节。

江落浑身冒出冷汗,她忘了什么,她必须赶快记起来。

阿巧绞了帕子为她擦脸,道:“小姐别怕,噩梦都是假的。没人能伤害你。”

江落的冷汗被擦得干净,心中仍然没有着落,她喃喃自语,“噩梦?”

阿巧道:“小姐梦见什么了?”

江落喉头滚动,艰难道:“我、我不记得了。”

阿巧道:“那就别想了。快起来,今天可是大日子。”

她推江落的胳膊,把人从床上牵下来。江落坐在铜镜前,对镜梳妆。镜中人睡眼惺忪,额发凌乱。好像糊涂睡了一夜正在发起床气的懒虫。

她盯着自己的脸,满心茫然。真的是噩梦吗?

阿巧挽起她的头发梳了个发髻,戴上簪花步摇。继而描眉,贴花钿,抹唇脂。没气色的脸蛋渐渐变得红润鲜妍,正是二八年纪,青春韶华。江落最无忧无忧的一段时光,就是在楚王府当小姐。她每日晨起,都会和丫鬟一起玩半天胭脂,打扮得花枝招展。

阿巧驾轻就熟,画了漂亮的妆容,道:“小姐,这样可好?”

江落有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道:“还好。”

阿巧又夹了张唇纸,自顾自道:“似乎不够红。”

江落抿了两下,唇色更加鲜红欲滴。她

抿完,忽然又想起来,师父不喜欢她浓妆艳抹的模样,于是想擦掉。阿巧制止了她的动作,道:“小姐,红一些没关系。今天可是大日子。”

江落再次听到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好像从前听过,“什么大日子?”

阿巧抿着嘴直笑:“咱们楚王府的大喜之日啊!”

江落闻言一怔。推开门,走出房间,到处挂着红灯笼和红布。楚王府一派喜庆吉祥。仆人们抬着缠裹红绸的贺礼,丫鬟端着红果和茶点,陈叔迎来送往招待宾朋。客人们声声道恭喜,家里从未如此热闹过。江落行走在园中,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府里人她都认识,客人却陌生模糊。

她费力辨认,不知不觉遗忘了噩梦。好像今天是个特别重要的日子。

仆人抬着一双大雁从她身侧走过,吸引了江落的目光。她扭头盯着看了一会儿,迎面被人撞上。江落回过头,对上傅溶的眼睛。两个人腿绊腿,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傅溶捞住她的肩膀,堪堪扶稳,打趣道:“大懒虫,你怎么又起那么晚?”

江落望向他明亮眉眼,道:“傅溶。”

傅溶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下,道:“发什么愣!还不过来,花轿都到了。”

江落道:“花轿?”

傅溶拉着她的手,一路狂奔。穿梭于来往宾客之中,危险避开茶盏,游鱼似的。两人越跑越快,江落眼前光影扭曲。跌跌撞撞冲到了楚王府门口,傅溶才停下。门前站满了人。他掂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前头张望。似乎有什么极有意思的乐子可看。

江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楚王府门前,停着一顶大红花轿。众目睽睽之下,喜娘揭开轿帘,迎出一位红衣妖娆蒙着盖头的美娇娘。她莲步微移,下了轿,众人欢笑鼓掌,炮仗炸响,噼里啪啦。江落什么也听不见了。

傅溶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九十九响鞭炮,震耳欲聋。浓烟模糊她的视线。新娘子手握红绸,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宾客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只有江落杵在原地。

傅溶悄悄拉她,“过来。”

江落纹丝不动,堵在门口。她看见,那根大红长绸,一端握在新娘手里,一端握在柳章手里。柳章身穿一袭红衣喜服,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江落下意识上前,满腹委屈轰然涌出,喊道:“师父。”

柳章充耳不闻,从她的旁边走过去了。

他只看他的新娘。又是一串鞭炮响,唢呐再次吹奏。宾客们簇拥着新人进入楚王府,说吉利话讨喜酒喝。江落一人凝固在原地,被浓烟淹没。她呛得胸口疼。这就是楚王府的大日子吗?柳章娶亲。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傅溶望着她奇怪模样,道:“你怎么了?”

江落转身,冲入人群中。她推开挡路的障碍,引来异样目光和埋怨,她不管不顾抓住了新娘子的肩膀。二位新人停住脚步。客人们全部看着了过来。

江落掀掉大红的盖头。新娘子退却半步,险些跌倒,被柳章扶住。凤冠上的珠子摇摇晃晃。秦愫惊愕地抬起目光。柳章问道:“你没事吧?”

秦愫低下头,微微摇头。

江落掐住了她的脖子。众人大惊。

傅溶连忙拉住江落,道:“哎哎哎,你这是做什么?”

江落手背青筋鼓起,掐得秦愫几欲断气,她发了狠。

柳章道:“松手!”

江落将秦愫按倒在地,双手攥住那纤细脖颈。秦愫嘴唇张开,脸庞涨红,伸出徒劳无力的手,试图推开江落。柳章握住江落的手臂,把她从秦愫身上掀开,并挡在二人中间。

江落还要再扑上去,被傅溶架住。

柳章抱起虚弱的秦愫,朝江落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江落一僵,浑身的血都凉了。秦愫靠在柳章怀中咳嗽,状态不太好,柳章吩咐陈叔,道:“去请太医。”然后抱着秦愫走向竹屋。江落跌坐在地,失魂落魄。

她捡起地上的猩红盖头,捧在手里看。

柳章为什么要娶秦愫?为什么?江落深吸一口气,手指发抖,将红盖头撕成了两半。

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一般。

傅溶责怪她:“你怎么又胡来?秦愫嫁给舅舅,以后就是我们的……”

江落瞬间失控,捂住耳朵啊的尖叫起来。傅溶被她吓住了,话音戛然而止。江落盯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凶残。柳章娶秦愫,她真的会疯掉。

傅溶不知所措。

江落推开他,从地上爬起来。她像个醉鬼摇摇晃晃地走路。

她忽然记起了噩梦的源头,她要去杀死秦愫。秦愫死了,就不能嫁给柳章了。

楚王府的红灯笼全部亮了起来,宾朋消失得无影无踪。等江落走到竹屋前,天色已晚。她一张张撕掉窗户上的大红囍字,用石头打掉每只灯笼。胸口怨气越积越深,她是如此的愤恨。柳章竟然撂下她,要娶秦愫。

师父怎能这么对她?

江落踹开屋门。喜烛高燃,秦愫坐在轩窗下,梳着自己的长发。镜中人褪去红妆,不施粉黛,脸上干干净净。江落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后,举起了匕首。

秦愫头也不回,道:“你敢杀我吗?”

江落对准了她的脖颈,反问道:“我为何不敢?”

秦愫道:“杀了我,柳章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江落咬牙切齿道:“你算什么东西?”

秦愫道:“我与他相识十余载,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徒弟是个杀人魔头,定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江落道:“我只杀你。”

秦愫哦了一声,回过头,道:“那外头尸山血海,又是谁杀的?”

窗户纸上溅满血迹。陈叔低着头,趴在门槛上。他的血像条小溪一样流进来。江落手中悬而未决的刀子滴着血。她杀了陈叔。

秦愫缓缓道:“你杀了楚王府所有人。”

江落道:“我没有……”

秦愫道:“他们都死了。”

江落歇斯底里吼道:“我没有!”

她恐慌至极,死死盯着秦愫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大杀四方的模样。她拼命向前,杀死挡在眼前的每一个人。他们温热的血喷在她的脸上,带着浓稠的腥甜,那样真实。

画面历历在目,她毫无感情地看着他们倒下。

杀光他们!

江落头痛欲裂,她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秦愫道:“你赢了这一局,也彻底输了。”

江落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一丝冷血的念头,异军突起,“我没有输。”这儿只有秦愫一个人,只要杀掉秦愫,柳章永远都不会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江落按住秦愫的后脑勺,刀尖捅入她喉管。秦愫瞳孔剧烈放大。江落抽刀再刺,刀刀致命,鲜血喷涌。秦愫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江落满手鲜血,心变得无比冷硬。

就算她变成杀人如麻的魔头又如何?

这一局还是她赢了。

秦愫趴在地上,流干了鲜血,失去心跳。

江落渐渐恢复镇定。她扬起了下巴,歪过头,欣赏秦愫的死状。还不解气,召来蚂蚁,目睹秦愫被蚂蚁啃得一干二净。她才心满意足,在水盆中洗干净了双手。心情畅快,浑身舒适。她确认自己浑身无异,才迈步走向里间。

柳章坐在床边,看一卷书,安安静静的模样。江落挨着他坐下来,摸着他袖口漂亮的花纹,道:“师父穿喜服真好看。”

柳章道:“你来做什么?”

江落捧着他的脸,在他唇啄了下,笑道:“今天是我们大喜之日,师父说我来做什么?”

柳章道:“胡说八道。”

江落道:“我们来喝交杯酒好不好?”

她提着酒壶,斟了两杯,一杯递给柳章。

柳章没有接,反倒把她那杯也按下,一脸厌倦无奈,“好了,不要胡闹了,快出去。”

江落笑盈盈道:“那我们直接入洞房?”

柳章气恼道:“江落!”

江落伸手去解他的腰带,把人按倒,剥了半身衣裳。柳章自是不依,挣扎间头发都散了。他肩膀和胸口布满红痕,暴露在明晃晃的烛火下,江落的动作戛然而止。

“是谁?”江落握住他赤裸的手臂,“是谁弄的?”

柳章气急败坏坐起来,道:“你给我滚出去!”

江落气得浑身战栗,喃喃道:“滚出去,给你和秦愫腾位置是不是。”

她骑在柳章大腿上,捧着他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我告诉你,我已经把她杀了,你们休想在一起!”她亲吻柳章,不顾对方的反抗,又亲又咬。“师父只能属于我。”永生永世,都只能属于她一个人。

柳章在剧烈挣扎中平息下来,声线毫无波澜,又冷得可怕,道:“我说过,不能杀人,你又忘了吗?”

江落道:“我必须杀了她。”

她看着柳章漠然的眼睛,心里堵得难受,低声道:“我只能杀了她。”

柳章指着门外的方向,道:“那这些人呢?”

满院满地的尸首,堆积如山。江落正欲撒谎,血色小溪却流了过来。她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什么也说不出口。柳章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江落心如刀绞,道:“不,师父。”

柳章抽出了长剑,抵在她后心,“你魔性难除,犯下此等滔天罪孽,师父只能替天行道。”

江落把脸埋在柳章怀里,丢了三魂六魄,目光哀伤。如果放在从前,她一定百般辩解下跪求饶,祈求师父的谅解。推诿责任,胡搅蛮缠,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赌师父一定舍不得杀她。

就算柳章真的狠下心,她也会在落剑的一瞬间逃走。她怕死。师父要杀她,她便躲起来。躲个三年五载,师父气消了,再回来磕头认错。

她的命这么金贵,怎么能去给那些人偿命?

她不认,也不服……直到此刻,江落依然那么想。

可是她的耳朵贴在柳章的胸膛上。师父的心跳声,透过鼓膜传来,她读懂了。她与柳章感同身受,体会到了他的悲痛无力。大爱无疆,他身为卫道者,岂能因远近亲属而徇私。师父爱她,故而无法原谅她。江落眼眶滚落出热泪,继而泪如雨下。

为何天生万物,唯她是魔?

柳章捂住了江落的眼睛,颤声道:“别怕,师父在这里。”

江落钻入他怀中,抱住了他的腰,让这个拥抱紧密难分。她不逃了。如果魔族注定湮灭,她希望一切不再重来,永远终结在这里。柳章亲手了结她,是她最好的结局。江落嘴唇蠕动着,想说出点遗言,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轻声道:“师父。”

柳章用力搂住她。

长剑穿透胸口,刺入心脏。冷铁让人打了个寒颤。

江落心口空空,疼得麻木,她的眼前温热的双手消失了。火光刺眼,漫天雪花落下。江落单膝跪地,浑身鲜血。周围尸山血海,无一活口。

江落摸到自己满脸的泪水。

梦醒了……

第156章 攻城“随我攻城!诛杀逆党!”……

“报……”

城门守备军飞奔入宫,跪于崇明殿前,禀报军情。“旧太子柳钟率三十万兵马来犯!”

朝野震动,先有龙骑军突袭,后有太子攻城。三十万大军,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报,朱雀街死伤惨重,有妖以一敌千,正往皇宫杀来。”

秦党腹背受敌,火烧眉毛,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秦业代皇帝下旨,分派人手镇守四大城门。那些臣子们被三十万大军吓破了胆子,你看看我为看看你。被点到的名字的人抖若筛糠。

秦业提剑上殿,道:“违抗军令者,立斩无赦。”他做了一番安排,整肃宫中剩余力量,保卫宫门。然后步伐匆匆回到后宫。

殿门大开,空无一人。秦愫坐在龙椅上,手里握着张檄文。

秦业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将那张纸撕得粉碎,道:“我们还没有输。”

秦愫耳边珠子微微晃动。她捡起脚边的一块纸片,去瞧上头的字句。讨贼檄文,白纸黑字,写得文采斐然。秦业单膝跪地,仰视着神情寂寥的女帝,郑重道:“没有人能踏进这道宫门,除非跨过我的尸体。”

秦愫目光动了动,落在他脸上。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鬓角。二人少有这般亲近的时候。秦业心头涌现震恐不安。三十大军兵临城下,长安危在旦夕。可秦愫不惊不怒,她的脸色看起来透着些许厌倦。好似挟制权力,玩弄人心,对她而言已经不够有趣了。

“很多年前,我把大哥做成傀儡的时候,我知道你在门后偷看。”秦愫平铺直叙,说起了一件无人知晓的秘密,声线毫无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二姐姐……”秦业从未想过她会提起此事。

“我当时想,如果你揭发我,我就把你也做成傀儡。”

秦愫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复杂,“但是你没有。”

秦业是个认死理的人,他愿意一条路走到黑,永不后悔。

秦愫扶正了他的发冠,擦去他肩头的灰,像姐姐照顾弟弟那样温柔,“你会一直听我的话吗?”

秦业道:“会。”

如果秦愫让他去守城门,他会提着剑,守到最后一刻。

他希望自己在她那里还有些许的利用价值。

秦愫注视着他的眼睛,心满意足,道:“那你去死吧。”

“后殿外有一口井,通往

黄泉地狱,我需要亲人的血和生魂,为我重聚力量。这是我希望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愿意吗?”

“愿意。”秦业看着落在自己肩头的手指,这就是他的命。

“去吧。”秦愫缓缓道。

在长久的折磨中,秦愫找到了一个办法,摆脱怨鬼的反噬。那就是摒弃所有的情绪,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仁,丧失人性。她将失去所有,变成恶鬼。

秦业抚平她裙摆上的褶皱,起身,后退了几步。他转身离开,义无反顾。两人的距离越来越长。秦愫似乎从未好好看过他的背影。三弟长得很高了。

城头硝烟四起,城门外架着两门火炮,炮声震天,厮杀声惨烈。

傅溶策马奔腾,纵横于战场之中,手中长剑抹过敌人的脖子。

他盔甲上染了血污,眼神锐利。双手勒紧缰绳。**马高高抬起前蹄,踏在敌人的尸首上,泥浆飞溅。敌人没了声息。少年将军锐不可挡,身先士卒,手染鲜血,转眼拿下了十余人性命。攻城士卒擂鼓助阵,圆滚木奋力撞向城门。爬上云梯的人前赴后继,不惧生死。

城楼上,兵部侍郎张宜见大事不妙,高喊道:“放箭!”

万箭齐发,直奔傅溶而去。

傅溶挥剑劈开流矢。

张宜道:“傅小侯爷,劝你赶快弃暗投明,束手就擒。”

傅溶充耳不闻,又劈了十几支羽箭。放箭阻止了他靠近城门的步伐。他背负着军令状,今夜必破此门。张宜道:“你傅家满门老小,一百余口人,全在我们手中。你若不降,别怪我们对他们不客气!”

傅溶接住断箭,反手一掷。箭头直奔城门而去,没入张宜眉心。张宜一屁股坐在地上,目眦欲裂,七窍流血。统帅就这么死了,旁边副将陡然慌了神。守军军心大乱。

傅溶以剑指天,战袍随风飘扬,大喝道:“随我攻城!诛杀逆党!”

几十人簇拥圆滚木撞开了城门,杀声嘶吼。龙骑军鱼贯而入。守军被踩死捅死不计其数。兵败如山倒。长安对他的故人敞开了大门。

傅溶跨过城门。很久前,他从这座城门落荒而逃,离开了家园,去往边疆。他以为自己能忘掉伤痛,建功立业。龙骑军大多是良家子出身,与太子紧密捆绑,世居长安。秦愫继位后,对这群太子嫡系赶尽杀绝,当然没有放过他们的家人。

龙骑军原本三万人马,现在只剩下七千人左右。他们每个人,都与秦党有血海深仇。

“杀!”

“杀光逆党!”

“为亲人报仇!”

白色羽鸽横过长空,落到柳章手臂上。

柳章摘下白鸽脚腕系着的红丝带,道:“傅溶成功了。”

杨玉文骑着马,肩扛大刀,笑道:“不到一个时辰,这小子还有点能耐。”

柳章抬起手,白鸽腾跃而起,飞向夜空。三十万大军列队整齐,寒光铁衣,像沉默的山。随着杨玉文一声令下,山流动了起来,朝长安压去。云层间隐动的天雷发出沉闷的咆哮声。大地无形震动。白鸽贯穿了黑夜。

江落一步一步走到宫门前。她浑身是血,身体半妖化,比人形模样高大许多。走起路来地动山摇,青砖碎裂。传递着不详的信号。守门的侍卫仰头望着这尊恐怖的妖怪,紧紧地握住手中兵刃,不敢轻举妄动。江落踩死他们跟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她没理会这些微不足道的侍卫,目光越过宫墙,寻找什么。

皇宫之中,最高的建筑不是崇明殿,而是摘星楼。星官常于此处夜观天象测定吉凶。秦愫身着龙袍,孤身一人,立在摘星楼之上。

她的位置和江落差不多高。

两人隔着大半个皇宫,都看见了彼此的存在。

妖王高大巍峨,女帝影子单薄。她们看起来力量悬殊。秦愫却是更体面的那一个。她衣裳干净,头上戴着一支不合身份的蝴蝶簪子。

秦愫遥遥注视着妖王庞大身躯,原来妖是这个模样。

秦愫很少离开长安,没有亲眼见过大妖,只在书上见过,听人说过。人把妖怪描绘得那般狰狞怪诞。如今一观,竟觉平平无奇。兽而已,与山川湖泊,星辰日月,又有何异。秦愫放下七情六欲后,连情仇嫉恨都淡忘了许多,问道:“是你师父让你来杀我吗?”

她声音不大不小,从风中清晰传来。

江落道:“不,是我自己。”

秦愫心下了然,所有疑团,悉数解开。

柳章舍不得让徒弟搅进人间的战局,江落自愿为师父入局。他们之间,并没有嫌隙。

秦愫曾目睹柳章蒙受奇耻大辱。

那样了,柳章也没有杀掉江落,足以证明他留有余情,并不那么清白无辜。

城门已破,傅溶和杨玉文已经杀进来。秦愫与江落的对抗,已输两局,还有最后一局。

黑色雾气从秦愫头顶缓缓升起。大魈吸食了满城新鲜的尸气,暴涨数百倍,形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悬停在皇宫正上方。黑色夜空之下,江落与这只鬼气森森的庞然大物对峙。天地变色,狂风大作。江落做好了战斗准备。解决掉它,师父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满城尸鬼怨灵,齐聚大魈一身。

江落拔地而起,冲向天空。耀眼虹光自下而上生长,如擎天支柱。那根细长的虹光长达百余丈,上接苍穹,洞穿云霄。乌云翻滚雷霆怒号。末端尾迹离大地越来越远,最后凝结为一个光点,宛如星辰。光点从天而降,似流星曳尾,撕裂苍穹。

那颗红色的星星异常耀眼。

守城的,攻城的,奔逃的,皆目睹此神迹。天降异象。

星星掉了下来,以惊人的速度坠落,与半空中的大魈撞到一起。长安城亮如白昼。所有人脸上惨白一片,视野暴盲。连战马都在强光的刺激下变得呆傻。

刹那接近永恒,时间凝固。

每个人眼中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忘记厮杀,忘记战场。白光夺走了全部,万物生灵仿佛都不存在。大街小巷,整个长安城,定格在白光之中,被强悍的力量压迫得喘不过气。他们泪流满面,齐齐放下兵器,跪倒在地。

杨玉文胸口骊珠几乎震碎。痛楚让他保留了一分清醒。

杨玉文屏住呼吸,扯下头顶黑色发带,绑在自己眼睛上。

那不容忽视又不可理喻的强大存在,释放出如此强烈的杀意。白光持续到最亮,杨玉文摸到了自己的鼻血。他们甚至来不及找掩体躲避。此刻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如果死神下达绞杀指令,他们全部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幸好,这恐怖场面没有持续太久,白光的亮度正逐步下降,周围的一切重新出现,轮廓模糊,泛着白圈儿,笼罩着一层层阴影。

他们不仅眼睛流血,耳朵也流血。方才爆发不仅是白光还有巨响。巨响震塌了房屋瓦舍,令人短暂失聪,他们什么也没听到。白光彻底散去时,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从噩梦中苏醒。他们看见,天上挂这个死去的太阳。残阳如血,正在缓缓坠落。

杨玉文注意到,那是皇城的方向。

旁边的柳章不见了。

天空破了个大窟窿,亿万暴雨从沿着窟窿边缘金光落下,神明光辉普照大地。大魈已死,每一滴雨都是它的碎片。江落回到地面。水泊中倒影扭曲。四周十分安静,她能听到植物的呼吸,风的跳动。感官被无限放大。万事万物,分毫毕现。

触动心弦的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管道奔袭而来。她嗅到师父的气息。

骑马赶来的是柳章。

江落低头一看,现在的自己太难看了。她努力控制外泄的魔气,恢复人身。

少女衣衫褴褛,赤裸着双脚。身上布满烧焦的痕迹。她笼罩在红色雾气之中,随时会蒸发一样。手中还紧紧握住银鞭。这样的神兵利器,在恶魔和怨鬼的战争中派不上用场。但打死一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大魈死后,秦愫失去了所有的倚仗和防御。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能折断她的脊梁。她输了三局,一败涂地。风中的身影摇曳着。

江落不打算倾听她最后的遗言,扬起了鞭子。必须在师父赶到前,杀死最后一个该死之人。锐利锋芒袭来,秦愫发丝狂舞。直到此刻任何闪避都毫无意义。她输了,愿赌服输。秦愫缓缓闭上眼睛,等待尸首异处的下场。

然而意料之中的审判并没有落到身上。

危急时刻,秦愫发间蝴蝶簪子钻出了一缕残魂,点点流光,散开,在她前方形成一双巨大的蝶翼。无形蝶翼展开,包裹住秦愫,用后背抗下那一击。

秦愫睁开了眼睛,还未看清对方面孔,蝶骨已然被劈开,生生撕裂。

江落想要收回鞭子已经来不及了。

“雪千山?”

曾经挖遍枫山,寻不到的身影,竟然出现在这里。江落后知后觉,蹙起眉毛,原来雪千山早就死了吗。他的一缕残魂竟然寄居在秦愫的簪子里。

阴差阳错,世事难料。雪千山留给她的衣裳上写着“故人早晚重相逢”,原来相逢之日,便是今日。他以魂飞魄散为代价,从江落手里救了秦愫一命。

白痴。

你以为你救得了谁,又感动得了谁?

流光昙花一现,无声寂灭,蝶影在空中浮动。

愫伸手接住了一粒尘埃。她既不哭也不笑。命夺走她的一切,让她拼命抢来的东西输得一干二净。最后给她迎头棒喝,献血淋漓。真正属于你的,早就死了。秦愫攥住那粒尘埃,万念俱灰。她扯了扯嘴角,终于绝望。单薄的身影毫无征兆踏入虚空,从摘星楼坠落。

落地时,玄衣红血。

江落远远看着那滩血,收起了银鞭。秦愫终于死了。

身后马蹄声急停,传来一声急切呼唤,“江落。”

第157章 三人“傅溶,我们两清吧。”……

江落回过头,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脑海中有如狂潮涌出。

柳章骑着高头大马,左手握住缰绳,右手提剑。他策马狂奔而来,衣袍飞扬,像个英武不凡的盖世大英雄。江落瞳孔反射的人影越来越清晰。

她无声笑了起来,心中莫名骄傲得意,这是谁来了?我师父来了。她兴高采烈,因狂喜而头晕目眩,正欲上前,不知怎么双膝发软。她跪下去,给师父拜了个早年。

柳章从马背上翻下,冲了过来。

江落惆怅喊了声:“师父。”

柳章握住她的肩膀,把人扶起来。

她衣裳破破烂烂的,肩膀,手臂,腰间,布满刺伤和血迹。江落在跟禁军对抗中受了贯穿伤,伤口已经愈合,但衣裳来不及换。柳章能从衣裳上的洞口看出她被捅了多少下。触目惊心。江落那么怕疼,踢到椅子都要哼唧半天。

她一个人,受了那么多伤。

柳章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身上,哑声道:“我来晚了。”

江落摇摇头。不晚。师父能来,她梦想成真,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柳章将她小心翼翼搂在怀中,怕碰碎了。拥抱紧紧贴合,才确定,他真的找到她了。江落答应他回南荒,结果一个人孤身北上。若非林园知会,柳章还被蒙在鼓里。

他希望江落能置身事外,可她还是被卷进战争。她不顾危险,跑到长安秦愫对决,杀掉大魈。柳章握住她的后脑勺,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发出比较平稳的声音。他心痛难忍,不愿意让江落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道:“你答应我,要回南荒好好修炼。”

江落享受他的拥抱,道:“我想为师父做点什么。”

大魈已除,秦愫已死。长安还是那个长安,没有被任何人毁掉。江落希望,柳章回到家园,一切如故。她期盼的愿景都实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江落察觉柳章呼吸哽塞,便立起身,去看师父怎么了。

柳章脸色异常苍白。他那般痛心自责,一点也不高兴,眼神透出些许悲哀,“我说过,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为什么不听话?”

江落也跟着难受起来,她没想到师父会这么内疚,忙道:“就这一件,以后师父说的,我全都听。”

北上一路,柳章不断计算路线,只盼着快些,再快些。他必须尽快找到江落。就这么忧心忡忡、寝食难安赶路。最坏的打算,莫过于江落入魔失控,若上苍垂怜,给他们一线生机。就让他在江落失控前找到她。柳章终于赶到了。

他的心剧烈跳动,仿佛濒死之人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白光覆盖全城之时,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或者江落的尸体。

江落感觉到柳章手心全是冷汗,反握住他的手,安抚起来,“师父,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柳章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轻易放江落离开。江落是骗子,嘴里没半句实话。他应该把人弄晕了打包送回南荒,而不是听信她的鬼话。柳章被她折磨得日夜悬心,去了半条命,他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江落怕他气出个好歹来,道:“没事的。”

柳章竭力压下情绪,道:“你身上这么烫,还说没事。”

方才那一撞的威力,有目共睹。江落的体温还没有彻底降下来。她的经脉鼓起,都是黑色的。血液流动速度非常快。柳章试图镇定下来,探她的脉象,乱得一塌糊涂,正常人脉搏跳这么快可能已经猝死了。江落还能谈笑自若。

她打起精神,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我厉害啊。”

如果江落没有入魔,不可能在杀死大魈的时候爆发出那么强的力量。可若是她入魔了,为何还神志清醒。江落看穿他疑虑,道:“别担心,老树藤给我的菩提子,能压制魔血一段时间。”

柳章立即道:“多久?”

江落道:“五天。”

老树藤是万年大妖,他给的法宝,竟然只能延缓江落入魔迟五天。这会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江落每分每刻都处于危险当中。柳章开始扫清杂念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江落握住他的袖子,打断他思绪,道:“老树藤有办法救我。但是我没力气走路了,师父能送我回南荒吗?”

柳章想也不想,道:“好。”

哪怕天涯海角,他都陪她去。

江落心头如释重负。她抬起眼,看见了不远处的傅溶。

傅溶穿盔带甲,离他们十步之遥,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漆黑身形溶于夜色之中,只有两只眼睛闪着光。傅溶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江落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那分明就是傅溶。柳章把江落打横抱起,转过身。三个人面对面。

风吹过,画面十分安静。

傅溶率先错开目光,朝后头走去,道:“随我来。”

王师全面占领长安,进驻皇宫,把控要道。傅溶亲自将他们护送到一处安全地点。弄了清水和伤药。房间里还算干净,柳章放下江落,让她平躺。江落躺在床上休息。柳章洗帕子为她擦脸。而傅溶独自倚靠门边,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像个门神。

房间里鸦雀无声,仿佛一夕之间大家忽然不认识了。

江落一看傅溶,傅溶便要走。

江落叫住他:“傅溶。”

门口身影遽然僵住。傅溶沉默半晌,偏过头,道:“我爹他们被抓了,我去找找。”

江落道:“你等会。我有话跟你说。”

那日傅溶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他们好久没见过了。江落都不知道傅溶在干什么。后来又发生这么多事。如今重逢。傅溶却避着她。柳章看了看江落,确定她此刻状态还算稳定。用一块帕子盖住她额头冰敷,柳章从床前起身,给二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他走到门外,与傅溶擦肩而过,道:“好好看着她。我派人去找傅侯爷。”

柳章走了。傅溶还杵在门口没动弹,脚下生根,纹丝不动,像是要站到天荒地老。

江落道:“你打算用后脑勺跟我说话吗?”

傅溶这才缓缓走到了她面前。

天快亮了,房间里光影暗淡,足以看清对方的面孔。

沙场磨砺,让傅溶褪去青涩,变得一个能号令四方的小将军。傅溶的眼神中多了很多东西,幽深而复杂。二人对视了一眼。江落打量他,道:“你这样穿,还挺威风的。”

傅溶低声道:“是吗。”

“别担心,他们没事,”江落取出一只银手镯,放到他手心。那是傅年年的手镯。傅溶认得那花纹,傅年年失踪的时候,他们靠这东西,把人从蛇巢里救出来。

江落道:“我把你爹你妹妹他们,都救出来了,陈叔知道他们的下落。”

原来江落背地里又帮了他一次。傅溶握住玉佩,想起了很多事。心中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剩下了一句“多谢”。这句道谢拉开了二人的距离,显得格外生疏。原来他们已经生疏到这份上。江落一时沉默下来,无话可说。以前二人不是这么相处的。

好半晌,没人吭声。傅溶开口打破了僵局,没头没尾问道:“恨我吗?”他呼吸变得格外沉重,终于问出口,“我走后,恨我不恨?”

江落想了想,诚实道:“恨了几天。”

傅溶轻声道:“然后呢?”

江落不知该如何回答,后来的事过于复杂。她斟酌良久,道:“傅溶,我们两清吧。”

傅溶望向了她的眼睛,道:“你救过我的命,救过我妹妹,又救我全家。算起来,是我欠你的。我一次都没有还。如何能两清?”

江落道:“你把我带到楚王府,让我有了师父,足以抵偿一切。”

这话叫人痛彻心扉,难以释怀。傅溶连旧话重提的几乎都没有了。他听到自己滞涩的声音,“我还欠你一把剑。在傅家,我说过,我会送你一把剑。”

江落道:“你送给别人吧。”

银鞭静静躺在她身边,陪着她。一个人无法同时使用两样武器。江落道:“我用不上了。”

错过的,永远不会再有了。傅溶眼前一片模糊。他抬手,挡住眼睛。

江落以为他哭了。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窗外天空渐渐明亮,晨曦正在驱散黑夜。又是新的一天。死去的人长眠于地底,活着的人将从昨天,走向明天。江落揭开额头上盖着帕子,瞳孔里流转着红色的漩涡。她闭上眼,胸口钝痛,闷声咳嗽起来。傅溶听见她的声音,惊道:“你怎么了?”

江落佯做无事,敷衍道:“我有点困,想睡一会儿。你去忙你的吧。”

傅溶道:“我在这儿看着你。”

江落转过身,背对着傅溶。她竭力控制着身体不发抖,把喉头腥甜的那口血咽了下去。趁着神智还算清醒,她深呼吸,道:“你能不能帮我给师父带句话,让他等我。”

傅溶道:“等你什么?”

江落道:“等我好起来。”

傅溶道:“你为何自己不跟他说。”

江落深呼吸,道:“好,你叫他过来,我想跟他说话。”

她这么说,让傅溶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他们俩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余下的,她要跟柳章说。傅溶垂下了目光,也许从他当逃兵的那天开始,这些话他就已经不配再听。望着江落的后背,傅溶无地自容,道:“好,我去叫他。”

他转过身,失魂落魄,脚步像是灌了铅。走到门口,心头忽然针扎似的一疼。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转头一看。床上空无一人。

江落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