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愫招招手,道:“把雪球抱过来。”
画师一脸茫然,道:“雪球?”
秦愫给了小猫一个眼神。
画师讷讷道:“它不是叫绣球吗?”
秦愫道:“昨日园中花团锦簇,它叫绣球。今日怪热的,叫雪球,凉快。”
猫叫什么名字,她说了算。画师把秋千架上的小猫抱起来,走到秦愫跟前。秦愫顺毛摸了两下,猫儿还是怕她。一膜就炸毛。亲近起来分外勉强。猫脑袋直往画师怀里钻,寻求庇佑。秦愫笑道:“没良心的东西。”
画师怕她不高兴,道:“猫多的是,陛下想养多少就养多少。何必为它烦恼。”
秦愫道:“可雪球只有一只。”
她松开了猫脑袋,蹭掉手上猫毛。宫女端来温水供她洗手。这只猫在宫里住着最奢华的宫殿,吃着精美的食物。有十几个宫女伺候它的起居。但画师隐隐觉得,秦愫并不喜欢猫。或许只是猫爱答不理的态度让她在意。哪天猫儿顺从了,恐怕会被抛在脑后,遭受冷遇。
内侍从花丛中走出来,回禀道:“陛下,张道长求见。”
秦愫道:“宣。”
画师抱着猫儿退后,行了礼,离开。
张道长随内侍入宫,见到了秦愫。他单手抱着个瓷瓶,另一只袖子空空如也。跪下去颤颤巍巍,差点五体投地。秦愫升他的官,利用伏妖司做一些事情。但这个老匹夫越来越不中用了。念在他是柳章同门师兄的份上,秦愫给过他几分颜面,道:“起来吧。”
张道长又颤颤巍巍站起来,道:“谢陛下。老夫身子骨不便利,可否赐座。”
秦愫笑而不语,张道长不尴不尬站着。四周宫女都退下了。没有人给他搬座位。
秦愫道:“张道长断了臂膀,又没断腿,怎么会不便利呢?”
张道长讪讪道:“也是。”
秦愫打量这条断脊之犬,唯唯诺诺,趋炎附势。哪里有宗门大师的风范。他竟然与柳章同出一门,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你找到你师弟了吗?”
张道长叹了口气,道:“还没有,他被妖王抓到南荒去,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兴许还在南荒。”
秦愫嗤笑一声,玩味道:“他在南边都快做成影子皇帝了,你还没找到他的行踪,是找不到,还是装作找不到呢?”
张道长脸皮无意识抽搐了一下。秦愫手眼通天。
什么都瞒不过她。遑论这点小把戏。
第145章 献宝“我要你去南边投靠柳章。”……
张道长惭愧地低下头去。一把年纪了,混到这份上。出门被百姓骂,在家被徒弟骂。进宫还得被秦愫指着鼻子骂。风光荣耀只是一瞬间,随风而去。他又变成了潦倒落魄的糟老头。从前柳章还会维护他,但现在,他孑然一身。
张道长道:“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绝无二心,请陛下明鉴。”
秦愫道:“你这般无能,我留你有什么用。”
张道长尴尬道:“总会有些用处的。”
秦愫道:“我要你最后做一件事,做好了,我便放过伏妖司弟子。”
张道长受制于人,没有二话,道:“陛下吩咐就是。”
秦愫道:“我要你去南边投靠柳章。”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放在桌上,“让柳章吃下这个。”
张道长瞥了眼药丸,面色凝重,道:“控魂丹。”
秦愫道:“你眼力倒不错。”
张道长精通炼丹术,整日跟丹炉打交道。他见识过太多的毒药。控魂丹可名列前茅。吃了这东西,神魂俱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秦愫竟然要拿这么恶毒的办法去对付柳章。张道长始料未及。虽然他想保全弟子的性命,但从没想过要去害柳章。
秦愫心狠手辣,至少对柳章留情。没想到她无所顾忌什么都不在乎了。张道长通体生寒,暗中骂娘,脸上挤出笑容道:“陛下驭人有方,何必用这么个法子。柳章吃了药,就不是柳章了。陛下得到一具听话傀儡,有何意义。”
秦愫道:“听话些,也好过给我添麻烦。”
南边战事不利,已经对北边的政权形成巨大威胁,必须想办法釜底抽薪。
柳章对于秦愫来说,既是朝思暮想的情人,也是棘手的大麻烦。拿下东州后,战线一直在往北推进。柳钟麾下投靠者众多,得了杨玉文更加如虎添翼。相较之下,能够死心塌地为秦愫效力的将才屈指可数。大多是些墙头草,极易倒戈。
先前出了一个许思平,后来冒出许许多多的许思平。
秦愫得国不正,民心不在她这边,她施恩赈灾所立起来的仁爱名声,仿佛空中楼阁,一吹既散。市井传扬她神女下凡的舆论,也淹没在妖女祸国的浪潮之中。她当上皇帝,所下的每一笔苦工,都在被逐一瓦解。其中有薛凛的功劳,也有柳章的功劳。
傀儡太子占尽了仁孝大义的名头,举着复国大旗。无数人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师出有名,名正言顺。而秦愫背后其实空无一人。一直以来,她依靠的都只有自己。
她是窃国之人。
如果时间再长些,做出些实打实的政绩,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可是风浪巨大,这艘刚下水的船很快就变得千疮百孔,风雨飘摇。她再厉害,也不可能跑到战线上御驾亲征,主导每一场战事。南边的鲸吞蚕食会让她越来越被动。她的自负在柳章处碰壁。她急于控制他,因此找上了张道长。
秦愫这下一支牡丹花,端详着,道:“你说,如果当初我与柳章成婚,他会拥戴我吗?”
张道长很想昧着良心说假话,可说不出口,这是道送命题。他绞尽脑汁,“这个……如果陛下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我想师弟他……他可能会愿意吧。”
秦愫花了很长时间去琢磨柳章。说他逆反吧,他身体里流着皇家的血,受尽打压,从未想过抗争。说他忠贞节义,他又为了屏山县百姓跟朝廷唱反调,险些搭上一条命。
秦愫看不透这个人,她一直认为,柳章骨子里并不忠君,他忠于一种强权下的稳定秩序。只要百姓能在这个秩序下安居乐业,谁当皇帝都可以。
“他为何不拥戴我?”秦愫有些想不通。
“陛下高看他了,他只是个迂腐的俗人而已。”
秦愫冷冷笑了一声,“是吗。”
张道长道:“陛下不必把他放在眼里。他没那个福分。”
她是皇帝,天下至尊。不必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区区柳章,又算得了什么。这话张道长说得很对。秦愫将牡丹扔了,踩在脚下,道:“去南边,把他带回来。”
归根结底,是要柳章做她的阶下囚。张道长心中充满唏嘘。师弟明明是个十分体面的正经人,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怎么谁都想霸占他,囚/禁他。张道长无法抗命,迫不得已收下了药丸。
秦愫起身离开花园。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张道长心想,这是秦愫最后一次召见他。如果没有带回柳章,她不会再让他进宫面圣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张道长上前道:“陛下留步。”
秦愫回过头,敏锐道:“你想反悔?”
张道长道:“非也。臣有一物,是楚王昔年所赠,特来献于陛下。”
说着,他趋步向前,毕恭毕敬,奉上了瓷瓶。秦愫暗觉有异。好端端,献什么宝。宫中上回杀了一批刺客。张道长难道也想效仿图穷匕见吗?
蠢货,阳奉阴违。
秦愫受够了这批自以为是的墙头草。敬酒不吃吃罚酒。张道长出手的一瞬间,秦愫眼中杀机毕露。身体中的怨鬼猛然发作,冲倒了他。张道长应声倒地,七窍流血。手中还未打开的瓷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瓶中空无一物,泛着缕白烟。
白烟裹挟着血气,散发着古怪味道,钻入她眉心。秦愫猛然闭眼,偏过头躲避。这老匹夫藏了一手。侍女冲过来,扶着秦愫的手臂,道:“陛下?”
秦愫抬手按着自己的额头。脑中传来水流声。
侍女见她脸色不对,道:“我扶陛下回去休息。”
秦愫道:“慢着。”她并没有太大的不适感。白烟消失在她的身体里。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秦愫飞快镇定下来,望向地上躺着的张道长,道:“去看看,他还没有气。”
侍女探了张道长鼻息,摇头,“死了。”
这么轻易死了,太便宜他了。
林园跟师父大吵一架,回去想了很久。他无法认同师父的所作所为,也不愿意留下来继续助纣为虐。这违背了他做人的理念。既然师父说,不需要他们。他何必在这里苦苦挣扎呢。
他考虑再三,决定离开长安。
收拾行李时,被师弟们瞧见。师兄弟们从小一块长大,感情深厚,舍不得大师兄,纷纷挽留。林园去意已决。“我想去南边找师叔。师叔一定能想到破局之法,改变师父的决定。”
溪亭顿时挺身而出,道:“我跟师兄一起去。”
他们有的人,也深陷矛盾之中。师父投靠新朝,什么事都不跟他们商量。他们和林园一样,迫于师命,都备受煎熬。“大师兄,我们也和你一起去。”
林园见状,却也不好说些什么。他自己要走,难道还能要求其他人必须留下来吗。师父已经走火入魔了。“你们自便吧。”
大家都回去收拾行李,留下一封封辞别信,塞进师父窗户底下。若有的选,谁又愿意弃师父一人呢。他们大多数都是孤儿,师父待他们恩重如山。众人莫不哀伤,离开前,神色戚戚。到门口,忽然碰见张道长迎面走来。师兄弟们都唬了一大跳。
刚要跑路,师父就回来了。
大家面面相觑,有些发怵,不知如何解释。
林园首当其冲。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师父寒心,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张道长看着他们,问道:“你们去哪?”
林园扑通跪在他面前,道:“弟子不孝。”
溪亭等人也跟着跪下。
张道长接着问:“你们要去哪?”
林园光明磊落,不屑于藏着掖着,道:“去找师叔。”
张道长点点头,并不恼火,道:“正好,一道去。为师也要去找你们师叔。”
林园愣住了。师兄弟们交换眼神。林园最是困惑。明明昨天吵架,师父还说,干净的活儿有人干,缺的是干脏活儿的人。为何今日忽然态度大变。张道长此前严禁他们打探柳章下落,免得被秦愫利用。林园问道:“师父的意思是?”
张道长道:“陛下今日罢了我的官,为师也无计可施。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活路了。投靠你师叔,是唯一的保命之法。”
林园诧异道:“可您不是说……”
张道长打断他的话,“行了,我意已决。既然大家行李都收拾好了,那便启程吧。免得误事。”
众人见师父回心转意,纷纷欣喜不已。早就该弃了新朝,去南边投效太子殿下和楚王才是。都是师父一意孤行,才让他们留下。
师父在女陛下那儿碰了壁,估计是想开了。弟子们大喜过望,师父和他们一起走,两全其美。既不会背弃师门,也不用违背良心。还有比这更好的局面吗?
于是一行人悄悄出城,离开长安,日夜兼程赶赴南边。无人察觉异样,只有林园心中始终存疑。师父那么固执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这不合常理。几次试探,都被打断。他们人多,不便留宿客栈。夜里找破庙破道观歇脚,睡在瓦房底下。
几个小师弟到附近市集买了些馒头烧鸭,回来供大家充饥。溪亭将烧鸭奉给师父。张道长摆摆手,闭目养神,道:“你们分着吃罢。”
溪亭揣着烧鸭回到师兄弟队伍中。夜里,他心神不宁,悄悄对林园说道:“大师兄,你觉不觉得师父有点奇怪?”
这话应了林园的心事。林园道:“你看出什么了?”
溪亭说出自己的见解,道:“师父最爱吃烧鸭,一人独占一只,从不谦让。他总说我们小孩子有吃在后,福气也在后头。他一把年纪半身入土指不定哪天就上西天了,得多多品尝人间美味。他现在连烧鸭都不吃,看都不看。”
溪亭常跟着师父充当跑腿,对他的秉性习惯十分熟悉。张道长并不是那种德高望重,无理由宠爱徒儿的师父。相反,师父有时候特别鸡贼。吃独食这一点,可以称得上为老不尊。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一个人态度大变或许事出有因。连癖好习惯都突然改变,那便非常古怪了。
林园沉思良久,道:“你且不要声张。”
溪亭担心道:“师父到底怎么了?”
林园怕吓着他,没多说什么,安慰道:“没事的。有师兄在。”
他是这群人的兄长。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乱。
溪亭点点头,他相信大师兄,道:“嗯。”
第146章 共情“小、小师妹?”
南下途中,林园等人兵分三路。他支开师弟们,以走水路更加便捷为由,将张道长引到河边。河水湍急,并无船家揽客,都说快要下暴雨,还会涨水,渡河危险,给再多银子也不肯去。船夫们养家糊口,没人想挣这买命钱,奉劝林园他们过两天再来。
张道长掏出一锭金子,丢在船舱里,“赏你的。”
金元宝闪了眼,老船夫扑上去抓住。连人带金锭差点滑到河里去。有钱能使鬼推磨,老船夫把心一横,重新穿戴好斗笠蓑衣。
今日即便是鬼门关,看在金子的面子上,他也闯了。
张道长成功登船,林园紧随其后。林园的目光从那枚闪耀的金子上划过。师父铁公鸡一个,哪怕升了大官也抠抠搜搜,从未如此奢侈过。而且张道长从不会以如此傲慢的态度对待普通百姓。林园思及溪亭所言,心中猜测得到证实。
师父多半是被夺舍了。他不动声色,身形随着船身起伏不定。
乌云罩顶,青山镇守天地间,一尾小船驶入莽莽江水之中。豆大的雨滴噼啪砸在船板上,像是石子,砸得小船晃晃悠悠。船夫迎着风雨,撑杆把控方向。
黑压压的船舱里,张道长闭目养神。竹篾交错的影子落在他肩头,像是刀剑加身。这船太破,裂口众多。林园背后就有一个。风雨如同利刃剐着他的后背。他想用身体把这个窟窿堵住,免得师父淋雨。可是雨越下越大,他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握住剑柄的手背鼓起青筋。
天边炸响雷声,闪电的白芒骤然穿透这艘小船,照亮他们二人的面孔。
张道长睁开了眼睛,问道:“你师叔给你回信了吗?”
林园道:“还没有。”
张道长道:“信在你身上,拿出来,念给我听。”
林园胸口位置,紧贴着一封书信。柳章得知他们在长安艰难,已经做好了接应。这个消息他在支走师父后,告诉了所有人。但张道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洞察一切。林园面对追问,保持了镇定,“师父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张道长道:“你想问什么?”
林园道:“师父明明不愿意连累师叔,为何要忽然决定南下,同意去找他。”
张道长道:“为师已经说了,陛下罢了我的官,长安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林园反驳道:“长安何曾有过我们的立足之地,师父一直坚守,不是为了另外一件事吗?”
张道长打断他的话:“你多嘴了。”
林园抽出长剑,把剑架在他的肩膀上。一个浪打过来,两个人都有些颠簸。林园眼神锐利坚毅,剑拿得很稳,“你到底是谁?”
张道长的脸上反射着剑光,“我是你师父,张清虚。”
林园的剑刃逼近他咽喉,道:“你应该不知道。师父很讨厌这个名字,说一听就像个神神叨叨的穷鬼。他从不自称张清虚。”
张道长道:“名字而已,何必计较。”
林园断然喝道:“我不管你是谁,赶紧从我师父身上下去!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张道长道:“你有这个能耐吗?”
张道长以掌刀劈开长剑,林园再刺,在船舱上戳出一个窟窿。剑气削去半个船顶,风雨怒号,雷霆大作。破船剧烈颠簸,撑杆船夫当场被巨浪甩飞出去。林园见状,要去拉住船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是条无辜人命。可张道长截住了他的去路,探爪掏他胸口。
林园侧身闪躲,二人缠斗,把破船打得四分五裂,各自占据一块船板,在大浪中浮沉,浑身湿透。隔着电闪雷鸣对峙。林园操起长杆,正面出击。张道长身法快如鬼影,每次都在即将被竹竿击中前逃脱,并闪现到另一个位置。
林园始终慢他一步,反被飞来木板多次击中。
他艰难稳住身形,望着自己肩胛骨处的血窟窿。雨水冲刷着血水。师父下了死手,他却狠不下心肠。那毕竟是他的授业恩师。理智告诉他,师父不可能这么对待自己,对面杀气腾腾的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必须除掉它,救回师父。
刹那的犹疑总让他错失良机。
张道长踩在林园的后背上,用身体的重量将他压入水中。林园呛水窒息,四肢挣扎,却被踩得更深。张道长半个身体没入水中,而林园则完全被卡在水下,难以冒头。张道长面容冷峻,一片漠然,好像即将淹死一个毫无关联的人。
这时,江面掠过细长纤影,从青山直下,长虹贯日。百余丈落差高度,猛然袭来。张道长察觉浓烈杀机,抬起头。他瞳孔反射出一抹黑影。
黑影转瞬到眼前,狂风炸翻他衣裳头发。张道长闷哼一声,胸口仿佛被巨石击中。他目眦欲裂,向后飞出十几丈距离,双脚在水面上划出两道笔直白浪。波涛汹涌的江面上,少女身形轻盈如白鹤,站在水面上。她周身衣料似能避水,笼罩着淡红色光晕。
张道长飞上了岸,摔进树林之中。而昏迷的林园渐渐浮上了水面。
大雨渐渐小了。江落抓住林园的肩膀,把人捞起来,弄到岸上。
她蹲在林园旁边,攥着拳头,在他胸膛上锤了几下。林园呛出一滩水,胸膛剧烈起伏。他有气无力地咳嗽,眼神涣散无力,四肢瘫软。等到肺里的水咳得一干二净,他总算活了过来。迷茫的眼神在虚空飘荡着,锁定一旁的江落。
他嘴唇蠕动,发出干涩的声音,“小、小师妹?”
江落用袖子擦掉他眼睛上的水,道:“是我。”
林园精神有些恍惚,道:“我死了吗?”
江落道:“没死,我救了你。”
她扶着他的肩膀,背靠大树,支撑起身体。林园勉强看清周围的大江和树林。他回过神来,这里不是阴曹地府。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江落道:“你在流血,需要包扎伤口。”
林园抬手按着自己的肩膀,钻心一样疼,“我师父在哪?”
十几步开外,那儿躺着具黑衣尸首。林园扶着大树艰难立起身,他踉踉跄跄走向那头,双腿摇晃。扑跪在张道长面前。江落望着他悲戚的身影,一言不发。张道长死不瞑目,四仰八叉对着苍穹,胸膛呈现出明显的凹陷。江落一掌打碎他的内脏和肋骨。
林园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他抱着张道长的头颅,哑声喊道:“师父。”
这声师父叫得格外破碎,让江落心生异样。师父二字,于她而言同样意义深重。她竟然感受到了林园的悲痛苍凉。哪怕师父要杀他,师父死了,他
依然难过得不能自已。江落走到林园身后,解释道:“他不是你师父,只是一只傀儡。”
林园捂住张道长的眼睛,手指颤抖,“我知道。”
江落接着道:“你师父早就死了。”
林园低下头去,从张道长的胸口,掏出了一大把黑色傀儡丝。活人是不可能被傀儡丝寄生的。有人杀掉了张道长,把他的尸首改造成傀儡。傀儡的气息与死者生前无异,众弟子们都没察觉,只当是师父回心转意了。殊不知壳子里早已换了一个人。
傀儡丝混合着尸血,散发着浓浓的腐臭气息。
张道长已经死去多日。林园心痛难忍。把那些傀儡丝一根一根抽出来,扔到一旁。他这么做,张道长也不会活过来。他只是不想脏东西留在师父的身体里。江落目睹此情此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柳章这样死去,她恐怕会发疯。
林园应该也很喜欢他师父的。
林园抽完傀儡丝,又去江边打水,为张道长擦脸。脱下自己的湿淋淋的衣裳,盖住张道长血肉模糊的身体。论理说,傀儡尸体应该烧掉。但雨太大,找不到干柴。林园跪在林子里徒手挖坟,十指鲜血淋漓。江落递给他一根棍子。林园没要。
他挖了一个大坑,将张道长放进去。堆成坟茔,用石块压住。最后插一块木牌子,上刻恩师张清虚之墓。林中水汽弥漫,泥土湿润。江落看着他指甲里的血泥和地上跪出的膝盖凹痕。人间的师徒情,不止她与柳章独有。每个人失去至亲至爱都会无比痛苦。
林园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他说道:“小师妹,谢谢你救了我。”
江落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打死这个傀儡?”
林园道:“你做得是对的,没有错。”
如果可以,他情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师父的命。
但师父已经死了。他想自欺欺人也做不到。林园失魂落魄往南边走去,一瘸一拐,衣裳脏污。江落问道:“你要去哪?”
林园道:“去找师叔,把这里的消息告诉他。”
江落想了想,决定护送他一段路程,免得再遇到危险。两人沿着岸边行走,救下了挂在浮木上的船夫。船夫命大,上岸念了几十声阿弥陀佛。真正从鬼门关回来,才知道有些钱不能挣。江落对林园道:“明明是我们救了他,他为何谢谢佛祖呢?”
林园没接话,像是没听见。江落的话掉在了地上。这位师兄素来爽朗张扬,喜欢闲谈。江落主动开启话头给他发挥空间。他却不想说了。
世人皆爱求神拜佛,可佛祖若真的有灵,怎么会让一个徒儿从师父身体里掏出那么多傀儡丝呢。林园抓着自己的剑,像只孤魂野鬼,只知埋头赶路。人还是那么年轻,却不似当年策马奔向玉山时那般意气风发。
江落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林园走出了几步远,好半晌才听见。他顿住脚,回头望向江落,“你不去找你师父吗?”
江落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她要为师父解决后顾之忧,彻底铲除掉大麻烦。与林园匆匆相逢,分道扬镳,他们有不同的责任,朝着相反的地方走去。林园赶上师弟们的队伍,与大家汇合。
溪亭问他师父去哪了。
林园告诉大家,师父悟出大道,已经看破红尘,往西方云游,这人世间的一切与他再无挂碍。他归期不定,让弟子们好好修炼。师弟们面面相觑,这也太突然了。不过师父行事放诞不羁,本就跳脱,临时起意一走了之也像他的作风。兴许哪天受不了云游的苦头,就回来了。
大家接受了林园的解释。
夜间睡大通铺,溪亭心思敏感,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他问林园:“大师兄,师父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林园轻声道:“会的。”
到了南边地界,早有柳章安排的人前来接应。绕过前线,抵达隐蔽安全所。林园将师弟们安排妥当后,独自去见柳章。他将来龙去脉交代干净,跪在师叔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奉上长剑,道:“弟子无能,未能保护师父周全,罪孽深重,请师叔裁决。”
柳章闻言,紧皱眉头再未松开。自从收到林园来信,他便心神不宁,让他们日夜兼程南下切莫逗留。可最终还是出了事。柳章扶起林园,道:“这不怪你。”
林园长跪不起,面色痛苦自责。柳章顿了片刻,松开手,由他去跪。师父死了,徒弟理应发丧戴孝,眼下时局艰难,林园怕师弟们惊闻噩耗难以接受,暂时瞒下此事独自承受一切,是他作为大师兄的担当。
张道长死后被做成傀儡,连最后的尊严也不能保全。林园希望师弟们记住师父最好的一面。他苦心孤诣,到了柳章面前,再也支撑不住,哭声道:“师叔……”
柳章扶着桌角转过身去,袖中手指用力攥紧。只听身后哭腔压抑,声声抽泣。他闭上眼,强行压下万般哀痛。桌前摆着一坛杜康。
师兄爱喝酒,这一坛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两人上回喝酒,好像还是在徽山。张道长许多次放话说不醉不归,总被耽误。柳章揭开酒坛,对着窗户,将酒水缓缓淋在地上。
今天,无事相扰,师兄可以喝个够了。
第147章 故地一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长安落日余晖,薄雨濛濛。江落孤身一人。
江落在人潮中抬起头,望向巍峨城楼。饱经风霜的古老城墙矗立不倒,像是站了一千年。上回经过这道城门,还是骑马。她坐在马背后,抱着傅溶的腰。二人一骑绝尘,穿过闹市的喧嚣和烟火。满城挂着灯笼,成千上万,她两只眼睛都要看不过来。
傅溶把她带到这里,如今却不见踪影,傅溶去哪了?
江落想起了很久没有想到过的少年,脚步停在城门下。人来人往,她不动,宛如潮水中的礁石。一辆驴车从她身侧经过,掉了个木箱子下来,刚好砸在她脚边。
江落回过神。赶驴的女子连忙上前扶起箱子,歉然道:“对不住,路上有块石头。车没走平。”她慌忙解释了两句,蹲下去,用袖子擦拭江落被弄脏的鞋面,“有没有砸倒您?”
江落俯视此人卑微模样,嗅到似曾相识的气息,“没有。”
女子这才抬起头来,“真是对不住……”
话音猝然中断,她盯着江落,呆住,瞳孔放大了。
江落道:“雪柔,别来无恙。”
雪柔缓缓起身,惊愕神情渐渐被欣喜取代。她眼中笑容绽放,难以置信,“江姑娘?”
自分别后,彼此失去了消息,两人许久没见。
雪柔脸上添了些许皱纹,双手也因劳磨出了老茧,比从前憔悴许多。但身上那股子怯懦柔顺的气质沉淀下来,变得坚定踏实。她穿着打补丁的布衣,和周围百姓融为一体,不像那个任人欺凌的美娇娘了。“你过得好吗?”
“还好。”雪柔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道:“我编竹筐竹篮,做针线活,晒一些干菜卖钱自己。”她学会了自力更生,养活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抬得起头。饭不会烧就多烧几遍,竹筐编不好就拆了重做。
“孙贵呢?”江落拉着她的手,看上面的疤痕和老茧,她肯定吃了很多苦。
听到这个名字,雪柔脸上闪过一抹苦涩和慌张。“他……”她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深吸一口气,道:“他腿断了之后,脾气时好时坏。有时候要酒喝撒酒疯骂我,清醒后又哭着求我别走。他、他喝多了,把自己醉死了。”说到这,雪柔把头埋得很低。
江落把手放在她肩膀上,雪柔摇了摇头,擦去鼻梁上的泪珠,“都过去了,不提了。”
江落道:“没有他,你会过得更好。”
雪柔勉强笑道:“也许吧。”
雪柔明显不想再提孙贵,江落也没有刨根问底,孙贵那种烂人,早死早超生。雪柔整理好情绪,把箱子搬回驴车上。她力气比以前更大了些,“这边的院子他们收走了,不让我住。我攒了一些钱,想搬到外地去。”
江落解下自己的荷包,趁她不注意,塞到箱子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帮她把箱子扶正,免得再掉下来。雪柔道:“江姑娘放心,我不会把自己饿死的。”
她笑着道:“我要活到八十岁。”
江落心想,凡人寿命短,活到八十也能成为愿望。
雪柔望着眼前鲜妍少女,感慨道:“想来我白发苍苍的时候,江姑娘芳华依旧,如初见一般。”
江落神通广大,不是她这样的凡人。因缘际会,萍水相逢。江落把她从泥潭里拽出来,这份恩情永生难忘。可余生的路,她必须一步一个脚印自己去走。她们不是一路人。江落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道:“你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雪柔温柔摇头,笑道:“不用了。江姑娘已经教会我,该如何活着。”
江落闻言,便不再多说什么。雪柔见她孤身一人,从城外来,又问道:“江姑娘要去做什么?”
江落道:“给我师父准备聘礼。”
雪柔愣在那,不知所
措。大概江姑娘和她们这样的凡俗女子到底是不同的。她尴尬地低下了眉眼,诧异道:“我还以为你和傅公子……”
她对江落的情感纠葛一无所知。以前见她和傅溶交好,认成了一对。没想到江落说要给师父准备聘礼,听起来有些惊世骇俗。雪柔压下了心头震撼。江落打量她反应,道:“你觉得我大逆不道吗?”
雪柔忙道:“没有。只是有些惊讶。”她自己就是个边缘人,吃尽了世俗偏见的苦头,怎么会用异样目光去看待旁人呢。“能得江姑娘青睐,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江落道:“他是很好。”
雪柔发自内心道:“我祝江姑娘得偿所愿,一帆风顺。和师父天长地久,子孙满堂。”
谁能不喜欢吉利话呢。江落听了很满意,笑道:“肯定的。”
楚王府。
秋草渐调,茄子和苦瓜陆续成熟。
陈叔蹲在菜地里,舀一瓢水,灌溉植株的根茎。
在他身前和身后,是一块块开垦整齐的土地。园中落叶纷纷,瓜果成熟。陈叔记得很清楚,茄子是傅小侯爷爱吃的,苦瓜是殿下爱吃的。小姐喜欢吃甜瓜,陈叔也种了,可入夏时一场大雨把瓜苗打坏了,没有结果,十分可惜。
长安风波过后,柳章和江落离开长安,不知去向,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溶也没有来信。陈叔料想,兴许是被人刻意截留了。以傅小侯爷的性格,得知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某种层面上来说,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陈叔耐着性子播撒下种子,等待瓜熟蒂落那日,这座园子的主人就会回来。他浇完水,直起了腰,将摘下的新鲜茄子拿到厨房。府里还剩下二十个人吃饭。
柳章被污蔑弑君,官兵闯了进来,一顿查抄,见人就抓。场面十分混乱,以赤练为首的侍卫们在柳章失踪当晚,便往南边追去,楚王府几乎只剩下一群老弱。陈叔等人被抓进大牢严刑拷打,盘问柳章的下落。有些人不堪折磨死去。
一段时间后,活着的人被新皇特赦,放了出来。
也是出来之后,陈叔才得知秦愫称帝的消息。
楚王府一片狼藉。陈叔带着老弱病残返回家中,凿出自己藏在墙壁里的养老钱,给大家买药,买米面吃食,勉强度日。楚王府面临严密监视,不许外出。他们便收拾屋子,种菜。陈叔相信,殿下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真相早晚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蒙冤之人必定雪耻。
门房急急忙忙跑过来,喊道:“陈叔。”
陈叔背着手巡视菜地,气定神闲,道:“慌什么?殿下回来了?”
门房道:“我刚才爬到树上,看到外头一条街全是禁军。”
陈叔道:“往我们这来的?”
门房道:“是,好大的阵仗,六匹马拉的车。”天子六驾,长安中,谁能有这样的出行规制。总不可能秦愫亲自来了。
“六匹马就六匹马,有什么好怕的?”陈叔活到这把年纪,半身入土,什么事没见过。
“我们要去接驾吗?”门房有些不安。
“不必理会,做你自己的事。”陈叔接道。
他们王府只接驾过柳姓皇帝,没有接驾过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秦愫来了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是一条命。殿下受此污蔑,他们这帮人沦落到这般田地,与秦愫有着脱不了的干系。难道她大驾光临,还得三跪九叩迎接,高呼陛下盛恩吗?
楚王府正门大开,无人迎奉。秦愫迈上台阶,乌泱泱的宫女和内监都停在门外,没有跟进来。园子里空空荡荡,人烟萧条。走到后院才看见陈叔在那锄地。老人家穿着粗布衣裳,举起锄头,挥汗如雨。侍女喝道:“大胆,陛下在此,还不拜见!”
陈叔挥舞锄头的速度慢了一些,他转过身,眯起眼睛,将来人瞅了瞅,道:“老东西眼瞎耳聋,看不清楚,也听不大清楚。你们是谁啊?”
秦愫制止了侍女的斥责。世上不承认她称帝的人多的是。何必为难一个老头子。
很久以前,陈叔满心巴望着柳章娶秦愫,府里添一位楚王妃。哪里料到后来的事。
秦愫把楚王府往死里整,又法外开恩绕他们一命,监禁起来。不过是为了要挟柳章。陈叔能忍住破口大骂,忍术已然是炉火纯青。秦愫见陈叔一味装疯卖傻,充耳不闻,也罢了。她临时起意来逛逛。楚王府,和府里人,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秦愫在最年少轻狂的时候,把柳章划做了自己的胜利品,可谋划之路漫漫,她偶尔孤单,会想提前尝尝胜利品的滋味。这才有了她与柳章的婚事。
可惜柳章不愿意,抗旨拒婚。
期待化作泡影的那个晚上,秦愫去蝶楼待了一宿。雪千山为她弹琴。看着那张和柳章一模一样的脸,她以为自己的心情会有所好转。离开时,却更添烦闷。当一个聪明至极的人发现有样东西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时候,就会产生摧毁他的念头。
每次见到柳章,她都在控制自己的疯狂。
她出现在人前,能把各种情绪演得炉火纯青。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完美秦愫。但柳章心中无物,目无下尘。万般变化敌不过剑心通明。好几次,秦愫甚至以为柳章看穿了自己,才如此疏远。随后又啼笑皆非地发现,柳章只是纯粹的不在意,不关心。
她好也罢,坏也罢。温柔和顺亦或是野心勃勃,都与他无关。
一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这就是她在柳章心中的地位。
第148章 重游“她怎么敢?”
秦愫踽踽独行,漫步园中。楚王府还是那个楚王府,会跳起来拍树
枝溅她一身雨水的傅溶不在了,折枝抽打傅溶的柳章也不在了。如果退回到过去,一切都没发生。也许这里的人依旧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
傅溶会渐渐崭露头角,凭借自己的能力和父辈助力成为朝中新贵。他的前途一片坦荡,或是迎娶公主当上驸马,又是娶他中意的小姑娘,活得有声有色。
柳章不喜官场污浊,大概会急流勇退,找个机会同皇帝辞官,专心修道。
这两个人,怀揣赤子之心,是秦愫此生所不具备的。
长居阴暗角落的地鼠偶尔也会渴望阳光。她走到龙椅的位置上,心中仍然有一块缺失。求不得,爱别离……当了皇帝,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并不那么畅快。
为太后和长公主的缘故,秦愫一直对傅溶额外垂青。
长安祸乱,世家十不存一,傅家罕见地安然无恙活了下来。
她保留着太后的遗诏,如果傅溶回来,依然可以迎娶昭阳公主,延续锦绣前程,大展宏图。如果柳章回来,也可以继续做他的楚王。
明明她给他们留足了退路。
可是,他们的决定都让人失望透顶。
秦愫对自家人,都从没这样仁慈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秦愫回到楚王府,试图寻找答案。她没有办法当面问出一个结果。
林中秋千荡荡悠悠。这里不是竹屋也不是傅溶的居所,位置较偏,但收拾得很精致。院门前台阶上一片落叶也无,似乎经常有人打扫。秦愫走到门口,定住了脚步。院门上有一道裂痕。看起来,像被人踹坏,后补好的。特意栽了根紫藤,用来掩盖。
只是秋天藤蔓干枯,挡不住什么。
秦愫心想,这是那只妖怪的屋子。柳章收的小徒弟。听说江落进入楚王府后,住了一间很宽敞的院子。她活泼顽劣,提供了许多笑料趣事,府里人都喜欢她,言必称“我家小姐”。一只妖怪,登堂入室,被养成千金小姐。
柳章带她赴宫宴,拜见各宫娘娘,让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活宝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竟也不觉得丢脸。柳章骨子里是传统重规矩的,不然对傅溶的管教不会那么严。他又怎能容许,江落放任天性,我行我素呢?
秦愫迈入屋子。里头光线暗淡,悄无声息。
屋内明显存在过打砸痕迹。杯盏花瓶都被清走,地板和桌椅经过擦洗,但破损明显,床上帐子整个被撕扯下来。柳章被打上造反的烙印,抄个家正是顺手的事,谁都抢着去干。可王府清贫,没抄出什么东西。
柳章不在意身外之物,秦愫抄了他的府邸。来日他投诚,自然能盖一座更新更大的,改朝换代,不破不立,去旧迎新。关于柳章过去不属于她的一切,最好都砸得干干净净。秦业上的折子,秦愫亲自批复。这点魄力都没有她也别当皇帝了。
这座楚王府,真正值钱的只有柳章。
柳章不在,就算化作废墟,也没什么可惜的。
尤其是这间江落住过的屋子。
江落厌恶秦愫,秦愫也不喜欢她。总跟在柳章身后撒娇卖乖。女子直觉如此灵敏,怎么会不知道彼此眼中的敌意从何而来。江落种种做派,秦愫看在眼里,并不放在心上。如果柳章会被那些轻浮肤浅的做派打动,那么意味着他也是个俗人。
秦愫不认为,柳章会喜欢上那只妖。妖性野蛮无知,柳章为什么会收妖怪做徒弟,她始终没有想通。原因查不到,柳章谨慎,藏得很仔细。或许是傅溶是知道的。
秦愫在屋里转了一圈,踩过地板,走到床榻边上。她扫过去的视线停在半路上。床头那几处指甲划痕,分外明显。秦愫的注意力被吸引。她发现,那个角度很低,不会是打砸的人留下的。只能是躺在上面睡觉的人抓挠所致。痕迹有的深,有的浅,隐忍难耐。
灰色白划痕烙印在秦愫瞳孔中,她久久站立。有一种被灼痛的感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妖怪睡觉不老实,乱抓乱挠。但某种潜意识中冒出来的揣测异军突起,如雨后春笋,迅速拱破地表土层,让她的脸上平静的变得僵硬,龟裂。
鬼使神差,秦愫取出了蝶粉。她想亲眼看看,这些抓痕是怎么产生的。
金色蝶粉附着在抓痕表面,提取出信息。随后漂浮上空,形成了无声幕墙,画面流动。首先出现的,是一双修长白净的手,被腰带捆着,压在床上。那双手无力挣扎,手腕被勒出一道道红痕。秦愫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睛死死盯着蝶粉复现出来的画面。
那双手很漂亮,指甲透着薄粉,在有规律的撞击下,微微颤抖。指甲盖敲击着床头,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看起来有些可怜。他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又被人掰开。腰带解开后,他双手释放,被迫与某人十指相扣,深深陷在枕头里。
手背上的青筋蜿蜒如小蛇,蓝紫色血管埋伏在苍白皮肤下跳动着。
柳章因难以忍受而仰起了脖颈,汗液顺着肩颈落下,在那一瞬间,秦愫看清他脸上意乱情迷的表情。屋内鸦雀无声,画面静静延伸,展现出这间屋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明明白白告诉秦愫,那些抓痕,是柳章留下的。
秦愫就这么看着,一动不动。直到画面归于平静,太阳都下山了。柳章陷入半昏迷,趴在他身上的江落也餍足地闭上眼睛,她亲吻着他的肩胛骨。吻痕叠在咬痕上,青和红,交织如画。秦愫后退了半步,没站稳。
她环顾四周,没有找到花瓶。于是提起椅子,砸向空中无形的幕墙。薄薄一层的蝶粉被砸出一个大洞,向内弯曲凹陷。画面中交叠的人影也渐渐变形,淡化扭曲……侍女闻声闯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陛下?”
她从未见过,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出现如此失态的神情。
秦愫夺过她手中的宫灯,一把扔到床上,火苗掉在褥子上,迅速冒起了青烟。侍女略微怔住,秦愫将手头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部砸了出去。侍女跪着抱住她的双腿,生怕秦愫失去理智,劝道:“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动怒。”
秦愫眼中阴郁流泻而出,扭过头,盯着她:“我怒了吗?”
侍女被眼神吓退,松开了手,伏跪在地,不敢吱声。
床上褥子烧出一片大火,吞噬了那些抓痕。热焰直冲屋顶。床板燃烧时发出吱嘎声响。秦愫立在火光前,脑海中画面挥之不去,令人作呕。她一步一步,转过身,扶着门框。
侍女急急忙忙跟上来。大火很快吞噬了整间屋子。
陈叔带人提着水桶赶来救火,被侍卫架住,秦愫并没有下令救火。
陈叔满眼痛心焦急,这是小姐的闺房。如果烧没了,小姐回来,住哪呢。“放开我,起火了!快救火了!”陈叔不管不顾,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秦愫从他身边经过,“你不是聋了瞎了,看不见吗?”
陈叔愤懑道:“殿下一心向道,并非有意辜负于你,你为何要赶尽杀绝!”
秦愫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她笑出了声,“一心向道?”她的笑声让人听了心里发毛。火势越烧越旺,红透了半边天,空中弥漫着黑色灰烬。落在楚王府每个角落。秦愫道:“我竟不知道,楚王殿下如此冰清玉洁,德高望重。”
她咬字极重,充满讽刺和讥笑,几乎流露出了怨毒的意味。陈叔从未见过这样歇斯底里的秦愫。方才来时还很正常,怎么逛了一圈,忽然疯了。陈叔下意识望向江落的屋子,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其妙。难不成,秦愫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可屋里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除夕那晚发生的事只有他和赤练知道。
他们两守口如瓶,怎么会有其他人知晓呢。
秦愫盯着陈叔错乱的微表情,顷刻明白了,道:“原来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你们也知道。”
陈叔张了张嘴,愕然无言,想反驳也无从反驳。原本挺直的脊梁瞬间就弯了下来。很显然,他们俩说的是同一件事。
秦愫走近两步,俯视他,道:“她怎么敢?”话音含着点咬牙切齿的狠戾,最后一个字几乎破音,“她怎么敢!”
陈叔被吼得打了个激灵。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血压又上来了。本以为,秦愫对楚王府赶尽杀绝,是因为柳章在南边拥戴太子,处处与新朝作对。陈叔早已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他不会成为旁人要挟殿下的软肋。
可秦愫亲自前来,不是盘问情报,而是为了争风吃醋。陈叔也有点傻眼。大家觉得女陛下恐怖得不像个人,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确实像个因嫉恨神经失常的女人。居然火烧房子。陈叔无力招架,额头直冒冷汗,眉毛皱成川字形。
秦愫因他的缄默而勃然大怒,道:“回答我!”
难道楚王府上下全部知晓此事,已经默认江落做楚王妃了。这多可笑,傅溶喊柳章舅舅,一门心思说服太后迎娶江落。结果这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行苟且之事。柳章为人师表,怎么能接受自己徒弟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陈叔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觉得,柳章在秦愫眼中的形象,可能已经崩塌到不堪的程度了。秦愫才会如此暴怒。陈叔下意识想要辩解,道:“那、那可能,是个意外。”
秦愫冷冷笑道:“既是意外,为何他事后不杀了江落,再自行了断?”
与其是这个下场,还不如在柳章拒婚之时,就派人杀了他,做成傀儡。
她如此纵容退让,耐心十足。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就算柳章不属于她,也不应该属于任何人。她宁可他早就死了,死得清清白白!
陈叔也不知道她会这么生气,词穷了:“这……”虽然说,那一切不该发生,但男未婚女未嫁,不至于两人集体自戕吧。秦愫也太狠了些。难道殿下拒婚,就要为她守节吗?
“秦姑娘,这是王府私事。”陈叔缓了缓,压住了紊乱心神。他不必为殿下感到羞辱,毕竟论人品,小姐要比秦愫强得多。就算做王妃,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陈叔迅速镇定下来,“无论殿下和谁在一起,都与你无关。”
秦愫被话堵了个正着。她咬着后槽牙,合拢掌心,空中浮尘的蝶粉重新回到掌心。陈叔疑惑的目光渐渐转为震惊。她竟然用了蝶粉,那岂不是……全部看见了。难怪这么失态。这下陈叔这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了,微微抽搐起来。
秦愫道:“不知傅小侯爷目睹此情此景,会做何感想。”
陈叔脸色大变,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你……”
秦愫道:“他还会对他舅舅存有敬戴之心吗?”
陈叔奋力挣脱,试图夺下蝶粉,被侍女当胸一脚踹中。陈叔重重的身影倒在地上。他伸出手去,抓住秦愫一片衣角,却没抓住。傅小侯爷仍在军中,倘若中了离间计,与殿下离心,后果不堪设想。这颗雷炸在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
秦愫何其歹毒。她自己受了刺激,火烧楚王府。又在瞬间恢复理智,将犄角旮旯里扣出来的情报发挥出最大的利用价值。她若还有一丝人性,就不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傅小侯爷还是个孩子。陈叔在绝望中目送秦愫等人离开,无能为力。
秦愫扬长而去,走到楚王府门口,阴鸷神色化作一滩死水。她扭头望向楚王府的牌匾,褪去色彩,失去金光,也只是一块木头,“把匾拆下来,”秦愫看了很久,眼里光芒消失得一干二净,道:“从今往后,再没有楚王。”
侍女恭敬应声道:“是,陛下。”
第149章 姐弟“姐姐就是我的命。”
皇宫内有一温泉行宫,其穹顶星夜漏光,状似月牙,又名月宫。乃梁皇为陈妃所建。
陈妃即柳章之母,大梁有名的后妃之一。其容貌冠绝天下,承宠后连升六级,以渔女身份越过祖宗规矩直接封妃。她生得做妖妃的资质,性情却默默无闻,是个寡淡之人。盛宠过后很快被喜新厌旧的梁皇抛在脑后。
月宫进了一茬又一茬的新人,原本的主人渐渐被遗忘。
陈妃死后,行宫荒废多年,直到秦愫称霸天下,重开殿门。这儿水热风暖,是皇宫最暖和的地方。下了一场秋雨,秦愫从楚王府回来后,寒意侵骨。她彻夜失眠,绰朝一日。
秦业举着笏板,带着十万火急的战报,在崇明殿等了半天。他来回踱步,神色凝重。
匆匆赶来的侍女朝他行礼,回禀道:“三公子,陛下明日也不上朝。”
秦业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必须立即会见陛下!”
侍女面色犹豫,道:“陛下吩咐过,谁也不见。”
秦业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侍女从小跟着秦愫,出身秦府,是她的心腹。秦三公子是陛下为数不多信任之人。侍女环顾四周,见没人,低声道:“三公子,陛下病了。”
秦业道:“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会病了。秦业随着侍女进入后宫,步伐匆匆,赶往温泉行宫。听说秦愫去了一趟楚王府,放火烧房子,回来后便精神不济。秦愫屏退众人,独自待在行宫里。任何人胆敢闯入,格杀勿论。陛下的命令谁敢不从。
侍女担心秦愫安危,这才把消息擅自做主透给了三公子。兴许三公子能劝一劝。秦业在来的路上反复思考,想不明白有什么事能把秦愫打击成这样。二姐姐绝非软弱之人。他三步并作两步,无视禁令,跨上台阶。推开了殿门。
层层纱幔随风舞动,下摆曳地,水声传来。
秦业扶开层层纱幔。巫山云绕,热气翻涌。他急于确认秦愫是否有事,忘了为人臣子和弟弟的分寸。冲到最后一层,才猛然惊觉。秦愫就在温泉旁边。他垂下眼睛刹住脚步,什么也不敢看,轻声道:“二姐姐?”
透明纱幔后,无人回答。秦愫趴在地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秦业实在担心她的安危,小心翼翼抬起了眼皮。只是一个朦胧注视,他发现,秦愫衣裳完好。松了一口气,掀帘而入。他将秦愫从地上扶起来,看见她的手腕割了一道口子,架在水池边。
伤口干涸。水池却是粉红色的。
秦业大骇,探她脉象。秦愫气血两亏,脉搏微弱,脸色苍白如纸。他把她揽在怀里。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如此恐惧难安,慌乱无措。“传太医。”
他出口的嗓音都在发抖。来人,快来人,救命。秦业差点高喊出声,谁来救救我二姐姐。怀中人忽然动了下。秦愫抬手捂住他的嘴,道:“别喊。”
秦业惊悸道:“姐姐?”
秦愫道:“太医救不了我。”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不可闻。秦业看了看她的手腕,满眼心疼,“姐姐为何要……”
秦愫闭了闭眼睛,缓过气力。她知道秦业误会了,“我没有自戕。”
秦业道:“那是为什么?”
秦愫借助他的支撑,缓缓坐起来。她面朝池水,影子在红色水面上颤颤巍巍,似血中观音。秦愫身着白衣,长发散落。水中流动的黑影扭曲、缠绕,盘旋在秦愫头顶。时而变作巨蟒时而变作骷髅头。“以身饲虎,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秦愫垂下目光,用宽大的袖袍盖住手腕伤口。水中鬼影却流连忘返,仍不知餍足。秦业的目光复杂难言。他意识到,秦愫在放血喂养这些东西。
若非如此,一介肉/体凡胎,如何能操纵恶鬼。
“可、可是……”秦业隐约知道这些事,从未细问,怕被视作僭越,“魈由胎灵炼化而来,是我们的血脉至亲。她怎么忍心伤害二姐姐?”
秦愫道:“她都没有出生,怎么认得我是她姐姐。”
血脉是她们唯一的联系。秦愫只有这个办法,控制魈。她早已踏上一条不归路。秦业陷入强烈自责和悔恨,急忙道:“二姐姐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本可以为你分担。”
秦愫道:“你不是杨玥生的,她不会认你。”
秦业身形僵了片刻。血色池水倒映着他和秦愫的身形,如此近,又那么远。明明她就在他抬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魈对他充满敌意,露出了爪牙。秦业无法靠近她。他如鲠在喉,盯着秦愫一片脏污的裙角,很想捡起来握在手里,就像小时候做的那样。
他蹒跚学步,牵着姐姐的衣角。牙牙学语时,盯着姐姐的嘴型。
到底是什么把他们俩隔开的呢?
秦业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温泉水正顺着孔洞流走,清水灌了进来。秦愫从地上起身,仿佛重新装了一副面具和盔甲,“这儿用不到你,你下去罢。”
秦业仍然跪在那,满心绝望。他压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成拳。
十年前,秦愫有一回发烧魔障,求大哥去为娘报仇雪恨,大哥不肯。她哭喊着说,他们是一个娘生的,三弟四弟是小妾生的,只有他们是娘的孩子。可娘死了,大哥为什么不去报仇,为什么不报仇。秦愫梦魇,歇斯底里,疯狂捶打大哥,发泄心中压抑的怨气。
大哥病重,秦愫放弃了大哥,让鬼魂寄居他的身体。瞒着所有人,把疼爱她的大哥改造成傀儡。秦愫内疚愧悔,她对着傀儡哭道:“哥哥,我错了吗?”
傀儡抱着她,安慰她:“妹妹没有错,妹妹做什么都是对的。哥哥会帮你,无论你做什么,哥哥都会陪着你……”
在傀儡的安抚下,秦愫渐渐恢复了安静。
这一幕,被缝隙中的秦业意外窥见。秦业洞悉了二姐姐的真面目。恐怖而偏执,无可救药。他既害怕又有种战栗的兴奋。原来,他们是骨子里一样的人。
原来,他和二姐姐是一样的。
秦业生母难产早逝,幼年体弱,被杨玥抱去养。杨玥亲自喂养庶子,待他如亲生一般,百般疼爱。他和秦愫一样喝着杨玥的奶水长大,为杨玥之死痛不欲生,同样想着复仇。可秦愫看不上他,只想着大哥。
他只能百倍努力,完成秦愫让他完成的所有事情。筹划好谋反的全部准备。秦愫即位后,有人暗中挑拨离间,说一个女的当皇帝真是牝鸡司晨倒反天罡,有谋士撺掇秦业,叫他去反秦愫。秦牧勃然大怒,当场拔剑砍死了那
个人。
“我二姐姐怎么不配做皇帝?”
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为了维护秦愫。他不容许任何人诋毁秦愫。他奉献了一切,让这颗心为她跳动,让这具躯壳供她驱策。到头来,却成了无用之人。秦业黯然无声。他捡起掉在一旁的匕首,是秦愫用过的。割开手腕,看着血流汩汩流出。
“姐姐疼过几次,我便疼几次。流过多少血,我便也放多少血。”
秦愫离开的背影停在那,她折了回来,抬脚踢飞他手中匕首。秦业趴在她脚边,将流血的手臂伸到一边,远离秦愫,免得弄脏她衣摆。他的额头抵着她鞋面,仿佛信徒,那样虔诚执着。秦愫发现自己从未好好看过这个弟弟。在她面前,他总是低着头,千依百顺的模样。
秦愫审视着他,道:“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命。”
秦业放任自己沉沦下去,溺毙水中,道:“姐姐就是我的命。”
秦愫蹲下来,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若对你来说,我只是你姐姐。你为何要逼死雪千山,还派人去南边暗杀柳章?”
秦业眼中光芒惊恐颤动。深藏于心的秘密,被血淋淋扒开,他体无完肤,面临审判。秦愫将他的脸挥开,道:“秦业,你让我感到恶心。”
秦业苍白无力地解释:“我,我从未……”
从未什么,从未肖想过自己的亲姐姐吗?秦愫已然抽身,步步后退,怕多看他一眼就要恶心得吐出来,“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带着你见不得人的心思永远消失。”
秦愫昏倒时流露出的一瞬间弱态,让秦业心生怜惜,产生不切实际的妄想。二姐姐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大。也许,也许他可以,试着保护她,为她分担一切。可秦愫醒来后,又变成了无坚不摧的模样。皇帝怎么可能需要怜惜和同情。
秦愫嘲讽他,嫌恶至极。她的话比刀子还刺心。原来二姐姐什么都知道,自己如此卑劣可笑。秦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血。他用袖子将地板擦干净,然后整顿衣裳,起身。收拾起碎成齑粉的自尊,他朝秦愫一拜,心如刀绞,道:“臣告退。”
不是弟弟,至少,他还是她的臣子。
秦愫头也不回,秦业独自离开月宫,没了半条命。
在他背影消失的瞬间,压抑在血池下的鬼影轰然涌出,冲向秦愫。秦愫跪倒在地,肩头抖动,吐出一口血。她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那些鬼影,“来啊,杀我啊!”
殿内狂风大作,无数鬼影穿梭于纱幔之间。秦愫额发凌乱,嘴角挂着血丝,狼狈至极。一个身穿莲花纹道袍的人从血池中走出来。张道长俯视着落魄的秦愫,发出一声讥笑,道:“啧啧啧,姐弟情深。”
秦愫用力攥住了自己手指。大魈从她身后钻出,冲向张道长,张道长身形破碎消失,再次出现在另一个位置。
秦愫猛然转过身,张道长脸上挂着笑容,道:“我都死了,你打算怎么杀我?”
这世上,不是只有秦愫一个人懂得炼鬼。既然人杀不了她,那就变成鬼,继续跟她斗。秦愫擦去嘴角血迹,缓缓站起来,她目光倨傲,反问:“我杀光玉清观弟子。让你们师徒全部去阴曹地府作伴,张道长以为如何?”
到了这般田地,她还能如此镇定,大放厥词。
张道长呵呵一笑,道:“老夫拭目以待。看谁先死。”
第150章 故梦她只是个,三百岁的宝宝。……
楚王府的牌匾已经被摘下,江落回到家中,满目萧条。她穿过熟悉的院落,看见一间烧得半塌的黑房子。看了好半天,才认出那是她自己的屋子。
江落抬脚横跨残垣断壁,在废墟中捡起一块焦木。
偌大楚王府,只有她的房子被烧了。江落端详着罪证,陷入了沉思,谁这么恨她?她的床和五大箱子衣裳都化作乌有,师父送她的书,也没了,只剩下几块耐烧的梁木。
虫子厌恶火灾超过水灾,洪水过后,埋藏在泥土下的种子依然能发芽。大火过后一片焦土,那真是寸草不生。江落在废墟中东翻西找,一无所获,顿时泄气。
“陈叔。”江落下意识叫道。以前在府里,一有事,她就喊陈叔。
陈叔总能解决所有问题。江落回来后没看到半个人,她环顾四周,对着空荡荡的楚王府,加大音量喊道:“陈叔!我回来啦!”
回音阵阵,格外清晰。
陈叔没有扶着腰气喘吁吁小跑来,满脸慈祥笑意,问道:“小姐,又怎么了?”
江落喊了其他的名字。无人回应。整个楚王府空无一人,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江落久未归家,本以为能见到很多熟人,没想到等待她的只有四面院墙,满地落叶。
陈叔怎么会不在家呢?江落在园中转了一圈,发现成熟不久的茄子和苦瓜。陈叔爱种菜,地里的草锄得很干净。说明前阵子人还在,最近消失的。江落一点点寻找着蛛丝马迹。
不知不觉,来到竹屋前。曾经她一天要跑个八百遍的地方。
那条竹林石子小道上有多少根竹子她都一清二楚。去的时候,满心巴望看见师父,总觉得小道太长。走的时候,她又舍不得,一步三回头,脚尖踢着小石子磨蹭了磨蹭,又恨这条道太短,不禁走。她总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竹屋动静,幻听柳章说“江落回来”。
她真的幻听过,兴高采烈跑回去,把柳章从床上摇起来,不胜欢喜:“师父叫我做什么?”
柳章刚打算休息,瞪她,“我几时叫你了?”
江落搓着自己的耳朵,失望地啊了一声。她明明听到的。难道她听错了。那阵子江落异常黏人,时而欢喜时而沮丧,一惊一乍。柳章从床上坐起来。江路凑到他跟前去。柳章冰凉掌心覆盖在她额头上,“发烧了吗?”
江落只是心火旺盛,她摇摇头,“没有,师父。”
柳章道:“那你是怎么了?”
江落挪到他身边拉着他袖子,娇滴滴的,羞怯道:“我能不能留下来,和师父一起睡?师父抱着我,像刘婶哄小宝宝一样抱我,可以吗?”
柳章对她的怪话置之不理,反问道:“你多大了?”
江路噎住,无言以对。她只是个,三百岁的宝宝。
江落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就知道他不会答应。
她被拒绝后颇觉丢脸,打算从今天到明天整整二十四个时辰,再也不理柳章!她会变成一条冷漠无情的虫子,柳章叫她,她只会冷脸走过去,再也不会对他笑了!他一定不知道他的话对自己的心灵造成了多大伤害。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
江落怨气冲冲拔腿就走,试图用决绝背影给柳章造成沉重打击。
她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听到柳章说了句“出去把门带上”。江落差点被气哭。师父一点良心都没有,师父是大坏蛋。江
落出门气得在竹林里暴打竹子。
翌日,柳章出门瞧见,一众竹子被劈得东倒西歪,“谁干的?”
江落恶人先告状,大声嚷嚷:“肯定是傅溶干的。”
什么坏事,都是傅溶干的,没有一件是她干的。
柳章道:“自己去收拾干净!”
江落灰溜溜跑去接过仆人的活儿,道:“给我吧。”
仆人笑道:“没事,小姐你歇着,我来弄。”
江落劈手夺过竹子,扛在肩头,拖到厨房,当柴烧。拖了一路,宽大竹叶横扫四方,从仆人们脑袋上刮过,把大家的帽子全扫掉了。把刘婶她们晒的衣裳也刮走了。一群人跟在她后面追,喊道:“小姐,你停停,先砍断再拖走!”
江落毅然决然,头也不回。
陈叔站在柳章后头笑得直不起腰,道:“殿下不叫这位小祖宗停,她是不会停的。”
她就是故意气他,跟他作对。柳章不晓得她又哪根筋搭错了,就因为他不肯抱她睡哄她吗?没见过这么娇气的人。
断竹被拖走,地上留下的桩还在。江落蹲在石子路旁边,抚摸暗黄的断桩。围绕着断桩,周围泥土中长出了三四根细竹。竹子总是长得很快。江落仰起头,望向竹林外稀疏的天空。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也好似一眨眼。
竹屋里当然不会有柳章伏案的身影。
他们离开得太久,这里连柳章的气息都快要消失了。江落的手拂过熟悉的桌椅板凳,眼前掠过一幕又一幕熟悉画面。如果掉进回忆深渊,她能在这里回味上三天三夜。他们之间,拥有这么多的美好回忆。江落坐在柳章的椅子上,学他提笔,在桌上勾画。
玩了一会儿毛笔。她有点想师父了。
江落趴在桌子上,目光放空。她什么也不做,只是想他。一缕一缕的风吹进来,带着泥土的草腥气。不知不觉,人恍惚了起来。忘记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眼前视线变得白蒙蒙一片。
她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柳章从门外走过来。
抬起头,艳阳晴好,柳章身着红色官袍,似乎刚下朝。
江落迷迷瞪瞪望着他,心跳得很厉害,喊道:“师父。”
柳章自顾摘了官帽。江落跑到他跟前,跌跌撞撞,不小心踢到凳子。
柳章循声回过头来,道:“冒冒失失。”
他抱起江落,放到床上,慢慢卷起她的裤腿,又是一块淤青。柳章目光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有点心虚,道:“我不小心嘛。”
柳章倒了点药酒,为她揉搓膝盖。江落试着触碰他的脸,生怕他消失,小心翼翼道:“师父?”
柳章道:“嗯。”
一天不喊个几百遍师父,她就难受似的。
江落道:“师父怎么回来了?”
柳章道:“过会儿便走,下午崇明殿议事,我还要进宫。晚上不能陪你用膳。”
江落忙道:“师父太累了,赶紧休息一会儿。”
柳章奔波劳累,没有什么时间休息。江落拉着他的手,推到床上去,强迫他合上眼睛,“快睡快睡。”柳章配合她躺下来。江落像只猫一样蜷在他旁边监督他睡觉。柳章但凡睫毛动一下,她便摸一下,“师父为什么这么辛苦?”
柳章道:“人活着,没有不辛苦的。”
江落好奇问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师父,让师父不那么辛苦呢?”
柳章道:“快点长大。”
江落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可我现在已经长到这么大一只了呀。”
柳章道:“不是身体长大,是心长大。”
“什么是心长大?”
“就是走路再也不会踢到自己的膝盖,不会动不动生闷气,一天喊八百遍师父。”
“哦,这样吗,”江落若有所思,她悟了,小声贴在柳章耳边解释道:“那我的心以前是很大的,遇到师父后,变小了,才会这样。”
柳章道:“怎么,倒怪我?”
江落抱着他的手臂,道:“是师父教我,要珍惜身体的每一部分。我以前腿断了都不疼,现在磕一下,哪哪都疼,还不都怪师父?”
柳章道:“胡搅蛮缠。”
江落觉得自己特别成熟稳重,足以为师父支撑起一片天地。可柳章还把她当成小孩子。只要师父相信,她什么都能做到。一声闷雷炸响,
江落睁开双眼。屋内昏暗,空空荡荡。没有柳章的踪影。她捻着刚在梦中抚摸过他眼皮的手指,心里的思念满得快要溢出来。师父为什么不能陪在她身边呢?江落鼻头微红,深呼吸,强忍难过。她缓了一会儿,爬上桌子,把束之高阁的盒子搬了下来。
擦去灰尘,打开,盒内装着一柄漂亮的九节鞭。
江落握在手里,感受沉甸甸的份量。这是师父答应送给她的礼物。她几次三番想拿走,师父总说,时候未到。那么现在时候应该到了,江落认为,自己能够拿得起它了。她取走鞭子,将盒子放回原地。
竹屋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一行蚂蚁沿着屋脚爬行。
江落蹲下去,伸出手,让蚂蚁爬上自己的指尖。“告诉我,陈叔他们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