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愫倒也没什么可在乎的。秦业执意认为,杀了所有人,才最安全。
南边的局势来越混乱,既太子称帝后,杨玉文也投效了他们。秦愫得国不正,备受攻讦,原本就没有太多民意支撑。她靠暴力夺来的东西,迟早会被更大的暴力所抢去。姐弟两都很清楚,这一切没有那么容易。
两人交换了眼神,轻易决定了一群人的生死。如果被刺客混进来,又全身而退,未免显得他们太仁慈了。秦愫点了一个人,道:“你过来。”
那名揣着炸毛画笔的画师期期艾艾,爬到了她的脚下,抖如筛糠。面对未知的命运,没人能不害怕。秦愫道:“想活命吗?”
他哑声回道:“想。”
秦愫道:“那便画出你心中的莲花,给我瞧瞧。”
画师沉默了一瞬间。他控制着手抖,蘸着地板上的血迹,勾抹在宣纸上。染色透过纸面,狰狞肃杀,莲花红得妖冶。秦愫看了一眼,嘴角缓缓上扬。是个聪明人。她只对聪明人法外开恩,手下留情。
“留着他吧。”秦愫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陛下!”
满殿哭喊声爆发开来……
第136章 胎动我有所思在远道。
离了柳章,江落终日闷闷不乐。吃饭睡觉行走坐卧,好似一具行尸走肉。无论做什么,都高兴不起来。每到夜里,便后悔起来,生闷气。气自己一时冲动赶人,又气柳章说走就走。他从来不听她的话,偏偏这一句就听了。
他巴不得走呢,离她远远的。
江落不禁伤感起来。若是柳章把她的气话当了真,打掉孩子,可如何是好。
孩子是他们俩之间最后的联系了。
江落心底里依然有一丝舍不得。毕竟她也曾满心期待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降生。天不遂人愿。难道她要像老树藤说的那样去牺牲自我,才能同时保住柳章和孩子吗?
话本子里明明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若死了,化作泡影,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承欢膝下的快乐,如胶似漆的甜蜜,都享受不到。那么她所作出的牺牲有什么意义。
想必柳章回到人间,会想办法尽快打掉孩子,让生活回到正轨上。这样他既能保全自己,还能彻底斩断两人之间的牵绊。他肩膀上扛着大梁和人族,满心扑在苍生大业上,又能匀出几分多余的留给儿女情长?
孩子的到来,本就是个意外。他不欠她的。
江落整日胡思乱想,心烦意乱。
陈穷来了章华台。上回的种田计划遭到搁浅后,他贼心不死,又谋划了许多条国策大计。他长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整日夸夸其谈。
对内呢,他主张发动战争,荡平大大小小的妖王,一统南荒。对外呢,他又强烈建议江落携精兵突破死海,以屏山县为缺口,进攻人间。理由是人族正在内乱,打起仗来自顾不暇。正是妖族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目前妖族与人间的交界处,只留了阳州区区几万兵力。无足挂齿,很容易摧毁。兵贵神速,因此江落必须马上动员。
陈穷口若悬河,说得唾沫星子飞溅,却见江落窝在软榻里玩绣花针。
她左手捧着一块软布,右手捏着根绣花针。针头刺下去,拔出来。红线上下翻飞,软布上绣出一对兔子耳朵的形状。江落在人间见过怀孕妇人绣花,给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裳。她没学学过,初次尝试,针脚有些歪斜。但也凑活。
或许是有方面天赋,她胡乱缝了两天,便找到窍门,无师自通,渐渐得心应手。
江落不出门,靠缝这个打发时间。
陈穷喋喋不休,实在聒噪。江落不耐烦道:“你说完了吗?”
陈穷费劲巴拉说了几个时辰,结果大王连一个正眼都不给他,一门心思专注绣花。他恨铁不成钢。堂堂大王,把开疆拓土的大事放在一边,倒做些妇人的无聊活计,真是鬼迷心窍了。陈穷忍不住道:“大王,您缝这玩意有什么用呢?”
江落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做有用的事情。”
陈穷无言以对。她拥有得天独厚的资质,却不愿意承担责任,只想做条庸庸碌碌的虫子。朝生暮死,荒废光阴。摊上这么个大王,陈穷的宏图大志得不到展现,心情格外惆怅。他总不能拿着鞭子站在后头鞭策她前进。
江落道:“你以后不要跟我说这些无聊的废话。虫族的地盘够住了,现如今风调雨顺,食物充足,也无天灾。大家吃饭睡觉生存繁衍,防范敌人的突袭。其他的时候休息就好。你那么多麻烦事,做了有什么用。”
陈穷讪讪道:“怎么会没用呢?万一人族进攻妖界,地盘被占去。万一突发山火,食物都被烧毁,万一……”
他未雨绸缪,恨不得把所有意外情况全部算进去。贪欲和恐惧无穷无尽,怎么能满足。一定要消灭所有的敌人,占据所有的地盘,控制全部不确定因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定要站在山顶上,唯我独尊,才配称得上王啊!
王怎么能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呢?陈穷心里的呐喊快要呼啸而出。
江落直接泼了盆冷水:“到时候再说吧。”
陈穷淋得透心凉,直接萎掉了。他总算认清,这位大王胸无大志,烂泥扶不上墙。他的毕生抱负在人间难以实现,在妖界也没法实现。他受到沉重打击,但还没有彻底绝望。至少,有一件事,他觉得大王会感兴趣。
既然江落不喜欢说这些虚的,那便给她一些实际上的刺激吧。
陈穷能屈能伸,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道:“大王说得极是,我仔细想了想,是我浅薄,杞人忧天。可眼下有件头等大事,大王必须考虑。”
江落已经不想再听他扯淡了,道:“罗里吧嗦,我没工夫听你瞎扯。”
陈穷加快了语速,道:“王嗣传承至关重要,大王身边一个妖也没有,是时候选纳一些妃子进宫了。”江落手中针线扎偏,被陈穷察觉。他立即快步上前,抓住这个机会,道:“环肥燕瘦,总有能合意的,大王何必在一
棵树上吊死。”
江落冷冷道:“你给我出去!”
陈穷还想再说点什么,喊道:“大王……”
江落挥手一扫,疾风将陈穷刮出章华台,飞到门外台阶上。陈穷滚了十几级石阶才停下。他扶着腰爬起来。殿门啪得关上,将他拒之门外。看来他踩到了大王的霉头。今天是不会再听他说话了。他无计可施,灰头土脸地走了。
江落把绣布扔到竹筐里。她看着乱糟糟的红线,心情烦躁。一生气,拿起剪刀,把自己刚缝好的布料剪得稀烂。剪完把又把那筐红线都踢翻了。没用的东西,做来干什么!她把自己气得肝疼。扑倒床上装僵尸,把脸埋在枕头里憋气。憋死算了!
她又何止想在一棵树上吊死。她倒乐意忘掉柳章重新开始。可是压根没有心情见外人,看到人就烦,说话也烦。做什么事都极其容易失去耐心。江落闷了一会儿,躁郁情绪不但没得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她像是得了某种不治之症,心悸心慌,手眼干热。
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留影球。
球体透明,闪烁着荧光,在半空中浮现中流动的画面。
长龙似的队伍在大山深处缓缓行进,一眼望不到头。大军北上,浩浩荡荡。旗幡迎风招展,战马载着戎装将士。他们面庞饱受风霜摧残,眼神却坚毅如山。
江落百无聊赖,拨动着留影球,画面不断放大,在一张张人脸中划过。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柳章的身影。她满心失望,趴在枕头上,依稀能嗅到些许香气。仿佛昨日师父还在自己枕边同眠,转眼便天各一方。师父在哪呢?
她不知疲倦地寻找,在几万人中挨个寻找柳章。或许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军中要领都经过乔装打扮,没有特别突出的,又或许柳章被秘密派去了别的地方,根本不在大军里。江落找了两个时辰。南荒的天黑了,人间天黑了。
大军开始扎营休息,黑暗中的人影更加难以分辨。
她必须十分仔细地观察。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她通过帅帐的位置,先找到柳钟。那儿的防守最多。皇帝夜间议事,心腹都在。黑压压地站在帐篷里,大概是在商讨行军路线和具体进攻计划。江落没有心情听。她挂念着柳章。
柳章立在比较靠后的位置。他似乎累了,从头到尾旁听,一言不发。直到柳钟问他“皇叔以为如何”。
柳章道:“并无不妥。”
柳钟道:“那便依杨将军所言。”
留影球没有声音,江落是通过唇语解读的。她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把留影球往前一翻。杨玉文的身影赫然入目。他竟然没死!江落皱起了眉头。人挖了心还能活吗?她以为长安那晚杨玉文已经死在了自己手里。
有点邪门,她正琢磨着,众人陆陆续续告退,离开了帅帐,鱼贯而出。投身于营地的不同方向。天色黑漆,江落怕丢失了柳章的行踪,也顾不上再看杨玉文。杨玉文没死就没死吧。她着急忙慌,拨动留影球,跟上了柳章的背影。
还好,没有跟丢。柳章回到自己的帐篷。他一个人住。这是临时搭建的帐篷。环境十分简陋,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他倒了杯水喝,便躺下来休息。柳章目视上方,目光并没有聚焦。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偷窥着。
江落与他隔空相望,伸出手,摸了摸虚空的幻影,像是触碰到千里之外的师父。她情不自禁露出笑容,那种难以平息的躁郁也得到了抚慰。
饮鸩止渴,无可救药。她是如此的想念。
思恋成狂。看着柳章,终于满足了一些。江落也摊开被子,躺好睡下,仿佛他们并排躺在一起。两个人共享了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1]
柳章夜里失眠,没睡着,他翻了很多次身。也许是哪里不舒服。到了四更天的时候。他弓着身体,手掌按在自己的腹部,低声道:“消停些。”自言自语,语气充满了无奈。好像在跟孩子说话。是孩子在闹他,让他难受了吗?
江落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要是她在师父身边,还能给他揉一揉。师父不是娇气的人。他难受成这样,还不知道肚子里闹得多厉害。江落只恨不能飞到他身边去,把孩子训斥一顿。宝宝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师父让你消停,你还不消停!等将来出生了,定要好好教训你。
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看着,白白着急上火。
柳章一夜没能休息,第二日接着行军,脸色不是很好看。江落跟着担忧。她寝食难安,找到老树藤,问道:“先前师父怀着孩子,不是没感觉吗?他现在为什么这么难受?”
老树藤道:“胎儿要成型了。”
江落问道:“成型就难受吗?”
老树藤道:“不是胎儿折腾他,而是魔血。”
江落愣了很久,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她后知后觉,翻开自己的袖子。在她的手掌心,那根黑色的生命线渐渐延长,颜色淡化。江落这才意识到是因为什么。她的后代开始成型,自然而然分散了魔血的力量,她的寿命延长。这本是她最开始所计划的目标。
而她安全,就意味着柳章危险了。
魔胎反噬宿主,跟柳章相克。它会压制他的法力,吸干他的精魄,壮大自身。直到瓜熟蒂落。江落眼前浮现出柳章越来越虚弱的画面。她张了张嘴,心道,不,不可以。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她捂住自己眼睛,却看到柳章变成一具干尸。
她扑通跪在地上,不知所措。“他为什么不打掉孩子,他应该打掉孩子的。”
老树藤道:“他失去法力,他做不到。”
除掉魔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稍有不慎,柳章也许会丧命。他现在需要腾出精力北伐,出现任何闪失都将扰动军心。所以他不能再人前表露出异状。以不变应万变,等大局稳定,再来考虑自己的事。他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江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恨不能代他承受苦难。
师父这么骄傲,不愿意求助任何人。没有人能帮他。
老树藤道:“放心,魔胎降世之前,不会害死父体。他只是需要吃些苦头。”
江落万念俱灰。她不愿意师父为自己丢了性命,才叫他离开打胎。可师父走了,还是处于水深火热当中。这太不公平了。她都放弃了,命却以另一种方式折磨她。
“师父教你公道,正义,和良心。你只需要相信,这些是对的。余下的不公、不正和不良之心,都由师父来承担。”
一语成谶,所有的惨剧,果然都由他承担。
没有人能救师父于苦海。
只有她,她这么个不肖徒弟……
第137章 截杀天无绝人之路。
据北边探子拿到的消息,基本证实,秦愫勾结怨鬼,与怨鬼合为一体。
他们真正的对手,不能当做人来对待。
当初夺位时,秦愫纵容怨鬼毁掉了大半个长安。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良知道德可言。后世留名未必能成为她的软肋。任何针对她的战略揣测都可能跑偏。所以直接把她当成妖魔鬼怪,摧毁即胜利,来得简单些。
这就是杨玉文的策略。薛凛也赞同。
薛凛跟秦党产生过多次正面交锋。他认为,秦党内部四分五裂,为了利益屈从在秦家这棵大树下。秦愫凭一己之力粘合了这些破碎木板,使他们看起来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墙,实则千疮百孔。
本质上秦党并不强大,强大的只有秦愫一人。
她掌握军队、怨鬼、朝臣,才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又凭借惊人的智慧和手腕压住了惊涛骇浪,在王座上坐到今天。如果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有本事,那么薛凛和杨玉文都不会被杀得犹如丧家之犬。
一方面秦愫是不可轻视的。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没有必要过分神化她,只要把魈杀掉,秦愫没有怨鬼护体,只是个弱女子。杀掉她,秦党势必群龙无首,陷入混乱。她那几个兄弟都没有做皇帝的能耐和魄力。
有关于秦愫的讨论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毕竟是他们北伐所面对的最终对手。渐渐地,秦愫在柳钟心目中的形象,从温柔知心的琴师,变成一个面目全非、不可理喻的怪物。
他有时候会想,也许是怨鬼吞噬了秦愫,占据她的身体,做出这些事来。然而皇帝陛下这仅存的几分天真也被陆续收到的情报所颠覆。
薛凛在北边埋了许多的暗探,那些情报表明,秦愫即位是早有图谋,至少七八年前,秦家便大行官商勾结之事,暗地里疯狂敛财。他们所搜刮的民脂民膏,在长安暴乱后,变成赈灾钱粮,重新回到了百姓身上。
秦愫当上了皇帝,还从中赚取了民心。她并不爱钱,她所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走一步,算十步。天下为棋盘,百姓做棋子,还得
对她感恩戴德。
柳钟夜不能寐时,翻阅情报。他发现,也许比起自己,秦愫更适合做皇帝。他的落寞无人倾诉,曾忍不住在柳章面前发此喟叹,苦涩之意难以言表。
柳章却道:“陛下此言差矣。”
柳钟道:“朕说错了吗?”
柳章道:“为君者,谋其政。秦愫固有心机权术,但她做不了皇帝。”
柳钟问道:“为何?”
任何人都可以忌惮秦愫,唯独柳钟不能。他的眼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一些。
柳章道:“她没有人性,也没有仁心。为一己私欲摧毁长安,后博声名救万民于水火。她自负能掌控一切,翻云覆雨,殊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靠怨鬼夺来的权势,终会在烈日下魂飞魄散。靠利益聚集的裙下之臣,也终会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反目成仇。”
“她的命格悬于刀尖之上,一时的气运挡不住涛涛洪流。就算我们不杀她,她也会自毁。陛下无需将一只鬼当做自己的对手,鬼终究是要去投胎的。”
这是第一次,柳章在柳钟面前剖析秦愫,将她扒得体无完肤。原来在皇叔眼里的秦愫是那样的。柳钟陷入了沉思,道:“皇叔也认为她是只鬼吗?”
柳章道:“是,鬼见不得光,扰人心神,没什么可怕的。陛下走在大道上,身负正气,应当昂首阔步,视邪祟于无物。何须妄自菲薄,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
柳钟心神凛然,醍醐灌顶,道:“皇叔说得极是,朕自勉。”
无论柳钟、薛凛、杨玉文还是那帮东宫旧臣,都在秦愫手里吃过大亏,心有余悸。唯独柳章没有。秦愫损害他的名声,往他身上泼弑君的脏水。他并不在乎。很大程度上置身事外,能让他较为冷静理智地全面看待问题。
秦愫和他曾经对付过的妖邪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们谈完了秦愫,接着商讨行军细节。定下路线,后续粮草供给便成了首要大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柳章需要操心的事不比杨玉文轻松。
最近,他派出的一支队伍消失在五十里外的雁回山,至今杳无音信。不知是遭遇了山中野兽,还是碰到了敌人。如果是前者,说明这条路线比较危险,运粮会很困难,如果是后者,意味着整条线路已经暴露,必须进行调整。
派去的打探的人也没有消息,时间紧迫,柳章决定亲自跑一趟。
柳钟怕遇到危险,想另派他人。可军需由柳章一人调派,其他人未必有他清楚。若有事,柳章可随机应对,旁人不能拿主意,还得来回请示,又得耽误时间。
柳章道:“陛下不必担心,我速去速回。”
柳钟道:“皇叔切记万事小心,安全为上。”
怕引人注意,派了三十个精兵暗中保护。柳章天没亮便出发,赶了五十里路,抵达雁回山。是日,大雾弥漫,山道湿滑难行。
柳章一行人沿盘山小道前进,被一棵大风刮断的树挡住去路。大树粗壮,腰身两人环抱,人和马都过不去。柳章命人暂时修整,寻找其他路口。山中阴风阵阵,酷暑天气却似寒冬深秋,乌云密布,叫人心里发毛。万一下大雨,下山会很困难。
柳章道:“你们到附近找找标记。”
下属应声道:“是,殿下。”
分作四个方向,钻进林子,寻找前人留下的标记。片刻后,北边的那一组率先返回。他们双手捧着蓝布条,奉给柳章。柳章拾起来,看到了布条边缘的血迹,心知先前派去探路的人已经遭遇不测。这条线路不能用了。
他神色凝重。狭路相逢,恐怕是军中出了内鬼。
下属问道:“殿下,要接着去找他们吗?”
柳章摇头,已经过去五天。他们要么死了,要么落在秦党手里。就算找也只能找到尸首了。他得尽快回去重新拟定路线。柳章翻身上马,道:“原路返回,立即下山。”
众人道:“是。”纷纷骑马调头,往来时方向。才行半里,遇乱石阻路。这条路方才还是平坦的。柳章勒住缰绳,道:“小心,有埋伏。”
骏马紧急刹住,马蹄离拦路绳只差一步之遥。众人拔出腰间佩剑,警惕四周环境。草丛唰唰抖动,跳出百余蒙面黑衣人。为首者人高马大,手提弯刀,刀尖直指柳章眉心,大喊道:“能取楚王项上人头者,赏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黑衣人眼神狂热,利刃出鞘。这伙人是奔着柳章来的。护卫随即摆开阵仗,将柳章护在中间,道:“保护殿下!”
柳章高坐马上,俯视这群突如其来的杀手,问道:“秦愫派你们来的?”
无人回应,他们训练有素。为首者身先士卒,率先出刀。场面一触即发。护卫与黑衣人投身于厮杀当中,柳章拔出了自己的剑,击中几处飞镖,又接下从身后射过来的暗箭,为近身侍卫挑飞了劈面而来的砍刀。他在马上的身法灵活机变,杀手难以近身。
场面僵持,柳章只带了三十多个人,中了埋伏,难以杀出重围。在厮杀中迅速丧失体力。很快,他身边倒下了几个侍卫,被撕开缺口。
柳章以一挡五。胯下战马被刺瞎左眼。他翻身滚落,后腰撞在一块尖锐乱石上。不知顶到哪块内脏,他单膝跪地,右手拄剑,忽然腹痛难忍。痛得一下子手脚僵硬。杀手看到机会,立即如同狂蜂浪蝶一样扑上来。
侍卫招架不住,折损过半。
一人扶起柳章匆匆后退。柳章额头上流下豆大冷汗,眼前一片漆黑。屋漏偏逢连夜雨,腹中祸害竟然在这个时候作妖。紧急关头,柳章勉力稳住心神,率残部撤离。杀手们有备而来,人数还在不断增多。几乎每个关口都埋伏着黑衣人。
跟随他一路滚雪球似的迅速暴增。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这座山的特殊地形,和大雾天气,为埋伏创造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柳章一退,便面临着瓮中捉鳖。幕后主使显然花了大价钱,不惜人命代价也要活活拖死柳章。才出动了这么多人。
柳章等人寡不敌众,占尽劣势。他失了法力,单凭剑术制敌,抵不过人海战术。又因腹中剧痛难忍,很快相形见绌。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咬破了舌尖保持清醒。柳章步步后退,被黑衣人逼到了悬崖边上。
他手中冷铁卷刃,手臂上有几道划痕。身边侍卫所剩无几,满脸鲜血。柳章步伐踉跄,面色惨白,喉咙中满是铁锈味。天开始下雨,身边死的人越来越多。他脚下石子跌入万丈深渊,不见踪迹。大雾弥漫,模糊了他的视线。
天无绝人之路。
柳章面对黑衣人的步步紧逼,道:“我跟你们走,放过他们。”
侍卫顿时面露悲壮,道:“臣等誓死保护
殿下。”
黑衣人头目笑道:“三爷说了,不留活口,让我们带着楚王的人头回去领赏。”
三爷,秦业。要杀他的不是秦愫,而是秦业。柳章提剑指着悬崖,道:“我从这跳下去,你们什么也拿不到。”
黑衣人笑容戛然而止,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们交换眼神,留出一道口子,让柳章身边的侍卫放下兵器。侍卫们自然不愿意弃主而逃,没人主动走。柳章目光示意他们快走。活着出去,给柳钟报信。否则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侍卫读懂了他的眼神,迫不得已放下兵器。那道口子放了几个人,又迅速合上。柳章目送他们骑马跑远。黑衣人逼近他,他开始思考,跳下悬崖和落到秦党手里哪个更安全。然后下一瞬,众目睽睽之下,柳章的身影踏入虚空。他转身跳下悬崖。
黑衣人大惊失色,
柳章攥着长剑。剑尖顺着崖壁下滑,火星四溅。他的身影急速下坠,没入浓雾之中。黑衣人趴在悬崖边上面面相觑。楚王出尔反尔,说跳崖就跳崖。谁想抓他就等跟他一块跳下去。这万丈深渊,跳了定是粉身碎骨。
狂风如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柳章手腕几乎脱臼。这把剑挂不住他的重量。在失去法力和轻功的状态下,他无法控制下坠速度。而崖壁光滑,也无借力点。等待他的,只能是怦然坠地,四分五裂。他别无选择。
他这辈子只做过一次俘虏,不想做第二次。
跳崖是仅存的机会。
恍惚间,时间变得十分缓慢,柳章甚至能看清流雾中的人形轨迹。他的身体变得格外轻盈,像一片羽毛,被托举着。刺耳的风声也消失了。一片落叶从天而降。他神思游离,下意识伸出手,捉住那片落叶,想起了一个此刻不在这里的人。
天空空旷依旧,他落入万丈深渊的时候,想到的是自己注定要食言了。
他答应给江落一个孩子。可他要死了,孩子保不住。柳章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无数张相同的脸。嬉笑怒骂,宜嗔宜喜,或天真或凶狠……
“师父。”呼唤呢喃,不同语调,喊的都是师父。
“师父,我来了。”
近在咫尺,仿佛贴着他耳朵钻进来。
柳章猛然回过神,感觉江落的气息就在身边。他环顾四周,下坠已然停止。他发现自己躺在虫潮之上。这不是在做梦。成千上万的虫子托举着他的身体,腾云驾雾,飞向山下的安全所在。柳章向四周寻找着江落的身影,却无空无一人。
她在哪?
虫子贴在柳章手指,舔舐他手上血迹和伤口。
柳章死里逃生,心中一片空茫。此刻能凭空出现,救他于危难的,除了江落还能有谁。柳章不做他想。从虫潮出现后,他腹中痛楚也缓解了许多。他抬起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心想,害人不浅的东西。
“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你。”她残忍的话音言犹在耳。
既然什么都不要,还来人间做什么?
第138章 梦中人“师父梦到了谁?”……
柳章遭遇刺杀。柳钟得到消息,心急如焚,命督军派人前去救援。大战在即,柳章万不能出事。结果援军赶到雁回山,发现了十几具新鲜白骨。从侍卫现场指认来看,那些白骨很可能就是刺杀柳章的黑衣人。
柳章下落不明,消失了一天,返回营中,只是受了些轻伤。
众人暗生疑窦,只好相信楚王吉人自有天相。恶人有恶报。想必那些刺客都是北边派来的,死了也罪有应得。柳钟得知皇叔归来如释重负,特意将柳章的营帐换到自己旁边,加强巡逻以防不测。柳钟忧思过虑,杯弓蛇影。
“朕剩下的亲人不多了。若皇叔再出事,孤情何以堪?”
柳章道:“我日后出去,多带些护卫。”
柳钟有意叫来太医为他诊脉,遭到了婉拒。从南荒回来,柳章失去法力,柳钟一直担心他的身体,怕他被妖王祸害,得了什么隐疾,讳疾忌医。柳章始终坚称自己没事。柳钟也别无他法,见他面容倦怠,便不再多谈,独自离开,“那皇叔早点休息吧。别的事明日再说。”
柳章道:“是,陛下。”
军帐外传来篝火焚烧的噼啪动静。
夜风萧条,巡逻兵卒时而经过。
柳章沐浴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躺在床上休息。他本已身心俱疲,回想今日之事,却有些睡不着。满山虫潮,被吸干的刺客们,种种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故人的气息似有若无,万分熟悉,但不见踪影。柳章辗转反侧,心中平湖激起了惊雷。她到底在哪?
回到人间后他拼命忘却南荒的一切。
午夜梦回,却不得安宁。他欠她一条命,还没还清。
欠债的怎么能忘得了债主。
今日她到底藏在何处?她不可能在南荒操控这一切,太远。她肯定在人间。什么时候来的?
柳章一直没察觉,说明她刻意藏匿气息。尾随他,保护他。碰到他遇险,出手相救,不慎泄露了行踪。柳章在床上翻了个身,望着空荡荡的枕侧。
她不该冒险来人间。两人既已决别,他的生死,与她有什么干系。
柳章难以入眠。数着更漏声,三更天了,回南潮夜,被褥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肝火旺盛,手心滚烫。至夜深人静浑浑噩噩睡去,做了个混乱不堪的梦。
梦里也是今日之景。满地鲜血,大雨倾盆,危机四伏。风声如刀。他被卡在死角无路可逃,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吸都停了。滴血刀尖悬停在他眉宇之间,滴答,血掉下来。刀刃贴着他喉管,冰凉刺骨。他是那引颈受戮的死囚。
曾经不知道多少次九死一生都没有这样紧张忐忑。
他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想在临死前,见一见某个人,至少好好道个别。告诉她自己不是有意食言的。时间不够了,刀刃已经割开喉管,温热的血汩汩喷涌而出。他努力捂住,阻止血液流失,心里焦急,想组织两句遗言。再等一等,等我说完遗言。
他眼前视野越来越黑,心脏在胸膛里狂跳,话到嘴边,像吞了枚苦薄荷,又麻又涩,舌头不听使唤。那句藏在心底里的遗言最终没能说出口,化作满腔遗憾。柴火无声爆燃,禁锢在这具冰凉的身体里,焖出不甘的烟,把他呛了个千疮百孔死去活来。
没了,什么都没了。
就算留下遗言,她会想听吗?他将自己放任自流泡在海水里,往下沉,再不挣扎反抗。忽然间,潮水涌动,什么东西靠近他的尸体。他睁不开眼,却觉得那气息熟悉温暖。对方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耳鬓厮磨。
曾几何时,多少个夜晚,亲密无间。那人亲吻他脖子,是方才刀刃割喉的地方。痛意掺杂着快感,让血液循环加速,暖热了他僵硬的身体。亲吻落在他脖颈,喉结。虔诚得像是在供奉朝拜。柳章被亲得神魂摇荡,从噩梦中挣脱。
他费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对方的脸。什么都看不见。
那个人像是鬼魂一样飘渺无形,只有落在他身上的吻上真实存在的。那温热潮湿的触感叫人头皮发麻,躲不开,一下又一下。柳章心慌意乱地想,是你吗?
他问了,无人回答。
那人抓着他的手,十指紧扣。压上来,覆盖着他的身体。朝思暮想被压抑的渴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如洪水猛兽。柳章有些焦急,还在追问,是不是你?
然后听到耳边一声低哑喟叹的师父。
师父,除了一个人,没有人会叫他师父。他久久失神,忘了言语,也忘了自己是谁。
师父啊……江落捧着他的脸,一颗一颗的眼泪流下来。她在哭,那样伤心难过。柳章情不自禁抹去她的泪水,别哭,师父在这。江落一边哭一边亲他。他献上自己,竭尽全力安慰她。别哭,师父没有怪你。
柳章猛然睁开眼。
军帐内一片漆黑,枕侧冰凉,空空如也。
他恍惚了好一会儿。迷蒙目光渐渐聚集。原来是做梦。他出了汗,身体潮热黏腻。香艳旖旎之景犹在眼前。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苦笑。不知作何感想。柳章啊柳章,枉你修行多年,也不过凡夫俗子。鬼迷心窍,走火入魔。
人醒了,身上温存感犹在,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无奈。
他想起身去喝点水,浇灭那一团心火,可懒得动弹,就这么瘫着。等身体里的火苗一簇一簇熄灭。他僵麻的手臂忽然有了点知觉,像是有人在捏。柳章转过头,看见江落坐在床边,他一愣,以为还在做梦。
江落抚摸他手臂上的划痕,那是今天划伤的,她正用灵力修复它。伤口触觉带着刺痛,无比真实,柳章用力眨了下眼睛,确定眼前人不是幻影。
柳章喃喃道:“你……”
他嗓子干哑,发出的声音有些奇怪。
江落道:“师父。”她的声音和梦境中完美重叠,比梦中更加清晰。心惊肉跳。柳章呼吸都停了。他神情错愕,不可置信。
江落握着他的手,道:“师父,是我。”
仿佛是对梦中问话的回答,真假难以分辨。此情此景有些匪夷所思,他梦里想的人跑到现实里来了。柳章屏住呼吸,生怕开口她就会消失,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会在这?”
江落道:“我来看看师父。”
她把柳章的手臂放回被子里,盖好,然后起身。
柳章还在混乱当中,见她二话不说就要走,忙道:“站住……”
江落以为会师父赶她走,不想看见她。趁他动怒提前离开,好给自己留点面子。没想到柳章出言挽留。她莫名其妙转过身来。柳章掐了自己一下,确定不是在做梦。江落此刻就在他的军帐里。柳章的心一通乱跳,道:“你、你何时来的人间?”
江落道:“半个月前。”
柳章道:“你跑到这来做什么?”
江落道:“保护师父。”
柳章道:“我用不着你保护。”
江落道:“今天师父就遇到了危险。”果然是她出手相救。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柳章道:“你在南荒逍遥快活,我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江落听了呆立片刻,诀别时,她说的狠话,全部变成了回旋镖。句句扎心,她知道柳章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所以没有露面。趁夜里他睡着,偷偷潜入帐内。没想到柳章忽然醒了。江落嗫嚅道:“有关。师父不能有事。我把他们全杀了。”
二人一站一趟,夜色漆黑,看不清彼此脸上表情。柳章沉默下来。她又救了他一次。江落孤身来人间过于冒险,她必须尽快离开。这不是再续前缘的良机,也不是师徒叙旧的场合。要断,就得彻彻底底断干净。柳章道:“这里有人保护我,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你可以走了。”
江落嗯了一声,并没有胡搅蛮缠。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
柳章不赶,她也要走的。
外头脚步声匆匆,说是抓刺客。这会儿出去正好撞上。
柳章怕两方起冲突,道:“等等。”
江落折返脚步,回到柳章床前。外头火光掠过,透过帐篷照亮了柳章的面容。他鬓发凌乱,面带薄汗,肌肤透着粉红。领口微微敞开,一缕头发勾在胸口的位置。像是生病了发烧。江落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是烫的,道:“师父不舒服吗?”
柳章在她的触摸下起了层鸡皮疙瘩,道:“被子太厚,闷的。”
江落盯着他红润的嘴唇,道:“是吗。”
柳章看向别处,不跟她对视。空气躁动不安。连沉默都显得欲说还休。火把时远时近,在帐篷上透出两个对坐的人影。柳章心下一惊,怕人瞧见,忙按下江落。一个巡逻的在外面道:“启禀楚王殿下,方才疑似发觉刺客行踪,属下需进帐查看,确保您的安全。”
柳章道:“不必,我这里没有人。”
巡逻的道:“陛下吩咐过,必须确保您的安全。”
军帐外围的人越来越多,如果不让进来,可能会惊动柳钟。他们的帐篷隔得很近。柳章仓促下扯过被子盖住江落,往床内一推。巡逻的进来搜了一圈,并未发觉异常,隔着幔帐能看见楚王独自坐在床上,他们告辞退下,让楚王安歇。
柳章松了一口气,伏在他身边的江落探出脑袋,与他枕一个枕头。
近在咫尺。空气安静了下来。柳章察觉出几分诡异,“你可以走了。”
江落道:“不急。”说好要走,她竟出尔反尔。
柳章预感没有好事,问道:“你还想做什么?”
江落道:“我有个问题。”
“什么?”
“师父方才睡觉,是梦到了什么?”
柳章愣住,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江落的手贴着他大腿往上摸,攥住。她动作突如其来防不胜防,柳章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这混账在干什么?她手指微凉,握着……冰火两重天,柳章眼神震惊,薄面含怒,连呼吸都忘了。“松、松手!”
巡逻的还没走远,他压低声音,用眼神警告她别轻举妄动。江落凑近些许,去瞧他眼尾不明显的泪痕,怎么睡觉做春/梦还哭了,谁欺负他呢?江落好奇至极,又有些嫉恨,她太久没沾他了。情难自已,她仰起头,在柳章唇上啄了下。蜻蜓点水。江落低声问道:“师父梦到了谁?”
柳章怒道:“放肆。”
江落欺身压他,手指渐渐发力,“是我吗?”
柳章下意识推开她,却被唤醒了梦中凌乱记忆,一阵恍惚。他的反应不受控制,江落舌尖滑入他唇齿。柳章仰起脖子躲开她,其实是无处可逃的。“师父连承认都不敢吗。”
“唔……”
“是不是我?”她逼问,非要得出一个答案。
柳章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一开口,尾音直颤,直接把江落尾巴叫出来了,兴奋了。尾巴代替手指缠住他,这比梦中的刺激还厉害千百倍,柳章仰颈,瞪大了眼睛。这混账!江落变得呼吸粗重,“师父承认,我就松开。”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他们俩之间柳章一直是被迫承受方。他总想着闭目塞听装聋作哑,从不交流心得,江落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今晚柳章居然做梦了,她实在好奇。
江落突发奇想,道:“梦里的我什么样。师父喜欢吗?我可以照着做。”
柳章眼前浮现出她哭得一塌糊涂耍无赖的模样,不觉得那有什么好模仿的。想想都头疼。定是被子太闷,外加白天遇刺,精神紧绷,才梦到些颠三倒四的东西。他忘掉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情回顾。江落赖着不动弹,像一尾鱼滑进他怀里。并抓着柳章的手,放在自己后腰上,搂抱着,猜他兴许会喜欢。外头时不时有人影经过,动静稍微大点就会被人发现。
柳章艰难发出声音,十分含糊。只想赶快摆脱她,“别乱来。”
江落要问得更清楚一些:“我在师父梦里做什么?”
“和现在一样吗?”
“……”
柳章忍无可忍,颤声道:“快松开。”
江落慢慢松开了他,让他从灭顶的快感中掉下来,得以喘息。由烈火烹油变成了文火慢煎。柳章脑子里混乱不堪,像一团滚沸的浆糊。他腰间一松,腰带被抽了去,年轻而有力的身体相贴合。柳章抓住她乱摸的手。
江落道:“师父想我了吗?”
柳章猛然翻身坐起,掀开江落的身体。
分别时言之凿凿让他有多远滚多远。结果反悔了,一碰面动手动脚,直接奔着上床来的。她把他当成什么,随时扔掉随时捡起的乐子吗?柳章火冒三丈,积压数月的情绪爆发。他一脚把江落从床上踹了下去,勃然大怒,道:“给我出去!”
江落难为情地爬起来,眼巴巴望着他,不知所措。
……
第139章 求和“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落原本准备了很多辩解话语,给自己找补。她之前说的都不是真心话。她后悔了。可一见到柳章,忘了分寸。她只想跳过中间的隔阂,与他和好如初。可能是操之过急,用力太猛,给柳章造成了某种误解,导致他动怒。
江落有口难言,怕他气坏了身子,只好先行离开。
她并没有跑得太远。两人之间的误会一定要解开的。
军中人多口杂,柳章也没功夫跟她说话。江落等待时机,在外围晃悠了好些天,终于等到柳章落单。她趁守卫没注意,把人掳到了十里外的小树林。
柳章正在用午膳,休息一会儿下午还要议事。如果被人发现他无故失踪,又是天下大乱。树林荒无人烟,柳章手里还拿着筷子。他忽然瞬移到了这个鬼地方。一时错乱,惊怒交加,他瞪着江落,道:“你又要做什么?”
江落将一篮子的野果还有小罐蜂蜜,摆在他面前的草地上,道:“师父我们先坐。”
柳章道:“你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事吗?”
江落哑口无言,结结巴巴道:“我是说我们先坐下来,吃点东西。”
柳章道:“……”她是故意的吧。
江落有点想笑又怕他生气,只好忍着,解释道:“我瞧师父胃口不好,食难下咽,就准备了一些吃的。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柳章看见她心里就烦,道:“我不吃。”
江落探向他腹部,道:“师父不吃,宝宝也要吃啊。”
柳章打掉她的手,气不打一处来,道:“你都不要它了,还管它吃什么。”
江落低下头去,道:“我错了,师父。”
她自责内疚,懊悔不已,“对不起师父,我不该说那些气话。我想要它,也想要师父的。我只是太害怕了。这一切来得很突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想清楚了。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必须保护师父和孩子。求师父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着,她跪下来。柳章退后半步,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知她是耍无赖还是真心想通了。他莫名其妙,“谁让你跪我。”
江落伏跪在草里,丢掉自己全部的尊严,恳求师父的谅解。她就是个懦夫,她坏透了。母螳螂怀孕,还能把公螳螂吃当食物吃掉呢。她居然抛弃师父和孩子,可不是天理难容吗。师父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她该打该罚。
“只要师父能原谅我,我做什么都愿意。”江落悔不当初。
站在柳章的立场上,这事倒谈不上谁抛弃谁。他本来就是要回人间的,两人注定分开。只是江落为了她自己那脆弱的自尊心,离别时把话说得太过分。比任何一次吵架都过分。犹如倒刺,梗在柳章的心头,想起来就难受。话能收回去,刺留下的伤能消失吗。
柳章冷冷道:“站起来,像什么样子。”
江落抬起头,道:“师父原谅我,我就起来。”
还搞威胁这一套,柳章软硬不吃,“那你就在这跪个几百年吧。”
江落道:“好。”
柳章转身就走,没走动。他回过头,江落抓着他的袍摆,道:“师父把果子带去吃吧,我亲手摘的。”柳章接过篮子,江落脸上露出了笑容。然而下一瞬,就看见他随手一抛,篮子翻覆,果子滚落到坡下,消失不见。
江落缓缓松开他的袍摆,整个人如同缩水的蘑菇蜷起来,伏跪在那里,把脸埋在草里。柳章头也不回走出几步,听到身后传来抽泣的哭声。他闭了闭眼,心神骤乱。他彻底栽在这个混账手里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落哽咽道:“我想师父原谅我。”
柳章忍下胸口翻腾情绪,道:“好,我原谅你,我们两不相欠,你可以走了。”
江落泪眼模糊望着他,道:“真的吗?”
柳章道:“真的。”
江落忙从地上爬起来,拉住柳章的袖子,道:“老树藤说,只要我潜行修行,就能净化魔血。我干净了,孩子也就干净了。孩子干净,便不会损害到师父的寿命。”
柳章道:“所以呢。”
江落道:“所以我一定会努力修行的。”
柳章想了想,察觉她的话有问题,像是刻意省略了什么关键信息,“此前你想修炼成神,万般艰难。如今魔血入骨,你想修行,又谈何容易?”
江落错开视线,支支吾吾道:“这个师父就别担心了,我有我的办法。”
柳章敏锐道:“你是不是炼了什么邪功?”
江落忙怼天发誓,道:“没有。绝对没有。老树藤它不会害我的。我一定能成功。”
柳章皱起了眉头,料定她有事瞒着自己。江落怕被看出来。她把滚到山坡下的果子全部捡了起来,收到篮子里,重新交给柳章。她强行岔开话头,扯起嘴角,笑道:“这个果子很甜的,师父尝尝。”
柳章望着她卑微模样,没忍心再扔第二次。他沉默片刻,接过沉甸甸的篮子。
二人相对无言,重逢后,光顾着吵架了。
柳章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懒得再去跟她翻旧账。两人既然难以善终,便到此为止。
柳章平复情绪,静下心好好思考了一会儿,道:“你既要修炼,便为自己好好修炼,能练到什么程度就练到什么程度。不要太勉强自己。更不必说什么为我和孩子去拼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看他的造化。”
江落点点头,郑重道:“师父说的,我记住了。”
柳章道:“尽快回南荒,人间对你不安全。”
江落道:“师父胎像不稳,我想再陪师父一段时间。”她掏出自己脖子里戴着的一串种子,解释道:“这是老树藤给我的,戴着它,可以藏匿魔气。没人能发现我。”
柳章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江落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腹部,道:“它老是闹腾,师父连觉也睡不着,我看着心疼。”
柳章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觉?”
江落愣住,继而一阵心虚。柳章瞬间反应过来,道:“你监视我?”
江落生怕他又发脾气,忙道:“我怕师父遇到危险,就偶尔看一下。平常不看的。”柳章后知后觉,难怪他老觉得背后有双眼睛。江落自知理亏,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师父明天想吃什么,我给你送来,放在营帐里就走。”
柳章都不知道该说她点什么好,道:“我什么都不需要,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江落不听话,我行我素。此后每天,柳章的营帐都会出现一些新的东西。譬如说山上采的新鲜莓果,两包桂花糖,一捧去壳的松子仁,杏脯梅子肉……不胜枚举,江落神出鬼没,跟打猎似得往他这塞东西。柳章胃口不好,平常吃的少。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占地方毫无用处。
不过有一回,他在枕边发现多出来只香囊。香囊里头包着的草药倒是很好闻,他看了一眼,放回枕头下,难得安眠。勉强算是江落尽对了一份孝心。他懒得搭理她,对这些杂物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直到某天,柳钟同他回营帐看地图,注意到桌上多出了一份烤鱼。
烤鱼被荷叶包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柳钟刚进来就闻到了,说道:“好香。”他剥开一层荷叶,发现鱼肉烤得外焦里嫩,还把刺剔得干干净净,“原来皇叔喜欢吃这个?”
柳章只好道:“是,我特意让人做的。”
柳钟笑道:“正好,朕还没用膳,就在皇叔这里一同用些吧。”
那鱼味道不错,柳钟特意询问是哪位伙夫烤的,柳章拿话遮掩了过去。
上次柳章遭遇刺杀,说明路线已经泄露。又要重新规划新的线路,他每日坐在灯下研究地图到很晚。就有一只蜻蜓趴在烛台下,默默陪着他,那双眼睛藏在暗处,如影随形。柳章赶过几次。
他端起烛台,作势要用烛油烫她,“走不走?”
蜻蜓固执地守在原地,大有扑火寻死之意。她死都不走。柳章放下烛台,拿只茶碗罩住她。蜻蜓什么都看不见了,在碗中乱飞乱撞,道:“师父,放我出去吧。”
柳章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江落道:“我太想师父了,想时时看到师父,又怕师父看着我烦,所以才躲在暗处窥测。”柳章道:“既然怕碍我的眼,找个角落蹲着便是,为何趴在烛台这么显眼的地方。”
江落藏了点小心思,不太好意思,低声道:“我得让师父知道我在想师父啊……”
蜻蜓靠蛮力向上撞击,使了大劲儿。茶碗跳动一下。柳章挑起眉毛,又添了个镇纸压住,看她能用意念顶起多大的重量。镇纸太沉,这下江落成为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再也翻不出风浪来。她无计可施,转而放弃,道:“师父放我出来吧,这里好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柳章道:“下次不要再送东西了,会惹人怀疑。”
江落道:“可是师父多吃点才能长胖。”
她挂念他的身体,变着法的弄些新鲜玩意给他开胃。柳章知她一番心意,行事固执。须得好好讲道理,才能叫她听话,道:“我胃口最近好了许多,吃的不少。师父会照顾自己。你把东西留着,我暂时不需要。”
江落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道:“那好吧。日后师父想要什么,再跟我说。”
柳章道:“嗯。”
他拿下镇纸,掀开茶碗。蜻蜓重获自由,围绕柳章飞了两圈。烛光下的影子如梦似幻。她降落在柳章指尖,凝视着他的脸,问道:“师父真的原谅我了吗?”
柳章指尖微微一动。他垂下目光,心下百感交集,道:“师父从未怪过你。”
第140章 斗殴“可是我想变得有用一点。”……
柳章平白无故叫人做了烤鱼,还是剃了刺的。大军跋涉何其艰辛,他怎么会突然在意起吃食这些末等小事?柳钟关心皇叔,留意到诸多细节。
他案上多了些零碎的吃食,用几本书盖着。没有完全遮住,有一包开了口的桂花糖暴露出来。柳钟不愿意把事情往坏处想,那日遭遇刺杀,柳章一人全身而退,却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柳章有意遮掩什么,颇为蹊跷。若那位妖王阴魂不散,还在纠缠于他,是能够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军中的。
她能救柳章,轻而易举杀死刺客,当然也能再军中杀死其他人。
莫大的威胁笼罩在头顶,犹如利剑倒悬。柳钟忽然坐立难安。他亲身体会过那位妖王的手段。凡人与妖魔鬼怪力量相差悬殊,在南荒任人宰割的宿命仿佛从未离他远去。那个人的阴影还在,从有形变成了无形。让人不得不忌惮。
他是皇帝,天下共主。柳章拥戴他,为大梁江山殚精竭虑。妖王应该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可对于江落出现的消息柳章选择了隐瞒。这难道不让人寒心吗?
柳钟知道皇叔不会害自己,可无论君臣还是叔侄之间,信任都是相互的。
烦闷之时,杨玉文前来求见。二人谈及军机大事,关于北上的线路还在商榷之中。
杨玉文以为兵贵神速,必须火速北上,哪怕硬碰硬,直接对上秦党的主力,也不能在气势露怯。但柳章认为那样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伤亡。
在重大决策上,柳钟的态度一般是偏向于柳章的。只要柳章反对,这件事多半难以推行下去。因此杨玉文十分不满,柳钟需要从中平衡二者之间的关系。
“杨将军迎战的决心和能耐,朕都知晓。作战部署朕一一看过了。但北边暗探传来消息,秦毅已经率军南下,他们对我们的渗透同样不浅。皇叔遭遇的刺杀便是佐证。若继续按照先前计划北上,弊大于利,容易中埋伏。杨将军身经百战,也知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昨日的精密部署照搬到今日兴许就不通了。”
杨玉文知晓必定是柳章从中作梗,“楚王殿下惯会挑刺,他倒拿出个更合适的计划。”
柳钟斟酌道:“皇叔提议先拿下东州。”
东州富庶,若能拿下自然得利,杨玉文道:“说的好听,等到摸清东州的部署,黄花菜都凉了。”
时间紧迫,大军是等不起的。他必须尽快下决定。优柔寡断是兵家大忌。柳钟道:“杨将军不必担忧,朕自有定夺。”
杨玉文拱了拱手,敷衍道:“是,陛下。”
他还能说什么,他无话可说。倘若当初知道是柳章在背后做这个影子皇帝,他未必肯暴露行踪前来投诚。现在上了贼船,拜了上将军,想下也下不去。他奔着一雪前耻,跟秦愫寻仇去的。却给自己脖子又一次套上了柳家的狗链子。
军营附近,有个野树林,是附近地势最高的山。柳章偶尔爬到山顶去观察周围地形,比看着图要准确很多。
山腰上两个士兵放哨,都是柳章的亲兵。杨玉文见了他们,就知道柳章还在山上。他沿着小道,踏上顶峰。
山头凸起褐色岩石,柳章负手而立,面朝东州的方向。风吹过他衣袍广袖,像是山崖边上扎根的松。杨玉文远远看着这棵松,特别来想给他踹上一脚,看他是不是真的没了法力掉下悬崖就死。
或许察觉到背后不怀好意的窥视,柳章转过了头。警惕性倒很高。
杨玉文开门见山道:“你真想拿东州?”
柳章道:“有何不可。”
东州是块多大的肥肉,没人不想吃,杨玉文全盘考虑过,道:“那是块平地,无险可守,打下来,得压重兵才能守住。”
他们的目标是北伐,直捣黄龙。把兵力压在这鬼地方毫无意义。不过杨玉文话锋一转,又道,“除非你想抢劫,吃干抹净立即扔掉。那就另当别论。”
以战养战,粮草不能断。东州很肥,够他们吃好几个月。
之前柳章权衡过,如果北伐推进顺利,主战场在北边,带着大批粮草辎重是十分吃力的。拿下东州只会拖慢行程。但秦愫反应太快,大军已然南下,要将他们一举歼灭。那么轻装简阵的打法就不再适用了。这可能会是一场长久的拉锯战。
因此,东州再次浮出水面,成为他们的战略目标。
杨玉文道:“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东州城内目前至少部署着七万兵马,不可能坐以待毙。直接杀进去,人家狗急跳墙,极限一换一,我们也得死不少人。东州太守可没有许思平那么蠢。”
柳章道:“得想办法拿到城中巡防图。”
杨玉文笑了起来,要能拿到巡防图,拿下东州如同探囊取物。他直接跪下来给柳章磕个响头叫声爹,还聊个屁的天。这种说法就和“杀掉秦愫很简单只要老天下道雷劈死她就行了”差不多。属于说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天方夜谭的事。
巡防图这么重要,东州太守难道会别在裤腰带上到处走吗?
恐怕城中早已戒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等探子摸到有效消息都得七八天,遑论找到巡防图的下落。就算有可能,但时间不够。他们等不起。
这也是柳章正在斟酌的难题。
杨玉文道:“陛下最迟明晚下诏令,在此之前,你不可能拿得到巡防图。”
杨玉文道:“这块肉无论吃不吃,大军都要北上。无非是勒紧裤腰带拼命,还是吃饱了肚子拼命两种结果。楚王殿下爱兵如子,不想饿死人。可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尸体,怎么会怕挨饿呢。”
他抬起手,下意识按着自己胸口,“我爹护了长安一辈子,秦愫毁掉它,只用了一个晚上。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是想亲手撕开秦愫的脸,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其他的,我不在乎。”
柳章的视线随之落定在他心脏位置上。
青禾说杨玉文被挖心而死,杨玉文靠骊珠续命,步杨虎臣后尘。父子俩宿命惊人重合相似。秦愫追杀他,他隐姓埋名忍辱负重,终于得到了一雪前耻的机会。柳章理解他急于北上的心情,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人与人的悲欢怎么能相通。他的感受旁人永远不会明白。杨玉文勾起嘴角,越想越觉得讽刺,冷笑道:“世事难料,说不定这一战输了,我被她千刀万剐。你成为她的阶下囚。秦愫对殿下可是
痴心不改。没准能封你做个贵妃。”
柳章无视话中讥讽之意,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她赢不了的。”
杨玉文道:“这种空话你留着跟陛下说吧。”
柳章便不再多言。风大,吹得灰尘扑眼睛。话不投机半句多,杨玉文嘴欠,聊多了必定起冲突。柳章言尽于此,转过身,准备下山。二人擦肩而过。杨玉文冷不丁开口道:“我被妖王摘心,死了几个月。你被她囚禁,快活了两个月。”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从秦愫说到江落身上,柳章遽然僵住。狂风卷着地上碎石,不安跳动着。他的目光晦暗莫辨,似搅动着将雨的浓云。杨玉文盯着柳章,饶有兴致道:“就是想问问,楚王殿下,被徒弟操得爽吗?”
柳章身上泛着一缕魔气,不属于他自身,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杨玉文都没想明白那是什么。直到现在,他一句试探,直接从柳章的反应上得到了答案。
柳章的瞳孔猛然收缩,脸上血色消失。像是被泼了热油,活生生剥下一层皮。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君子,被打碎了金身,血淋淋溅碎满地。他一世清白高傲到令人生厌,连屏山县那个鸟不拉屎的村子里都供奉着他的神像。神明高高在上,被信徒供奉叩拜之时,原来早已堕落腐烂,沦为不堪的玩物。
杨玉文欣赏他血肉模糊的惨状。
柳章站在风里,被一寸寸凌迟,体无完肤。
杨玉文接着杀人诛心,问道:“陛下在南荒,应该都知道吧。他有看过你被……”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没说出口,柳章一拳搭在他面门上。杨玉文踉跄退了半步。他摸着自己的鼻子,摸到一把鼻血,竟还笑了,笑得相当无所谓。这一天他等很久了。楚王殿下身败名裂,修为散尽,道心破碎,由内而外彻底变成废人一个。
他有什么资格披着人/皮出现在人前,继续发号施令?
杨玉文觉得畅快,又觉着恶心。自己变成活死人固然难受,可柳章现在比他还可悲。相比起来,被挖心似乎都没那么惨。他甚至有点佩服柳章,变成这个鬼样子,还能风轻云淡,东山再起。这份心态无可匹敌。杨玉文试着代入一下,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终于承认自己有比不上柳章的地方。
“你徒弟……”
杨玉文一张口。柳章再次拉拳,奔着他太阳穴打过来。
杨玉文抬肘格挡。看来戳到楚王殿下的逆鳞了。这事根本不能提。他当日断言,柳章管不住那个徒弟,一定爆出个大雷。没想到雷以这种方式炸在柳章身上。这师徒俩道德败坏、狼狈为奸,还真是龌龊到家了。杨玉文把等不得台面的事放到台面上来讲,当场激怒了柳章。
杨玉文更过分的话没说出口,先挨了打,生生被逼出火气。
他也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两人结怨已久,欠缺发泄的机会。
等侍卫察觉到不对劲赶到山上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得不可开交,难舍难分。五六个人上去劝架,才强行拉开。各自松了手。杨玉文满脸鼻血,鼻梁轻微骨折,一只眼肿得核桃大。柳章嘴角溢血,左脸颊也添了块淤青。
两位肱骨大臣一言不合打起架来,柳钟问起,杨玉文说技痒,跟楚王殿下切磋切磋拳脚功夫,让大家不必大惊小怪。又问柳章,说法差不多。
总之没什么大事,当事人既然都这么说,旁人只好这么信。柳钟命太医给二人送去金疮药,又以军中斗殴的由头罚了他们两个月俸禄,皆无异议。军中的规矩谁都得守。
柳章独自回到营帐,下属端着金疮药和清水走进来。
柳章抬手,示意他下去。下属边放下了手头的托盘,只留他一人在营帐内。柳章望着清水中自己面容狼狈的倒影,身后脚步声靠近。一只手伸过来,指尖碰到了他受伤的唇角。柳章下意识避开,道:“没事别来找我。”
他不用猜也知道来的是谁。江落露出半个身形,问道:“谁打的?”
柳章不想再横生枝节,便没有理会她的问题。江落见状,拔腿往外走。横冲直撞的,不知是要去找谁的麻烦。柳章立即道:“回来!”
江落道:“师父不说,我去查。”
柳章怕她闹事,直接道:“我和杨玉文打了一架。”
又是杨玉文?江落反感至极,道:“是不是因为我杀他一次,他怀恨在心,报复师父。”
柳章心情不大好,没耐性同她解释那么多,道:“是我先动的手。”
这就让江落有点想不太明白了。以柳章的性格,打人肯定是有原因的。
“是不是他做了事或者说了什么话,故意挑衅,激怒了师父?”江落猜得八九不离十。肯定就是这样。她对杨玉文一点好印象都没有。见柳章带伤,她洗了块帕子,为他擦拭嘴角伤口,心疼坏了,道:“师父想出气,告诉我就是。何必自己动手呢。”
柳章回到营帐内冷静了很多。他不该一时冲动与杨玉文斗气打架。这事传出去影响极坏,若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恐怕陛下会起疑。柳钟又是个多心的人。万一查到江落踪迹,对谁都不好。杨玉文犯贱的事多了去了,柳章越计较,他越起劲。
闹到后头谁也讨不到好处。
柳章胡乱擦了脸,试图抹去杂乱无章的思绪,道:“这是我的事。”
他把一切都分得很开。绝不让江落插手。江落握着他的下巴,仔细瞧了瞧,都破皮了。杨玉文好大的胆子,竟然把打伤师父。她眼中的杀意刹那间熊熊燃烧,席卷了理智。柳章意识到她想做什么,道:“不要去找杨玉文麻烦。”
江落道:“他自己找死。”
上次没弄死他,是他命大。江落不介意把骊珠掏出来,再次捏碎。看他有多少枚骊珠做替补。柳章神色凝重起来,握住她的肩膀,道:“他是北伐大将,至关重要,决不能出事。你听到了吗?”
江落道:“我必须替师父出了这口气。”
柳章道:“我没有什么气。”
江落道:“可我生气!”
柳章道:“我跟他打架,与你何干?”
江落被堵得哑口无言。她望着柳章,张了张嘴,道:“怎么会与我无关呢。”
柳章把话说得重了,缓和语气,道:“一件小事而已,你插手,只会闹得难以收场。”
江落恼恨道:“可他打伤了师父!”
柳章道:“他伤得也不轻。”
江落道:“他挨打,是他活该。师父受伤,我就忍不了。”
柳章道:“说了是小事,你忍不了也忍着。”
江落气得够呛,恨不得直接把杨玉文揪出来打死。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怕惹恼柳章,暗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柳章懒得再惯着她。他也烦得很。过了一会儿,江落强行压下火气,又磨蹭到他身边来,打开了金疮药。
“我先给师父上药。”她主动给找了个台阶下。
“你不能乱来知道吗?”柳章必须把话跟她说清楚,解释道:“如果杨玉文死了,我们将痛失一员大将。很难找到比他合适的替补。”
“师父疼不疼?”江落边涂着,边给他吹气。她不接话。
“不疼,”柳章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别动杨玉文。”
“听到了,”江落怨气冲天,叫嚷道,“等你们打完仗,我再掐死他。”
“……”倒不至于这样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江落觉得这药涂了没用,想动用灵力为他疗伤,也遭到阻止。柳章按下她的手,“过几天就好了。大家都看见我的伤。等会出去消失了,恐惹人怀疑。”
他处处谨慎,怕江落去杀杨玉文,又怕她走漏了行踪,一片苦心。宁愿带着伤。江落破觉丧气,被棉花都在胸口。她憋着一股劲儿,说出口却是徒劳无力的。
“师父受欺负,我不能出头。师父受伤了,我也不能疗愈。送来的礼物师父一样都不要。那么我对师父来说究竟有什么用呢?”
她拼命想要弥补柳章,但能为他做的事情少之又少。她
痛恨自己没用,陷在这个处境里,满腹委屈,不知如何释怀。
柳章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伤到了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很糟糕。柳章心情差到了极点。他仍然打起精神,想跟江落好好说话,道:“你不需要有用。对于师父来说,你只要平安无事就行了。”
“可是我想变得有用一点。”江落悲伤道。
她捧起柳章的脸,在那块淤青上亲了下,很轻很轻,“师父肯定很疼。”
柳章脱口而出:“现在不疼了。”
江落扯起一个笑来,心花怒放,道:“是吗,那我多亲两下。”
柳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