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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可以 江挽灯 22783 字 3天前

第131章 人间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风大,黑旗迎风招展。

阳州太守谢秋泓登上城头,眺望远方山林。幕僚王思作陪。

他们二人的官袍唰唰抖动。

城内巡防严密,城外设禁对往来人口严加盘查。一个卖菜老农拉着板车进城,翻了车,瓜果滚落一地。众人帮忙收拾干净。检查无异,放行。军民和谐,井然有序,俨然一座安宁太平的边陲小城。然而谢秋泓六七年刚到任此处时,尚且是满目疮痍的一片废墟。

幕僚王思摇着羽扇,感慨道:“若非大人苦心经营,阳州焉能有此日。”

谢秋泓道:“六年了。”

王思道:“快七年了。”

谢秋泓吃了一嘴羽毛,将王思的破扇子往外掰,道:“这么大的风,别摇你那破扇子了。”

王思却要维持高人风范,“诸葛先生羽扇纶巾,运筹帷幄,乃是我辈读书人顶礼膜拜的典范。”

谢秋泓是靠军功升上来的,读书不多。但诸葛先生他肯定知道,他对王思装模作样十分不屑,道:“要学在心里学。”

王思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道:“大人是想说,但行忠义良臣事,人人皆为孔明。”

谢秋泓捋着胡子,点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王思又问:“那大人是孔明吗?”

此言意味深长,谢秋泓默不作声,手按在城墙一块土砖上。行伍出身,他手指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粗茧。穿着太守的官袍,也像个扛大刀耍花枪的武夫。他左眼蒙着黑色眼罩,那是当年在荣南军打仗的时候瞎的。他以为自己会打一辈子仗。

他答应过一个人,会为大梁守住南大门。

纵使千万妖魔兵临城下,也休想突破阳州,进入大梁。除非跨过他和五万荣南军的尸骨,把阳州夷为平地。谢秋泓今年三十多了,他身体不错,自认为还能再守四十年。但他没等到妖魔再次入侵,大梁反倒垮了。

谢秋泓重重叹气,仿佛脊梁骨都弯了,“我算什么忠臣,陛下驾崩,隔了两个月我才知道。”

长安暴乱,阳州相隔千里,加上下了数月的暴雨。山中道路垮塌。阻绝音信。等长安的消息传到阳州时,黄花菜都凉了。别说北上勤王,他们连奔丧都赶不上。第二波消息传来,已经是改朝换代秦愫称帝。在此之前,谢秋泓连秦愫是谁都不知道。

一切就是这么突然。

“新朝国号称卫,女帝陛下号建元帝。满朝文武半数倒戈半数暴毙,封赏的诏书已经到了阳州。”王思收起扇子,啧了一声,“那位女陛下看重大人,给了个南王的爵位,大梁可从未有过异姓王。咱们阳州在朝廷素来不受待见。女陛下竟开了如此之高的价码,令人称奇。”

谢秋泓听了心下不快,驳斥道:“篡国妖女,算什么陛下。”

王思风轻云淡道:“这么说来,大人不愿投诚,依旧忠于大梁。”

人活一个忠字,丢了忠义,岂不连畜生都不如。

谢秋泓做的是大梁的正经官。

从没想过背主投荣,可事到临头,内中纠葛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女陛下雷霆手段,党同伐异。把控着长安,大肆笼络外地势力,投诚者加官进爵,反抗者派兵镇压。有谣言称,秦愫乃是妖邪所化,人人得而诛之。

又有一路说法,称秦愫其实是是杨玥鬼魂显灵。因柳氏残暴无德,上天降罪,才有妖魔鬼怪祸乱长安的劫难。上苍有好生之德,遣神使圣女降临人间普度众生,还世间一个太平。凡不敬神女,则为不敬上天,会遭天打雷劈。

两个流言各执一词,打得不相上下。

或说秦是妖,或说秦是仙。腥风血雨,各执一词。

对于阳州百姓来说,改朝换代目前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不过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日子该怎么过,照样怎么过。女帝登基还算件很稀奇的听闻。而谢秋泓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了。他是太守,当着大梁的官,可大梁却没了。

谢秋泓几宿没睡好觉,早已痊愈的左眼又开始隐隐作疼。

幕僚只谋不断。无论上司做出任何决定他都能讲出好坏来。王思瞧太守的态度,仍然偏向于大梁,叹道:“长安乱成这样,归根结底,还是太子失踪的缘故。”

谢秋泓被提醒了,道:“昨天东南来信,不是说太子找到了吗,那个人叫薛什么来着。”

王思补充道:“薛凛,东宫属臣,薛侍中。”

谢秋泓道:“对,就是他。”

太子失踪后,东宫属臣流散,要么被杀要么不知所终。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以薛凛为首,逃到东南一带。他们打着太子的名号笼络势力,宣扬秦愫妖女论,公开与新朝唱反调,立起一面鲜明的旗帜。有不少人支持他们。

新朝大军派兵镇压,正激烈交锋。秦愫给谢秋泓封王的条件之一就是“剿灭东南流寇”。薛凛骂秦愫是篡国妖女,秦愫说薛凛他们是东南流寇。双方都想争取谢秋泓。

阳州方面一共收到了两封信。

东南薛凛宣称太子已经找到,重返长安指日可待,劝谢秋泓起兵相助,勠力同心讨伐逆党。谢秋泓目前没回复。谢秋泓还在怀疑一个问题,“太子真的找到了吗?”

王思道:“自然没有。”

谢秋泓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王思笑道:“太子若在东南,直接称帝即位,岂不更得人心。与北边分庭抗礼,秦愫会立即失去一大批拥趸。可薛凛上蹿下跳,偏偏无法搬出个能登台面的皇帝。说明他手里没人,在虚张声势,哪怕一个假的都没有准备好。所以才这么被动。”

现在谁都想找到太子。薛凛别无选择,据说他的九族已经被秦愫翻出来全部斩了。

问题依然很棘手,谢秋泓道:“太子究竟去哪了。”

王思摇头道:“天知道。”

谢秋泓道:“唉……”

阳州是大梁的南大门,他的首要职责,就是关死这道门。现在天下大乱。所有人都劝他把门栓拆了去打家贼,那外面的妖魔鬼怪冲进来怎么办。这才是谢秋泓最担忧的一点。长安妖兽集体出逃,涌入南荒,从阳州上空经过。五万兵马枕戈待旦。

妖兽借道回家,未伤百姓,进入南荒后再没出来过。

谢秋泓至今悬心,命城中戒严宵禁,严查奸细。谁也不知道那些妖兽会不会择日反攻。风雨欲来,内外交困。谢秋泓承受莫大的心理压力。

如果他选择守住大门,对内斗袖手旁观,等于得罪两方。将来无论太子登基还是秦愫坐稳皇位,都会因他的袖手旁观之举心生猜忌,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就算家门守住了,谢秋泓也完了。倘若起兵帮助某一方。妖族趁势作乱,阳州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谢秋泓的决定悬在刀刃上,无论前进后退,都是死路一条。王思看得明白,他自己也明明白白。他们身处绝境。“无论大人最终如何裁断,属下都以大人马首是瞻。”

谢秋泓将目光投向了茫茫山林。他看到无尽的阻碍,山的那边是海,海的那边是南荒妖域。他想到了一个人,同太子失踪的,现已声名狼藉的那个人。

他又在何处?风吹紧,谢秋泓犯了头疼。独自回到府内歇息,夜间听到雷声滚滚,不得安寝。熬了一宿,翌日神色不佳。一个小吏前来回禀,说是抓了个刺客,行迹可疑,关押在地牢内,问大人该如何处置。

谢秋泓问道:“什么样的刺客?”

小吏道:“很年轻,模样生得……似妖,却不是妖。他想要见太守大人,还说了句怪话。”

谢秋泓道:“什么怪话?”

小吏道:“他问一个谢字有多少笔画。”

谢秋泓静了片刻,想起什么。他身形跌撞,差点没站稳。手中茶杯铿然坠地,再回首已然变色,惊愕道:“人在何处!”

妖精千变万化,偶尔化作人形,潜入城中作乱。地牢专门为这种可疑人员所建,在地下三层。布防严密,铁桶一般。妖精进去了也插翅难飞。狱卒打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谢秋泓紧随其后,脚步匆匆。下楼梯时,他劈手夺过狱卒手里的灯笼,道:“哪边?”

狱卒忙加快步伐,一面掏钥匙,道:“就在前面。”

一路小跑,奔到牢门前。里头黑咕隆咚,谢秋泓提灯照去。隔着铁栏杆,牢房内堆积着凌乱稻草,一位年轻人席地而坐,面朝墙壁。他身着寻常布衣,可周身气质不俗。狱卒大力拍打栏杆,喝道:“大人来了,还不拜见!”

年轻人循声回头,火光照在他清晰的侧脸上。

谢秋泓大惊。他脑子里嗡嗡的,嘴唇蠕动:“都退下!”

狱卒道:“大人?”

谢秋泓大吼:“我让你们都退下!”

狱卒愣住,旋即道:“是。”

谢秋泓接过钥匙,开了牢门。待狱卒脚步声远去,他拜倒在年轻人脚下,身形匍匐,道:“臣谢三,拜见楚王殿下。”

柳章垂首目视他发顶,道:“谢大人别来无恙。”

谢秋泓惶恐道:“臣罪该万死。”

二人相识多年,许久未见。柳章示意他起身,不必多礼,道:“若不是被当做奸细误抓起来,我也不能这么快见到谢大人。”

谢秋泓搀扶着柳章起身,百感交集,道:“殿下见谅,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柳章道:“无妨。”

他不能泄露行踪,唯有出此下策。柳章背负着滔天骂名,如今还能毕恭毕敬将他视作殿下的人不多,谢秋泓算一个。柳章自投罗网,也是看中他的人品。

谢秋泓诧异道:“殿下这是……”

柳章道:“我要找你借一千兵马。”

谢秋泓将柳章请出地牢,对外称是故交旧友,掩人耳目。见过柳章的人不多,倒也没引起怀疑。将贵客带到家中。谢秋泓住三进院落,倒也僻静周全。他命人摆上酒菜,于花厅设宴款待柳章,尽地主之谊,道:“粗茶淡饭,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厅外一株荔枝硕果累累,举手可拾。

此地开阔爽朗,比地牢宽

敞,又是谢秋泓家中。

二人叙旧寒暄都方便。

阳州地势险要,九山半水半分田,崇山峻岭,盛产荔枝。数万大山组成了天然的国门屏障。阳州太守谢秋泓即是行伍出身,屏山县出来的泥腿子,家中世代种田,父母大字不识。十几年前,妖祸横行,谢秋泓为了混口饭吃,到衙门挂了名。

他不会写字,也没有名字,在家排行第三,人称谢三。

谢三武艺高超,颇得荣南军统帅赏识。屏山县爆发妖乱,他主动请缨,保护家乡父老乡亲。也是在那场战役中,他失去了父母和兄弟姐妹。谢三跪在山墙上一笔一画地刻碑。柳章路过,看到满面山墙的凌乱刻痕,问道:“你想写什么?”

谢三道:“谢字有多少笔?”

柳章道:“十二笔。”

刚好,他家十二口人,谢三伏地痛哭。年轻人教他写了谢字,他一边刻,手指一边流血。从今往后,谢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血。他与妖族不共戴天。

不久,谢三违抗军令,深入大妖巢穴,决一死战。紧要关头,那位教会他写谢字的年轻人从天而降,把剑插入了大妖的颅脑深处。谢三从虎妖的利齿下掉落,昏迷数日。醒来后,才知道那位身手不凡的修士原来是楚王柳章。

谢三因擅自行动受了惩处,又因击杀大妖有功而免于刑罚。功过相抵。据说柳章为他说了话,荣南军统帅顺势轻拿轻放,下不为例。军中令行禁止,倘若人人都一时冲动擅自行动,岂不是乱了套。谢三醒后自己去领了五十军棍,以儆效尤。他是个有血性的汉子。

卧床修养的时日,柳章前来探望,送了他本兵书。

谢三挠挠头,尴尬道:“我不认识字。”

柳章道:“可以学。”

谢三道:“学他干嘛?”

柳章道:“谢将军是想多杀敌还是想多救人?”

谢三道:“都想。”

柳章道:“那便学认字罢。”

谢三读了几年书,取表字秋泓,得蒙举荐,升任阳州太守。

柳章对他有救命之恩,外加知遇之恩。谢秋泓绝不相信,柳章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是个弑君篡位的奸恶之徒。想必其中必有内情。酒过三巡。谈起时局变化,谢秋泓知无不尽言无不谈,说到后头叹气连连,面色凝重,道:“殿下失踪这段时日,天已经翻过来了。”

柳章将饮尽的酒盏扣在桌面上,静静道:“那便再翻回去。”

谢秋泓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他风轻云淡,岿然自若,一如当年。

仿佛天崩地裂也不足以撼动他的决心。

谢秋泓心中震动,道:“殿下找我借兵,是想北上?”

柳章道:“先去东南。”

这么说来,是打算联合太子,共抗秦家大军。

谢秋泓思索片刻,他自然是支持柳章的,道:“一千兵马够吗?”

柳章已然盘算周全,此来,一锤定音,道:“够了。”

“薛凛修书于我,要我调三万兵马援助。”谢秋泓迟疑道:“他下的是调令,盖了太子玉印,说是太子的意思。我若不尊便是抗旨。”

柳章道:“太子在我这里。”

谢秋泓惊道:“什么!”

这正好印证了幕僚王思的说法,太子根本不在东南。薛凛假传太子旨意,想必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别无他法,只能求助于谢秋泓。谢秋泓正为此事犯难。如果不救,坐视太子嫡系被围死去,恐怕他日无力回天。就算他不投靠新朝也相当于是新朝的走狗了。

可要救吧,他手里一共才五万兵马。

拨了三万走,还剩两万守阳州。风险太大。

柳章早有预料,给谢秋泓吃了颗定心丸,道:“西南绝不能乱,你的主力必须守在阳州。这也是太子的意思。薛凛那边我们自有对策。”

谢秋泓看了他一眼,道:“殿下的意思是……”

柳章道:“只需一千兵马,送我与太子赶赴东南。其他的你不用考虑。”

他们要去前线,单枪匹马支援薛凛,以保证西南无虞。谢秋泓心情复杂。如此一来,他的两难局面迎刃而解。既不用担心落得背主骂名,稳住了民意。又能把力量部署在防备妖族上面,比起三万兵马,一千兵马自然不足为虑。

“殿下带走一万,给我留四万,我也能守住。”

“不用那么多,”柳章道:“带太多人会走漏消息。”

“殿下想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柳章道。

“行,”谢秋泓豁然起身,事不宜迟,道:“我立即安排。”

谢秋泓办事妥当,抽调一千精锐,护送太子与柳章。一千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赴东南。旧友匆促重逢既分别。翌日天未亮,谢秋泓亲自骑马送柳章出城,在河边见到了太子柳钟。君臣会晤,太子问道:“谢卿承诺为大梁守南门,盟约可还作数?”

谢秋泓行三跪九叩之礼,俯首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子奉上绶带。

谢秋泓双手接过,高举过头顶,再拜。

天蒙蒙亮,林中长河蜿蜒。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第132章 破裂是她丢掉了师父。

行军须得掩人耳目,避开官道,往深山老林里钻。条件艰苦,毒蛇众多。

柳钟终于回到了故土,比起精神上的重担,赶路受的这些皮肉苦几乎不算什么。有一千人马护卫他们的安全,只要与薛凛汇合,他便能名正言顺登基即位,重新开辟一番新天地。从此摆脱了受制于人的废物生涯,掌握自己的命运。

赶路途中,柳钟逐渐找回自信。他必须尽快成长为皇帝,肩负一国之君的责任,好减轻皇叔的负担。柳章谋划战局剖析利弊,像个完人,永远不会累。无论面对任何事他的情绪都没有什么起伏。回到人间后,他变得很冷静。

也不能说以前的皇叔不冷静。

他在南荒时,更有活人气息。会跟妖王吵架、辩驳,会不耐烦。吵完架明显能看出情绪萎靡。听说修道之人并无太多口腹之欲。可妖王喂的,他都吃了。

夜深人静,河面起了薄雾。

柳章坐在岸边石头上,手里握着半颗红宝石。这颗宝石只有拇指大小。光泽动人。可惜裂掉了,剩下半截布满裂缝。

妖王扣留他们这么久,终于放走。柳章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柳钟无从得知,也永远不会问。那段时日对他们来说是屈辱的,谁也别提,随着时间流逝淡忘。柳钟暗想,他将给皇叔史无前例的殊荣和待遇,以报答低谷时期的救扶之恩。

别去揭开伤疤,让它日复一日,慢慢愈合。

柳钟悄悄合上了帐篷的缝隙,收回窥探的目光。

河岸边,柳章仍坐在石头上。他原本打算,等雾再大一些,便将宝石掷入河中。这东西留着也无用。可雾渐渐大了,他却没舍得扔,只是松开手。叮咚一声,眼睁睁看着宝石掉在石头下的浅水滩中。亮色璀璨夺目,闪烁着,被流水冲刷。蠢蠢欲动,好几

次差点被冲走。

柳章又伸手把它从水里捡起来。

长安失守,楚王府想必被砸光了,他和江落东西都不会被留下。如果这一次算是真正的诀别。那么她留给他的东西,就只有这块宝石了。

或许还有腹中那个不知道能否保住的孩子。

江落临别前信誓旦旦,说她不要孩子也不要师父。

柳章知道,她口中说的,和心里想的,未必是一回事。江落懵懂无知,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知道令她高兴愉快的,便是好的,令她痛苦难受,便是坏的。她没有良知和道德,能将他人的生死置之度外。

可当柳章的性命也被摆上祭台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如此恐惧。

她从未经历过这种抉择,表现出极端的暴怒。她像个既要且要的孩童,当一切崩盘,撒泼打滚都无济于事,便转而攻击他人。柳章被她的话伤得体无完肤,却也明白,那不是她的错。

江落太年幼了,小小年纪便做了妖王。

她内心明明存在怯懦的一面,却不接受自己的怯懦。丝毫的妥协和放弃都会给她的自尊造成沉重打击。她需要时间成长,可柳章没有时间陪她成长。这是两人必然分开的内因。他们都需要冷静下来,跨过各自的难关。

柳章将宝石上的水渍擦干净,放入怀中,小心收好。

柳章走后,章华台变成了一座坟茔。

江落下令关紧门窗,散开帘子和帷幔,保持封闭。她独自躺在两人往常睡觉的那张床上,抱着柳章的睡袍。风和光都隔绝在外,屋内暗得分不清昼夜。

时间流逝,她不吃不喝。小红小绿都被她骂走了。

她不允许任何人干扰这个房间里的气息。

柳章走了,他的残余气息也在慢慢消散。江落把自己蜷缩成一只僵化的动物,躲在不见天日的洞穴里,获得安全感。

青禾走上二楼,拂开重重幔帐,走到床边。他在江落面前蹲下来,轻声道:“大王。”

江落手指紧紧攥着柳章的睡袍,眼神空洞,没有丝毫反应。

青禾握住她的手背,道:“我会永远陪着大王的。”

江落眼睫动了动。她先闻出青禾的气息,才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青禾低下头,在她手臂上亲了亲,虔诚而郑重。江落看向他。

青禾仰起脸,眼中柔情似水。

江落道:“走开。”

青禾扫视她怀中那件变形了的睡袍,道:“他背弃大王,大王还想着他做什么。”

江落眼神冷得没有温度,道:“我让你滚。”

青禾道:“我不滚。”

江落反手扇了他一耳光。他的头歪过去,又正回来注视着江落。偏要跟她作对似的。江落对他没有那样好的脾气和耐心。没有人能成为柳章第二。江落掐住青禾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按倒在床上。青禾在慌乱中打碎了一只灯。

碎片声略微刺耳,在这静得吓人的房间里。暗淡天光被帘子阻隔在外,江落的脸悬停在青禾正上方,咫尺之距。几乎鼻尖贴着鼻尖。青禾屏住了呼吸,盯着江落令人着魔的眼睛。好像梦中之景。上一次他们靠得这么近,还是在人间那棵不知名的古树上。

青禾的心快速跳动,他不确定,大王会怎样对待他。

两人虽然一上一下的压在床上,但江落的架势,像是打算要他的命,她开口道:“你向柳章告密,说我杀了杨玉文。”

青禾知道事情终究会败露,承认了:“是。”

江落手指加了点力度,令他窒息,道:“你明明可以成为我最信任的臣子,在南荒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我。我容忍你犯错,你却不知悔改。我杀了你,你就得偿所愿了?”

青禾脸庞充血紫涨。他眼神迷离,凄然一笑,“死在大王的床上,是我的荣幸。”

以前跟着江落,上刀山下火海,无怨无悔。能做一辈子跟班都觉得满足。不知怎么,心思变歪了,脑海里开始冒出许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大王要跟傅溶去长安,他百般阻挠,怕她一去不回。翻过千山万水追了去,见到她对柳章那样好,嫉妒发狂。原来、原来大王有那样一面。他恍然大悟,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可以这样亲密深刻、美好甜蜜。他发现自己浅薄得无可救药。

对比柳章,他在大王心中是无足轻重的。

恐慌迫使他拼命算计。他就是痴心妄想。哪怕得罪大王,也顾不上。青禾卑微至极,死到临头还是想为自己争取,祈求道:“大王给我一次机会,我能做得比柳章更好。”

在他窒息的最后一颗,江落松开他,把他从床上踢了下去,道:“你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青禾眼泪夺眶而出,剧烈喘气。他按着自己的胸口,咳得死去活来,道:“为什么?”

江落的话音冷酷无情,道:“因为我再也不会信任你。”

青禾跪在床前,手足无措,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大王。柳章他心怀叵测,从未忠于大王。”

这句话刚好触到了江落的霉头,提醒着她的失败。

江落手指深深攥住了被褥,道:“你再说一遍。”

青禾被她的戾气所震慑,自知失言。他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大王可能真的会杀了他。他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没再吭声。

江落道:“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多嘴。”

青禾道:“我只是想劝大王,别再为他伤心,不值得。”

江落赶走了柳章。她才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有什么好伤心的。这个念头冒出来,她幡然醒悟。该伤心的应该是柳章才对。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她得以喘息,心口也没那么痛了。对,没错,她不需要伤心。她什么也没失去,是她自己不需要师父了。

没有师父也能活下去,她依然还是南荒妖王。

江落垂下了目光,喃喃自语:“你说得对,不值得。”

她本就没有师父。

想通了,江落从床上起身,撂下柳章的睡袍。她扯下遮光的帷幔,推开窗户。清凉山风涌进来,吹过她冰凉面庞和身体。重新沐浴在太阳下,她重获新生。风把屋子里残余的柳章气息全部带走,也把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带走,剩下个空腔,大洞。

迫切需要什么东西才能填满。江落抓起餐盘里发霉的食物,这是柳章走的那天,小红送进来的。不知过了多久,食物已经发霉。她胡乱往嘴里塞,腮帮子满满当当。

青禾冲过来拦住她的手,道:“大王!”

江落塞到喉咙撑不下,她跪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呕吐起来……身体里的大洞没有被填满,反而变得更空了。她眼前一片模糊。扭过头,望向旁边的衣冠镜。镜中人蓬头垢面,像是被一具抽走魂魄的干尸。失去柳章,去了大半条命。

为了避免痛苦,陷入更大的痛苦中,无可救药。江落用手背挡住眼

睛,泪水顺着手臂一滴滴落在地上。她呜咽着,痛哭失声。青禾从未见过她这般悲戚模样,他的心阵阵抽疼。她是大王,大王怎么会沦落到如此狼狈境地。他宁愿她痛打自己一顿。

青禾伸出去的手不知该落在何处。

原来,没了柳章,会让大王痛不欲生。他们才认识多久呢?为什么?青禾困惑不已,渐渐红了眼睛。他心中苦涩翻腾成海,到最后,全面溃败。他扶着江落的肩膀,扯出笑容,道:“大王别难过。没事的。我、我帮你把柳章抓回来。”

他心如刀割,脸上还在笑,哄道:“他还陪着你,永远陪着你,好不好?”

江落渐渐止住了哭音,泪眼模糊望向青禾。只要大王能开心,他做什么都愿意。青禾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自己却已泪流满面,他深呼吸,止住颤声,道:“世上所有好东西,都属于大王。我豁出命,帮大王去抢。”

江落把脸埋在自己掌心。

没用的,她自己丢掉的东西,捡不回来了。

是她丢掉了师父。

第133章 围困“来者何人?”

幽州遭围半月有余。城中守军在薛凛的带领下负隅顽抗。历经七天七夜的苦战,城中断水断粮,八千兵马苦苦支撑。厮杀声到黎明前方止息,给双方留出了喘口气的功夫。许思平眺望着远处烽烟缭绕的城墙。城墙上千疮百孔,缺口处堆积着破烂沙包。

猎狗咬死羚羊的喉颈,一击无法毙命,这只羚羊过于狡猾,需要更多耐心去消耗气力。

硬骨头难啃,攻城的也疲惫至极。

许思平外放后做了十多年地方官,拔擢无望,一辈子在五品知州的位置上坐到老死。一夕之间改朝换代,天下大变。他不知怎么入了女陛下的眼,许以高官厚禄。

许思平已经到了做富家翁的年纪。背着二臣名声,死了难见先贤。他凭着读书人的一腔气节断然拒绝,第二日,全家三十七口人被抓去。他的脊梁骨断了,气性也没了。

名声比不过妻儿的性命重要。

为保全一家老小,许思平奉了女陛下的旨意,前去攻打幽州,绞杀太子嫡系。

副将匆匆掀开帐篷,呈上朝廷密信,道:“大人,北边的信到了。”

许思平接过密信,太阳穴突突乱跳,有些手抖。

——太子不降,则屠城。

一目十行看清纸上字眼,扫到最后,他两眼一眼,差点死过去。

幽州数万百姓,怎么能说屠就屠呢?

也不是是女陛下的意思还是秦业的意思。

许思平想保全妻儿老小不假,却也不想干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他叹气连连。为今之计,只有谈判,想办法说服薛凛妥协,保住全城人性命。

“我去见见薛凛。”

许思平和薛凛是同门,有过数面之缘。

薛凛出身清贵,效忠太子。长安沦陷后,薛凛打着太子旗号招摇撞骗。他靠三寸不烂之舌笼络实力,躲避了新朝铺天盖地的行刺和追杀,九死一生,竟拉起一队人马,占据三州。可很快在大军镇压之下,他很快丢了两个州,退守幽州。

幽州失守,薛凛将死无葬身之地。他没有退路。

守备通传道:“许思平要攻城了。”

薛凛喝了口破碗里的水,匆忙爬上城墙。风吹得桅杆欲折未断。薛凛挺直腰杆,在密密麻麻压阵的大军中找到了许思平的身影。

许思平坐在战车内,“卫”字大旗迎风招展,薛凛眼冒精光,发出古怪的笑声。他看透了许思平的无计可施,这老匹夫还是怕死。

许思平道:“薛兄,降了吧。”

薛凛道:“我骨头硬,不比那断脊之犬,怎么降。”

薛凛年方四十,许是过度操劳的缘故。他头发花白,瘦骨嶙峋,像个黄土埋到脖子领的糟老头,比许思平看起来要老上十岁。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如两团幽幽鬼火。在这尸横遍野的鬼城里,人心绝望。他燃烧自己,照亮黑夜。

大半江山都已沦陷,改姓秦。就算守住幽州,也是一座孤岛。还不如降了,保全残部和城中百姓。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守什么,这里又不是故都。

双方打了个昏天暗地,尸横遍野。薛凛狡诈,天天站在城墙上对许思平破口大骂,骂他十八辈祖宗。薛凛拥立太子,誓与伪朝势不两立。各为其主。许思平身为变节之人,自然是没底气在薛凛面前硬气起来。许思平无视辱骂,道:“你若一意孤行,恐城中百姓遭殃。”

薛凛道:“怎么,你还想屠城?”

许思平没回答,面无表情。薛凛轻易看穿他的处境,笑道:“你若屠城,必定被事后清算。你若不屠,便是抗旨。许兄,你也是走上绝路了。”

前些日子许思平上了道折子,询问女陛下,是否要活捉太子。如若女陛下想囚禁太子保全仁义名声,那么他将减缓兵力,改攻成围。等里头饿死了人,太子自然出来乖乖投降。许思平既完成了命令,又不用背上弑主之名。

倘若女陛下不在乎太子死活,让许思平猛攻,一旦城中人决定鱼死网破,那就麻烦了。许思平还在纠结杀太子会不会背上千古骂名。女陛下直接让他屠城。最毒妇人心。

薛凛怎么可能投降。恐怕全城人死光了他都不会投降。他巴不得死给全天下人看,新朝奸佞如何残害忠良,人神共愤。好成全他忠义名声。

而一旦屠城,许思平多半遗臭万年。

民怨爆发,女陛下绝对会把他推出去定罪,杀了他九族,平息民怨。为君者干干净净,带血的脏事都由底下人去干。这位女陛下比太子还像皇帝。许思平权衡再三,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做替死鬼。薛凛洞悉了他的处境,发出冷冷的嘲笑声。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许思平面上浮起怒意,道:“你已是强弩之末,还不束手就擒。”

薛凛道:“你以为你做新朝的走狗,就能保全一家老小的性命吗?许兄,你太天真了!那妖女勾结怨鬼,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说不定许兄的下场比我更惨。执迷不悟的究竟是谁?我看你还是降了我们,太子仁厚,定能给你找条活路!”

许思平道:“太子根本不在城中!”

薛凛道:“太子不在,我守什么呢?你迟迟不敢发起总攻,不就是怕逼死太子,落得千夫所指吗?如若太子不在城中,你又怕什么呢?”

老东西巧舌如簧,搬弄是非,看穿人心。许思平辩才不敌,又失了正义性。几句话功夫,便落了下乘。薛凛死到临头,还那么倨傲自负,倒像是有所依凭,倒让许思平心里打起了鼓,拿不定主意。太子究竟在不在城中?

真真假假,许思平打探了许久,没有定论。战场上,比得不单是兵力较量,更是心术较量。谁先露怯,便落了下乘。薛凛装神弄鬼的本事不小。

许思平也怕吃他的亏。

一个久坐军中,一个站在城头上,比起定力。幽州被围,断水断粮,时间一长,优势还是在许思平这边。许思平冷哼一声,咬牙道:“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熬了四个时辰,一时僵持。

夜幕降临。探子匆匆来报,向许思平禀报:“大人,不好了,我们的粮草营被烧了。”

许思平差点从战车上掉下来,道,“什么?”

探子道:“来了一队精兵,杀了我们一百多人,放了火。”

许思平道:“谁干的?”

“不知道。”

“有多少人?”

“不知道。”探子一问三不知。

许思平气得够呛,一脚踹在在探子身上,“你是吃干饭的。什么都不知道。”

探子慌张道:“天太黑了,有很多人,看不清。”

幽州被围了这么久,都没人支援,薛凛要有后招,早拿出来了。如今下场的又是何方神圣。许思平命人灭火,前去打探精兵来历。火势太大,粮草不保。一个有眼力见的士兵小声道:“看那伙人的甲胄,倒像是荣南军。”

荣南军?许思平反应过来,道:“谢秋泓?”

副将道:“恐怕就是谢秋泓,他有五万兵马,离我们最近。”

许思平道:“不可能,我一直派人盯着谢秋泓,西南一动,我们立刻会知晓。”

调拨五万大军,绝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他事先没接到任何消息,谢秋泓的兵马总不可能是凭空飞过来的。许思平将信将疑,道:“再探!”

谢秋泓镇守西南,迟迟未动,朝廷诏安,他不回绝。薛凛求救,他也不搭理。这种墙头草摆明了打算作壁上观,保全实力好坐收渔翁之利。许思平料定幽州一败,谢秋泓势必倒向新朝。没想到这泥腿子出身的草莽将军留了一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探子前去打探,捡到个令牌,确实是荣南军。但那群精兵神出鬼没,同时出现在了好几个地方,根本无法判断人数。谢秋泓调了多少人过来?许思平惴惴不安,事态逐渐脱离了掌控。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副将道:“大人,剩下的粮草仅仅能支撑五日,我们该如何是好?”

许思平道:“立即写信,请求陛下支援。即刻回营,改日再攻。”

城下大军调转旗帜,开始撤退。

坐在城头上的薛凛豁然起身。许思平怎么忽然跑了。

不到片刻,大军还没撤出,忽然在山口堵住。响起一阵轰隆隆的炮声。不知炸死了多少人。阵旗骚乱。许思平的战车都抖了一下,他大喝道:“出了什么事?”

副将道:“属下也不知。”

太黑了,看不清楚。探子迟迟没回来。许思平垫脚站在战车上,眺望远处火光。

一支利箭破风而来,发出尖锐爆鸣。许思平看见自己战车上的桅杆应声断裂。大旗坠落。那支箭刚好插在他两脚中间,尾羽震颤不止。许思平膝盖一软,差点跪倒。耳膜差点炸裂流血。他看着**的利器,这支箭如

此精准,差点要了他的命。

幕后黑手是个射箭的好手。

许思平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山坡断崖。那儿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握着弓。一个什么也没拿。被火把簇拥,所有人都能看清他们的面容。

许思平如同见了鬼,喃喃道:“太子殿下。”

进士登科那年,他见过太子。

太子不在城里,怎么在城外。许思平慌乱无措。

四面山林中钻出一簇簇火把,成掎角之势,将城门口的大军团团围住。士兵们张皇四顾,那漫山遍野的火光中好似藏着千军万马。

山坡断崖上,两个年轻人站在他们上方。太子柳钟身穿白衣戴孝,侧后方那位,手握长弓,分明是……分明是传闻中弑君篡位的楚王殿下柳章。他见过一次。楚王长得令人过目不忘。柳章和太子都失踪了,此刻一同出现,说明柳章效忠太子。秦党散布的谣言不攻自破。

柳章可能根本没有造反。

许思平心念急转,万万没想到他们会神兵天降。他本想大呵一声“太子是假冒的”。可众目睽睽之下,睁眼说瞎话有点困难,再说他被那一箭吓得腿软了,说不出话。

听闻楚王神通广大杀妖无数,想必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箭再往上一些,便能叫他身首异处。许思平下意识缩起了脖子。

他维持着比较正常的声线,明知故问:“来者何人?”

柳章喝道:“大梁太子柳钟在此!谁敢妄动?”

一句话的声势,压过了黑压压的大军。

城头上的薛凛如梦初醒,爆发声嘶力竭的吼叫。他高举双手,又哭又笑,状似癫狂,道:“太子殿下!臣薛凛拜见太子殿下!”

薛凛宣称自己知道太子的下落,承诺只要守住幽州,迎回太子,就一定能争取到胜利,夺回江山社稷。没人知道他的信念源于何处。因为坊间传言太子早就死了。

无数人问过他:“先生真的相信,太子会出现吗?”

薛凛道:“肯定会。”

他说了很多遍,肯定会。至于太子会怎么出现,不知道。他坚守着虚无缥缈的信念,仿佛最后关头,会出现神迹。太子将在他们所有人面前从天而降,带着三十万大军摧枯拉朽般夺回胜利。失去这个信念,他将一败涂地。现在,太子真的来了。

城中残军山呼海啸,皆高呼太子,声势压人。伪朝的士兵则纷纷不知所措。许思平心慌意乱,难道是太子联合荣南军,烧了粮草营,前来围攻他们。才如此声势浩大。太子竟敢亲自上前线解幽州之围!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第134章 转机柳章只需要做他背后的影子。……

薛凛和阳州守军终于等到援军。太子领兵而来,亲临前线,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与阳州共存亡,稳住了军心。屈居下风的低迷士气瞬间暴涨。城墙上火把高举,士兵们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辉。

太子柳钟与守军遥遥相望。

他看见他们褴褛衣裳和饥瘦面庞,道:“将士们,孤来迟了。”

薛凛放声大笑,笑声如同破烂风箱被拉响,呕哑难听,“太子来得不迟,正好,助我们一臂之力,生擒这老匹夫,诛灭两万逆党。”

许思平率军攻打幽州,号五万兵马,实则只有两万。薛凛看穿了他的虚实,并堂而皇之公之于众,是为振奋人心。攻受之势异也。薛凛拔下墙头被硝烟熏黑的战旗。他爬上高处,摇动旗帜。衣袍下枯瘦身躯似乎随时会在狂风中散架。

然而他屹立不倒,狂吼道:“我们杀回长安去!”

数月不见,记忆中的薛侍中竟然白了头发,潦倒至此。柳钟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化悲愤为力量,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他手提长剑,剑指长安,手掌握着剑刃飚出鲜血,高声道:“孤在此立誓,誓破长安,肃清妖邪。”

薛凛道:“臣等愿随殿下死战!”

众将皆道:“臣等愿随殿下死战!”

士兵陆陆续续响起了回应。

柳钟眼含热泪,这是大梁国土,和他的臣民。当他以为自己被遗忘抛弃时,还有人在苦苦支撑。他闭目收回热泪,再次睁眼时已然坚定,看向敌军阵营中的许思平,开口道:“许卿何以辜负皇恩?”

许思平不善言辞,跟薛凛对骂都灰头土脸,这会儿太子发问,他竟然语塞。他的官是先帝封的,如今听从秦愫的旨意。二臣贼子,为人不齿。许思平好歹是个读书人,他面上讪讪的,强撑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话太过可笑了,薛凛大笑起来。

许思平脑子飞快运转,抢在薛凛发话前大声道:“楚王豢养魔物,祸乱长安,劫持太子。太子已经成了楚王的傀儡!你们倘或相信,才真是中了妖魔的奸计!”

眼看情势不对,睁眼说瞎话。许思平这逆贼当真是厚颜无耻。

柳钟斥道:“皇叔为镇守长安舍生忘死。要不是他,孤岂能活命。许思平,你投敌叛国,还敢在此颠倒黑白,你才是一等奸邪!”

许思平被骂得面红耳赤,道:“人人亲眼目睹,楚王的女徒弟化身魔物,率领长安妖兽攻破驱魔司大阵,岂能有假?太子殿下一定是被蒙蔽了心智。”

柳钟勃然大怒:“你住口!”

说别人可以,唯独说柳章不行,这正好踩在他的逆鳞上。

柳章倒是心平气和,道:“不必与他做口舌之争。”

长安之事,黑白是非,每张嘴都有每张嘴的说法。公道自在人心,哪里是几句话能争辩清楚的。柳钟权且压下怒意,道:“许思平,你仍称孤为太子。孤岂不知,天下还有一臣侍二君的道理?”

许思平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在女陛下的旨意中,太子已然是个前朝余孽了。

柳钟道:“你做了大梁十几年的官,资质平平,却做到了五品知州。朝廷从未亏待过你,你却恩将仇报。百姓视你为父母官,你却率兵前往攻打幽州。甘愿沦为逆党的走狗,行不忠不义之举,罪该万死。”

太子一句句审判他,诛心剔骨,宛如凌迟。

许思平破罐子破摔,道:“太子殿下同我谈忠义,未免迟了些。”

柳钟接着道:“你固然无耻,尚存几分仁孝。秦愫抓了你妻儿老小,你不得已屈从,是为亲人的缘故。孤倒要看看,你今日是不是也要丢掉仁孝二字?”

后头两名精兵押上一个小男孩,站到火光下。精兵拔掉男孩口中塞着的布条。

男孩大叫道:“爹!”

许思平被叫了个魂飞魄散。那是他亲生儿子。儿子怎么会在太子手中。

小男孩哭叫道:“爹!快救我!”

许思平瞬间手足无措,喊道:“孩子,你怎么来了,你娘呢?”

小男孩道:“娘在后头,祖母也在后头。爹快救救我们。”

许思平妻儿老小,都被秦愫关在百里之外的原州。太子如何能

在秦党眼皮底下把人劫出来。难道说,他们带着五万荣南军,推平了原州,一路打到这头来的?他越想越不对劲,难怪谢秋泓一直装死,任由阳州被围,毫无反应。

原来是闷声吭声憋大招。

如果原州都被拿下,自己带着两万兵马,岂不是刚好被瓮中捉鳖。许思平脑中乱成了一锅滚沸的浆糊。儿子的哭声撕心裂肺。他当日投诚,就是想为许家留个后,让老母亲暗度晚年。现在人到了太子手中,还是活不成。

副将见场面混乱,提醒道:“大人,小心有诈!”

许思平心乱如麻。他儿子的声音他能听不出来吗?太子竟做了挟持人质之事。

柳钟道:“许大人府上三十六口人,都在孤军营中做客,可要一一相见?”

许思平道:“稚子无辜。太子仁厚,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柳钟道:“孤从未为难他。许大人是位好父亲。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投诚。却不曾想过,他有你这样一位叛国的父亲,能不能平安长大。幽州断水断粮,又有多少位和你一样的父亲,要眼睁睁看着孩子丧命。许思平,你已走错了路,令你的孩子受辱蒙羞,还要一错再错吗?”

许思平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孩子的哭声肝肠寸断,他恨不得替儿子受死。两相折磨,苦不堪言。他又何尝想走到今天这一步。

柳钟道:“收手吧,许思平。”

副将见上司动摇了,立马道:“太子仁厚,定然下不去狠手。大人切莫糊涂。”

柳钟立即把剑架在了小孩的肩头。小孩尖叫起来。许思平浑身打了个冷战,差点踩空,从战车上扑下去,忙道:“别!”他从看到儿子那刻就失了理智,道:“孩子是无辜的,太子殿下,您饶恕他。”

柳钟厉声道:“即刻退兵!”

许思平回头看向身后的大军,又看向自己的儿子。他心情沉重而复杂,整个人快要被压垮,千头万绪,全部集中在瞬息间爆炸。似乎太子带着千军万马,已然攻破原州,剿灭他们也不在话下。似乎丛林中藏着豺狼虎豹,即刻会冲出来将他的孩子撕碎。

远在长安的女陛下更加凶残,靠一封圣旨,牵他做提线傀儡。他是提线傀儡,替死鬼。她让他去屠城!许思平在这般进退两难的绝境中,品出几分荒谬的可笑。

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许思平,他何德何能?走到如此险恶的位置上。他不过是想保住家人,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所有人都把他往死里逼。

许思平笑自己愚蠢。一步错,步步错。全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许思平仰头望天,哈哈大笑。三军肃穆,唯有他一人行为反常,像个疯子。绝处逢生的薛凛此刻露出笑容,他知道,他们赢了。许思平笑得精疲力竭,才仰起头,问太子:“我若退兵,能放过我妻儿吗?”

柳钟道:“如许大人所愿。”

许思平闭上眼,把心一横。副将还想再劝两句,被他抬手制止。

许思平沉声道:“退兵!”

两万大军,如潮水退去,消失在夜色之中。幽州爆发欢庆,守军喜极而泣。

待敌军远去,太子与柳章入城,与薛凛汇合。薛凛一瘸一拐走下城墙,连跪带爬奔向太子。太子急忙迎上前。薛凛老泪纵横,道:“太子出师了。”

柳钟道:“薛侍中受苦了!”

薛凛不顾阻拦,完成三跪九叩的大礼。这是他毕生祈祷的重逢画面。太子不仅没死,还带来了援军,老天有眼,给大梁留了一条活路。薛凛拜完太子,进而拜见楚王,柳章扶起他。城中诸事尚待料理,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叙旧。

许思平退兵后,幽州稍做整顿,阳州的粮草刚好送到,解了城中军民的燃眉之急。太子亲自写信,从三州两县借调粮草兵马。太子起复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大梁,有不少旧臣千里迢迢赶来投奔。许多屈服于新朝淫威之下的官吏商贾蠢蠢欲动,有了死灰复燃之心。

附近百姓听闻太子下凡,纷纷送来家中米面,略尽绵薄之力。人心所向,势不可挡。城中百姓自发修缮城门,运土送水。很快,幽州再次成为牢不可破的据点。

一切都将迎来新的转机。

很多天过去,许思平才知道,原来太子当晚手底下只有一千兵马,兵不厌诈,他中了圈套,然而良机已失,悔之晚矣。太子原本打算按照约定,将他的妻儿如约奉还,薛凛却道:“还回去也是死字,留在我们这里,兴许活得还久些。”

许思平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退兵没有提出交接。好像那晚离开后,他就忘了自己还有儿子这件事。不久,许思平因违抗军令,被秦党斩首,人头挂在城门上三天三夜,以儆效尤。许思平死不瞑目。

幽州事定,太子迅速登基,改元光武。治宫殿,器御,卤簿,仪仗等。祭拜苍穹,敬告先灵,昭告天下。拜薛凛为相,柳章为辅政大臣。联合江南文官,发檄文讨伐秦愫。征调义军,北上攻占原州,拔掉钉在江南腹地的一口钉子。

原州知府在围攻中弃城而逃,沦为街头老鼠人人喊打,被石头砸死。此举改变了被动的战局,江南士绅纷纷倒戈,拥立新帝。

柳钟不计前嫌,广纳贤才,又聘望族王氏、陈氏两家贵女为妃。姻亲联合,巩固势力。一路上招兵买马,势如破竹,重返故都指日可待。

大军北上,途径苏州地界,暂做修整。新帝下榻先皇南巡时曾经住过行宫,物是人非事事休。柳钟潸然泪下,左右莫不哀啼。因在苏州停留数日,一面设祭,一面商讨北伐事宜。柳章统管军需杂务,薛凛是个用人鬼才。此番征讨点将的名单早已呈了上来。

江南人才济济,可用者颇多。可仔细比较起来都没有柳章全能。当日向谢秋泓借兵、在秦党眼皮子底下掳走许思平妻儿老小、解幽州之围、事后登基,全都是柳章的计谋。他藏身幕后,运筹帷幄,把一切计划周全,然后由柳钟出面一战定乾坤。

看似举重若轻,背后皆是步步精湛推演,拿捏人心。

人人都能看到太子神兵天降,智谋双绝。这样一个伟岸的君主,才能让万民相信,他能收复失地,重返旧都。而背后真正的策划者隐去了名声。没有人他付出多少辛劳,何等殚精竭虑。柳章在大多数公开场合很少露面,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需要笼络人心、万民崇拜的是柳钟。

柳章只需要做他背后的影子。

柳钟任他为辅政大臣,他百般推拒。他相信太子能够独当一面,认为大梁不需要什么辅政大臣。柳钟执意要给他最高的殊荣和位置,并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洗清污名。柳章本就不在意外物虚名,世人毁谤,何足挂齿。名利犹虚,后事难继。柳章厌倦了这一切。

然而他越这样,柳钟越愧疚。

如果皇叔什么都不要。低谷时期的救扶之恩,又如何报答呢?

眼看双方要为此事起争执,薛凛出来打圆场,说道:“楚王既然认为,陛下能独当一面,可自做裁定。那么陛下的心意就是圣旨。楚王连圣旨都

不接受吗?”

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争论的。

柳章笔直跪下去,道:“臣谢主隆恩。”

柳钟忙把他扶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道:“皇叔不必多礼。”

薛凛呈上来的北伐名单,柳章之名赫然在目。柳钟心想,皇叔在南荒吃了大亏,法力至今没有恢复,加上连日操劳,十分辛苦。若要再领兵出征,恐怕要废了半条命。柳钟心疼皇叔,想换个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为此犯了难。

这时,外头的人通传,说是有人投诚。

柳钟问道:“何人?”

侍卫回道:“回陛下的话,那人说他叫……杨玉文。”

第135章 血莲“想活命吗?”

长安。

太液池采了新荷,送到崇明殿,供陛下赏玩。

秦愫最喜荷花。宫里募集画师描摹新荷。调丹青,染宣纸。

大殿内错落着十几只画架,年轻画师跪坐在画架前,挽起右手袖子,手持大笔,笔尖凝聚着一点鲜红的朱砂。荷花跃然纸上,已经成形,只剩下调色这一步。画师斟酌了许久,笔尖悬而未决。风吹过宣纸卷起了一页角。

他轻微叹息,眉头微微蹙起,有些苦闷。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怎么不画了”。女声柔缓,撩人心弦。年轻画师吃了一惊,回过头。

女陛下站在他后头,不知何时来的。

秦愫身穿一袭浅绯色桃花裙,长发挽起,斜插着一根银色大步摇。嵌着精巧的红玛瑙,与耳坠交相辉映。衬得她肤白胜雪,面若桃花。于大殿内娉婷而立,如仙瑶下凡。满殿新荷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画师目光呆怔地凝视着她,误以为是荷花成了精。直到旁边响起轻咳,他才如梦初醒,跪下来行礼,道:“拜见陛下。”

慌乱间画笔掉在了地上,咔哒一声。他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好死不死,笔尖朱砂正好砸中女陛下的裙摆。画师想捡回来,又怕僭越,袖子里藏着手指蜷缩起来。秦愫看见了,俯身捡起这只笔。女陛下并未怪罪他的失礼,还亲自为他捡笔。他受宠若惊。

听闻女陛下血洗长安,手里沾过无数条命。坊间一拨人将她视为神女下凡,一拨人将她踩到淤泥里骂作妖孽。妖孽祸国,国将不国。

画师今年十七岁,不懂朝政大事。神仙妖孽都与他无关。

他家境贫寒,靠画画贴补家用,一家子七八口都快饿死了。宫里给很多钱请他来为陛下画荷花,他没有理由拒绝。穷得上不起学堂,他长到懂得气节为何物的年纪,却没有概念,只知道饿死才是一等大事。所以他带着自己最宝贝的画笔来了。

秦愫端详着呲毛的笔头,毛都快掉光,笔身沾满五颜六色的燃料,笔杆开裂。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破的笔,问道:“他们没有给你送新笔吗?”

画师斟酌道:“送了。新的笔毛太硬,我用不习惯。还是旧的合适。”

秦愫闻言,便将笔还给了他。画师小心翼翼双手接过,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秦愫目光落在他面前的画架上,道:“既然旧笔用得更加趁手,为何又不画了?”

画师道:“这朱砂不够红。”

秦愫扫过盛放丹青的瓷碟,朱砂艳丽。据说有的画师眼睛特别毒,能分辩出几百种层次不同的红。负责准备颜料和画具的内侍忙道:“这便是最红的。”

画师欲言又止,显然是不认同。

秦愫笑道:“画荷多着粉色,要那么红做什么?”

画师道:“陛下见过血色红莲吗?那是世上最美的花。我想画给陛下瞧瞧。”

秦愫道:“和血一样红吗?”

画师道:“是,我见过的。”

秦愫来了点兴趣,问道:“这等稀罕之物,你又是在何处瞧见的?”

画师没想到陛下会问起这个,实话实说道:“我爹种了三亩田的荷塘。在田里长的,我偶然瞧见,很好看。本想摘下来,结果第二天去的时候被牛吃了。”

秦愫冷不防笑了出来。现如今世道不知怎么的,凡有个好东西,得想尽办法吹嘘来历,什么天降异石,雷击神木,凡文人骚客,更有这等清高毛病。酸文假醋,动不动女娲补天之心,屈子投江之滨。好像老老实实写点东西会死。

自从把朝臣清洗完三分之一,秦愫身边能正常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她有时候烦了,也想听点人话。这画师正好合她的脾性。

谁能教他在陛下面前说一段这么莫名其妙的故事呢?

牛嚼牡丹,可比风花雪月更有意趣。

秦愫道:“那便等找到合适的颜料,再上色罢。”

她漾着笑意的目光从画师脸上拂过。春风拂面,画师恭敬垂首。秦愫转身,长长的的裙摆从画架下滑过去,如流水无痕。她将目光投向了其他人的画作。刚才跟陛下说话这一会儿的功夫,画师已经觉得自己要被周围艳羡的视线扎成了筛子。

秦愫走到哪儿,哪儿的气息声便消失了,一时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失手打翻了颜料碟子,手忙脚乱。秦愫停住脚步回头望去,那人御前失仪,跪地求饶。秦愫只是看着那一地脏污。她的身影刚好站定,被角落中画架夹层中暴露出来的一点箭头所瞄准。

无人注意到杀机。

这对于刺客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蒙混入宫,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手指毫不犹豫扣动机扩。暗箭离弦,笔直射向秦愫。距离不到一丈,触之即死。毫无悬念。哪怕大内高手刺客扑上去以肉身挡箭也来不及了。秦愫难逃一死。

她对杀意浑然未觉。在杀手急剧放大的瞳孔中,那根有玄铁铸造的铁箭飞向秦愫胸口。箭头布满倒刺,淬了剧毒,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千钧一发,意外发生了。

在箭头触及秦愫身体的一瞬间,被黑雾生生截停。黑雾像条小蛇,从她心口钻出,咬住那根企图伤害她主人的凶器。杀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秦愫反应过来。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原本乖巧安分藏在她身体里的黑雾涌出来,异化成龇牙咧嘴的猛兽。它吐掉箭头,转而锁定了杀手的位置,秦愫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发现画架发射箭矢的黑黢黢洞口,那儿藏着一架弩。

杀手原本万无一失的刺杀的计划被黑雾打破。他死死盯着秦愫的眼睛,像要看清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后知后觉的内侍爆发一声大吼,“来人,护驾,有刺客!”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都愣在原地。秦愫与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对视了一眼,从他眼中看到了愤恨、不可置信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他的眼神里藏着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惧怕。这是名不怕死的死士。

他潜入宫中,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秦愫,他没想过活着回去。

侍卫涌了进来,将大殿团团围住。杀手在劫难逃。其他画师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内侍指着他,“就是他,把他抓起来。”

侍卫上前将他拿下,按在地板上。杀手的左脸紧贴着地板,眼睛还斜看向秦愫的方向。

内侍们将秦愫挡在后头,骂道:“大胆刁民,竟敢行刺陛下!”

长刀架在杀手的脖子上,他一动不动,冷眼诘问,“身藏妖孽,为祸苍生,也配称陛下?”

内侍赶忙用布条塞住他的嘴。一顿拳打脚踢,叫他头破血流,说不出话来。周围的画师吓得跪了一地。方才诡异之景,有目共睹。他们心内忐忑。难道陛下真的如传闻中说的那样是妖魔化身吗?她身体里的黑雾是什么?竟然能挡住离弦之箭。

这一切超出了大家的想象。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画师,哪里想到会碰到掉脑袋的事情。杀手不怕死,可他们亲眼目睹的陛下的秘密,还能活着走出崇明殿吗?

黑雾爬出来,顺着秦愫的手腕,爬到掌心。立起一个尖三角的脑袋。秦愫抚摸着自己饲养已久宠物。杀手的诘问一字一句落在她耳朵里。秦愫面色波澜不惊,而与她共感的宠物却渐渐暴怒,黑雾膨胀。它对着杀手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在秦愫抬眼的刹那,猛然失控,冲向杀手。在半空中化作巨蟒。一口吞下了杀手的身体。只听血肉绞碎啃啮的动静,令人牙酸。黑雾将杀手团团裹住,大快朵颐。片刻后,咀嚼声变小,黑雾散去,杀手消失不见,地上只剩下一块破碎白衣。

白衣染上了些许肮脏的粉色。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笼罩着大殿。满殿死寂。进食过后的黑雾重新回到了秦愫的身体里。女陛下亭亭玉立,还是那般明艳动人。利箭冲过来时她的站姿都没有丝毫改变。这可能是数月里,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刺杀。

百密一疏,还是失败了。

秦愫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难对付。

目睹妖孽吃人的画师们面无人色,大气也不敢喘。仿佛下一个被吃掉的就是他们。粉色白衣震慑着在场每个人。御史大夫秦业匆匆步入大殿。他闻迅而来,径自冲向了秦愫,道:“陛下受伤了吗?”

秦愫道:“你说呢。”

秦业瞥见

地上血迹,心里头明白了原委。

他知道,世上没人伤得了秦愫。可听到消息,还是一路跑了来。现如今南边大乱。秦业命令皇城加紧巡防,并规劝秦愫不要出宫也不要宣陌生人入宫,最大程度防范意外。可秦愫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她宣画师进宫,作画解闷。严防死守,出了岔子。

秦业扫视满殿青年画师,难掩厌恶神情。只要出现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他都厌恶。

“来人,全部拿下!”

“是。”侍卫应声而动。

“陛下饶命。”画师们纷纷骚动起来。他们进宫,或是为谋财,或是为博一个前程。哪知碰到刺杀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清白无辜,恐怕遭受牵连,“陛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饶了我们吧!”

哭求声此起彼伏,惨兮兮的。

秦业对他们的毫无同情,道:“焉知没有刺客同党,押入大牢,严加拷问。”

画师们把头磕得哐哐响,“秦大人开恩!陛下开恩!”

秦愫叹道:“把他们杀了,谁来给我画画呢?”

秦业走到秦愫后头,借一步说话。他低声道:“刺客可能是薛凛派来的。此人奸猾,工于心计。可能会设连环套。”

秦愫听说过薛凛的名字,东宫侍中。据说当年陛下有意聘秦愫为太子妃时,除了皇后极力反对,还有一个人从中作梗,想尽办法阻挠,那就是薛凛。薛凛曾在太子面前进言,说秦氏女心毒,绝非良配。只是木已成舟,他没能改变。婚事最终定了下来。

秦愫反问:“你觉着,是杀掉所有人,会中了薛凛的计。还是不杀一个人,更会中计呢?”

攻心先要拿捏人心。

薛凛自以为能看透秦愫,猜到她的所有决定吗?

宫里死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