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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可以 江挽灯 21564 字 3个月前

第121章 秦家“我真的知道错了!”

崇明殿内,侍女端着新鲜的桃花羹,款款步上台阶。秦愫身着玄衣,白色玉带。发间毫无装饰,只戴了白珠,以太子妃的身份为柳家戴孝。她手执狼毫,在奏折上勾画,如同武士弄剑,随意自如。侍女放下桃花羹,道:“二小姐,那个老匹夫不老实。”

张清虚刚从殿内出去,秦愫不以为意,随口道:“墙头草罢了。”

侍女道:“倘若他们跟楚王联络,里应外合……”

秦愫道:“他们若不联络,我们怎么找到楚王殿下呢?”

侍女明白了她的用意。

秦愫放下笔。她已看完二十本折子,脖子有些酸。侍女为她按摩头部和肩颈,秦愫拾起勺子,喝了口桃花羹,想起一件事。太子和柳章都被妖怪掳走,不知所踪,此事伏妖司亲眼目睹。可有个人失踪,却是无头公案。秦愫问道:“还没有找到杨玉文吗?”

侍女道:“没有,他身边的赵志雄也消失了,查不到任何痕迹。”

四个人像是人间蒸发,集体杳无音信。很奇怪。

秦愫这个位置坐得并不稳当。外头群臣虎视眈眈,如果不能尽快找到那群变数之外的人,他日必成肘腋之患。一子错,满盘皆输。秦愫缓缓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侍女道:“是。”

一个小太监来禀报,跪在阶下,说道:“娘娘,秦太尉求见。”

秦愫眼皮也不抬,道:“宣。”

太监道:“太尉说,请娘娘回府一叙。他在家中书房等您。”

秦愫握住勺子,目光滞了滞。她缓缓咽下桃花羹,外头不太平,家里也不太平。她撑了许多天,有些事,须得有个了断。

“知道了。”秦愫放下羹汤,从龙椅上起身。侍女为她披上外袍,外头传御撵。秦愫乘坐皇帝的御撵返回秦府,沿途封锁街道,随行百余人。抵达秦府门前,秦家子弟秦毅、秦业以及四公子秦牧率奴仆跪迎,恭迎太子妃娘娘。秦愫在高处环视众人,唯独不见秦太尉。

“平身。”秦愫下了御撵,搭着侍女的手。

众人起来,恭敬侍立,以秦毅为首。

秦愫望向秦业,问道:“父亲大人呢?”

秦业道:“父亲腿脚不便,有失远迎,望娘娘赎罪。”

秦愫闻言,笑而不语。老父亲还没有瘸到不良于行的地步,她心知肚明。天下只能有一

个国军,秦家也只能有一个话事人。

秦愫扫视三位哥哥弟弟。大哥秦毅忠厚老实,三弟秦业毕恭毕敬,四弟秦牧眼神飘忽略带惧怕。进入了秦府,仆从退散。只有一家子骨肉至亲。秦愫没有急着去探望父亲,她很有耐心,望着秦牧,笑微微地说道:“四弟怎么不敢瞧我?”

秦牧下意识退了半步,像是见了老虎。

秦愫走到他跟前,伸手触碰他头顶上的紫金冠,“听说你在外头吹嘘,咱们家要当皇帝了。”

秦毅和秦业都望向秦牧。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秦家上下都有人盯着,水深火热。

秦牧慌忙道:“我、我没说。”

“怕什么,这又没有外人。”秦愫拉着他的手,到一旁座椅坐下,像个温柔亲和的大姐姐。她与弟弟闲话家常,热络道:“告诉姐姐,你觉得谁该做皇帝?”

秦牧在她的注视下头皮发麻,道:“我不知道。”

秦愫道:“你知道的,不然怎么会在外头大放厥词呢。”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秦牧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三公子秦业开口打破僵局,道:“我已训诫过四弟,命他日后谨言慎行。他不敢了。”

“我在跟他说话。”

秦愫对秦业的话不置可否,慢条斯理道:“四弟,回答我的问题。”

秦牧绞尽脑汁回答道:“太子。”

秦愫含笑道:“太子不会活着回来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心思浮动。有些话放到台面上说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秦愫向来谨慎,可现在已经无所顾忌。她敢乘坐御撵,用天子服制。位极人臣或者母仪天下都不是她的目标。自从她亲手砍死皇帝后,她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秦愫想要从秦家最蠢的小公子嘴里,问出个惊世骇俗的答案,道:“我说的是秦家人,谁来当皇帝?”

秦牧被逼得无路可退,屏住呼吸,战战兢兢道:“是、是爹。”

“爹老了。”秦愫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秦牧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在家中,素来说不上话,是个只知放鹰逐犬的纨绔。秦家发生的重大变故他看在眼里,身处漩涡中心,岂能置身事外。

秦愫道:“你那帮狐朋狗友不是说,爹老了,坐不了几年皇位。你是你爹最疼爱的小儿子,你比你大哥三哥更有资格做太子,将来应该你当皇帝,给他们封大官。是不是这么说的?”

“不……”秦牧眼里颤动着惊恐光芒。他们私下说的话,怎么会传到秦愫耳中。

“你封了两个骠骑将军,一个宰相。”秦愫对他的所作所为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封了两个妓女当贵妃,是不是?你还点名道姓要昭阳公主柳茹做你的**玩物。”

她话音波澜不惊,听起来却压迫十足。

秦牧倍感惶恐,被阴霾笼罩。他忽然喘不过气来,感觉自己从未离死亡如此近过,道:“不不,我喝醉了!我乱说的!”

秦愫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她抬起手,侍女端着托盘,盘中盛放着黄帛和玉玺,笔墨齐全。秦业目光迥异,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秦牧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万个恐慌。秦愫却气定神闲,道:“玉玺姐姐带来了。你写吧,写了就是圣旨,姐姐给你研磨。”

她挽起袖子,洗净了纤纤玉手。亲自将朱笔奉给秦牧。

秦牧连连后退,脸色唰得白了下去。

他怎么敢伸手去拿那支笔。

秦愫一本正经道:“写啊。”

秦牧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秦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既然敢封官,怎么不敢写呢?”

秦牧道:“我喝醉了,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什么不知道。”

“你不写叫人家怎么办?”

“都是他们蒙我的,诓我的。二姐,我以后再也不敢乱说话了。他们故意离间我们秦家人,我是你亲弟弟,”秦牧欲哭无泪。他太了解秦愫的手段了,这是在逼他去死。他慌不择路直接跪下,哭得满脸鼻涕泡,“二姐,你原谅我。”

“我知道四弟不是那样的人。”

“是是,”秦牧忙道:“是他们冤枉我的。”

“他们太坏了,故意离间我们姐弟。”秦愫抬了抬手,示意秦牧起身,别跪着,“起来吧,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秦牧劫后余生,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外头进来几个人,抬着个箱子,血淋淋的。就这么撂在正厅中间,秦牧吓了一跳,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一切还没结束,秦愫不打算轻易饶恕他。他心惊胆战地望着脏污的黑木箱子,本能想要远离。

秦愫道:“二姐送你的礼物,打开瞧瞧。”

秦牧道:“那是什么?”

秦愫道:“你的将军丞相和贵妃们。”

秦牧毛骨悚然,大脑一片空白。箱子里装不下这么多人,很难想象,是怎么填进去的。血腥味蔓延在整个大厅内,他浑身冷汗直流,一动不动。

秦愫道:“去打开。”

秦牧道:“不,我不要。”

秦愫摇了摇头,道:“一直以来,你都很任性,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伴随她话音落下,两个侍从拖着秦牧,把他强行架到箱子前。秦牧像死猪一样扑腾,无人为他伸出援手。秦毅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秦业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压下千般不忍。正厅内回荡着秦牧的嚎叫声。侍从掰着他的手,打开箱子,执行秦愫的命令。

秦牧的手指几乎掰断。箱子一开,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叫声戛然而止,扭过头,呕吐起来。他边吐边哭。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连滚带爬爬到秦愫面前,道:“二姐,我错了,你别杀我。”

秦愫抬脚踢开他的脸,道:“我怎么会杀你呢,我的好弟弟。”

秦牧抱住她的腿,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秦愫盯着他扭曲面容,神色略带嫌恶,侍从立即拖走秦牧。他疯疯癫癫的,又喊又叫,哭得歇斯底里。被侍从强行带走。叫声经久不觉,那口黑木箱子还敞开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腐肉的气息,尖锐如针。

漫长沉默后,秦愫抬起眼,望向了秦毅和秦业。秦毅面无表情。秦业终于没忍住,开口道:“留他一条命,我保证,他再也不会乱说话了。”

秦愫嗤笑道:“你上次也是这么保证的。”

秦业重情,下不了狠手,那毕竟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弟弟。秦牧自幼被小娘惯坏了,在外头肆意妄为,给秦家添了很多麻烦。秦愫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秦业会想办法给他兜住,但现在,已经到了见血的阶段,兜不住了。

秦愫缓缓道:“他知道太多,落到别人手里,会变成刺向我们的刀。”

秦业心神猛然震动。这是秦愫当日质问他为何逼死雪千山,他自我辩驳的话语。如今螺旋镖飞回来,见血封喉。秦业哽塞难言,喉头涌现腥甜而苦涩。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在二姐姐心里,雪千山如此重要,比弟弟更重要。难以形容的嫉恨让他咬牙切齿。只是一个蝶奴而已。

“三弟,你说过的。”秦愫道:“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去做。”

“我……”秦业不可置信地望向了秦愫。

她逼他去了结秦牧,以报复他逼死雪千山。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秦愫的残忍可怕。他以为,至少他自己,能成为她手下留情的例外。现在秦愫给了他当头棒喝,让他清醒过来。

没有例外,所有人都是她的工具。

她的玩物。

第122章 前嫌一家人,同室操戈,剑拔弩张。……

正当秦业面如死灰。

外头来了个人,打破僵局,通传道:“二小姐,老爷来了。”

老爷子终于坐不住了。

秦愫还以为,他能撑多久。

儿子终究是老子的软肋。闹到这般田地,秦太尉想坐视不理,也不可能。

秦太尉两鬓斑白。他身上武将气质偏重,一辈子征战沙场,脊背总是挺得很直。如今年岁上来,稍微有些驼背,面容也增添几分风霜。他黝黑面庞有几道白痕,是死里逃生留下来的伤疤。从阎王殿走过几回,穿戴盔甲,自带杀神气场。

秦毅与秦业都让开路,喊道:“爹。”满堂内,唯有秦愫端坐不动,她注视着年迈的老父亲,道:“父亲大人腿脚不便,怎么出来了。”

秦太尉扫视黑木箱子,方才秦牧的叫声,他也听到了。

秦家此刻没有外人。秦太尉直视女儿的眼睛,道:“我若不来,你打算杀我几个儿子?”

秦愫伸手倒了杯茶,道:“爹,我也是秦家人,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坐,喝杯茶。”她大摆鸿门宴,与秦太尉分庭抗礼。

一家人,同室操戈,剑拔弩张。

秦愫八风不动。她身上刻意培养出来的温婉荡然无存,宝剑出鞘锋芒毕露之日,枭雄气质终于展现人前。她不再抬眼去看任何人的脸色,她就是一方势力。待在秦家,反倒有些纡尊降贵,颇为赏脸的意思。秦愫道:“爹不是请我回家叙旧吗?”

秦太尉道:“你还记得你娘吗?”

他没头没尾,忽然提起杨玥。那个很长一段时间刻意被回避的名字。他们心中的疤。秦愫曾为此记恨父亲无能。她求他为母亲报仇,反遭训斥。杨玥为国殉难,报仇,找谁报仇?

后来秦愫就不求他了。

秦愫泰然道:“当然记得,我天天想着她。”

秦太尉道:“你娘为国为民,忠勇无畏,巾帼不让须眉。”

外头人都这么说,家里人也这么认为。到现在她都还在吃杨玥遗留下来的荣耀光辉。秦愫感

慨起来,道:“是啊,世人为她铸碑立传,史书都留了她重重一笔。她是奇女子。”

秦太尉道:“可惜了,后人不会记得她的英名,只会记得,她生了个祸国殃民的秦愫。”

秦愫闻言,冷不防笑了起来。祸国殃民,这是父亲对她的评价。

她很久没有同父亲叙旧了。记忆中的父亲不苟言笑,是个呆板的武将,母亲有时会嫌弃他无趣。秦愫也觉得他挺无趣的,除了打仗什么也不会。

世人常说,杨虎臣是柳家一条忠心耿耿的狗,秦无极是第二条。皇帝让他镇守边关,他真的能吃沙子吃十几年。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反。秦愫也确实费了不少功夫。她很想坐下来跟父亲好好聊聊。

秦愫道:“我是杨玥生的,也是您生的。我们是一家人。”

秦太尉目光沧桑,道:“我没有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女儿。”

秦业闻言,脸色几变,失声道:“爹……”

秦太尉看了三儿子一眼,冷笑道:“怎么,你怕她杀了我?”

秦业嘴唇蠕动没说出话来。

这话真的太难听了,都说天家父子骨肉相残,他们家还没人当上皇帝呢,就已经出现鱼死网破的征兆。太后时常念叨着家和万事兴,秦愫耳濡目染,总想粉饰太平。她被骂到脸上,依然道:“您是我亲爹,我怎么会杀您呢。”

秦太尉道:“你泯灭人性,连你大哥都杀了,有什么不敢的。”

秦业望向秦毅,愕然无言,神情惊恐。

秦毅如同木偶僵立。这是统帅三军的秦家长子。

秦愫脸色出现了一丝裂缝。像是精美人偶被刀子划破,暴露出狰狞线条。她在一个眨眼的功夫里恢复镇定,脸上笑容无懈可击。她挑起眉毛,露出探寻的目光,“爹说什么,大哥不是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吗。”

“他根本不是秦毅!”秦太尉拔出腰间重剑,架在秦毅脖子上。

“爹!”秦业握住剑,手指鲜血淋漓,被吓得不轻,“爹,您别冲动。”

“他不是大哥又是谁?”秦愫反问。

“是鬼,妖怪,还是别的什么杂碎。你心里清楚得很。”秦太尉甩开秦业,气愤不已。他爆发猛兽般的怒吼,指着秦毅,“你看,亲爹要杀他,他都没反应。”

秦业蓦然愣住了。

秦毅一动不动,目光始终落在秦愫身上。

秦愫眼神转了半圈。秦毅也扭过头,盯着秦太尉,眼中如死水般,波澜不惊。

提线傀儡,秦业心想。

“我杀了你!”秦太尉猛然挥剑,砍向秦毅。

秦毅挥剑格挡,年轻人力度刚猛,哪里是一个老人能抗住的。

他把亲爹的剑当场砍断成两半。

秦太尉身形踉跄,差点没站稳,扑到在地。英雄迟暮,握不住剑了。秦业冲上前扶住老父亲。秦太尉望着地上的断剑,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这个家再也不是他说了算了。

秦业满目苍凉,他对父亲敬戴有加,颤声道:“爹。”

秦愫面无表情望着这一幕。

父子相残,人伦惨剧。

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如果杨玥显灵,肯定要冲进来,扇她一耳光。

可是秦愫静静等了半天,门外只有风声凄厉。鬼魂没来,杨玥已经魂飞魄散,再也不可能出现。这是上苍对她最大的惩罚。秦愫缓缓起身,捡起那把断剑,“我没有杀大哥。”她回望向秦太尉,一如幼时,那个温柔天真的女儿,“我真的没有。”

“大哥死了,我舍不得他死。”

秦愫走到秦毅面前,摸了摸他粗粝的鬓角,道:“我只是让他重新活过来了而已。”

秦毅是秦家长子,秦太尉和杨玥的第一个孩子。

秦太尉对他爱若珍宝,自幼养在身边,手把手教他武艺。

秦毅聪颖好学,勤奋刻苦。年仅十岁便随同父亲征战沙场。他继承了秦太尉的威武体格,深受杨玥教导,性子又和母亲一样儒和温良。没有世家子弟的娇气,与将士们通吃同住。立下赫赫战功,也未染上一丝兵匪气,像一棵到哪里都能扎根的杨树。

没人不喜欢他的蓬勃阳光。

秦太尉和杨玥对他寄予厚望。弟弟妹妹都爱黏着他,每次年节回长安,他会给大家带不同的礼物。秦愫,秦业和秦牧都有。他与秦愫一母所出,对这唯一的妹妹也格外疼爱。秦愫要什么,他都会弄来。

有次秦愫想去看军伍操练,这是不合规矩的。他偷偷把她藏在军帐里,不惜被父亲责罚。

秦毅向来循规蹈矩,只会为秦愫破例。

秦愫喜欢跟哥哥玩儿,舍不得他走。偷偷换上男装,混进队伍里,想跟哥哥一起去边关。差点被当做奸细抓起来。秦太尉把她骂了一通,送她回家,她还不乐意。

她与秦毅感情深厚。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秦太尉做梦都没想到,会是她杀了秦毅。

六年前,秦毅在战场上中箭,伤口溃烂发炎,终日高烧不退。连宫里来的太医都说他恐怕熬不过这关,让秦太尉趁早准备后事。秦太尉失去妻子,一夜白头。如今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苦不堪言。秦愫看见哥哥病重,也哭得十分伤心。

不过很快,她就不哭了。

她告诉秦太尉,“哥哥会好起来的。”

秦太尉以为那是安慰话语,悲痛更甚。几日后,秦毅竟然真的奇迹般地好转了起来。太医都无法解释,只能说秦家祖上显灵,保住了大公子的命。秦太尉欣喜若狂,不管怎样,儿子还活着,就算要他的阳寿来抵,他也愿意。

秦家撤掉了白灯笼烧掉了准备好的棺椁,大摆宴席冲喜。

半个月后,秦毅的身体彻底完好如初。三个月后,他与秦太尉再次奔赴边关。朝夕相处,儿子的变化,逐渐暴露在秦太尉眼底。

秦毅死里逃生之后,性情大变,非常冷漠,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尽管非常难以置信,秦太尉也确定了,他不是秦毅。住在秦毅身体里的,是别的东西。

“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哥哥,”秦太尉痛心疾首,“你怎么下得了手啊?”

“我没有杀他。”秦愫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

答案。

“我和大哥从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他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杀他。”

秦愫垂下眼睛,声色染上悲凉,“娘死了,哥哥又死了,我要怎么活下去呢?我不许他死。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他活过来。那个老道士说他有办法。我牺牲二十年的寿命,去换他的命。爹却觉得是我杀了他。”

深藏于心的秘密,终于真相大白。

秦愫眼睛通红,她机关算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为给了杨玥报仇雪恨。没有人理解她。她爹觉得她是个泯灭人性的恶鬼。秦愫拾起地上的断剑,惨然一笑,道:“我对老道士说,如果哥哥能活过来,我可以去死。”

秦太尉浑浊的目光颤动着。

秦愫陷入那段难熬的回忆中,她嗓音有点哑,道:“我还说,能不能再用我二十年寿命,换娘也活过来。他说不可以,因为娘死无全尸。而且,我没有那么长的寿命用来交换。我说那就复活哥哥吧。他答应了。”

轻飘飘的回音,回荡在正厅内,震耳欲聋。

秦太尉跪倒在地。

他匍匐在地上,像是只病羸弱的病虎。

半晌后响起呜咽的哭声。秦业也跪倒在旁边,泪如雨下。他们终于得到了真相。如此惨痛的真相。这么多年,秦业不是没有发觉蛛丝马迹,只是他不敢问。他怕问了,就永远没有转圜余地了。索性自欺欺人,骗自己说二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娘,为了秦家。”

秦愫跪在秦太尉面前,脸上泪痕斑驳,哭花了妆。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她双手捧着断剑,递给秦太尉,“如果爹不相信,就杀了我吧。”

秦太尉抬头望着悲戚的女儿。

他抓起断剑,扔在一旁,抱住了她瘦弱的肩膀。

“愫儿……”

父女二人齐声痛哭。

多年心结,终于解开了。她还是他的掌上明珠。

秦愫把头埋在父亲怀里,颤声道:“爹。”

秦太尉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秦业出言安慰,才缓和些。

秦业勉强笑道:“恐怕娘在天有灵,看见我们几个这副模样,会觉得好笑。”

他生母过世得早,被杨玥抱在膝下养大,也叫杨玥娘。

秦愫从父亲怀里起身,止住眼泪,望着秦太尉,没忍住笑了。“娘去世后,我都没看见爹哭。心里还很埋怨,觉得爹铁石心肠,是个木头人。”

“我倒是有好几回看见爹对着娘的牌位偷偷抹眼泪。”秦业掏出帕子递给秦愫,又用自己的袖子,为父亲擦拭泪水,道:“二姐姐误会了,爹是怕他垮了,外人欺负我们姐弟。他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垮呢?爹心里在滴血,不过是没忍心叫我们看见。”

秦愫嗔怪似的看他一眼,道:“你怎么不早说,害我错怪爹。”

秦业愧疚道:“都是我的错。二姐姐只管拿我出气,别怪爹。”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岔开话头,排解悲伤氛围。

父子三人总不能一直跪着哭。

秦愫亲自将秦太尉从地上扶起来。他腿脚不好,跪了一会儿越发疼痛。秦愫和秦业一左一右搀扶着,到主位上坐下。仆人端来茶水。秦愫整顿衣裳,恢复体面。她还是那个爱敬父母的温柔二小姐。秦愫接过秦业手中的茶盏,亲自奉上,笑道:“爹,您喝杯茶。”

秦太尉接过茶水,喝了两口,长叹气。

“爹误会你了。”

“一家人,”秦愫浑不在意,道:“哪有什么误会不误会。”

“咱们家总算苦尽甘来了。”秦业给她端了一杯茶。

“唉,”秦太尉沧桑道:“爹老了,以后这个家,还得交到你们手里。”

“老当益壮,爹还是咱们的顶梁柱。”

“你小子,”秦太尉指着秦业的额头,道:“越长大越乖滑。”

“都是二姐姐教养得力。”

“我没教你这些。”秦愫失笑道,“你可别往我身上推。”

“行,我自己学坏的,不赖任何人。”

“业儿是个好的,要说坏,还是牧儿那个混账,被我惯坏了。”

秦太尉陡然提起秦牧,秦业一顿,望向了秦愫。

秦愫神色波澜不惊。

秦太尉收敛神色,对秦愫道:“你放过他吧。”

秦愫盯着他,旋即笑了起来,道:“爹说什么呢。我不过吓唬吓唬他。秦牧也是我亲弟弟,我一样疼爱,还能真伤他性命吗?”

秦太尉闻言,沉默了片刻。他从座椅上缓缓起身。秦业下意识要去搀扶,却被挥手屏退。秦太尉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出三步。所有人看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秦愫静静审视着他的背影。只见秦太尉缓缓转身,朝秦愫跪倒。秦业大惊。

秦太尉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把额头贴在地板上,高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秦愫立在秦家正厅内,面对着青天,身后是秦家的列祖列宗。

她拖长的影子好似冠冕加身。

矗立在那里。

第123章 缱绻“师父,我冷。”

柳钟病了一场。连着高烧两日不退。卧床昏睡,梦魇缠身。面色潮红气息虚浮,四肢绵软无力,因高热而浮肿。额头上盖着一块冰丝帕子降温,汗在褥子上漫成人形。

那日得知长安的消息,柳钟当场昏倒,病重。据留影球透出来的消息,帝后离世,长安大乱。太子仁善孝顺,之所以能在妖界苦苦煎熬至今,皆因怀抱回家信念。父皇母后都还在家中等着他,他是父母的儿子,妹妹的兄长,大梁的太子。

守护万民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真相比他预料中要残酷得多。原来他被掳走那日,父皇母后就已经都不在了,他这两个月的期盼和怀念都奠定在空中楼阁之上。

国破家亡,无外乎此。

柳钟身心垮了下去,沉溺于光怪陆离的梦魇之中。

柳章坐在床边守候太子。这些消息对他们俩的冲击力不小。数千里之遥,无论长安发生什么,他们都无能为力。柳章叫醒太子,道:“该喝药了。”

病榻上的青年兜兜转转睁开眼睛,被子下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抓住什么。

柳章反握住他的手。

柳钟浑身乏力,气若游丝。用一个枕头垫在后背支撑起身体。他病恹恹地靠在床头,眼皮略睁着。柳章望着憔悴不堪的年轻人,端起了药碗,道:“喝药。”

柳钟轻微地摇摇头。柳章舀了一勺药,喂到他唇边。他连吞咽这个动作都十分费劲。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轻声道:“皇叔,我是不是很没用。”

柳章道:“大梁有此一劫,错不在你。”

当日太子大婚,太后忽然薨了。柳章算出大祸东来,封锁东宫。他用法阵封住了皇宫,论理妖魔难侵。可若是乱党作祟王朝倾覆,他也无力回天。

柳钟注视着窗外灰蒙蒙的月亮,道:“大梁,是不是已经完了……”

他坐不稳,整个人往下陷,眼泪断了线地淌着。

柳章道:“喝完药,我便告诉你。”

柳钟眼珠子木讷地转了半圈,望向柳章,喃喃道:“皇叔知道?”

柳章把碗递给他。柳钟怔愣片刻,抬起手,端住碗。他想知道大梁是否气数已尽,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必要。楚王是修道之人,神机妙算,或许能窥见一二。溺水之人渴望抓住浮木。柳钟的手抖了半天,掰开自己的嘴,喝药。胡乱吞咽。

他按捺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冲动。以倒灌的姿态,强行把药咽下去,药汁子苦得人舌苔痉挛,肺腑如烧。他一边喘气一边抓挠喉咙,颤声道:“皇叔,快,快告诉孤。”

柳章道:“汉家气数未尽,虽王莽窃国,有后起之秀扭转乾坤。太子殿下仁厚备至,乃天命所归。”一句话点燃了柳钟心中的小火苗。他需要找到个支柱。既然皇叔说他才是天命所归,那么他就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柳钟眼底燃起回光返照般的光芒,他抬起一张狼狈的脸,道:“好,好。孤知道了。”

在南荒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不便整日自称孤。但现在他得记住自己是大梁太子。柳钟握住拳头,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道:“孤会活下去的。”

安顿完太子,柳章从房间里出来,脚步沉重。他说谎了。天机不可泄露,大梁的气数也不是他一张口就能断言的。柳章姓柳,也是局中人,他算不到这一卦。正如算命人永远算不出自己的天命。他与柳钟一样前途未卜、命数难定。可若不那样说,太子可能熬不过了这一关。

人断了骨头,可以活。死了心,那就真的活不成了。

柳章站在门外,听到房间里传出呜咽之声。

夜已深,章华台被月华笼罩。这世外仙山桂殿兰宫,是一只妖王为金屋藏娇所建。事到如今,柳章也说不清楚,他应当怎样形容自己。

笼中鸟,阶下囚……抑或是亡国奴?

沉甸甸的字眼压在

心头,让人胸闷气短,他转身走出章华台。清风凌冽,满山桃花开,花瓣落在冰凉的石台上。满地月华如银霜,柳章站在树下,为群山所困。在章华台囚仙岭之外,蛰伏着百万之巨的妖魔鬼怪。

柳章目光沉重。

他如今处境,和太子一样糟糕。

在人间他是豢养魔物的妖道,弑君篡位的贼子。在南荒他是妖王的俘虏,和徒弟乱/伦通奸的渣滓。作为修士,他没了法力。作为师父,他已不配为人师。比起太子,他可能更应该思考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柳章的师父还在世时,嘴边常念叨着几句话,让徒弟们遇到低谷的时候自勉。再苦再难,不要失了志气。回想二十多年,柳章似乎并未遇到过真正的低谷。他是先帝幼子,母亲出身江南渔村,因美貌闻名,被采花使看中,带到长安充入内庭。

先皇晚年昏聩,愉情声色。母亲经过一段专宠时日,诞下皇子,取名为柳章。不久后先皇驾崩,母亲因有嗣而幸免于殉葬,但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柳章幼时,常看见她彻夜做女红,托宫人送出去卖钱过活。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宫斗政变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后来母亲郁郁而终,柳章被师父带到了徽山,他真正的人生是从那时开始的。他天分高,勤奋刻苦,宗门大比首战夺魁,年纪轻轻成为了师父门下得意第一人。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仗剑天涯,锄强扶弱。

新任陛下给他封了个楚王,赐了座府邸。或许是该感谢皇恩浩荡,兄弟都杀光了,还留他一个。柳章对柳家没有感情,这个王位于他而言可有可无。但皇帝需要施恩挽回冷血无情的名声,他只能接受。

他隐姓埋名过了驱魔司终选,又因志向不合而放弃退出。

过惯孤单清净的日子,后来又养了傅溶。

二十多年的人生,弹指一挥间。他并没有什么远大的青云志。前半生庸庸碌碌仿佛一场大梦。从高峰跌落到山谷,粉身碎骨,到如今,身败名裂,万人唾骂。镜花水月全是空。

“师父……”耳边呼唤声响起。

柳章恍惚睁开眼。

他躺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

夜明珠的光辉照着小小一片空间。万籁俱寂,天还没有亮。他被子里的手被人握住,源源不断传递着暖意。江落趴在床边,歪着脑袋注视着他,道:“师父累了。”

柳章不眠不休照顾柳钟,精疲力竭。

江落回来时看到树下半被花埋的人形,心疼坏了,把他抱到楼上休息,又将偷懒早睡的小红小绿骂了一顿。她去赴老龙王的千岁宴,本想带上柳章。柳章不肯去。她没有勉强。主人公请她宴后留宿,她惦记着师父,提前回了家。

没想到师父会晕倒。江落给他把脉,有些虚弱。

她亲自点燃小泥炉,炖了雪莲羹。小锅咕嘟咕嘟冒泡,屋内飘溢着淡淡的清香。她一边看火候,一边看柳章。几天下来柳章都瘦了。

早知道不该给他们长安的消息。

那个小太子,精神脆弱身体也脆弱,得知长安出事,当场病倒,连累柳章天天照顾他。要不是怕柳章生气,江落早把他丢到山里去喂狼了。

“师父饿不饿?”江落问道。

柳章摇摇头,他没什么胃口。

江落挠了挠他手心,道:“吃点雪莲羹,我亲手炖的。”

她揭开瓷罐盖子,舀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小口小口吹热气,亲自尝了,温度合适。这才用勺子喂到柳章嘴边。柳章无动于衷。江落命令道:“张嘴。”

柳章看着她凶蛮的表情,道:“放着吧。”

江落捏了他下唇,道:“如果师父不吃,我只好嘴对嘴来喂。”

柳章没吭声,她真的凑近过来。吃个东西都要搞得如此淫靡。柳章心里叹了口气。他捂住江落的额头,把人推开些许,有点烦:“拿勺子喂。”

江落得了话,心满意足。她退回来拿起了勺子。

一口又一口。柳章无知无觉地吞咽。

雪莲羹炖得软烂,都用不着嚼。江落喂了小半碗,用帕子擦去他嘴角白色液体。柳章胃中暖热,手心发烫。这万年雪莲本是滋补之物。一片叶子足以给濒死之人续上半条命。江落整朵拿来炖汤。柳章吃完半碗感觉到身体不对劲。他头晕心躁,开始出汗了。

江落还在接着劝,道:“再喝点。”

柳章道:“够了,饱了。”

江落道:“这可是我一片心意。”

柳章不得不岔开话头,道:“给我倒杯水。”

江落立即把雪莲羹抛之脑后。柳章支使她,她求而不得。小跑着去倒茶水,将柳章扶起。她用一只手托着柳章的后颈,把人半抱在怀里,道:“喝吧。”

柳章道:“我又没有瘫痪。”

他的意思是,江落倒水,他自己喝。

江落故意抱着喂。喂完了,不肯撒手。掀起被子盖住自己,和柳章并排躺在一起。柳章要起来,她不让,横过来一条腿,压在他腿上。趁势抱住了他的腰。被子里两个人的温度迅速上升,衣角摩擦声都显得暧昧亲近。江落嗅着柳章头发里的香气,道:“师父别动。”

柳章刻意避开她的说话气息,道:“下去。”

江落蹭了他两下,道:“不嘛。”

柳章道:“别蹭我。”

江落道:“好,就抱着。”

她打了个哈欠,真有些困。今天还喝了一点酒。

柳章的存在让她感觉特别安宁。

和心仪之人抱在一块,安然入睡。是件幸福快意之事。

江落今晚在赴宴时。龙王探知她喜欢凡人,令海妖幻化成人形少年,着透明鲛纱,于昏蒙月下翩跹起舞,暗送秋波。

海妖美中带魅,自下而上顺着她的膝盖爬过来,托着江落的手去摸他自己的脸,有几分挑逗的意思。隔着一块蓝色水纱狎昵引诱。

江落当时走了神,心想这衣裳穿在柳章身上会是如何光景。

柳章肯定不会穿,这衣服破破烂烂,袖子都没有。

所以需要江落动手帮他穿……

脑补到这一步,她便有些心猿意马。

只抱着,不能睡,十分磨人。江落捏着柳章的腰带胡思乱想,某些念头蠢蠢欲动,可又不想坏了这安逸氛围。她一旦动手动脚,肯定会被柳章踹下去。师父就是这么残忍绝情。江落心里的野兽嗷呜叫了一嗓子,把脸埋在柳章的后颈处猛吸猛嗅。

今夜的师父有点烫。

她没了困意,不得不开口说话转移注意力,“师父今晚站在树下做什么?”

柳章也没有睡着,“赏月。”

江落道:“我知道有个无人小岛,那里的月亮又大又圆。躺在海岸边赏月,就像躺在银河里一样,星星伸手就能摸到,下次我带师父去看。”

柳章望月思乡,想的是长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江落说的是花前月下谈情说爱。两人驴头不对马嘴。柳章转过身背对她,逃避她,道:“你找别人吧。”

江落道:“师父明明知道,我没有别人。”

柳章道:“我怎么知道。”

江落静了静。随后,某个东西攀上柳章腰侧,贴着他身体向前爬行,触碰他手腕。是个灵巧的活物,柳章知道那是什么。江落的尾巴钻入他手心,讨好似的拱了拱,寻求抚慰。江落低声道:“师父握一握就知道了。如果我有别人,它不会这么硬。”

柳章道:“……”

尾巴跳动了一下。柳章手心出汗,濡湿了它,变得有点滑。江落隔着布料亲吻他肩头,含糊道:“师父握得紧一些。”

柳章那边死一般安静,毫无反应。

江落道:“我握着师父的,师父握着我的,好不好?”

柳章立即道:“不要碰我。”

江落无可奈何,叹息道:“好吧。”

曾经柳章对傅溶预言警告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江落并非滥情纵欲之人。一次做爽了,能管好多天。等瘾上来,找柳章纠缠,柳章不想,她就蹭几下解馋止痒。其他时候都是十分克制的。她就像小

孩子吵着闹着满地撒泼打滚非要吃糖,吃到了,心满意足,也就真心实意吃这一种。

这其实违背了她的天性,她脑中没有专情的概念。面对俯拾皆是的鲜花,不可能不受诱惑。何况柳章自认为姿色平庸脾气恶劣,对江落时常没有好脸色。她如此痴缠,反倒古怪。

今夜思虑颇深,千头万绪,搅和得人头疼。

柳章需要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但绝对不是这一种,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别人?”

他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已然后悔。

江落道:“啊?”

柳章把脸埋进枕头里,头晕目眩。或许是雪莲的功效上来了。他心空脑热,胸膛里燃起一种躁意。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江落找不找别人关他什么事。他是疯了吗,问这种话。

他希望江落没有听见。

江落显然是听见了。她郑重其事对待这个问题,道:“虫子喜欢一个人,先要熟悉他的气味,气味对了,才能喜欢上。我不喜欢陌生人。”

柳章闻言,沉默良久。江落身上的酒气包裹着他。他知道她今晚去赴宴了。妖族宴会后的节目,恐怕比长安中秋宫宴结束后更加精彩。柳章曾被舞姬纠缠,江落不可能没有艳遇。柳章能想象出那画面,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青禾,你们认识很久了。”

江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起青禾,道:“他的气味很黏,朽烂的,像是不见天日的苔藓。我喜欢阳光的味道。”

柳章鬼使神差道:“傅溶呢?”

江路一愣,思考了片刻,道:“我忘了。”

柳章怎么可能相信这拙劣的谎言,道:“撒谎。”

虫族的嗅觉器官比眼睛耳朵更加发达,她尚未孵化时,便能通过气味感知外界环境变化。气味储藏在她的大脑深处。只要闻到过,终生难忘。这是她亲口说过的。

如今竟然说忘了。

江落解释道:“傅溶的味道和师父很像,储藏在同一个地方。不过很容易被师父覆盖。很奇怪,在傅溶那,我时常想起师父。但有师父在,我便想不起傅溶的味道。”

柳章心想,胡说八道,鬼话连篇。

他和傅溶哪里像了?

再一想,发觉自己已经被江落带到坑里。不由得气闷,他心里烦得很,后悔说了这些有的没的。他一点都不关心她喜欢什么味道不喜欢什么味道。柳章在床上滚了一圈,远离江落,把被子卷起来团团裹住。像个蝉蛹似的贴着墙,背对江落睡觉。

江落孤零零地躺在远处,身侧落空,空气冰凉,道:“师父,我冷。”

柳章没好气道:“冷死活该。”

第124章 证婚“兰山为证,花海为聘。”……

万年老树藤上。血红色的小果子挂满枝头,密密麻麻,随风摆动,像是上千颗大小不同的小心脏。长生果品相诱人,唯独江落不能食。

她不听劝告吃过一颗,意外入了魔障,在梦魇中重复烈火焚烧血枯身亡的惨痛,醒来后恍然如隔世,浑身冷汗。黄昏下,她独卧沙土中,冷风潇潇。

老树藤的触须穿透她后背,拆下一根肋骨,说道:“汝食吾果,吾食汝骨。”

江落缺失的地方很快长出了一根新的骨头。她修复能力强大,断骨可再生。老树藤把她的骨头挂在枝头醒目位置当作摆设。长生果或被鸟雀所食,或坠入泥土腐烂,或悬于枝头风干。天生地长的滋补佳品,于她而言却是一大害。

江落问道:“你的果子鸟吃得蚂蚁吃得,为何偏偏我吃不得?”

老树藤道:“飞禽走兽,俱在六界轮回之中,万事万物同气连枝。我吃他们或者他们吃我,都是循环,无进益损害一说。而你等邪物不同。”

江落奇怪道:“有何不同?”

老树藤道:“你等吞噬天地万物灵气,只进不出,害天道失衡。故而食一果,还一骨。方为均衡。”

小气鬼。江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她富有南荒,怎会在意几颗小果子。后来没再吃,不是怕被拆骨,而是对那个不明由来的噩梦隐隐心存忌惮。她那时还不知晓痛的滋味,在梦里却体会到肝肠寸断之感。谁人教会她痛,又害她痛成那样呢?

佛门中有因果、业果一说,江落不学无术,未曾听闻。老树藤打禅机她一概听不懂,当作唠唠叨叨的耳旁风。同傅溶去长安那日,她为保南荒安宁无事,于树下剖丹。众妖跪拜劝阻,求大王三思,说“根离土则枯,鱼脱水则死”。

唯有老树藤支持她。老树藤跨越轮回勘破玄机,说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先有因,后生果。你吃了业果,该去人间寻自己的因。”

江落游历长安,并未找到老树藤口中的“因”。倒是平白无故多得了个师父。

回到南荒后,同起同卧,快活似神仙。她终日得趣,难免有一缺憾。人间话本写到最后,金童玉女结亲交好。她与柳章欢合,却没有礼成。她留了心,寻一吉日,将宝贝师父拐到了老树藤面前,求它做媒。

柳章曾说,人族婚配讲究三书六聘。

老树藤寿与天齐,已具仙体,想来做他们的证婚人是够格的。

老树藤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山,沟壑纵横数十里,脚下根须深入石岩,上接苍穹。碧落茫茫,栖鸟无数,谷内兰花蜿蜒成溪。

当年傅溶于川上窥见此景,以为误入仙境。他福至心灵,为捡到的小妖取名为“江落”。

故事自此开始,最后回到此处。

柳章站在傅溶站过的同一处位置,心头被什么击中。宏大的宿命以不可抗衡的方式降临。无论是他,还是傅溶,都是成全她宿命轮回的契机。某种力量引领他走到这里。

江落投石入湖,浩大涟漪蔓延山谷,万鸟惊飞,蝶灵振翅。满山花苞绽放。他们二人站在一方黝黑岩石上,身后奔流川海响起巨大的波涛声。

江落道:“兰山为证,花海为聘。”

她的声音盖过了波涛,在谷中回荡,也在柳章胸膛中回荡撞击。柳章下意识退了半步,魂摇神颤。风将他推向她。花轻语,虫低鸣,都在怂恿。他口中的“不”字生生堵在喉咙里。江落轻轻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道:“师父。”

柳章眼神迷蒙失神。

江落道:“说愿意。”

柳章张了张嘴,吐出两个字,“愿意。”

礼成,风平浪静,草结下了它的种子。无声春夜倦鸟归巢,只为见证这段天赐良缘。

泉水滴入深渊中万年死水。

涟漪一圈一圈荡开,模糊了记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脑海中的滴水声变成了冒泡声。似乎开水煮沸,闷在锅底,如雷如涛。谁点燃了柴火。扭曲画面逐渐成形。

许多年前,不知名的村落,饥饿的小男孩挖到枚蛋。他将碗大的白蛋投入锅中,捡柴烧水,水沸,蛋煮不熟。埋到炭火下烘烤半日,依旧毫无变化。男孩用木棍戳了半天,白蛋坚硬如石,难以下嘴。他失望透顶。当做无用之物,扔下了山崖。

这枚白蛋掉入谷底,破了壳。

里头钻出一个小小生灵。她生得胖乎乎,呆头呆脑。好奇地探出脑袋和触须,感知这人世间。食露水啃草根,裁剪草叶搭窝,躲避风霜雨雪。

两个月大的时候,她尝试爬树。风总会将她吹偏离原始轨迹。还有壁虎追杀。她跌跌撞撞,耗费半个月时间,才爬到树尖上,看清自己生存的这方家园。原来只是树冠遮盖的一小块土地。太小了,比起偌大森林广阔天地,她的世界不值一提。

风中飘来香气,淡淡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这样好闻。总是在落日时分如期而至,令人心驰神往。为了寻找香气的源头。她学会使用翅膀,从百倍高于自身的高空跳落,独自飞行。

循着那香气的源头找到渔村。

村民正在生火做饭。诱使她远航的香味来自一锅米汤。

襁褓中的婴儿饿得哇哇大哭,被妇人抱在怀中。她趴在窗户纸上偷看。妇人哼曲儿哄着婴孩,用小木勺喂米汤,一口接一口。婴孩止住哭声,咯咯笑了。妇人也跟着笑起来。屋里点着一盏黑漆漆的桐油灯,像是母亲的心。

母子两的影子落在墙上。画面凝固,镌刻为永恒。

刚学会飞行的小虫子添了几点灵光。

她离开茅屋,小心翼翼,探索着整个村落。

她在晾晒海鱼的海滩边发现母亲风化的尸骨,母亲的陨落被视作神降,连壳带肉早已被瓜分一空。每个村民身体里都残存她的味道。他们依靠她度过了长达半年的饥荒。小虫子不懂得那意味着什么。她以母亲遗骨筑巢,当做自己的第二个家。

她喜欢这里的气息。咸咸的海腥味,热辣的阳光,滚烫而粗糙的砂砾。迷恋阳光难免被它的温度灼伤。她挖很深的洞,与贝壳海虫为伍。

又过了半年,好景不长。村人渐渐生了怪病,逐一死亡,母亲的气味随着他们的腐烂渗入地底,消散于天地间。潮水上涨时冲走海滩上的巨型尸

骨。母亲和家园都离她远去,不复存在了。小虫子不得不踏上旅程,开始漫漫长路的迁徙,寻找新的家园……

山有月,树有果。哪里才是她的家?

她想办法填饱肚子,磨砺爪子和牙齿,养大自己。

第一次捕猎,血淋淋地撕开一只兔子的皮毛和肚子。第一次结丹,感受星河般的光芒在肚子里旋转流淌,第一次化作人形,少女赤/裸的身体站在月光下,高高的山岗上,虫潮爆发的山呼海啸的大王。她第一个名字就是大王。大家都叫她大王。她从降生的那日起,注定走上王位……

柳章恍惚睁开眼,眼前光影历历在目。

他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师父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我的一切。我破壳而出时踩上的第一片草叶,曾嗅过的米汤香气。我母亲被剥离血肉的瘦长尸骨。海妖组成的鬼影。我不可侵犯的隐秘所在,绝对的孤独。

我灵魂深处的凶残和缺失。

我给你你从来都不知道的事。午夜时分,我抚摸你的睫毛。在你昏迷时哼唱妇人哄婴孩的歌谣。像母亲一样微笑,又期盼你苏醒,也为我唱同样的歌。我要钻进你的心里,滑进你的身体,让你喉咙里的呻/吟都为我而破碎颤抖……

我要你知道。你属于我,我也完全属于你。

挂上红布,红灯笼,筹办婚事。量体裁衣,诸多琐事需要办。江落亲自为柳章做了个花冠,用金丝和柳枝做底,她比划着柳章的头围,调整尺寸。然后翻出了整个库房里的最漂亮的红宝石,一颗一颗打磨。流光溢彩。漂亮极了。

“师父过来试试。”江落拉着柳章,坐在满地柳叶中。

柳章看着地上细碎的宝石。

江落把花冠戴在他头顶,端详片刻,问道:“重吗?”

柳章被沉甸甸的份量压制着,抬起眼,道:“你要师父的回答,还是傀儡的回答。”

江落抚摸垂落在他耳边的坠子,指尖擦过耳廓,道:“师父的。”

柳章道:“师父不会和你成婚。”

江落固执地重复道:“我是问重不重。”

柳章没答话。她掂量着,自顾自道:“有点重,我摘掉些。”

取下花冠,抱在怀里,挑挑拣拣想摘掉一些宝石。可看着哪颗都好,舍不得放弃。暗自烦恼。她如此宝贝这个花冠,好似做得更漂亮更轻巧些,柳章就会喜欢。

婚期在即,整个南荒送来了贺礼。整个章华台都洋溢着喜庆气息。小红小绿每日忙个不停。江落时而爬上梯子,扶正贴歪的囍字,时而一拍脑门,让他们准备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铺在床上。想一出是一出,她把花冠摆在床头,整日思索。

总觉得不完美,往上面粘越来越多的宝石。又因为重量不得不得拆卸。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孤注一掷喜不自胜。

那日对着老树藤,证心之日,她几乎把自己的一切剖开来。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魂魄,放在盘子里端给柳章。柳章看到了,可他不要。他就这样冷漠的,做一个旁观者,作为被控制后无声的反抗。

江落可以控制他,让他说心口不一的话,做身不由己的事。可无法扭转他根深蒂固的成见和坚守。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似乎永远无法被打破。

师父是这样一个绝情残忍的人。

江落有时候爱得想吃了他,有时候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又想跟他一起去死。江落忍无可忍。她打磨宝石,忽然情绪失控,将花冠猛然砸在地上。金丝断裂,宝石蹦出,叮叮当当滚下了台阶。有几颗蹦到了柳章脚边。他无动于衷。江落心如刀绞。

该发生的事全部都发生了,他还是不肯妥协。

江落望着他决然的侧影。她近乎狼狈的,落荒而逃,离开了这令人伤心欲绝的章华台。

她走了。柳章宛如木雕矗立。

好一会儿过去,他弯腰拾起一颗细小的碎宝石,握在手中,攥紧。就只半颗,他只能拾起这半颗。足够了,其他的不能贪心。

他不能要,也不敢要。

第125章 离间“杨玉文被大王杀了。”

江落彻夜未归,临近天亮,一枚红叶飞入章华台,降临在灯台上。

那是南荒常用的传信之物。

小红摘下来,里头传出青禾的声音。说大王喝醉了,弄脏了衣裳,令他们取一身干净衣物送去。残烛泪干,柳章独坐到天明。

角落里的眼睛在暗处看着他,陪他枯坐失眠,各有各的心思。他们的烦扰如出一辙又不尽相同。房间里,柳钟一袭白衣,腰带上系着根麻草。

柳钟大病初愈,在南荒为父皇母后戴孝。章华台张灯结彩,处处挂红。唯独他穿着一身不吉利的白,飘来晃去跟个鬼似的。

江落看着碍眼,要他换了。

柳钟执意如此,道:“为人子,不明孝悌之义,与畜生有何分别。”

从阎王殿走过一遭,他身上那股温吞懦弱的气质被血淋淋剥掉。失去所有,沦为阶下囚,一国太子忍辱含耻。他望向江落的眼神不再那般惧怕闪躲,多了几分坦荡平静。或是心如死灰,没有什么能失去的,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江落头一回被他顶撞,觉得很稀奇,绵羊竟然也长出了獠牙。

她听出话中讽刺之意,道:“你说谁是畜生?”

柳钟指着满堂红布,无所避讳。说道:“你强娶你的师父,就是畜生。”

江落抬腿一脚,将他踹到墙上,道:“你再说一遍。”

柳钟胸口剧痛,五脏六腑都挤到了一处。他摇晃着从地上爬起来,擦去嘴角鲜血。柳章听到动静,发觉二人起了冲突。他挡在中间,用眼神阻止柳钟。激怒江落不是个好主意。柳钟有心同江落分辩。柳章对他摇了摇头。他怕皇叔为难,最终没再吭声。

妖精寡廉鲜耻,怎么可能被一句尖话刺痛。

激怒她吃亏的最终还是他们自己。

江落隐隐有些火气。这小太子给他两口饭吃,既可以拿捏柳章,又能当宠物养。可他不听话,养着也膈应,江落可以随时送他上西天。谁

给他的胆子忤逆妖王。江落指着他的鼻子,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放了他一马,威胁道:“再有下次,我杀了你。”

柳钟被关了禁闭,不得出门。

柳章也没想到太子会顶撞江落,这很让人意外,道:“你这是何苦?”

柳钟垂下了眼帘,自责道:“孤护不住父皇母后,也护不住皇叔,是孤无用。”

太子习惯性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江落与柳章之间的种种,他看在眼里。知道柳章被逼无奈。皇叔是国之栋梁,救苦救难的英雄。应当受万人敬仰,享香火供奉,而不是囚困此处,委身妖孽,忍辱负重。自己作为太子,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滑坡,无能为力。

柳章怕他钻了牛角尖为难自己,道:“我与她之间的纠缠,祸起楚王府,非太子过错。”

柳钟郁郁寡欢,不知这煎熬日子何时能到头,恹恹道:“皇叔真要与妖孽成婚吗?”

柳章道:“我并非等待成婚,而是等待时机成熟。”

柳钟听他话里有话,今日章华台无人。唯恐妖精耳目众多,二人没有详谈,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柳钟不知道那个时机究竟是什么,只做一无所知的模样。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幼稚的太子了,沉下心静静等待。

小红去而复返,回来接着翻找衣柜。

小绿纳闷:“你不是送去了吗?怎么又来找衣裳。”

小红道:“大王要那件碧青色,带竹纹的,其他的不肯穿。”

找了半天,没找到。小绿也过来帮忙,道:“我怎么不记得有那件衣裳。”两人都有些疑惑。一回头望见柳章站在后头,顿时醍醐灌顶。大王说的那件,似乎是柳章的睡袍。这两人昨天吵了架,还没和好。小红半夜听见砸东西的声音,都不敢出来,怕被大王迁怒。

“仙师若得空,”小红试探柳章的口风,有意替他找个台阶下,“不妨亲自送去?”

“你们送吧。”柳章无动于衷。他对江落是个十分消极的心态,既不想与她对抗争执,也不愿意趋炎附势。章华台筹办婚事,他只冷眼旁观。

“仙师有所不知,青禾大人他……”

小红试图添一把火,激一激柳章,故意道:“他有意献身于大王。”

柳章听了毫无反应,淡淡道:“那不是正好给她解闷吗。”

小红无言以对。

柳章连激将法都不吃。他没办法,只能默默将衣裳送去。回来又是一惊一乍,说大王头疼,翻箱倒柜的找药。小绿十分诧异,怎么喝个酒还头疼。这是喝了多少?

江落的酒量不至于那么糟糕。柳章回想温泉那日摸到她颅脑裂缝,她说偶尔会晕倒。慢慢修复,裂缝日渐愈合,可有时半夜,也会难受得哼哼唧唧,要师父揉一揉。柳章命她忌酒忌荤腥,不要出门吹风。江落一发脾气,便顾不上了。

他旁听小红之言,悬了心。

江落一向不愿意在外人面前露怯露短,此番却嚷得人尽皆知,莫不是疼得狠了?究竟有没有别的伤。柳章放心不下,吵架归吵架,江落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柳章对小红道:“我和你去瞧瞧。”

小红自然欢喜:“如此甚好。想必大王见了仙师,头就不疼了。”

二人同去寻找江落,木舟到了长安街,拐进小巷。竟是上回江落领他吃饭的地方。她在蓝小荷家里。阁楼上静悄悄的,江落猫在床上睡觉。有人靠近,她也没有发觉。柳章坐在床边,小红特意退下留二人独处。

江落身上散发着浓浓酒气,怕热,手脚都撂在被子上头。

柳章为她盖好了被子,伸手摸向她后脑勺,裂缝已经愈合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摸起来会有些停顿感。估摸着还要半个月才能彻底好转。用头撞阵,以为自己铜头铁脑吗?柳章说了她几句,她撒娇混过去,不肯揭自己的短。

她总要装得自己特别厉害。

柳章调整了枕头的位置,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这么大的人,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没了师父该怎么办呢。柳章思绪纷乱,看着她不安分的睡姿。江落沉沉睡去,梦里面容似乎并不痛苦。他确定她无碍,坐了片刻,怕她醒来看见自己,便打算离开。

柳章起身。楼下传来些许动静。木舟降落在楼顶,他们从阁楼直接进去的,并没有经过一楼。可能是蓝小荷在下面。柳章不以为意,也不想同蓝小荷打照面。

他是来看江落的。江落没事,他就该走了。

“你说什么,”蓝小荷惊道:“魈是大王放出来的?”

只此一句,让柳章的身形遽然僵住。

楼下有两人。一个是蓝小荷的声音,另一个也很熟悉。柳章凝神细听,是青禾。青禾压低了话音,避人耳目,悄悄道:“若不放出魈,长安岂能大乱。大王怎么趁机带众妖兽脱逃呢?”

蓝小荷听了十分震动,才知道是这回事,道:“原来如此。”

青禾提醒他:“此事无旁人知晓,你不要说出去。”

蓝小荷心知干系重大,忙道:“我知道。”

柳章闻言,神色晦暗。他转身走下阁楼,朝一楼说话来源的方向。二人听到脚步声,愣了愣。蓝小荷有种不详的预感,道:“大王醒了吗?”

正待上楼探看,却刚好与下楼的对上。黑暗中现出了柳章的身形。他居高临下,睥睨二人。蓝小荷吓了一大跳,踏上台阶的步伐停在半空中。柳章往下走,他忙不迭往后退,像是猫见了虎,被气势所逼。他没想到柳章在这里,心里头七上八下。

刚才说的话岂不是都被听了去?

蓝小荷退到无路可退,朝青禾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青禾尚且镇定,反问道:“仙师怎会来此?”

柳章扫视二人,眼神看穿一切,道:“你故意引我过来,不就是听这一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