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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可以 江挽灯 32807 字 3天前

青禾转过身,背对她,道:“回南荒。”

江落道:“你能保护得自己吗?”

青禾道:“可以,我没大王想得那么弱。”

江落道:“你连鬼都怕,怎么回去。跟我走。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南荒。”

青禾道:“那位仙师容不下我,大王又那么听他的话,我还是走算了。”

江落道:“没有的事,你是我的部下。他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青禾百般努力,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长安。到来头,还是她口中的部下。他欲哭无泪,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想一走了之。江落拉着他,两人手臂连成一道直线。没想到青禾还是头倔驴。江落觉得挺好笑,道:“你自己跟我走,还是我把你打晕扛走?”

内丹已经带给她了,青禾真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能干什么,道:“大王何必强人所难呢。”

江落懒得跟他拉拉扯扯,不信自己还治不了他,道:“你要是走,以后再也别叫我大王。”

青禾顿时卡住,哑口无言。

江落等待他的后文。

青禾败给了她,他不可能不认大王的。

江落道:“跟着我。”

青禾垂着手臂,灰溜溜跟在她后头,放弃挣扎。他无法违抗江落的命令。走到一半,他的脚步忽然停住。江落以为他又要使性子,有些不耐烦,“你又怎么了?”

青禾脸色苍白,“我被抓住了。”

一只惨白的手,穿过地板,握住青禾的小腿。青禾被鬼手焊在原地。江落眼疾手快,擒住鬼手,往上一拽。鬼手凭空飞起向上顶翻地板。江落和青禾脚下一跌,失去支撑,从地下三层掉向地下四层。江落一手揽住青禾的腰,一手抓着半截鬼手,堪堪悬停在半空中。

碎木板从他们身侧哗啦掉落。

转眼间,整个三层的地板都塌了,惊天动地灰尘四起。

青禾施法变出个小火苗,为江落照亮。微弱光芒充斥黑暗空间,他们脚下堆满尸体。白骨森森,横七竖八地叠着。不知道偷袭青禾的鬼爪属于哪位兄台。江落扔掉半截鬼手,青禾下意识低头去看。江落捂住他的眼睛,转身飞回一楼。

赤练听到动静正要下去查看,没想到江落直接飞回来了,忙问道:“小姐怎么样?”

江落站定脚步,松开了青禾的腰,道:“好得很。”

赤练道:“刚才什么动静,楼塌了吗?”

江落道:“塌了一层。”

赤练道:“里面什么情况?”

江落道:“有很多死人。”

赤练闻言大惊,当即按住佩剑,“我进去看看。”

江落一把抓住他衣领把人薅了回来,“别看,死了很多年了,你会吐的。”

鬼塔失踪过许多人,生死未卜。如果找到尸首,理应报告官府。赤练跟久了柳章,行事作风也与柳章一脉相承。江落奉劝他不要下去,赤练硬要下去。结果没半刻钟,人再次上来,吐了个稀里哗啦。赤练撑着膝盖,弓着腰,差点把胆汁吐出来。

青禾刚才被捂住眼睛,什么都没看见。

见这人狂吐,他有点好奇下面到底什么情形,“真的很恶心吗?”

“长了很多绿毛。”江落知道他胆小,故意吓唬他,“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那我不太想知道了。”青禾从善如流,放弃追问。

“赤练,”江落道:“我们先走,回去再报官吧。”

人间的流程就是这样的。发现尸体先报官。不像他们妖精,发现尸首,先研究能不能吃。江落带着青禾返回楚王府,让陈叔把她隔壁房间收拾出来,给青禾住。陈叔看着这个外来的小白脸,本能反感。江落说这是她的朋友,要借宿一段时间。

陈叔只好让人收拾出一间屋子。

第106章 决裂“他心术不正,当杀。”……

夜间,青禾独自待在陌生房间。

他身侧萦绕黑雾,蠢蠢欲动,暴躁不安。鬼魅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这个可怜虫。”

青禾蜷缩在角落里,挥手打散黑雾,“离我远

点,别跟我说话。”

“你以为她看得上你吗?”

“别自作多情了。你这个废物。”

“你的脸都是换来的,丑八怪。她几时多看过你一眼。”

“……”鬼塔里,那些声音阴魂不散,跟着他,嘲讽他。

青禾被那些刻薄言语激怒了,“走开!”

鬼魅游走在房间里,攻占他的心魔。青禾抄起茶杯砸过去。茶杯穿透黑雾,碎在门板上。鬼魅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继续道:“快要属于你的东西,被人抢走,你还不能生气。”

“因为她是大王,你没资格生气。”

“你好可悲。”

青禾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下去。他回到鬼塔,本想返回南荒,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可那些鬼叫声绊住了他,搅得他心神不宁。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能走到长安,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大王最亲的人,

他们认识了两百多年。到头来,比不过凡人的几个月。他怎么甘心?

这太不公平了。

他那么努力,却换不来一个机会。

“你这废物,没用的东西,除了哭还知道什么?”

“闭嘴!”青禾吼叫道:“别说了。”

他红着眼睛歇斯底里道,“再说我杀了你。”

鬼魅笑着道:“杀我有什么用,你的大王又不喜欢我,你敢去杀了柳章吗?”

青禾身侧妖气四溢。

鬼魅还在拿话刺激他:“你不敢,你害怕杀人。”

青禾气息起伏,胸口堵了一团棉花。他的利爪渐渐突破指甲,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可怖。他神志不清地站起身来,被巨大的愤怒压垮。他为什么不敢杀人?青禾拉开门,走出院外。月亮照着他半妖化的脸,略显扭曲阴暗。青禾一步一步走到了竹屋外。

赤练察觉妖气和杀机,拔出佩剑,只见林下走出一个人影。他把剑架在青禾脖子上,冰冷刺骨,坚硬兵刃紧贴着肌肤。青禾抬眼望着赤练。

赤练厉声质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青禾打了个激灵,猛然惊醒,像是做了个噩梦。

他梦游般飘到了这里。

赤练逼问道:“说!你想干什么?”

青禾道:“我……”他忘了自己想干什么,分外茫然。

要不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赤练不会对这妖精手下留情。三更半夜,不睡觉,摸到了竹屋。妖精行踪可疑,鬼鬼祟祟。赤练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青禾袖子里的利爪早已回到皮肉中,妖化面孔重新变回人样。他心虚不已。

“我迷路了。”青禾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我找不到我的房间。”

“你走错方向了。”赤练对他的鬼话一个字都不信。从鬼塔里出来的妖,能是什么好东西。

青禾落荒而逃。赤练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林中。

怎么办?他会不会告诉大王。

青禾心慌意乱,后悔不已。他怎么能被鬼魅蛊惑,上了他们的当呢?柳章是大王亲近的人,杀了柳章,大王肯定不会原谅他的。青禾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他是大王的部下,绝对忠诚于大王。失去忠诚,他将一无所有。一定是那群孤魂野鬼迷惑了他的心神。

怎么办?万一被大王知道了,大王会不会赶他走。

自己打算走和被赶走还是有区别的。

青禾一想到大王发怒,就觉得天塌了。他慌不择路,翻开袖子,急急忙忙在自己手臂下划了一道口子。带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回到房间。正好江落过来找他。江落提着一盒食盒还有一壶茶水。青禾故意放下袖子,欲盖弥彰。

江落打量他慌乱神色,问道:“大晚上你去哪了?”

青禾道:“我想去找大王。”

江落看了看旁边院墙,那么点高,“我不就在隔壁吗?”

她放下食物和水,招呼青禾快来吃。青禾心不在焉,跟在她身后,问道:“大王,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住,这里的人好像不欢迎我?”

“谁不欢迎你?”

“那个,”青禾犹豫了一会儿,道:“那个和我们从鬼塔回来的人。”

“你说赤练,他怎么你了?”

“我刚才碰见他,”青禾按着自己的袖子。

“怎么回事。”江落捞起他手臂,翻开袖子。一条长长的血口子,还在滴血,显然是刚划的。江落回到房间找了点金疮药,亲自给他敷上。

青禾道:“我怕我再住下去,他会杀了我。”

“赤练不是那种人。”

“大王觉得,我在冤枉他?”

“没有心眼子,就别想着算计别人,你这伤明明是自己爪子挠的。当我连剑伤和抓伤都分不清吗?”江落给他敷完药,用绷带缠着,包好。

“……”青禾无话可说。大王看出来了。

他无地自容,羞愧难当,想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青禾在虫族之中算是心思多的。可他这点心机,放在人族中,完全不够看。这个笨蛋怎么会想到划伤自己嫁祸赤练。听起来怪离谱的。江落好笑道:“行了,你早点睡吧。”

别走,青禾目光追随着江落背影。

他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

门咿呀一声合上了。青禾闭上眼睛,失魂落魄。他跌坐在地上,瘫倒,全身乏力。寒意贴着后背入侵五脏六腑,他汗毛倒竖,像是被鬼压着胸口,动弹不得。

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鬼又来了。

这一回,铺天盖地,窗户上飘过重重黑影。

阴森恐怖的鬼爪抓住了他的四肢。

他心脏用力跳动,身体里的血却一点一滴凉了下来。救命,救我。江落没有回来。无人能救他。他什么都没有了。在南荒的时候,他满心痛苦地望着大王同傅溶离开。他总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为什么要抛弃我?

青禾眼神混沌失焦,脑海里涌现无数愤懑拷问。无人回答他。黑雾钻进他眼睛进入他意识深处,与他对话,“说吧,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

“你想杀了他们所有人,对不对?”

“不……”

“让他们去死!”怨鬼哭嚎,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震耳欲聋。

青禾什么都不听见了。叫声几乎将他的灵魂撕碎。他瞳孔剧烈收缩,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理智游走在失控边缘,一切都在走向崩溃。漫天的仇

恨淹没了他,他心底里的恶念破土重生,如洪水猛兽。

“说啊,你想让他们去死!”

“让他们,”青禾张了张嘴,道:“去死!”

话音出口,仿佛打破某种禁制。他听到自己大吼道:“杀了他们!”

让所有人,都去死。怨鬼得逞,发出婴儿般尖细的笑声,震得房屋抖动,瓦片错位。楚王府上空,聚集了大片乌云。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无数鬼魂横过长空。他们被唤醒,涌向青禾的屋顶,吸食从他身体里蒸发出来的怨气。黑雾吞噬了这件屋子,包裹得密不透风。

起夜的仆人经过,发现天边黑色的龙卷风,如一条巨龙。

他手中的灯笼跌落在地。

黑雾四面辐散,扩张,盖住楚王府的天空。

“杀了他们。”青禾的身体里钻出源源不断的怨气。他将自己献祭给仇恨,怨鬼们兴奋无比,垂涎三尺。他的意志壮大了这群恶鬼。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

“救、救命……别杀我。”仆人连滚带爬,往回跑。

恶鬼们盯上了他。

“救命啊!”

柳章睁开双眼。他下了寒玉冰床,离开暗室。竹屋外,寒风呼啸,柳章只穿一件单衣。由于内伤尚未修复强行出关,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楚王府上方,积聚万千恶鬼。怨气滔天。

柳章抬头望着黑暗夜空。

他手提长剑飞上屋顶,脚踩瓦片。恶鬼们盘旋在他头顶,窥探着,寻找下手的机会。他们忌惮柳章强大的修为。柳章喝道:“何方鬼祟,竟敢在此撒野?”

群鬼嬉笑着。

柳章剑指苍穹。剑尖出凝聚金光,形成大网,笼罩楚王府。金光罩牢不可破,撞上去的恶鬼刹那灰飞烟灭。余者皆惊,稍有退却。柳章横剑一扫,当中破开,冲乱恶鬼们阵型。黑雾裂成两半。没等合拢,剑气猛然攻入核心。柳章甩出鞭子捆住黑雾。

那恶鬼修成实体,被捆了正着,横冲直撞,拽着柳章在空中飞了两圈。如同咬钩鱼儿奋力甩开钓鱼人。柳章耐着性子同它周旋,天旋地转,找到机会。他反手握剑,捅入恶鬼核心。烈焰爆燃开来,在天上炸出一朵烟花。

恶鬼哭叫,穿透耳膜。撕心裂肺。

柳章从溃散的黑雾中跳出,落在地面上。漫天血雨。他修长的身影倒映在血泊里。除去那层渗人的杀意,显露出一层极冷极淡的气质。斯文体面,贵气逼人,像个握着笔杆子描绘花鸟的文士。恶鬼已死,大雾散去,唯独他一人站立。

江落推开门。她被恶鬼叫声吵醒。

大晚上的这是怎么了?

柳章身着宽松的墨绿色衣袍,朝她迎面走来。

江落以为自己在做梦,眨眨眼睛,道:“师父?”

柳章的剑尖滴着血。江落掐了自己一下,确定清醒,才迎上前。师父不是在闭关吗,怎么出来了。她刚想说什么,柳章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径自穿过月门,走向隔壁。那是青禾住的地方。江落小跑跟上柳章,不知道他意欲何为,问道:“师父要做什么?”

柳章一言不发踹开房门。

青禾的身上符文流转,笼罩红色怨气。这里发生过一场邪恶献祭。

江落看了看柳章,又看了看青禾。青禾意识涣散,处于昏迷状态。

“师父,”江落见势态不妙,挡在二人中间,“有话好好说。”

“他以身献祭,”柳章用剑指着青禾,“引恶鬼杀人。”

“什么?”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江落扶起青禾,掐他人中,唤醒他。青禾缓慢睁开眼皮,“大王。”

江落看他状态有异,非同一般,冷声问:“你做了什么?”

青禾气若游丝道:“我不是故意的。”

还真是他干的!江落闻言,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想杀人?”

青禾浑身战栗起来。他虚脱乏力,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章认得这个蜘蛛精,除夕夜他混进楚王府,与江落纠缠。柳章当时想杀了他,心慈手软留了他一命。谁知他还敢再来,险些对全府人犯下滔天大罪。妖精包藏祸心,大奸大恶。柳章岂能容他,威胁道:“你以死谢罪吧。”

青禾害怕起来,虚弱地缩到江落身后。他不想死。

江落握住柳章步步紧逼的长剑,试图为青禾求情,道:“师父,你饶他一回。”

柳章挥开她,意志不可更改,道:“让开。”

江落道:“师父不能杀他。”

“你想包庇他?”

“是,他是我的部下。”江落目光复杂地看了青禾一眼。她有她的行事原则,青禾并非奸邪之辈。今日青禾犯错,必然事出有因。柳章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给人定下死罪。江落岂能坐视不理,她郑重道:“无论他做错什么,都由我来承担。”

“他险些杀了所有人。”柳章被她黑白不分所触怒。

“师父不是及时出来阻止了吗?”

“若我没有呢,”柳章盯着江落,倒要看看她究竟如何分辨是非,怎样抉择,“这满府性命,和他相比,孰轻孰重?”

“师父不阻止,我会阻止,”江落努力找补说辞,“惨剧既未酿成,岂能作为罪证?”

“黑白不分,算我白教了你。”柳章对她的回答失望不已。

她还是刚来那样,自私无情,从未更改。妖王独断专行,行事只论亲疏远近,不论是非对错。人心都是肉长的。楚王府上下待她一片赤诚,却捂不化她的冷心冷肺。所有人都比不上她南荒那群妖精。

“我再说最后一遍,”柳章火冒三丈,道:“让开!”

“青禾受鬼魅蛊惑,杀人非他所愿,”江落没有看到青禾引来恶鬼,也没有看到楚王府血流成河。她只知道,柳章要当着她的面杀死青禾,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语气也有些焦急,“师父为何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他心术不正,当杀。”柳章盖棺定论。

“我不准。”江落急了。

“你再说一遍。”

“我不准。”江落一字一顿重复。她推开柳章的剑,眼神坚定,她被逼无奈道:“我不想忤逆师父,师父也别来忤逆我!南荒所有虫族,皆为我臣民。就算他们闯下弥天大祸,我不让他们死,谁也别想杀他们!”

“好,很好,”柳章怒极反笑。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她就是自私自利,黑白不分。多讽刺,这就是他耗尽心血养出来的好徒弟。柳章垂下目光,痛心无比,敛去眼中万般滞涩情绪,道:“今日要么他死,要么我们断绝师徒情分,你选吧。”

“师父为何要逼我?”江落难以置信。他又说那样无情的话。

“你既然决心做妖王,包庇邪祟。还叫我师父做什么。我教不了你。你大可随心所欲,回南荒继续做你的大王,没有再管束你。也不会有人逼你读书修行。想杀生便杀生,想娶多少房妻妾便娶多少房妻妾。终日碌碌到死,这下你该如愿了。”

“师父,别说这样的话,”江落打断他的话音,道:“我不想听。”

“你一辈子都不用再听了。”柳章摇摇晃晃转过身,再也不想看见她的脸。

江落心里一沉,她拉住柳章的手,急切道:“师父。”

柳章愤然挥开袖子:“别碰我。”

江落抓了空,手指颤动,道:“师父,你消消气。”

柳章头也不回,冷冷道:“趁我没有改变主意,带他滚,否则我一定杀了他。”

江路抱住柳章,双手圈着他的腰,不让走。柳章一根一根掰开江落的手指,将她反手推开,江落还想上前,被柳章用剑指着咽喉。她愣在那。剑尖划破她脖子,出了血。二人隔着门槛对视。柳章眼中毫无仁慈怜悯。他的厌恶深深刺痛了江落的心。

江落不知所措,望着柳章无情的脸,心口像是被剜去一块肉,喃喃道:“师父……”

柳章转身离去,走进月光中,再未回头。

“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师父……”

江落站在门内,丢了魂魄一般。

柳章的背影消失在视野深处。师徒二人,形同陌路。

第107章 心事“师弟怎么受了内伤?”

房间里堆满的花已经全部枯死。

江落独自坐在床头。

她上回看着话本,在这等傅溶,等到睡着傅溶也没有来,这间屋子一直空着。柳章赶她走。她带青禾来此落脚,狼狈得像是丧家之犬。柳章意志坚决,他说会杀青禾,一定不是开玩笑的。江落想要保住青禾,只能离开楚王府。

江落把花盆踢得东倒西歪,仰身躺在床上。话本子掉落在地,她没捡,就这么躺了大半天。青禾推门而入,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水,走向江落。

他自知有罪,连累了大王,心中自责不已。大王竟然为了他与那个人决裂。青禾心中五味杂陈。青禾蹲在她面前,双手奉上热水,道:“大王,喝点水吧。”

江落缓缓坐起来,看着那碗水,问道:“这里没有柴,你从哪弄来的热水?”

青禾道:“我用内力加热的。”

他被怨鬼冲击,本已虚弱,走路都摇摇欲坠。还用内力去热一碗水。

江落没有喝,接过碗放在旁边。

“大王,都怪我。”青禾自责道:“我不该鬼迷心窍,犯下大错。”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我去向那位仙师谢罪,让他原谅大王。”

“不要去。”江落否定他的做法,道:“我要保你,你何必送

死。”

“可大王不是很喜欢他吗?”青禾还以为江落会发火。他做错了,大王生气是应该的。

“我喜欢他,和我不许他杀你。这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江落枕着手臂继续躺下来,望着房梁发呆。柳章那么生气,或许存着之前的怒火,没有发泄出来。青禾成了个导火索。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不清不白。柳章根本没有接受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他无法面对她。

为什么鱼水之欢让他那么抗拒。江落想不通这个问题。人如果不喜欢交/配,是怎么繁衍出千千万万子孙的?难道说只有柳章不喜欢。

江落回想那日情形,又否定了自己。不对,柳章明明很喜欢。

师父活得太拧巴了,连喜欢都不承认。

以后要多睡几次让他适应。

跟柳章吵完,江落心里确实是难受的。可她调整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惨剧毕竟没有酿成,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动不动就要断绝师徒关系。情分在,关系怎么断得开。江落决定放宽心胸,想开点。等过几天柳章气消了,她再回去好好劝劝。

反正柳章已经是她的人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不可更改。

“大王,我错了。”青禾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江落回过神,想起青禾的事还没有处置。

“你为何对楚王府下手?”

“我,”青禾无地自容,道:“我恨他们抢走了大王。”

“我一个大王,怎么会被别人抢走?”

“那天晚上,大王明明和我在一起,却一走了之。”

“那你应该恨我。”

“不,”青禾摇摇头,“我不能恨大王,只能恨别人。”

江落明白了来龙去脉,一切因她而起,并不能全部怪到青禾头上。这件事得有个了断。江落想了想,没有回避,直接告诉他:“我现在只打算有一个伴。”

青禾低下了头,分外失落,道:“大王没有必要忠于他。”

江落道:“我只是忠于我自己。”

青禾道:“那大王还会有第二个伴吗?”

江落道:“不知道。”

青禾道:“如果有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我想排在他后面。”

江落沉默了一会儿。她毫无概念。虽然说,她之前认为,傅溶和柳章都属于她。但她确实没有想象过自己左拥右抱的画面。左手牵着傅溶,右手牵着柳章,后面还跟着一个青禾。这画面有种说不出来的畸形奇怪。

她可以收集五颜六色的宝石。可人与宝石,终究是不一样的。柳章两次要杀青禾。青禾曾故意瞒下傅溶中蛇毒之事,期盼江落打消去长安的念头。傅溶虽然好哄,但只喜欢她一面,一旦她暴露真面目很可能吓得逃之夭夭。他现在已经跑了。这三个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同出一室,必然鸡飞狗跳、天塌地陷。

光一个柳章就足够她吃个遍了。

“不需要,”江落拒绝他的提议,“回南荒后,我帮你另外找个伴。”

“算了,”青禾最后一丝念想也熄灭了,道:“我不想和别人在一起。”

“你好好考虑下。”江落朝他伸出手。

青禾有点懵,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掌心,握住。

江落被他整得有些无语,道:“我不是摸手,我是让你休眠。”

青禾困惑道:“休眠?”

江落道:“你受了伤,最好休眠一段时日,养好身体再出来。”

青禾道:“我想陪着大王。”

江落补充道:“你犯了错,给我添了麻烦。休眠一段时日,算是对你的惩罚。”

青禾听到后话,便不吭声了。大王的处置已经下来,对他仁至义尽,他岂能不识好歹。青禾没有再坚持。他摇身一变,化作蜘蛛,趴在江落掌心。江落蜷手握住,放进袖子里。这事算是处理完了,还剩怨鬼的账没算。

那群鬼东西挑唆青禾惹是生非,害得柳章中途出关,这笔账可得好好算算。江落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妖族与鬼族同属下界邪祟,井水不犯河水。鬼族竟然害她的人,她势必要予以回击,给他们颜色看看。她现在就去抄了他们的老巢,捉了鬼族的头儿,去向柳章磕头赔罪。

她就不信了,到那时候,师父还能骂她黑白不分。

她这叫替天行道!

江落站起身,端起热水。她把碗中水一饮而尽。壮志凌云,满腔豪气。

她龇牙咧嘴被烫到了。这水怎么这么烫?

年节间,楚王府闭门谢客,外人一概不见。陈叔拿傅小侯爷的平安信给柳章看,说是人已经到了西北,安全落脚。西北千里之遥,六七日赶到,这是日夜兼程不要命的跑法,马都得跑死几匹。他跑那么快,那么急,逃命一般。陈叔心疼孩子,说这是怎么了。

信中没有提及其他人其他事。

傅溶心里在想什么,旁人不得而知。

柳章看了信,收起来,压在箱底。陈叔走后,赤练来禀报另外的事情。“小姐在明月巷租了个院子,与妖精同处一室。邻人无有异常,万事太平。”

楚王府冷落寂静,只有伏妖司的人走动,张道长亲自登门,贺新年吉祥。柳章烹茶以待。张道长略坐了片刻,瞧他脸色不好看,问道:“师弟怎么受了内伤?”

柳章道:“练功练岔了,走火入魔。”

张道长生得一双火眼金睛,一只狗鼻子,又道:“你身上似有妖气。”

柳章八风不动喝了口茶:“是吗。”

他这个人,针扎不进,油泼不渗。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张道长看出他心事重重,有意开解都不知道从何下手。二人喝功夫茶。张道长讲起当年在山上学艺的生涯,说柳章是师父最得意的门生。师父老人家驾鹤西去那晚还念着他的名字。

意气风发,世事浮沉,师兄弟天各一方,境遇各有各的惨。他们两在长安好不容易熬了许多年。柳章这个边缘王爷终于得了圣心,玉清观也走狗屎运吃上官饷。

明明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可张道长觉得,柳章并不开心。

从前的柳章,无开心,也无不开心。万事如同江河从他身体里流过,带走泥沙和蛟龙,他的心如同水中璧月澄澈无暇。江月不因外物悲喜动摇,千万年高挂天边,无情胜似有情。张道长想象不出来他能被什么事绊住。

“师弟啊,有事你别憋在心里,跟师兄说说。”

“师兄对鬼塔可有耳闻?”柳章无意剖析内心,把话头岔开到九霄云外。

“听说过,”张道长不知他为何提起鬼塔,道:“一座野庙,聚了些孤魂野鬼,无人超度,偶尔附身飞禽走兽,下山偷吃村民家里的鸡鸭牛羊。我派溪亭他们抓过几只,近年消停了些。师弟怎么无辜问起这个?”

“前几日有鬼被怨气引来,攻击王府。为首一只已修出实体,修为不容小觑。”

“什么?”张道长豁然起身,惊诧道:“竟有这样的事?”

“师兄抽调人手去鬼塔看看吧。”

一群孤魂野鬼,竟然修出实体,这得吸食多少怨气?

道门有种说法,天地共生三界,代指仙妖人。实则细分之下可称六界,神、仙、人、妖、魔、鬼。神族与魔族数量稀少,早已走向凋零湮灭,而鬼族数量庞大,没有实体状态不稳定,惧怕阳光,危害有限。出没于深山老林,偶尔惹出一些吸食阳气、借尸还魂的祸端。

这算非常有杀伤力的。修士撞见,一般顺手就除了。

人族最大的敌对势力依然是妖族。

鬼族散漫离心,力量微弱,成不了大气候,一直没被大家放在眼里。驱魔司收到鬼塔报案,查都懒得查,贴个封条敷衍了事。鬼族害人通常以引诱教唆献祭为主。若那人不生邪心贪欲,不会轻易中招。这种人不栽在鬼身上,将来也会在其他的地方吃亏上当。

驱魔司救危救急,唯独不浪费时间救蠢货。还是玉清

观比较有良心,觉得人蠢未必该死,常常施以援手。这种费力不讨好的的贴本买卖干多了,其实也怪烦的。

大家不爱往鬼塔那边靠。

今天一听柳章说,恶鬼竟成了大气候,张道长不由郑重其事,当做一件大案来对待。伏妖司揭牌在即,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师弟,你提醒得很及时,师兄立即派人去办。”

“有情况知会我一声。”

“一定一定。”张道长顾不得其他,匆忙离开,去办正事。

陈叔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炸元宵进来,问候张道长。张道长急急忙忙往嘴里塞了五六只,烫得跟猴子似得上蹿下跳。一面跳,一面说改天来吃。脚底抹油跑了。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搞得陈叔摸不着头脑。柳章还靠坐在躺椅上,晒着昏沉沉的太阳。

元宵炸得金黄漂亮,个个饱满,呆头呆脑。

陈叔端着飘香食物,走到柳章身后,笑道:“刚出锅的,殿下要不要尝尝?”

柳章毫无反应,闭目养神,道:“不用了。”

陈叔忍不住发出感慨,道:“要是小侯爷和小姐在就好了……”

人走茶凉,殿下成了一个人。往日热闹历历在目。陈叔觑着柳章淡漠的神色,心有不忍,岔开话头,又道:“张道长来都来了,怎么也不陪殿下过个元宵节。”

柳章道:“还没到元宵。”

确实还没到,可太子大婚之期定在元宵,陈叔想着,那天殿下肯定没空,索性趁张道长提前把元宵炸了。没想到张道长又走了……

唉,这叫什么事。

第108章 国喜妖魔鬼怪,末日之景。

秦家女出嫁,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朱雀大街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屋顶树梢站满人。禁军为维持秩序出动上千人,封了几条街,架不住人多。侍女们簇拥着朱红花轿。礼乐仪仗队蜿蜒成一条长龙,龙在人潮中逆流而上,朝着皇宫的方向,缓慢移动。

今日国喜,礼部千挑万选的良辰吉日竟然阴云密布,天地灰黄。一夜回暖化了雪,刮起阴嗖嗖的冷风,飘摇雨丝砸在花轿上,融着朱漆,像是斑斑点点的血泪。

吹吹打打的礼乐声在雨中奏响,一声唢呐声直上云霄。

清风拂开轿帘,秦愫华丽婚服上蟠螭纹忽明忽暗。

妇人出嫁,喜服常绣些凤凰鸾鸟朱雀,取吉祥欢喜之意,寓多福多寿之托。蟠螭纹圆眼大鼻,双线细眉,猫耳,颈粗大而弯曲。以金线镶绣,远观之富丽逼人,细看则觉不合比例,难分首尾。太子与秦愫婚期定得太近,婚服来不及新做。太后赐她从前所用旧嫁衣。

虽则年代久远,但色泽如新。

秦家已经出过一代皇后,秦愫入宫,将来太子继承大统,她便是第二代。两代人嫁衣传承,可见太后待秦愫之心,盼她将来一样子孙满堂、功德圆满。

太后如此看重,又有谁敢轻看秦愫呢?

“秦家又要出一位皇后。”路人围观盛景,发此议论感慨。

秦愫手持翠玉团扇,遮挡面庞。她静静端坐轿中,整整一个时辰,姿态如标尺般稳定,唯有头顶花冠坠着的珍珠在晃动。秦家长子秦翼提前一日返回长安,赶上婚期,送妹妹出嫁。他身上还披着军中战甲,在前头亲自开路。

秦翼与秦愫感情深厚,同为杨玥所出,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哥哥护送妹妹出嫁天经地义。纵使有人议论秦翼一员大将穿盔戴甲进入皇宫,不合祖制,也被淹没在漫天礼乐声中。

花轿进宫,特意避开了杨家门口那条街。

驱魔司被查,杨玉文停职,人人落井下石。太子大喜怎么能粘上晦气,礼部改了道不从他们家门口过。杨玉文闲得在家拿弹弓打鸟,听见远处传来炮仗声和唢呐声。

论理说,秦家与杨家有亲,秦愫出嫁,他有资格去讨杯喜酒喝。但是花轿都改道了,恨不得跟他们家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还去凑那个热闹干嘛?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杨家今日之难,不过是那位真龙天子一念喜恶。用他们的时候,往死里用。用不着他们了,便抬脚踹开。杨玉文以为自己爬到亲爹的位置上呼风唤雨,其实只是做条呼风唤雨的狗。这狗谁爱就去当吧,玉清观那么上赶着,让他们狗叫去。

杨玉文倒是得了个清闲。

杨玉文手拉弹弓,瞄准天上飞过的白鸟。眯起眼睛,啪,一打一个准。白鸟从天而降。赵志雄小跑着捡起来,用托盘端着着给杨玉文。杨玉文看着那瘦不拉几的死鸟,道:“秦二姑娘大喜,当表哥的怎么能没有贺礼。把鸟送给她,就说我祝她长命百岁,和她姑姑一样,下七八个崽,死得只剩一个。”

赵志雄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惊诧道:“大人……”

杨玉文故意逗他玩的,笑起来:“吉利话都不会说。就祝她多子多福,早日当上皇后,给太子吹吹枕头风,提携下我这个表哥。”

赵志雄应道:“是。”他听懂了言外之意,让人准备一双大雁,裹上红绸,送去东宫。虽则杨玉文对柳家满心不忿,但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他的原话赵志雄自然不会复述。杨家正处低谷,何必呈口舌之快,得罪太子妃和太子。

大雁送到东宫,添喜气,总不会错。

东宫挂满红绸,太子已经等候多时。良辰将至,柳章踩着点入宫贺喜,走完过场便告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太子见了柳章,叫住他:“九皇叔……”

柳章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柳章与秦愫那段过往,世人皆知。太子以为柳章不会来。

太子道:“我想请皇叔喝杯喜酒。”

他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柳章。柳章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别无二话。太子心情复杂。母后死也不同意他娶秦愫,父皇却下旨要他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寿康宫又传来太后病重的消息,太后若仙去,秦愫在宫中,便真的无依无靠了。

太子纠结万分,探望太后那日,趁四下无人,鼓起勇气闻了秦愫一句:“姐姐真的愿意嫁给我吗?”秦愫闻言,不答反问:“太子敢娶我吗?”

太子被这一句话撞了个魂飞魄散。他跪在皇后床前,告诉皇后,他一定要娶秦愫为妻。皇后气得病

倒。太子是个孝顺善良的好孩子,冲动过后,良心难安。他头一回遵循自己的心意,却气倒了自己的亲娘。

今日大喜,人人都在,唯独皇后不在。

世上事难以两全。太子心结难解,不知道自己错了还是对了。柳章通透明理,能给人指点迷津。他喝了酒,壮了胆子,借此机会问个明白:“九皇叔觉得,人活在世上,应该遵循自己的心吗?”

放在从前,柳章或许能给出肯定答复。知行合一,身心自由。一个人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还能做成什么事呢?这个人从里到外会废掉,做什么都错。他入了局,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是那么好回答的。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此山中。

柳章沉默以对,良久后,才道:“臣不知道。”

太子又问道:“那孤娶她,九皇叔会贺喜我们吗?”

柳章道:“臣恭祝太子殿下与秦二姑娘百年好合。”

太子的心安定了下来。皇叔恭喜他们,应该已经放下了吧。

二人说着话,忽闻外头敲钟。众人停下手中活计,钟声响了七下。一位内侍连滚带爬闯进来,哭道:“太子殿下,太后仙去了。”

太后薨了。太子脑中轰然一声,险些没站稳。“什么?”

柳章扶住他。太子踉跄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喊道:“皇祖母……”

东宫跪倒一片,哭声四起。

钟声经久不绝,回荡在皇宫的每个角落。

柳章在满堂哀戚之色中抬起头,望向宫外天空,风雨飘摇。国喜撞上国丧,百年难得一遇。他掐指一算,脸色几变。太子哭成泪人,爬起来要去寿康宫,见太后老人家最后一面。

宫人无不伤心落泪,太后恩慈,广施善行。宫中上下没有不爱戴这位老人的。虽然太后病榻缠绵,时日无多。但谁也没想到会去得那么快。乍闻噩耗,都慌了阵脚。柳章扫视乱象,拉起太子,道:“太子殿下,即刻下令关闭宫门,严禁擅自出入。违者斩。”

太子沉浸在悲痛中,惶然道:“九皇叔说什么?”

柳章道:“要出事了。”

……

杨玉文打了十几只死鸟。

今天的鸟格外多,刮阴风。妖兽们蠢蠢欲动,小汪来汇报了三起闯阵事故。新换成的大阵由杨玉文与三位顶尖大阵师联合搭建。像麒麟闯阵的那种大灾绝不可能再发生。这些闯阵的妖兽自寻死路,不足为虑。

杨玉文听过算完,一抬头,看天要下雨。

礼部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天气作为婚期?

不过这不关杨玉文的事。驱魔司在整个长安的布防都停了,他背着一屁股官司烂账,处置还没下来,前程难定,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杨玉文回屋睡大觉。

杨家正堂内摆的石狮子罗盘忽然乱转起来。石球儿当啷乱滚,撞得水花四溅。杨玉文听到闷雷阵阵,梦到了他爹,父子二人对视,相顾无言。他爹还是那个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张大嘴,吭哧吭哧说着什么。吐词不清,越说越急,杨玉文透过他开开合合的嘴巴能看到他空荡荡的脑腔。他毫无感情地想,我爹死了。

老头子说的什么实在听不清楚,他连蒙带猜,盘算出四个字,“大祸东来。”

一声闷雷炸响,门窗震欲碎,闪电光芒照得屋内通亮。杨玉文睁开眼,摸到脸上一滩湿润水泽。他这辈子不知道哭字怎么写,怎么可能梦到老头子就掉眼泪。见了鬼了,他第一反应是漏雨。再抬头,瓦缝里的豆大雨滴砸到他眼眶里。

还他妈真下雨了。拉开房门,狂风暴雨扑面而来,院子里的树倒了几颗,花盆乱飞。庭院外的赵志雄冒雨,脚步急匆匆。杨玉文问道:“出什么事了?”

赵志雄道:“太后薨了。”

太后年事已高,死在这节骨眼上算是寿终正寝,不至于天将异象。杨玉文联想到方才诡异梦境,不同寻常,必有所指,因而又问道:“大阵有异常吗?”

赵志雄已经盘查过,道:“暂时没有。”那便不是妖族入侵。

杨玉文道:“长安妖兽可有暴乱?”

赵志雄道:“没有。”

没有问题,万事太平,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杨玉文感觉到不对劲了。

赵志雄接着道:“不过楚王下令封锁东宫,召集伏妖司全体待命。”

柳章封锁东宫,听起来没头没尾,杨玉文道:“他要造反啊?”

赵志雄道:“应该不是。”

造反围着东宫干什么,应该封锁崇明殿才是。而且柳章手底下没有兵,伏妖司人手有限,他又不娶妻又不生子,如今风头正盛,为何要反。以杨玉文对柳章的了解,他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对灾祸有所预判。

预判并不稀奇,杨玉文也预判了,他就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封锁东宫。

“驱魔司也全体待命!”杨玉文道。他得思考下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可是,”赵志雄迟疑道:“我们被查,无诏不得擅动。而且大人已经交了令牌……”

“待命而已,”杨玉文道:“谁说我要动,待着玩儿不成吗?”

“属下这就去安排。”赵志雄立即领会了上司的意图。

杨玉文被撤了指挥权,事实上,驱魔司大多数人依然追随于他。朝廷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把这个力量拆分开。在没有解散之前,杨玉文依旧掌握暴力。

乌云蔽日,花轿队伍已然远去,看热闹的百姓依旧增多。不明情况的还在往里挤,想出去的出不去。一时桥头人潮比肩,相互挤压。几个人踩了脚撞了肩膀,推推搡搡,起了口角争执。起了骚乱。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吵嚷,高喊“杀人了!”

进而听到刀砍入肉的钝响,众人唬得不轻,慌乱起来。有人操刀乱砍,惨叫声频频。官兵们挤不进去,横着长枪强行排出一条路来分流,却如同馅饼里挤肉馅,大声呵叱“退后”。

喊叫声、抱怨声、骂声齐响不绝,嘈杂喧闹。

桥上围栏被挤断,十几人摔进河中。

“快救人。”

“有人落水了。”岸边人有的不识水性,冷眼旁观。

几个壮汉侠义心肠,脱了上衣跳下去救人。

乱象之中,只顾脚下。无人看见青天之上有怨鬼乘风而来,它们结党成群,络绎不绝。飘渺身影裹挟在一股红色邪气之中。红黑色雾气伴随电光闪现,扩散开,浮在危城之上虎视眈眈。小鬼俯冲下来钻进人群中。沾了人身,入主中原,移花接木。

鬼魅套了一层皮附身,旁人并无察觉。

很快,男女老少眼冒红光,凶相毕露。他们中了邪,见人便撕咬。人群中迅速爆发命案。失心疯的见人就杀,惊惶者奔逃四散。踩踏挤死人无数,落水溺毙。官兵淹没在绞肉般的乱象之中。

巡捕大营接到急报匆匆赶来救援,见情势不妙,拔刀斩杀凶犯。谁知凶犯新死,胸腹涌出滚滚黑烟,扑向巡捕。巡捕们继而中邪开始自相残杀。这恶病像是会传染,一捕头瞧出情况诡异,回禀长官:“是妖魔作祟。”

长官闻言,料想大事不妙,速遣人兵分两路,求伏妖司与驱魔司下场支援。

伏妖司早已严阵以待,投身街头厮杀。因他们才刚筹建,人数不过百余。仅靠玉清观弟子勉力支撑。鬼祟附身百姓。他们投鼠忌器,不敢痛下杀手,打出一个鬼,鬼又附身到另外一个人身上。他们打地鼠似的满街跑,混乱场面难以得到控制。

张道长很快意识到自身的缺陷。以他们的实力绝对不足以平定祸乱,遂派人去找杨玉文。两拨人前后抵达杨家,杨玉文听完他们的请求,呵呵一笑。

“杨某交了腰牌,现下不过一介平头百姓。妖魔作祟,两位找我有什么用呢。”

“百姓危难在即,唯有驱魔司能平息祸端。”

“你去找监察大人。”

“现下长安一片混乱,死伤无数,驱魔司岂能坐视不理?”

“伏妖司是干什么吃的。”

“他们人手不够,现下长安大乱。多延误一刻,便要多死上百人。还望大人尽快下令。”那巡捕一路跑来,气喘吁吁,说得又快又急。

“驱魔司无诏不得擅动,”杨玉文气定神闲道:“你让我下调令,这不是让我公然抗旨吗?”

情况危急,杨玉文竟然摆出了置身事外的态度。这倒令人吃惊。堂内下属纷纷交换眼神。杨玉文是条硬汉,从不犯怂,也没有守过什么规矩。此刻拿话搪塞,焉知不是陛下动手太狠的缘故,寒了臣子的心。

“请杨大人顾全大局,”巡捕跪倒在地,袍子上全是血,道:“驱魔司熟知长安布防,令出而动,乃是镇国利器。百姓危在旦夕,唯有大人能力挽狂澜。大人若因小肚鸡肠偏私成见,枉顾大局,不知千载万世史书如何留名。”

“你敢骂我……”杨玉文多看了他两眼。小小杂役,七品官都算不上,对他用上了激将法。

那巡捕生得浓眉大眼,方正脸面。满身血污,似乎刚经历恶战。

杨玉文正待思量。驱魔司此刻违令而动,究竟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那巡捕说完,仰面倒地。赵志雄把人翻过来一看,发现他背上全是刀伤,深可见骨。伤口暗黑发烫,萦绕鬼气。另一人匆匆闯入,回禀道:“察觉大批怨鬼从东方涌来。”

杨玉文看着刚死的巡捕,忖度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鬼?”

赵志雄接了飞鸽传书秘报,拆看一看,脸色也变了。“鬼塔塌了。”

鬼塔藏污纳垢,聚集孤魂野鬼,忽然塌了,冤鬼涌入人间。这是谁把粪坑炸了还引到长安来?杨玉文正待思量,又闻伏妖

司求援。

“望杨大人顾全大局。”伏妖司也是这套说辞。一半请求,一半激将法。

太平盛世,说贬你就贬你,说夺权便夺权。祸事一起,纷纷架起“道义”大旗,要你不计前嫌拿命去堵窟窿。你不肯,那便等着遗臭万年。这就是驱魔司一直以来都在干的事。杨玉文笑杨虎臣蠢,如今也要跟他老子干一样的蠢事。

他看了一眼巡捕,城里情况大概很不好。耽搁下去对谁没有好处。权衡利弊,不可能真的至满城百姓性命于不顾。

杨玉文掏出杨家玉符,扔给赵志雄,道:“调人!”

赵志雄面色凝重,上前道:“大人,我们若动了,便是抗旨。”

杨玉文道:“没听到外头在死人吗?”

赵志雄道:“我们还是等宫里旨意下来……”

等下旨,黄花菜都凉了。来回两个时辰足够鬼祟把十万人吸成干尸。

杨玉文提刀步入雨中。他分得清轻重缓急,还真的能当缩头乌龟,让天下人骂他们杨家人是孬种吗?杨玉文不顾赵志雄阻拦,一意孤行,断然喝道:“传我令!即刻出发,全力斩杀邪祟,不得有误!”

上司已下决定,赵志雄也无有二话,道:“是!”

杨玉文翻身上马,在雨中狂奔。雨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眉毛,衣裳紧贴胸膛包裹心跳。他紧握长刀,马踏长街。身形如一道利箭划过水面。

城中魑魅魍魉,群魔乱舞。中了邪的百姓自相残杀,伏妖司弟子与鬼怪搏斗,官兵朝着半空中飞扬的黑雾砍杀。大雨滂沱,人声鼎沸。

杨玉文提刀斩下一人头颅。那人尸首分离,颈部喷血,还走着,四处喷洒。又是一刀,正中胸口。尸首跪倒在地,被杨玉文一刀拍了个魂飞魄散。怨鬼尖叫声犹如断弦破锯,猛然炸了耳膜。杨玉文提着滴血刀,马蹄踏过死尸。

他杀掉了十几个被鬼祟附身的百姓,留下一地形状各异的尸首。

驱魔司人马外加杂役,驻守长安,粗略估计有一万三千多人。

他们训练有素,久经战场。鱼贯而出,顺着街头巷尾分出经纬。很快,混乱战局起了变化。他们撞到中邪的百姓毫不犹豫砍死,趁鬼祟来不及附体下一个即刻抹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红色溪流顺着巷道砖瓦奔腾而下。

鬼祟比妖魔弱小,并不难杀,只是数量庞大,且混杂在人群中。这种不惜人命不计代价的杀法迅速体现出巨大的效率优势。伏妖司控制不住的局面,在他们手里开始扭转。

随着时间流逝,百姓奔逃离散,街头空下来,驱魔司入场,鬼祟们的猛攻和扩张遇到了阻碍。御林军兵马随即赶来支援……

百姓们争相藏于房屋地窖,点火烧香,驱散鬼祟。伏妖司用马车装着符纸分发给他们。在杨玉文的滥杀下,怨鬼折损众多,进攻稍缓。因城内暴乱,低阶妖兽倾巢出动。

城中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妖魔鬼怪,末日之景。

杨玉文勒马回缰,奔向月桥尽头。那儿的天空挂着个黑色月亮。不是月亮,是浓雾,鬼祟从雾中源源不断涌出。似黑鸦,似苍鹰。那是乱象之根源。

一般只有荒年死人多,或是战场坟场,才养得出这么多的怨鬼。山鬼头目为魈,如今年岁太平,怎么会冒出一只魈来?

杨玉文擅长降妖除魔,不喜除鬼。小鬼难缠,好阴私诡计。且鬼以气聚,不好杀,非得一只一只拍碎捏死魂飞魄散方算完。寻常降妖除魔的法子难以派上用场。这打蚊子似的杀法耗费精力,少不得想个一锤定音的杀招。

杨玉文翻身下马,握住杨家祖传长刀。刀背银环摇晃,他的掌心划过刀刃,血染在刀刃上,凝结成红霜。杨玉文道:“不肖子孙杨玉文,请老祖宗们出山。”

他口中念念有词,刀背上白霜唰唰抖落,霜点如萤火坠地。朦胧鬼影在一个人身上重重叠叠,随杨玉文挥刀向前。千百人挥刀,动作同步。刀尖所向披靡。上千只怨鬼被砍中,伴随刀光落下,消散无踪。与捉妖师缠斗的小鬼齐齐阵亡,被鬼刀砍死。

捉妖师大为惊异,不知发生了什么,齐齐抬头望向杨玉文。

白光中的人形明亮刺眼,恍若金刚怒目。

杨玉文离地而起,脚下轰出大坑。他飞出十几丈高,身影与黑月重叠。进而黑月当中裂开缝隙,迸发白光。黑月竟然被他的刀一分为二,雾霭朝两侧散去,躲在雾中的魈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那竟然是只房屋大小的巨型骷髅头,由千万只小骷髅头组成。

小骷髅头扭曲挤压,组成一张扭曲的脸,像是不断翻涌的藤壶。

就是这么个恶心玩意,从鬼塔里跑出来作祟。

是谁把它养到这么大的?

魈的小喽啰被杨玉文全部砍死,又被一刀削去了伪装。战局扭转。捉妖师等扳回一城,士气大振,面露喜色,举刀助杨玉文之威。

魈顿时发怒,脑袋震动。众人突逢变故,如临大敌,不敢轻慢,纷纷摆出阵型。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依附在魈身上的小骷髅唰唰剥落。它们从天而降,掉入长安。

第二波来了……

第109章 战场地狱中的鬼,休想爬出来。……

祸从天降,捉妖师们严阵以待。

杨玉文身后魂灵仍在,他再次振刀,预备斩杀骷髅小鬼。这时,耳边听到几滴清水滴在莲叶上,空灵飘渺,从远方传来。他诧异这样大的雨怎么能听清水滴声。再一回神,发觉大雨停了,空中凝固着千千万万根雨丝。

那一瞬间的喧嚣被拉长,画面扭曲变形,如同水湖面泛起涟漪褶皱。万籁俱寂,如有神来……杨玉文的目光透过一层水帘捕捉到模糊人影,从皇宫的方向飞向这头。那人冲破漫天雨丝,如入无人之境。柳章悬停在月下,双手结印,身后盛开一朵重瓣莲影。

骷髅头成千上万,静止刹那,被尖锐雨丝洞穿。在在那安静而诡异的画面中,杨玉文眯起眼,看清那是柳章。千机术!

每一根雨丝都带着凛冽杀气,如钢针利剑,直指骷髅头。骷髅头数以万计,架不住亿万根雨丝,密密麻麻,洞穿骷髅头,留下针眼般洞口。颅脑四分五裂,黑雾横流,眨眼间爆碎成齑粉,开了无数朵红黑相间的花。

怨鬼们甚至来不及哭喊出声,集体消亡于千机术下。这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间恢复正常流速,大雨轰然倾泻而下,似天河开闸放水,将人间浇透。

柳章踏月而来,横掠长空。

他脚踩虚空,降落在杨玉文不远处屋檐上,俯瞰众生。

传闻中,修炼御物术,登峰造极者,可牵引万物气机杀人。或用伞,或用刀剑,取兵器之利,收放自如。而其中境界上乘者,甚至能趁风雨雷电之便,杀人于无形。千机术修炼要求极高,发动者需心正力正,以养天地浩然正气,否则易遭反噬,尸骨无存。

柳章竟已练到了这种境界。

杨玉文纳罕问道:“你学会了千机术?”

柳章道:“不及令尊七成。”

杨虎臣年轻时习得千机术,用得出神入化,能控风雷,坊间曾吹嘘他一指截断黄

河,眨眼可杀千军万马。虽有夸大之嫌,但千机术威力可见一斑。

不过杨玉文自记事起,没见他用过,以为是杜撰。央告想学,被杨虎臣拒绝,杨虎臣说他心术不正学千机术自寻死路,杨玉文气不平。今见柳章使出,方知确有此功法。杨玉文说不出作何感想,心情复杂,道:“他到底还是教了你。”

柳章道:“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杨玉文顿时气笑了,道:“放屁,用得着你教。老子只是不想学罢了。”

柳章回看向他身后鬼影重重,“听说杨家人战死,鬼魂都会回到这把刀里,共铸刀魂。”

杨玉文随口道:“他们闹鬼,我们也闹一闹鬼。”

柳章道:“薪火相传,英魂不朽。”

杨玉文凝视手中刀,霜华犹存,他徒手抹去那一层银白色冷霜,“我们都是些杂碎,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这么大的雨,殿下是柳家人,千金之躯,跑来出什么风头?”

柳章道:“苍生有难,略尽绵薄之力。”

杨玉文道:“现下是伏妖司坐镇,他们若能抗住,我何必违抗圣旨出来淋雨。”

柳章道:“驱魔伏妖,皆为百姓。大人义薄云天,不计前嫌,临危而出,堪称忠勇。天下百姓会记住你的壮举。”

杨玉文一听柳章居然夸自个,觉得见了鬼,他悚然变色,反感道:“少他妈拿你那套驯狗话术跟我鬼扯!我不吃这套。”

柳章便不说话了。杨玉文这人有点心理毛病。跟他对着来他越起劲,跟他好好说话他敏感度拉满跟个炸毛刺猬似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杨玉文清了清嗓子,岔开话头,“宫中情况如何?”他看柳章飞出的方向是正北面,料想是从宫里出来。

柳章道:“我布了阵,暂时无碍。”

杨玉文道:“你能掐会算,可知这只魈从何而来?”

柳章道:“报应。”

杨玉文道:“什么报应?”

“你还记得十年前,杨玥重创麒麟时,身怀六甲。她以胎灵以凶杀阵,是以至纯至净未见天日之胎克凶兽。”

“那孩子变异了?”杨玉文心想,柳章这会提起杨玥,恐怕不简单。魈就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演变来的。杨玉文想了想,反驳了这个说法,道:“不可能。胎儿没有怨念,纵成了邪灵,无怨念凝聚,不能长久。再强的凶煞邪灵也会散了,怎么能长到这么大。”

“有人用怨念饲养它。”

“谁?”

“不知道。”柳章擅推演,但不是无所不知。

长安上空,一只大魈倒映在每个人眼底。巨大的圆形骷髅,呈微笑状,胖头娃娃。大魈数量稀少,鬼魂能修炼成精,往往执念颇深。越强大,越容易失控,情绪化。内核脆弱,易为弱点所摧毁。

这只魈十分特别,它由胎灵演化而来,乃无邪之体,没有七情六欲。怨念滋养了它,却不会令它失控。它将越长越大,不受限制。融合万鬼,却自成一体,像个储藏邪灵怨鬼的容器。没有弱点,难以攻克。

杨玉文杀了它一批傀儡,柳章击溃它掉落的小鬼骷髅,但本质上没有伤到它的根基。接下来还有一场恶战。杨玉文道:“我们两的恩怨,来日再算。先除了这个鬼东西。”

柳章徒手拔出本命剑,道:“我们并没有什么恩怨。”

杨玉文哼了声,一跃而起,率先奔向大魈。柳章紧随其后。二人两面夹击,分头行动,并截住魈的去路。刀剑对准了同一个敌人。风雷俱动。大魈面对杀气腾腾的突袭,迅速抖开鬼火护体。兵刃突破鲜红外焰,速度拖慢。

杨玉文紧握手中刀,如同陷入泥沼,抽出也不是,砍下也不是。

只见刀光撞击火星四溅,一声钝响,似砍在重石上。力道反震得胳膊几乎脱臼。大魈的本体异常坚硬。杨玉文拼着蛮力乱砍几下。柳章察觉端倪,抽身退却,道:“它是金刚不坏之躯,受力百倍反弹。”

杨玉文闻言,住了手,被大魈火焰缠住,通体过了一遍火烤。他捏诀祭出防护罩,热焰滚过,人没事,头发燎了几根。柳章远在十丈开外,安然无恙。

杨玉文道:“得找到它破绽。”

柳章道:“我来牵住它,你刺它囟门。”

囟门是婴儿颅骨骨板之间尚未闭合的软骨区域,若大魈是胎儿炼成,此处应是突破口。

杨玉文反应极快,柳章话音刚落,他便翻腰上跳,顶着烈焰直取大魈面门。大魈闪身后退,快如闪电,杨玉文一击落空。柳章远观战局,再次使出千机术。这一次的目标不再是洞穿骷髅,而是牵制大魈。

雨丝连绵成细线,齐齐涌向大魈。大魈穿梭于夜空之下,烈焰甩出一条扫把星似的长长尾迹。雨丝紧追不舍,奔腾若浪。二者距离不断缩短。直至漫天雨丝笼盖成巢,将大魈上下左右的去路全部截断。大魈猛然刹住,火焰爆燃,暴露了刹那的慌乱之态。

天罗地网落下,真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千钧一发间,杨玉文双手挥刀,转眼跳到大魈脑袋上,“受死吧!”

他打出致命一击。大魈被千万根雨丝牵制住,眼瞧着这一击避无可避,死期将至。它剧烈挣扎,全身黑雾涌出,竟引发天地共鸣,雷电交加。

捉妖师们抬起头,望着壮烈搏杀的画面。成败在此一举。杨家长刀划过惊人的弧度。古老梵音响起,一只虚空佛手握住了刀刃。杨玉文如同蚍蜉撼树,不得前进分毫。刀魂层层剥离,利刃翻卷。刹那电闪雷鸣,天地惨白一片。

只听碎玉破冰之声唰唰响起,雨丝根根爆裂,化为无数碎片。锋利断面反射着青紫色电光,划过每个人惊愕双眼。那只佛手遮蔽了整座天空。轰然巨响,苍穹欲裂。千机震断,柳章掌心气丝遽然溃散。他身形摇晃,重重摔入草丛中。杨玉文则被震飞了十几里远。

大魈扭转战局,重新占据上风。天地都在它的力量下颤抖起来。柳章与杨玉文二人合力竟杀不了它。众人不敢去想震碎千机的是何种恐怖力量。

柳章单膝跪地,手拄着长剑,脸上几道鲜红色的血口子。

杨玉文看着手中卷刃的刀。

二人都意识到反常。

鬼怪好夺舍,抢占他人本体,移花接木。能自个修成实体的少之又少。这只魈的本体如此强悍,能扛得住杨家的魂刀,又不受千机制约,超脱于三界之外,独立因果,难以消灭。柳章本就受过内伤,加上千机反噬,此刻气血翻涌。他强忍着平复灵息,面色白如霜雪。

林园冲以来扶起柳章,道:“师叔!”

柳章抬起手,失意他退后。林园满是担忧之色。

柳章仰头看向天边黑雾,鬼气之中,掺杂妖气,魔气,这只魈是变种。吸过鬼吞过妖啖过魔血,不能算一只纯粹的鬼。它集妖魔鬼于一体,是个棘手可怕的敌人。柳章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可是,魔族陨落,只剩下江落一个。

大魈带着的魔气,难道从江落身上来?

大魈吃了江落吗?柳章心里一沉,头晕目眩。这个念头砸得他心神不宁,

怎么会呢?赤练明明说她与那蜘蛛精在一处。好端端的,怎么会落到魈的手里?不会的,柳章心想,她不会死的,她这魔物,碾压运势。恐怕沧海桑田天塌地陷三界俱灭,她也能好好的活到盘古再次开天地的那天。她与天地同寿,怎么会轻易死在一只魈的手里。

推翻了不安猜想,柳章的心依然惴惴不安。如若不是她,魈身上的魔气又能从何而来?混乱念头拉扯着理智。林园大喊师叔,柳章终于回神。

不论江落是生是是死,眼下最要紧的是除了这邪物。

“师叔快看!”林园失声惊叫。

在他走神的这一刹那功夫里,大魈爆怒,身型扩张数倍,形成了七个分身,分别镇守八个方位,似八星连环,牢牢锁住长安。大魈被彻底激怒,它想杀光这群人,今夜无人能从长安活着出去。那个巨大的骷髅头迸发红光,将天地照得通红。

花轿停在长街尽头,仪仗队和吹吹打打的人早已跑了个精光。满地花炮纸木牌匾,凌乱红绸,倾倒的嫁妆箱子,绫罗珠宝散落满地,被踩得乱七八糟。狂风吹开了轿帘,秦愫走出来。她颤颤巍巍的身形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纸鸢。

在这末日一般的画面中,她仰望着天上红色邪物。

秦愫面敷粉白,眉心花钿妖冶,如鬼似魅。

她轻声唤道:“妹妹。”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原来是个女孩,应该成为秦家五小姐,受尽尊荣宠爱,长成昭阳公主那样娇憨可爱的粉团子。人人喜爱,跟在哥哥姐姐后面跑。秦愫经常想象她长大的模样。今年她十岁了,永远不可能再叫“姐姐”。

秦愫在长安看着她,像是从未离开,又像是久别重逢。

她们曾经住在杨玥的肚子里,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妖魔降世,长安危矣。

太子不顾宫人阻拦,率一百三十侍卫出宫。柳章交代过,宫内布了阵,神鬼不侵。只要他不出去,暂时是安全的。可花轿没有抵达东宫。外头还不知道何等境况,秦愫生死未卜,他怎么能安心。那是他的新婚妻子。

太子强忍惧怕,带亲兵去寻。

一路上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房屋倒塌,百姓失散。兼低阶妖兽趁势作乱,纵火伤人。那只巨大的魈悬停在天幕上,末世般的场景。东宫一行人百般搜寻,只找到花轿。仪仗队全跑了,花轿内空无一人,新娘子不知所踪。

东宫近臣见势态不妙,郑重劝告太子,道:“殿下一国储君,贵不可言。若有闪失,我等万死难辞其咎。殿下性命关乎大梁帝位传承,岂能因儿女情长,枉顾危险。请太子速回宫避让!”众人纷纷附和,跪下来求太子回宫。

太子找不到秦愫,心有如焚,又见国家疮痍满地,妖魔虎视眈眈。他身为太子,不能平定祸乱,救扶百姓,反而苟且偷生。伏妖司、驱魔司、禁军以及全城百姓,都在奋力杀敌保卫家国。他身上流着皇族的血,当为军众表率。

太子镇定心神,望着满地跪倒的臣子,他生出莫大的勇气,悲愤道:“长安岌岌可危,众将士舍生忘死,孤岂能苟全性命?”

这位年轻的太子头一次违背了所有东宫属臣的意愿。

太子高举龙纹玉佩,道:“传孤旨意,调东宫三百死侍,祝伏妖司一臂之力。”

近臣齐声道:“殿下万万不可!”

太子道:“快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站出来,提出了个和大家截然相反的建议。那人头脑灵活,看得更长远一层,向太子道:“长安之势危若累卵。倘或兵败,大梁国祚毁于一旦。回宫未必安全。臣等护送太子出城避难,速迁南都,保存薪火,再定家国大计。”

生死存亡时刻,他竟然奉劝太子逃难,舍弃祖宗基业,另起炉灶。闻者莫不悚然变色。太子一惊,继而勃然大怒,道:“张侍中放肆!”堂堂太子,弃家国百姓于不顾,只顾着自己逃命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太子素来温吞懦弱,没有主见。近臣们也习惯替他做主。如今提了个建议,引来太子怒斥。那人也怔了。太子脱下红色喜服,只穿白衣。他单薄身影看起来不堪一击。太子独立于风雨中,拔出一侍卫的佩剑,朗声道:“孤与长安共存亡,再有逃兵,立斩!”

东宫军心紊乱,被这番话喝住。太子震慑全场,遂遣人助阵伏妖司,并派人快马加鞭送信驻扎在城外的秦太尉,请大军入城**。两件事做定,太子亲自登上高台,为众捉妖师击鼓。战鼓雷霆,响彻云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1]

风中鼓点与人心共振,太子亲临,鼓舞捉妖师英勇杀敌。战场上士气大振。这是一场无路可退的死战。杨玉文蹲在石头上磨刀,听到远处传来的缥缈战歌。

皇帝陛下惜命,龟缩在柳章设下的防护阵当中,不敢出来。东宫的人却挺身而出。软弱太子竟有玉石俱焚之心。杨玉文倒是有些意外。太子跟个病猫似的,关键时刻,敢与臣民共存亡,还有几分血性。杀敌靠的不是人多,是士气。

太子出面,总比没出面好。

杨玉文问道:“大阵开了吗?”

赵志雄道:“开了,随时可能启动。大人下令吧。”

杨玉文道:“再等等。”

驱魔司大阵一旦全开,长安妖魔鬼怪都难逃一死。妖精内丹爆炸,粗略估计得炸毁上万房屋,死伤十万人以上,代价巨大。比较起来,妖魔杀的人或许都没有开启大阵死得多。长安将尸横遍野,善后会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如无必要,杨玉文并不想那么做。那意味着把自己变成千古罪人活阎王。现下死的人还没有破万,只要杀掉大魈,一切还有回旋余地。开启大阵,那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了。

赵志雄以为杨玉文没有下定决心,是在等宫里的信儿,问道:“是否要请示陛下?”

杨玉讥笑一声。请示又如何?圣人当然清楚大阵的杀伤力,奏章上写得明明白白。皇帝不出面不下旨,明摆着是指望驱魔司继续“抗旨”到底,坏事黑锅全让杨玉文一个人背。等事态稳定,民怨沸腾。陛下再下令杨家满门抄斩,平息民愤。这一套流程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杨玉文揣摩圣心,太了解那位至高无上的当权者了。

“再等等……”杨玉文提着刀。他要用卷刃的刀,继续为杨家搏一搏。

谁甘心背负骂名遗臭万年呢?谁不想站在太阳下,做光明正大的英雄。脏活总有人要去干,黑锅总有人要去背。他们杨家背得够多了。

血月当空,天幕斑驳裂纹喷涌浓稠黑雾,八颗大魈分身由锁链相连,尾端牵系着无数小骷髅头。街道上地砖开裂,涌现成千上万的鬼爪,天地变成了鬼怪的炼狱。长安一千年内死去的所有人,组成亿万鬼魂,齐齐哭嚎。哀音摧折心肝。

修为低下的捉妖师支撑不住,纷纷抛下刀剑,捂住耳朵。

“别听!”

“快静心,隔绝六感!”林园等人大喊。还是有一些师兄弟中了招。

柳章挺身而出,倒掠而飞的身影在空中如同蜻蜓点水,留下一长串残影。他胸口绽放璀璨剑芒。剑气逆流,凝聚实体,化作一柄龙雀剑。刀柄如龙尾盘卷,刀锋若雀嘴突兀,长三尺九寸。他跃下,将剑插入泥土,一株清莲缠绕剑身生长,扎根,深入土壤地心。

莲花根茎迅速扩张至整片城区。地面鬼爪纷纷断折。

地狱中的鬼,休想爬出来。

哀嚎声戛然而止。张道长望着狂风中矗立的莲花,认出那是师父的遗物。师父临终前,把剑留给了柳章,力挽狂澜。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张道长朗声大笑,道:“还是师父他老人家的剑风刚正,能震慑妖魔。”

柳章高声道:“师兄,为我护法!”

张道长道:“来了!”他盘腿而坐,半刻也不拖延。

柳章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主心骨。

伏妖司弟子纷纷坐地。上百人环绕柳章,灵力汇聚,如同涓涓细流,涌向柳章。柳章周身光芒大盛,不可逼视。他默念口诀,与天地共鸣。金色

符文轰然涌出,在他们上方,符文如同扶摇直上的龙卷风,密密麻麻飞向八个方位,组成八卦图,在高过骷髅头的位置。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金色符文如同如同瀑布雨,飞流直下三千尺,将大魈和分身全部围困其中。柳章座下盛开透明莲花。他睁开眼,目光坚定,控制着整片天空。天地万物为他所用,助他一臂之力。柳章大声道:“收!”。

瀑布流转,金光刺眼。大魈的分身遭受挤压,硬生生合二为一,回归本体。那股力量足以撼动山海,绝非人力可以支撑。柳章逆天而行,偏要将大魈收入囊中。他顶着泰山压顶般的压力,额头冷汗涔涔。手指颤抖。每一寸收拢,都需要消耗大量内力。

时间点滴流逝,他的身影越来越苍白,几乎快要变得透明。

张道长看出他舍命拼死,喊道:“师弟!”

柳章已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周围白茫茫一片,万籁俱寂。他困在核心当中。只有他一人。其他人都消失了。他只要大魈死,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杨玉文看着柳章模糊身影。他提刀上前,被赵志雄拦住。

赵志雄道:“眼下伏妖司逞能,且看他们能否成功。我们再动。”

杨玉文瞥了他一眼,道:“你倒会盘算利弊。”

赵志雄道:“他们自成一体,我们闯入,可能会适得其反。楚王殿下修为高深,未必不能敌。他们败了,我们再上。一层一层地死,死得更有效用……”

杨玉文张口接道:“若他们玉石俱焚,我们正好捡漏,是不是?”

赵志雄道:“是。”实话难听,道理就是这个道理。赵志雄能爬上来,也是这副脑子的盘算。

杨玉文发觉自己从未看清过他的真面目,事到如今,他还能条理清晰,分析出最有利的决策。杨玉文笑道:“那又何必拦我,我同柳章赴死。伏妖司败了,驱魔司就是你的天下。这对你最有利。”

赵志雄面不改色道:“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

杨玉文将他的建议考虑了一番,颇有道理,“你说得对,等他们先死,我们再死。也来得及。”

他打消助阵的念头,静观其变。柳章死了,正合他意。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救呢?他们连朋友都不算。杨玉文听从赵志雄的建议,决意坐山观虎斗。

片刻后,符文瀑布中的人却越来越虚弱。八卦阵收紧的速度变慢,几乎停滞。柳章遇到了瓶颈。他的身形在白光中明灭闪烁,那是外泄的内丹元气。杨玉文暗自纳闷,按道理来说,柳章不应该只抗这么久。卡在这里,倒像是受过内伤,有所限制。

涨清虚那老道士狂喊师弟,伏妖司弟子如丧考妣。

柳章看着快不行了。

柳章这是要跟魈同归于尽吗?

杨玉文有些莫名其妙。这就死了,算什么?他们之间的恩怨尚未了解,杨玉文还没查清楚究竟是不是柳章杀了杨虎臣。柳章怎么能死。此念一出,瞬间推翻理智。杨玉文脸色越来越差,把刚才那些算计忘了个精光,他提刀就走。

赵志雄顿时看出他的意图,还是要救楚王,道:“大人!”

杨玉文反手把人推开,道:“滚一边去……”赵志雄没拦住。杨玉文正要赶去,忽见一团浓火袭来。快得像箭矢,冲入符文瀑布流,撞开一个大洞。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打破僵局,抱住坠落的柳章。

林园惊道:“小师妹!”那竟是江落来了。

第110章 破阵关乎长安千万人性命。……

金色流光飘荡在天地间,垂天瀑布散去,二人缓缓落在地面上。风声低吟,拂去轻若尘埃的叹息。江落捧着柳章苍白面颊,道:“师父!”她不知所措,摸他微弱的心跳,道:“我来迟了,师父。”柳章已然听不到她的话音。

数日不见,柳章瘦了许多,摸起来都是骨头。

江落搂着他心疼不已。

自从那日离开楚王府,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师父。相思入骨,方知离别苦。更难受的是只有她备受煎熬,想来柳章离了她,眼不见心为静,自在逍遥。可他脸色差成这样,肯定没有好好闭关,也没有好好吃饭。明知内伤在身,还来跟大魈打架,不要命了吗?

江落又气又恼,恨不得把他捆起来放在家里。万般言语哽塞,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她低声哄劝道:“师父快醒醒。”

柳章内丹受损,陷入昏厥,人事不知。

他为了杀掉敌人不惜拿命去拼。

江落悔不当初。早知道,她便死乞白赖留在楚王府,将青禾藏起来。她不该离开师父的。

为报复怨鬼蛊惑青禾作乱,她跑去鬼塔寻仇。深入十八层炼狱,揪出鬼王。鬼王是只修炼成精的大魈,潜藏在岩浆地底。江落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从老巢逼出来,大魈一出世,比鬼塔便塌了。江落被成群骷髅头包围,绿毛啃啮她手掌,吸她的血。

“又是你。”大魈俯视着下界渺小的江落。

它的声音出现在江落脑海里,不男不女又苍老又年轻,像七八个人同时说话。江落抬头望向大魈,缓缓攥紧拳头,道:“你这丑八怪,偷我的血,还敢伤我师父。”

大魈道:“我为鬼王,你是妖王,何必自相残杀。让我们倾覆人间,做这天地共主。”

江落道:“放屁!你差点杀了我师父!”

大魈道:“凡夫俗子,不值一提。”

大魈道:“他以戒律拘束你,以情驯你。你落入情网,不可自拔,早已忘了大志。你我生来不凡,岂能迷失心智拘泥于小情小爱。须知仙人把控六界,创立天道制约我等。妖魔鬼怪,苟延残喘,在十八层地狱中永世不得翻身。”

“可究竟何为正,何为邪?我要黑白颠倒,善恶倾覆。太阳从西边升起,海水逆流,众生平等,重回远古荣光。”

“放下执念吧,你是我们的一部分。”

话音重叠,错杂。童音稚嫩,老者沧桑,无数只妖魔鬼怪住在大魈这个容器里。他们的意识凝聚成强大的力量,与江落对话。他们看透天地万物,看透江落。江落的意识变成透明的,她的心空空如也。忘了自己,忘了来路去路。

恍若混沌初开,只有她体内的魔血存在。她与他们共鸣,是一样的存在。

江落搂着柳章,指尖还扣在他袖子里。

她是谁?是江落,还是南荒的大王,还是一团魔气……

“你第一次来到楚王府,柳章赐你辟邪珠。你痛得满地打滚,想的是杀了他。他把傅溶关在门外,把消魂符纸贴在你脸上,他要杀你。”随着蛊惑话音,脑海里闪现一幕幕画面,江落眼前再次浮现柳章残忍无情的身影。

“你修为浅薄,却心性恶毒。限你三日内离开长安,否则后果自负。”

“人乃万灵之长,岂能与蝼蚁相提并论。”

“妖者无心,无情。”

“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

一幕幕画面,流水无痕,永恒的只有柳章。他冷漠而厌恶的眼神。江落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袖子喊师父。柳章掐住她的脖颈,让她窒息。

为什么要杀我,凭什么杀我……

错乱画面激发了她心底里的恐惧。她是恨过柳章的。黑雾钻入她的眼睛,鼻子,耳朵,放大她的负面情绪和极端痛楚。江落忘掉了许多事,却记得那样悲愤压抑的过去。她从未受过的磨难,委屈,不甘,失控的欲望,贪婪悲痛,全部在柳章这里爆发过。

他是万恶之源。

恍惚间,江落眼前迷蒙。她仿佛回到竹屋中,居高临下,俯视濒死的柳章。二人异位而处,爱恨分离,她分不清幻境现实。不属于她的记忆也被嫁接过来。她从何而来,为何而战?她好像是来颠覆长安的,要杀掉所有人。

她与柳章大战一场。长安生灵涂炭,她犯下了滔天大罪。

想到这,江落心里针扎似的一疼。她怎么会伤害师父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环顾四周,捉妖师死伤惨重。满目疮痍,房屋倒塌。成千上万的尸体。都是她杀的。轰然涌入的一切让她难以承受。江落看着自己的双手。她满手鲜血。柳章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

这一切全毁了。他们之间绝无可能在一起。

难言的绝望涌上心头,铺天盖地的痛苦压垮了她的理智。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她头痛欲裂,心也像是撕扯成了两半。她徒劳无力地抱着柳章,把脸埋在他肩头,离他更近些。柳章嘴唇蠕动,虚弱气息擦过她耳畔。

江落下意识道:“师父……”

柳章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他伤得太重,看不见成败,但嗅出了江落的气息。他握住她的一缕头发,低声说了什么。江落把耳朵凑上去。

柳章喃喃道:“快跑。”

江落愣住:“什么?”

柳章道:“快跑……”

江落眼前一片模糊。拨云见日,妖雾散去,只有一个柳章。

柳章让

她快跑。江落惶然道:“跑到哪去?”

她杀了这么多人,师父包庇她,要她快跑。柳章听不到她的回答,只是重复快跑。

江落眼睫颤了颤,心渐渐清明起来。师父不恨她,师父在担心她……以此为锚点,豁然开朗,理智夺回控制权。她抓住自己的脑袋,睁大了眼睛。催动灵力,将黑雾从脑中逼出,正本清源,黑雾不堪挤压,从她眼睛里混合血泪流出。

江落从这场虚假的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劫后余生。

人不是她杀的,她没有杀人。她是来救师父的!

她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江落抹去脸上血泪,重新立起身,坚定了信念。

“你我皆不容于世,无路可退。你冥顽不灵,自寻死路!”

“是你不容于世,我有师父。”江落抱起柳章放到一个安全角落,保护好。

“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大魈仍未私心,瓦解她心防。

“师父放过我,就可以了。”江落不为所动。

“蠢货!”

“我蠢,你又是什么,”江落转身面对大魈,体内魔气升腾,暴涨,“一团长绿毛的骷髅头吗?你连本体都没有,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她徒手举起数万斤的大鼎,砸向大魈。大魈唰唰掉了一堆骷髅头下来。它才是毁灭长安的罪魁祸首。

“我杀了你,向师父赔罪。”江落单薄身体在狂风中屹立不倒。她俯身,趴在地上,呈野兽蛰蓄势待发状。利爪突破食指,肩背骨骼外扩,长出一双复翅。头骨扭曲,突变为三角状。獠牙生长,身躯异变。魔气汹涌爆发,胜过大魈百余倍。

众人目睹此景骇然大惊。长安多年不曾出现过大妖,江落现出本体,令杨玉文和驱魔司等人都怫然变色。她一飞冲天,化身六翅金蝉。杨玉文惊疑不定,这才看出江落是什么东西,道:“柳章竟然养了个魔物!”

一夜之间,大魈和魔物重临人间,无疑是场浩劫。

连伏妖司等人都惊呆了。

林园瞠目结舌道:“小师妹她……”

张道长眯着眼睛。他见了江落那么多回,竟没能认出她是魔物。

江落与大魈撞在一处。轰然巨响,震得地面乱颤,石子弹跳。妖气和魔气形成一圈腐毒瘴雾,刺激性十足,众人泪如雨下,难以直视。两虎相争必有一败,妖气带毒,恐众人遭殃。张道长见状不妙,当即道:“快,撤退!”

“可大魈未死,小师妹一人未必能抗衡。”

“什么小师妹,那是魔头!”

张道长当机立断,做出判断:“我们暂时避避风头。等它们死了一个,再接着战斗。”

林园顿时傻眼,进退两难。张道长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催促道:“快去把你师叔抬过来。”

林园回过神,眼下避祸最要紧,道:“是,师父。”两个人架起柳章,往室内避难。

赵志雄看向杨玉文,等待示下。

杨玉文道:“我们也撤!”

驱魔司开放地堡,容许一部分人暂且避难,挤得水泄不通。杨玉文命人把太子拖回来。太子还不能死。很快,战场上空了下来,只剩下江落和大魈。

江落将它从天上扑了下来,滚塌几幢高楼。灰尘四起。地缝里涌出无数只毒虫,江落的利爪撕扯大魈的头骨,将它脸上的骷髅头扒得一干二净。两只黑黢黢眼洞里流出沸腾岩浆。毒虫被烫死爆炸无数。弥散开来的毒雾充斥着整片天空。

两股力量对冲时地动山摇,大地撕裂。那柄倒插在地面上的“龙雀剑”摇摇欲坠。莲花枯萎。无数只白骨手臂再次从土里钻出。紧接着,街头巷尾涌出大批妖兽。他们受江落感召而来。

“杀了他们!”江落下达命令。

“是,大王。”妖兽们山呼海啸,一呼百应,加入战局,与鬼手缠斗在一起。撕咬,啃啮,吞噬……怪物之间的斗争,不用法术内力,只有赤/裸/裸的血腥残暴。满地残腿断肢和破碎眼球。妖魔混战,天地失色,长安沦为熔炉炼狱。

厮杀的动静透过厚重底层传达到地下,引得人心惶惶。

杨玉文把手贴在石壁上,感受激烈战况,他思索了片刻,喊道:“赵志雄。”

赵志雄立即上前:“属下在。”

杨玉文道:“现在开启大阵。”

赵志雄吃惊地看了上司一眼,旋即反应过来。妖魔混战,长安生灵涂炭,无论谁输谁赢,都是一场浩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都去死。终结双方,一战定乾坤。

赵志雄道:“是。”他领命而去。

张道长在边上偷听了一耳朵,反应过来,原来驱魔司有法子平定祸乱。他们竟然熬到现在才舍得开。张道长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怎么不等大家死光了再开!”

杨玉文懒得这个老匹夫啰嗦。他推开张道长,往地堡深处走去。张道长在后头骂骂咧咧。林园与柳章整理过旧阵图纸,知道驱魔司藏着绝招。大阵一脉相承,必有保留,这绝招也是杀招。林园立即意识到重大问题。

“大阵若开,无差别攻击所有妖魔。江落兴许也会死。”

张道长听了徒弟的话,后知后觉。他望向角落里昏迷不醒的柳章,江落虽是魔物,但救了柳章性命,又为柳章去与大魈厮杀。她未必有戕害人族颠覆长安的心思。可世事难料,她深藏神力,潜入长安,必有所图。

柳章收她为徒,究竟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若不知道,谁能说清她是否怀着阴谋。她若死在大魈手里,尚且值得一叹。倘若她没死呢?她比魈还强大,会有多么难以对付?谁能压制她。

恐怕到了那个时候,柳章醒过来,都奈何不得江落。天下都成了她的斗兽场。如此想来,她竟是和大魈一同死了,于人族最有利。张道长想了一圈,无奈叹气,杨玉文只是做了件最该做的事情。谁能反对呢?张道长无话可说,扶起柳章,为师弟传递灵气保住心脉。

师弟,你若醒着,也会这么做的,对吗?

世上不该有魈,也不该有魔。让他们都随风逝去吧……林园读懂了师父叹气中的含义,欲言又止,却没说出什么。谁也不知道,江落回归本体,是否记得前尘往事,心中是否留有真情。她和他们还是一样的吗?

没人敢赌。这关乎长安千万人性命。

摘星楼轰然倒塌,千万颗骷髅头烧出红莲业火。火势汹涌,连成一片火海。

众妖在火光中拼杀搏斗。江落徒手刺穿大魈的面骨。大魈的法相被攻克,没了外壳保护,化作一缕魂魄。难解难分的局面立即分出高下,大魈不敌江落凶猛攻势,当即舍弃小鬼,裹挟鬼火,奔向东方。剩下的本体化作流沙在江落手中消散。

众妖兽茫然抬头,望着大魈仓皇逃窜的影子。

江落站在破碎骷髅头中,身上火烧火燎。岩浆腐蚀了她半个肩膀。她依然站得很直,如山坚毅,傲视苍穹。小妖们渐渐反应过来,“它跑了!”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欢呼声连绵成海洋。

白骨们见大势已去,回到土地里,隐藏起来。

兵败如山倒。大魈一跑,剩下乌合之众,作鸟兽散。这群鬼魂本就是仰仗着大魈出来祸害人间。领头的都已溜

之大吉,他们忌惮江落之威,纷纷遁逃。众妖兽们夺取胜利,大喜过望。江落并没有露出喜色。她要的不是赢,而是赶尽杀绝。

她势必要根绝后患,免去柳章后顾之忧。

伤了她的师父,还想跑!

江落盯着大魈逃跑的方向,正待奋起直追。一回头,瞥了眼。这一瞥不得了。她发现柳章不见了。心陡然塌下去。她再顾不上追杀大魈,掉头扑向墙角,四处翻找。她和大魈打得不可开交,天塌地陷。柳章该不会被埋了吧。

翻不到柳章,她越发急切。慌了阵脚。师父难道被鬼手抓到地底去了?江落徒手刨土,刨出一座小山,没有找到柳章的踪影。不仅柳章,张道长林园杨玉文他们,也全都不见了。江落环顾四周,意识到不对劲。

“大王,大王!”一小妖结结巴巴喊起来。

“怎么了?”江落道。

“快看!”小妖指着天边。

江落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粼粼渔网,铺陈天幕,向中间缓慢收拢。

驱魔司大阵启动了。众妖仰着头,沉浸在欢喜当中,笑容转瞬凝固。他们刚刚帮助人族赶跑了鬼族,等待他们的却是天罗地网!驱魔司要杀了他们。大阵一旦大开杀戒,所有妖魔都将尸骨无存。全体妖兽呆若木鸡。

江落注视着以肉眼可见速度袭来的渔网。她临危不惧,处变不惊。

江落高声道:“众妖听令!”她的话音响彻云霄,回荡在长安上方,无数回音交撞,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众妖听令!”

上万只妖兽都仰望着她伟岸身躯。江落呵道:“随我破阵!”

既然驱魔司一不做二不休,恩将仇报,逼他们去死。索性破了这鸟阵,鱼死网破,换取一线生机。江落为大家指明方向,明确目标。妖兽们屈居长安已久,早已有了不臣之心,屡屡闯阵。只是独木难支,力量微小,难以成功。

今夜长安暴乱,所有妖兽都涌了出来。又碰到这么个大王打头阵,带领他们突破监牢炼狱。岂非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纵然死了,也死得其所!众妖兽们义愤填膺、热血澎湃,他们揭竿而起响应江落。

“虫族随大王破阵!”

“狐族随大王破阵!”

“雀族愿随大王破阵!”

“……”山呼海啸,一呼百应。所有妖兽都忘了自己的人间名字,只记得自己本族。他们跟随在江落身后,形成裙摆似的尾翼。成千上万,妖气汇聚。江落望着渔网收束的洞口,奋力一跃。她的身体带起了所有妖兽。凝聚成一股力量,以血肉之躯撞上大阵。

蚍蜉撼树,又能如何?

地堡内的沙盘陡然颤动,砂砾乱散。

赵志雄脸色煞白,道:“他们在闯阵!”

杨玉文单手按住沙盘,如镇山基石,道:“护阵!”

在场数位大阵师,捉妖师,齐齐伸手,稳住沙盘。江落调整角度,又是一撞。这次的力度比上次大了数倍。驱魔司不得不全力镇压。沙盘在两方力量的挟持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爆响。妖兽们撞得头破血流,却无一退却。

他们仰望遥不可及的星辰,看到的是笼子外的天地。人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谁愿意去死,去换一个机会?

地堡内,情况焦灼。不知何处涌来一窝蚂蚁。他们爬上捉妖师腿脚。人群中响起痛叫声。蚁酸腐蚀皮肉,冒出缕缕白烟。杨玉文胡乱踩死十几只,烦躁道:“哪来的蚂蚁?”

赵志雄道:“地堡能感觉妖气,抵挡妖邪。挡不住蚂蚁。”

蚂蚁根本没有成精,从地缝里钻进来,怎么挡得住。他们的数量多如牛毛。杨玉文万万没想到他们百密一疏,会被蚂蚁乱了阵脚,道:“没成精怎么能听从江落号令,攻击我们?”

赵志雄也被蚂蚁咬了,他硬扛着,没有动,“是虫族共鸣!”

地堡空间狭窄,挤了几十个人。动用法术容易伤到自己人。

放火烧更加完蛋。一旦火势蔓延,整个地堡都会被烧光。

大家跳脚踩了几百只。

护阵需要全神贯注,若收敛内力,用防护罩保护自身。效果将大打折扣。此刻正值对抗关键时刻,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蚂蚁还在源源不断增多,如潮水淹没了地面,钻进大家裤腿衣袖,无孔不入。有人不堪痛痒,脱掉外袍扭身扑打蚂蚁。

剩下护阵的捉妖师,都要忍受钻心蚀骨的极致痛楚,被活生生吃掉了大腿。

他们都在苦苦坚持。

杨玉文怒骂道:“该死!”

剧痛之下,护阵的力量不断减损。心志坚定者也摇摇欲坠。谁能想到,驱魔司大阵,竟然会被蚂蚁攻破!蚁潮覆盖了每个人的脸。杨玉文震死一大批,又有一批涌来。

地堡之外,月亮高悬。妖兽们不知疲倦地撞击着大阵,天边出现渔网般的裂纹,江落瞄准薄弱口,奋力一撞。头顶光芒乍现。一道拳头大小的豁口,在每个人眼底爆开,曙光降临。月光无阻碍得落在每只妖兽身上。那层无形的阻碍在他们心里破开。

大阵并非牢不可破,驱魔司也并不是无所不能。

自由的风席卷而来,撼动妖兽的心灵,进而爆发狂喜。“破了!”

“我们能出去了!”

“大阵破了!”

“我们自由了!”

地堡内,败北降临在一瞬间。

他们输了,一败涂地。

杨玉文勃然大怒,捏诀纵火,烧死蚂蚁。顾不上伤到自己人。失败几乎使他失去了理智。他拂去沙盘上层层蚂蚁尸体黑灰,身上衣裳还在烧。沙盘显示大阵破了洞。一个小小的洞,足够他们逃出生天。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杨玉文来不及扑灭,推开碍事的赵志雄,来到地面上,刚好目睹妖兽出逃的画面。

妖兽们从豁口涌出,如同流水一样,离长安而去,杨玉文拔刀冲上前,试图拦截。江落挡在他的去路上,如一座不可跨越的高山。杨玉文提刀指着江落,面对这碾压了大魈的魔物,丝毫不怵。他一人一刀独守长安,道:“谁都不许走!”

江落二话不说,俯冲下来,利爪踩在杨玉文胸口上。她的重压带着他从万丈高空摔下去。砸倒了一栋楼。杨玉文后背着地,口吐鲜血,目眦欲裂。二人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淹没在滚滚灰尘之中。杨玉文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他七窍流血。

江落看着他滑稽的模样,道:“偏要走,你能耐我何?”

大魈不是她的对手,杨玉文又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杨玉文嘴里念念有词,“不许走。”

江落踩着他手臂,轻轻一用力,碾断手骨。杨玉文身受重伤,动弹不得。骨头断了,手指扔紧紧攥着杨家刀。他因失血过多和剧痛神志不清,意识黑暗模糊,只记得不能妖兽逃走,否则遗祸无穷。他有他的责任。

“不许走……”

杨玉文眼神渐渐涣散,失去光芒。

江落像是看可怜虫一样看着他,想拦我们是吗。江落的利爪撕裂他皮肤,深入胸膛,攥住了心脏。温热跳动着的柔软器官,被握在手里。杨玉文因剧痛仰颈,急促喘气,张大了口,他瞳孔剧烈收缩。浑身痉挛抽搐。江落摘掉了他的心。

杨玉文像是濒死的猛兽,死死瞪大眼睛,凝望着天空。

巨大的血斑在他身下蔓延。

他不可能再拦下任何人了。江落扔掉心脏,与他注视着同一片天空。

天上妖兽已经全部涌出,他们悬停在豁口正上方,等待他们唯一的大王。等待她带领他们重新启程,回到自己的家园。长安不是他们的家园。

江落也预备动身返回南荒。她身份已经泄露,不可能继续留在人间。只是柳章还没找到,她四处寻找。她通过蚂蚁,得知柳章被带入地堡。警报声响起,邪祟入侵。疲惫的捉妖师们如临大敌。江落冲入地堡,精准无误落在柳章身边。

张道长正在为柳章输送灵力。林园望着江落面目全非的模样,道:“师妹!”

江落现出人形,缓步走向柳章。林园挡在她身前,反被撞飞。

张道长豁然起身:“魔头,你要做什么!”

江落

伸出一只干净的手:“把师父给我!”

张道长:“你做梦。”

眼看着又有一场恶斗,江落真是累了。她只想带走柳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这里容不下他们。江落散开魔雾,地堡被黑雾淹没,伸手不见五指。魔气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伏妖司弟子纷纷乱了阵脚。张道长按住柳章的肩膀。

黑暗中,一阵拉扯。江落怕他扯坏柳章,斩断张道长一只胳膊。张道长失了手,师弟没保住。被那团黑雾卷走。待魔气散去,伏妖死弟子惊惶四顾。林园发现张道长断了手臂,汩汩喷血,大喊道:“师父!”

张道长捂住自己的断臂,忍受剧痛,道:“快追,你师叔被抓走了!”

师兄弟这才回过神,地堡内哪还有柳章的踪影。

张道长气得几欲吐血,道:“快追!”

林园带人行动。张道长陡然反应过来,那魔头如此凶悍,他们几个追上去,抢不回柳章,恐怕会白白送了性命。这些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张道长气昏了头,也不忍心叫他们去送死,道:“等等,回来!”

林园匆忙转过来,“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张道长道:“算了别追了!”

林园道:“……”他也没了主意,焦头烂额,“那师叔怎么办?”

张道长气急败坏道:“谁让他养这么个魔头做徒弟。他活该!你们先去打扫战场,看看还没有妖邪残留。查探伤亡人数,救治百姓。”

长安刚经历鏖战,百姓死伤无数,还不知是如何惨状。他们哪有多余的人手去追回柳章。想来那魔头对柳章如此上心,不会害他性命。当务之急,是救治长安的百姓。林园纵然百般不忍,也不得不服从师父命令。这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溪亭忽然叫道:“太子也不见了!”

方才太子站在柳章旁边。

张道长大惊失色,莫不是被魔头一同卷了走?

这下真的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