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雪夜“那我们回家吧。”
除夕夜宴。
柳章独自入宫,赴宴。推脱不掉的应酬。
皇家父子、手足,欢笑和睦,觥筹交错。殿内灯火通明,照得人脸如千篇一律的假面具。杯中酒倒映着辉煌殿宇,天地共舞乐颠倒,今夕何夕。柳章静静坐着,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看他。上回中秋,江落也来了。
楚王府一共有两个席位。
柳章一喝酒,江落便怒目而视,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要冲出来咬人。她从矮桌底下爬出,钻到柳章袖子里,东张西望。她指着龙椅说:“师父,你让他下来,我坐一会儿。”她把每块点心都咬坏,耐心消耗殆尽。
“我以后再也不来了!真无聊!”
“还有多久结束啊!”
“好困,师父我们回去睡觉吧。”
嘀嘀咕咕,抱怨,怨气冲天……柳章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牢骚。安分坐着不好吗?总是这里搞一下那里搞一下,害得他一心三用。既要应酬,提防自己旧疾发作,还要盯着她别闯祸。养姑娘和养男孩终归是不一样的。如果傅溶那么作,他早就让他滚出去了。他不能让江落滚,她真的会滚,生气,然后给他点颜色看。
宫里比外头规矩更重,柳章有所顾忌,只能谨慎。他竟也有受制于人、进退两难的时候。
这次江落没有来,旧疾也没有发作。
柳章却产生了一些错觉。
他想起,自己喝得有点醉。江落趴在他耳边问:“师父,你喜欢这里吗?”
柳章当时也觉得疲倦,说了句心里话:“不喜欢。”
江落道:“那我们回家吧。”
柳章道:“嗯。”
他答应她了,也确实准备回去。偏偏被太子叫住,留宿嘉月堂。他躺在榻上意识恍惚,心想江落可能已经坐上马车先行离开,但又想,万一没有呢。
天那么冷,马车里没有炉子,没有灯。那个傻子会不会一直等?他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自己站起来,去找江落。神识即将坠入睡梦深渊,却悬着一颗心,不得安宁。直到舞姬来,江落赶到。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傻子真的在等他。
江落说道:“师父放心,我不会让别人进来的。”
有了江落,他可以安安稳稳睡上一觉,不再悬心。
他觉察出有个徒弟的好处。
可是没消停一会儿,江落又冒出个奇怪的问题:“你喜欢秦愫吗?”
柳章没有回答。
师父的事情徒弟不要瞎打听。
在他心里,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师徒有序,男女有别。父慈则子孝。师父不遗余力栽培浇灌你,你勤恳上进。如此,皆大欢喜,对谁都好。你要克制你放肆的行为,做一个令行禁止的好徒弟。他怀有这样的期待。
可江落没有那么听话。她只是表面看起来听话。
柳章望着杯中酒一点点凉下去。
你说出那样令人寒心的话,你让师父如何自处,如何不失望。
他把酒一饮而尽。
宫女上前,笑着劝酒:“楚王殿下再喝一杯吧。”
柳章把酒杯倒扣在案上,宫女动作顿住,停在半空中。
酒喝完,席该散场了。
柳章收敛心神,不再胡思乱想,道:“给我拿个食盒来。”
宫女微微愣住,道:“什么?”
柳章道:“我要装点心。”
宫女反应了一下,后退,拿来食盒。席上点心他没动。点心样式众多,是十二生肖的形状,栩栩如生。江落最喜欢吃甜点。柳章想把它们带回去,给她尝尝。
今夜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傅溶走了,家里只有他们俩。江落被困在冰冷的结界中,想必对师父恨之入骨。柳章却无能为力。他想去陪陪她。事已至此,谁也不能逃避。她如果好不了,他陪她一起放血。把魔血放出来,想必情况会有所好转。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无论如何,他们都要一起去面对。
柳章提起食盒走出大殿。
宫道离马车有一段距离,他不得不步行。外头雪很厚,一个内侍为他打着灯笼。柳章踩着厚重雪层越走越快,转角碰到裹着雪裘的秦愫。
秦愫盛装华服,妆容明艳动人。身后跟着两个宫女。
“殿下安好。”秦愫屈膝行礼。
“秦姑娘不必多礼。”
柳章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回应她。
秦愫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物件,笑道:“殿下喜欢这点心?”
柳章随口
道:“还好。”
秦愫与他并肩同行,走在宫墙下,“今日除夕,太后让我回家团聚。我同殿下一起出宫。”
路这么宽,她要走,大可不必请示柳章。特意强调一起二字,想来是有话要说。柳章怕路上聊天又要耽误些功夫,江落在家里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他提着食盒,心里莫名有些烦躁。二人走了一段路,雪花纷纷扬扬。
柳章没有带伞,打灯笼的内侍想回去拿。
柳章直接说不必了。一来一去,又要浪费时间。淋点雪也没什么的。
秦愫接过侍女手中的油伞。她走近柳章,撑开大伞,为他挡住风雪。
伞柄下一段雪白玉腕。
柳章错开半个身位,避开目光,道:“秦姑娘自己打就是了。”
秦愫失神一笑,半含苦涩,道:“殿下为何避我如蛇蝎?”
柳章道:“没有。”
没有,只有一句没有,秦愫等着他后头的下文。柳章却是无话可说的模样,哪怕编个理由,搪塞几句客套话呢?不知道为什么,柳章总是离她非常遥远,像天边的星星,冷浸浸。秦愫自顾撑伞,不再令他为难。风吹起两人的衣袍袖带子,寒风刮面刺骨。
秦愫遥望着远方天幕上点点繁星,忽然有些感慨,“也曾有一瞬间,想逃出这苦海炼狱。”
柳章不知她为何发此悲谶,回道:“心苦之人,在哪都是苦海。”
秦愫哑然,思索半晌,笑道:“殿下说的是。”
宫道漫长,看不到头。
秦愫回过头,注视柳章的侧脸,好奇问道:“殿下今夜失魂落魄,又是为何人心苦呢?”
柳章脚步忽然一僵。他抬起眼,目光透过皇城,看向了楚王府的方向。他手指微微颤抖,一股剧痛袭来。糟了,辟邪珠碎掉了。他的心沉入谷底,被无尽黑暗淹没。江落出事了。他催动灵力,纵身跃上宫墙。
柳章独自飞向远方,转瞬消失在夜色中。只留秦愫站在原地,被风雪淹没。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秦愫感觉到锥心刺骨之痛,她身形摇晃,差点支撑不住。油伞倒头砸在雪地里。侍女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秦愫,担心道:“二小姐,你没事吧?”
秦愫闭上眼睛,道:“没事。”
她平复呼吸,努力站稳,再次睁眼已经冷静下来。
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秦愫。
“我有点累了。”
“我们回家吧,三公子四公子还在等着您。”
“回家。”秦愫扶正自己半歪的步摇,恍若寻常,什么也没发生过。
坐上马车,返回秦家。秦家门口张灯结彩,道路上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门户大开,一群人翘首以待。看见宫里的马车徐徐驶来,门房忙跑回去,兴高采烈冲进正厅,禀报道:“三公子四公子,二小姐回来了!”
厅内大摆宴席,八仙桌上挤满了二三十个菜。山珍海味一应俱全。满屋子婢女侍立,桌前坐着两个人,左边是秦家三郎秦业,右边是四郎秦牧,中间主位空着。听到二小姐归来,婢女们喜笑颜开。秦业豁然起身,迎了出去,吩咐道:“快把菜热一热。”
秦愫结束宫宴才回来,家里都等着她。
大家等得花都快谢了。
年夜饭一大早做好,热了一遍又一遍。秦牧十分不耐烦。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幼得宠。父亲和大哥还没回来,三哥负责管理秦家,他负责花天酒地。三哥说今天必须待在家里吃年夜饭。秦牧不得不辞别狐朋狗友,待在家里。秦愫迟迟未归,把秦牧饿得七荤八素。他偷偷夹了一筷子虾仁吃,被秦业一巴掌打掉。
秦业重规矩,目光严厉,道:“饿死鬼投胎吗,等二姐回来再开席。”
秦牧忍不住抱怨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秦业道:“她明天回来,明天开席。后天回来,后天开席。”
秦牧有点无语,朝天翻了个白眼。
等了半天,秦愫的马车终于回来。家里顿时忙得不可开交。一拨人去热菜,一拨人出去迎接。厅内瞬间空下来,只剩下秦牧。大家乌泱泱拥出去,以秦业为首,迎接二小姐回家。侍女打起帘子,秦愫从马车中出来,秦业立即伸手去搀扶她。
秦愫搭着他的手臂,踩着一仆人的后背,下了马车。
秦业引她入内,难掩欢喜之色,道:“二姐姐,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了。我和四弟在等你。”
秦愫脸色有些疲倦,道:“我累了,不吃了。”
秦业望着她,有些心疼,忙道:“我送你回房休息。”
秦牧叉腰站在门口,望着众星拱月狗腿子似的一干人。秦业杀伐果断,持家有方,在秦愫面前跟条狗一样殷勤。大家从白天等晚上,秦愫一句不吃了,全白等。这一家子仿佛专门为侍奉秦愫而存在,秦牧差点气笑了。
太后省亲都没有她那么大的架子。
秦愫虽然常年不在家,家里仍旧保留她的院子。雪下了几天,但她的院子干干净净,引活水养花,维持着花繁叶茂的景象。里头地龙烧得旺盛,人一进去,十分暖和。
秦愫回到熟悉的房间内,眉宇间倦色淡去了些。侍女为她脱下雪裘。秦愫伏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另一侍女跪在后头,为她卸下簪花步摇。屋里静悄悄的,暖笼熏香,秦业端着一碗百合羹进来,单膝跪在秦愫面前,轻声道:“二姐姐,你喝了酒,不妨用些百合羹解腻。”
秦愫无动于衷,没吭声。
秦业心疼她雪夜奔波劳累,道:“你最喜欢喝这个,我亲手熬的。”
秦愫微微睁开眼。
秦业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祈求道:“喝点吧。”
秦愫勉为其难喝了两口。百合羹清香淡雅,压下醉意。她今天确实喝了不少,差点在柳章面前失态。她眼神迷蒙,飘向远方。秦业再喂过来,她伸手挡下,不再喝了。
秦业只得放下百合羹,难掩失落。
秦愫随口问道:“家里最近好吗?”
秦业忙打起精神回道:“一切安好。”
秦愫道:“爹爹和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秦业道:“正月十九。”
“让他们提前到十五。”
“十万兵马,雪路难行,”秦业迟疑道:“恐怕……”
秦愫看了他一眼,目光沉甸甸的。
秦业忙垂下眼,知道她的决定不可更改,道:“我等会飞鸽传书,让他们快马加鞭。”
秦愫抚摸着秦业的侧脸轮廓,道:“迟则生变,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秦愫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我明白。”
一只白猫跳出来,钻进秦愫怀中。秦愫摸着它圆滚滚的脑袋,手感非常好,她心情舒坦了许多,柔柔一笑,道:“长胖了。”
“是,我天天喂它。”秦业配合她岔开话头,顿了顿,“它很想二姐姐。”
“把它喂得这么胖,”秦愫望着三弟消瘦面庞,“怎么没把自己喂胖点。”
秦业低下头,摸了自己骨骼分明的脸,笑道:“我吃不胖。”
秦业年方二十二,比太子大一点,支撑家业,辛苦奔波。显得少年老成,有几分病态。在秦愫的记忆中,他一直是个苍白羸弱的少年。打娘胎里生出来,跟个瘦小猫一样,整天跟在秦愫身后转悠,非常可怜。
秦愫顺着白猫的猫往下捋,关心了他几句,道:“吃胖点吧,把身体养好,姐姐还有很多事情交给你去办。”
秦业点点头,把她的话全部记在心里,道:“好,我会的。多谢姐姐关心。”
秦愫把头贴在榻上,与白猫对视。
“四弟最近在干什么?”
“没做什么,”秦业道:“他最近很安分。”
“告诉他,舞姬那件案子摆平了,算是过去了。”
“是。”
“他要是再敢算计柳章,恶心我,别怪我不顾念姐弟情分。”
“二姐姐息怒,”秦业怕秦愫动气,忙道:“我责罚过他,他保证他再也不敢了。”
秦愫闻言,没有再说什么。说了半天话,她也累了。秦业见她闭上眼睛,知道这事不会再有后文,心下松了一口气。他悄悄起身,为秦愫披上毯子。侍女打开灯罩吹灭蜡烛。屋内光芒暗了下来。秦业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秦愫说了句什么。
“二姐姐说什么?”秦业没听清楚,忙转回来,等她的示下。
“我说,”秦愫慵懒地抱着猫,道:“让雪千山来陪我。”
秦业愣住,沉默了许久,才道:“姐姐忘了,雪千山死了。”
秦愫睁开眼睛,道:“谁让他去死的?”
秦业道:“他知道太多秘密,不能落到驱魔司手里。”
秦愫一言不发。白猫炸毛跳下美人榻,跑远了。秦愫撑着手臂缓缓坐起来,她头上簪环尽退,青丝垂落,不施粉黛,有清水出芙蓉之姿。天下美色无人能压秦愫一头。她这样美,美得让人绝望。她居高临下望着秦业,秦业心惊胆颤。这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秦愫甩手扇了他一耳光。
秦业跪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浮现出五根红色指印。
秦愫俯身靠近,凑在他耳边,重复问了一遍:“谁让他去死的?”
秦业颤声道:“是我。”
“你和秦牧是不是都觉得,血浓于水,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姐姐让我去死,说一声就是,不用脏了姐姐的手。”
“你怎么敢未经我
的允许,擅自让雪千山去死。”
“他一直想要自由。如果落到驱魔司手里,他可能会变成刺向我们的一把刀。”
“驱魔司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秦业道:“驱魔司倒台,可杨玉文还在,他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杨玉文,又是该死的杨玉文。
秦愫按着太阳穴,有些头疼。秦业的考虑不无道理。可雪千山之死,绝非没有余地。秦业擅作主张,这一点让秦愫很不高兴。秦业笔直跪着,怕她酒后动怒气坏了身子,劝解道:“蝶奴罢了,姐姐要多少有多少,不必生那么大的气。”
秦愫道:“你倒是找一个比他更听话的。”
秦业道:“姐姐不过是为他的脸……”
秦愫道:“出去跪着。”
秦业道:“是。”他二话不说,跪着爬了出去,一路膝行。
侍女们全部低着头。
唯有心腹丫鬟看着可怜,斗胆劝了句:“小姐,三公子体弱多病,外头又在下雪……”
秦愫冷冷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秦业跪在院子里,大雪纷飞。
他跪了一夜。
第102章 修罗场“师父来做什么?”……
“大王,你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了。”
“我还有多久?”江落看着自己的尾巴,尾巴已经收不回去了。
“一天,”蝴蝶道:“估计今晚就不行了。”
江落尝试过攻击结界,攻不破。柳章肯定精心算过,以她最大的潜力为阈值,势必要将她困在里面。她不可能出去。蝴蝶自然也做不到。江落满心疲惫,被全世界抛弃的滋味并不好受,道:“你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失控了,可能会杀了你。”
“大王,还没到那个地步。”
“你有什么办法?”
“您的气味将吸引所有成熟期虫族,他们将从外界攻击结界。也许会有人成功。”
江落看到了,是有虫族在攻击结界。目前没有人成功。连她这个当大王的束手无策,谁能强到打败柳章?听起来天方夜谭,难以想象。江落对此不抱指望。她觉着,干脆现原形发疯毁灭吧,当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她在楚王府也待不下去了。
哪怕现原形会招致全天下捉妖师的追杀。大不了和母亲当年一样,继续往南飞。飞到个风景秀丽的山沟,无路可逃时,一头撞死。她决不能留下来当柳章的宠物。或许运气好,她能逃掉,有一线生机,还能接着回南荒当她的大王。
前尘旧事,就当是一场梦,忘了算了。
“大王,有人送东西过来。”
江落不想动,带着尾巴走路很奇怪。她觉得人的一切都不好了,还是当虫子好。她决定爬着走,手脚并用,爬到门口。
地上放着一个食盒和一封信。结界阻挡活物,并不影响物体传递。江落打开食盒,里头有红糖包子和龙须糕,还有一些她平常爱吃的茶点。一茶壶的冰酥奶酪,加了梅子肉和葡萄干。
满满当当全是食物,外加两瓶金丹。
江落发疯这么多天,好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她没有动糕点,抽出夹杂在其中的一封信。信上是柳章的字迹。
“服下金丹,静心打坐,勿动杂念。”
好个勿动杂念,说得轻巧,他说不动就不动。
江落讽刺地笑了笑。她又翻到背面,上面写着“师父晚上回来陪你过年”。
她握着药瓶,想必这金丹能压制邪性,叫她萎靡一段时间。过个屁的年,专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有什么用。他愿意让她上吗?他不愿意。
她的火气能靠一些糕点收买抵消吗?怎么可能。江落把糕点提回去,静静等待天黑。她坐在黑暗中,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万籁俱寂。
她听着植物的呼吸声和生长的动静,等待自己彻底失控。
撞击声传来,很有规律性的,自屋顶响起。像是飞蛾撞击灯罩。江落缓缓睁开眼睛,从撞击声中辨别出,有人在攻击结界。这攻击是极有技巧的,跟其他人鲁莽乱撞不一样。那个人在寻找结界的薄弱环节,非常聪明。
江落的视线穿过屋檐,看到了万里无云的夜幕。明月浑圆,似颗透明珠子,那样远那样近。虚无缥缈的月华洒在人间,孤寂的花房中,透明结界如碗倒扣,将花繁叶茂圈死在方圆中。妖王神秘而强大的吸引力,致使无数虫族疯狂涌向结界。
撞击声在两个时辰内持续。
江落竖起了耳朵。她决定出去看看,走到外头。天空一片晴朗,虫子都退却。因为强大的竞争者释放了抑制他们天性的气息。他们兴奋狂热,却不得不退避三舍。整个结界上,只有那蜘蛛。江落的出现激励了他。他在结界上方爬行。
这妖精修为匪浅,应有五百年内力。
经过不懈的尝试和努力,蜘蛛精找到了突破点。他分离一搏,利爪撕开结界,江落坐在台阶上。只见蜘蛛精从天而降,掉进院子里,落在她面前。结界凹陷出大洞,继而全盘瓦解。蜘蛛精竟然破了柳章的阵。
江落不由得对此妖刮目相看。她走到比人还高的蜘蛛精面前,伸手触碰他撕破结界的爪子,蜘蛛精立即收起锋芒,免得割伤她,并退后,压低身躯,呈现臣服姿态。
“大王,我来了。”蜘蛛精毕恭毕敬道。
“青禾?”江落终于分辨出他的气味,似曾相识,“怎么是你?”
“是我。”他声音清润温和。
它身侧缠绕红光,眨眼间,蜘蛛消失了。一个二十左右的妙龄青年出现在江落面前。他长发散落至膝盖,银白色头发,身量修长,跟柳章差不多高。五官精致出挑,皮肤白皙。他苦涩而无奈地注视着江落,脸上带着伤,“我终于找到大王了。”
江落决定跟傅溶离开南荒时,青禾抱着她的大腿哭哭啼啼,说愿意为大王去死。江落让他自己选个地方死远一点。青禾算是她的忠心臣子。江落没想到他竟然千里迢迢追到了长安,有点意外,问道:“长安有驱魔司大阵护体,你怎么进来的?”
青禾确实在长安外围卡了很久,用手比划着,解释道:“我从一个塔里爬出来的。”
江落疑惑道:“什么塔?”
青禾道:“不知道,他们叫它鬼塔。”
江落道:“塔里有鬼?”
青禾道:“是,好多怨鬼,都在哭。”
难道说,这座塔打通阴阳两界,不受大阵控制,是个漏洞缺口。青禾绕过大阵从鬼塔里爬出来,才能不引人瞩目找到江落。江落有些感动,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模样,肯定没少吃苦头,道:“你不是最怕鬼了吗?怎么敢走那种地方。”
青禾也是在强忍害怕,见到她,瞬间把持不住,“我想尽快找到大王。”
江落拍拍他肩膀,“你受苦了。”
青禾道:“没关系,只要能见到大王,我做什么都愿意。”
江落一愣,盯着他艳丽眉眼,隐隐感觉不对,“你怎么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青禾露出清浅的笑,似柳叶拂原,他不好意思解释道:“大王说我们都是歪瓜裂枣,我到了人间,专门留心谁好看。有个人说,只要我帮他杀一个人,他就把脸给我。我们做了交易。”
江落道:“你杀了人?”
青禾比出自己的食指,道:“就一个。”
江落心想,杀就杀了吧。反正她也不打算再做人了,不必守柳章的破规矩。妖精杀个把人算什么。江湖买凶杀人的买卖多得是,怎么没见柳章给每个死人都主持公道?青禾这事办得还挺公道,他明明可以硬抢,却选择做交易。
放在妖精里,这算非常有道德的。
青禾冒着重重危险,来到江落面前。柳章随时有可能发现结界被攻击,然后冲出来把他打死。每一刻都具有极大的风险。江落勾起他一缕头发,滑得像绸缎,道:“能攻破柳章的结界,很了不起。”
青禾道:“谢大王夸奖。”
江落牵着他的头发,“过来。”
她转过身,回到房间。青禾亦步亦趋跟在她
身后,光脚踩在柔软花草上,好奇地观察屋内环境。江落砍断一丛藤蔓,挖出衣柜,从里头翻找衣裳。柜中堆满裙衫,花红柳绿一大堆,都是她的衣裳,唯独没有男子穿的。她只得挑了碧色的宽松的裙子和腰带,递给青禾。
青禾略带茫然得望着她,江落道:“先穿上。”
青禾顺从地穿上了,短了点,但无伤大雅。江落打开食盒,供他挑选。
青禾摇摇头:“大王,我不饿。”
江落道:“你等会会饿的。”
青禾低下头,接过她递来的糕点,默默咬了一口。
江落道:“好吃吗?”
青禾道:“嗯。”
江落侧躺在花丛里,看着他,从脸看到腿,把青禾看得脸红了。青禾吃到一半被噎到。江落给他送去一碗冰酥酪。冰已经化了,这一碗变成了梅子奶酪。江落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点蜡烛。勺子碰撞瓷碗发出清脆声响。
“你是怎么破阵的?”江落问道。她实在很好奇,她都攻不破。
“其实不是我攻破的,是大王攻破的。”
“我?”
青禾点头。他的手挡在腹部,微微发力,一颗血红色内丹亮了起来。随着他手掌上移,他张开口,内丹从丹田升起,飞出。江落眼瞳中倒映着红色珠子。她感受到召唤和魔气。内丹飞到她眼前,静止不动。江落伸手握住,内丹的气息和她同出一源,相伴相生。
“这是大王的内丹,我把它带来了。”
“它留在南荒,能震慑四方,保护你们,你把它带来干什么?”
“没有大王的南荒毫无意义。”
“你又不听我的话。”江落望着手心内丹,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它藏在肚子里,来长安路上,遇到许多捉妖师。每次发生危险,都是它保护我。”
“你怎么不把它私吞了?”江落想到一个问题,饶有兴致反问他。
“这是大王的东西,”青禾茫然不解,诧异道:“我为何要私吞?”
或许是在人间待久了,看过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回头过来面对当初的同伴,江落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青禾从未变过,他们还是那般忠心纯正,变的是江落。学当人反而把她学坏了,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
江落收回了目光,百感交集,道:“是我胡说,你别放在心上。”
青禾笑道:“嗯。”他环顾四周,好奇道:“大王就住在这儿啊?这里好小。”
“是很小。”江落道。小得让人难以忍受。
“那大王什么时候回去?”
“快了。”
“等发/情期结束吗?”
现在结界已破,江落可以去找傅溶了。
内丹回到她的身体里,她眼睛亮出红光,转瞬熄灭。她攥拳,辟邪珠陡然炸碎,四分五裂。断了线的珠子零零碎碎掉在地上。力量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拦住她了。柳章也做不到。江落起身,刚振作,又坐了下去。
她一阵头晕,不行,时间不够了。傅溶可能在百里之外,来不及去找他。
青禾搀扶着她:“大王,你不能这么忍着。”
江落深呼吸,努力冷静,道:“我知道。”
青禾望着她,犹豫了一会儿,目光郑重而虔诚,“我认为我配得上大王。”
江落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很多选择。她望着青禾,伸手握住他的脸,青禾低下头迁就她,两人脸对着脸,能看清彼此的睫毛和眼中倒影。江落用拇指抹掉他嘴边的糕点渣,“你勇气可嘉,可我们分开太久。你没有时间适应我,你可能会死。”
“大王的内丹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
青禾抬眼注视着她,水光盈盈,道:“我能够承受的,大王不妨试试看?”
他赶赴万里而来,只为江落。江落身体的躁郁,在他出现之后,缓解了许多。她没有那么狂躁得想挠墙了。显然,妖精不可能对抗自己的天性。他们的味道是适配的。这种事情,你情我愿,能配合最好。青禾出现对她来说是最优解。
在江落看来,什么廉耻和道德都无关紧要。
柳章把事做绝,留给她轻飘飘一句勿动杂念,就忽略她的一切冲动。她几乎走投无路,她甚至得感谢青禾的出现。妖精就应该和妖精待在一起。直到现在,江落才意识到自己以前钻了太多牛角尖,走了太多弯路。
其实她一定要跟傅溶在一起吗?也不一定吧。之前是势在必得,后来遭受柳章屡屡阻拦,她被激起好胜心,非要得到傅溶不可。越是禁令,越是想打破。她得证明自己什么都能搞到手。她看上的,必须是她的。
压着一层一层的枷锁顶风作案,明里暗里疯狂攻城掠池,到后头跟柳章作对的刺激感甚至超过了傅溶本身。傅溶变成了胜利品,是她打败柳章的证据。所以傅溶跑了,她那么怒不可遏,急火攻心。难以接受。抛开那一切不谈。
失去傅溶是个失败的耻辱。
退一万步来说,傅溶跑了就跑了呗,她何必急于一时。等这阵子过了,她再想办法找他就是。柳章还能一辈子关着她吗?傅溶还能永远不回来吗?江落拿回内丹后冷静许多,想通了很多事情。甚至对柳章的恨意都冲减了许多。
其实柳章未必有她想得那么恶劣。他可能没想到江落的发/情期会严重到要断尾求生。他可能只是单纯地以己度人,认为自己清心寡欲能做到的事情,江落也能做到。
柳章顶着大雪飞回楚王府。
结界破了,辟邪珠碎了。他能想象到最坏的结果,是江落失控,杀掉楚王府所有人。他今天应该早点回来的,他应该寸步不离守着她的。柳章从没有这么后悔过。如果江落杀了人,他们师徒俩都死不足惜。
江落要是杀了人逃跑,落到杨玉文手里,后果更加不堪设想。驱魔司倒台,杨玉文蛰伏起来,对楚王府虎视眈眈。江落绝不是杨玉文的对手。柳章既怕她害人,又怕她被别人害了。魔血在她身体里这个秘密如果公开,那将是场巨大灾难。人人心生觊觎,成千上万的贪/欲会把江落拖进地狱。到那时候,柳章可能都保不住她了。
柳章推开楚王府大门。
幸好,他没有闻到血腥气,楚王府安然无恙。
柳章如释重负,心头大石落地。看来江落还是有一丝理智在的,没有把事情做绝。一切都还有余地。他恐慌情绪稍微有所平复。本以为会遇到血流成河的一幕。他走向江落的院子,想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他送了金丹和食物给她,她吃完之后,好好睡一觉,应该不至于失控,为什么会冲破结界和辟邪珠呢?
难道江落已经跑了?不对,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
江落还在家里。
柳章望着花繁叶茂的院落,茂密花墙将这方天地围得水泄不通。他拨开藤蔓,被刺扎了手,不顾刺伤推开了门。里头传出笑声。柳章愣住,大脑完全空白。他甚至怔住了。屋里有两个人,除了江落,还有个男妖精。这令柳章始料未及。
那个男的是谁?
“大王。”青禾注意到江落的脸色变了。
“嘘。”江落比划噤声手势。她闻到了柳章的气味。
某种强悍的力量正在朝他们正在逼近,是捉妖师。门从外头被
人一脚踹开。鞋履碾压草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落耳尖微动,扭头望向门外。柳章来了!来得比想象中更快。她刚把辟邪珠冲开,柳章就来了。他早不来晚不来……
江落暗骂了句脏话。
他一进来,屋里的气场便发生了变化。
江落当机立断,扑在青禾身上,把他压在花丛中。柳章察觉有人破坏结界。以他的脾性,可能会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杀了青禾。江落第一反应就是把青禾护在身下,控制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柳章,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逆光中的身影站在不远处。
江落与柳章对视了一眼。
柳章望着他们两一上一下的身影。裙子叠在一起,好似痴缠交颈,江落一脸戒备地顶着外来闯入者。而底下那位埋没花丛中,看不见面庞。空气十分安静,浮尘在月光中跳动,坏掉的门扇掉在地上,乌鸦站在枝头。
江落开口打破沉默,问道:“师父来做什么?”
眼前之景,可谓不堪入目。
柳章将视线转到了别处。他一路十万火急飞回来,万万没想到会撞上这么一幕画面。他以为江落会有危险。现在看来她并没有危险,还自得其乐。柳章心中一股无名火,压不住的暴戾,想把她拖出去抽三十鞭。然后再把男妖精一剑捅死。
“你又在做什么?”柳章深呼吸保持克制,出口声音尖锐得有些变调,
“我做什么,”江落玩着青禾的带子,“师父不都看见了吗。”
“起来,”柳章压着怒火,“站到一边去。”
“师父不让我和傅溶在一起,也不让我和别人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柳章是想纯粹折磨她,让她憋死是吗?
柳章这个人控制欲太强。他不仅要求傅溶按照他的指示行事,还要求江落令行禁止。明明他们都翻脸了,他还来教训她。柳章连杀人的心都有了,试图跟她讲道理,道:“他身上妖气太重,不适合你。你清清静静修了那么久的道,和他在一起,会前功尽弃。”
都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讲修道。
江落好笑道:“那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乎?”
柳章被她的话堵得心口难受。
上次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都可以既往不咎。人年轻的时候,犯了错,没关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困难迟早会跨过去的。江落修炼这么久,一着不慎走回魔道,怎么对不起她自己吃的那些苦。她决不能同流合污,继续与邪祟为伍。
江落体质特殊,无数妖精觊觎她的血脉和力量,如果在她最脆弱的时期,有妖精对她不利,她可能难逃一死。柳章只后悔自己回来太晚,险些让她掉入陷阱。
“江落,听师父的话,”柳章试着说服她,连哄带劝,道:“走到师父身边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江落反感至极。
“不要冲动,听我说,”柳章道:“我知道你为傅溶之事生气。你恨我支走傅溶。但你要明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现在时机不对,傅溶离开是不得已的。你若驱除魔性,修成大道,也许有一天能与他修成正果。我不会反对,”
江落听了这话,十分意外,柳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到这个节骨眼上,柳章居然说他不反对她和傅溶在一起了。江落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觉得异常荒谬,讽刺不已,“你以为你是天君道祖?你不让,我们就分开。你让了,我就感恩戴德。”
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柳章在骗她,哄她乖乖听话。
江落看透了这一切,也厌恶透了。她再也不想听从他的命令,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道:“柳章,我告诉你,你不再是我师父。我要回去当我的大王。”
柳章正色道:“你住口!”
江落直起身,把青禾从地上牵起来。青禾看了柳章一眼。江落摸了摸青禾的头,表示安抚,说了句没事。他们俩手拉着手从柳章面前走过。柳章拔出长剑,横在他们的去路上。江落挡在青禾身前,对柳章怒目而视,道:“你想干什么?”
柳章剑指青禾,威胁道:“放开她的手。”
青禾反而用力攥紧,丝毫不怵,道:“仙师可以杀了我。”
柳章眼中杀意凛然,道:“找死!”
他手中剑动若雷霆,刺向青禾。江落徒手击打剑身,一面推开青禾,独自对抗柳章。刹那红光撞上剑气。满院花草倒飞。瓦片碎落,柳章腕骨一震。他被强大的魔气逼退了半步,难以置信,望着江落猩红的眼睛,道:“你拿到了内丹?”
江落道:“是啊。”她摊开掌心,凝聚妖冶红莲,“你再拦我们,我对你不客气。”
“你知不知道,你带着内丹,魔气四溢,随时会被人发现?”
“我有什么办法。你已经容不下我了,我只有走。”
“师父没有容不下你。”
柳章的剑都有些发抖,“外面很危险,你必须待在家里。”
柳章怕她出事。江落脑中轰然一声,柳章是在乎她的。这个念头令她神魂俱颤,信念动摇。柳章冲过来,捧着江落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放松,不要再动用内力。现在立刻随师父去闭关。师父会保护你,你别害怕。”
他目光认真,一定要把江落带回正道上。
江落心头越发难受,撇开脸不去看他。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感觉自己像是人格分裂了。一边生气,跟柳章斗狠,一边又贪恋柳章身上的气息。刚说了要跟他断绝师徒关系,柳章给她两句好话,她又迷糊了。天呐……她是不是疯了。
柳章肯定不会放过青禾,也绝对不会让她好过的。她为什么就是没法狠下心肠呢?
江落煎熬无比头痛欲裂。
柳章抱着她,把人搂在怀里,安抚道:“师父在这里。”
青禾还拉着江落的手,道:“大王……”
柳章断然喝道:“你给我住嘴!”
青禾脸色一僵。
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的蜘蛛精,两个人就厮混在一起。柳章脾气要是没收住,直接把他杀了,以消心头之恨。看在江落的份上,不杀他,这是最大的仁慈。柳章忍无可忍:“我不杀你,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青禾也被激出了几分怒火,道:“仙师未免太过嚣张,以为我不敢跟你动手吗?”
柳章半道上闯进来,坏人好事。
江落听到他们吵架,脑子里嗡嗡作响,她回过神来。论武力,青禾不是柳章的对手。两人要是打起来,青禾必定吃亏。江落闭上眼睛,手指结印,柳章尚未反应过来,红色莲花已经攻入他身躯,包裹住他的心脏。柳章陡然僵住,动弹不得。
江落对他做了什么?他惊愕不已,
江落纵然万般不舍,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离开柳章的怀抱。他们俩相互折磨,太痛苦了。柳章不愿意和她在一起,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江落退后两步,注视着柳章的眼睛,拉着青禾的手走了。柳章用力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江落提醒道:“这是魔印,师父解不开的。”
柳章望着他们的背影,慌了,追问道:“你们要去哪?”
江落渐行渐远,头也不回。
“江落!”柳章失声道。
别喊我,不要再喊我了!江落捂住自己的耳朵。
青禾见状,赶紧揽住她,把人带走。
他们飞向了远方。
柳章定在原地,手中剑吭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凝聚内力,气沉丹田。不遗余力攻向魔印,他双目通红,额头青筋暴跳,几乎是拼着爆体而亡的风险去打破魔印的束缚。莲花出现丝丝裂痕,由内而外,皲裂,柳章按住胸口,单膝跪地,喉头腥甜。莲花如雾气散去。他一口血喷在地上。
柳章眼前发黑,受了内伤,几乎全身脱力。
他试着站起来,却膝盖一软,昏倒在地。
修长的身影被花草掩埋。
一棵百年古树上。月朗星稀,青禾横卧树枝,衣裳垂落,眼中自有无限风情。江落皱着眉毛,脑子里走了
神。柳章竟然强行攻破魔印。他不要命了吗?不知道伤得有多重?种种疑虑充斥脑海,她旖旎心思淡去,竟产生了回去看一眼的念头。
青禾摸索着江落的手臂,道:“大王在想他。”
江落当即否认,道:“没有。”
刚吵完架,就回去,岂不是认输了。
江落迫使自己忘掉柳章。越想越烦,无法集中注意力。哪怕青禾主动缠上来她都没感觉了。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柳章攻破魔印,肯定是想来找他们?可他迟迟没来,不会是身受重伤,死了吧。想到这,她脑中浮现个惊悚念头。世上没人能强行攻破魔印,
师父不会死了吧?
虽然她记恨柳章跟自己作对,可她没想过,要让柳章去死。
傅溶不在王府,柳章独自一人,身受重伤。他又那么要强,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哪怕真的扛不住了,也会自己死撑。天这么冷,万一他气急攻心,晕倒在冰天雪地中,被活活冻死怎么办。柳章的种种虚弱惨状开始浮现在江落眼前。
要不我还是回去看一眼?就一眼。不让柳章发现。
确定柳章没事,她再回来?
江落百般纠结,最终败给了自己。
“你先等会,我回去一趟,拿个东西。”
青禾问道:“大王还会回来吗?”
江落转身飞向夜空,道:“会的会的。”
青禾目送她离去,有种预感,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青禾心里空落落的。
第103章 发疯“师父,你难受吗?”……
庭院内。
柳章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江落走后,周围空气变凉。促使花草疯涨污染的源头消失了。
柳章恍惚睁开双眼,雪粒子一颗一颗砸在他脸上。轻微的刺痛,针扎一样,唤醒了他的些许理智。江落和蜘蛛精已经离开,她头也不回。或许是师父伤透了她的心。她真的生气了,决定抛弃师父,回南荒做她的野妖精。
两人师徒一场,相伴那么长的时间,难道就都扔掉了吗?
柳章心头生出一丝悔意。如果今天没有去宫里,一直陪着她,结局兴许会有所不同。让她和蜘蛛精在一起,抑或和傅溶在一起,哪种情况更加糟糕呢?柳章胡乱想着,相比较,无论是谁,他似乎都难以接受。
从私心上来说,他不愿意江落沾染因果情爱。江落本心不固,懵懂无知。虽则修炼三百年,但还是个小孩。她知道什么爱不爱呢,不过是占有欲和情/欲作祟罢了。只图一时痛快,走错了路,终归害人害己。
柳章并不知道江落会不会回来。
他得找她回来。
徒弟可以抛下师父,但师父是不能舍弃徒弟的。徒弟错了,他得纠正。柳章手指动了动,竭尽全力,只是动了一下。他没法从地上爬起来。
他现在去找江落,会撞上一副怎样不堪的画面呢?把她找回来,她若舍不得蜘蛛精。要同人家长相厮守。柳章还能继续棒打鸳鸯拆散开吗?柳章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江落求他收下蜘蛛精,两人一块修炼,做恩爱夫妻。柳章在前头讲经论道,他们在后面卿卿我我。
天长日久,生出一窝崽子。整个楚王府都被他们一家霸占了去……
想到这,柳章情绪激动,胸口剧烈起伏。他气性上来,觉得难以容忍。真要如此他方才还不如一剑捅死蜘蛛精算了。他宁愿遭她记恨,也不想看到一窝妖精崽子。他挣扎着爬起来,就是死也找到江落,把她关起来。
一怒之下,他内伤发作,气晕了过去。
江落归心似箭,返回小院。柳章倒在满院花草中,就在刚才两人吵架的位置上。他看着江落同青禾离开,强行冲破魔印,晕倒在原地。江落这下什么火气没了。她伸手扶起柳章,轻声道:“师父?”
柳章受了内伤。脉搏微弱而紊乱。
江落环住他的腰,刚想把人从地上抱起来,看见地上一滩血。
“师父你怎么了?”她慌了手脚。
柳章眯起眼睛,气息翻腾。
江落把人抱进屋里去,找出一些补气丹。柳章咽不下去,江落捣碎了兑水,喂他服下。她把人抱在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给他运功传送真气。
柳章的体温冰凉彻骨。
忙活了半个时辰,终于才捂热。
他微弱的呼吸变得匀称起来。江落抱着他,心疼不已。为什么要冲破魔印呢?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和青禾走了,又怎么样,值得他如此气愤懊恼。
他又不喜欢她,不想和她在一起。
她要怎么做才能令他称心如意?江落从未面临过这样的处境。在她的逻辑里,她没错。青禾也没错。柳章想要保护傅溶,也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大家便分开吧,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可为什么柳章还这么生气。她想不通。
江落留下魔引是为了禁锢他,不是想伤害师父的。她内疚极了,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这个夜晚令人如此伤心。她知道柳章爱干净,为他脱去了脏兮兮的外袍。柳章只着洁白里衣,睡在江落的床上。就像很久以前的中秋之夜,在宫中。她守着他,眼巴巴守了一整夜。
还是睡着了的柳章看起来最顺眼。
江落摸着他一根根的睫毛,心想,师父,我该拿你怎么办?
在她的世界里,繁衍与吃饭喝水一样,都是天理自然的事情。江落从未想过要强迫任何一个人。傅溶和青禾都是自愿奉献的。他们喜欢她,所以她成全他们,皆大欢喜。江落有着妖王的自尊和骄傲。这件事应该令双方都感到快乐而美妙。
如果她想喝一杯水,那杯水死也不愿意让她喝,有什么意义呢?
可江落现在不那么想了。
她决定自私点,放肆一回。
柳章既然疼爱她,想要保护她,为什么不能顺着她一次呢?
总是要吵架,总有诸多规矩。柳章就像一块顽固不化的坚冰。什么时候,这冰能化了,变成水……江落东想西想,有一股冲动,要做点什么。她忍不住触碰他,摸了他的睫毛,鼻梁,还有嘴唇。嘴唇是软的,带着一丝奇异的触感,让她流连忘返。
那似乎是冰雕身上唯一柔软的地方。
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师父。此刻安静地躺在她的床上。她想起某个令人心悸的诱惑,那颗浑圆的血珠,曾颤颤巍巍挂在柳章嘴角。在那样近的距离下,她呼吸变得压抑难耐,冲动又回到了身体里发作。
江落攀上去,凑近了,亲柳章的嘴角,蜻蜓点水,生怕惊醒他。仿佛品尝一道甜品,舍不得狼吞虎咽……
柳章呼吸困难,突然间睁开了眼睛。他神智恍惚,本能去推江落。江落在忘我之际感觉到柳章醒了。她动作僵在那,因为强烈的兴奋感而大脑空白,莫名的恐惧和奇异的快慰撕扯着理智,让她头皮发麻,太阳穴暴跳。
柳章醒了。
暂停的瞬间,她与柳章咫尺相隔。
“你,”柳章声音含糊不清,“你在做什么?”
江落看向了柳章的眼睛,胸膛里响起巨大的心跳声。
柳章涣散的眼神渐渐聚了焦。屋里很黑,没有点蜡烛。他看得不是很清楚。记忆还停留在江落扬长而去的那一幕。柳章有些疑惑,不知道这孽徒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感觉到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嘴唇发烫。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昏倒了。
江落着了魔一样看着他,眼神露骨而充满侵略性。
柳章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还没反应过来。江落再次覆盖他嘴唇,在柳章清醒的时候亲他。像是冲破了某种禁忌,故意的,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柳章顿了顿,懵住。然后瞪大眼睛,猛然推开她。
第一下竟然没能推开。内伤导致他手脚都不太灵活。
江落抓住柳章的手腕,向上举起,用力压在床头。柳章
奋力挣扎,偏头躲开她的亲吻。江落不管不顾,在他脸上脖子上乱亲一通。这孽徒不是跟野妖精跑了吗,还回来干什么。他用膝盖顶开江落,惊魂未定,道:“你疯了吗?”
江落喘着气,全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道:“我没有。”
柳章嘴唇红肿,沾着她的口水,道:“我是你师父。”
江落道:“我知道。”
很奇怪,江落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反倒还能有问有答。她处于一种奇异飘飘然状,像是喝了酒,但没醉,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反而柳章的情绪看起来更加激动。他因为江落僭越的举动而气得脸色发白,呼吸都错乱。
江落轻轻抱住他的肩膀,抚摸他的后背,企图安慰他冷静下来。柳章紧咬牙关,火冒三丈,道:“谁让你回来的?你不是要跟我恩断义绝吗?还回来干什么?”
江落解释道:“我不放心师父。我来照顾师父。”
柳章道:“我用不着你照顾,快滚!”
江落抱紧了他的身体。柳章感觉她潮热的呼吸,浑身紧绷,“我让你滚听到了没有?”
江落又亲了他的耳朵两下,道:“我不想滚。”
柳章握住她的下巴,强行掰开,道:“别往我身上蹭。”
江落道:“师父……”
柳章气结:“你!”
江落解他的腰带。柳章头一回面临如此窘迫时刻。他方寸大乱,意外发现内伤压住了身体里各处死穴,现在半分法力都无法使出来。他连推开江落都做不到。
情急之下竟然抽了江落一耳光。江落的脸被他扇偏,然而动作并没有停。
“你到底想干什么?”柳章手都在发抖。
“师父……”江落凑到他耳边说话。
“你,”柳章瞠目结舌,又来了,“你说什么?”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你闭嘴。”
“我会很小心的。”
“江落,”柳章竭力保持冷静,气得差点吐血,尽管他人已经要气晕过去了,“我知道你今晚很特殊,你方才不是找了个伴吗?”
“我现在不想要他了。”
江落用腰带捆住柳章的双手,免得他又抽自己一耳光。然后继续,她自认为温柔缱绻,绝不会伤到柳章。柳章肩宽腰窄,正好让她抱个满怀。两人身躯紧紧相贴,像是在做梦。柳章在她身下。
江落道:“我想要师父。”
柳章终于慌了,这一晚发生了太多的事,道:“你冷静点。”
江落显然不能够冷静了。她满脑子想法,等待付诸实践。她可以打晕柳章省得他反抗,可是她想要他清醒时候的反应。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地……江落一口咬在柳章的肩颈处。然后咬破下唇,让她的血渗进柳章的伤口。
不过一刹那,柳章便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有些恐慌,“你对我做了什么?”
“师父,”江落轻声道:“我好喜欢你。”
“别再发疯了。”
“我没疯,”江落道:“刚才看见青禾,我并没有很想亲他。”
也没有这么快乐。她发自内心觉得开心,好像要拥有一样本该拥有的东西,吃到日思夜想的美味,由内而外的满足。她终于和柳章更靠近了,从前隔着一层纱,一堵墙。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挡在他们之间。她终于看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江落的凝视让柳章溃不成军。柳章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她,也不理会身体上的每个反应。柳章曾经送那本周礼还摆在她的床头。
“人之异于禽兽,在于遵守公序良俗,知礼明义,不悖人伦。”
她什么都会了,什么都明白,还是决定打破这一切。
她决定做那个禽兽。
柳章头一次感觉自己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
他的挣扎,反抗,或是斥骂,都不可能阻止江落。一切都在滑坡,走向毁灭,变成他们之间的惨剧。江落是疯子,她没有想到,人生不止有今晚,还有无数个明天。今晚发生了这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那么他们明天该如何面对彼此。柳章一往下想,就觉得一片黑暗。
索性自己今晚死在她手里算了。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想。
江落道:“师父。”
柳章满脸写着绝望,木然道:“别再叫我师父。”
江落作为主导者,诱使他沉沦。
朝思暮想,渴望已久的画面,终于成真。比想象中朦胧的滋味更加销魂。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久到失去耐心。再忍下去便要走火入魔。师父合该属于她。她对他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
早知道这么快乐。她应该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这么做。
对,在竹屋时,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赐她辟邪珠。她应该掳走柳章,找到没人的山洞,剥光了他。夺走他的自由,骗走他的清白,祈求他的原谅。她会是强盗、骗子和乞丐,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坏种。然后把一切罪责都归咎到他自己身上。
谁让师父出现在我面前。
谁让师父……生得这样美。
两人折腾了一整晚,反反复复。
直到第二天早上,江落才逐渐消停。柳章早已昏睡过去,人事不知。江落的床不大,两个人挤着,有些束手束脚。必须搂在一起才舒坦。江落抱着他睡得香甜。
到中午,日光变得刺眼。她兜兜转转醒来。
柳章身上全是她留下来的痕迹,手腕也被腰带弄得全是勒痕。江落爬起来,找药给他涂上。柳章睡得很沉,江落本想帮他把衣裳穿上,结果发现弄脏了,皱皱巴巴。
一夜过后,楚王府的雪全化了,春意盎然,繁花似锦。江落竟然听到喜鹊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她靠在门槛上,像是站在某个山洞里去看外头的世界。天空湛蓝如洗,云层仿佛蓬松的棉花,阳光暖洋洋照耀着人间。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一下子回到了从前还在南荒的时候。
一切都如此简单纯粹,美好温暖。
没来长安之前,江落只关心吃饭睡觉,抢地盘,她本该如此活着。来到长安后,她一步步走向了另外的世界。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直立行走,和千人千面打交道。守着条条框框,自由被禁锢。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柳章什么都管着她。
现在她冲破了一切。她决定不再遵从人间的规矩,只按照自己的想法。譬如昨天晚上,非常快乐。所以她今晚还要再来一遍。江落是这样想的。回到房间,看见沉睡的柳章。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江落情不自禁捧着柳章的脸,热热切切,亲了两口。
片刻过去,柳章眼睫挣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好半晌才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恢复感觉。浑身酸软,四肢乏力,头也晕得厉害。气血流通不畅,导致脸色过分苍白,眼底浮现红血色,显得眼尾通红。他在眩晕的状态中再次闭上双眼。
江落悄悄趴在床边,凝视着他,像是对待某种易碎的珍宝。
她小声地说话:“师父,你醒了。”
柳章闻言,再次睁开眼。
江落的声音唤醒了他的脱节记忆。
柳章紧皱眉头,大脑一片空白。他眼珠子缓慢转动,看清屋内藤蔓缠绕的房梁,这里像个山洞。不是他的房间,而是江落的房间。
江落端了一杯温水过来,自己尝过,水温合适,不烫也不凉。
“来喝水。”江落试着扶起柳章。
柳章坐起身。他感觉强烈的不适,像是保持某个姿势被压得太久。他动作僵硬。江落喂他喝了半口水,暖泉滑过干渴咽喉,落入腹中。
柳章的视线落在江落的手背上。
江落握着他的手臂,肌肤相贴,触感鲜明。信息量巨大的画面轰然涌入脑海,他木然坐在那,像是风化了,被风吹散的细沙。整个人被惊涛骇浪席卷,冲垮,以至于荡然无存。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江落。
江落还端着水杯,保持着开心的笑容。仿佛两人已经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师父,要不要再喝一杯?”
她依然称他为师父,毕恭毕敬,乖顺礼貌。
柳章的眼神如同冰刀一样寒冷。
江落脸上笑意凝固,变得干涩,以前她犯再大的错,柳章也没有用这样想杀人的眼神看她。她屏住了呼吸,手中杯子掉在了地上。在柳章醒来之前,她沉浸于莫大的快乐中。一下子被他反应拽回现实,从云端摔进十八层地狱。
她不明白,明明昨晚柳章的身体反应是愉快的,为什么醒后如此隔阂。好像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她罪无可赦。
在他的眼神逼迫
下,江落居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师父?”江落轻声道,望着他,一阵心慌。她莫名犯怵。
“你,”柳章话都说不清楚了,语无伦次,“你跪下。”
江落下意识跪了下去,直起上半身。
柳章道:“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
“你知道这是错的吗?”
“我,”江落在诘问中不知所措,“我喜欢师父。”
“你几时喜欢过我,你不是恨死我了吗。”
“我没有。”江落握住柳章的手,亲了他的手背,“我喜欢师父。师父的一切,我都喜欢。”
柳章猛然抽出手,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过去。
他急怒攻心,内伤发作,扭头吐了血。江落用帕子接着。柳章剧烈咳嗽,肩膀抖动,胸口起伏。如果昨天晚上死在她手里,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没想到他活着醒了过来。柳章看到江落没事人一样,气得神智失常。
他从未面临如此难堪之极的处境,以至于脑子都要转不过来了。不知道自己该一掌拍死这个孽障,还是去找根绳子上吊。
江落用袖子擦了擦他嘴角,怕他把自己气死,道:“师父,你别生气。先喝点水。”
柳章一巴掌打翻了水杯。
瓷片飞溅,割断了几根野草,钉入墙壁中。
江落怯生生地跪在那里,表情充满无辜。
柳章两眼一黑,看不清东西了。他闭上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希望老天降下天雷,劈死他们两个。江落替他盖了滑落的被子,怕他着凉。
柳章道:“给我滚。”
江落道:“这是我房间,师父让我滚到哪里去?”
柳章道:“离开长安,永远消失。”
江落道:“为什么?”
柳章道:“你我恩断义绝,不再是师徒。”
江落道:“那我们成亲吧。”
柳章道:“……”
江落趴在他脑袋旁边,道:“师父,你已经是我的王后了。”
她的每句话,全部像利刃,砍在柳章心头。
提醒着两人发生过什么。
柳章料事如神,唯独没有算到过这一卦。他为傅溶消灾解难,干预因果,自己却掉入了深渊。这就难道就是命运给他翻云覆雨的报复吗?机关算计反倒作茧自缚。江落没能祸害傅溶,却祸害了他。柳章无法面对这崩盘的一切。
尤其他是真心将江落当做徒弟,教导了那么长一段时间。他满心盼着她能修成正果,重归天界。他为她铺好了康庄大道……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恩将仇报!他是她的师父,她怎么能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行丧尽天良之事?
柳章深吸一口气。他反手掐住江落的脖子。
江落猛然栽倒他面前。
柳章已经恢复些许内力。他手指痉挛,过度用力指甲发白,把掐得江落青筋鼓胀,呼吸困难。江落微微张着嘴,眼睛充血,面容痛苦扭曲。她不敢相信柳章居然要杀了她。盈盈双眼中蓄满泪水,写着委屈和惊恐。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滴在柳章暴怒的脸上。
她没有反抗,只是望着柳章。柳章心弦抽痛,感到莫大的悲哀袭来。他手指颤抖着松开了,终是下不了手。他杀不了她。江落脖颈上留下鲜明的五指痕迹。
“师父……”她剧烈喘气,发出嘶哑的声音。
柳章鼻尖酸涩难忍。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江落抱着柳章,把头埋在柳章胸口,如同幼兽恸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痛彻心扉。在柳章的记忆中,江落从未没有嚎啕大哭过。她只有愤怒,暴躁,向外攻击别人的情绪,进而将痛苦让渡出去。哪怕被打个半死,深陷绝境。她也不会哭。
妖者无心,无心之人怎么会哭呢?
江落的眼泪决堤,淹没了柳章,滚烫的,融化了他的心如铁石。
是他教她修心。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柳章舌根发苦,溃不成军,体会到一丝绝望的酸楚。
江落哭到后头,哭累了。还一抽一抽的。她抬起头,眼圈通红,像是把这辈子的眼泪全部哭出来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她委屈道:“师父要杀我,就杀了我吧。”
柳章别过脸去不看她。
江落带着哭腔说:“我真的很喜欢师父。”
柳章望着窗外,乱叫的鸟儿,心绪纷乱如麻。
太阳依旧升起,没有塌掉。他觉得自己应该下地狱。
江落道:“师父,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柳章道:“是我错了。”
江落愣在那,忘记哭泣。
柳章缓缓道:“我不该收你为徒,也不该让你修道。”
江落感觉到他心中的难过,抱着他的脖子,道:“师父,不要难过。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的,我跟你修道。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柳章道:“你我已悖人伦,做不成师徒了。”
江落道:“可以的,师父。只要我听你的话,你就依然是我师父。”
她不懂那些规矩,也不想要遵守。她认定柳章是师父,那么一切就还像从前那样,有什么区别呢。江落捧着柳章的脸,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道:
“师父,别管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我们在一起。如果你想做人间之主,我们就去造反。如果你想修道,不问世事,我去南荒给你盖座皇宫,我们住在里面,勤恳修炼。我一定会努力实现你所有的期待。让你成为最开心的人。”
“江落,”柳章心口空荡荡的,“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可我们昨天已经在一起了。”
江落盯着他嘴唇,碰了碰。温柔缱绻,勾起某段心猿意马的记忆。她单手托着柳章的后颈,深吻柳章的嘴唇,并轻车熟路撬开他的牙关。柳章从迟钝的状态中抽离,转瞬被带入某种黑暗深渊。昨晚江落留给他的,像是某种烙印。刻在四肢百骸中,一点火星子擦碰,便瞬间燎原。
柳章眼神迷离,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天灵盖。
江落脸上泪痕未干。她熟悉了他的身体。柳章从混沌中惊醒。他几乎是在恐慌的情绪下,一把推开江落,把江落从床上推下去。
江落愕然地坐在地上,望着柳章,有些无措。
她第一反应是重新爬上床。手脚并用,急不可耐。
柳章头痛欲裂,被理智和失控感所撕扯,指着她:“站在那。”
江落满脸写着无辜,道:“师父。”
柳章道:“不许碰我。”
江落道:“你不是很高兴吗?”
柳章怒不可遏:“闭嘴!”
江落看他气成那样,怕气出个好歹来,只能闭上嘴。
柳章努力平复情绪。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冲击力巨大。他必须好好梳理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最好的处理方式是直接断绝师父关系,两人老死不相往来。可江落一通哭打断了他的思路。这会峰回路转,鬼打墙一样,又回到了尴尬的原地。
江落要是再来一次,他恐怕真能狠下心杀了她。
江落恋恋不舍地望着柳章,五迷三道。
她跪着,尾巴出来了,高高翘着。像是条撒欢讨好的小狗。
“师父要怎么样才能消气啊?”
柳章看了她这模样,错开目光,看了什么脏东西,只想骂人。
昨夜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捂住眼睛,不想面对自己。
江落一路膝行,又爬到他面前。
“我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柳章喃喃自语,怒极反笑,他道:“那你去把尾巴砍了。”
“啊……”江落震惊道。这这这,未免太过强人所难。她认真想了想,实在很难办到。简直有点崩溃,“不行,师父,砍掉尾巴我会死的。”
“刚才还让我杀掉你,现在又怕死了?”
“我不是
怕死。“江落陷入两难境地,“我要死得有尊严。我不能没有尾巴。”
“那你去自我了断。”
“好的。”她夹着尾巴,灰头土脸站起来,转身往外走。走得十分干脆利落。柳章不相信她真的会去自裁。果不其然,江落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柳章就知道这混账玩意死皮赖脸出尔反尔毫无廉耻。她要是舍得自裁,柳章两个字都得倒着写。江落忍了忍,内心极度挣扎煎熬。她又跑了回来,冲到柳章跟前,恬不知耻:“师父,我们能不能再做一次。做完了,我再去死。”
柳章听了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滚!”
枕头恶狠狠砸到江落脸上。
江落眯起眼,鼻子快被砸扁了。
比起疼,她先嗅到香气,柳章身上的香气。没救了。
第104章 回味师父是快乐的,她确定。……
柳章失踪,陈叔担心了一整夜,派人往返皇宫打听消息。宫里头说楚王殿下早走了。门房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殿下回来没。这大冬天的,人能去哪?就算柳章出门办事,也得给家里来个信啊。陈叔在竹屋急得团团乱转,等消息。
忽然江落走了进来。
她的头发乱蓬蓬,披散开来。衣裳穿得乱七八糟,没穿鞋,光着脚。像个鬼似的飘进来,把陈叔吓了一跳。陈叔打量她这幅狼狈模样,险些没认出来,道:“小姐?”
柳章用结界封住江落的院子,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大家都好久没见过她了。
陈叔看她瘦了些,怪可怜的,道:“小姐你怎么出来了?”
江落在屋里来回转悠,寻找着什么。
陈叔问她话,也不回答,像是听不懂人话。
陈叔感觉她有点古怪,“你在找什么?”
“衣裳,”江落找不到柳章的衣柜在哪,“我给师父拿一套衣裳。”
“殿下不见了。”陈叔正在找他呢。
“他在我房间里。”
“啊?”陈叔把整个王府翻遍了,都没找到柳章。
柳章说过,不要靠近江落的院子,所以没人去找。柳章怎么会在小姐的房间里?陈叔满腹狐疑,帮忙找了身衣裳,同江落一起,去她院子。走在路上陈叔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事不太正常。柳章为什么要在江落房里换衣裳?
江落走到一半,停住了脚步。她低下头,想起什么,有些沮丧地说:“算了,你送进去吧。师父他应该不想看到我。”
柳章刚才的反应伤透了她的心。
柳章还是怪她,讨厌她。
江落越想越难过,扭头走了,不再进入房间。陈叔端着托盘里的干净衣裳去找柳章。他推开院门,发现院门坏了。走到房间里,只见一地凌乱衣物,枕头,杯盘狼藉。柳章独自躺在床上,望着房梁走神。连陈叔走近,他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柳章脖子上和肩膀的咬痕,青肿,破了皮的嘴唇,以及可疑的红痕。陈叔端着托盘的手抖若筛糠,险些当场中风。陈叔自诩活了五十多年,也是有些见识的,妖魔鬼怪的离奇事也都有所耳闻。可这场面,大大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鬼上身了。
陈叔转过头,决定走出去,给张道长来做场法事。
他同手同脚地走到门口。
柳章出声道:“陈叔。”
陈叔欲哭无泪,都不知道作何反应,道:“殿下。”
柳章已经冷静了很多,“把衣裳放下吧。”
陈叔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哀莫大于心死。他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转过头,回到床前放下衣裳,看见柳章依旧充满绝望。“我的殿下啊……”
难怪小姐蓬头垢面像个被糟蹋了的样子。
难怪小姐说师父不想看到她。
陈叔死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柳章身上。殿下多么清白正直一个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呢?这要是传出去,楚王府的名声全毁了。以陈叔对柳章的了解,觉得他肯定不至于酒后乱性胡来,肯定有别的因素。难不成是被下了药?
对,一定被下了药。宫里头手段脏着呢。
上会不是还有个舞姬想要玷污殿下清白,死于非命,闹得满城风雨吗?
这不是殿下的错,殿下肯定也不想这样。想通这一层逻辑,陈叔好受了许多,看柳章一脸不想活了的模样,十分不忍,殿下想必十分自责痛苦,他还能说什么呢。老天爷啊,这简直是人间惨剧。陈叔长叹了一口气,有点心疼柳章。
柳章其实也才二十多岁。造了什么孽。
柳章换好衣裳,回到竹屋。陈叔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没问。正好碰到赤练跑过来,他看见柳章,十分意外:“殿下昨夜去哪了,我们都在找你。”
陈叔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赤练纳闷,陈叔怎么跟撞鬼似的,眼睛直抽搐,翻白眼?
“我没事,”柳章道:“我要闭关几天,任何人不得打扰。”
“好。”赤练会意,点点头。
柳章走向暗室,忽然脚步一顿,道:“赤练。”
赤练忙上前道:“属下在,殿下有何吩咐?”
柳章道:“去跟着小姐,别让她出现在人前,保护她的安全。”
赤练抱拳道:“是,属下遵命。”
陈叔闻言,心情复杂。柳章至今还称呼江落为小姐,难不成是想揭过去,当这件事没发生?可是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两人的关系还能恢复如初吗?陈叔想到这一点,就感到窒息。如果时间能倒回到昨天就好了。他一定不让殿下进宫赴宴,把殿下关在竹屋。
赤练对真相一无所知。柳章让他去找江落,他去了。江落一个人在园子里溜达,没穿鞋,光脚踩来踩去,失魂落魄的模样。赤练走到她身后,喊道:“小姐。”
江落没反应。他喊了好几声,她才回头。
江落望着赤练,动作慢半拍,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赤练道:“殿下说他要闭关几天,让我们别去打扰他。”
江落哦了一声。柳章受了内伤,肯定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赤练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以为还在吵架,他有意从中打圆场,道:“小姐,殿下担心你的安危,让我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全。”
江落眼中有了点光彩,“真的吗?”
赤练道:“真的。”
这么说,柳章还是在乎她的。哪怕气成那样,还是很担心她。江落转忧为喜,雨过天晴。她心里甜滋滋的,转过身,坐在台阶上,嘴角忍不住上扬。赤练也同她并肩坐下,问道:“小姐,殿下脸色看着不大好,你们昨天怎么了?”
“也没什么,”江落抱着自己的膝盖,回味道:“我和师父睡了一觉。”
“……”赤练一脸错乱,“什什什么?”
他理解了好久,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陈叔的脸刚才像中邪一样抽搐。
现在他的脸也开始抽搐了。
“怎怎怎会这样呢?”
他变成了个结巴,不会说话了。
江落无声叹气。她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圈圈,既高兴又伤情。
赤练感觉小姐这样有些疯疯癫癫的。
“还有别人知道这事吗?”
“我只告诉了你。”江落道。
“千万别再说了,”赤练深呼吸,无法想象等会江落碰到刘婶,刘婶问小姐头发怎么这么乱,江落说跟师父睡乱了。丫鬟问她怎么不穿鞋,江落说跟师父睡完忘记穿了。整个楚王府都要被她吓成羊癫疯,赤练抽搐道:“答应我,别告诉任何人,把昨天的事烂在肚子里。”
“为什么?”江落望着他严肃的眼睛。
“因为这件事传出去,会让殿下身败名裂。”赤练异常郑重,盯着她,认真告诫道:“不能说,一定不能说出去,知道吗?”
江落想了想,虽然不理解,道:“那好吧。”
赤练觉得这确实让人难以接受,道:“从现在开始,忘了那件事。”
江落摇摇头,别说忘掉了,她现在还想去重温一遍。
赤练知道她是受害者,十分同情。这里头肯定有误会,作为柳章的侍卫,他还是想为殿下挽回一些局面,道:“殿下是你师父,他错了,你要原谅他。”
江落道:“他没有错,是我强迫他的。”
赤练道:“……”他心肌梗塞了,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侍卫,知道这些,应该被灭口,“小姐,我说的任何人,也包括我。你不要再提起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他天崩地裂,艰难道:“我真的不想知道。”
江落孤魂野鬼似的在府里游荡,时而乐呵,时而惆怅。赤练找陈叔商议对策,要不要请给大夫来给她瞧瞧。陈叔怕声张,先让丫鬟服侍江落沐浴更衣。丫鬟确认江落身上没有外伤。陈叔迷惑起来。怎么柳章带伤,江落却是好好的。
江落的屋子不成样子,没法住人,陈叔给她另外换了一间,新房间干干净净。江落待了一会儿,这里没有柳章的味道。她不想待,游荡回自己房间。陈叔亲自端来饭菜,看她正常之中又有点不正常,道:“小姐,吃点东西。”
江落坐在案前,神游天外。
陈叔迟疑问道:“小姐,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江落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咀嚼,道:“我很舒服。”
陈叔实在有些话说不出口:“你、你是自愿的?”
江落道:“自愿的。”
陈叔道:“你不怪殿下?”
江落道:“我这么喜欢师父,怎么会怪他。”
陈叔想了想,事已至此。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不管谁错了,都必须到此为止。以陈叔对柳章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接受自己跟徒弟在一起。江落或许懵懂无知,享受到师父的好处对他产生依恋感,觉得没什么。但柳章是长辈,他不能一错再错。
“小姐,原谅殿下吧,”陈叔痛心疾首,道:“楚王府会补偿你一辈子的。”
“师父要补偿我什么?”江落很感兴趣。
“只要你放下过去,无论想要什么,殿下都会给的。”
“那你帮我问问师父,”江落殷切期待,“他愿意天天和我睡觉吗?”
“……”陈叔倒吸一口凉气。
他抹了把脸,觉得自己真是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现在最应该冷静的不是柳章而是他们所有人。
“陈叔。”江落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小姐你吃饭,”陈叔心脏都不太舒服了,道:“休息几天,冷静冷静。”
江落回过头,对着碗里的白米饭,发起了呆。
被子里残余柳章的气息。
江落抱着枕头,嗅着那气息,陷入旖旎回忆中。耳鬓厮磨,纠缠。交合……
动情的柳章,融化了,他蒙上水雾的眼睛,时而清醒时而涣散。船载着他们在大海中颠簸航行,潮红夕阳下的海鸥往返流连。
柳章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鬼魅,身体各个部位,无一不美,美得叫她陶醉。身体里无数个的快乐横冲直撞,疯狂涌入柳章的身体里。他一定能够感受到她滚烫而赤诚的爱意。
江落捧着柳章湿润的脸。师父快乐吗?柳章不肯回答。她追问,柳章溃不成军,闭上了眼睛。师父是快乐的,她确定。
第105章 找人“大王好了,用不到我了。”……
江落一觉睡醒,梦里还是柳章。
彻底释放过,欲望得到纾解,身心满足。她的焦躁不安消失无踪。这次体验比她最初预想中还要好,可谓酣畅淋漓。冷静下来,回想那段疯狂时日,有些不可思议。
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那样悲伤压抑,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她居然跟柳章大吵大闹,差点断绝师徒关系。师父多好,这么在乎她。情绪过去后,只剩下伤人的话,扎在人心口,平添愧疚,柳章当时肯定对她很失望。江落暗自发誓,再也不跟师父吵架了。
江落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蝴蝶飞进房间,停在茶壶盖子上,道:“大王,你好了。”
江落长呼一口气,轻松快慰,“我好了。”
她抚摸着蝴蝶的翅膀。感觉忘了什么事,她一愣。动作停在半空,蝴蝶也不再扇动翅膀。江落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她猛然抬起头,青禾还在树上等着呢。她把这事给忘了。江落赶紧放下茶杯,冲出门。赤练挡在她的去路上,道:“小姐,殿下说,你不能见外人。”
江落行色匆匆,哪里顾得上,“别拦我。”
赤练寸步不离跟着她。
冲到大树下,江落仰头望去。一天一夜过去,哪还有青禾的身影。树枝上空无一人。她四下张望寻找,巷子里空空荡荡。青禾去哪了?长安危机四伏,青禾把内丹还给了她,万一遇到危险,如何自保。
早知道就把他一块带回楚王府算了。
江落也是昏了头了,后悔不迭,她居然把青禾一个人扔在外面。
青禾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除了江落,谁也不认识,他能跑到哪去呢?该不会等太久,生气了吧。江落答应他会回去,结果出尔反尔。
“小姐在找谁?”赤练手提着剑,提防着周围的动静。幸好巷子里没人。
“我一个朋友,”江落摸着自己的后脑勺,道:“我让他等我,他不见了。”
“他有落脚的地方吗?”
“没有。”
“他从哪来?”
青禾说,他从一个叫鬼塔的地方来。江落有种不妙的预感。青禾不会心灰意冷,去了鬼塔,打算通过鬼塔离开长安吧?江落这事确实办得很不地道。可南荒千里迢迢,危险重重。青禾没有她的内丹护体,怎么打得过捉妖师?江落担心青禾安危,必须立刻找到他,“赤练,你知道长安有个叫鬼塔的地方吗?”
“鬼塔,是有这个地方,”赤练有所耳闻,道:“小姐怎么问起这个?”
“在哪,带我去。”江落忙道。
“那里阴气很重,小姐怎么能去那?”
“赤练,我必须去那,”时间紧迫,没法跟他解释那么多,江落道:“要么你带我去,要么我找人带我去。”
“我可以帮你找人,但鬼塔不是我们能擅闯的地方。”
“你拦不住我。”江落被拒绝,毫不拖泥带水。她转身就走。
赤练追上前,被她反手一道印定在原地。
赤练感觉江落今非昔比,让她一个人去,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保护江落是他的职责所在。赤练脑筋灵活变通,见她非去不可,当即改口道:“我带你去,你别定着我,殿下吩咐过,我必须保护你的安全。”
提到柳章,江落离开的身影顿住。她解开法印。赤练重获自由。
江落改变主意:“那你带路吧。”
鬼塔从外表看起来是一座普通的塔。久年失修,残破不堪,结满蜘蛛网。据赤练说,这儿原先叫做英灵台,专门纪念那些惨死他乡没有亲人供奉的亡灵,是位住持建的。住持本想搞个噱头吸引同情心泛滥的香火钱,可惜香客大多迷恋送子观音和财神爷。
英灵台没有什么可保佑大家的。久而久之无人问津,荒废下来,积攒了一些鬼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英灵台传出闹鬼的流言,好多人进去意外失踪。驱魔司接到报案前去探查,没有找到鬼,贴了个封条禁止靠近。妖都抓不完,谁有空天天盯着鬼。贴条都贴了,谁再靠近,纯粹找死。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驱魔司不管他们。
渐渐地,英灵台越来越邪门,连带着庙里运势一落千丈。香客稀少,和尚跑光,被迫关门大吉,庙也从此变成了野庙。英灵台也被叫成鬼塔。
赤练解释鬼塔的来历,江落并不关心。
她只是来找青禾的。
塔门开了一丝缝,阴风阵阵。江
落伸手推门,手指刚接触门板,脑海里便响起万鬼哭嚎的尖叫声,如同钢针刮过脑颅。她打了个冷颤。
这鬼地方还真的有鬼,成千上万,堪比阴曹地府。
“你听到什么了吗?”江落问道。
“没有。”赤练竖起了耳朵,警惕道:“有动静吗?”
赤练只是凡人,听不到。江落怕说出去吓着他。
“我进去找找,你在外面待着。”
“还是让我进去吧。”赤练抢在她前头。
江落不理他,推开门,跨过门槛。鬼塔内一片漆黑。她适应了光线变化,发现里头堆满香烛桌椅等杂物。灰尘有一指厚。地面脚印手印凌乱,像是有人爬行过。江落环顾四周,这座塔有七层,墙壁上全是手印。他们被大大小小的狰狞手印包围了。
明明空无一人,却感觉倒是都是人。
赤练与江落背靠背,提防暗处,道:“小姐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江落转身走向角落。那儿有个楼梯,通往地下。
木质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
踩上去,摇摇欲坠,随时要塌掉。江落对后头的赤练做了个禁止的手势,道:“不要过来,楼梯只能承载一个人重量。”赤练刚打算踩到台阶的脚停在空中,收了回去。江落独自下楼,每下吱嘎声的缝隙,都传出鬼叫。
女人,男人,老人和小孩……重重叠叠,尖锐刺耳。
江落脚步不急不缓。
那些哭声环绕在她耳边脑后。
江落道:“吵死了。”
哭叫声戛然而止,塔内回荡着江落的声音。
吵死了……回音通往地下,十八层地狱,盘旋着,经久不觉。
恶鬼们被这三个字震慑。
江落警告道:“再叫把你们打得魂飞魄散。”
赤练正斟酌要不要跳下去,听到她中气十足的警告。看来小姐一点没带怕的。赤练思索半晌,没有下去添乱。他拔出佩剑,蹲在台阶边缘,透过楼梯缝隙去窥测江落身影。如有异常,他将立即跳下去,与江落并肩作战。
江落下到地下第三层,发现了青禾的身影。他还穿着她给的那件裙子。
青禾面朝墙壁,蹲着,像只阴暗角落发霉的可怜蘑菇。
“别抓我。”他抱住自己的脑袋,全身发抖。
“谁在抓你?”江落走到他面前。
“不要抓我。”
“青禾,”江落蹲下来,握住他肩膀,“是我。”
青禾一哆嗦。他回过头,呆住了。
江落望着他受惊的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青禾不可置信一般,“大王?”
江落道:“别怕。”
青禾抱住江落,生怕她离开。江落摸着他脑袋,安抚他。青禾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这里全是鬼,他又那么怕鬼。青禾道:“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大王了。”
江落道:“我不是让你等我吗,你怎么跑到这来。”
青禾道:“我等了很久,没等大王。街上有捉妖师巡逻,我怕他们抓我。”
江落拍拍青禾的后背,道:“都是我的错。”
青禾松开她,诧异地望着她,“大王说什么?”
大王怎么会有错呢。在他的印象中,大王从未认过错。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她不需要对任何人感到抱歉。长安的经历似乎把大王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青禾有些愣神,看着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江落道:“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那些鬼叫声都消失了。
江落的出现,能震慑鬼怪。
青禾不再那么紧张害怕,有大王在,他不会有事。
他感觉到她的气息有所不同。
“大王,”青禾愣了片刻,意识到什么,道:“你和那个人……”
“我们先出去。”江落打断他的话。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大王好了,用不到我了。”
青禾异常失落沮丧,期待已久的夜晚泡汤,被那个人截胡,“我还是走吧。”
江落没想到他要拒绝自己,愕然道:“你上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