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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可以 江挽灯 25386 字 3天前

第91章 封赏“你至今未曾娶妻……”

玉山地震,麒麟复活。捉妖师们众志成城,齐聚玉山抗击妖兽。

傅侯之子傅溶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救百姓于危难,亲手斩杀麒麟,少年英豪,智勇超群,心怀大义,不惧危难,得天子亲口褒奖。

连带着那群打酱油的捉妖师们也被集体封为义士,朝廷张贴告示,大肆宣扬。

这可是件大快人心的捷报。

虽则麒麟复活出乎意料,但捉妖师们反应及时,扼杀其害,保护了长安,让百姓们感受到切实的安全感,认为自己是被一群强者保护的。长安民情亢奋,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讨论那位出身高贵的少年英雄,竟是已故长公主之子。

锦芳姑姑把市井里夸赞长公主和傅溶的话复述给太后听,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长大成材,对得起他早逝的母亲。提起长公主,太后不免惆怅,秦愫在旁边宽慰劝解,把话题盖了过去,免得老人家伤心。

高兴的时候,该说些高兴的事。秦愫总有办法哄太后心花怒放。

傅溶明年十八了,要走仕途,据说陛下有意将他放在龙骑军中历练两年。龙骑军是太子手下的嫡系,如此安排,用心良苦。傅溶与太子一同长大,情谊深厚。若能在军中混出实打实的军攻,将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太后闻言甚喜。

陛下重用人才,不拘年龄资历,给那些泥腿子出身的捉妖师树了个榜样。告诉他们想当官,不只有拜驱魔司码头那一条路。在此次震动长安的麒麟复活案中,驱魔司的存在感史无前例的低。傅溶杀麒麟时,杨家正在吊孝。虽派了几个人来调查,但没赶上趟,铩羽而归。

驱魔司的反应从头到尾都非常被动。

皇帝的谕旨里夸尽天下仁人志士,唯独没提驱魔司,心下不满,可见一斑。若是捉妖只需要靠一个少年天才和一些江湖人士,那么朝廷花着大把银子养着驱魔司,意义何在呢?驱魔司被压得文武百官抬不起头,皆因降妖除魔事关家国命脉,天下太平,干系重大。

他们有用,是镇国利器。如若他们没用了,有了替代选择。那么驱魔司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皇帝的赏赐到达楚王府后,特诏告柳章与傅溶觐见。二人奉命前去,在崇明殿叩见皇帝,皇帝亲手扶起二人,设家宴,皇后与太子作陪。宴席上谈到玉清观这次的贡献,皇帝大手一挥,给玉清观拨了一万两,用于修缮道观。柳章当场谢恩。

皇帝和颜悦色,道:“老九,起来。说了今儿个是家宴,不拘那些俗礼。”说着又点了傅溶的名,“傅溶,快把你小舅舅扶起来,斟一杯酒。”

傅溶扶起柳章,倒了酒,道:“是,陛下。”

皇帝嗔怪道:“老九是你小舅舅,朕难道不是你大舅舅,叫生分了。”

傅溶笑道:“臣心里是叫着大舅舅。”

皇帝道:“以后口头也这么叫。”

傅溶道:“是,大舅舅。”说着他上前,向皇帝举杯,“臣傅溶,恭祝大舅舅万寿无疆。”

皇帝龙颜大悦,畅饮一杯。太子柳钟笑道:“儿臣也敬父皇。如今妖兽已除,四海升平。有九皇叔和傅溶在这二位坐镇长安,想来父皇可高枕无忧,再不忧心妖魔作祟。”

皇帝捋着胡子听着舒坦,十分满意,道:“说得极是。”又饮一杯,感慨道:“换阵的事老九办得不错,玉山危机傅溶也处理得很好。你们两个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辅佐太子,保太平盛世,江山基业,朕也放心了。”

太子诚惶诚恐跪倒:“父皇年富力强,儿臣年幼,难当大任。”

柳章和傅溶同样起身。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们都起来,道:“闲谈罢了,不必拘谨。”何内监一一扶起诸位,皇帝长叹了一口气,道:“朕近来添了不少白头发,精神也渐渐短了。年纪上来,多少事力不从心。将来的事,都要交给太子去办。你们都得尽心尽力,柳家的江山,得你们来扛。”

傅溶与柳章莫不称是。

皇后在边上笑道:“陛下少喝两杯,精神就好了。”

皇帝道:“今儿个高兴。”

皇后道:“臣妾也许久没见陛下如此开怀。”

皇帝点点头,示意何内监继续斟酒。开心时候多饮两杯无妨。宴席上闲话家常,谈了点琐事,以及过世的长公主。俨然一家亲,无所不谈。皇帝兴头正好,想起前阵子定下遴选太子妃之事,问皇后办得怎么样。

皇后笑道:“名单已有了,定在下月。臣妾

倒是相中了一个妙人儿,人品相貌拔尖,就是不知道太后的意思。”

皇帝道:“得让太后过目,她老人家最疼几个小辈,又喜欢热闹。”

皇后办事老练,是个稳妥周全的性子,道:“到了日子,臣妾去请太后一同瞧瞧。”

皇帝点点头,笑望着台下的太子,问道:“钟儿自己心里可有中意的人选?”

太子低下头去,略微窘迫,道:“都凭父皇母后做主。”

皇帝道:“父皇是问你自己。”

太子温吞和善,极孝顺,就是没主见这点让皇帝很介怀。堂堂储君,若不能杀伐决断,岂不成了任人摆弄的傀儡。连选太子妃他都不敢发表意见,将来怎能坐得稳皇位。

皇后瞥见皇帝的脸色,给太子递了个眼神。太子会意,知道自己应该报出个名字,让父皇看到自己的主见。可是他憋得面红耳赤,愣是说不出口。皇帝等了半天,太子干巴巴挤出句:“儿臣……儿臣……”儿臣了半天,没个下文。

眼看皇帝陛下竖起眉毛,有训斥之意,他更慌了。

傅溶见状,忙出面为太子救场,笑道:“大舅舅何必刨根问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是有人选,怎么说得出口。我这厚脸皮的都不好意思,遑论太子脸皮薄呢。”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是傅溶说得这样吗?”

太子赶紧顺着台阶下来,抹了抹汗,忙道:“是。”

皇帝看着软性的儿子,既无奈,又充满慈爱,也没有再为难他,道:“那你改日写个名字,呈上来,只给朕一个人看,如何?”

“好,”太子如释重负,道:“儿臣明日呈上来。”

“年轻人,就是脸皮薄。”

皇帝调侃了两句,气氛重归融洽,他又把话锋转向了傅溶,“你说得头头是道,是不是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有了心上人呐?”

傅溶猝不及防,引火烧身,一脸懵。

皇帝显得十分八卦,道:“你既脸皮厚,不妨说说看,是哪家姑娘。朕来为你们主婚。”

傅溶结结巴巴道:“这这这……”

他把目光投向太子,太子刚刚摆脱危机,爱莫能助,满脸写着无奈。他又转向了柳章,柳章专心吃菜头也不抬,谁让他打圆场引火烧身呢。傅溶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之中。幸好皇后心慈,解了围,笑道:“选妃之日,有诸多官家小姐。太后不光相看孙媳妇,也是要看看外孙媳妇的。陛下若得空,不妨一同瞧瞧?”

皇帝道:“朕一去,你们都拘谨。朕就不去了。”

皇后道:“那臣妾把画像送了来,让陛下过目。”

皇帝嗯了一声,算应下。

大家都以为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文。谁知皇帝今天当月老当上了瘾,过问两个小辈,又见柳章在那专心吃菜,想起点陈年旧事。听说修道之人辟谷,并不怎么吃东西。柳章忽然这么专注吃席,显得十分反常。皇帝注视着他,若有所思,傅溶立即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皇帝开口点了柳章,闻道:“老九,今日这菜很合你胃口?”

柳章迫不得已放下筷子,道:“回陛下的话,尚可。”

皇帝道:“你至今未曾娶妻……”

柳章当即道:“臣一心向道,绝无男女之意。”

还是这句话,两年前抗旨拒婚时,他就是这么说的。为此事,拂了皇帝的面子。秦愫毕竟是杨玥的遗孤,指给柳章,并不算辱没他。可他不要,宁愿得罪太后。两年过去,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皇帝心知无法勉强,也不愿再为此事伤了兄弟情分。他要打光棍,就随他去吧。

皇帝叹息道:“你既无意,便罢了。”

柳章道:“谢陛下成全。”

“你办好了换阵之事,朕一直想着,该赏你点什么。你把功劳都推给了玉清观,朕嘉奖他们,现在你该为求个恩典了吧。”

“臣无所求,谢陛下隆恩。”

“那岂不是让天下人议论朕刻薄寡恩?”皇帝想了想,道:“你一心修道,不喜外物奢华,功名利禄都在其次。听说你收了个女徒弟,上回宫宴朕见了,十分乖巧。太后也夸她是个伶俐孩子。朕便破格赐她郡主名号,封号永宁,算你的义女,传承楚王府一脉。你意下如何?”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柳章不娶妻生子,楚王府这一脉在宗亲上就断了。破格封他的徒弟为郡主,延续香火,可谓皇恩浩荡。皇后心下别有思量。太子笑望着柳章,发自内心为九皇叔高兴。傅溶心下紧张,生怕柳章再次抗旨。

柳章默了片刻,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道:“此举不妥,臣不能领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眯起眼睛。何内监险些打翻茶盏。

皇后也带着异样的眼神审视柳章。

人人都说,楚王收徒后,孤僻性子有所改善。收过朝臣的礼,修缮过宅邸。似乎懂得了人情世故,行事有所收敛。可如今看来,他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陛下成全他不婚的心思,封他徒弟做郡主,他竟也不要。堪称轻狂无礼,不识好歹。

皇帝压着心头的不快,问道:“为何不妥?”

这话不好答,若是再以清修之人不慕荣华富贵为由,恐惹皇帝动怒。皇帝给的恩赐,他避之如虎豹,大不敬。太子和傅溶都为柳章捏了一把汗。柳章斟酌再三,道:“江落是妖身,才入我门下,虽苦心修行坚守正道,但封郡主事关重大,有待商榷。朝廷至今与妖魔划清界限,才杀麒麟,便封妖为郡主。前后相悖,恐惹天下人非议。”

他说到点子上,顾全大局,并非从自身出发。

皇帝顺着他的思路细细想来,也有道理。本想着小妖精封个小郡主,无伤大雅,更多的是图名头好听。却没想到更深一层。柳章的话倒是入木三分。如若封妖精做郡主,前头大肆褒奖捉妖师,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此言有理,”皇帝自顾自道:“朕再考虑考虑。”

第92章 陷落人怎么能拒绝自己的心?

“舅舅刚才吓了我一跳。”

从崇明殿出来,坐上回楚王府的马车。傅溶心有余悸。

他还以为柳章又要抗旨不尊。柳章抗一次,还抗二次,未免太过惊悚。幸好皇帝自己收回了成命,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舅舅,”傅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道:“你以后有事跟我打个商量,别那么突然。”

“我的事不会拖累你。”柳章安之若素,习惯了。

“说什么拖累不拖累,舅舅抗旨蹲大牢,我跪死在崇明殿外给你求情。”

“瞧你那点出息。”柳章知道他为自己担心。

封郡主不是什么大事,陛下随口一提,未必深思熟虑过。

四两拨千斤推回去,皇帝想清楚,便不会坚持。

这一点柳章心知肚明。

“其实,”傅溶迟疑再三,忍不住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道:“长安这么多小妖,朝廷对小妖也不是都赶尽杀绝的。江落封郡主,也没什么吧。”他内心其实是抱有期待的。如果柳章接受皇帝的赏赐,让江落封郡主,将来说服太后……可能更加容易些。

他有着自己的小算盘,看到了往后十几步路。可柳章一口驳回,一切回到原点。他不得不承认内心的失落,从高处跌下来。有些指望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柳章道:“她不需要那些虚名浮利。”

傅溶道:“可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些世俗的东西作为支撑。”

柳章注视着傅溶的眼睛,静静道:“你想说什么?”

傅溶感觉自己被看穿了心思。

他们二人相处点滴,柳章看在眼里。并不是一无所知的。任其发展,恐怕江河日下,越来越糟糕。柳章不得不重申当日的说法,敲打他:“傅溶,你和她不是一路人。这一点我在很久之前提醒过你,不要陷得太深。”

傅溶下意识辩解道:“我没有……”

柳章道:“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傅溶顿时无地自容,十分羞愧。舅舅心有明镜,看得真真切切。他是不自知的。可感情的事,如何违背本心呢。傅溶心里头火烧火燎,像是过了一遍热炭。那种强烈的冲动几乎压垮自尊心,让他想将一切和盘托出。

“舅舅,”傅溶屏住呼吸,艰涩道:“她在跟你修道,她在变好,不是吗?”

“变好又如何?”柳章轻飘飘把话头抛回去,不以为意。

“变好了,”傅溶每说一句话,都要鼓起莫大的勇气。正如秦愫所说,他要为自己争一争。怎么能甘心就此退缩呢。他面对麒麟,从没有想过逃。唯独这件事,教人心绪如麻,肝肠寸断,傅溶直视柳章,道:“她和我们,便是一路人。我们相信她,所有人也都会接纳她。”

“然后再请皇帝赐婚,把她嫁给你当夫人?”

柳章轻描淡写,把话说得毫无转圜余地,直白无比。

傅溶的脸红到脖子,几乎是不能呼吸,既羞耻又难堪。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了。好像怎么接,都显得难为情。柳章的话锐利如刀,他有点崩溃,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很后悔顶撞柳章,把天聊到这份上,根本聊不下去。

柳章继续道:“你觉得她会愿意嫁给你吗?”

傅溶蚊子哼哼似的回应道:“我不知道。”

柳章道:“她不会嫁给你的。”

傅溶一愣,抬起了自己的脸,望向柳章。

柳章的语气那样笃定,好像指出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

柳章道:“她是妖王,妖王不会嫁给任何人。她的天性就是进攻和侵略,占有尽可能多的异性,为自己繁衍后代。她做不到专情,也不可能做贤妻良母。之所以至今没有暴露真面目,是因为她的发/情期还没到。”

傅溶道:“舅舅怎么知道?”

柳章针对这个问题,深入剖析,道:“妖王是非常复杂的。她好起来,喊我师父,端茶倒水殷切热情。她不好的时候,也曾尝试杀过我。她所作的每件事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她对你展现出来的活泼纯真美好,甚至释放弱点暴露悲情经历,皆是处心积虑。妖王从不需要同情,你为何会对她产生怜悯呢?”

“傅溶,你一直看到的,都局限于她的正面,哪怕她杀了向云台,你也不觉得她有多坏。因为你根本从未看清楚她本质如何残暴自私,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可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你真的能承受得住吗?”

天愈冷,秋意浓。

窝里的蚂蚁无缘无故死了几只。江落按时按量放水放食物,养得十分精细,不晓得他们为什么想不开。或许是冰糖摄入过度,需要补充些肉类。

江落特意去厨房转了一圈,她相中一只大白鹅。跟刘婶打过招呼,拎着鹅脖子回到自己的院子,大白鹅扑腾翅膀,羽毛乱飞。江落站在满地羽毛中,产生了疑惑。她琢磨着从哪里下手。是拧断脖子扔进去,还是先割喉放血?

在楚王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久没干过徒手拆解猎物这种邋遢活儿了。

她操控麒麟,跟柳章斗法,被溪亭打断,急怒攻心喷出一口老血。麒麟死了,江落再次败给柳章,气得当场扇了溪亭一巴掌。谁让他这么快回来。江落气愤难平,回头一想,也不能说完全输给柳章,最后那一剑是傅溶砍的。他们前后配合,联手围攻,麒麟在劫难逃。加上麒麟的情况本身十分虚弱,想救也很难。

江落玩砸了,她恶狠狠拔掉大鹅一根羽毛。

大鹅叫了一嗓子。

她觉得真没意思。老是输……输得她心浮气躁。以为靠脑子和身体修复能力足以在人间横着走,结果到头来,还得比拼内力。早晚她要把内丹拿回来跟柳章斗一场。看谁比谁厉害。

江落胡思乱想,后背忽然疼了下。这刺痛持续多日,经久不绝,明明伤口已经愈合,却总是莫名其妙的疼。她弓腰,让脊背自然弯曲,反手摸后脖颈,感觉那里有东西,是硬的,细细长长。她福至心灵,顺着椎骨一节一节往下探。

隔着细嫩皮肤,慢慢摸索,手指停在一段凸起上。轻碰下,又是一疼。她找到症结了。

江落曲起食指曲起,顶着凸起往外刺破皮肤,捏住尖端,从脊椎里缓缓抽出一根石针,比中指还长,细如针,硬得像铁。那就是让她老疼的罪魁祸首。她回想起当日地堡下闪过的银光。雪千山说,驱魔司按期非同一般,原来就是这玩意。

石针带毒,江落并不怕毒。

所以她还活着。

江落凝视着石针尖端上悬挂着的一粒血珠,将石针刺入大鹅脑袋,自上而下,大鹅剧烈挣扎,江落握住它的脖子固定。羽毛下的皮肤打鼓似的跳动,血液沸腾,在体内横冲直撞,大鹅痛苦不堪,嘶声裂肺地惨叫。

热血如同凶兽乱窜找不到出口,从毛孔溢出,紧接着轰然一声,爆裂开来。血花四溅,江落没想到一只鹅能喷出这么多的血。她手中只剩下半截鹅脖子,鹅的其他部位全部炸飞了,漫天羽毛飘落。猩红的血流顺着她额头流下鼻梁,下巴……

江落的衣裳被溅满了血点子。

不远处的脚步戛然而止。江落回过头,看见傅溶愕然地站在她身后,像是被这一幕惊到了。江落扔掉鹅脖子,拍了拍手,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

她攒出一个暖融融的笑,对傅溶道:“你怎么来了。”

傅溶惊疑不定地扫视她:“你在做什么?”

江落的血有毒,一般发作得十分温和,不会这么剧烈。大鹅爆血是石针引发的,江落并不想告诉傅溶地堡发生过的事,故而道:“我练习一下杀鹅。”

傅溶道:“你不是不吃肉吗?”

江落道:“可你要吃。”

“你是想做给我吃?”

“我试着学一下,”江落回到房间,打水洗脸,擦脖子。不该把大鹅扎爆的,弄得一身脏。她心里想着一套,嘴里说的又是另外一套,“以后我们去南荒,没有厨子,我也不会饿着你。你想吃什么我会给你弄来。”

“我们去哪?”傅溶没听清楚。她说得含糊。

江落并没有重复第二遍。

她站在铜镜前,望着脏兮兮的自己。必须换件衣裳了。她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衣裳堆在脚下,刚跟进来的傅溶毫无预料。他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受惊不小。赶紧闭上眼,背过身,动作匆促,踢到了椅子。

江落一边换衣裳一边望着傅溶局促的背影和通红的耳朵,觉得很有意思。上回傅溶主动亲了她,她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成熟。两人的关系可以再进一步。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傅溶,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顺路来看看你。”

傅溶只想溜之大吉,跑得越远越好。他被柳章的话搅得心神不宁。他确实习惯了江落纯真无邪像个娇小姐,饮食挑剔,爱吃糖。以至于看到她满手鲜血捏着一只鹅,都觉得触目惊心,分外违和。她杀向云台的时候,也和杀鹅一样,平静无波吗?

江落换好了衣裳,穿戴整齐,出现在傅溶面前,已然干干净净。可傅溶以后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她给他剥了一只橙子,递给他:“吃一口,很甜的。”

傅溶吃了一口,尽量使自己表现得和往常一样,道:“嗯。”

江落拉着他坐下来,道:“还记得你答应过,要为我做一件事吗?”

他们拉过钩,有约定,傅溶答应了。但当

时江落没说什么事,此刻说起,不知是何用意,傅溶道:“记得。”

江落道:“兑现的时候到了。”

傅溶不明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出去陪我三天。”

“去哪?”

“我布置好了告诉你。”

“布置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能在家里兑现吗?”傅溶听不懂她的哑谜,一头雾水,“跑出去做什么呢?”

“不行,不能在家里,”江落认真考虑过这件事,甚至在脑子里预演过,她有理有据道:“家里人太多,会被打扰,而且师父肯定会破坏我们,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

“为什么不能让舅舅知道?”

江落注视着他,不答反问,“傅溶,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我……”

“如果你是真心的,就不要让我失望。”

“你,”傅溶屏住了呼吸,鬼迷心窍,“那你喜欢我吗?”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我来长安也是为了你。”

“真的吗?”

“当然。”

傅溶的心跳得格外厉害,像是发起了高烧。他晕眩失神,觉得自己在做梦。江落说她喜欢他。话音在耳膜中不断回响,让他确信了,他并非一厢情愿。江落也喜欢他。欣喜若狂的浪潮席卷了他的情感和理智。

柳章的话言犹在耳,他知道自己不该深陷其中,可就算江落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又怎么样呢。只要她能演一辈子……眼前这个人说她来长安说为了自己。

傅溶既是恐惧又是心动,他悲伤地意识到,自己完了,无可救药。

江落摸着他滚烫的脸颊,心里也十分快乐,道:“这是我们的约定,也是我们的秘密,答应我,好不好?”

傅溶知道自己不该草率答应,可他满心欢喜,彻底沦陷,带着令人战栗的兴奋,说:“好。”

人怎么能拒绝自己的心?

就让他一错再错,魂飞魄散吧

第93章 彻查“《逢魔》是你写的吧。”……

陇西有个老规矩,人死后,停灵七日,需孝子不眠不休守灵。杨玉文在灵堂靠着棺材蹲了几宿。这么多年,他们两父子很少单独待在一起。

隔着一层薄薄的棺材板,装着杨虎臣的尸身,或者说尸渣。驱魔司的人跪在地上一粒粒捡起来的。杨玉文觉得用扫帚可能省点事,没人敢。

人死如灯灭。

夜深人静,杨玉文独自坐着,手里提着半壶酒。喝得半醉,他的眼神依然清醒,透过层叠飘舞的白幡,望向杨家正厅外,开阔的门楣,那儿曾是百官踏破头想挤进来的杨家大门。

自杨玉文记事起,家中逢迎往来,求官拜庙门的不计其数。很少有门厅冷清的时候。

杨玉文上位后,常年不着家。三婶家不成器的儿子打死了一个货郎,求他捞人。杨玉文没管,愣是耗着刑部判了斩首的罪名。三婶疯了,咒骂杨玉文狼心狗肺。

杨玉文从不受人威胁,无论软磨硬泡还是威逼利诱都对他无效,他只干自己想干的事。他有那个能力。全盘掌控杨家后,他把亲戚得罪了干净,也把杨家世代积累的威望和人脉毁得差不多了。

杨虎臣蝇营狗苟,一辈子经营出来权势滔天的幻影,究竟在他死后,会不会随风而去?杨玉文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握在他手里的,究竟是实打实的权柄,还是父辈余荫下的残羹剩饭。

世态炎凉,这些天算是见着了。

杨家报丧后,长安十分平静。

大多数人认为杨虎臣五年前就死了,拖这么久才发丧,反倒迷惑。朝廷慢悠悠选了个“武恭”的谥号发下来,几乎是往杨玉文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什么国师,什么一肩挑起半壁江山,死了,得到个“恭”的评价,盖棺定论。君恩薄情,可见一斑。

这个谥号杀人诛心,还要绣金线,做成白幡,裹在棺材上。前来吊唁的每个人都能看见,违心赞颂死者的生平功绩。活着功高震主,死了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杨虎臣做的那些,杨玥做的那些,杨家世代祖孙做的那些,都算什么?

杨玉文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水打湿他脸庞和衣领,他坐在一片狼藉的纸钱中。香烛烧完了,灵堂安静无声,杨虎臣是不可能活过来同儿子探讨这些。

玉山地震,麒麟复活,颈环集体失效。鬼塔出现裂缝……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端接着发生。杨虎臣的元神在悄无声息的地方支撑着驱魔司这棵大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算是做到极致。他重伤濒死,死前一句话也没能留给杨玉文。

杨玉文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他扛着那么多秘密。连玉山麒麟未死,这么个大雷,都不曾透露一星半点,到现在东窗事发,驱魔司反应甚至没有那群江湖人士快。

杨玉文推测,杨虎臣当年可能想通过大阵消耗麒麟。没想到麒麟血那么厚,蛰伏起来硬抗了十年,反过头来熬死了杨虎臣。麒麟重见天日,被傅溶捡漏,让他露了脸。满朝尽是趋炎附势之徒。傅争鸣那老匹夫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杨虎臣被杀,雪千山自焚,线索中断。

杨玉文死了亲爹,还被踩成垫脚石,心里大不痛快。

这些天大家都夹着尾巴做事,生怕惹主子发作。赵志雄打起帘子,从后头步入,单膝跪在杨玉文跟前,为杨国师的灵位前点燃了三炷香。

杨玉文知道他没事不会过来,直接道:“查的怎么样了?”

赵志雄道:“查到了,雪千山的身价二十万两银子,是秦家出的。”

杨玉文刚要喝酒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回头望着赵志雄,眯起眼,“哪个秦家?”

朝中能花二十万两买蝶奴的有钱人,还姓秦,这几乎不做他想。

赵志雄给了他确凿答复,道:“秦太尉家。”

秦太尉和他家大儿子常年领兵在外,镇守边关。二女儿秦愫陪太后住在宫里,三儿子留在府里管家,病秧子一个,才名不显,四儿子秦牧倒是个远近闻名的败家子。

“这笔钱转过好几道手,明面上与秦家无关,来自地下钱庄。属下带人抓了地下钱庄的老板,找到账本,里头总共两笔账。一笔花在蝶楼,另一笔花在香云馆。香云馆的大东家就是秦牧。当年秦牧为蝶奴与向云台大打出手,您还办过他们的案子。”

“所以秦牧包了雪千山?”杨玉文问道。

“多半是,”赵志雄道:“秦家有那个财力。”

“雪千山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秦牧好男风?”

“没听说过。”赵志雄也觉得奇怪,特意查了这事。秦牧嗜赌好色,养了一院子莺莺燕燕,都是女的,没有男的。而且秦牧极其讨厌柳章,为退婚之事险些去跟柳章干架。如果他图新鲜,也不应该找一个那么像柳章的人。

秦愫痴恋柳章,秦牧斥重金包养蝶楼老板雪千山,雪千山还神似柳章。

杨玉文喝多了酒,感觉脑子不够转。这他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放下酒坛子,盘腿而坐,试图捋清这团乱麻,放空大脑从头开始想。

雪千山受主人指示暗杀杨虎臣。如果他主人是秦牧的话,那问题就来了,秦牧为什么要杀杨虎臣?秦家和杨

家存在姻亲关系,没有明路上的过节。若为当初那场官司,未免小题大做。杨玉文不认为秦牧那个纨绔有这么大的胆子。

秦太尉都未必敢杀杨虎臣,一个小妾生的庶子怎么敢?杨玉文从未把秦牧放在眼里。秦家执掌兵权,与杨家并无利益冲突。杨家倒台,对他们没好处。

秦牧背后可能还有一层主使。

事到如今,事情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赵志雄查到这个消息,立即前来禀告杨玉文,道:“属下怕打草惊蛇,已经把钱庄老板放回去,那边有人盯着。一旦他的上线露面,便立即回禀大人。”

杨玉文琢磨了半晌,问道:“你说背后主使会不会是柳章?”

赵志雄道:“属下没有证据,不过此番斩杀麒麟,玉清观得了赏赐,傅溶即将进入龙骑军。两方都与楚王息息相关。”

从结果上来看,杨虎臣死了,柳章是最大的获利者。

这件事绝对跟柳章脱不了干系。

杨玉文摸到酒坛子,酒坛子已经空了。如果柳章杀了杨虎臣……

玉山麒麟死后,十年前的事浮出水面,杨家再次站上风口浪尖。

那个“武恭”的谥号也尤其值得玩味,大家都能从中品出几分深意,朝廷已经没有那么把杨家放在眼里了。墙倒众人推。

市井话本《逢魔》继续连载。

书里写了杨家三代人,暴露诸多秘辛旧事,揭开了鲜血淋漓的伤疤,却偏偏语气嘲讽。笔触高高在上,直言杨国师该死,还说驱魔司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杨家几代人为大梁舍生忘死,人丁兴旺的家族死成了独苗,祠堂供奉上千盏长明灯,皆是忠魂。这本书轻飘飘抹去了他们的血泪史,写的全是诛心之论。

刚出第一篇,便触怒杨玉文,遭遇封禁。杨玉文动用私权,封禁书摊。这才有后头的崇明殿问罪。现如今驱魔司深陷风波,《逢魔》一书又跳了出来,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不怪杨玉文怀疑柳章,这件事从头到尾看起来太像连环套。

柳章忙完手头的事,抽空去杨家吊唁,他与杨虎臣有过一段短暂的上下级缘分。虽然他不认可杨虎臣的部分主张,但杨虎臣确实为天下百姓做出过巨大贡献,是值得敬重的。人死了,他来上炷香,理所应当。

杨玉文看着柳章说:“殿下胆魄惊人呐,竟然还敢来。”

柳章从怀中取出麒麟的内丹,用帕子包着的,递给杨玉文。“麒麟本就时日无多,杨玥重创了它,杨国师封印着它。傅溶不过是捡了漏。这枚内丹归属杨家,我带来还给你们。”

好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啊,他好处占尽,还不忘把麒麟的内丹还给杨家,博得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名声。杨玉文注视着带血的麒麟内丹,忍不住笑出来,多么讽刺,这是当着杨虎臣的棺材板当面羞辱他们。杨玉文咬着牙笑道:“我这人很冲动的,殿下真不怕被我砍死?”

柳章把内丹放在杨国师灵位前。

他并无挑衅或羞辱之意,只觉得应该物归原主。这东西不该他拿着。杨玉文如何处置,都随他自己。杨玉文表现出来的强烈怒意和杀意,让柳章感到费解。杨玉文疯了那么久,父亲逝去,变得更疯,也情有可原。

柳章没有跟他一般见识,上完香,便转身离开。

“《逢魔》是你写的吧。”

“什么?”柳章站定了脚步。他回过头,不解其意。

“柳章,记住你所做的一切,”杨玉文盯着他,阴恻恻道:“你会后悔的。”

……

“话本子还在连载吗?”

“我早就让他们停笔了。”

“什么时候停的?”

“杨玉文封禁书摊,舅舅回来那天。”

“那为什么关于杨家的话本子还再出?”

“有吗?”傅溶被柳章叫去,问到最后,十分茫然,“没有吧。”

柳章将手中一本薄薄的册子扔给傅溶。

《逢魔》最新回目。傅溶翻了几页,瞧着十分陌生,道:“这谁写的?”

柳章刚从杨家回来,买了最新话本。当初傅溶跟驱魔司较劲,雇佣一大批写手造驱魔司的谣。本以为骂战止息,没有后文。谁知话本子又冒了出来。还编排上了杨国师,不知天高地厚。柳章以为又是傅溶作怪,道:“你倒来问我。”

傅溶仔细翻看检查,道:“这不是我们出的话本。”

傅溶混茶馆的时候,特意跟那些笔杆子交代了,编故事,重点在于恶心杨玉文。切莫评议朝政,不许写真人真事,用了许多假名。这点基本的敏感度他还是有的。三俗市井话本,敢把杨家三代人发家史挖出来讲,还把新丧的杨国师写成那副鬼样子,莫不是活腻歪了。

傅溶看完后匪夷所思,“我没让他们写这个。”

难怪之前杨玉文大发雷霆,把全长安书摊封了。柳章好心好意去上香,杨玉文竟对他放狠话。问题全出在这话本子上。

傅溶诧异道:“这本书,舅舅从哪儿得来的?”

柳章听他的语气像是一无所知,不由疑惑,道:“市井到处都是,杨玉文觉得是我写的。”

傅溶愕然道:“舅舅还有这爱好?”

柳章道:“……”他是闲得胃疼吗,还写话本。

傅溶年轻,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旧事,必定有人在背后指点。如果柳章没写,傅溶又不知道这件事,说明背后还有第三方势力,正在浑水摸鱼。

舞姬的案子还没查清,又出了这事。

柳章也开始头疼起来。

第94章 解药“同心蛊发作过没有?”……

“殿下,张道长来了。”

“请进来。”

“是。”陈叔应声退下,去招待客人。

柳章来到前厅,喊了声师兄。张道长放下茶杯,回过头看见自家师弟,笑道:“师弟来了,”他穿了件崭新的道袍,头发也梳得十分齐整,一摊手,“你看我这身精神不?”

柳章许多年没见他收拾得如此干净利落,道:“师兄一向精神。”

张道长啧啧称奇,道:“师弟竟然学会恭维人了。”

柳章道:“师兄今日高兴,来我这喝茶?”

人逢喜事精神爽,玉清观最近走运。朝廷拨了一万两银子,给他们修缮道观,斩杀麒麟的几个弟子还被封为了义士,跟着傅小侯爷大沾光。玉清观名声打响,前来烧香算卦的人络绎不绝。张道长每天睡觉都能笑醒,手头阔绰,心里头高兴,给大家统一添置了新道袍。

今日来长安,是为采买丹砂符纸等物,顺带拜访工部的几位大人。

修缮道观他们都上赶着帮忙,搞得张道长怪不好意思。

那几位大人请张道长喝酒。

张道长喝到晚上,醉醺醺,那些人又叫了花娘作陪。吓得张道长借口尿急翻窗逃走了。这一逃,发现天色已晚,客栈都打烊了。张道长是个落拓不羁之人,准备找个桥洞兑付一宿,又怕弄脏这身新衣裳。现如今,他们玉清观扬眉吐气,也不再是穷要饭的了。

朝廷大官都跟他们称兄道弟,张道长作为观主,睡大街也忒不像样子。他有了点包袱,想起自己还有位师弟,故而跑来楚王府,借宿一晚。

张道长舔着一张老脸,说道:“师弟可否行个方便,我没地方住。”

柳章见他醉得厉害,东倒西歪,让陈叔扶他去厢房休息。

张道长一觉睡到天亮,彻底醒了酒。这些年他拮据窘迫,没少同师弟打秋风,都不好意思登门,有事都派弟子来。现在大不一样,玉清观能够自力更生了,他终于能挺直腰板。

张道长同柳章在竹林里散步,闲聊天,背着手道:“昨天我估摸那几位大人的意思,是想把玉清观挂到朝廷下面,跟驱魔司一样,吃官饷。师弟你怎么看?”

柳章道:“陛下确实有那个意思。”

张道长胡子一抖,道:“此话当真?”

柳章常在崇

明殿走动,隐约听到风声,道:“陛下想将玉清观改名为伏妖司。”

只要给钱,别说改道观名,就算把亲爹的名字改了,张道长都举双手赞成。如果能吃上官饷,不用搞那些坑蒙拐骗算卦跳大神,也能养活玉清观,他死而无憾。张道长用袖子擦擦眼泪,敢动得热泪盈眶,高呼皇恩浩荡苍天有眼。

柳章默默给他递了一块手帕。

张道长接过帕子,狠狠抹眼泪。

柳章道:“师兄愿意吗?”

张道长老泪纵横,怆然道:“死也愿意。”

柳章知道他这么多年不容易,道:“旨意过几天会下来。”

张道长道:“我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能遇到你这么个好师弟。”

柳章道:“是陛下的意思,我没做什么。”

张道长朝天拱了拱手,满脸欣慰,感慨道:“陛下圣明啊!”

皇帝要冷着驱魔司一段时间,提拔玉清观上来办事。柳章只是起到一个桥梁的作用。张道长却万分感激,想到未来的日子一片光明。

苦尽甘来,这捉妖的头一把交椅,轮到他们玉清观上来坐了。就是嘛,有了钱和朝廷支持,他们比驱魔司差在哪?张道长亲手带出来的弟子,哪一个不比杨玉文的手下强。张道长自信满满,恨不得现在插上翅膀立即回去,焚香沐浴,等待圣旨大驾光临。

“师弟,前段时日,你带着那帮孩子历练辛苦了,”张道长笑得满脸褶子,心情无以言表,道:“师兄还没谢你呢。”

柳章道:“师兄为我炼丹,我也没谢过师兄。”

同门师兄弟,比皇家手足还亲厚些。他们之间倒不计较那个。张道长暗自赞叹,这师弟真的打着灯笼都难找,帮衬他们玉清观,忙前忙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为他多炼些丹药。说到这,张道长想起一件事,道:“对了,我忘记问你,上回的雪魄丹好用吗?”

柳章道:“好用,只是吃了昏昏欲睡。”

张道长想了想,道:“可能是我怕药力太猛,害你吐血,加了些许麻沸散的缘故。”

师兄说的“些许”多半表示“大量”。

柳章从没有晕成那样过,他由衷道:“可以少加点。”

张道长连连点头:“好的,我下次改进。”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药瓶,道:“这是你上次托我炼的同心蛊解药,我照古法炼出来了。加了玉髓,应该能够把蛊毒净化干净。”

柳章接过药瓶,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晶莹剔透,“多谢师兄。”

“才说不言谢,又谢我,多生分。”

张道长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道:“你以后有用得上师兄的地方尽管开口。”

柳章道:“师兄精通炼丹解毒,对同心蛊了解多少?”

张道长谈到这个不胜唏嘘,道:“够狠毒。如果没有玉髓,我估计我炼不出解药。”

江落牺牲一只眼睛,从钱府得来的玉髓,刚好用在傅溶身上。因果循环。她造的孽,自己解开,也算是弥补。两人的纠葛相互抵消,一干二净。柳章注视着解药,心下叹息,这段孽缘总算能有个了断。“这解药有什么副作用吗?”

“没有,”张道长摇摇头,“玉髓是至纯至净之物,能消除所有毒性。”

“那就好。”柳章这下放心了。

“同心蛊发作过没有?”张道长有些好奇。柳章神神秘秘,什么也没透露。

“发作过一次。”

“一般来说,只在两种情况下发作。”

“除了濒死之际,”柳章只知道有一种,“还有哪种情况?”

“配种,”张道长说话向来口无遮拦,“非常激烈的时候,体验和濒死差不多,会有反应。”他顿了顿,忽然纳闷,一脸狐疑地望向柳章,“到底谁中了同心蛊,不会是师弟你吧?”

柳章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既然解药已经炼出来,事情能够解决,不必节外生枝。

“师兄不是急着回玉清观吗,我送送你。”

柳章收起药瓶,做了个请的手势。张道长莫名其妙被下逐客令,也不好刨根问底,揣着疑惑走了。柳章去到傅溶房间,没有人在。陈叔道:“小侯爷一早进宫,不在府里。今日太子选妃,皇后命小侯爷入宫陪看。”

柳章回想起来,皇帝上次提过这事,要皇后也为傅溶相看一位新妇。

孩子们果然都长大了。柳章望着窗外秋叶,有些感怀。

日子过得真快。

……

柳章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落的院子。

丫鬟见到他,略微吃惊,道:“殿下……”

柳章临时起意,想来看看江落在做什么,道:“不必通传,你下去吧。”

丫鬟看了眼房间的方向,故意加重脚步,嗯哼几声,提醒屋里人注意。殿下来了!屋里悄无声息,门是关着的。柳章路过窗户边。

窗户开了半扇。

书台下,江落背靠右边把手,两条腿架在左边把手上。裤腿滑到膝盖弯,露出小腿线条,雪白的脚。涂着蔻丹的脚指头随意翘着。她慵懒而惬意地陷在椅子里,手里握着一本书,不是什么正经书。坐没坐相,衣裳松松垮垮。

柳章伸手推开剩下半扇窗。天光从江落脚指头移到她脸上,照了个通亮,仿佛妖精遇到佛光,无所遁形。江落被惊动,抬起眼。只见柳章立在窗外。

碧云天,黄叶地。他身后落叶萧萧。好似书中人出现在现实中,那双清隽眉眼泛动着粼粼秋光。江落一时恍惚,心停跳了下。她揉揉眼睛。定睛再看,真是柳章。她手里的话本掉在地上。师父来了!怎么没有人通传?

她怔愕地望着柳章,“师父?”

柳章扫视她的腿脚,道:“天这么冷,不穿鞋袜。”

江落赶紧把腿从椅子上放下来,胡乱套好袜子。她手忙脚乱,磕磕碰碰,险些打翻小案上的茶杯和瓜子,道:“师父怎么来了?”

柳章道:“来看你有没有用功,结果在偷懒。”

江落赶忙道:“我刚才还画画来着,画累了,歇一会儿。”

柳章不置可否,从外头关上窗户。

屋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江落还以为他要走。师父好不容易来一趟,看她偷懒,就气走了。江落有点慌,追出门去。柳章关好窗户,打算走正门进来,没想到她跑这么快。两人撞了个正着,都吃了一惊。

柳章道:“冒冒失失做什么?”

江落忐忑道:“我怕师父走了。”

柳章顺势抱起江落,把人放回椅子上。他蹲下去,握着她的小腿,给她穿好了鞋。“以后不许光着脚乱跑。”

江落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小声道:“好的师父。”

柳章放下她的腿,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江落忽然很想抚摸他的脸。她的手离他很近,咫尺之遥。抬起来的速度却异常缓慢,生怕被他察觉。没等她得逞,柳章却率先开口,问起另外一件事:“背上的伤好了吗?”

江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好了,没留疤,师父想看看吗?”

柳章道:“好了就行,不必看。”

第95章 画中仙“这么烫,发烧了吗?”……

柳章起身,要去对面坐下。江落看那把椅子离自己那么远,忙抢在他前头,先把椅子拖过来,好让柳章能挨着她坐。柳章看着两把面对面拼接在一起的椅子,不晓得怎么坐。江落瞥见他疑惑眼神,又把椅子分开些许,留出双腿的距离。这样两人坐着,膝盖碰膝盖。

柳章莫名其妙。

他把椅子拉开一大截,留出足够距离,坐下。

江落道:“我去给师父倒杯茶。”

柳章望着她忙乱的背影。这孩子如此毛躁,从前是怎么当大王的?江落有时候非常机灵,有时候又特别莽撞冒失。江落用自己常用的瓷杯,给柳章倒了一杯满满的茶,加了点牛乳。柳章闻出味道不对,颜色也不对,道:“这是什么茶?”

江落道:“我自创的,加了牛乳,师父尝一尝。”

茶就是茶,奶就是奶,混合在一起还能喝吗?柳章怀疑她故意戏弄自己,调了杯黑暗奶茶。江落满眼期待,说很好喝。柳章怀着以身试毒的心情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

他囫囵咽下,放下茶杯。

“好喝吗?”江落问道。

“可以尝试,”柳章一言难尽,道:“下次别泡了。”

“明明很好喝啊。”江落自己也喝了一口。

她喝的位置,和柳章的位置一样。

柳章擦去自己嘴角的奶渍,当做没看见,他习惯她的没规矩,道:“把你的功课拿过来。”

江落依言照做。她端来一沓书本和字帖,柳章逐本检查,考教问题,她都能答上来。上次留给她的书,是认认真真读过钻研过的。这个态度大有长进,值得鼓励。柳章边看边指正她的误区。江落为他捏肩捶背,说师父辛苦了犒劳下师父。

柳章任由她捏,道:“这篇抄错了。”

江落压根顾不上功课,张口就说:“我再抄两遍。”

有错既改,谦恭听话。柳章能感觉出来,她这种转变并非来源于求知心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转了性子,变得无脑服从于他,无论他教的是对还是错。江落都会照他说的去做。这不好,没有自己的判断力。

但柳章转念一想,他曾被她一身反骨的时期弄得焦头烂额。无条件服从总比处处作对好得多。且不去管她,等她学通了,判断力自然有了。

柳章没有打击她的积极性。

“这次功课完成得很好。”

“真的吗,”江落高兴起来,“那师父怎么奖励我?”

“你去账房领银子,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不要银子。”

“那你要什么?”

“我要师父,”江落打了个磕绊,找补道:“我要师父多来陪我。”

柳章很忙,不能隔三差五来看她。功课都是按月布置的。他踏足她的房间的次数屈指可数,十分难得。大多时候江落想看他,得主动跑去竹屋。柳章时常外出,待在竹屋的时候往往忙于公务,顾不上跟江落说话。所以他今天造访,让江落十分惊喜意外。

“师父以后能不能天天陪着我?”江落趴在他的肩膀上。

“我有空的话,”柳章没想到她需要这样的奖励,心头软了下来,“会多来看你。”

“一言为定。”江落拉起他的手指。

拉钩,约定,谁也不许变卦。

柳章望着两人交缠的尾指,孩子气,幼稚的举动。

他眼底浮现浅淡笑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道:“一言为定。”

窗外叶子在飘,白云远去。这一刻好安静,江落只想握着他的手指,到天荒地老的那天去。她心底里流淌出酸涩而甜蜜的河流。上层开心冒着泡,中层五内俱焚,下层是暗潮汹涌的野兽。野兽上下穿凿把她的心咬透了,又在数不清的空洞里开出花,一片芬芳馥郁的海。

江落抓着他的手舍不得撒开。

柳章便牵着她,信步走到书桌前,温声道:“你方才说你在画画,画的什么,让师父瞧瞧。”

江落寸步不离黏着他,道:“没什么,乱画的。”

她盯着他,视线一刻也不移开。

柳章翻看画作,她没有在谦虚。说乱画,果真是鬼画符,一幅能看的都没有。宣纸上落满狰狞扭曲的线条。下笔者心绪紊乱,似乎急于发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落笔紊乱。

“你模仿他人画作,不是画得很好吗?”

“我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

“先找一个参照物。”

江落不会画画,只会复刻。当她放弃复刻,想要画点自己的东西,立即退化成了一个生硬的初学者。脑子里一片空白,毫无概念。连画什么都不知道。柳章说过教她画画,今日正好得空。他为她调了各种颜色,让江落去寻找参照物。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立即焦虑起来,想握住点别的东西。

江落在屋里漫无目的地搜寻了半天。

“找到了吗?”柳章调好颜料,问她。

“没有。”江落苦恼道。

柳章拾起一个花瓶,帮她做决定,“画这个怎么样?”

江落道:“我不想画它。”

柳章道:“那你想画什么?”

江落脱口而出:“想画师父,”她小心翼翼看着他,试探问,“可以吗?”

画人物可比画景物难多了。她还没入门,便要挑战高难度。

柳章也没指望她能画出什么惊世大作。既然她想,也不妨试试看。柳章挑了一本书,在窗前坐下,给她做参考,“你画吧。”

江落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她立即提起画笔。

画一副人物需要不少时间,也需要足够细致的观察。江落正大光明,观察柳章身上每一根线条。自上到下,一览无遗。她画画不打轮廓,都靠眼睛复刻,看得多仔细,画得就有多细致。从柳章纤长浓密的睫毛,瘦高的鼻梁,到嘴唇,下巴。一张标志的脸逐渐成型。

柳章垂眸翻书,打发时间。

他看书专注,并不怎么动,就和一幅静物画似的。江落讶异上天怎么捏出这样的造物,她没见过的话根本想象不出来,有这样一个人,完美熨帖她喜好,分毫不差地长出来。她画他伶仃漂亮的手腕,端方的仪态,细腰,修长的腿。无需任何外物修饰,那简单的居家青袍也被他穿出了惊为天人的美感。光影恰到好处,他的发丝和指尖都在发光。

江落观察他,临摹他,笔尖代替她的手,游走在柳章身体的每一处,抚摸这个人。她渐渐入了魔障,幻境和现实合二为一。

江落开始走神,顿在那,不动了。

柳章注意到她停下,以为是遇到什么难题。他走过来,想帮她看看,却发现她已经画完了。宣纸上的人物栩栩如生。柳章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画像。

原来在她眼里,自己是这样的。

画上人有些过分严肃。

江落回过神,发现椅子上的人不见了。她回过头,柳章近在咫尺,就在她旁边。她的心陡然狂跳起来,呼吸急促。师父什么时候过来的?

柳章专注看画,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问道:“我平常看起来有这么凶吗?”

江落嗓子干哑,仓促道:“还、还好。”

柳章怎么看怎么别扭,道:“画点别的吧,我不好看。”

江落立即道:“师父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柳章道:“油嘴滑舌。”

江落道:“真的。”

柳章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忽然想问,你对傅溶也是这么说的吗。想了想,此话不妥,便没有说出口。江落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忙道:“师父真的很好看,我画的,不及师父十分之一的风采。如果师父出现在南荒的集市上,我会用我三百年储藏的宝石和粮食,把师父买下来。”

柳章道:“……”这是什么夸人话术?他头一次听。

“你有很多宝石和粮食吗?”他对她的话有点好奇。

“有的,”江落孔雀开屏,兴奋道:“我什么都有,师父想不想跟我去南荒看看。”

“不必了。”柳章暂时没那个安排。

“我会好好招待师父的。”

“以后再说吧。”

柳章略过了这个话题。如果没什么大事,他一般不会南下。

江落却十分期待,陷入畅想当中。她想把柳章带回南荒,在遍野鲜花的山谷,为他盖一座皇宫。这是她的计划。

柳章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注意力又回到画作上,一个人从旁人的角度看自己,那是十分奇怪的事情。他忖度半晌,提出一个稳妥的建议,道:“把后面的窗户和树也添上,这样便不失单调。”

江落画画的时候,只看得见柳章,看不见其他的。

原来后面还有窗户和树。

她后知后觉,提着笔,有点茫然。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了。柳章见她迟疑,握住她的手,先添第一笔,是窗台的横线。以此定调,分出上下和内外。江落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柳章便带着她画。

“要留出足够的空白,近处大,远处小。叶子的疏密分布得当,可裁夺着删减。那一根横过来的就不要了……”

他半拥着她,讲解作画的奥义。江落闻到了他头发里的味道,目眩神迷,她望着他的嘴唇。

这么近,呼吸声都能听到。好想更近一些。

跟我去南荒吧,她心里的呐喊震耳欲聋。

她一刻都不想再等了。她要让他住在树洞里,她会弄来他想吃的东西,满足他一切需要。树洞是她一个人的领域,只有她能自由进出。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能进来。柳章必须日日夜夜都待在她眼底下。

柳章承诺会多来看她,那怎么够呢。她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她的想法既疯狂又自私。

柳章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不能见她以外的人。什么都不可以!

江落猛然攥住柳章的手,掌心汗液濡湿他手背。

柳章的笔画歪了,在纸上留下一团糟糕的墨痕,像是砸上去的。这幅画差点被毁了。江落面红耳赤,压抑着自己的冲动。她眼神慌得无处可逃。柳章并未看见,感觉她非常紧张,道:“没关系,可以补救,添个花架或者花盆。”

江落低声道:“师父……”

章听出她声音不对劲,道:“怎么了?”

江落深吸一口气,有点绝望,道:“你出去吧。”

柳章一愣,握住她额头,道:“这么烫,发烧了吗?”

他温热的掌心贴上她肌肤,人还站在她身后。江落忍受着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异常了,也知道那异常是因为柳章。可理智尚存,她隐约知道,那是不对的。人不对,时机也不对。太混乱了,她手足无措。

柳章想把她扶到后头坐下,可身体贴近的瞬间。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是尾巴。江落尾巴出来了,抵着他的大腿。

柳章瞬间反应过来。

经过短暂错愕和震惊,他迅速抽身后退,拉开了两人距离。

江落双手撑在书桌上,低着头,难堪而渴望。柳章走了,身后的空气都变凉了。

她从未如此心虚过。

她惴惴不安,甚至不敢回头看他的反应。

柳章却不是第一次碰见。上回喝了酒,她尾巴出来过。这次又没喝酒,怎么画着画着突然冒出来,他满心困惑,又格外费解。或许妖精到了某段时期,就是会不分场合发/情。柳章无力扶额,猝不及防,尴尬道:“我先出去了,你自己待会儿。”

江落天人交战,含混道:“嗯。”

她听到脚步声远去,门关上的动静。柳章匆匆离开。

她望着眼前被弄脏的画中仙,心底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是柳章,不是傅溶。她最开始,明明是喜欢傅溶的。可到现在,她竟然想不起傅溶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空气里的火花跳动,每一处,都提醒她,柳章存在这里。

柳章无处不在。江落闭上眼睛,一只手按着画纸,另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尾巴。

她发出难耐的喘/息。

第96章 选妃“你喜欢的姑娘喜欢你吗?”……

太子选妃,御花园热闹。太后皇后俱在,欣赏入宫的妙龄少女们表演才艺,琴棋书画歌舞,出落得花朵一样的女孩们,铆足了劲,大展奇才,看得人目不暇接。

傅溶和太子坐在屏风后。他们面前摆着一排木签子,上面写着某某大人之女某某。皇后安排的,他们看上了谁,就把木签子抽出来。

直到表演进入尾声,两人面前的木签依然保持纹丝未动的状态。

傅溶觉得自己是来走过场的,那些表演他也没仔细看,太子看得十分认真,但一根签子也不拿。傅溶置身事外,闲极无聊,反过来头打趣太子:“太子殿下可是今天的主角,一个入眼的都没有吗?”

太子同傅溶在一块是最自在的,不用装老成,也不用摆太子的架子。纯粹两个志趣相投的同龄青年,没什么不能说的。在这场宴会中,他们都身不由己被逼无奈,熬完上半场,看向彼此的眼神都有些恍惚。太子道:“表弟不也是。”

傅溶道:“我的签子在我心里。”

太子颇为意外看向了傅溶,道:“原来表弟心有所属。”

傅溶低头喝口茶,耳朵通红。太子难得见他这么爽利人如此含蓄,对他心中那位姑娘十分好奇,不由问道:“既如此,当日父皇问起,你为何不说。”

傅溶拿他当挡箭牌:“太子不也没说吗。”

太子心照不宣,明白了。

他们这样的出身,挑选妻子,看似有大把选择,其实没得选。傅溶拖一拖,等到建功立业掌握实权,或许为自己心仪之人争取到正妻之位。太子却不能,皇后心中早有适宜人选,无论太子选谁,都灭不过那位内定之人的次序。

太子不由得羡慕起傅溶来,追问道:“你打算何时同太后说?”

傅溶早有打算,道:“进入龙骑军之前。”

先定下,去军中历练一二年,回来正大光明完婚,再适合不过。

太子闻言,想了想,发自内心感慨道:“真好。”

傅溶听出他语气中的失意。堂堂太子,竟然羡慕他,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太子无论看上谁,都是那人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可太子这模样竟有自卑的意思,像是求而不得。倒让傅溶十分诧异,“什么真好?”

“我羡慕你,”太子叹道:“敢去争,也能争得到。”

“你也可以去争。”

“争不来。”太子摇了摇头,垂下眼,神情低迷。

傅溶闻言一顿,思来想去,想象不出来什么人能让太子如此为难。他带着异样眼神,犹疑问道:“太子殿下,你不会看上了有夫之妇吧?”

太子猝不及防,差点喷了茶水,“当然没有!”

傅溶语不惊人死不休,放茶杯往案上一敲,道:“那有什么不敢争的。就算是有夫之妇,你想抢,也不是抢不到。”

太子示意他小点声说话,怕人听到,道:“你胡说什么呢。”

傅溶屏退左右宫侍,挪了椅子,跟太子勾肩搭背。他实在好奇,道:“说说呗,是谁啊?”

太子一言难尽,扶额道:“唉,你就别问了。”

“是她不喜欢你,还是她不想入宫?”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呢?”

“我知道,母后定了太子妃,”太子纠结万分,从没跟人讨论过这件事,道:“就算我娶她,她也只能做侧妃。她应该不愿意做侧妃。”

“做太子侧妃都不愿意,这么横?”

“不知道。”

“你让她忍忍呗。大不了你以后登基,把太子妃贬了,扶她做皇后。”

“……”太子愣了愣,还可以这样。他从未这么设想过,一瞬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豁然开朗。太子心地善良,从未干过坑蒙拐骗画大饼的事,他诚惶诚恐,“这、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以后继承大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是,”太子转念一想,再次陷入纠结,“她未必愿意做皇后。”

什么!皇后都不愿意做,这姑娘还想上天不成?傅溶十分怀疑,太子到底看上个什么人,如此猖狂。荣华富贵地位权势都不放在眼里。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天下女子表率,与皇帝同尊。太子喜欢她,那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竟然不愿意。

傅溶百思不得其解,问道:“什么情况?这是为什么?”

太子叹了一口气,难过道:“她可能不喜欢我。”

傅溶道:“你问过她了?”

太子道:“还没有。”

“……”傅溶真是服了他了,道:“那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

“她有喜欢的人,我知道。”

放着太子不喜欢,去喜欢别人?抛开地位权势不谈,太子也是玉树临风,斯文和蔼,竟然得不到一颗芳心。可见天下事难以顺遂人意,强求不来。傅溶对此无话可说。

两人的交谈进入了死胡同。

太子瞅着他,试探问道:“你喜欢的姑娘喜欢你吗?”

傅溶道:“嗯。”他得到江落的确切答复了,心是安定的。

太子再次感慨:“真好啊。”

对比之下,他满盘皆输,神色越发伤感。

傅溶也挺同情他的遭遇,给他出主意:“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去试试,有些事,不说出口,是不作数的。”

太子不是

没有想过这么做,道:“我怕我跨出那一步,她会恨我。”

傅溶决定刺激他一把,把问题摆到明面上:“她恨你,和她嫁给别人,你更不能接受哪个?”

太子认真道:“只要她开心顺遂,嫁给别人,我也祝福她。”

傅溶道:“……”

难怪皇帝天天嫌弃太子窝囊。这他妈不是一般的窝囊。祝福心爱的女人嫁给别人,他怎么忍得了。傅溶难以理解,还想再劝劝,这时候有人来了。秦愫从太后身边走过来。傅溶收回话头,太子赶忙正襟危坐。

秦愫给太子行了礼,命人放下两碟雪花酥,道:“太后说这点心不错,让我送来,请太子和傅小侯爷尝尝。”

太子额首道:“有劳秦姐姐。”

傅溶捡了块雪花酥,放在嘴里胡乱嚼着,道:“你不该叫她姑姑吗?”

太子闹了个大红脸,局促道:“我,我跟着昭阳胡乱叫的。”

论辈分,秦愫是皇帝陛下的表妹,太子应该称呼她为表姑姑。昭阳公主自幼去寿康宫找秦愫玩,一口一个秦姐姐,喊顺口了,改不过来。秦愫笑道:“太子殿下和昭阳从前唤长公主姑姑,我何德何能,与长公主共用一个称谓。我比你们大不了多少岁,想叫什么都可以。”

傅溶觉得也有道理,他就随口一说,附和道:“确实,叫姐姐显年轻。”

秦愫忍俊不禁:“难道我很老吗?”

太子忙道:“秦姐姐天姿国色,无人堪出其右。”

秦愫笑道:“太子殿下惯会哄人开心。”

太子眼神闪烁不定。他以袖遮面,低头吃了一块雪花酥。

从傅溶的方向,刚好能看见太子脸颊泛红。傅溶有些疑惑,不晓得他对着秦愫害羞什么。在傅溶眼里,秦愫和柳章一样,都是上一辈的人。但秦愫其实是很年轻的。

傅溶的眼神在他们俩之间来回穿梭,从疑惑到恍然大悟,从震惊到瞠目结舌。他仿佛被雷劈中了,微微张口,嘴里的雪花酥还没咽下去。

傅溶手指哆哆嗦嗦指着他们两个,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秦愫察觉他的异常。太子瞥见傅溶见了鬼一样的表情,赶忙冲过去拦住他,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傅溶道:“你你你……”

太子给傅溶灌茶水,哆哆嗦嗦道:“傅溶他、他他噎住了。”

傅溶难以置信地望着太子。

太子神色惊惶,被当场抓包,不知所措。

秦愫道:“好端端的,怎么噎着了呢?”

傅溶艰难咽下那口食物。太子拍打他后背,他打了个嗝,收拾起天雷地动的情绪。天哪!太子喜欢秦愫!太子怎么会喜欢秦愫呢?!这个念头晴天霹雳,傅溶惊愕得无以复加,被雷得外焦里嫩。他要疯了。太子用眼神祈求他保密。傅溶震恐之余,也怕露出端倪。

秦愫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这要被人知道了,那还得了。

傅溶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其实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他行尸走肉般,冲秦愫摆摆手,道:“没事,我没事,我很好。”

秦愫关切道:“要不要再喝点水?”

傅溶难以消化这个事实,道:“不不不用了……”

太子怕他露馅,也十分紧张,问秦愫:“太后派你过来,还有什么话吗?”

秦愫愣了愣,解释道:“不过是让我顺道瞧瞧,太后的凤凰明珠,有没有相中谁家姑娘。”她的目光从空荡荡的签子前掠过,哑然失笑,“看来二位眼光高,谁都没看上。”

太子接不上这话,心底里发虚。

秦愫怕他们俩害羞,也没多说什么,道:“慢慢来,还有下半场呢,或许会有合眼缘的。”

太子没有看她的眼睛,无地自容,道:“秦姐姐回去入座吧。”

秦愫福身行礼,先行告退。等她的背影走远。傅溶立即望向了太子。太子一句话也不说。

“你,”傅溶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感想,瞪大眼睛,“你,你怎么会喜欢她?”

“我也不知道。”太子道。

“你疯了吗?”傅溶实在太震惊,顾不上尊卑了。

“你替我保密,”太子也有点绝望,“你千万别说出去。”

太子看上秦愫,这件事的炸裂之处,并不在于辈分。而在于秦愫曾被柳章拒婚过,柳章可是太子的亲皇叔。秦愫差点变成他婶婶。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秦愫跟柳章毫无关联,皇后也绝不可能答应让秦愫做太子妃。因为秦愫之母杨玥,差点入宫嫁给皇帝,是当时皇后之位的有力竞争者。所以陈皇后特别讨厌杨玥,顺带着讨厌秦愫。

杨玥为救驾死在崇明殿外,皇帝至今念念不忘。皇帝对秦愫的怜惜,让皇后看在眼里,经年累月,全部叠加为憎恨,恨之入骨。活人怎么争得过死人呢?死人还留了个楚楚可怜的孤女,像是阴魂不散。秦愫在宫中风评不好,多半是皇后的缘故。

这两代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十分复杂,一言难尽。

傅溶无法理解太子居然会喜欢秦愫。难怪他这么纠结,不敢声张,这要是传到皇后耳中,皇后可能会活活气死。别说做太子妃,就算做个侧妃,皇后恐怕都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太子怎么敢忤逆自己的母亲,去追寻真爱呢?

这比太子看上有夫之妇还可怕。

第97章 琴师这几天不要去招惹江落。

“舅舅,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一回到楚王府,傅溶立马找上柳章,急不可耐想要说出自己得知的惊天大秘密。柳章见他一脸急躁,行色匆匆,以为出了什么事,道:“怎么了?”

傅溶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痛苦道:“可是太子让我别跟任何人说。”

柳章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溶特别难受,憋得厉害,道:“我很想说,但是我不能说。”

柳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