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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可以 江挽灯 25386 字 3天前

傅溶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他灵机一动,想出个绝妙的好主意,道:“要不舅舅你问我,我点头和摇头,你来猜。这样就不算违背承诺了。”

柳章听他这口风,并不像是有什么正经事,道:“你不说就出去。”

傅溶道:“好的舅舅。”

柳章道:“回来。”

傅溶惊喜万分道:“我就知道舅舅你一定很想知道。”

柳章道:“……”我想知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怎么傅溶进宫一趟,回来后变得神经兮兮。柳章取出药瓶递给他,道:“这是同心蛊的解药,你拿回去服下。”

“同心蛊不是没有解药吗?”傅溶都快忘了这茬。听到同心蛊这个词,竟有些陌生。

“张道长炼出来了。”

“哦,”傅溶接过药瓶,迟钝道:“是吗。”

“吃了药,好好睡一觉。这几天不要去招惹江落。”

“为什么?”

“她在犯神经病。”

“啊?”

“让你别去就别去。”

“哦,那好吧。”傅溶糊里糊涂揣着药瓶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原路折返。他有点祈求地望着柳章,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问道:“舅舅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我到底应该知道什么?”柳章难得感到无语。

“你知道有谁喜欢秦愫吗?”

“太子?”

“你知道这事!”傅溶大惊失色,目瞪口呆。

“……”柳章望着他:“你刚说太子让你保守秘密,这很难猜吗?”

“啊,”傅溶恍然大悟捂住嘴,“我我我说漏嘴了。”

“你大晚上跑来就想说这个。”

“是啊,我憋了一路,不知道该告诉谁。舅舅你怎么一点也不震惊?”

“你能不能关心点正经事。”柳章想拿戒尺给他敲几下,看看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太子喜欢谁,和他有什么关系。傅溶觑着柳章的脸色,完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唉,若舅舅对秦愫动过哪怕一点心思,也不至于如此平静冷漠。

傅溶心里叹了一口气,那可是秦愫啊。任何人听到这个劲爆消息都

不可能毫无反应。偏偏是柳章。傅溶激动心情被泼了盆冷水,回头一想,好像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他觉得特没劲,泄了气,道:“行吧,舅舅当我没说。”

多大个人了,怎么还一惊一乍,没个定性。

什么情情爱爱是是非非,不过各人门前雪,糊涂账,值得拿来作谈资。柳章一向不管这种闲杂事,话题谈及至此,他意识到傅溶也到了在意儿女情长的年纪。傅争鸣提过许多回,柳章想到了他亲江落额头那一幕,便问道:“今日东宫选妃,太后为你相中了谁?”

傅溶不大乐意提自己的事,上回柳章敲打他,他醒悟一瞬,继而倒头败在江落的告白下。这会面对柳章的问题十分心虚,生怕被看出端倪。他是个无可救药之人,找借口岔开过去,含糊道:“没有谁,我说我都不喜欢。”

柳章不置可否,道:“太后怎么说?”

傅溶道:“她老人家说,日后我相中了谁,告诉她便是。”

太后对这个外孙,是当心肝肉一样疼的。只要他喜欢的那位姑娘不是太离谱,想必太后都会为他做主。傅溶的婚事,有太后和傅争鸣撑腰,柳章不便插手太多。只要他不是非跟江落纠缠,娶谁都能前程似锦、未来光明。

柳章想了想,心中稍微安定,道:“这样也好。”

各人命数都能回到正途上去。

……

“晚膳殿下想吃些什么?”

太子坐在轿撵中,失魂落魄回到东宫,

内侍毕恭毕敬问道:“午膳您没吃两口,坐了一下午,定然有些疲惫。宫里已经备好沐浴汤水,您先用膳,再沐浴更衣。”

太子没吭声,兴致缺缺。内侍只好把脑袋缩回去,“那您先歇着,待会再传膳。”

太子独自步入殿门,身着繁复衣袍,腰佩玉带。整个人被这身沉甸甸的衣裳服侍拖着、坠着,要陷到地板里去。他十分疲惫,脚步越来越沉重。

今日选妃无疾而终,他与傅溶都没有抽出一根木签子。哪怕皇后叮嘱过“萧丞相之女温淑大方,正是我儿良配”,他看着那漂亮花签,仿佛看到自己生来便被摆布的命运。怎么也抬不起手,抽不出来,明明不可逆转,拖延无用。可内心还想小小挣扎反抗一下。

真羡慕傅溶,心志坚定,敢为爱谋划。

他连谋划的资格也没有。

太子与秦愫之间,何止隔着天堑。傅溶问他为什么喜欢秦愫,他说不知道,不是搪塞,是真的不知道。以前年纪小,没觉出什么特别的滋味,现在满是苦涩。

太子十二三岁时,教导他的老琴师归隐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先生。

皇帝听闻此事,让秦愫去教他。

秦愫琴艺卓绝,老琴师也夸过她天资非凡,除夕宴献艺,名动天下。皇帝赐她名琴绿漪台。秦愫自谦雕虫小技,不敢教太子。皇帝命她教,她只得应下。

那时候太子课业繁重,一天十二个时辰,要学七八个时辰。他的时间被经史子集治国策论填得满满当当,比陀螺还忙。秦愫的课只能见缝插针排进去。

她十分敬业,一早前来候场。太子还在上课,她便坐在后堂静静等待,听到太傅的讲解进入尾声,才整理衣裙抱起绿漪台,走进来。她讲琴道基本要义,从简单的入门,先弹一曲,让太子看着琴谱模仿。纠正他的指法,引导他感悟琴声韵律。

太子弹错,她也不凶,耐心说:“姐姐再示范一遍,殿下瞧瞧。”

她温柔的引导抚慰了太子焦虑的情绪。

太子生长在一个极其严苛的环境下,严父严母,太傅更是一板一眼。很少有人跟他亲近玩笑。秦愫既不因他的身份敬畏疏远,也不过分讨好谄媚。她不卑不亢,专注教琴,耐心细致,不厌其烦。好似一个知心姐姐,让人如沐春风。

她的课程是太子难得放松的消遣。

太子盼着她来,日思夜想。太傅时常拖堂,挤压了为数不多的琴课时间,让太子十分焦躁。秦愫便早早赶来,免得他着急。有时她听到太傅严厉训斥太子,也觉得太子小小年纪,有些可怜。太子的策论写得不好,她看过一遍,提出自己的见解。

太子改正后,再交上去,得了太傅称赞。太子钦佩秦愫博学多才,学富五车,开玩笑叫她女先生。她是太子唯一敢开玩笑的人。

秦愫哪里担得起先生之名,啼笑皆非,道:“太子殿下久居东宫,哪里知道粮米市价,估错了行军调粮的价格,情有可原。太傅为此训斥您,是过分苛责了。”

太子好奇道:“姐姐也住在宫里,怎么会知道价格呢?”

秦愫解释道:“我虽是一节女流,不懂军国政事,但我父兄镇守边关,幼时常听到他们为粮草之事犯难。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如今我三弟管家,他是个病秧子,四弟又是个糊涂人。我虽在宫中,少不得为家中看账管事,多操一份心。”

太子这才知道,原来秦愫既要侍奉太后,还管着秦家的账。她也很忙,这样忙碌的情况下,竟然每天花几个时辰在东宫候着,教他学琴。太子心念一动,有了些异样情绪。

自那时起,点点滴滴,经年累月,一发不可收拾。

太子既怕秦愫过度劳累,又怕秦愫不来。他就那点甜头指望,没有琴课,自己每日勤学的期盼都没了。他只好拖着学不会,故意弹错。秦愫不嫌他笨,课多上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皇后起了疑心,“我儿聪慧,怎么学个琴没完没了。”

太子忙为秦愫辩解,把责任归到自己身上,说自己驽钝。

最后皇后还是新找了个琴师,取代秦愫。秦愫照例那日来,发现自己的座椅被人占了,才知皇后对她不满。她毫无怨言,站着教完最后一节课,把自己亲手写的新琴谱当礼物赠给太子,然后走了,再也没来。

太子对着琴谱怅然若失,后来去到寿康宫,每次见到秦愫,都十分内疚。

秦愫反过来开解他:“我才智有限,只能教到这,太子想要更上一层楼,得跟新老师好好学。将来青出于蓝胜于蓝,日后我有不懂的,还要去请教太子。”

太子从未见过如此温柔和顺之人,明明她受了排挤委屈,却安慰别人。秦愫似乎永远没有脾气,为他人着想。皇后为难她,宫中女子嫉恨她,说她虚伪伪善,收买人心。可太子看她十年如一日都是这副性子,怎么可能会是装的呢?

太子日益长大,听到秦愫与柳章的婚事传闻。他当时想,九皇叔人品贵重,与秦愫一样,二人是天作之合。可他却隐隐感到失落惆怅,不明由来。没多久,柳章抗旨拒婚,人人都在看秦愫的笑话。太子心疼秦愫遭受风波非议,却暗自庆幸婚事泡汤。

他怀着矛盾心理糊里糊涂过了好多年。

剪不断,理还乱。他对秦愫是什么感情,他也说不清。

太子站窗前枯站了许久,一回头,发觉皇后坐在殿内。他愣了神,喊道:“母后?”皇后什么时候来的,他发呆半日,竟毫无察觉。

隔着帘子,皇后端坐在大椅上。

太子忙跪地行礼,心下惴惴然,道:“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道:“起来吧。”

太子惶然望着庄重的母亲,“母后怎么来了?”

皇后示意太子上前,太子迟疑着,来到母亲面前。他没有选萧丞相之女的签子,母亲或许是生气了。太子有点慌。皇后摸着他的鬓发,无奈道:“看你今日茶饭不思,签子一根不拿,像是有心事。母后来瞧瞧你。”

太子面对母亲本能上紧绷,道:“儿臣没什么心事,只是昨日没睡好,母后多虑了。”

皇后道:“你是我生的,我能不知道你吗。”

太子不安地抬起目光,怯怯的。

皇后拿起一本没烧完的折子,放在案前,不轻不重的敲击声让太子心惊胆战。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皇后慢条斯理翻开折子,上头写着个“秦”,半个“愫”。太子脸色倏地白了下来,后背冒冷汗。这折子怎么会在母后手里。

“你父皇要你写心仪之人的名字。你写了秦愫,却又让人烧了。”皇后望着他的眼神沉甸甸的,千钧之重,道:“钟儿,告诉母后,你为什么不敢呈上去?”

太子匆忙跪倒,羞愧难当,道:“母后,儿臣知错了。”

皇后道:“回答母后。”

太子道:“儿臣怕母后不高兴。”

皇后道:“既知我不喜,落笔时,为何又敢写呢?”

太子低下头去,接不上话。再温顺的人也会有叛逆的时刻。太子夜夜失眠,辗转失眠,冲动之下写出秦愫的名字。到天亮,勇气全消。他被后怕所惊醒,赶忙让心腹太监去烧了。

谁知道没烧完的折子会落到皇后手里。

太子悔不当初。他战战兢兢,不是怕母后怪罪自己,而是怕连累了秦愫。太后年事已高,不可能庇佑秦愫一辈子。秦愫在宫里的日子已经过得很艰难了。太子自责道:“母后,都是儿臣的错,求您不要为难秦愫。”

皇后看着备受煎熬的儿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为何偏要看上她呢?”

“儿臣,”太子难以回答,“儿臣也不知道。”

“都是母后疏于防范,让她有了可乘之机,勾引了你。”

“不,她没有,”太子闻言大惊,忙道:“母后,你错怪她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比你大了六七岁,你觉得她会什么都不知道吗?”皇后怫然变色,她对秦愫成见颇深,根深蒂固。见太子执迷不悟,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动怒,“只有你这个傻孩子,中了她的圈套,还当她清白无辜!”

“不是的,母后。”太子着急忙慌为秦愫开脱,道:“她克己守礼,几乎从不主动跟儿臣说话。她对待我,就像对待昭阳一样,绝未逾矩。”

“女子心计,你懂什么。”并不是明目张胆的勾引才叫勾引。真正的捕猎者,是攻心。皇后这些年在宫中看过千般手段伎俩,斗得死去活来。最难对付的,不是那群张牙舞爪、趾高气扬的蠢货,而是看似无所求的。

这才是真正的毒蝎子。

她清白无辜,什么都不要,旁人跪着奉送到她手里,她才迫不得已勉为其难收下。倘若真不在意,直接遁入空门远走高飞就是了,还搅和在皇城这个漩涡中心干什么。秦愫处心积虑,必定所图甚大,所谋深远,她的心性稳得可怕。

“母后为何对她抱有如此大的成见,”太子难以理解,听皇后把秦愫想得那么坏,忍不住道,“上一辈的事,也不是她的错。”他从未顶撞过母后,此时竟生出莫大的勇气。

“你以为母后恨杨玥,所以针对她,是吗?”皇后压下怒火,今日开诚布公,把话说透了,“母后告诉你,杨玥死了,什么都不是。过去那点恩怨早已烟消云散。母后执掌六宫,什么妖魔鬼怪不能容下,唯独秦愫。别说她做太子妃,就算她做你的妾,母后也决不能容忍。”

“为什么?”太子困惑不已,难以置信。

“因为秦愫心机深不可测,”皇后郑重其事,“你要是娶了她,你的后宫就全完了,没有人能斗得过她,你也斗不过她。”

“这,”太子从未想到这一层,错愕道:“怎么会呢?”

“你可知道,数年前,你父皇有意封她做贵妃。”

“什么?”太子万分惊愕。他没听说这件事。

“秦愫不肯,”皇后提及往事,心烦意乱。如果不是为了警醒太子,她这辈子也不想提起当年那件烂事,道:“你父皇没有明发诏书,怕太后不同意,让我私下去问秦愫的意思。我纵然恶心,也去问了。你知道秦愫怎么跟我说的吗?”

“她,她说了什么?”

皇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沉默了许久。

那时候秦愫不到二十,出落得亭亭玉立,弱柳扶风,娇花照水,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杨玥的影子,只是个美貌逼人的官家小姐,有才情有傲骨。

而她母亲杨玥是坚毅刚强的,毫无依附柔弱之态,母女俩气质大相径庭。皇后怀疑皇帝看上秦愫,根本不是顾恋杨玥的影子,而是纯粹贪图美色。皇后觉得恶心,看秦愫有些膈应,但远远谈不上深仇大恨。

倘若秦愫真的被皇帝收入后宫,皇后也能捏着鼻子忍下,看在太后的面子上,给她正常待遇。皇后膝下一儿一女,后位稳固,秦愫就算生了儿子,也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堂堂国母,宽怀大量,难道容不下一个比她小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吗?

说她为秦愫争风吃醋,未免可笑。

皇后秉持公事公办的态度,把秦愫传来,请吃茶。

秦愫领悟了皇后的意图,笑弯起眉眼,说了句让皇后毕生难忘的话,“娘娘放心,秦愫不想做后妃,也绝无入主中宫之意。”她拒绝了,那语气轻描淡写。别说做贵妃,她甚至连皇后之位也看不上。当时秦愫意气风发,有着几分少年轻狂的意思。会说那样刺心招恨的话。

后来她再也不说了,学圆滑了。

那根刺却始终留在皇后心里,拔不出去。皇后想不通她的野心勃勃意在何处,多年耿耿于怀,化为仇视,冷眼旁观。原来这个小贱人不想做皇后,是卯着劲儿勾引我儿子。皇后恍然大悟,继而恨之入骨。

“除非本宫死了!”皇后怎么能忍,咬牙切齿道:“否则她休想做太子妃。”

第98章 心焦做梦都想……

十月初八,御林军查明舞姬惨死案,系东宫一侍女所为。侍女爱慕楚王,偷习巫术,嫉恨舞姬侍奉楚王起意杀人。口供罪证人证清晰,详实可查。侍女供认不讳,无同谋。次月移交刑部下狱,午门斩首示众。禁军统领夏庭芳负失职罪,自请罚俸三年。东宫内侍全部撤换,宫中严禁巫术,违者论忤逆罪处置。

十月二十一,玉清观改名伏妖司,张清虚任司丞,官同五品。

十月二十八,百官联名上书弹劾杨玉文卖官鬻爵、草菅人命,历数十大罪状。皇帝命大理寺协同刑部彻查旧案。民情怨愤,《驱魔》一文持续连载。

十一月初七,驱魔司被问责,杨玉文停职。

十一月二十三,漠北边关告急,秦太尉率部抗击北戎,大获全胜,奏请正月凯旋。皇帝龙颜大悦,准奏。

十二月十四,皇帝下旨,聘秦愫为太子妃,命礼部择吉日完婚。皇后病倒。

长安的风闻一件接一件冒出来,你方唱罢我登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权势滔天的,一朝失圣心,万人落井下石。有机缘的,扶摇直上青云,天命所归。曾为太后建了礼佛堂的老和尚当年见到秦愫,称此女贵不可言。秦愫被楚王拒婚,世人皆笑老和尚有眼无珠。

谁知风水轮流转,秦愫做了太子妃。

皇后病倒卧床,不理六宫之事。皇帝命贵妃协办除夕夜宴。贵妃送了一份厚礼到寿康宫,交给秦愫。后宫风起云涌,斗争从未止息。

秦愫听多了风凉话和吉利话,心绪没有任何波动。她端着药碗,望着太后日益苍老的面庞,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她柔声道:“姑姑,该喝药了。”

太后神思恍惚,记忆有些错乱,道:“明仪来了。”

秦愫坐在她的床头,道:“姑姑,我是秦愫,不是长公主殿下。”

太后盯着秦愫看了好一会儿,“原来是愫儿。”

秦愫亲自试药,喂太后喝了一口。

“我是愫儿。”

“你今日怎么进宫了?”太后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嫁入楚王府,老九待你好不好?”

这两个月,太后的精神头不好,常常认错人记错事。

太医开了许多药方子,却于事无补。

秦愫继续喂她喝药,耐心解释道:“姑姑记错了,我没有嫁给楚王。”

太后道:“不是你跟哀家说,你想嫁给楚王。哀家亲自为你做的主。”

秦愫道:“我如今要嫁给太子了。”

太后道:“钟儿?”老人家愣神片刻,想起点什么。前两日听到敲敲打打的动静,似乎是有什么喜事。太后后知后觉,也觉得十分开怀,道:“钟儿也好。钟儿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会疼人。你跟着他,肯定比跟着老九强。”

秦愫轻轻嗯了一声,服侍太后喝完药,为她擦拭嘴角药汤。

太后满眼都是慈爱,道:“姑姑相信,愫儿聪慧通透,跟谁都能把日子过好。”

秦愫放下空碗,把脑袋贴在太后的膝盖上,享受这片刻安宁。

她们两个,一个年少丧母,一个老年丧女。相互依偎取暖,养出一份亲母女似的情谊。无论秦愫提出任何要求,太后都想办法满足她。哪怕当初太后并不赞成她嫁给柳章,说柳章“情冷”,不是

个如意郎君,秦愫执意如此,太后便顺着她了。

“愫儿以后做了太子妃,就是大人了。”

太后为她梳理头发,殷切教导,道:“你与老九终究是有缘无分,过去该放下的,便放下吧。常言道,慧极必伤,哀家一直怕你太聪明,会害了自己。你得学笨点,明哲保身。皇后口直心快,性子耿直,但不是坏人。她为难你,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钟儿是个明理的,不会偏心亏待你。”

“我知道。”秦愫闭上了眼睛,有些倦怠。

“你要好好辅佐钟儿,让他将来做个圣贤明君,为他生儿育女。”

“我知道。”秦愫声音几不可闻。

“日后哀家去了,不能再庇佑你,以后的路都得你自己走。”

“太后福寿双全,长命百岁。”秦愫的眼泪淌过面庞,一滴接一滴,打湿太后膝盖,“秦愫会一直聆听您的教诲。”

“傻孩子,哀家老了。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事。”

“姑姑安歇吧,”秦愫坐起身,拭去眼角泪水,强忍道:“我去外头守着。”

太后握住她的手,目光浑浊动容,似乎还有好多未尽之言,“愫儿,姑姑有一件事托付给你。”

秦愫平复自己的情绪,道:“姑姑请说。”

太后道:“傅溶那孩子心思别扭。哀家原想把昭阳嫁给他,几番询问,他竟没有那个意思。像是属意他人,藏着掖着,前两日终于松了口,说是老九家的那个女徒弟。哀家细想了想,外来的野丫头终归不好,不是良配。等过两年,他兴致淡了,就撇开了。”

太后长叹了一口气,沧桑道:“可哀家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你帮哀家做主,让傅溶与昭阳完婚。”

秦愫握住她枯瘦的手,郑重道:“好,我答应姑姑。”

太后交代完,再无别的牵挂。她心满意足,满脸欣慰。秦愫为她掖好了被角,服侍她躺下。老人家安详地闭上眼睛,陷入沉睡。秦愫放下幔帐,为她吹熄蜡烛。寿康宫灯火摇曳,一片昏暗。秦愫的影子在地上颤颤巍巍。

她红着眼圈儿,视线一片模糊,轻声道:“对不起,姑姑……”

……

到了七七四十九日,江落准时赶到枫林。

她挖开土层,并没有发现雪千山的身影。她记着位置和深度,不会有错。这四十九天里,枫林的叶子掉光了,光秃秃一片,地上枯叶色彩纷呈,黄的叠着红的。

江落手持铁锹,挖了个大坑。她小心翼翼,生怕把雪千山给挖坏了。结果挖了大半天,她只挖出一件白色的衣裳。上面有雪千山的气息,是分别那天他穿的衣裳。江落抖落泥土,将衣裳摊开,上头有一行字。

——“故人早晚重相逢,赠我江南一枝春”。

什么意思?江落蹲在土坑旁边,对着衣裳发呆,她有点疑惑。为什么衣裳在,人却不见了。

雪千山说结茧会失忆,难不成他醒来后,忘记有人在等他,直接走了。江落把衣裳叠好收起来,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在枫林找了两天两夜,没有找到一只蝴蝶。

雪千山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江落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衣裳上写着,故人早晚重相逢,说明他们日后还能再见。雪千山是有意识主动离开的,知道她会找来,所以留了字。可他们明明约好的,江落回来挖他,把他安全送到南荒去开始新的生活。雪千山为何不辞而别?

他不相信她吗?还是有别的想法?

江落陷入了自我怀疑当中,找来找去,一无所获。她最后有点烦躁,对雪千山产生不满。她认认真真等那么久,结果扑了空。

雪千山这个王八蛋。

江落有气无处撒。她漫无目的,兜兜转转,又回到那个大坑前。她心情恶劣,大不高兴,把土石踹进坑里,草草恢复原样。听说杨玉文最近倒大霉,可憋屈了,应该没有闲工夫来找一只蝴蝶的麻烦。雪千山是安全的。

想到这,她稍微冷静了点,没有那么烦躁了。可还是很生雪千山的气。她抱着一肚子牢骚离开枫林,心浮气躁。雪千山跑了就跑了吧,还省得她操心呢。背信弃义、说话不算话的王八蛋。日后再见,她把他翅膀揪下来。

“小姐,吃饭吧。”丫鬟阿巧端来晚膳,为江落布菜。

“怎么又有青菜,”江落最近情绪十分暴躁,动辄发脾气,“我说了多少遍,不要青菜。”

“小姐不是吃素吗?”

“前天告诉你我改吃荤了,你没听见。”

江落性情大变,尝试吃了一次鸭子肉,从此转了性子,再也不吃素。丫鬟以为她是想换换新鲜口味,让厨房每日荤素搭配送来。结果江落大发雷霆,是一根青菜都不愿意看见。丫鬟只好把菜端走。江落一个人生闷气。

反正最近没有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江落每天早上醒来,总是十分心焦口渴,到了晚上,又情绪低落。饭也不想吃,觉也不能好好睡。冬天来了,人人畏寒,她却肝火旺盛,手心脚心异常烫。根本不能盖被子,会热出一身汗。柳章让厨房给她煮夏枯草一类的凉茶,天天送给她喝。

她嫌苦,不想喝。喝了也于事无补。

江落也不知道自己是到底怎么了。那抓心挠肝的焦躁感,只有在见到柳章时,才能稍微平静。可柳章远着她,并不天天来看她。她心里头也十分难堪,没脸去见他。觉得自己那天把柳章恶心到了。可她又确实很想,做梦都想……

夜深人静,江落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挨着那煎熬的亢奋。

她觉得很难过。

“大王。”卧室内传出声音,有点陌生,又十分熟悉。

江落被这声大王吸引了注意力。

“大王,我在锦盒里。”

江落坐起身,抹黑走向柜子,取出锦盒。

她狐疑地打开了盖子,里头飞出一只蓝色蝴蝶。蓝小梵留给她的茧不知什么时候孵化了。蝴蝶围绕着江落飞舞,灵力浅薄,还不能化形。

他只能以蝴蝶的形态存在。

江落问道:“你是蓝小梵?”

蝴蝶道:“不是,我是他的同胞兄弟。”

江落道:“你有他的记忆吗?”

蝴蝶道:“有一点点。”

江落把他放在水杯边上,舀了一勺蜂蜜,不假思索道:“你吃点东西吧。”

蝴蝶轻盈降落,舔舐蜂蜜。江落看着他,想到蓝小梵,又想到雪千山。妈的,天杀的雪千山。江落气不打一处来。她情绪起伏剧烈,一会儿冷静一会儿烦躁的。江落猛搓自己的脸,像是要搓掉一层皮,戾气极重。蝴蝶感觉到她强烈躁动的气场,吃到一半,停在那不动了。

江落灌

了两杯水,念柳章教的清心决,道:“不关你的事,你吃你的。”

蝴蝶道:“大王发/情了。”

江落顿时反感,一点就炸,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蝴蝶沉默了一会儿,道:“你需要找个伴,不然会越来越难受。”

江落当然知道自己发/情了,她又不是傻子。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她定了一间隐蔽的院子,准备足够的水和食物,还买了很多花。总之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或者说,冬风也不欠。傅溶早已答应她的邀约。只要通知傅溶,傅溶肯定会去的。可事到临头,江落自己反而犹豫了起来。

在持续数日的辗转反侧中,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人,不是傅溶,而是柳章。这下问题就大了,柳章肯定不会答应的。上次蹭了他一下,他跑那么快,显然是对江落的亲近十分反感。他还是她师父呢!

江落求而不得,只能想办法说服自己,其实傅溶没有什么不好,她最开始看中的就是他。可说一千道一万,她还是无法欺骗自己。

她想入非非,胆大包天,想给柳章弄点迷魂药,把生米煮成熟饭。哪怕柳章醒来勃然大怒,她的身心也都得到了满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真想发一回狠。可是理智告诉她,那样就完了,柳章绝对不会原谅她。江落联想到柳章恶心她,厌恶她,排斥她……

她就觉得难受极了。

她在乎柳章的感受,不想把事做绝,失去自己的师父。

如此两相为难,进退失据,江落日日失眠,快要把自己逼疯。比起这点焦躁,失去柳章似乎是一件更加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江落委屈自己,一直忍,忍到了现在。发/情期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容易,光靠忍是不可能安全度过的。

她感觉自己游走在失控的边缘。整日神思恍惚,分不清幻境和现实。也不知道憋到最后,她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蓝小梵,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王,我不是蓝小梵。”

“我想喝水,”江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心烦意乱,“这有杯水,我想喝井里的。但井里的水现在不能喝,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大王,”蝴蝶认真思考她的问题,道:“我觉得解渴最重要。”

“是吗。”江落端起这杯白开水,眼神迷离。不知不觉,天又亮了,她记不住自己已经多少天没睡觉了。江落没滋没味地喝下杯中水,口舌干燥的确有所缓解。她深呼吸,甩甩脑袋,掐住自己的太阳穴。

蓝小梵一语惊醒梦中人,说得对,她醍醐灌顶,解渴最重要。

她总不能把自己憋死。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傅溶也很好,傅溶非常好。她现在就去找傅溶,把正事办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虽然现在柳章不愿意,但没准柳章以后会愿意,她何必急于一时,搞砸这段关系呢。

再说了,她又不是只发情一次。来日方长,还有很多机会。谁规定她只能喝一杯水?她是大王,她想喝哪杯就喝哪杯。想清楚底层逻辑。她豁然开朗,柳暗花明,思维瞬间得到了解放,看见一片春光大好。之前她还是想得太多了,事情根本没有那么复杂。

反正傅溶和柳章都是她的。

谁先谁后,又有什么区别。江落圆满说服了自己,再不纠结,十分高兴畅快。

“蓝小梵,你说得太对了。”她拍着自己的大腿站起来。

“大王,”蝴蝶弱弱道:“我真的不是蓝小梵。”

江落的心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哪里顾得上自己叫错谁的名字。她揭开罐子,让他敞开了吃蜂蜜,“你慢慢吃,我要出门一趟。”她脚踩棉花,兴高采烈飘飘然地飞走了。

江落通知傅溶约会地点和时间,傅溶十分不好意思。

两人虽然已经互明心意,有了约定,但这份关系毕竟没有公开。傅溶跟太后说了江落的名字,此生非她不娶,他知道私定终身是不对的,会惹人耻笑。可情难自控,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必须大着胆子往前走,免得遗憾终生。

“这个地方在哪?”傅溶看着江落的纸条,有点诧异,她为什么选了个这么远的地方。来回跑一趟,可能赶不上回家吃晚饭了。

“那儿有东西吃,有地方睡。”

“我们要在外面过夜吗?”

“对呀。”

傅溶一愣,旋即有些忐忑。他不由自主红了脸,抿了下嘴唇,欲言又止,但是十分尴尬。他觉得江落可能没有那个概念,又不能直接说这样不好,委婉道:“算了,我们别去那,太远了。我带你去戏班子看戏,到酒楼吃顿饭,然后晚上我们去河边放放花灯。这样能及时回家,舅舅也不会发现。”

江落万万没想到他事到临头竟然拒绝自己,顿时不乐意了,“大冬天的,河都结冰了,怎么放河灯。”

傅溶怕第一次约会就惹她不高兴,忙改口道:“那我们去山上看雾凇和梅花怎么样?你不是说,这几日正好心烦。出去散散心。”

江落嘟囔道:“那有什么意思。”

傅溶耐心十足,询问她的意见:“你觉得什么有意思,我来安排。”

江落道:“我都安排好了,你去就是了,为什么不按照我说的来做。”

她听不进去劝,傅溶只好道出实情:“我们在外面过夜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们回长安那几个月,不是天天在外面过夜吗?”

“那不一样。”

“你答应过我的,你想反悔。”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

“你就是反悔了!”江落生起气来,踩了他一脚。傅溶吃痛跳脚。他既无奈又难为情,捧着这个江落的脸蛋,好笑道:“急什么,我答应过你的,你想去哪我都愿意陪着你。可是舅舅最近叮嘱过,让我远着你,我怕他发现我们俩的事情。到时候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江落道:“你怕柳章?”

傅溶刮了一下她鼻子,狎昵道:“没大没小,还敢直呼舅舅大名。你不怕你师父啊?”

江落道:“我才不怕他。”

傅溶笑了起来:“行行行,算你厉害。”

不管柳章反对还是赞成,这事必须马上做了。否则节外生枝,还不知道有多少磨折。江落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能更改,她命令道:“把你的手拿出来。”

傅溶伸出自己的右手,忍俊不禁,“又想做什么呀,小祖宗?”

江落握住他的手,把一根细细的蛛丝栓在他的尾指上,傅溶不知道她是何用意,蛛丝另一头,系在江落手指上。她一勾,傅溶的尾指就动一下。非常灵活有趣。傅溶觉得很有意思,动动手指头,江落也被牵动了。蛛丝由乳白色化作透明的。

谁也看不见,只有他们两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联系。傅溶情不自禁握住了江落的手,微笑凝视着她的眼睛,脸红心动。

江落搂着他的脖子,连哄带骗道:“我先去,你等会跟着来。师父不会知道的。”

傅溶挣扎了一下,无法拒绝她。就是出去过一夜而已,只要他把持得住,又不会出什么事情。索性遂了江落的心意,让她高兴一回,傅溶道:“好。”

江落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他的手指被牵扯着,微微抬起,心也被扯走了,不在他的身体里,傅溶握住自己的小指头,在原地站了半天,既眩晕又快乐。

这小祖宗要了老命了。

江落租的那个院子离楚王府很远,天南地北,坐落在长安的对角线上。大道转小巷,拐十几个弯,才摸到院门。院子不大,几间房子,但布置得精致小巧,还配了专门的花园。冬天花枯了,江落特意花重金买下集市所有的花,一股脑堆在卧房里。

房内花香四溢,温暖如春,有吃的有喝的,什么都不缺,

两个人在里头待半个月也不用出来。

江落很喜欢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迫不及待想要住进来。她掏出钥匙,开了门,屋内清香扑鼻,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她提起裙子蹑手蹑脚从花盆间跨过,怕踢翻了,一跳的一跳的,开开心心地跳到了床上。她赖在床上兴奋地滚了好几圈。

时间还早,傅溶还要过一会才来。

江落静静等待,即将践行一件从未尝试的壮举。

待会从哪开始?她想了想,发现自己并不怎么会,虫族交尾她是见过的。可人又没有尾巴,怎么交?之前误入向云台家的花园,看到两个人偷情,赤条条抱在一块。光抱着应该是不够的,否则她跟柳章抱了那么多次,柳章应该早就怀孕了才是。

肯定还有别的,她脑海里有一些朦胧柔软的画面,却不得要领。

幸好她早有准备,她摸到床头几本香艳的话本子,从头开始学习。这是她特意买的,有

图有字,配备详细解释,非常适合初学者。

江落捧着下巴仔细翻看,自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脑子从迷迷糊糊变成了一团浆糊。她恍恍惚惚,冒出许多个疑问。

这样真的舒服吗?

怎么感觉两个人都会很难受呢?

她不会把傅溶吓跑吧?江落觉得肯定会,她咬着自己的指关节,啃吮着,胡思乱想。她要不要先骗一下傅溶,告诉他我们来做个游戏,然后把他的眼睛蒙起来?毕竟傅溶对她要做的事情一无所知。江落想着想着,等了很长时间。

她渐渐困了,书本盖在脸上,挡住天光。

不知不觉天黑了……

第99章 解渴“没有傅溶,师父更好。”……

傅溶被柳章叫到竹屋,分身乏术。他坐了一刻钟,度日如年,如坐针毡。心里藏着事,生怕露出端倪。人看起来镇定地坐在那,其实已经走了有一会儿。

傅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我觉得舞姬一案必有隐情。死者伤口断面过分整齐,不像巫术所致。结案陈词环环相扣,毫无破绽,反而显得刻意。前头什么线索都查不出来,忽然冒出个凶手,明摆着是幕后之人故意推个替死鬼出来。刑部早早结案,想给上头一个交代,可这样未免对死者太不公平了。”

傅溶有理有据,说出自己的见解。柳章叫他来就是为了分析此事。

柳章与他持有相同意见,道:“这件事确实不简单。”

案子已经查清,处置结果都出来了。他们还在探讨真相,其实没有太大意义。但真凶逍遥法外,如何对得起死者在天之灵。傅溶既然插手,便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心有盘算,道:“改天我去刑部调案宗再看看。”

柳章道:“为何要改天呢?”

傅溶一愣。他尾指被蛛丝牵动,心也动了下。江落在催他。傅溶佯作若无其事,他低头喝了口茶水,道:“舅舅觉得应该什么时候去?”

柳章道:“人命关天,你本在调查此事,中途被玉山麒麟打断,拖延了很多天。刑部结案,肯定有人做种作梗。你若不尽早查清,等他们把证据全部清干净,真相可能永远不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

“舅舅说的是,”傅溶想了想,他的责任并不轻,“我会尽快办的。”

“我和你去趟刑部。”

“啊?”傅溶有些傻眼,猝不及防,“现在?”

“你有事吗?”

“没,没有,”傅溶心绪如麻,闪烁其词,“我很空闲的。”

说完他想给自己抽一个大嘴巴子。

柳章扫视他,将他的踯躅和慌张看在眼里,道:“那走吧。”

两人同去刑部,调案宗。刑部主事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子。胖子喜迎贵客,热情招待,一听到贵客来调案宗,当即耷拉着眉毛犯了难。

调案宗必须有朝廷文书,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照章办事。年底考评就要开始了,主事实在不敢犯禁,恳求楚王殿下和傅小侯爷的谅解,希望他们补了文书再来,别为难他一个干活的。他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妻儿,恳求二位大人有大量,别怪罪他,他也没有办法。

官场老油条滑不沾手,一个照章办事,就能把柳章和傅溶卡死在门外。

今日来得仓促,他们确实没有文书。光天化日之下,总不能可能强抢。

两人算是扑了个空。

傅溶再三暗示他通融一下,主事仍旧不松口。傅溶别无他法,只能对柳章道:“今日朝廷休沐,没法补文书,要不我们过两天再来?省得叫他为难。”

胖子感动得一塌糊涂,拱手道:“小侯爷深明大义。”

柳章并非仗势欺人之辈,也没有强求,道:“那便如此吧。”

傅溶掉头就走,摆出请的手势,“我送舅舅回去。”

柳章反问道:“你要去哪?”

傅溶眼珠子转了几圈。刑部离傅家不远,他脑中灵光乍现,为自己找到一个绝妙的借口:“这不正好路过侯府。我去看看我爹,晚上就不回家吃饭了。”

这套说辞合情合理,绝不引人怀疑。

柳章一直主张傅溶和傅争鸣修复关系。傅溶回家探望亲爹,他不会阻止。

傅溶打着如意算盘,心思活络。没等他高兴起来,柳章接上话,道:“正好,到了午膳时候。我也顺道拜访侯爷。”

傅溶道:“……”他没阻止他,他要和他一起去。

这不对吧。在他的印象中,柳章从未踏足过侯府。柳章和傅争鸣相处得并不和谐。为什么突然临时起意去拜访傅争鸣呢?傅溶心里咯噔一下,柳章不会猜到了什么,故意戏弄他。可是他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啊。

谎话已经说出口,覆水难收。傅溶心里头七上八下,不得不领着柳章往侯府的方向走。哪知道傅争鸣出门访友,根本不在家,只有赵梨带着孩子们会客。那场面别提有多尴尬了。赵梨战战兢兢,给柳章磕头行礼。

傅年年好奇地拉着柳章的袖子,奶声奶气地说道:“你是哥哥的舅舅吗?你长得真好看。”

柳章望着她头上红绳。

大概是长安最近流行的新式样,江落也这么绑过。

赵梨抱住傅年年,连头也不敢抬,怯生生道:“楚王殿下稍坐,待会与小侯爷用膳。我,我去厨房让他们做些菜。”

柳章听说傅溶与继母有些龃龉,今日一见,赵梨只是个柔弱妇人。

她在傅溶面前还要矮一头,诚惶诚恐的。

柳章道:“有劳夫人了。”

赵梨听到这声夫人,更加战栗,怕傅溶不高兴。她慌忙带着孩子走了。屋里只剩下柳章和傅溶。傅溶心不在焉,胡思乱想。柳章主动开启话头,喝了杯清茶,道:“上次江落从蛇窟里抱出来的,就是这小丫头吗?”

傅溶听到江落两个字,心惊肉跳,道:“对。”

柳章望着他错乱色神色,道:“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傅溶道:“有吗?”

柳章道:“你一直在捏小指。”

傅溶潜意识攥住手指,欲盖弥彰。被柳章点穿,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明显。他感觉到头皮发麻,整个人都被看穿了。柳章伸手从空中捞住一根透明丝线,端详着,若有所思。一回头便对上傅溶近乎惊恐的目光。

“她一直在拽你。”柳章眼神如古井般深邃,波澜不惊。

“舅舅……”傅溶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你知道她想做什么吗?”

“舅舅,”傅溶硬着头皮,说不出辩解的话来:“我……”

逃得一时,逃不了一世。蛛丝暴露的刹那,柳章什么都知道了。窗户纸被捅破,他头顶上的巨大压力反而消失无踪。全面摊牌,再不用鬼鬼祟祟。他在柳章面前缓缓抬起头,心里一片坦荡。他第一次忤逆舅舅,是在舅舅要杀江落的时候。现在是第二次。

柳章洞若观火,体察入微,道:“明知道前面有个坑,还想着跳进去。”

傅溶反驳道:“她不是坑。”

“我一直在想办法,让你跨过命中劫数。”

“她不是劫数。”

“你什么都不知道,”柳章望着他孤绝的眼睛,倍感失望,“你已经疯了。”

“舅舅说得对,我疯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傅溶指着自己的心口,带着那几份茫然的孤勇,道:“这颗心在为她跳。她勾手,我只能过去。”

“同心蛊的解药我已经给你了。”

“跟同心蛊没关系,”傅溶像是深陷绝境,无路可走。他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指,自嘲似的,越陷越深,道:“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疯了。”

“你不想疯,没有人能逼疯你。”

“我为什么不想,”傅溶情绪压抑到极点,陡然爆发,“没有人听我说话,她听我说。她为了遵守约定救我妹妹损失了一只眼睛。她陪我看烟花陪我喝酒说永远和我在一起。她说她喜欢我,她说她是为我来长安。她差点被舅舅杀了,死前还在叫我的名字。舅舅告诉我,我该怎么拒绝她?”

他一口气将心底秘密宣泄而出,酣畅淋漓。他再也不想忍了。

人迟早要直面自己的心。

柳章从未见过傅溶这般模样,失去理智,面目全非。柳章一直在提醒和敲打他,和江落在一起没有好下场。他却阳奉阴违,自甘堕落。

柳章所作的努力全部泡汤,也有几分怒意,“你以为她处心积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能为了什么?”傅溶皱起眉毛,苦笑起来:“最多要我这条命罢了。”

“她想要就拿去好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我出身侯府,看似什么都有,可我有什么呢?我娘死了,我爹一直看我不顺眼。太后满心疼我,却觉得江落是个野妖精,只想把昭阳嫁给我。舅舅抚养我长大,传授我功法,可舅舅关心过我真正想要什么吗?我每天都在想该怎么促成这桩婚事。可舅舅让我离她远点。”

“我不想让她毁了你。”柳章疾言厉色。

“她毁我什么,”傅溶豁然起身,声音都有些失控,道:“除了向云台,她再没杀过任何人。她甚至尝试救一个女子脱离苦海。舅舅收她为徒,却还是对她怀有成见。就算她变好,得道成仙,舅舅也不会真正接纳她。”

“你以为我阻止你们,是因为成见吗?”

“难道不是吗?”傅溶眼睛通红,难以接受这样的不公平对待。

柳章把江落这个人全盘否定,说她残暴自私。好像傅溶跟她在一起,就全完了一样。柳章那样独断专行,替他们决定一切。他的话就是天条铁律,不可更改。傅溶只能遵守。可是这多不公平。柳章难道就不会犯错吗?

“舅舅,”傅溶不忿至极,难以接受,“你一点机会都不给她。”

“如果我不给她机会,她现在已经死了。”

“是啊,我差点忘了,”傅溶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舅舅本就是为同心蛊才勉强收她为徒的。现在有了解药,杀掉她,我也不会有事。”

柳章何其薄情冷心,他对妖精,从未仁慈过。

傅溶盯着柳章,既心痛又绝望,反问道:“舅舅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敢对柳章出言不逊。

柳章忍耐再三,看傅溶钻进牛角尖里,胡搅蛮缠。每一句话都在加深误解,他几时想过再杀江落。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又怎么会无情到那个地步。一码归一码,柳章并不想同傅溶做无谓争执,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道:“傅溶,我真心收她为徒。”

傅溶终于还问出了那句话,强烈的不甘和冲动,让他几乎歇斯底里,“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不明白。今天不把话说明白,是无法收场了。

柳章觉得这一切十分荒谬。少年轻狂,做事冲动,全然不考虑后果。儿女情长真有那么重要吗?不和江落在一起,他就会死吗?柳章有些厌倦,竭力平复情绪,道:“傅溶,你的路还很长。你以后会遇到很多人。回过头来看这段情意也不过如此。”

傅溶口不择言:“舅舅断情绝爱,当然会觉得不过如此!”

柳章被话堵住了一刹那,哑口无言。

傅溶道:“舅舅不会明白的……”

片刻寂静,鸦雀无声。

柳章沉默了很久,终于放弃,道:“你愿意为江落生孩子吗?”

傅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柳章道:“如果你说愿意,我就不管你们了。”

“舅舅在说什么?”

“她与人交/配,能使人受孕。”

“她,”傅溶始料未及,从未想过柳章回说出这种话来,“她是男的?”

柳章将一切和盘托出,让傅溶自己做决定,道:“她是雌性,也是妖王。王不会怀孕,只需要为自己物色配偶繁衍后代。虫族没有她能看上眼的,所以她找上了你,给你下同心蛊。这样你才不会抗拒。”

他的每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捶在傅溶的天灵盖上。

柳章无视傅溶如遭雷劈的脸色,毫无感情继续说道:“在发/情期开始之后,你将会持续怀孕。孩子以寄生体的形式存在,能腐蚀你的意志力,让你忘了自己是谁。魔血日益摧毁你的身体,让你逐渐妖化,你的精神和身体都会上瘾。就算她有一天厌弃你,你也会求着她留下来,因为离开她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也许江落主观上并不想毁了你,但这一切不由她控制。她也是魔血的受害者。失控过后,短暂清醒,她可能会因为伤害你而内疚心疼。她会退化成动物,失去理智。她将为自己放肆的行为寻找无数借口。甚至你满足不了她,她还会去找别人。”

“妖王没有道德的概念。”

“她会觉得一切都属于她,天经地义。”

“她真心喜欢你,也真心喜欢着每个后来者。”

“傅溶,你能接受这一切吗?”柳章把问题分析透彻,到一种残忍的地步,“我不反对你和她做朋友,是你自己想要把自己变成她的奴隶!你觉得这不可悲吗?”

江落在房间里等了一天一夜,等得花都蔫了。她扯蛛丝,蛛丝毫无反应。傅溶没有来,不知道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江落满心期待落了空,她独自返回楚王府,顺着蛛丝的指向,看见一棵大榕树。她与傅溶时常在树下嬉戏打闹。

江落握住一截孤零零的树枝,上头挂着根蛛丝,随风飘荡。蛛丝一头拴着她尾指,一头拴着树枝。傅溶把线解开了。她有些疑惑,想去找他,问他为什么爽约。可傅溶的房间里空无一人,行李都被收走。

傅溶去哪了?

她在屋里逛了一圈,发现压在砚台下的纸条,是傅溶的字迹。字条写着一段留言。“我怕有一天,我会忘了自己。到此为止吧。”

傅溶走了,不告而别,走得悄无声息。

江落最讨厌话没说清楚就一走了之的人。雪千山是第一个,傅溶是第二个。

傅溶留下来的纸条,江落对光看了又看,到此为止。好一个到此为止,不是任何人逼他走的,他自己要走。这算什么?他们之前的种种又算什么?江落把纸条撕了个粉碎。她苦心孤诣,所计划的一切全部泡汤。强烈的挫败感如泰山压顶。

傅溶怎么能走?他怎么能走!不,不可以,傅溶一定还没走远,她还能追得上。江落回过神来,向外跑去。丫鬟忙拉住她,道:“小姐,小姐你去哪?”

江落反手将人推开,冲到门口,正好撞见柳章。

柳章堵在她的去路上,道:“你想做什么?”

江落望着柳章,心里头很着急,解释道:“师父,我要去找傅溶。”

柳章道:“他已经走了。”

江落道:“我不许他走!”

柳章道:“傅溶自愿投军,建功立业。”

江落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意识到是柳章让他走的,“我不让他去。”

柳章料定江落势必会有一场大闹,示意丫鬟退下。丫鬟匆匆离开,为他们关上房门。柳章独自同江落对峙,面对狂风暴雨,“你有什么资格不让他去?”

“他是我的人,我用他的时候,他必须在这里!我不管什么圣旨,也不管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外甥。他的一切都必须我说了算。”江落气得失去理智。她怒视柳章,步步紧逼,咬牙切齿道:“我现在就要去找他,把他囚/禁起来。”

柳章看着她疯狂的眼睛,厉声道:“你休想!”

江落气得身体在发抖。她眼神还是无辜的,带着笑,透着邪性的光彩。

“师父要拦我啊?”

柳章被他们两个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刚劝走一个,这个又来发疯了。他两头救火,疲惫不堪,既愤怒又无力,“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他拿着卦象,当做天条圣旨,棒打鸳鸯。傅溶明明已经对她动了心,就因为柳章从中作梗,让傅溶不得不放弃,远走高飞。都是柳章的错。那盘破卦象算得了什么东西。何以让他们畏之如虎。他们怕的,江落不怕。

“没有好下场又如何?”江落似笑非笑凝视着柳章。还是那般天真懵懂。残忍的狠意,她歪过头,认真而执拗地说道:“他死也要死我这里。”

柳章被她的无情所触怒,道:“自私自利,薄情寡义!”

江落冷笑道:“我自私自利?师父又如何呢?你口口声声说要助我成神,驱除魔性,其实根本不可能做到。你只是变着法子来压制我罢了。你何曾真心拿我当徒弟?我刚到楚王府,你就要杀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傅溶。”

她等了傅溶一天一夜。那种失望和空洞,如同恐怖深渊吞噬了她,她不想失去柳章。

可柳章把她逼到了绝路上。“干嘛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听你的,你也别拿师父架子来压我。”

柳章怒斥她胡作非为,道:“是你自己欲壑难填,什么都想要。世上事岂能皆如你意。”

柳章以为,她修心有一段时日,想来明辨是非,能够学会谅解和妥协。可谁知她反应如此剧烈,连囚/禁傅溶的话都说出口了,毫无廉耻心。

但凡她对傅溶有一丝顾念和情谊,都不会不顾忌他的性命。

她根本没想过傅溶,她心里只有自己。只要自己得到满足,傅溶死不死都无所谓。柳章看清了她的本质何等冷血,当年来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他的殷切教导和栽培心血全部付之东流,没有在这个妖精身上留下丝毫印迹。

这个惨烈的结果让柳章亦觉得失望痛心。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能放过傅溶呢?”

江落被他骂得懵住了。她不想同柳章吵架,明明她想要维护好所有人的关系,她忍了那么久,她既没有强迫傅溶,也没有给柳章下迷魂药。她受尽了委屈,把自己逼得想去死,到头来柳章还这么骂她。江落愣了好久,全面破防,“因为我好难受。”

“师父,”她捂住自己的脸蹲下去,“我太难受了……”

柳章看着她濒临崩溃的模样,心有不忍。他走过去,扶住她,单薄的肩头像是要碎掉了。柳章的火气顿时被一盆冷水浇灭了。江落深陷绝望,他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安慰道:“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江落道:“不会好的。”

柳章捧着她狼狈的脸,拨开她凌乱额发,道:“记得师父教你的清心诀吗?”

江落摇摇头,一阵恍惚:“我念了,没有用。”

柳章道:“师父陪你去泡冷水。”

他把江落打横抱起,回到江落的房间。让人准备冷水。江落蹲在木桶里,眼神迷蒙,望着窗外飘零的雪花。她的体温让冷水升温,整个房间热气腾腾,云雾缭绕。柳章点住她几处穴位,又为她传送灵力压制,起效甚微。

江落注视着雪花一片片落下来,道:“师父,下雪了。”

柳章道:“嗯,你看着雪,跟师父说话。”

江落道:“说什么。”

柳章道:“南荒下雪吗?”

江落道:“下。”

“很厚吗?”

“很厚。”

“……”

柳章不断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冷水换了一桶又一桶。江落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她的额头不再那么烫。看样这是周期性的,一阵一阵。缓过最激烈的那个过程,她的体温就会降下来。柳章把江落从水里抱出来,放在床上,让她休息一会儿。她看起来非常疲惫。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天地白茫茫一片,琉璃般干净剔透。

江落的瞳孔中倒映着明亮的雪光。

柳章道:“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江落抓着柳章的袖子,期期艾艾,道:“师父别走。”

柳章坐在床边,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水珠,道:“师父不走,师父陪着你。”

江落放心了,闭上眼睛。她很累。她每时每刻,都在跟理智做斗争。她把脸贴在柳章的膝盖上,像一个做噩梦的乖孩子。柳章满身水渍,同样疲惫不堪。其实这一切也不是江落的错。谁都没有错……她从未发/情过,也许什么都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很难受。

江落安睡了一刻钟。

她手指攥紧,死死抓着柳章的袖子。柳章还在,他没有走。江落陡然惊醒,那一股邪念又钻了上来。傅溶走了没关系,反正柳章还在。一样的。

甚至是她更想要的。

“师父。”江落嘴唇蠕动,发出细弱蚊蝇的呼唤。

“我在这,”柳章拧干帕子,盖在她出汗的额头上,“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师父。”

江落缓缓坐起了身体,望着柳章的脸。

帕子滑落到膝盖上。

柳章握着她僵硬的手,免得她指甲掐进自己的肉里去。

江落看着两人相接触的手,体温再次上升。她的意识渐渐恍惚起来。

柳章关切道:“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还是喝点什么?”

江落像是听不懂他的问题,道:“师父。”

她喊师父,喊了又没有后文。

柳章不厌其烦地回应她,给她安全感,道:“师父在这。”

江落伸手抱住柳章的腰。这个拥抱是十分安宁的,带着眷恋的。

柳章摸着她后脑勺,道:“还难受吗?”

江落道:“我闻着师父的味道,就不难受了。”

柳章道:“不难受就好。”

江落道:“师父我们交/配吧。”

柳章道:“……”

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柳章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他没有勇气再问一遍你说什么。怕自己会气急攻心,一口老血吐出来。他缓缓掰开江落的肩头,两人分开一段距离。江落眼神清明,真挚而温暖。她捧着柳章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由衷道:“没有傅溶,师父更好。”

柳章把自己的手一寸一寸抽出来,目光含着冷意,盯着她道:“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江落意犹未尽磨蹭着他的袖口,道:“我就是这么想的。”

柳章挥开袖子,气急败坏,“不许这么想!”

江落道:“为什么?”

柳章险些失态,厉声道:“因为我是你师父!”

师父又怎么了……师父就是柳章,柳章就是师父。

江落还想摸到他袖子里的手腕。柳章豁然起身,离开。江落抓了个空。柳章走了,并愤怒地摔了门。江落后知后觉,他不是说要陪着她吗?为什么要走?

“师父。”她下意识喊了句。

这次没人回应她。她坐在那,渐渐呆滞石化了。

第100章 煎熬“因为我太难受了。”

隆冬大雪。

师徒二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柳章布下结界,困住江落。江落无法冲破结界去找傅溶。

他们之间的关系降低到了冰点。

傅溶走了,被吓跑了。家中剩个大麻烦。柳章被两个混账玩意气得肝疼,还要为他们收拾烂摊子。他一夜没睡,翻找古籍,寻找消解之法。如果不是江落,他恐怕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会去研究“妖兽如何安全度过发/情期”这种鬼问题。

柳章想到她的话就火冒三丈。

混账东西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他不是没有教

过江落礼义廉耻。一发/情,脸都不要了。他当时应该重重甩她一耳光才是,大逆不道的畜生。

竟然敢对师父出言不逊!

柳章气了半宿,头大如斗。纵然快被气晕,也得耐着性子继续翻古籍,给她想办法。他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碰到这个天魔煞星。

书上说,妖兽发/情,要么忍着,要么找到配偶缓解欲/望,要么把自己阉了。总结来总结去,不过三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柳章竭力平复烦躁情绪,思考对策,看江落那德性,忍应该忍不了多久。拖延下去只会更糟糕。

干脆把她阉了算了。

柳章认真研究几个方案,发现容易失血过多,有生命危险。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给她找个伴,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以江落的妖力水平,还不能随便找。对方妖力太低的话,可能会有性命之虞。柳章上哪去给她找一个合适的配偶。这事有种匪夷所思的荒唐感。

柳章难以置信地想,我竟然要给我徒弟去找个男人?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归根结底,只能怪江落入门时间太短,如果她再修炼一年,不至于被发/情期逼得死去活来。偏偏是现在,才学个半吊子,心性也不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别的困难,柳章可以指点她想办法战胜,可这个困难如此微妙特殊。柳章自己都没有经历过。

人生中某些磨难必须靠自己去跨越。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柳章是个务实的人。他历尽千帆,度过无数艰难时刻。事已至此,情绪化没有任何用处,解决问题才是头一件要紧大事。他脑海中的惊涛骇浪逐渐归于平静,意识到江落别无选择。

给她找个伴吧,让她渡过情海。她会明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柳章没有妖精朋友,不知道上哪去给她找人选。他想起上次江落为保护一个虫族同伴,伤到了后背。那人是谁?她天天往蝶楼跑,难不成是蝶楼的妖精?可叛逃蝶妖被驱魔司杀了,蝶楼也被杨玉文一锅端。那人还活着吗?

很难说……

柳章思及至此,心情复杂。

“因为我太难受了。”江落哽咽的话音言犹在耳。

那么骄傲自负的妖王,被他骂得破防崩溃,无地自容。她自尊心碎了一地。

真的,那么难受吗?柳章心里无声叹息,舌根泛出些许苦涩滋味。他不希望傅溶受伤,也不希望看到江落身陷绝境。两个人都得好好的,好好长大,修行。他悉心浇灌栽培的树苗,应该向着太阳长成参天大树。可是隆冬来了,这一场大雪,铺天盖地。

窗外雪花唰唰飘落,柳章沉默地坐在雪光的阴影里。

“贵人,您这边请。”

红衣女为柳章打起帘子,点亮屋里的灯。

柳章身穿黑色披风,头戴帷帽,坐在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隔着屏风,红娘领上来一群娇滴滴的小女妖,脂粉气扑鼻而来。柳章强忍不适感,走到黑市门口,他就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但他进来了,还向老板提出自己的要求,道:“不要女的,换成男的。”

女老板怔愕地打量他,旋即赔笑道:“是是是。”

她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用帕子扇风,道:“男妖也有,贵人喜欢什么样的?”

这屋里又香又热。

柳章道:“……”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自己木然的声音:“要干净的。”

女老板忙笑道:“都干净着呢。”

小女妖下去了,上来一排少年。有的长着尾巴,有的长着耳朵,千姿百态,看得柳章两眼一黑。长安妖市无奇不有。柳章从前查案,把这儿扫荡过几遍。野火烧不尽,哪怕连根拔起,这些买卖过段时间又会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只要有买家,有需求,黑市就不会灭绝。

柳章没想过自己也会变成主顾。

自从收江落为徒,他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件违反原则的事情了。

“这个您瞧瞧,”女老板拽着小妖的手臂,给柳章过目,“嫩着呢?喜不喜欢?”

“太瘦弱了。”柳章不假思索道。

女老板又拉了个高大些的,“这个如何?”

柳章扫视一番,道:“不好看。”

换下这批,来了另外一批。无论高矮胖瘦美丑老幼,能被他找到缺陷破绽,毫不留情筛掉。

女老板从一开始殷切推荐,到后头脸上实在挂不住笑。她怀疑这人是故意来找茬的,道:“您看了几十个,没一个中意的。咱们这小店实在满足不了您的需求。要是蝶楼没倒,您还能挑三拣四。可我们的头牌都在这了,您到底要个什么样的?”

柳章觉得自己并不算挑剔,一再降低眼光,还是没有合适的。

他在黑市逛了两天。

人人都知道有个奇怪客人要买男妖。可让他说说,找什么样的,他又无法描述。实在是令各大妖贩子迷惑。柳章空手而归,行走在肮脏阴暗的小巷中。天上挂着半缺的月亮,冰晶盘似的,清冷寂静。月辉落在他柔软披风上。

大雪覆盖着整个长安。

角落里传出小妖的娇笑,引诱道:“仙师下凡来,与谁度良宵?”

柳章的脚步不急不缓,没有停留。

没有合适的。在他眼里,江落虽是妖王,但性灵纯净无暇,集善恶于一体。她悟性非凡,顺天地运势而生,若不能救济苍生扶狂澜于既倒,势必堕入魔道祸乱人间。她是神赐之物,好和坏都与生俱来。柳章守着这块独一无二的顽石,悉心雕琢打磨,期待她绽放光彩那天。

这块独一无二的顽石,谁来配?

不要脏的,不要坏的,哪里去找一只纯白无暇的妖?

柳章仰头望天,对月无言。

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难题。

江落被困结界,出不去。她的身体和心理都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动辄暴怒,把屋里的东西都砸了。柳章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她的院子,以免被误伤。傅溶一走,江落成了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她在屋里来回踱步,异常躁动,每到夜深人静,浑身滚烫。

如同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她的攻击性变得格外强烈,被身体的一团火折磨得夜不能寐,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涌了上来。她不仅恨傅溶不告而别,还恨柳章跟她作对,连楚王府的一切都恨上了。抓心挠肝,辗转反侧。

江落迫切想要寻找一个宣泄口。

隆冬时节,院子里覆盖着层层白雪。她的院子率先雪化,成片的雪片受热溶解,淌成一条小溪,穿过洁白大地,流向低处。倒了夜间热气腾腾,白雪蒸发,埋在雪层下的种子提前萌发生长发芽。斑斑点点的绿色迅速扩张,春色提前降临。

明明是天寒地冻的世界,院中生机盎然。

万物争发,郁郁葱葱。成了楚王府一处奇景。众人皆以为纳罕。天降异象,吉凶难测。

不过三五日功夫,植物的生长速度便超过了一年的周期,树木提前开花。桃花,梨花,杏花,茉莉,金银花,不同季节的花树藤蔓热烈绽放。整座院子五彩斑斓花团锦簇,奇香扑鼻。四季之景齐聚一院,花繁叶茂。美得杀气腾腾,惊心动魄。

眼瞧着那院子异军突起,看得人心惶惶,更觉不详。

江落独自躺在地板上。短短几日内,她的房子已经不成样子,被花草植被给吞没了。地板节节爆裂,草叶从缝隙里钻出,肆意生长。屋内梁柱缠慢藤条,沿着横梁开满一朵朵粉白色小花,花苞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

这里不像个小姐的闺房,大变了模样,像个妖精的山洞。

江落被花草所吞噬淹没,眼神空洞,仿佛已经死去。蝴蝶悄然停落在她身边,用她能听懂的语言说:“大王,如果您无法找到伴侣,您将会现出原型。”

江落把脸埋在草里,不想面对现实。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她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慢慢度过。结果发/情期来了,傅溶走了。这无疑是最糟糕的一种的情况。蝴蝶提醒她:“在长安现出原型是非常危险的,所有的捉妖师将发现您的存在。他们会为了魔血追杀您。楚王府不再安全,您会被他们肢解瓜分。”

江落道:“有什么办法可以中止发/情?”

蝴蝶道:“断尾。”

虫族的尾巴,是十分特殊的,可谓至关重要。

江落盘腿坐在花丛中。尾巴蠢蠢欲动。她能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失去控制。等到尾巴控制大脑,她可能就彻底变成动物了。她并不想这样,很痛苦,身心备受煎熬。根本无法冷静下来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什么也干不了。

不眠不休,精神失常。

为了缓解和压下这种令人不适的烦躁感,她什么都愿意做。

江落拿起了刀,对准自己的尾巴。

蝴蝶见状一惊,对她做出郑重劝告:“

大王最好不要那么做,断尾是不可愈合的。您已经挖掉内丹,再断尾的话,您将变成残废,无法自保,永远受制于他人,而且终身失去繁衍能力。这无异于自杀。”

也就是说,断尾她就废了。可能自杀还来得有尊严一些。

江落权衡之下扔掉了刀。她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把满地花草踩得浆液横洒,东倒西歪。她踩踏的速度跟不上花草生长的速度。是她自己在产生气味,诱使花草疯长。她是污染了这一切的源头。花香味冲得人头晕目眩,她真想一把火把这些该死的花和房子一块烧了。

江落走投无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柳章布下结界,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她去找傅溶,也是为了隔绝她。柳章早就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当机立断送走傅溶送走。他预判了她的疯狂,做出应对之策,选择保护傅溶。

江落后知后觉,其实他保护了所有人。

因为江落在这段时期会变得极具攻击性,关在笼子才是最保险的。柳章考虑周全,避免任何人受伤。唯独放弃了她。他知道她在忍受怎样的煎熬吗?他知道她会伤害自己吗?

柳章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他一直秉持着清心寡欲的理念,认为江落像个牲畜一样,教她压制冲动收敛欲/望。

所以江落断尾,才是他最想要看到的结果吧。

她变成个半死不活的残废,再无反抗之力,只能乖乖做个小徒弟小宠物。等到那时候,她可能连村头的恶犬都打不过了。她成了笼中雀,家养狗,不但没了情/欲,连作恶的能力都没有了。那才是柳章所期盼的模样。温顺听话,纯良无害。

他再也用不着防着她了,也不用担心卦象上的劫难。傅溶安全了。没人能害他。等这一切过去,柳章再让傅溶回来,他们还是从前和睦亲近的一家人。江落想明白这一切,忽然什么都懂了。自始至终,他们是一家人,她是局外人。

没有人接纳她,也没有人在乎她。她的心好像破了个大洞。

“蓝小梵,”江落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的心好痛。”

“大王,我们是虫子,没有心。”

江落面无表情,她反应慢了一会儿。想起来,对啊,虫子根本没有心。是柳章当初让她去修心,她误以为自己真的有了心。人怎么会因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而痛苦呢?

江落仰面倒在地上,任由鲜花穿透自己,她木然地看着快被吞噬的房梁,眼神冰冷麻木。时间缓慢流逝,阳光从屋子这头斜到那头,如退潮的海水,夜幕降临,只有她搁浅在人世间。无边寒冷笼罩着这间孤僻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