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山长水远,再无归期。天下偌大,两个人断了联系,从此难以重逢。如果江落带着与他同出一源的茧,就能通过茧感应到他的远近距离。找起来可能容易一些。
蓝小梵欲盖弥彰,找了个借口,道:“我们可能会遇到危险,茧跟着你,安全一些。你若帮我这个忙,来日重逢我再谢你。你若嫌麻烦……”他语气落了下来,也没什么底气,勉强一笑,“那就算了。”
“怎么照顾?”江落打断他的丧气话。
“放在干燥的盒子里,多通风,不冷不热就好。”
“需要喂吃的吗?”
“不用,”蓝小梵听她口风是要答应了,雀跃万分,笑道:“他吃不了东西。”
“行,我记下了。”江落道:“保证还给你的时候一根丝也不少。”
“谢谢你。”蓝小梵郑重其事。
现在,江落要照顾的东西,除了自己搭的蚂蚁窝,还多了只蝴蝶茧。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比在南荒开疆拓土简单得多。蓝小梵得寸进尺,见她答应这一桩,又忍不住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江落道:“还得等一段时间。”
蓝小梵道:“你留在长安,是有什么事吗?”
江落道:“有,头等大事,等我办完,就回去了。”
蓝小梵的手缩进袖子里,握住缠红线的铜钱。日子有了盼头。他眉眼弯弯,心里甜滋滋的,像喝了一整罐蜂蜜,轻声道:“好,我等着你。”
第76章 戒严柳章道:“人各有志。”……
长安戒严,街道封锁。沿街商户门户紧闭,大街上一个平民百姓看不到,只准官兵通行。各分岔路口分兵把守,巡逻队伍穿梭于大街小巷。偶尔快马疾驰而过,来往送信,流水般的汇聚到驱魔司,共同组成万事具备的结论,由赵志雄呈报杨玉文。
杨玉文身披全副战甲,腰间挎着长刀,大步流星走到驱魔司门口,望着清澈透明的天空。万里无云,他眯起眼睛,视野尽头掠过一只苍鹰。
苍鹰翱翔万里高空,横掠天空,俯冲下来,半空中撞上透明大网,大网被撞的刹那闪现金色光芒,比太阳更耀眼。苍鹰四分五裂,羽毛和血从天空坠落。
这是驱魔司大阵防御开到最大级别的效果。
无论妖物,还是小动物,一旦撞上屏蔽网,将立即四分五裂。
钦天监推演天象时,预判初九那日阴雨多云,诸星暗淡,乃大凶之兆。这话当着陛下的面说的,给驱魔司施加了一层压力。杨玉文回头便让人架了几门高炮,对天连发上百炮,大雨提前落下。
到了初九,果然晴空万里。
杨玉文问钦天监的人这下还凶不凶,那老头急赤白脸,一通抓耳挠腮,无话可说,愣是把记录簿上的大凶改成了大吉,这下杨玉文满意了。几个宿敌向监管此事的柳章告状,弹劾杨玉文擅改运道,恐上天降罪。
柳章不做回应。
晴天有利于观察,于换阵有利。杨玉文办得没有问题。
为换阵,陛下辍朝三日,六部文武百官皆配合驱魔司行事。共有七万兵马守护这座长安。长安百万生民,祖宗基业,若有闪失,杨玉文与柳章都难辞其咎。不成功便成仁。比起这桩头等大事,不敬苍天也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接过重担以来,柳章没少收到告状。有实事求是的,有夸大其词的。几乎杨玉文每一步动作,都遭到反对。一方面可看出杨玉文树敌颇多,的确很不受待见,另一方面却佐证了他的确是办实事的,只按照自己的计划稳扎稳打推进,绝不因任何人任何事动摇。
杨玉文刚愎自用,又万分自负,雷霆手段,不惜声名狼藉。办事的人永远会比不办事的人遭受更多误解和谩骂。对此柳章看得分明,洞若观火。
只要是对的,有利的,驱魔司的提案,他都会批。譬如杨玉文要砍天坛那棵百年老树,理由是换阵剧变,此树位置过高,易引天雷,触发火灾。礼部官员纷纷反对,并暴跳如雷,表示那棵树是真宗亲手所植,砍了大不敬。
柳章便折中处理,让人把树挖了,等换阵完,再埋回去。
这下礼部的人连柳章一块骂了,数典忘祖,背弃祖宗。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满心盼着柳章上台,跟杨玉文神仙打架,斗个你死我活。哪知道气性刚烈能抗旨的楚王殿下竟然转了性子,对驱魔司大开方便之门,处处放水。杨玉文干得太过分,他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这让大家深感失望。
柳章与杨玉文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分明是要将长安的天翻过来。大家自寻晦气,碰了壁,愤愤不平,又聚起伙来,准备日后联名上奏弹劾柳章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等罪状。朝中暗流汹涌,围绕换阵之事引发的风波,从未停歇。
天坛挖树那日,杨玉文和柳章围观,礼部以及宗亲监督,连何内监也代表陛下来了。七万人为了长安安危累死累活,忙个不停,无人在意。杨玉文要从户部要点犒劳银子,他们扣扣索索。结果挖个树,成了天大的事。
大家忧心如焚,生怕伤了真宗亲手所植的常青树,被祖宗怪罪。
诸如此类荒唐事,不胜枚举。杨玉文受惯了这些,习以为常。比起他,这次柳章被骂得更厉害,因为柳章身为皇室子弟,要挖他老祖宗的树,更是倒反天罡。杨玉文看见礼部尚书吹胡子瞪眼,将柳章训得跟孙子一样,觉得十分滑稽。
那位老尚书八十岁高龄,三朝元老,官封太傅,祖上两位老臣配享太庙。老头子身上金光闪闪,连陛下也敬他三分。他是老古板,成天挂在嘴边的就是成何体统。杨玉文捧腹大笑,难得如此开怀,问柳章:“不知殿下聆听教诲,作何感想?”
老尚书年纪大了嘴碎,说两句便说两句吧。
树还是要挖的,柳章听他骂完之后,让人把他扶下去休息。
杨玉文看热闹不够,还要当面揶揄柳章。柳章泰然以对,并未觉着丢脸,道:“这些年,杨大人还能在朝为官,也不容易。”
“这话说的,”杨玉文道:“旁人一听,更要将殿下视作我的朋党了。”
“为国为民,于大局有利,谁的朋党又有什么干系。”
柳章认同杨玉文的布阵策略,但不认同他的手段,也瞧不上他的品行。这是可以分开谈的两码事。在杨玉文看来,挺稀罕。他以为柳章是将他全盘否了的。两人此生对立,永远不可能做朋友。
杨玉文轻描淡写刺了他一句,道:“殿下孤高自诩,不屑于结党。如今竟说这话,到底不符合你的神仙人品。”
柳章接道:“你高看我了。”
这话是杨玉文初次听闻。柳章从不自贬。
从得知柳章包庇江落杀人一事后,柳章的形象,在杨玉文眼里一再崩塌。变得越来越真实,也更有人味了点。他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
柳章才情出众术法高超,却管不住徒弟,身份高贵,也会为世情低头退让,把砍树方案改成挖树方案。懂得顺势而为,不在无无意义的事情坚持,引发争斗内耗。他甚至学会了容忍退让,把驱魔司的颈环堂而皇之地戴在脖子上。
杨玉文看见了,朝臣也能看见了。每个人都看见了。柳章能无视所有外界异样的目光。杨玉文总认为,他和柳章站在太极的两端,一黑一白,追求自己所认同的道。杨玉文走在黑里,不介意被染得更黑点。而柳章在白里,自然要想方设法维持那份白。
但柳章变成了灰的,圆融贯通,反衬得杨玉文故步自封,像个非要跟所有人对着干的傻逼。
“这东西殿下戴得舒服吗?”杨玉文问,有点挑事的意思。不知为何,每次与柳章对比,他都觉着自己输了一招。
“不舒服。”
“要不我给你换个好的?”
“不用。”柳章无意纠缠此事。
面对旁人眼光,他不在乎。杨玉文颇觉玩味。
“黑色不衬你,换个红的怎么样?”
“看来杨大人对换阵胸有成竹,倒关心这等微末小事。”
“当然胸有成竹,”杨玉文见他岔开话头,也觉得纠缠颈环的事没什么意思,道:“十年前的错误,我爹犯了一遍,我不会犯第二遍。”
“小心驶得万年船。”
“败了,”杨玉文望向苍天,眼神漠然,淡淡道:“老子拿命去填。”
“此阵若毁,你我死不足惜。”柳章却看的是远处长安街市,道:“遭殃的是天下万民。”
杨玉文扭头走了,把刀扛在肩膀上,道:“殿下放心,有驱魔司在,天不会塌的。”
走出十几步,遇到一群宫装女子。为首竖着高髻,着浅紫素仙裙,二十出头的年纪。那人生得极美,身段款款,明艳动人。所过之处人人回首,响起小声的议论“秦姑娘来了”。杨玉文刚好走在她的去路上,站定了脚步。
身后几个驱魔司弟子都低下头,生怕多看她一眼会被上司殴打。
秦愫朝杨玉文行礼,笑道:“杨大人安好。”
杨玉文道:“你怎么在这?”
秦愫道:“听闻多位大人在此,太后命我来送桂花汤圆,祝换阵圆满顺遂。”
后头宫女都提着食盒,井然有序,似一群仙女。仙女忽然降临到一群大男人中间,顿时让气氛焦灼起来。秦愫抬了抬袖子,宫女开始分发汤圆。杨玉文在她脸上完美无瑕的笑容扫过,料定她是假传太后口谕,跑来见柳章的。
太后年事已高,怎么会管那么碎的小事。要管也是皇后来管,轮得到秦愫露面。
“今日是你母亲祭日,你可还记得?”杨玉文问道。
“记得,”秦愫莞尔,眼睛半弯月牙,“劳烦杨大人上心。近来宫中事忙,不能随意走动。前两日我已禀明太后,私下回秦家为母亲上过香了。”
她只称呼杨玉文为杨大人,而不是表哥。因为上回翻脸,杨玉文说她不配做杨玥的女儿。秦愫从善如流,改了称谓,与杨家划清界限。她好似一个没脾气的假人,无论杨玉文如何奚落讽刺,皆不以为意。只有提到柳章,才会有反应。
母亲祭日她可以挪到前头去祭奠,听到柳章来了却殷勤送汤。
“追男人到你这份上,”杨玉文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也真是贱得厉害。”
“秦愫卑弱之身,不值一提,”秦愫面对无理责难,从容道:“如今四海升平,仰赖各位大人不辞辛劳,舍生忘死。我略尽绵薄之力,与有荣焉。”
她本可以和他们这些人并肩站在一起。她却要退到幕后,甘流于俗,做寂寂无名之人,行微不足道之事。若是如此谨小慎微苦心孤诣,为自己谋个好前程,从此相夫教子,也未尝不可。她偏要不知廉耻等着柳章,沦为天下笑柄。
秦愫走的每一步,都踩在杨玉文雷点上。
杨玉文都想一耳光抽死她算了。
十年前,驱魔司大阵被破,上古凶兽麒麟从天而降,攻入长安。沿街房屋毁坏三千幢,百姓死伤上千人。麒麟凶性大发,四处喷火,引发城中混乱。
驱魔司众人抵挡不住,节节败退。直至麒麟攻入皇宫,天子危在旦夕。杨家女杨玥挺身而出。杨玥身怀三甲,独守于崇明殿外,以腹中胎灵结凶杀阵,给于麒麟致命一击。麒麟败退,逃出皇宫。援军终于赶到,杨玥却身死力竭,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那次惨案给驱魔司带来了惨痛教训。
天子震怒,命驱魔司务必击杀凶兽。杨国师立军令状,率部赶往玉山追杀麒麟。杨家功过相抵,杨玥以女子身死封一等军侯,以国礼厚葬。成全满门忠烈四字,英名不朽。提起那位天下无双的姑姑,杨玉文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钦佩的人不多,女子更没有,杨玥是唯一一个,她的死重于泰山,大公无私。大家都记得她的名字,知道她姓杨,而不是秦家太尉夫人。秦家因这么个儿媳妇争光。
杨玥留下的孤女秦愫被太后带进寿康宫亲自教养,陛下抚恤,无人不怜惜。甚至杨国师都对妹妹的遗孤深感愧疚,曾问过秦愫,要不要回杨家,继承她母亲遗志,做一名捉妖师。秦愫拒了,说抛头露面非女子本分,她愿意跟着太后,学琴棋书画针织女工。
秦愫没有那个志向,杨国师只好随她意愿。
这把杨玉文气得七窍生烟。他满心期待,准备教表妹习剑,谁知人家只想学绣花。
她可是杨玥的女儿,
她怎么能说那种话,自甘堕落。就算天底下所有女人都那么说,唯独她不可以。然而人各有志,他们无法勉强秦愫走那条路。秦愫不敢拿剑,连只鸡也不敢杀,唯好读书。
长大了,秦愫美名远扬,成为长安的才女,文士口中的名美人,幽淑娴静,仪态万方。一家有女百家求。
杨玉文出入秦楼楚馆,常听那些男人评点女人,说到最后,都要和秦愫做对比。他们夸秦愫何等仙姿玉貌,柔媚温婉,又是孤女身份,身世清贵。比话本子中编撰的女角还惹人怜爱,神魂颠倒。有一家公子甚至为秦愫害了相思病,此生非她不娶。
席间的酒后之言越说越不堪,越说越下流。杨玉文把桌子掀了,扬长而去。后有传言说他暗恋秦愫。而在杨玉文心中,他对秦愫并非男女之情。秦愫是杨玥唯一的继承人。杨玉文总在透过她看她母亲的影子,
可渐渐地,他发觉,秦愫软弱得无可救药。
秦愫只是秦愫而已,一个庸俗肤浅,愚不可及的女人。
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杨玥了。
秦愫亲自舀了两碗汤圆。一碗奉给杨玉文。杨玉文抬手撂翻,汤水泼在地上。他剜了秦愫一眼,翻出白眼,厌恶连盖也盖不住。杨玉文走了。贴身丫鬟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秦愫脏污的裙子,忍不住道:“杨大人怎么这样。”
秦愫默然不语。丫鬟跪下去为她擦拭裙摆。
秦愫扶起她的手,道:“别擦了,回去再换吧,没关系的。”
丫鬟小声抱怨,秦愫只当听不见,又端了另一碗,去送柳章。此情此景,柳章目睹杨玉文与秦愫闹翻,并不好置喙。秦愫还是笑着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惯会忍耐,粉饰太平。
柳章接下汤圆,道:“多谢秦姑娘。”
秦愫道:“殿下也觉得,我不如我母亲吗?”
柳章道:“人各有志。”
秦愫垂下了目光,望着裙角污渍,扯了扯嘴角。
像杨玥有什么好,死得那么早。
除了虚名,什么也没得到。
第77章 换阵“你不会让师父失望的,对吗?”……
天坛上,星罗棋布,排满禁军。
他们身披盔甲,左右间隔两丈,一字排开。手中高举火把,将偌大天坛照得灯火通明。
江落眯起眼睛去看,朵朵火焰虚了焦,连成片,像一条长长的银河。看久了有种眩晕感,分不清天上地上。人间宫阙,琼楼玉宇。
天坛是换阵的最佳观测点,杨玉文和柳章亲自坐镇,驱魔司和玉清观都在。禁军出动,以防意外。宫中上下严阵以待。所有人高度警戒,然而换阵过程十分宁静。
好像开始了,又好像已经结束了。驱魔司大阵在十年内被杨玉文改得面目全非,换阵设计了一套全新模式。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一切悄无声息,像黑夜中的海,凶机埋伏在水面下。今夜长安固若金汤。
夜幕中一旦浮现出不同寻常的东西,那便是厮杀的信号。
江落早早来到,站在玉清观弟子这行的尾巴里,与溪亭并肩。
“还要等多久啊?”她站麻了腿。把重心不停地在左右脚之间切换。
“不知道。”溪亭小声道。
大家傻站着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江落耐心几乎耗尽。
换阵本来和她无关,是柳章一只手薅了她来,让她跟溪亭他们一块站岗。江落又不是他的侍卫,她来站岗能起到什么作用。
长安戒严,形势紧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起连锁反应。柳章兴许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脑子抽风,在这节骨眼上使坏。柳章公务在身,照管不到家中,怕她兴风作浪。索性放在眼皮子底下,省得她闯祸。
江落自然不忿。
在柳章眼里,她就像个随时会失控发疯的闯祸精。凭什么恶意揣测她,一定要做坏事呢?她是个再讲道理不过的人了。江落望着柳章的背影,嘀嘀咕咕骂了两几句。她拖着麻了的腿,走向前头唯一两个座位。那是为杨玉文和柳章准备的。
除了这两位,其他人哪配有座位。
江落站得烦躁,管他三七二十一,找到座位直接一屁股坐下。天坛辽阔,守卫众多,都跟雕塑木桩一样。她稍有动作,四周视线便汇聚过来。林师兄见江落突兀的举动,忙在后头使眼色打手势,催她回来。江落没看见。
坐下来舒服多了。反正柳章也不坐,让她坐一会怎么了。江落惬意十足,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这位置好,睥睨四方,视野开阔。整座皇城尽收眼底。再看得远一点,长安城街市都在自己脚下。天地日月乾坤,围绕着她旋转。
怪道皇帝喜欢坐头一把交椅,俯瞰众生的滋味果然不错。
江落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小桌上摆着一盘青绿的橘子。她扒开青皮,把橘子瓣扔进嘴里。这橘子不知道谁放的,酸掉牙。她刚嚼两下,五官扭曲,当即伸出舌头,把橘子吐了。太难吃了。这么酸也送上来。
“快回来……”林师兄用气声说话。
江落回过头,看见一脸惊慌的林师兄。林师兄冲她疯狂招手,快回来,别坐在那,免得别人笑他们楚王府没规矩。那不是给她准备的位置。
江落的屁股纹丝不动,就坐那了。
她对林师兄的示意视若无睹。
这一晚上,玉清观弟子跟驱魔司的人初次较量,激起了男人之间奇怪的胜负欲。他们比谁更有气势,一个个站得笔直,像是骨盆前倾的老母鸡。拽得很。杨玉文和柳章在前头聊天,后头明争暗斗,暗流汹涌。
片刻后,杨玉文和柳章结束交谈,转身往回走。他们俩老远看见江落坐在那,像个小山大王。直到他们走到跟前,林师兄的心提到嗓子眼,暗道完了。江落依然没有起身的打算。杨玉文隔岸观火,自个坐下,笑看着两师徒。徒弟大庭广众之下使性子,不知柳章打算如何是好?
徒弟坐了师父的座位,师父坐哪呢?
柳章看着坐没坐相的江落,还有她脚下的橘子皮,道:“站到后面去。”
江落瘫成没骨头的样子,向他撒娇,嘟囔道:“我不想站着。”
柳章好商量的语气,反问:“那跪着如何?”
“不要。”江落坐直身体,她豪迈地拍拍自己的大腿,“要不师父坐我腿上吧?”
杨玉文闻言,心说哟,你们玩得挺野。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柳章。
柳章像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孽徒说出什么鬼话都不会让他震惊。
“我看你这条腿是不想要了。”
林师兄见状不妙,赶忙架住江落胳膊,强行把人拖走,腾出位置。座位空了出来。柳章这才坐下。他气定神闲喝了口茶。他对江落的忍受能力已经被锻炼得非常强大了。过阵子秋后算账,再收拾她。他不急于此时发作。
“劣徒言行无状,让杨大人见笑了。”柳章留意到杨玉文窥探的眼神。
“养徒弟真有意思,”杨玉文抓了两个橘子玩,道:“搞得我也想养一个。”
“可以试试。”
“我看中了你家这个。”
“杨大人患上了眼疾吗?”
“哈哈哈……”
柳章居然会讲笑话,真稀奇。养了这么个活宝,磨出好脾气,被迫与世俗和解,还学会了自嘲自贬,与徒弟拌嘴。杨玉文觉得柳章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想到一个不怎么合适的比喻。以前的柳章,像个贞洁烈女,不苟言笑。现在像个带孩子的寡妇,认命了。
江落一把甩开林师兄,瞪着他,林师兄被她眼中凶光吓住,不敢再拉扯她。
“师妹,听话,”林师兄劝道:“别让师叔为难。”
“是他为难我。”
江落火气冲,坐也没地坐,非拉着她来。
江落故意大声道:“我走了!”
林师兄道:“你一个人去哪?”
江落道:“我回家睡觉,我才不在这傻站着。”
她扭头就走,沿着地砖线,面朝南方。看样子是打算一个人生闷气走回楚王府。这会儿戒严,不可能派马车送她。走路可能要走两个时辰。林师兄急了,怕她路上碰见禁军说不清楚,给柳章惹麻烦。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能把这头倔驴打晕,扛走。
江落走出老远,心下别有算计。
她想找个隐僻的地方,观察蝶妖们如何冲出大阵,关键时刻助他们一臂之力。可跟柳章待在一块,她什么也干不了。借着发脾气,赶紧跑路。她越走越快,半道上,卡住。她低头一看,腰间缠上了一缕金光。
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倒仰,向后飞去。掠过十几丈距离,她大吃一惊。刚要施法刹住,便撞入某人怀抱。江落回过头,耳坠子擦着柳章的鼻尖荡过去,阴影掠过他瞳孔。柳章的手横过她的腰,把人禁锢在身前,道:“坐着,不要再胡闹了。”
这椅子足够大,容纳得下两个人。
江落的屁股坐在半边椅子上,但上半身枕在柳章胸膛里,整个人斜躺着的。裙摆刚好盖住柳章的膝盖。这姿势从外头看来,就像坐在他怀里一样。江落看着腰间的手臂,浑身的血凝固了,她不知所措,保持僵硬的姿势。
柳章不准她走,让她和他坐同一把椅子。
“师父……”江落死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抱她。
“安静,”柳章动手合上她的嘴,“不许吵。”
他指腹擦过她嘴唇,江落哆嗦了一下。她嗓子干渴,艰难咽了口唾沫,突然很想喝水。但发不出声音。柳章让她安静,她好像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想照他说得做。
江落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她忘掉了蝶妖,也忘记了腿麻。所有感官都汇聚在后背,跟柳章胸膛相贴,衣裳传递着暖意。柳章是温暖的,江落贪恋他怀抱,试着放松,就这么靠在他身上。她的脑袋顶着柳章的下巴,眼睛看到了漫天的星星闪烁。
柳章环抱着她。两人仰望着同一片星空。
原来今夜的星星这么亮。
“知道那颗最亮的,是什么星星吗?”
柳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说话时,胸膛闷闷的,江落能感觉到他说话的气息。
“是什么星星啊?”她小声道,脑子晕晕乎乎,被柳章话题牵引。生怕打破这静谧气氛。刹那间,杨玉文不存在了,禁军也不存在了,这里只有她和柳章两个人。
“启明星。”柳章道。
“那旁边,”江落伸出袖子里的手,指了指天空,“旁边那颗小的呢?”
“贪狼。”
“下面那颗闪着的是什么?”
斗星、牛星、女星、虚星……江落点到一颗星星,柳章都能说出它的名字,如何分辨以及星星象征的吉凶之兆,有的蕴藏神话故事,他娓娓道来。
原来人族给每颗星星都起了名字。航海迷途之人,依靠星星寻找回家的路。牛郎织女,通过鹊桥相会。还有一种说法,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长在天上,为思念他的人照亮道路。柳章讲了好多好多的故事,江落听得渐渐入迷。
如果就这样抱着,听他说话,到天荒地老,该多好。
江落浮想联翩,把正经事忘了个精光。
雪千山他们应该是没有问
题吧。杨玉文和柳章都在这里,不会发现他们。
江落的心霎时静了下来。
柳章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手背,像是哄小孩睡觉,轻声道:“等你修成正果,到九重天上,就能看见真正的星星了。”
江落享受其中,小声道:“现在看到的不是真星星吗?”
柳章道:“只是星星的光。”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
“等你有了心。”
“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心。”
“等你手上这串辟邪珠再也不发光,”柳章握住她的手腕,话音带着点神性,“等你看万物生灵,也同蝼蚁一样,没有摧毁的欲望。明白了何为守护和拯救,心自然就会长出来。”
江落把耳朵贴在柳章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就像师父这样吗?”
“是,”柳章握住她的手,道:“你会比我做得更好。”
江落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柳章为她整理袖口,盖住辟邪珠,道:“你不会让师父失望的,对吗?”
江落仰头望他,满眼星星,斩钉截铁道:“当然!”
杨玉文看他们旁若无人聊了大半天,一通乱扯,最后七拐八绕,得出这么个结论。不禁对柳章的洗脑能力叹为观止,从星星扯到徒弟发愤图强,徒弟还深信不疑,跟打鸡血一样。先前他对赵志雄表示,柳章管不住这条狗,江落迟早闯大祸。现在看来,他可能要把那句话收回去了,这他妈的也太听话了,什么忽悠都信呐。
恐怕柳章让她去摘星星,她都会满口答应,嗷呜一声,把星星咬下来。
江落一脸崇拜地窝在柳章怀里。
柳章说了半天话,抽空喝了口茶,对上杨玉文怀疑人生的眼神。柳章摸了摸江落的脑袋,十分含蓄地表示我徒弟就是这么听话,没见过吧,没见过就对了。
第78章 叛逃他们是自由的。
长安天际,出现了一层白亮细线,如海浪般缓慢卷来。滤过满天星光,由远及近,越来越亮。长安被这一根口袋线收紧。囊括方圆三百里,四方天空都被圈了起来。江落仰望天空,看着这巨大的白色圆圈。她在瓮中,坐井观天,渺小得不值一提。
天坛上所有人,玉清观弟子,驱魔司捉妖师,包括守备禁军,上千人,全部抬起头,望着那个圈。白圈以天坛为中心收缩变小,笼罩在他们头顶,亮度盖过星辰日月,大家沐浴在圣洁的白光下。杨家数代阵师凝结心血,打造出的大阵,鬼斧神工令人惊叹。
这是人族智慧的结晶,为守护百姓而建的大阵。
妖魔不侵,神鬼莫犯。
有它在,长安便永远在。
天坛上一丝风也没有,江落眺望西南方向,那儿星光暗淡,一片空无。她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什么细节。如果雪千山没算错,他们将从那个方向突破。以怎样的方式,是否成功,都是未知数。无人知道命运会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江落置身人群中,所能做的唯有等待。她从不向上天祷告。
子时过后,在视野深处,西南方位,忽然闪现了一个小点。那颗点深深烙印在江落眼瞳中,让她心头揪紧。她面无表情,屏住呼吸。小点炸开成白花。
江落的瞳孔收缩了下。
她抓着柳章的手,掌心发烫。
此时此刻,她仍同柳章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柳章注意到天边不同寻常的异动。
白花的光芒转瞬即逝,仅仅刹那后,归于黑暗。
江落的心不安跳动。这是成功了,还是失败?
柳章扫过江落手背,她的手又细又瘦,骨头稍微用力便凸显出来。他抬起眼,不动声色注视着江落的侧脸,江落嘴唇微张,死死盯着天边那朵小小的白花。她紧张而焦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抓谁的手。柳章任由她抓着,思索片刻,回过头对林园使了个眼色。
林园会意,悄悄退了下去,离开天坛。
场上注意到那点异常的人不多。
杨玉文靠在椅子上睡觉。他是全场压力最大的人,此刻安然闭目,竟能睡得着觉。他身后的赵志雄倒是处于警惕状态,看到了白花,但没叫醒杨玉文。白花转瞬即逝,也可能是看花了眼。赵志雄正在思考为这点小变故叫醒杨玉文值不值当。毕竟那点光芒,比一只鸟撞上去还小,可以忽略不计。
江落悄悄环视全场,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反应,他们只盯着头顶收缩的白圈。很长一段时间,风平浪静,再无异动。天将明,白圈收缩为点,光芒消失。东边的晨曦显露,烧出一层火烧云,霞光万丈,照亮了士兵寒光闪闪的盔甲和他们手中暗淡的火把。
“怎么样了?”杨玉文辗转醒来,眯着眼睛看天。结果差不多在他的预计中,什么乐子也没等到。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可什么都没发生,未免无趣。
“成功了,”赵志雄难掩兴奋,沉声道:“一切顺利。”
“有什么死鱼烂虾撞上来吗?”
“好像没有。”
“好像?”杨玉文把玩这词汇。
“应该没有。”赵志雄连忙改了不严谨的说辞。
“行,收工,”杨玉文站起来打了个哈欠,破觉没意思,“回去睡觉。”
杨玉文走了,驱魔司捉妖师留下来收尾。禁军换班轮值,夏庭芳同柳章打了个照面,汇报昨夜宵禁情况,一切安然无恙,他询问接下来的布防是否照计划执行,得到柳章的肯定答复。柳章交代完,天坛的士兵撤掉了一半。阵已经换完,最薄弱的时刻结束,接下来不会出现太大问题。继续巡逻是为安定人心。
柳章乘坐马车返回楚王府,稍做修整,用过午膳,还要去向皇帝复命。
下了马车,江落嚷嚷着好困。
她揉着眼睛东倒西歪,抛下柳章,回自己房间先去睡了。
“师叔,”不多时,林园带着确切消息向柳章回禀,“是群蝶妖闯阵,他们找到了大阵的漏洞,逃出长安,往漓江方向飞行。”
昨夜西南炸出的白点必有缘故。
动静这么小,不像是闯入,而像是溜出去。
柳章慢条斯理喝了点米粥。
他让林园去查,是为掩人耳目,把事态控制在狭小范围内。这些年试图溜出长安的妖兽不在少数,大多不得章法,撞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成功者寥寥。驱魔司保持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有进必有出。这口子一开,贻害无穷。
这群蝶妖能突破大阵,定有高人指点。
柳章清楚江落的斤两,不认为她会是那个高人。她连阵图的正反左右都分不清。但她前些日子天天往蝶楼跑,还对那群蝶妖展现出异乎寻常的同情。他们皆为虫族,蝶妖逃跑,肯定有江落一份助力。
柳章的目光落在书桌上的阵图上。
江落来来往往,想必是看到过的,她对图画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上回画荷花图便照抄了话本子里的插图,对应得分毫不差。
前因后果这么一推,事情就理清楚了。显然,是江落搞的鬼。
“师父,那群蝶妖修为低下,却能叛出长安,不知是何缘故?”林园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只觉得蹊跷。
“他们从未归顺,谈何背叛。”
如果在以前,柳章会让林园直接拿下他们。任何危害长安的潜在威胁必须被抹除。可方才江落抓着他的手,那样紧张忐忑。这位不可一世的大王为蝶妖们偷看图纸,行鬼祟之事。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露出了多少破绽,还故作镇定怕被人发现,伪装做戏。
她从未为什么东西如此悬心过。
柳章教她拯救和守护,她学会了,救的是妖,护的也是妖。若不成全她这一番漏洞百出的苦心,叫她功德圆满,他日又怎能心怀大义,怜悯众生?大义从小义中来,她虽然偏了。柳章耐心浇灌这棵树苗,盼望她长成参天大树,偏一点,总比不长好。
至少他的教导起到了作用。柳章认为自己有耐心,把她一点点扳正回来。有情的坏种,比无情的坏种好教得多。
“依师叔看,是否要将他们缉拿归案?”
“放他们走吧。”柳章的答复出人意料。
“万一蝶妖作乱害人怎么办?”
“他们若安分守己,不必干预。若伤了人,格杀勿论。”
“是,师叔。”林园明白了。
虽然他不明白,师叔为什么要护着这群蝶妖。但林园习惯听命令行事。师叔吩咐,他自然言听计从,无有异议。一群蝶妖而已,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放他们走便放他们走吧。反正驱魔司大阵已换,他们拿着原来图纸的漏洞,也毫无用处。
连溪亭都能镇压
的蝶妖,能对长安造成什么威胁呢?
晨光大亮,天边一轮火红日出。
蝶妖成群结队,往南飞行。他们已经持续飞了三个时辰,照雪千山划定的路线,从树林过,掩人耳目。狂风震得蝶骨几欲折断,每次闪动翅膀都需要忍受钻心痛苦。他们从未飞这么远,自化形以来,翅膀基本是个摆设。就和一群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去爬泰山一样艰难。
漫长飞行使人身心俱疲、负累不堪。
蝶妖身体脆弱,逆狂风而上,翅膀遍布撕碎伤痕。速度不能降下,还得随时保持警戒。一只大鸟都能把他们的阵形冲乱。病的病,残的残,哪里耐得住如此长途奔袭。蓝小梵看边上的蝶妖姐姐快不行了,飞到白笙跟前,道:“白哥,要不要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白笙断然否决他的提议:“不行,老板嘱咐过,必须飞过漓江才能休息。”
蓝小梵道:“可是她快坚持不下去了。”
白笙厉声道:“必须坚持。”
“没有捉妖师追来,他们应该没发现我们吧。”
“只要没有跨过漓江,我们还在驱魔司的监管之下,就不算安全。”
白笙在前头领路,蓝小梵及绿蝶几个强壮些的收尾,确保无人掉队。他们顺利突破了大阵。胜利就在眼前。蓝小梵用翅膀挽住蝶妖姐姐,助她飞行,加油鼓劲。其他人一一帮扶,勠力同心,绝不放弃。蝶妖姐姐强撑着最后一丝体力,奋勇振翅。
成群蝶妖飞过城池山野,自由的风呼啸而过。痛楚伴随着莫大的兴奋,激发斗志。
日出照耀着他们熠熠生辉的蝶衣。
不遗余力,最后去博一回。
漓江像一条蛇,横亘在山岭间。那样远,又仿佛触手可及。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喘气,咬牙,眼冒金星,却不知疲倦。蝶妖姐姐断了一根翅,在朝阳下坠落,被狂风卷跑。蓝小梵一头扎下去,抱住她,带着她飞,“坚持,再坚持一会儿。”
蝶妖姐姐疲惫道:“我飞不动了,小梵,放下我。你们走吧。”
蓝小梵道:“没关系,我背着你。”
蝶妖姐姐道:“我不想拖累大家。”
“我背得动,你很轻。”
“放下我吧。”
“绝不……”
绝不抛下同伴。
他们曾在雪千山面前发誓。
绝不抛下同伴,绝不停下,绝不回头。
胜利就在眼前,他们都会信守诺言,回到故乡。哪怕每一根骨头都断掉,哪怕蝶衣碎成飞絮,也要血肉模糊手脚并用,爬出囚笼,到太阳底下去,拼命生长。没有任何困难能阻挡坚若磐石的信念,他们是自由的。
第79章 牺牲“全部截杀。”
杨玉文这些年身居高位,养出了一点古怪脾性。越是压力重大,紧迫关头,他越松弛。前期准备充足,事到临头却慌张,那是心里没底,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杨玉文守了一整夜,换阵没出事,之后也不会再出事。
赵志雄多长了个心眼,让人去调查西南方向的事故。究竟是什么,得弄明白,上司事后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小汪查了一通,回道:“赵大人,有几只妖兽跑了。”
妖兽跑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赵志雄道:“什么妖兽?”
小汪道:“蝶妖。”
早不跑晚不跑,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什么意思,挑衅驱魔司?
赵志雄心思细,不得不多想几层。长安戒严,蝶妖顶风作案,风险极大。选中这个时间,分明是看中换阵时暴露的漏洞。时机只有那一瞬,必须把握。可他们怎么会晓得大阵的漏洞呢?难道有人暗中相助?图纸是内部泄密,还是外部泄密?
种种疑虑浮上脑海,赵志雄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握着刀,人在屋里来回踱步,身上还披着战甲。
小汪提醒他一个更糟糕的消息,道:“大人,他们即将飞过漓江,飞过漓江,颈环便失效了。”
赵志雄疑惑道:“飞那么快?”
小汪道:“他们从昨晚一直飞,没停过。”
颈环的控制距离有限,这也是驱魔司内部机密,外人不得而知。蝶妖普遍虚弱,马不停蹄飞那么久,可能是怕被发现,想着掩人耳目尽快飞过漓江。可话又说回来,他们怎么会知道漓江是一道门槛呢?赵志雄思来想去,越想这事越蹊跷,不对劲。
时间紧迫,蝶妖即将跑路。
小汪请求他的示下,问道:“大人,需要派人拦截吗?”
蝶妖跑了是小事,关键是,一旦他们越过漓江,颈环的失效距离将会变成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以为,驱魔司无所不能。他们心存忌惮,认为自己逃到天涯海角,也将受制于颈环,逃跑是无效的。驱魔司能随时弄死他们。
无形威慑比有形威慑更加可怕。
如果这层窗户纸戳破,大家发现颈环有距离限制,那么驱魔司的威信将大打折扣。妖兽的敬畏心必将减弱,他们本不甘受制于人,蠢蠢欲动。有成功的先例在,所有人都将以突防漓江为目标,那时候就麻烦了。
驱魔司的人手自愿有限,窜逃妖兽数量少的话,尚且可以控制。数量一多,那捉妖师什么都甭干了,天天打地鼠逮耗子,那叫什么事?
赵志雄预料到一波鸡飞狗跳的后果。必须将这种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拿着我的令牌,把沙盘打开。”赵志雄掏出令牌扔给他。
“我该怎么做?”小汪忙问道。
“全部截杀。”
小汪揣着令牌,来到驱魔司地下三层。他举着烛台,面朝一座巨型石门,将令牌插入凹陷处。石门缓缓打开,唰唰掉落灰渣。小汪用手护着烛台步入。
石门内空无一人,黑暗无比。
正中悬浮着一座大型沙盘。
沙盘上四通八达,阡陌纵横,缠绕一条护城河。以皇宫为正中心,排布房屋瓦舍市井街道,这是座微小的长安城模型。由沙土和木头搭建,消耗灵石维持运转。
模型散发着淡淡绿光。
小汪捧着烛台靠近,融入那绿光海洋,到了近处,他才看清模型的内部。原来里头点缀着许多萤火虫,数量成千上万,或蜂聚,或散落。绿光如丝如点,有的缓慢浮动,有的静止凝固。绿光变幻多端,照得小汪脸上也是绿油油一片。
小汪干的是文职,不常来地下,对绿光不太适应。等眼睛适应一会儿,他开始绕着沙盘寻找漏网之鱼。他很快找到了,沙盘上,有一群萤火虫离群索居,跑到了长安城外,正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接近漓江。虽然肉眼看起来慢得像龟爬,但现实里的行进速度应该相当惊人。
他们在逃命,逃离长安。
小汪从没想过蝴蝶能飞那么快。
从模型上看,他们
很快就要成功了。小汪俯视着这群萤火虫。赵大人吩咐他,全部截杀。截杀就是截杀,不会有别的解释含义。这对他来说是个很轻松的指令,不用出城去追捕,不用跟操刀跟妖兽打打杀杀,目睹血腥死状。
小汪是良家出身,并不喜欢虐杀妖兽。正如他在家,看到老仆杀鸡,也会觉得鸡可怜。但鸡就是鸡。杀鸡是老仆的工作。如果可怜鸡,把鸡放了,老仆就没活可干了。进入驱魔司之后小汪循规蹈矩、兢兢业业,偶尔会想偷点小懒,但上司的安排,他是会认认真真完成的。
萤火虫们挤在一起,像个小小的绿球,他数了下,得有二三十只。
小汪把烛台伸进去,火苗正对着小绿球。
很快,绿球外层被烧焦,冒出一缕黑烟,萤火虫掉进山林中。现在,所有的绿光都汇聚在长安城内,城外没有漏网之鱼了。小汪吹灭蜡烛。拔出令牌,关闭石门。他大功告成,预备回去同赵志雄交差。他哼着小曲儿,想的是今天去晚了,食堂可能没有早饭吃。
山林逶迤,绿叶翻涌成海浪。
透明蝶影从山间掠过。
一蝶妖跌跌撞撞,掉了队。他颈环变烫,勒着喉咙,喘不过气来。拼命撕扯,颈环钻出火苗,点燃他的手指,迸发出的火焰直接烧穿喉咙。他凄厉的叫声响彻林间,尖锐细长。狂风助长火焰烧遍全身。两只翅膀沐浴在熊熊火光之中。
蓝小梵被那声惨叫喊停了,惊恐回顾,“你怎么了?”
那人不能回答,火中身影挣扎。
蓝小梵惊于此景,骇然不能语,紧接着外围一圈蝶妖逐渐起火,重复前者命运。蝶妖们方寸大乱,慌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为首的白笙回过头,见此情此景,亦感锥心蚀骨之痛。是颈环在作祟。驱魔司发现他们了。
白笙意识到大事不妙,嘶吼道:“听我号令!继续飞!”
他们已经飞到漓江边上,咫尺之遥。
离成功只差一点。
蓝小梵听到吼声,三魂六魄震了下。怀中蝶妖姐姐即将脱手,他试着拉住她。蝶妖姐姐的面庞在火焰中模糊,她痛苦哭泣,为免连累蓝小梵。她松开蓝小梵的手指,放任自己向下坠落。随火光化作飞灰,吹向了漓江。
蓝小梵的心也跟着掉了下去。
绿蝶在后头猛地扑向他,撞得他趔趄摇晃,“愣着干什么,快飞!”
“他们掉了……”蓝小梵魂不守舍,头脑发蒙。
“再不飞,我们也要掉了。”
蓝小梵下意识扑腾着翅膀,听从白笙的指令,往前飞。他们发过誓,绝不回头。用力到扭曲骨头。他横冲直撞,满心悲愤,如果悲愤能化作力量,势必能开山填海。
可我们不是不能抛弃同伴吗?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他们,拉着他们……兴许还有救。
他在心里哭求白笙下令停下来。翅膀还在义无反顾往前飞,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掉了一块血肉。空洞的口子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身体的一部分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时间哭,也没有时间悲伤。生死关头,争分夺秒。
飞到漓江上方时,烈火折损了他们半数同伴,只有一半蝶妖靠内力生生抗住烈火,没有被当场烧死。他们被迫降低了飞行高度,贴着水面飞行。可烈火焚身,阴魂不散,内力渐渐也难以抗衡,蚀骨痛苦难以容忍,唯一能解脱的办法就是扑进水里。
可入水打湿翅膀,他们再也飞不起来。身上携带的蝶茧进了水,就无法孵化。他们只能忍受千刀万剐的酷刑,拼命向前。
命运降临那刻,所有人都仿佛有了预料,美梦幻灭,回到冰冷现实中。他们从未逃出驱魔司的魔爪。天空上无形的眼睛在注视他们,看他们精疲力竭、奋力挣扎,在即将功成的最后一刻,拨动命运线。一切回到原点,什么也没改变。
一首跌宕起伏的曲子刚完成铺陈,要到振奋人心的高处,戛然而止。有人剪断了琴弦。他们这弦上求生的蜉蝣,又怎么跳出命运的深渊。
到最后关头,死亡阴霾笼罩头顶。白笙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对岸,他张开翅膀,释放全部蝶茧。然后动用灵力奋力一挥,掀起狂风,将零零散散的蝶茧全部刮向对岸。灵力耗尽的瞬间,白笙被火焰吞噬,掉入河中。
他漂亮的翅膀浮在水面上,像一块焦黑的破草席,随水波荡漾。
所有蝶妖都学着白笙一样,释放了随身携带的蝶茧,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们耗尽灵力,被颈环烧死,齐齐坠入漓江。
无数飞灰落向河面。
蓝小梵失去了知觉,疲惫身体变得十分轻盈。他的翅膀无力垂落,伴随着清风徐徐降落,如一片轻盈落叶,泊在水面上。周围晕开一圈圈涟漪。那样轻,轻得微不足道。
晴空和飞鸟离他远去,山川褪色,蝴蝶消失。他画册中缤纷多彩的世界一点点流逝,回归空白虚无。他忘掉了一切,回到蝶楼那间小屋。他窝在被子里,第一次产生作画的冲动,脑海被各种狂想填满,满心战栗,却不知如何下笔。
拥有十万只蝴蝶的山川,是他想象出来的。
蓝小梵被温暖而柔软的力量托举着,像睡在一张巨大的水床上。他望着东边火红的晨曦,不再想画册,想江落说的故事。蚂蚁军团滚到刀山火海争取胜利。那是一群怎样虫子呢?
他们牺牲一切,他们胜利了。
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条虫子,是他幻想话本中的小小主角,主角名叫蓝小凡。
蓝小凡是一只笨笨的毛毛虫,生活在森林里。他渴望冒险,于是背上行囊,告别朋友,在晨曦初现时踩着一片枯叶,从万丈高的瀑布滑下来。激流打不散他的决心,狂浪淹不灭他的意志。我的小小英雄要去冒险了……
太阳下,山谷里,漓江川流不息。
水面黑灰泛动着粼粼光芒。
蓝小梵闭上了眼睛,沉入水底,再没爬出来。
第80章 烧纸“你果真无情。”
换阵后,长安禁令解除。
江落得以绕开柳章注意,偷溜出门。
柳章前脚刚进宫,她后脚跑到了蝶楼。蓝小梵托她照顾的那只蝶茧还留在房间里,得尽快拿回来。蝶楼空空荡荡,人去楼空,风游走在墙角屋檐。秋后蚂蚱半死不活,叫声显出了几分颓唐凄凉。江落轻车熟路,上楼梯,穿过一排排房间,走向走廊最里头那间。
大抵是怕江落进不来,只有蓝小梵这间没上锁。
江落推开门,门缝里夹着的黄叶掉在地上。她弓腰捡起,对着光端详,看见上头刻着行小字,“山水相逢终有期”。镂空黄叶,小字透光。
房间里头井井有条,被褥茶具摆放整齐。
蓝小梵临走前,那般仓促,竟然还抽空把房间收拾了一通。江落拉开柜子,从中取出锦盒,打开一看,蝶茧躺在里头。她轻轻抚摸蝶茧光滑的表面,里头活物幼小稚嫩,呼吸轻缓,耳朵听不到,要用灵力去捕捉,才能感受到这只小生命的存在。
这只蝶妖孵化后,将跟蓝小梵长得一模一样。
想想倒是很有意思。
江落合上锦盒,连同黄叶放入怀中,收起来。他日重逢她将信守承诺,完璧归赵。让蓝小梵知道,她是说话算话的。江落估摸着时辰,距离换阵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他们应该已经飞过漓江,朝南飞去了吧?雪千山说,只要没被驱魔司发现,就不成问题。
江落相信了他的说法。
毕竟雪千山是大家爱戴的老板,他怎么会放大话,故意害大家呢?
江落问过雪千山,需不需要她做些什么。雪千山思索再三,婉拒了她。雪千山的意见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们准备得足够充分。执行当日,越不引人注意为好,江落最大的帮助就是什么也别做,莫引人起疑,如此,成功可能性最大。
话虽如此,出于谨慎考虑,江落留了一批蜻蜓,在驱魔司门口蹲守。门口便于隐蔽,进去容易被杨玉文发现。蜻蜓监视着驱魔司的人员进出,只看到杨玉文进去,没看到他出来。每个出门的捉妖师都被蜻蜓尾随。有的回家休息,有的去办事。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江落的视线之下。江落发现,驱魔司没有出城针对蝶妖发动抓捕行动。他们可能没发现蝶妖们跑了。目前一切顺利,风平浪静。蝶妖们这群漏网之鱼,好像真的瞒天过海,从这群大人物手指头缝隙里溜走了。
江落在蓝小梵的房间待了一会儿,有点想知道他们在哪。蜻蜓是很低微的虫族,距离一长,灵视不起作用。她不便长途追踪。江落关上房门,回到走廊中。凭栏远眺,远远看见园子里冒出一缕烟。树丛中,火光隐现,人影式微。
好像有一个人待在那。
蝶楼不都已经空了吗?谁在哪?江落望向那头,再一凝神细看。视线穿透树叶,一道白色身影赫然在目。
叶子打着旋儿落在雪千山肩头。
满地枯黄落叶,秋风瑟瑟。雪千
山跪在地上烧纸,袖口污黑,沾着香火灰。他面朝火堆,身旁靠着一个大竹篓。竹篓中堆积着花白的纸钱。火焰上升的气流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纷纷扬扬的落叶围绕着雪千山飞舞,似鬼似幻,看不清面庞。
江落望着这诡异的画面。
白衣白钱,冷雪般的质感,偏偏坐在火堆,随时化掉一样。他一片衣角被火点燃。雪千山浑然未觉。江落走到近处,抬起脚,替他踩灭火苗。
她在雪千山烧焦的衣裳上留下半个脚印。
雪千山头也不抬,目光发直,盯着火焰中明亮的焰心。他瞳孔的两束火光像是鬼火在燃烧,冷得没有温度。火再旺盛,烧不穿这具纸糊的壳子。
纸钱气味十分熟悉,当初向云台出殡的队伍经过楚王府门口,漫天散落纸钱,向家人披麻戴孝,身上充斥着香烛油钱的潮腻气息。傅溶说,死了人,才会烧纸。白衣为奠,寄托哀思。雪千山把纸钱撒入火中,重复这个动作,烧了一把又一把。:
江落蹲在雪千山旁边,注视他哀戚神色,问道:“你在做什么?”
雪千山听到她来的脚步声,一动不动,道:“烧纸。”
江落抓了张纸钱,一边端详一边问道:“为谁烧?”
雪千山道:“我们自己。”
江落道:“不是人死了才烧纸吗?”
雪千山道:“他们死了。”
“什么?”
“都死了。”
“你怎么知道?”
“感觉得到,”雪千山僵硬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他们都是我孵化的,就像我的孩子。”
孩子的离去,长辈一定是最先感觉到的。烈火焚身之痛,百倍加深,回馈到雪千山身上。蓝小梵等人遭受灭顶之灾时,他立刻有所察觉。
雪千山眼前一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躺在地板上,很久没爬起来。功败垂成,满盘皆输。他事先推演过无数遍,不是没想过全军覆没的结局。譬如离开蝶楼,被巡城军发现,发生冲突。譬如突破大阵时,直接灰飞烟灭。又或者他们成功脱逃,被驱魔司发现……
雪千山在脑海里预演了上千遍的失败可能。
他明明知道,可能会死。
但他依然纵容蝶妖们对自由的向往,任其在美梦中沉沦,无法自拔。他为蝶族的将来赌上所有人的性命,自己却无耻地躲在幕后,看着那一张张澎湃的笑脸。飞蛾扑火,付之一炬。
驱魔司不允许他们跨过漓江。早该知道的。雪千山总是心存侥幸,期望不幸命运中总会降临那么一丝幸运。万一驱魔司没发现呢?
江落握着雪千山的后脑勺,面对面靠近。她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雪千山的额头上。眼前浮出一片白蒙蒙的雾霭。那不是雾霭,而是密密麻麻的丝。丝山丝海,缥缈无依,被利斧从中斩断。海被分开,两岸断裂的丝像瀑布一样垂下去,垂进看不见的黑暗深渊。
蝶族内部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但他们能感觉彼此的存在。现在那些丝断了许多根,雪千山与他们失去联系。所以他知道,大家都不在了。
“为什么,”江落触及真相,无不疑惑,“驱魔司没有追杀他们。”
“颈环,”雪千山指着自己的脖子,麻木道:“他们控制颈环,隔空杀人。”
“他们为什么不求救?”
“来不及。”
“……”
跨过漓江,就能摆脱驱魔司控制。
驱魔司根本不给这个机会。
他们的计划失败了,拿到图纸,依然无用。颈环是致命的杀器。火堆灼灼燃烧,他们靠得太近,热浪一阵阵扑在江落脸上。江落感到令人不适的刺痒,她下意识抓了下脸,怕自己听错了,问道:“蓝小梵他们,都死了?”
雪千山的语气像要随风逝去,道:“都死了。”
江落探向怀中锦囊,她还揣着蓝小梵给的茧。托孤真的变成了托孤。他们约好再见面。没有后续了。死亡意味着戛然而止,永无相见之日。
对于江落来说,死亡十分常见。南荒每天有无数只虫子因天敌或自然灾害死去。修炼成精的稍微能活久一点。但保不准,哪天就被飞禽走兽吃掉。她随时随地都在折损一部分臣民,收获一批新诞生的臣民。
蓝小梵他们不是她的臣民。他们不叫她大王,也不听命于她。萍水相逢,因缘际会。她决定帮他们。却没帮成功。惊闻噩耗,江落第一反应不是哀痛,而是强烈的挫败感。认真去做的事情不得善终,让她非常不舒服。
她接受大家会死,但很难接受自己的失败,输给了驱魔司。
这甚至算不上一次正面交锋。
火势越来越大,雪千山还在往里添纸钱。江落的脸蛋被烫得发红,灼热感令人心生焦躁。她想把火踢翻,想抓住雪千山的手,让他别烧了。
雪千山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江落看着他,愣住,忘了烦躁。她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泪。
“你哭什么?”江落莫名其妙。
“大王为谁哭过吗?”雪千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声音滞涩。
江落想了想,她在傅溶面前演过假哭,这算为傅溶哭过吗?
雪千山道:“痛极了的时候,人总是要哭一哭的。”
江落不解,又问:“你很痛?”
雪千山泪眼模糊,他将手深入火堆,握住一片正在焚烧的纸钱,道:“百倍甚于此。”
火焰吞噬了他的手,炙烤,焚烧。表皮皱缩脱水,变干变黑,溃烂皲裂,翻出一层猩红的血肉。他手抖得厉害,脸却在笑,又哭又笑。强烈矛盾带来一种神经质的感觉,江落永远也无法想象柳章的脸流露出这种表情。
雪千山这是疯了吗?
虫子忍耐度高,但不会无缘无故伤害自己。
雪千山此时此刻,究竟痛苦到何种地步,要比火烤强烈百倍。
江落不明白,她想明白。于是学着雪千山的动作,也深入火中,抓起一把带火的纸钱。直接粗猝不及防被烫得一哆嗦,她本能想撒手。太烫了,刺痛,尖锐的刺痛。像是手指头被石头砸成烂泥。
她强行按下本能反应,没有退缩,坚持了一会儿,直到手指也被烧得焦黑。当然是痛的。不过她控制意念去忽略痛楚,很快就不痛了。
江落捻了捻余烬,面无表情。
无知无觉。这是虫族与生俱来的天赋。曾经柳章告诫过她,让她珍视自身每一部分存在,否则永远是蠕虫。她不懂,明明痛让人难受,可以忽略,为什么要沉浸在那种痛当中?雪千山甚至主动去体验痛。
“你感觉不到痛?”雪千山意识到她与自己的不同。
江落不是在强忍痛苦,装作若无其事。她是真的没感觉。
“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江落道:“忽略它。”
“以前可以,但我变成人之后,就做不到了。”
“做人那么痛苦,你为什么要做人?”
“是啊。”雪千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自嘲,苦笑,笑得肺腑作痛。一直做个畜生多好。
永远不会体会到痛彻心扉的滋味。他羡慕江落,还是那么纯粹的妖精,冷血,不怕痛。他原以为江落得知大家的死讯,会有一丝一毫的愤恨和痛苦。但是什么都没有。她透过雪千山看见那些丝之后,疑惑消除,不再纠结。她顺畅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雪千山目睹她冷漠的反应,竟然有些嫉妒她。
“你给小梵送过蜂蜜,他都藏起来,舍不得吃。”
“临走不能带太多东西,他还带走了一罐蜂蜜和你给他的铜钱。”
“他跟你告了别,约好日后再见。”
“……”
雪千山一句一句陈述事实,全部是蓝小梵的小心思,与江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盯着江落,是带着恶意说出来的,他试探她的反应。“小梵死了,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江落剥掉手指头上的死皮,方便新肉长出来,随口道:“我为什么要难过?”
雪千山抹掉脸上泪痕,道:“你果真无情。”
在她眼里,只有失去了的东西,才值得难过。蓝小梵不算她的东西,顶多算,一个过客,是看见树上一片好看的叶子,是路边的石头,水底的浮游,是万事万物随处可见的风景。风景到处都是,人往前走,能遇到更好的,怎么会为旧路上的风景难过呢?
雪千山试着代入江落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发现问题变得很简单了。她是真心想要助他们逃跑,也希望他们成功。但他们死了,她不难过,这是事实。
“虽然我不难过,但我不希望他们死。”
江落把指头剥得鲜血淋漓,撕下布条,缠住,她认认真真为自己处理伤口,包好了。然后不由分说,抢夺雪千山的手臂,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把他的死皮也强行撕掉,道:“我师父说,虫子的每一部分都很重要,不能随意损毁舍弃。”
雪千山张开嘴,猛吸凉气。
陡然的剧痛让他头脑发昏,险些当场晕过去。
江落动作粗暴,一点也不客气。看他痛得冷汗涔涔,浑身战栗,牙关咬出了血。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纳罕心想,有这么痛吗?谁让他自己把手放到火里烤,活该他痛死。江落又从自己裙子上撕了一块布,给雪千山包扎。
“虫族同伴被敌人杀死了,我们从不难过。”
江落打了个死结,欣赏自己的包扎手法,道:“我们只做一件事。”
雪千山疼得意识涣散,道:“什么事?”
江落吐出两个字,掷地有声。
“复仇。”